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
令黎将竺宴放回床上, 自觉自己累了这么久,任务完成,好想报复性躺一趟, 便要离开。
无漾站在她身后, 獾疏蹲在她脚下, 一人一兽也不说话, 就默默望着她。即使是在黑暗中, 也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充满了谴责。
无漾:“你就这么走了?”
令黎茫然:“不然呢?他都躺这么久了, 也该轮到我躺了吧。”
无漾惊讶了:“你是觉得躺着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令黎摸着心口认真思索了一下,被那两名章峩弟子重伤, 那里一直疼着。疼得不轻, 像是坠着两块巨石一般, 钝钝的, 拖得她全身都痛。方才若不是无漾一直在边上催,她其实是有一点想原地躺死算了的,不活着受这个罪。此时无漾这么一问, 她自然是摸着良心、真诚地点头:“确实是天大的好事,若是能配上一本话本, 还能更好。”
无漾一折扇敲上自己的脑袋:“……”不愧是你。
“他跟你不一样, 他是受伤了。”无漾提醒她。
令黎眨了下眼:“我知道啊,但他伤不伤的跟我关系不大。”
无漾:“……”这位姑娘, 你杀人真是不见血啊!
无漾觉得自己若是竺宴, 已经要快被她气吐血了。
为了你变成这个样子, 结果到头来却是伤不伤的跟你关系不大。
听听, 这是人话?对, 她确实不是人,她是木头!
连獾疏都听不下去了, 嗷呜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谴责。
这让令黎莫名有些心虚,她忍不住再次摸着良心反省。
好吧,他刚才确实是救了她。
虽然他救她的起因是因为他用她的剑杀了明瑟,导致望白来找她寻仇。
“那我……”令黎试探地反问,“留在这里等他醒来?”
无漾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口气,这才转身离开。
态度太嚣张,让令黎忍不住小声嘟囔:“这么看不起躺平,你回去后可千万别躺。”
獾疏跟着无漾出去,走到门口想到这里如今到处黑黢黢的,又贴心地回来,变幻出一盏灯,为她点亮后才离开。
暖黄色的光将房间照亮,虽不如天光明亮,却有种异样的柔软。令黎终于能看清,视线落在竺宴身上,微微一惊。
方才混乱之中,又几乎无法视物,她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头发竟然又变白了,还有他眉心的红印,又消失了。
令黎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蹲在他的床边,盯着他打量。
为了确认他这个头发是真的,她还好奇地伸出手摸了摸。触手丝滑,带着微微的凉意,不像是假的。
“怎么你这个颜色变来变去的?太草率了吧。”令黎轻声嘀咕。
又凑过去看他的脸,试图在他的脸上寻找那个小小的火焰印记。
灯光不甚明亮,随着灯芯跳动,橘黄色的光线影影绰绰。令黎看得不是很清楚,往他凑得更近。鼻尖都快要贴到他了,才勉强能看出眉心处确实像是还有个糯米大小的红印,但也已经暗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
视线落在那张脸上,这么近,美得惊心动魄。令黎只觉有那么一刹那,很奇怪的一刹那,她的心跳都仿佛漏跳了半拍。
她想起在章峩山那几名仙子的对话。
的确,要说貌美,六界之中,非竺宴莫属。
他的睫毛好长,睡着的时候鸦羽似的垂下来,又黑又柔软。眉毛就不会给人柔软的感觉了,剑眉入鬓,再配上这个高挺的鼻子,真是睡着了也英气十足。嘴唇……不知道是不是受伤的缘故,颜色有些浅淡,但看起来很柔软。
令黎研究了一会儿他的惊世美貌,受伤后疼痛连着疲惫,她又觉得有点累,就这么趴在他床边睡了过去。
这么蜷缩着,她睡得不是很舒服,梦里也忍不住皱眉。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梦,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被抱上了床。
呜呜终于可以躺平了,令黎在梦里开心地咧了咧嘴。
结果等她醒来她就笑不出来了。
她确实是躺了,但却没有平。
她又睡到了竺宴的床上。更坏的消息是,竺宴还已经醒了。
橘黄色的光线照着他半边侧颜,原本冷白的肤色多了几分莫可名状的亲近温柔,他低眸,安静地凝着她。
令黎对上他的视线:“……”好了,又睡到他床上了,这下百口莫辩了。
她都不想再解释了,反正易地而处,换做是她,他再怎么解释她都是不会信的。
令黎摆烂地闭上眼睛。
就当她死了吧。
“还疼吗?”
