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府外的宽街上里三圈外三圈全都是人,不少好奇的百姓甚至爬上防火营的架子朝门口张望。
随轿公公急得满头大汗,驭北将军不愿下轿,若是误了吉时就算有八个脑袋也不够。
纪兰舟镇定自若,盯着攥紧自己的那只手细细打量。
那是一只漂亮的手,肤色呈健康的小麦色,手指修长有力,约莫常年习武因而骨节分明,手背上的筋络紧绷,血管清晰可见。
“别紧张。”
纪兰舟倾身向前,隔着帘子压低声音道:“放松,我有点疼。”
轿子里的人动作明显一顿,下一刻手腕上的力道泄了下来。
“扶着我。”说完,纪兰舟改用手掌托住对方的小臂。
见雍王稍稍退后,轿夫连忙把花轿前段压下。
轿帘掀开,一个高大身影走了出来。
纪兰舟抬眼便正对上一双如墨玉般深邃又凌厉的眸子。驭北将军样貌俊朗,剑眉星目,清朗俊逸,一身红袍傲然而立,英气逼人,不卑不亢。
虽然右眉角上有一道细小的伤疤,但根本不像传闻中那样丑陋可怖。
只不过他长得确实高大,宽肩窄腰,高纪兰舟一头,衬得纪兰舟像只小鸡仔。
纪兰舟毫不掩饰惊艳的目光,向对方投去一个善意的微笑。
后者瞪了他一眼,搭在腕上的手立刻收了回去。
冬日冷风掠过脸颊,如刀尖般刺人,呼出的热气都变成水雾蒸腾,最终消散在灰蒙蒙的长空下。
景楼扬起下巴环视一周,最后将目光落在不远处雍王府的牌匾上。
八岁随父亲入军营驻守漠北,征战十年,本以为有机会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却没想到一道圣旨将他留在京城,还赐婚雍王。
什么抱负、功绩都不值一提,今日他作为正君嫁入雍王府,此生怕是没有机会再回漠北了。
堂堂驭北将军竟然委身于体弱文人,一想到这里,景楼不禁感到悲凉。
难道此生就拘在后宅之中了吗?
奏乐声启,伴随着禁军整齐的队列,少了几分喜气多了些许肃穆和庄严。从雍王府正门到庆安殿一路铺着红绸,一眼望过去犹如火焰刺眼。
天上忽然飘起小雪,雪花纷纷扬扬洒落,落在屋檐上,洒在红绸间。
新雪映新人,天地苍茫下纪兰舟和景楼并肩而立共同向前走去。
-
入了庆安殿后,纪兰舟和景楼没有拜天地高堂,但是繁杂的皇家礼节却不能少,敬香、礼佛最终两人跪在宣旨太监面前分别领过圣旨后才算是礼成。
雍王府邸院落复杂,走来走去折腾一番竟然已经过了未时。
只吃了一顿早饭的纪兰舟又觉得饿了,他偷偷瞧了一眼跪在身旁面无表情的景楼不禁佩服。
出了天香斋,纪兰舟和景楼终于一齐被送入寝殿。
“天成佳偶遇知音,同甘共苦值千金……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富贵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哭得稀里糊涂。直到床上洒满喜钱,他又将呈着酒盏的托盘递到两人面前:“王爷,正君……”
话音未落,一旁的景楼端起酒杯仰头将酒喝了下去。
纪兰舟轻笑,抬起酒杯同样一饮而尽。
合卺酒,锦帐月圆花好,本该是浪漫缱绻的酒愣是让两个人喝出了上刑场的悲壮感。
富贵从旁看得是目瞪口呆。
喝了合卺酒,婚前礼仪算是到此结束。
纪兰舟和景楼并坐在床上,屋内气氛微妙又尴尬。
“王爷,”富贵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打转,“该出去会宾客了。”
恰好在此时,门外通传太子到。
纪兰舟看向坐得笔挺的景楼,转头对富贵说道:“若我回来的晚,记得让人给正君备些吃的。”
说完,抬脚离开了清心堂。
景楼可以在房里松口气,而他则要出去迎接下一个无声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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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设在乐道轩,共摆九桌。
还未走到地方,便有丝竹声从乐道轩传出。
雍王不善交际,加上常年卧床称病不常上朝于是在朝堂上没结识多少文臣,肯来的大都是看在太子殿下以及老国公的面子上。
纪兰舟刚一进屋,便看到有一道纤瘦颀长又挺拔的身影负手站在堂上仿佛自成结界,周围往来的文臣没有人敢上前打扰。
龙纹金冠,鹅黄色的外袍,凭借这些特征纪兰舟断定此人便是当朝太子。
他忍不住加快脚步,迫切想要见一见这位太子。
不为别的,而是因为在穿越之前纪兰舟接到的正是《大漠孤烟直》中“太子纪兰庭”这一角色。
“太子殿下。”纪兰舟走上前拱手行礼。
对面的人转过身,一张陌生却温润清秀的面孔出现在纪兰舟的视野中。
还好……
纪兰舟松了一口气。
如果太子和自己前世是同一张脸那才叫惊悚。
起初他接到角色时只知道太子是个正直纯善的正派角色,出场极少,结局宁死不肯弃京城自裁东宫,其余的剧本中并未多写。
虽然如此,纪兰舟仍旧下意识对纪兰庭有所保留。毕竟他穿进来的时间点很奇怪,似乎是在剧本展开之前,此时一切都是未知。
只一瞬,纪兰舟便将脸上的表情潜藏,板起面孔恭敬行礼。
听到纪兰舟的称呼,纪兰庭秀眉蹙起:“你还在怪我当初没有为你在父皇面前为你直言?”
