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被彻底剥夺。
异色的眼眸被厚实的黑布遮挡,耳朵也捂住,连风声都听不见。
他先被带着上了一辆车,然后被扎了一针。前不久刚刚注射的两管药剂让他的大脑还顽强地和安眠药作斗争,虽然靠坐在一边,但一路都没有失去过意识。
车辆七拐八绕,不知道开了多久,又换到了另外一辆车上,反复多次后终于到达了最终地点。
这家伙真够能藏的。
被安置在一处房间里后,躺在似乎是试验台的地方,池川奈屏住呼吸,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是一间位于很里侧位置的房间,不大,脚步声并没有回荡太远,应该只有不到三十平米。以他刚才被放置在实验台上时的路线,里面应该很空旷。
恐怕只有几台仪器,还有这个冰冷坚硬的试验台。
鼻尖涌入了潮湿的味道,混着土腥味。池川奈在心里皱了皱眉头,感觉这里有别于其他的任何基地。
不像是完全被金属所包裹的地方,更像是依靠着地形建造的,他敢打赌这个房间里有一面一定是岩石,而不是和科欧一样冰冷的金属表面。
和金属一样冷的手就在此刻落在他的侧脸上。
“我知道你醒了。”科欧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指尖点在他的脸颊,又隔着眼罩描摹着眼睛的轮廓,动作轻柔,如同亲人之间温柔的问候。
池川奈感觉自己的胃都在翻涌。
他没有注意到这个房间里科欧也在。进门之后,他听见了几个研究员低声交谈后开始调节设备的声音,他们的声线和脚步声数量是可以对上的。
但是将身体80%都改造成机械的BOSS,已经快要脱离人类的范围了。
他的呼吸声非常微弱,机械制的腿可以如计算机一般控制落地时的力量,保证不发出什么多余的声响,整个人都如同一个影子。
“……”池川奈张了张嘴,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接这句话了。
他扭开头,想要躲开对方的手,反而被捏着下颚强硬地转了过来。
科欧的控制欲在此刻展现地淋漓尽致。他机械制造的胸膛里甚至挤出了沉重的呼吸声,用已经远超人类力量上限的机械手臂控制着力度,另一只手一点点摸着对方的眉眼。
从眉毛,到被黑布盖住的眼角和眼窝,顺着鼻梁落到嘴唇,最后放在了脖颈上。
脉搏在他的手指间跳动,通过外面那一层薄薄的机械,顺着代表感官的线,穿过机械制造的血肉从指尖一直连到大脑,将这种感觉传播到科欧尚且在人造范围内的大脑里。
“呼……”男人呼出一口气来,眼中闪过一抹痴迷。不是对躺在试验台上的人,只是对他跳动着的脉搏所掌握的那种生命力。
他喜欢一切有生命力的东西,又阴毒地厌恶着每一个比他更鲜活的生命。
“感觉到了吗?”抚摸着对方修长又脆弱的脖颈,他慢吞吞地解开了那个颈环,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你的脉搏在跳动,真是旺盛的生命力。”
“是啊。”池川奈终于接话,一开口就把人气得呼吸都重了几分,“你求都求不来的东西。”
脖颈被卡住,他仰起头,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正在慢慢被剥夺。
过度的失氧让池川奈的脸颊都染上了一层薄红,他轻轻吸着气,脸上反而浮现出一抹笑来,笑声和话语都卡在喉咙里,“恼……恼羞……成怒了吗?你……咳……如果想要杀我,就……不会等到……今天还不动手了。”
“……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科欧寒着脸放开他,“令人厌恶的聪明。”
“只有蠢货才会讨厌聪明人。你是其中之一吗?”
冰冷的手指探进口腔,硬生生切断了对方讽刺的话语。
“伶牙俐齿。”BOSS简短地评价道,那双异色的眼睛被挡住后,看着对方和他母亲颇为相似的眉眼,他的脸上闪过厌恶:“你和那个女人长的真的一模一样。”
那个和丈夫合谋,在他大脑里植入病毒的女人。
“咳咳……是吗?谢谢。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塞入口腔里的手被抽出去,池川奈呛咳嗽着道,声音里仍然带着阴阳怪气的嘲讽感。
的确是第一个当着他的面说的人。毕竟其他人都不敢提起他的父母。
“你为什么讨厌她?明明是他们两个一起做的事情。”说完那句后,池川奈继续道,“因为你觉得那些主意首先来源于她?或者觉得之所以我今天会做到这种地步,都是因为当时她的举动,让你不得不抚养我,直到现在。”
抚养。
说出这个词后,他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泛酸。
被蒙着眼睛,看不清对方的模样,池川奈在心里‘啧’了一声,觉得可惜。
杅夕铮哩.