竺宴的声音仍旧带着从极渊的凉意,可是这一次,又仿佛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令黎在反应过来以前,就感觉到心尖儿涌出一阵暖意。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真的不疼了。
明明之前疼得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想原地挂死在那个柱子上。
她睁开眼睛,对上竺宴的视线。
四目相对,她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问出口。
其实也不用问,这里就他们几个。獾疏都不知道她受伤了,无漾一直在奇怪地关注着她躺不躺平的问题,只有竺宴会管她,上次也是。
她尴尬地安静了片刻,也没回答他,却莫名其妙憋出一句:“不是我自己躺上来的。”
竺宴显然也没想到她忽然跳话题,愣了一下,而后低低一笑:“我知道。”
令黎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她觉得不是诶,因为易地而处的话,她也会这么敷衍。反正你也解释不清楚,行了别说了,你说是就是吧。
“真的。”竺宴轻道,“是我抱你上来的。”
令黎:“……”所以那不是个梦,然后竺宴抱她上床,她还真的咧嘴笑了笑。
她的耳根一点点泛红,竺宴看在眼里,忍俊不禁:“你在害什么羞?”
令黎:“……!”怎么可能!
令黎觉得荒唐,她怎么可能会对魔君害羞?虽然与一个男子同床共枕确实怪怪的,但她不认为那是害羞。她很快理智下来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实在不必有占了他便宜亏欠他的感觉。因为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是他拿了她的坤灵去杀明瑟,才导致她一起跟着被章峩报复寻仇,才会受伤。而他后来所做的,不过是在弥补他最开始的错误罢了。
不错,就是这样。
但她也不好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不留情面,便拐着弯儿,委婉地提醒他:“你若当初不用坤灵杀明瑟就好了。”
她的重点是“坤灵”。言下之意,你用了坤灵,所以你连累了我。
然而竺宴的重点显然不是,他皱了下眉:“她对我无礼,我不该杀她吗?”
嗯,他的重点显然是“杀”。
令黎回想当日那个情形,她是亲眼看在眼里的,确实也不能完全怪他。他长成这个样子,多少仙子神女想得到他,像明瑟那样假推意外,借口想要一亲芳泽的定然不是头一回。他又生来强大,怎会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容忍她们随意冒犯?
“她确实对你无礼,但你也大可不必杀她。”肯定的一点是,他防御过当了。
反正这事儿又没有发生在她身上,令黎站着说话不腰疼,脸皮又厚,便故意往简单、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说:“一般而言,别人如何对你,你便如何对她,如此方才是正确的处世之道。”
“别人如何对我,我便如何对她?”
“正是。轻了你解不了气,重了容易结仇。”令黎说得头头是道,然后一句话强行拉回主题,着重强调,“你瞧,你这不就是下手重了,他们才来找我寻仇的?”
这次她学乖了,避免竺宴再抓不住重点,特意咬重了“找我”两个字,用语音语调帮助他抓重点,好让他明白她是多么无辜。
结果竺宴听而不闻,盯着她的唇,若有所思重复着那一句:“别人如何对我,我便如何对她。”
令黎:嗯?我的重点你是完全抓不到是吧!
转念一想,她才终于想起来——明瑟当时可是想亲他诶,她这么说,那不就是让他再亲回去吗?
“不,我的意思……”令黎立刻改口。
然而她话没说完,刚刚张开嘴巴,眼前阴影落下,竺宴忽然俯身吻住了她。
惊讶、突然、不敢置信……令黎瞬间睁大了眼睛。
情绪太过激烈,身体反而一动不动。她僵直着身子,呆若木鸡地躺在竺宴身下。
唇上的感觉,有点凉,可是好软。柔软的触感像是顺着她的唇,一路直通到了她的心底,要将她的一颗心都融化一般。
然后她就更没有力气动了。
她浑身像是脱了力一般,唇上麻麻的,湿漉漉的。
竺宴一点点吮吻她的下唇,然后是上唇。一只手搂过她的腰,另一条手臂原本一直枕在她的脑后,此时顺势曲起,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脖子,指腹摩挲过她后颈细腻的肌肤。
他的唇有点凉,呼吸却渐渐炙热。
清浅的冷檀香霸道地窜入。
令黎只觉浑身都不对劲了,心口处像是有什么被封印了一般,随着他的亲吻蠢蠢欲动,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又像是春天的嫩芽,原本一无所知地藏在土里,原本要无忧无虑地藏个千年万年,此时却忽然间被什么勾动,势不可挡地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令黎觉得她的心好烫,烫得下一刻就要炸开了似的,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一下子似有很多鲜活的画面闪过。可是太多太快了,她一个也看不清,只依稀感觉是两个人,他们的感情很好,他们是神,但也会斗嘴,还有很多……俗世的快乐。
疼!
