等到桃夭夭走出沙漠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


    他一直记得,要往东走。


    一路上,小桃树也遇见过其他生灵。


    有带着武器、劫掠凡人的山匪,见人来了就砍,身上充满了冤孽的阴影。


    有不惜牺牲自己、救助凡人的妖族,时常与凡人住在一起,仿若一家人,身上功德满满。


    有残害妖灵、冥顽不灵的魔族,目的却是为了救自己的至亲。


    还有善待魔灵、厌恶妖族的鬼族,与魔族亲如一家,遇到小桃树时却极为不喜,只因为他身上没有煞气,不是同类。


    有的时候,桃夭夭会出手相助,尽可能帮助他想要帮助的生灵。


    有的时候,他又打不过,会被欺负。


    不过,打不过的时候,山河护灵图就会及时出来帮他,把想要欺负他的人吓跑。


    每每遇到那阵风,桃夭夭就觉得,仙人其实就在自己身边,只不过是以法阵的形式,看不见罢了。


    这样的自我安慰开解,让他充满了勇气,信念也更加坚定。


    小桃树一直记得,行止说过,妖魔之间也有心地纯善的灵。


    这一路走过来,确实如此。


    无论是人、妖、鬼、魔,都有好有坏,并不像凡间说书人讲的那样,非黑即白。


    桃夭夭因此见识到了很多,开始懂得明辨善恶,权衡取舍。


    不过,他遇到的生灵大都意志坚定,并不轻易为旁人而更改自己的信念,所以,桃夭夭大多时候只需要从头看到尾,以旁观者的身份去了解这未知的一切。


    那副壮阔的九州山河图,不仅仅给他提供了庇护,更是为他指引了一条独特的、也是最为基础的成长之路。


    就像那阵风,总会在小桃树迷失方向、不知如何抉择的时候出现,牵着他继续往下走。


    只是,桃夭夭对这样有意的引导和诱导一无所觉。


    他太过信任风行止了,根本想不起来去怀疑,也不会去怀疑。


    风行止熟知他的来历、性情、弱点、渴望、困境,知道他阅历尚浅,不知世事,如同未曾涂抹的雪色宣纸,懵懂天真,乖巧听话,正是最好教导的年纪。


    但是,或许也正是桃夭夭心思太过澄明纯净,看什么都能看到本质,所以……当心魔作祟的时候,即便他看到的是光明美好的幻象,也不一定能完全骗过他。


    至今为止,他已经经历了两个至关重要的幻象。


    一,友情,玩伴,无忧无虑的童年。春日村庄里,那些欢迎他的孩子、牵他的少年、邀请他一起玩甚至想要带他回家的每一个孩童,都是这个心愿最好的诠释。


    二,摆脱孤独感,被接纳,不再是只能自己呆着修炼的异类。清溪镇里每一个送花给他的妖族、每一个朝他笑的凡人、每一家不排斥他参观的店铺、每一个神情自若招呼他的热情小贩……都是这广阔天地接纳他的证明。


    这是小桃树自出生以来,始终求而不得的心愿。


    为什么他会看到这些?因为他渴望,无比渴望。


    心魔知道他想要,知道他什么也不懂,甚至不会争取,只会期盼,所以安排了最为可怕的幻象,想要一举击垮他的信念,彻底毁了他。


    只不过,桃夭夭心思太干净了,所以……


    原本欺负他、排挤他、奚落他的村庄孩童,变得天真热情。


    视他为异类、不欢迎他、驱逐他的清溪镇镇民,变得友善亲切。


    他只会看到光明。


    光明自然不会伤害他。


    这是桃夭夭与世间所有生灵,最大的区别。


    心魔根本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桃夭夭最为看重的最后一个执念。


    这个执念幻化出来的幻象,无论光明与否,都绝对足以摧毁他。


    不管这最后一个幻象多么美好,只要桃夭夭依旧心思纯净,他就能看出来一切都是虚假的,那么这太过美好的一切也会彻底击溃他。


    当身上的绿叶逐渐枯黄,秋天独有的凉意侵入骨髓,桃夭夭也终于抵达了九州大陆的分界线,界内山。


    界内山地处九州正中央,横跨大陆,无法绕行。


    山外风和日丽,山谷中却常年下雪,不知为何。


    桃夭夭不会法术,没什么御寒的手段,以往每年冬季都是硬扛过去的。


    因此,进山第一日,小桃树就被冻得几乎走不动路。


    他原本习惯了冬季的冷,进谷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界内山的千里冰封,是比天怀城那酥软的冬雪还要可怖百倍的试炼。


    每往前挪一段路,身上碧绿的桃枝就被冻得啪啪断裂,完全不受控制。


    桃夭夭始终攥紧了桃枝,绷紧心神,顶着呼呼作响的暴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谷中行进。