不过很快,他的遗憾就消失了。科欧伸手取下了眼罩。
适应实验室的灯光后,池川奈先打量了一番室内的情况。果然,和之前猜想的一模一样,有一面是由岩石构成的,其他三面则是金属墙壁,其中一面上面有紧闭的大门。
看完这些,他才把视线转向面前的人。
科欧的面色果然难看,脸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雾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凌冽的寒光。
曾经他最恐惧这双眼睛,但现在看着,他的胸口早已翻涌不出除了恨以外的任何风浪。
“又或者……”池川奈声音低压。他看着对方的面色,心中腾起一种奇异的快感,“或者,你在轮船上见到她了?在让人对她举起枪口之前,她应该对你说了什么话,我猜猜……”
“闭嘴。”
“她说你的行为根本不可行,她说这样只会创造出怪物?然后呢,她还说了什么,说你现在就是怪物,变成了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疯子,你只会自掘坟墓?”
说着,他低低地笑了出来,又感觉自己母亲实在是太文雅了,那个一身都浸泡在书籍和研究当中的女人,到生命的最终仍然骂不出任何一个称得上肮脏的字眼。
“你一定想先杀了她的孩子,再杀了她。但是没有成功,她说自己把能解决一切,彻底治疗你被那个病毒带来的精神病症的解药,放在了我的脑袋里。
所以你的愿望落空了,让一个母亲看着她孩子死掉的愿望。你不得不把我带回去,让我活到这个年纪,因为你手下的废物实验室根本研究不出来解药。”
“我让你闭嘴!”
“她死前,是对着你笑着的吗?那是因为她知道你束手无策,你是杀了她,但是却输得一败涂地,你只是个——”
喉咙被大力掐住,背部砸在试验台上。池川奈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异色的眸子仍然死死地盯着对方。
他嘴唇因为脖颈间的疼痛略微颤抖,却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个口型。
失败者。
苦心经营的一切,不过都是空中楼阁,在重击之下,很快就会轰然倒塌。
男人的手上力道不断加重,连表情都扭曲起来,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当时造成的创伤的一角。
当时,乌丸莲耶最极端情绪化作的病毒蛮横地挤入他的精神层,击垮了里面所有的理智,虽然他之后又凭借堪称顽强的意志力保持住了清醒,没有像白石夫妻期望的那样脑死亡,但是精神仍然出现了不小的损伤。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在病症发作时会控制不住地狂怒,嗜杀。他曾经是乌丸莲耶的副手,亲眼看着对方怎么一点点腐烂,被偏执的情绪变成那个被抛弃的领导者。
科欧曾经觉得,自己绝对不会成为这种家伙。
但是那场失败的实验之后,他曾经的蓝图也全数破灭,带着残破不堪的精神,科欧支撑着这个组织,最终也成为了下一个乌丸莲耶。
对死亡恐惧至深,只会用血腥威慑,不会得到真正不顾生死的忠诚的BOSS。
这让他怎么能不恨之入骨。
面前躺在试验台上的人还在笑,他咬牙拿过旁边的手术刀,用力朝下捅去。
“等等!BOSS!您别……”其中一个实验员的惊呼声在后面响起。
手术刀落下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但最后只是钉死在旁边坚硬的床铺上。
锋利的刀在池川奈侧脸拉出一道细长的伤口,被固定住四肢的人看着他,看着对方眼中闪出神经质一般的疯狂,然后又归于平静。
“没关系。”他低低呼出一口气,“一切都会在今天终结。”
科欧仍然不敢杀他。
来自母亲的屏障,在此刻仍然有力地将池川奈护在里面,以一只异色的眼睛作为代价。
池川奈金色的眸子里盛着光。
BOSS仍然表情阴冷。
他松开后,看向刚才开口阻止自己的实验员:“是你说的话?”