纪兰舟敏锐地察觉到太子和雍王的关系不一般。
“不敢。”
“那你为何不肯再叫我一声兄长?”
“兄长。”纪兰舟从善如流地喊道。
纪兰舟的转变快到敷衍,惹得纪兰庭不满地深深剜了他一眼。
“罢了,”纪兰庭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还气着,父皇赐的这桩婚事你不喜欢。”
“皇恩浩荡。”
纪兰舟垂着头,语气轻佻佯装不悦。
纪兰庭无奈地摇头。自打陛下赐婚后,他这个弟弟就再也没露过面,昨日还惊动宫中太医入府诊病,看来是被打击得不轻。
再看纪兰舟比往常更为消瘦的面庞,纪兰庭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比起纪兰舟,想到这件事的另一个“受害者”,纪兰庭的心中更是一沉。
见弟弟满脸写着“不服气”,纪兰庭拉着纪兰舟避开人群走到一旁:“纪兰舟,如今你已成家,有些话我这个做兄长的早该对你说。”
被叫大名,纪兰舟将头埋得更低。
纪兰庭语重心长道:“希望你今后能懂事些,日后要善待清宇。”
清宇是景楼的字,纪兰舟也是今早听圣旨才知道。
“他在京城无依无靠,只有你……”纪兰庭顿了下,“若是让我知道你苛待他,我断然不会轻饶。”
闻言,纪兰舟忍不住挑眉。
听太子殿下的语气,似乎并不排斥景楼武将的身份,甚至特意前来提醒他要善待景楼。
难道这两个人只见有什么剧本上没有透露的关系吗?
太子此时和他说这话又出于什么目的呢?
对方是敌是友纪兰舟不敢妄下定论。
见纪兰舟默不吭声,纪兰庭皱起眉头愤然道:“英国公生前征战无数是何其英武,边关将士驻守漠北又是何等艰辛。你自幼受东宫儒士训导,不想养成了此等迂腐的性子。”
纪兰庭愤慨激昂,刻意压低嗓音更显得悲切。
由此一番话,纪兰舟大约明白纪兰庭的立场了。
慵懒细狗乃家国不幸,太子殿下想要板正朝堂糜烂的文弱之风,只可惜势单力薄何其无奈。又知道雍王看不惯武将,怕景楼会受苛待于是特来规劝。
虽然纪兰舟能够理解太子,但他初来乍到不想在太子面前转变那么快以免惹人生疑。
他缓缓抬起头,冷眼扫过纪兰庭阴阳怪气道:“驭北将军既然进了我雍王府便是我的人。皇兄什么时候还管起我府上的人了?”
“你……!”
