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是……谁?
周闻璟眼前,刀枪剑戟纠缠,支离破碎的光影缭绕,视物朦朦胧胧,那道身影宛若一片墨色的羽毛,轻飘飘倒在明昭的怀里,却掀起他惊涛骇浪般的巨震。
那是——
周闻璟心跳一颤,猝然极端慌乱,一个射箭之人,手抖如筛糠,八旦弓沉闷落地的轰然巨响与他跌跌撞撞闯入乱阵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火光,箭羽,交接的兵刃……
他身后不断地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
“陛下!”
“您快回来!”
“危险——陛下——”
周闻璟心胆俱裂,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所有的镇定与冷静都要被刚刚那一幕烧毁了,巨大的恐慌和担忧笼罩在他的身上,比任何刀剑流矢更加切肤之痛。
——山连玉!
是你吗?山连玉。
不——怎么会,他怎么会在这里?
可,那是他用尽生命去爱的人,是他至死不渝、日思夜想的心上人,是他如何爱,再怎么恨,都不舍伤其一丝一毫之人……他怎么会认错?
明明心中已经十成十的肯定,可仍有一丝丝侥幸在周闻璟脑中不断地与其缠斗,碰撞,用力撕扯着他每一寸神经。
他孤身一人,手无寸刃地闯进两军对垒的乱阵,周闻璟慌张无措得像个迷途的稚子,着急地想要找到归路,因而只凭着一股蛮力,在一团血雨腥风中厮杀。
山连玉,不要有事,你千万不要有事……
再一次击倒周身围上来的敌兵,周闻璟已然暴怒,他赤红着眼,嗓音嘶哑的犹如喋血,
“滚!”
“都给朕滚!你该死——”
他不管不顾,径直抬起手臂,去挡迎面劈来的利刃,血肉切割的剧痛,鲜血喷溅而出,对周闻璟而言却好像不值一提。
他弯身回旋,一个手肘反向压迫撞击,凶狠霸道地卸下敌人攻势,随即抢过对方手中大刀,一招一式狠辣无匹,血气弥漫如雨雾,空气中燃烧着火热激烈的打斗气息。
四围军士纷纷流窜后撤,他在乱阵之中杀出一条路来。
周闻璟一心挂在山连玉身上,根本不予理会,急匆匆地直冲明昭而去。
他走近,上前,看清那怀中人后,
——哐当!金刀坠地。
所有侥幸,烟消云散。
明昭浑浑噩噩地跪倒在地,眼前阵阵发黑,他极轻、极温柔地将人揽在怀里,艰难地喘息,颤抖,彷徨无措。
为什么?
为什么来这里?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即便自己痛得血肉模糊,也只会笑着为他擦去眼泪之人。
他哪里需要他为自己挡箭了!
疼不疼啊,山连玉……
你疼不疼?
明昭心痛得痉挛,冷硬五官狰狞扭曲,他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无声,大滴大滴滚落。
那么强大的一个人,此刻显得摇摇欲坠,脆弱不堪,似乎风一吹,就能将他折断。
泪水滴落脸颊,滚烫。
他也会哭吗?
山连玉迟钝地想,灵魂抽离的恍惚,仅存一点模糊的意识,他艰难地,缓慢地抬手,喘息,“君父,不要哭,不要……”
“我不疼……”
真的不疼。
他想为明昭擦去眼泪,可他面容唇色白的惊人,一开口,溢出大口的血。
血水滑落,蜿蜒,极白的肤,极艳的红,浸入黑色衣衫,显出暗色的痕迹。华美的眉眼五官,浓烈的宛若一团火烧的云。
明昭痛极,骇极,他手抖着,又迅速地握住山连玉的手,贴上自己脸颊。
怎么这么凉啊?
他又要哭了。
明昭用力摇摇头,看着山连玉,目光温柔至极,声音却颤栗,语无伦次,
“小玉,别睡,你不会有事的,别怕,孤这就,这就……”
他说不下去……
就怎样啊?
找不到军医,没有大夫,没有……
最近的一座凉州城,也有几十里的距离。
怎么办?怎么办?谁来救救他?
一箭穿心,回天乏术。
他要怎么做?
明昭抱起山连玉,感受着怀中人气息一点点流逝,心痛得简直能立即死去。
他一遍一遍,茫然凄厉,“山连玉,山连玉——”
“不要!不要睡!”
