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山连玉披着幽冷的月色一路走来,身侧侍卫提着的宫灯烛火摇晃,将脚下的青石地板映照出银灰色的暗泽。
他刚刚转过一道弯,隔着长长的走道,就看见静立在寝宫前的明昭,疏淡的光线下,对方身形高而修长,五官轮廓又深又冷,周身透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与矜贵。
只是在看到山连玉时,厉色敛去,淡漠的神情倏尔柔和下来。
明昭迈开步子,朝着山连玉走去,也看着他加快步伐,一步步走快,最后小跑着来到自己面前,不由地,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面前的一幕,无端端与多年前的一次次,与初见的那次重合起来。
生而为王储,年少继位的帝君,坐拥偌大的宫殿与万里疆土,却在无数个寂静清幽的午夜梦回时,感到无边的孤寂与荒凉。
他的心里空着一块,但不知该如何去填满。
直到那年,洋洋洒洒的桂花飘落,纤弱的花瓣似碎金铺散满地,不过一个寻常的秋日,他在侍女一句“小公子来了”中回眸。
转身便看见,深远寂寥的宫墙长道上,迎面跑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不偏不倚,稳稳地抱住了他。
几乎是瞬间,明昭看见,跟在小孩儿身后的宫人,脸色刷白地跪下请罪。
何罪之有?
为何如此害怕呢?
明昭不理他们,低头看向不及自己腰际的小孩儿,他还那么小,又柔又软,仰头对着自己笑,笑起来干干净净,不染世俗。
极轻极轻地,他的心裂开了一道缝隙,像是深幽的潭水,晕染出一圈涟漪。
明昭那时只是想,他该一直这么干净下去,他想护好他。
一幕幕往事飞快地重叠,一道道身影最后汇聚到眼前人身上。
明昭注视着山连玉,冷硬五官温柔的彻底。
他没说话。
山连玉像是不解,问:“君父,怎么站在这里?”
“等你。”
他放心不下,只有看到人回来。
明昭说着拉起他的手,旋即皱眉,“怎么这么凉?”
凉吗?
山连玉轻攥下手,感受到指尖冰凉的触感。
是有点。
他笑笑,“我不冷的,可能是在外面呆久了。”
“君父,我们先进去吧?”
“好。”
进了内室,灯火通明。明昭一边吩咐侍女准备热水,一边看向山连玉,“待会用热水洗漱一下,早点休息。”
“听您的!”山连玉从善如流,语气里含有戏谑。
明昭笑着叹口气,刚想作别,目光却一顿。
明亮的灯火下,山连玉神色沉静一如往常,只是衣衫却微乱,淡色的唇似乎也比之前红润一些……而且,明昭想起,小孩儿走的时候应是戴着斗笠,斗笠呢?
他这里没有,刚才他身后的侍卫手里,似乎也无。
思忖着,明昭神色认真下来,“小玉今晚都去哪了?”
停了停,又问一句,“可有遇着什么人?”
其实这些,他不用问山连玉,随行侍卫也会告诉他,只是,他想听小孩儿亲自说出来。
【系统:问你呢,要说吗?】
【山连玉:我不说他也会知道。】
【系统:所以……不如我们先说了?】
【山连玉:所以,不说。】
【系统:……】
“随便转了转,”山连玉目光如水,“太晚了,我没逛多久就回来了。”
他反问,“怎么了?君父。”
听到这样的答案,明昭心中一沉,他忽略心底的那一丝失落,面上摇摇头,“没事,那我们下次早点去。”
“嗯,下次君父和我一起,”山连玉挽住明昭手臂,“今天人太多,差点把我和他们挤散了。”
明昭闻言眉心微拧,他很快舒缓面色,摸了摸山连玉长发,耐心哄道,“以后孤陪你一起,今天时辰不早了,小玉早点睡。”
……
一众侍女悉数褪去,灯烛熄灭,寂静如斯。
山连玉坐到榻上,窗外月华如练,依稀照见他清俊身形,长发柔柔垂落,面容平静无波。
在他入睡前,系统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小玉为什么不把主角来了这件事说出来?】
“给他一点反应的时间。”山连玉道。
【反应什么?】系统没反应过来。
山连玉解释,“新仇旧恨,如今他自己送上来,明昭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二人势必有一次交锋。”
他话音一转,勾起一抹笑意,“我们应该,快了……”
*
灯火摇曳,映照深殿。
不久前刚刚离开山连玉身边的那名侍卫,此刻正半跪在室内一角,身躯处在灯烛余光之外,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烛光之下,明昭的眉眼轻敛,神情淡漠至极,他不说话,周遭的空气似乎都是沉冷而压抑的。这才是那个生杀予夺,独揽大权的帝君,他本不是一个宽和的人。
侍卫将头深深低下,他的目光只能看到王上衣角暗色的纹路。
“你将今晚之事,一一道来。”
明昭屈指在桌面轻叩两下,眼皮垂下,视线落在侍卫低下的头颅,漆黑的眸子寒潭一般深沉。
“是。”
侍卫半跪俯首,认真地回想着今晚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事无巨细地陈述出来。
明昭沉默地听着,并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侍卫说起山连玉与他们走散,再见面就有些奇怪……
奇怪?