“对、对不起……”实验员嘴唇哆嗦着,朝后面退了一步,“我只是怕影响实验,如果他伤到一会儿恐怕……”
他的声音在被拽住衣领时卡在了喉咙里,暴躁的情绪早将男人吞噬,他冷声命令其他人开始准备,然后拖拽着那人走出实验室。
惨叫和求饶从门外传来,又归于平静,几个研究员不言不语地继续工作着,有人顶上了那个人的位置,没有人多看门口任何一眼。
不多时,科欧走了回去。
他带着半身的血迹回来,然后慢慢将手上尚且温热的血抹到了池川奈脸上:“很适合你。”
男人低声道。
“还记得你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吗?十八岁还是十九岁,我记不太清了。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你拿着□□还有刀走了过去。”
他声音很轻柔,从刚才闪烁着恨意的疯狂里脱离出来,又变得如同一位威严宽厚的长辈,“然后我进去带你离开。你当时就跪坐在地毯上,穿的白色和服,上面全都是血,你脸上也是。真漂亮。”
“这么漂亮又听话有用的孩子,我的确想要忘记关于上一辈人的恩怨,让你一直陪我。”
“……所以你准备让我注射那些脏东西。”把千辛万苦研究出的永驻青春的药物说成脏东西,池川奈看着对方的眉毛又抖动了一下。
他当时总想,在二十五岁给他注射药剂是不是出于什么其他原因。现在看来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科欧有病而已。
“不过现在看来,你和你父母没什么两样。”男人的目光冷下来,他站起身,朝着其他人道,“开始吧。”
一直缄默不言的研究员将科欧带到一边的椅子上,然后拿出了一个类似头盔的装置。
上面连接着无数的线,通向不远处那一台仪器,而仪器的另一端也连着装置,和BOSS的不同,这些线更多,顶端是很多贴片,没有连接在头盔上。
“BOSS,准备进行精神链接。”出于谨慎,那人还是低声询问道,“这个实验恐怕会损伤他的大脑,造成脑死亡。”
“没事,把功率开到最大。”雾蓝色的眼睛眯起,他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池川奈的脸,“晚安,我的孩子。”
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大脑的答案,也撬不开池川奈的嘴,他只能选一个有风险的方法,也是最后的方法。
自己去对方的精神宫殿里找。
他依赖其他人的付出,又警惕着每一个人,在这种事情上没有选择任何人帮助,而是自己戴上了那个连接精神领域的帽子,又用机械的身体警惕着周围所有人的情况。
这种头盔式的设计只能让他的小部分意识进入其中,以保护大脑,不过找东西已经足够了。
池川奈那边则不一样。他胸口的衣服被拉开,密密麻麻的贴片挡住了狰狞的伤疤,额头和太阳穴也没有幸免。
实验员努力用所有贴片控制住他的精神,以便对方能够顺利地在里面进行探索,丝毫不顾这样会给这具身体造成多大的损伤。
池川奈也不在乎。
他闭上眼睛,随着实验仪器的控制,慢慢沉入了更深层的意识当中。
他需要做的不过是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空间,来阻拦科欧探索的脚步,免得他在组织大部分势力被警方剿灭前就启动最后的计划,把自己的意识导入这里与世界各地相连接的网络中。
然后再在对方翻找答案时,在他的潜意识里面植入信息,以防止那位先生在摘下头上戴的仪器后,第一时间把他杀了。
池川奈感觉自己沉入了最深沉的海底,在浓稠到让人痛苦的黑暗和窒息当中,他努力睁开眼睛,然后一点又一点在精神空间里,绘制出所有自己曾经见过的图形。
实验室,组织那么多实验室和基地,都得拿出来过一遍。
科欧的精神体掉落在基地当中。
“该死。”他暗骂了一声,顺着基地金属的走廊往外面走,与无数的研究员擦身而过,找到了一个又一个总控室的控制仪器。
男人的脸上已经染上了烦躁。
他第一次后悔自己建这么多实验室,又放任池川奈去了那么多实验室所在的地方,让他的精神图景里多了这些弯弯绕绕的迷宫。
然后是游轮。
穿过燃烧着的烈火,科欧走下破损的轮船,路过在码头飞翔的海鸥。
沉在海底的人再次动手,那座巨大的游轮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酒店、套房。除了别墅外,他出来后的大半时间都在里面窝着,看见过形形色色的套房。
科欧有些烦躁,他原本闲庭信步的姿态变成小跑。总是用高高在上姿态,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其他人的男人,时隔多年再次像他曾经嘲笑的那些蝼蚁一样,为了想要的东西奔跑起来。
一扇又一扇门被推开,砸在墙面上,给所有者带来精神上的刺痛,穿过酒店房间,他走过一些一成不变的景色,到达了一个黑暗到看不清五指的地方。