“大夫就要到了,求你,山连玉,再坚持一会。”
没事的,你不会有事,不会的……
明昭什么也顾不得了,即便是害死山连玉的罪魁祸首来到身边,他也未曾瞥去一眼,他只是珍惜又虔诚地抱着自己的宝贝,倔强地一次又一次嘶喊,乞求。
他这一生,不信天地,不敬鬼神,他是这人世间的王,生来就是一方主宰,他从不害怕,也无所畏惧,可是现在,却生生折断一身脊骨,期盼着上苍的垂怜。
但,没有人可以帮他。
没有。
周闻璟顿在原地,想上前,又不敢,他连投去注视的目光,都是一种极致的折磨。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更痛的时候了,有的。
全身上下叫嚣着经脉寸断般的剧痛,痛的像是可以死去,喉头滚烫,灼烧,炙热,他就那样冷不丁地吐出一口血来。
浑身浴血,狰狞可怖的姿态,看着比山连玉这个将死之人,还要惨烈万分。
他呆呆地看着,看山连玉眼睫微颤,在破碎的火光下,犹如蜻蜓蝉翼被撕扯了般,他说出最后一句,“君父,你还记得,那个愿望吗?”
他说完,终于支撑不住,在明昭怀里,静静合眸。
他流了好多血啊,墨色的衣衫全然濡湿,被神明偏爱的容颜,染上了瘆人的暗红,他闭着眼,气息全无,冷冰冰的玉雕一般,美丽与残忍交织,永远,不会再有任何回应。
“山连玉——”
“不要——”
山连玉!
“我爱你!”明昭急着说出那句话,“山连玉,我爱你啊——”
很爱,很爱,爱到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他真想替他去死。
可是,没有人回应了。
明昭终于忍不住,悚哭出声,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心死的不止他一人。
周闻璟摔倒在地,跌入血污之中,他痛得站不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并且,再也无可挽回。
是他,亲手,杀死了至爱之人。
“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周闻璟双手抱头,在地上翻滚,撞击,以头抢地,磕得血肉模糊。
没用的,周闻璟,是你亲手害死了他!
该死的是你,周闻璟!
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偏偏是他!
周闻璟心神俱震,脑海翻江倒海尖锐的刺痛,一个强烈又怨毒的声音在他心里不断叫嚣,盘旋。
“闭嘴!”
“你闭嘴——”
他痛得攥紧双拳,一下一下,疯狂又用力,砰砰砰!毫不手软地捶起脑袋。
七窍流血。
很快,他却又爬了起来,一步步膝行到明昭脚下,他摇晃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站起来,他伸手,似乎害怕,却又颤抖着,想去触碰山连玉。
“滚——”明昭大怒,一脚将他踢翻,“你有什么资格碰他!”
“都是你,如果没有你!”
“是你,害死了他!”
明昭转身,小心翼翼地将山连玉放在一处干净的地面,随即身形一闪,扑至周闻璟身前,他揪住周闻璟衣襟,瞪大眼睛,怒视着他,一字一顿,凶狠至极,“周闻璟,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他说着攥紧双拳,用尽全力,一下接一下挥了上去,“为什么!”
周闻璟一动不动,任由明昭的拳头落在身上,脸上,鼻青脸肿,鲜血四溢,他眼泪落下来,笑说,“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我宁愿替他去死。
只要他好好的。
为什么呢?偏偏是山连玉。
是他错了,他一开始就错了。
他早就该死了,周闻璟想。
周闻璟眼前模糊一片,泪水与血水并流,他喘不过气了。
山连玉的音容笑貌,开心的,平静的,冷漠的,乃至生气的,……死寂的,不断交替着自他脑海划过,他想,先生莫怕,我这就来陪你。
直至最后一幕,山连玉说,你还记得那个愿望吗?
愿望?
什么愿望?
周闻璟浑身一颤,他看向明昭,眼睛刺痛,其实根本看不清,但他还是透过眼前的模糊面孔,问,“什么愿望?”
明昭顿住,他收回手,怔愣许久,握住了脸。
“啊——”
他又哭了。
明昭虽口口声声是周闻璟害死了他,可他心里,最恨的是自己。
是他没看清。
他的小少年,一直那般纯粹,他所求,不过是,
“我愿山河安定,愿盛世太平,愿您得偿所愿,青史留名。”
是他错了,他错了——
从一开始,错得离谱。
早就注定。
周闻璟听后,却笑了,痴痴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痛。
怪不得,他想,怪不得。
往事一幕幕,一番番,齐齐涌上心头,山连玉若真恨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他,他从不对山连玉设防,可是没有,除了三年前那一剑,没有。
他是明昭的公子,最初来夏,也是奉明昭之命,他知道明昭的野心,也知道自己的武力,可他却筹划让自己去边境,为什么?
真的只是害他吗?
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戍边四年,他给山连玉写了那么多封信,所有的思念,经历,悉数在内。
山连玉若想害他,许不费吹灰之力,只需将这些交给明昭,他死无全尸。
可他没有。
他引自己回京,偏偏赶在父皇驾崩之际,若是出了差错,自己没死,会发生什么,他会想不到吗?
山连玉是有图谋,他一边应付明昭,一边栽培自己,他所求,不过一个盛世太平。
为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想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闻璟太痛了,他真想立即去死,去陪山连玉,可他又犹豫了,他不敢,他无颜见他,不敢辜负他。
……他还不能死,还不能死。
不能让他,更失望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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