令黎倏地闭上眼,抬手就要推开竺宴。
竺宴刚好在这个时候退开。
令黎本来就异常沉重的手终于顺势跌了回去。
但竺宴只是放开了她的唇,额头却还抵着她。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虽然还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样子,但明显粗重不少的呼吸还是泄露了他的动情。
只是这么亲一亲,他就有些……失控。
但他比令黎还嘴硬,不会承认。所以明明眼神缱绻缠绵,说出来的话却漫不经心,像是根本不放在心上:“你说的,是这样吗?”
令黎才刚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被占了便宜,正准备义正言辞地生气,一听这话,立刻泄了气。
令黎:别人如何对你,你便如何对她。
竺宴:你说的,是这样吗?
令黎:“……”
考虑到那个别人想对他做的事,那还真的是这样。
那感觉像是本来自己占理,用尽了全力就要去揍人,结果刚刚挥出拳头,忽然发现对面是一团棉花,一时间真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令黎心里真是好怄,最后也只能怪自己:让你慷他人之慨,让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看看,这下遭报应了吧?
她还不如没被他治好,这样高低还能气得吐口血出来,聊表悲愤。不像现在,明明占理,却莫名气弱。
“你说话就说话,我又不是听不明白,干什么忽然……”上嘴。
竺宴一脸问心无愧:“那你亲回来。”
令黎:“……”
竺宴笑了一声,忽然放任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头亲昵地埋在她颈肩。
令黎:“……!”做什么?又要做什么!
令黎惊恐地去推他,还没碰到他,却听见他哑声在她耳边说:“别怕,我不继续,昨晚是不是弄疼你了?”
令黎:“?”哈?什么昨晚?昨晚她不是还在章峩的古籍室里吗?
又听竺宴忽然咬牙道:“下次不许再这么撩拨我!”
令黎将懂未懂,眼前却鬼使神差地浮现出那个令人脸红心跳的梦。
女子白得晃眼的藕臂勾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扯他的腰带,在他耳边轻泣:“你弄坏我好了。”他欺身将人压在门上,咬牙切齿说:“我想弄死你!”
令黎:“!!!”
令黎一个惊恐,吓得直接给身上的男人来了一个手刀。
竺宴十分安静地昏倒在她身上,这次可能压根就没察觉到自己被暗算了。
*
令黎将竺宴推开,匆匆出门去找无漾。
獾疏和无漾在一起,一人一兽不知道在做什么,弄得屋子里蓝光一闪一闪的,远远看着还以为这里面有两只大妖。令黎也无暇理会,推门而进,急急开口:“魔君好像不对劲!”
无漾直挺挺站在房中,见到令黎,眼神十分复杂。像是不满,又像是松了口气。听见令黎的话,他没好气道:“自信一点,把‘好像’两个字去掉。”
令黎一怔,顺着他的话又说了一遍:“魔君不对劲?”
无漾心说:你看看这天昏地暗的样子,他还能对劲?
但他昨夜刚刚吃了教训,如今不敢再在言语上惹令黎不满,只是“嗯”了一声,又说:“你先让我躺下。”
令黎:“哈?”
她怎么觉得无漾也不对劲的样子?
无漾真是有苦难言。
令黎虽是神后,可她如今没了神力,竺宴又已堕魔,令黎自己也糊里糊涂的过了六百年,原本已没有了神谕一说,可偏偏这是在扶光殿中。扶光殿是留有竺宴力量最多的地方,如今是令黎说什么,竺宴留在扶光殿中的灵力都会为她实现。
所以昨夜令黎随口一句让他别躺,他就真的半点弯不下腰。
这就很气啊!明明他的伤不比她轻,他被裂缺劈了好几下,又被竺宴打了一掌,但凡他不是神族血脉,他当场就灰飞烟灭了好吗?结果却连躺都不让他躺,让他直挺挺站了一夜活受罪!