男人脸上闪过嘲弄的笑意。
这是地下室,他知道。
到达这里,说明刚才那些小伎俩全部都用完了,没了那些,池川奈的记忆空间里只剩下别墅和笼子,还有就是他需要找到的那段答案。
他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刚才在实验室和酒店浪费了太多时间,远远超过进入精神空间前的预计,但是只要能拿到那份答案,这些损失不算什么。
男人往前跑着,没有注意到每一个空间,在肉眼很难观察到的角落里,都站着一个异色眼眸的男孩。
他看着对方走过一个个自己的记忆,然后忍受着脑内物品被碰撞时精神带来的疼痛,将暗示一点点依靠门、物品打开移动时的声音频率,植入了对方的精神当中。
然后,他又用暗示影响了对方对于时间的预估,将现实里耗费的时间不断拉长。
走过别墅,走过那片终年不变的森林,走过崭新的游轮,科欧终于到达了尽头。
是眼熟的公寓楼,他曾经靠田居英的消息找到了这里,将前来查看情况的保姆射杀,然后拽起了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用这个孩子,逼迫那对夫妻继续进行研究。
公寓门就在眼前,科欧推开,在玄关处就听见了交谈声。
是那场手术的前一夜。
“阿彻。”摘下细框的女人将手里的孩子递给自己的丈夫,眼睛湿润,“他还睡着。”
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人接过孩子,低下头,轻吻着他的额头,脸颊,鼻尖,还有睡觉时不自觉握成拳头的手。
“我要将记忆植入进去,包括我们当时……说的那个……保命锁。”白石奈奈美低低啜泣了一声,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冷静,“就用现在的吧?我……抱歉,是我当时说,不能让那个仪器启动,现在反而要连累你们两个和我一起……”
“这是什么话。”白石原彻侧头,亲吻了她的眉角,“这也是我想做的。”
“只是奈奈。”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白石奈奈美沉默不语起来。
她弯腰去看孩子熟睡着的样子,旁边是一张写在布上的信,刚刚写完了开头,剩下的似乎准备手术结束继续。
冰凉的亮绿吊坠随着动作垂落下来,落在熟睡的孩子手边,被他张开手抓住了。
端详着他熟睡的眉眼,女人低声开口:“你还没有给他起好名字。”
“……就叫池川奈吧。”白石原彻道,“是你的一半,我们的延续。我还是没想好在后面加什么字,后来又想了想,就别用那个字去限制他的人生了。”
“后面是什么字都好。”男人脸上熨出笑意,眼角眉梢的皱纹都温和,“他会自由,快乐,会去体验我们都没有过的生活,后面可以是任何字。”
白石奈奈美搂着他的脖颈,轻轻吻了吻自己的丈夫。
科欧不想看这些。他感觉到作呕,已经失去人最基本感情的大脑里只有无休无止的冷漠。
可惜这不是电视剧,是那对夫妻留在自己孩子脑袋里最后的记忆,没法按下快进键,他只能拧着眉头,急躁地等待着对方把话题人绕上正轨。
“也许你会看到这段记忆,奈奈。”白石奈奈美道,“这是我们唯一能留给你的礼物,这样说吧,你的名字不是没有完满的残缺品,而是序章。剩下的,就由你自己来写吧……”
垂下眼睛,她的目光仍然不舍地粘在自己孩子脸上,“我在你的眼睛里留下了图案,等明天实验时,阿彻会在他的脑内植入暗示。他如果能熬过精神的病毒,没有脑死亡,那所有症状,只能依靠看你眼睛的图标来缓解。当然,这个图标不能复制,也不能被摘下。”
白石奈奈美深吸了口气,终于讲到了科欧最感兴趣的一部分:“至于根除的方法。”
她停顿下来,有那么几分钟都没有说话。
女人的表情脱离了面对家庭时的温柔,变得像平时一样冷淡,甚至更加锋利,她闭了闭眼睛,笑道,“如果现在看这段记忆的,就是你,科欧。”
“我根·本·没·有·设·置·任何可以彻底根除这种精神疾病的方法。我怎么可能,在自己孩子的脑内植入这种解决方法,让他有被利用完所有价值后抛弃的可能。”
她看向门口玄关处,像是早早知道,如果有人入侵大脑,进入精神体时,一定会站在玄关处一样。
女人的脸,和池川奈有八分向的脸,在此时此刻扬起锋利的笑意。科欧甚至感觉自己和她对上了视线。
“我只是编了个谎话,让你的余生都陷入不断的寻找和一次次失望当中而已,从你相信的那一刻直到现在看见这段记忆的时间里,你都输得一败涂地。”
她笑着宣布:“你的余生,都只会是一个控制不住情绪,自己走向灭亡的疯子。”
白石奈奈美笑着,她的面容随着其他两人一同消散,变成了脸上带着血的池川奈。
他站在那个客厅中央,异色的眼眸闪过怜悯般的目光,笑得背都有些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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