    那雪真的太厚了,几乎把半棵桃树苗都淹没。


    小桃树走得很艰难,他却一点也不慌张,只安安静静地使劲……将陷进雪里的树根拽出来,往前挪一步,然后再拽起来,再挪一步。


    这其实已经不是靠树根走路了,而是靠异于其他桃树的、那些繁复柔软的桃枝,来撑起自己往前挪动。


    界内山谷雪封万里,何其广阔。


    寂静无声的夜里,唯有风雪呼啸而过。


    小桃树陷在雪里,仿佛沧海一粟,丝毫不起眼。


    没有任何生灵注意到他,即便是其他耐寒的树木,此时也已然沉眠。


    桃夭夭却始终保持着清醒,不急不缓,耐心地重复着拽起树根、撑着积雪前进、再拽起树根的动作。


    他在山谷里走了足足两个月,走到冬天都来了,身上堆满积雪,变成了白色的桃树苗,暴风雪也变得更加频繁。


    但桃夭夭似乎对这样的困境并不算特别担忧。


    因为他只是很冷而已。


    只是桃枝动不动噼里啪啦断掉,有点疼而已。


    只是浑身冻僵、路走得慢一点而已。


    比起之前差点渴死的困境,如今他渴了就吃雪,其实也还好。


    有时候,桃夭夭直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他就会停下来,调动山谷里少得可怜的火灵力,环绕自己。


    往往这么做一次,身上的积雪就会化掉一些,恢复知觉。


    只是长期受冻,桃枝脆弱,断得七零八落,难免没之前那么精致雅观。


    但这也不要紧。


    桃夭夭始终认为,他走出这个山谷,是迟早的事情。


    直到深冬来临的那一日……他在谷中光秃秃的树林里,忽然看到了两棵高大茂盛、精神抖擞的成年桃树……


    那一刻,桃夭夭忽然就……走不动了。


    他就像一个离家出走、又突然被爹娘找到的小孩子,傻乎乎地站在雪地里,看着那两棵大桃树毫无障碍地越过了深深的积雪,来到他身边,张开满树绿叶,将他紧紧围了起来,试图给他取暖。


    仿佛一个……迟到了三百多年的拥抱。


    他突然不想走了。


    不想动了。


    他被拥抱着、树叶哗啦啦地蹭动,分明感受不到一点点温暖,大桃树也一句话都不会说,可小桃树就是动弹不得。


    他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站在两棵大桃树中间,往右边看,就被一棵大桃树轻轻拍了拍藏起来的粉桃子,往左边看,就被另一棵大桃树卷着树身拽起来,带着往回走。


    桃夭夭满树桃枝蔫搭搭地垂落,被大树卷着小心翼翼地挪动。


    他们明显是要带他回去,带他原路返回,顺着这几个月走过的路,回天怀城去。


    意识到这一点,桃夭夭垂落的桃枝倏尔攥紧了。


    他没有开口,甚至连此前询问行止上仙时提过的那两个称呼:爹爹、娘亲,都没有叫出口。


    他只是很乖地看着携带着他的大桃树。


    其实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楚,但他就是知道。


    梦里面,大桃树就是这个模样的,身上带着模糊的绿色光芒。


    后面那几日,桃夭夭都任由大桃树带着他走。


    他们就像真的爹娘一样,会给他梳理桃枝,会给他清理积雪,不让他自己走路,总是拥抱他,时不时拍拍他的桃子,仿佛在安慰他。


    一切都很美好。


    这分明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可小桃树却始终表现得安安静静的,不吵也不闹,不热情也不积极。


    他开始回忆起之前遇到的一切。


    村子里欢迎他的小孩子,也像爹娘一样,是假的吗?


    镇子里接纳他一起过节的大人们,也像现在这样,只是因为他太过渴望了,才想象出来的吗?


    如果这一切都是幻象,那么,那阵一直以来保护着他的风,行止上仙给他的山河护灵图,也不是真的吗?


    在大桃树看不见的地方,桃夭夭垂落的桃枝攥得死紧。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大桃树带着他,越过了重重积雪,彻底离开了山谷、踏上返回天怀城之路的时候……


    小桃树终于伸出桃枝,拍了拍卷着他的大桃树。


    他看着眼前模糊的大树,沉默了许久,才软巴巴开口:


    “我就不回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能看到你们,我明明也不会法术的。但这段时间,真的很开心。”


    “我从来没有这些东西,现在我拥有过了。”


    “其实很想相信你们是真的,可是怎么办,两个月了都不行,做不到,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们这么好,可是我也知道,真正的爹娘,不会不说话,不会什么脾气也没有,不会和我想象过的一模一样,连年轮都没有一点点差别。”


    “我希望你们身上长桃子,你们就长了。希望桃子不见,就不见了。希望你们无所不能,你们就能在雪上飘。”


    “太像了,反而变不成真的。”


    小桃树喃喃低语的声音,几不可闻。


    然而,就在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那两棵大桃树瞬间定在原地,不仅松开了卷着他的树枝,还深深扎根进了雪里。


    变成了最普通不过的、陌生的树木。


    桃夭夭只看了一眼,就挣脱开来,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山谷里跑。


    他跑得那样急,仿佛后面不是他眷恋的亲人,前方也不是数不尽的艰难险阻。


    直到堪堪跑进山谷,被厚厚的积雪绊倒……


    桃夭夭用叶子盖住了小粉桃,准备直接摔进雪里。


    然而,没等不足半人高的小树苗倒下,一双修长如玉的手便凭空探出,将他接进了臂弯里。


    如同拥抱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一般,雪色广袖流云般垂落,严严实实,拢住了被冻得树叶七零八落、可怜兮兮的小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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