他也不是没回去找过令黎,想让她帮他解开谶语,结果隔着老远就看到竺宴醒了。虽然如今天地漆黑如夜,但他们走兽在夜间视物问题不大。
他远远看着竺宴掀开被子下床,蹲在令黎身边,安静地看了她片刻,又俯身去亲她的眉眼。亲了一次不够,又接连亲了好几下。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喜欢她。连如今走火入魔,神识混乱,都还一直记得喜欢她。
亲完又将人抱起来。
令黎这块木头难得争气了一回,在竺宴将她抱起来时忽然闭着眼睛咧嘴笑了笑。这一笑显然将竺宴高兴坏了,又俯身爱不地亲了她好几下,然后才将她放回床上。
眼见他们小鸳鸯都睡了,无漾也不好意思再去打扰。
当然好不好意思的还是其次,主要是他不敢去惹怒竺宴,他怕打破了竺宴的美梦,竺宴会把他打死。于是只好又直挺挺地回去,找来獾疏。獾疏是令黎的灵兽,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开令黎的神谕。
然后经过了一夜的努力,无漾这下知道了:没有办法。
只有令黎才可以,当然给她力量的那个男人也可以,但显然找竺宴更加舍近求远,他还不如求令黎。
“我求你就让我躺下吧。”受伤还弯不下腰真的太惨了,如果不是弯不下腰,无漾真的恨不得跪下来求她。
令黎:“?”
她怎么觉得,不止魔君脑子有问题,连魔君身边的人脑子都有些问题?
令黎莫名其妙:“你想躺你就躺啊。”
随着令黎一声令下,无漾僵直了整整一夜的腰骤然一阵酸软,整个人瞬时便瘫倒在地。
“咚”的一声,令黎心头都跟着跳了跳,心想这一下得多疼。
然而无漾却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终于!他终于能躺下了!
他终于理解为什么令黎那么喜欢躺了,躺平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呜呜!
无漾抓紧享受了一会儿躺平的快乐,然后才留恋地站起来,解决竺宴的问题。
无漾看向令黎:“你看到这天了吗?”
令黎转头往外面看了看,诚实地说:“太黑了,看不见。”
无漾:“……”木头都是这么抓不住重点的吗?
无漾转而道:“那你可知,创世之初,两位创世神分别司何职?”
这个令黎知道,她学过上古史:“天地有两位创世神,创世神尊开天辟地,定下六界秩序;创世神帝衔火精,光照万物。”
无漾:“不错,君上是神帝之子,身上流着创世血脉,神帝陨灭之后,便由神君为六界带来光明和温暖。”
令黎心头跳了跳:“那如今天地暗淡无光,那不就是……”
无漾点了下头:“不错,正是君上命不久矣之兆。”
“怎么会?”令黎觉得脑子忽然有点乱,她试着理一理,“他刚刚明明看起来还好好的啊。”
无漾就看着她:“你觉得他那是好好的?”
令黎被问住了。
他那个样子,又是胡言乱语,又是记忆错乱,还把她错认成那个红衣妖精……亲了她。这要是等他清醒过来,那还不得以死保节?
令黎又道:“可他还能为我治伤。”
“回光返照罢了。”
令黎思索了一下:“是因为提前出关吗?我就说不能让他提前出关!”
令黎转头去看獾疏。
獾疏趴在地上,无辜地辩解:“不是我找的他,是他自己出来的。”
獾疏本就是稚嫩的娃娃音,又一脸委屈地望着令黎,此时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在无能为力地向大人解释,实在可怜。
无漾道:“也不全是提前出关,提前出关虽会让他伤上加伤,但也不至于让他伤到这个地步,主要还是因为他毁了裂缺。裂缺原是创世神尊命剑,有创世功德,君上断剑毁灵,实在疯魔逆天,又让章峩生灵涂炭。”
令黎的心往下沉了沉:“被反噬了吗?”
无漾点头。
令黎不解:“他连天道都能颠覆,还会被反噬?”
无漾沉默下去。
他看着令黎,神情复杂,眼中带着犹豫。
扶光殿中杏花甜香浅淡,随风浮动,闻着缱绻安宁,岁月静好。但这世间原就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岁月静好。
“怎么了?”见无漾忽然不说话,令黎问。
无漾迟疑了一瞬:“你听说过一个传说吗?”