纪兰庭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愤然甩手而去。
目送太子离去后,纪兰舟摇了摇头找到角落菜最全的一桌酒席躲着吃了起来。
-
天色渐暗,前院乐声隐隐传入清心堂内。
景楼的右肩疼痛难耐,终于忍不住弯下了挺直了一整天的腰杆。
抬手一摸,只见满手鲜红。原来伤口的血已经浸透衣衫,因着穿的红色不显,一路竟没有被人发现。
他自嘲地轻笑一声,随手将血擦在同样是红色的外袍上。
屋内的炭火烧得旺盛,却仍旧抵不过南方冬日的阴冷,尤其是后背的伤处一阵阵泛寒。与京城不同,漠北的冬季虽长但是干冷,燃着炭火时往往会脸颊刺痛浑身燥热。
此刻,景楼万分想念漠北。
若非有此意外,此刻他应当在回漠北的路上,快的话或许能赶得及在墨城过年。
但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他被迫留在京城,只有嫁给雍王,远在漠北的父亲、舅舅和十万将士才安全。
除了领旨谢恩外,他没有其他选择。
景楼当然清楚当今陛下打的什么主意。蛮人屡次进犯边境,平远侯带兵镇压在军中威名愈加深重,皇帝早就对他父亲多有忌惮。
说是感念平远侯镇北有功,特将其独子赐婚给雍王。实际上不过找个由头将景楼留在京城作为人质,让平远侯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为什么选雍王,八成是因为这位八皇子自幼体弱多病不受皇帝宠爱,活不活的久都不知道更无所谓作为联姻的工具。
一想到雍王,景楼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进京前他就曾听说过雍王纪兰舟。
其母悦妃是英国公独女,老国公死后母家势微,又因其武将世家身份入宫后不受皇帝宠爱,诞下八皇子后不到三年便郁郁而亡。
年幼失恃,元皇后见纪兰舟可怜便和太子一起养在膝下,却不料没养出和太子半分相像。
雍王常年饮食不振、汤药不断,又将不受宠爱的原因迁怒与母家武将世家的身份,导致性子愈发乖张。
景楼入京后曾听说雍王怒斥京城守卫不敬令其革职。
可以说满京城中雍王怕不是除皇帝外第二痛恨武将的人,老皇帝深知景楼嫁进雍王府八成不会有好日子过。
只是,景楼今日见到雍王却发现此人与传闻中似乎有所不同。
他抬起手看向布满伤痕的手掌。
在轿子里时那双白皙纤长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他沸腾的脉搏冷却下来。
还有那道让他不要紧张的声音……
常年在军营中,景楼接触的大都是武夫糙汉,嗓门一个赛一个大,这样好听的声音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像空山清泉击石般温润,却又像漠北的风高远冷漠。
景楼看着桌上摆的各式糕点陷入沉思。
先是在请花轿时被他擒住临危不乱,反而出声安慰,后又交代下人为他备饭。自迎他入府起,雍王对他以礼相待未曾表现出嫌恶之情。
明明对雍王来说娶武将做正君乃奇耻大辱,他也受得?
景楼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若是雍王今日是在做戏,那他演得着实好,竟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若不是做戏,那此前的所作所为便是刻意为之混淆圣听。
于是乎,景楼在心里给纪兰舟打上了心机深沉的标签。
究竟是无能草包还是精于算计,一试便知。
景楼俯身竟从靴下抽出一把手掌大的匕首。锋利的刀刃在屋内烛火中闪着寒光,刀身映出景楼决然的双眼。
“退下吧。”
房门口传来纪兰舟的声音,景楼眼神一凛抬起匕首至胸前,强忍着伤痛闪身躲到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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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纪兰舟还没吃饱就被拉着敬酒,好不容易借口醉酒从宴会脱身回到内院,望着屋内闪烁的烛光无奈地叹了口气。
外面有那么多妖魔鬼怪要费力周旋,里面还有一个惹不起的“大麻烦”在等着他。
纪兰舟挥退下人,独自推门进屋。
谁知,他刚一进屋便被一道黑影拉到一旁,胸前一沉猝不及防被按在柱子上。
后背撞上石柱顿时传来一阵剧痛,纪兰舟一惊,低头便看到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正抵在他的咽喉处,几毫米的距离分分钟就可以要他的命。
“不许叫。”
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
纪兰舟抬起头,再次对上那双初见时便被惊艳的乌黑眸子。
景楼犹如一只被束缚许久后骤然出笼的野兽,眼神犀利地审视着猎物,尤其是周身散发出隐隐的血腥气,更提醒着纪兰舟他面对是一个上过战场,杀伐果断的少年将军。
抵在胸口的臂膀施力之大让纪兰舟有些呼吸不畅,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然记起了被遗忘的《大漠孤烟直》剧本中的第一句话——
“修文二十四年,驭北将军景楼不堪其辱,斩其夫雍王首于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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