是他刚才看到的那样吗?
明昭眉宇狠狠皱起,目光锐利地扫过去,在得到侍卫肯定的回复后,面色愈发凝重。
桌面灯盏上的烛焰,无声地晃动着,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欣长而飘摇。
明昭闭上眼,无言而悠长地缓了口气,他的直觉向来很准,此时心中已经隐约有一个猜测,只是他却犹豫了,退缩了,不敢去确定。
因为,如果他猜得没错,那么山连玉就是骗了他。
为着一个,欺辱过他的人。
明昭想不通,想不明白,事情豁然开朗了,他却觉得喉头如堵,呼吸都有些艰难。
为什么瞒着他?
是不信任他吗?
难道,我还会伤害你吗?
明昭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微颤,长期以来积郁的情绪在不断地被挤压、压缩,简直要按捺不住。
等了一个人数年,找了一个人数年,漫长绝望的等待与一次次希望与失望,那种感觉能将任何一个意志强大难以摧毁之人逼疯。
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得伤到山连玉,他那么爱他的。
他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对他说。
明昭猛然睁开眼,眼底迸射出刺骨的寒芒,他咬牙,要怪只能怪——
周、闻、璟!
*
巷口的脚步声一寸寸地远去,终于连那点昏晕的光影也看不见了,周闻璟却仍伫在原地,雕塑一般冷硬而沉默。
他不肯跟我走。
我不想再强迫他。
这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局。
不是山连玉逼他,是他自己逼自己。
周闻璟心头撕裂般的疼痛,痛楚随着心脏的跳动一点一点蔓延至全身,从头到脚都难过。
他沉寂地感知着孟光悄无声息出现的身影,漆黑的瞳孔溅不起一点光。
浑身气息刺骨的冰冷。
孟光乍一看到自家陛下这样死寂又挣扎的姿态,再一次直观而强烈地体会到了他对公子的痴心,以及,疯狂。
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就是,陛下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病得厉害的那种。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遭到公子那样的对待,又得知他这样的身份,不说折磨泄愤,起码也得杀之而后快吧。
可是陛下呢,不仅将人眼巴巴地供起来,还一心一意要和人家成亲,甚至于竭力隐瞒公子的真实身份。
到底,是有多爱啊。
不过,一想到那人是山连玉,好像一切又都说得通了。
他也没见过那样的人,似乎,永远美好,永远令人心动。
“给你的。”温润的声音似乎犹在耳畔。
落花灼灼,他在满目缤纷中回望,清冷疏绝的小公子迎着飘散的落英向他走来,仙人之姿,染了凡香。
他递给他一壶酒,“梨花白。”
孟光下意识接住,心中却是茫然,“为何?”
他们似乎,并不熟络。
“什么为何?”公子似乎不解,却又很快了然,“我以为你会喜欢。”
他喜欢吗?
孟光不清楚,只是酒未开封,怎么感到昏昏沉沉的醉意?
他那时不过一个小小的武官,位卑言轻,前途未卜,却愿意相信山连玉,听从山连玉,追随陛下身边。
一直到边境,又回到京都。
孟光用力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些过往,他如今一心一意效忠陛下,不该再想那些前尘往事了。
他看向周闻璟,试探地问,“陛下?”
陛下没反应。
他又喊一声,“陛下!”
周闻璟这才似缓慢回神,目光挪到他身上,停了半晌,声音艰涩又晦暗,“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他?”
他眼眶红的像是要哭了,“朕不能没有他。”
可他不是一个会哭的人,至少,孟光从未见陛下流泪。
他不知该怎么回。
孟光叹了口气,“您或许,可以冷静一段时间,也让公子缓缓心。”
“况且,我们在这里势单力薄,实在,太危险了。”
冷静?
怎么冷静?
周闻璟心脏始终有种绞痛感,他甚至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昏厥过去。
山连玉不爱他,他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他是真的,想和他一刀两断。
周闻璟又摇头又点头,神情似哭似笑,口中念道,“对,你说得对,势单力薄。”
势单力薄。
“你即刻,奉朕之命,急调乌襄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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