“什么传说?”
无漾缓缓道:“创世神帝虽是创世神,但血脉中带有天生的魔性。只是神帝创世,泽披六界,他自己能压制。君上出生在神帝陨灭之后,继承了神帝的创世血脉,衔火精出生,可为天地带来光明和温暖,却也继承了他血脉中的魔性。”
无漾脸色沉了沉:“君上一出生,神族就有预言,君上将会堕魔灭世。所以神尊为了避免这一切的发生,自君上一出生还是襁褓婴儿时,便将他体内的魔性封印,为了保险起见,还将他很大一部分力量也一并封印,这让君上幼年时吃了很多苦头,也是为什么他眉心处会有那道火焰印记。那就是神尊的封印。”
“神尊还下了神谕,君上突破封印入魔之日,便是他灰飞烟灭之时。”
令黎只知创世神有两个,神尊和神帝,神帝先于神尊陨灭,后来诸神大战,神尊也在战中陨灭。最后是竺宴平叛,然后君临天下,成为神君,不想这其中还有这等秘辛。
想想又说不通……令黎问:“他不是已经入魔了吗?”
“喊他魔君便是入魔吗?”无漾笑了一声反问,“神、魔都不过只是一个字眼,本身并不代表什么。”
“真正的入魔是造下大杀业,让六界生灵涂炭。”无漾转头看向令黎,目光别有深意,“幸运的是,六百年前,他虽万念俱灰,但最后关头有人给了他一线希望。他心中有想救之人,纵然千难万难白骨成灰,他都要去救,便并未真正入魔。”
无漾叹了一声:“但如今,他眼底赤火重现,这才是真正的入魔征兆。”
献身
“要阻止他入魔。”
黑暗之中, 令黎不像无漾和獾疏他们兽类可以视物。是无漾说完这句话后停了许久,漆黑让沉默发酵,令黎才连蒙带猜意识到无漾应该是正在寄予厚望地注视着她, 显然是打算把这个光荣的使命全权交给她一个人。
令黎:“……”她仿佛又看到了章峩山上四处守着的弟子和边上那些日进斗金的自动充值镜。
像这种空手套白狼的事情, 他还真是做得格外顺手。
竺宴似乎很痛苦, 即使他面上看不出来, 方才甚至还沉浸在他错乱的记忆中, 笑得十分满足, 可是令黎就是直觉他如今应该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她也不忍心,也想做点什么让他好受一些, 但无漾这个态度就是很气人啊。
这就好比幼时上学, 先生安排小组功课, 说好了几个人一同完成, 结果小伙伴们集体摆烂,全指望她一个。
可是明明她更想摆烂啊。
令黎沉默了一瞬,一脸诚恳道:“我有一个想法。”
无漾立刻问:“什么?”
令黎:“不如我们也别挣扎了, 我个人建议大家一起躺平,等魔君灰飞烟灭。反正他是真身, 等他一死, 我们就能出去了。”
无漾:“……”
令黎摊了摊手:“你看,是不是躺赢?”
无漾一口陈年老血涌上胸口, 只觉自己被令黎气得头晕眼花, 眼睛都睁不开了, 只能不停地用折扇敲自己的脑袋。
令黎看他这个样子, 心里总算好受不少。
獾疏却忽然呜咽一声。
令黎往它看去, 就见它望着自己身后,令黎忽然头皮一凉, 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冒出。
但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见无漾忽然停止了用折扇敲自己脑袋的返古行为,望着她的身后,哆哆嗦嗦开口:“君,君上。”
令黎:“……”她死了。
令黎头皮一紧一紧的,彻底没了回头的勇气,僵直着身子,掩耳盗铃地杵在原地,等着竺宴来杀她。闭上眼,面前立刻配合地浮现出竺宴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捏死章峩弟子的画面。
竺宴一动未动。
他一手扶着门框,一向挺拔的身体微微佝偻,目光安静落在令黎身上,唇角缓缓漾出一抹笑:“也好,如此……至少我死之后,你不必伤痛。”
口中鲜血涌出,原本强大到无坚不摧的身躯无声倒下。
“君上!”无漾飞身过去,堪堪接住竺宴。
一回头,却见令黎还杵在原地,他又气又急:“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令黎怔怔看着竺宴,虽然隔着一定距离,她根本看不清他,但是她的心一刺一刺的,浅浅的,不明显,可是很酸。
至少我死之后,你不必伤痛。
脸上凉凉的,令黎无意识地抹了一把,竟然是眼泪。
无漾见她还一动不动,气得简直要跟着竺宴一起吐血了,忍不住冲令黎低喝:“你快过来!他不会杀你!他怎么可能杀你!他宁愿自己灰飞烟灭也要让你……罢了!”
无漾说到一半也懒得说了。
令黎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跑过去帮着扶竺宴。
*
这一口血的效果远远超过令黎那仅能维持片刻的手刀,竺宴睡了一日一夜都没有醒来。
天地间更加昏暗了。之前隔得近一些,至少还能看清对方的轮廓,如今果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獾疏点的灯也维持不了多久,需要它不停地进来重新点亮。
无漾离开了扶光殿,临走前说是去漱阳宫找找看。令黎问漱阳宫是什么地方,无漾只是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后来獾疏才告诉她,漱阳宫是从前创世神尊所居的宫殿。
竺宴昏迷不醒躺在榻上,令黎背对着他坐在梳妆案前。獾疏点的灯光线又暗淡了下去,看上去支撑不了多久。
梳妆案上放着一只乾坤袋,里面是在章峩的时候,令黎替竺宴打包的仙果,全是挑的她觉得最好吃的果子,她也曾垂涎欲滴很想偷吃,可是她至今一颗都没吃。
原本是有两袋的,还有一袋仙草,是要带给獾疏的。后来在章峩的古籍室,她被两名弟子所伤,掉了一袋,就只剩下这袋仙果。她原本想等竺宴醒了给他,可是现在就算他醒了,应该也不会吃她给的东西了,说不定还会以为她是要下毒害他。
令黎也有些后悔,她本没有那个意思。虽然她很想出去,也很想躺赢,但知恩图报的道理她也是懂得的。她故意那么说就是想气一气无漾,没想到杀伤力这么广,不仅把无漾气出了返古行为,还把竺宴气得离死不远了。
若是有后悔药就好了。
她这么想着,从乾坤袋里拿出一粒她最喜欢吃的樱桃果。这个乾坤袋做得不错,不仅能装,还能保鲜。都过了三日了,樱桃果还像摆在膳堂时那么新鲜。
令黎想到它的滋味,一口咬下去汁水充沛,脆甜回味。她坐到竺宴床边,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这个给你赔罪,你要尝一尝吗?”
房间里寂静无声。
令黎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果子,嘀咕道:“很好吃,我自己都没舍得吃。”
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是无漾回来了,和他一同进来的还有獾疏。
“找到办法了!”
令黎站起身来。
无漾走到近前:“你与君上再进一次燃犀镜。”
令黎看向梳妆案前的燃犀镜,自她回来那面镜子就重新出现了。她之前找了那么久,原本觉得砸一面镜子就能出去,简直是太划算了,但如今就是摆在她面前她也不敢砸。不仅不敢砸,还一天小心翼翼地擦拭好几次,生怕它有个好歹。
无漾道:“君上濒临入魔,想要阻止他入魔便要先帮他恢复神智。然而如今君上元神残破不堪,他神力又太过强大,旁人反而无法助他修补元神,只能让他自己修补。”
令黎问:“如何修补?”
无漾定定看着她:“你圆他一个梦。”
令黎轻喃:“我?”
她想起竺宴数次将她认错,后来还把她当成,当成那个……讨厌的红衣妖精!
令黎:“你要我做替身?”
无漾:“……你这样想也可以。”
“万幸如今镜中镜就在手边,你立刻带君上进入燃犀镜,燃犀镜感知到君上的心愿,自会为他造梦。你要做的便是满足他的心愿,让他快乐,不要伤害他。”
令黎:“……”
让他快乐……混蛋,她脑子里又有那个梦里看到的画面了!
转念一想不对。
“燃犀幻境之内,一旦心愿得偿,幻境就会即刻坍塌,他岂不是更会死在里面?”
令黎这一问,猛地将无漾给问住了。
的确,燃犀境虽能圆梦,可是代价更大。他一时病急乱投医,只想到要成全竺宴夙愿,却忘记了燃犀镜中一切原就都假的,而且这短暂的镜花水月还要以生命为代价。
再一次走入泥泽,房间内沉重地寂静下去。
獾疏忽然出声:“不会。”
令黎与无漾齐齐看向它。
獾疏银白色的眸在黑暗中看着令黎,语气是与他稚嫩的嗓音不符的坚定:“你们不会死在里面。”
“为什么?”
獾疏眼神闪了闪:“神君这六百年间也时常进来,进来,见他想见的人。”
无漾看向獾疏。
令黎没有多想,她看得出来,这个魔君是个多情的,他爱而不得,要说他进燃犀镜做个几回梦也不是没可能。那为何他在里头圆了梦,梦境却没有坍塌,想来定是魔君有过人之处了。
无漾收回打量獾疏的目光,当机立断道:“既如此,你们即刻便进去吧。”
令黎不是不想救竺宴,却站着没动。
“又怎么了?”
“我,我若是做替身的话,万,万一……”令黎脸有点热,说话都莫名结结巴巴的,眼睛往躺在床上的竺宴看。
他那么喜欢那个红衣妖精,动不动就亲亲抱抱的,万一,万一没把持住……那她以后就再也不是一朵黄花了啊!
令黎没好意思说出口,无漾却是懂了。懂是懂了,就是很无语。
无漾也开摆了:“那你就杀了他啊,反正是你动手的话,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令黎:“……”
行吧,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做成的。若是万一……反正竺宴好看成那个样子,她也不吃亏。
令黎抱着壮士扼腕的决心,上前去将竺宴抱了起来。
有点沉,但问题不大,毕竟六百年前有认真修炼过。
她抱着竺宴走到镜子前,见无漾和獾疏迟迟没有动作,忍不住提醒他们:“我这么直接撞进去,会不会把镜子给撞碎了?”
这个问题对她很重要,当初就是为了寻燃犀镜的开启之法,她才会进章峩的古籍室,才会花那一千灵石。
獾疏:“你放心,这镜子跟你熟,它会让你进去的。”
令黎:“……”忽然有些心疼那一千灵石。
燃犀镜上一阵白光闪过,短暂的明亮过后,令黎和竺宴消失在了镜中。
与此同时,獾疏点的那一盏灯也支撑不住灭去,房间内重新变得漆黑。
无漾看着燃犀镜的方向:“你在骗她。”
他语气笃定:“君上不会进燃犀镜,他从来就不是会以幻境麻痹自己的性子。”
獾疏心虚,额头上的角弱弱地低了低。
*
令黎是做好了献身的准备进去的,原以为一进去会是如那晚一般香艳的场面,她甚至不停在心中告诫自己等会儿要记得挂在竺宴身上,还要说那红衣妖精的台词……虽然她真的说不出口。
然后就更讨厌那女子了,真是……好不要脸的红衣妖精!
然而睁眼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棵杏花树上。
竺宴不在身边,周遭也没有了外面那般令人窒息的黑暗,天光大亮。
远处云蒸霞蔚,有一处宫殿浮在云端。远远瞧着霜白色的外观,看起来灵气充沛,巍峨宏阔。
令黎眯眸仔细辨认了一番,宫殿的牌匾上写着“漱阳宫”三字。
漱阳宫,那不是无漾说的创世神尊居住的地方吗?
令黎就要跳下去寻竺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道脆甜的嗓音:“天酒!”
令黎立刻躺了回去,借着杏花遮掩,打算躲开不必要的人。
不想那道声音一路喊着“天酒”离她越来越近,到了树下,就不动了。
“天酒?你躲在上面做什么?”知确站在杏花树下,“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捉青耕鸟吗?”
令黎又装死了一会儿,确定树下的女子是在同自己说话。她坐起来,低头看去。
女子身穿丁香色衣裙,五官明媚端正,脸上线条利落,看起来一脸机灵样。
她仰头催促:“天酒,快下来,再晚青耕鸟就要被追露他们捷足先登了!”
令黎一脸困惑:“你是在叫我吗?你是谁?”
知确耐心用罄,双手叉腰,仰头便斥道:“你少给我装失忆!我是谁?我是知确,神域之内最了解你的人!你为了偷懒,上个月摔断腿,上上个月装失忆,眼下是又要故技重施了不成?”
令黎:“……”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这些事怎么感觉分外耳熟?
“快点下来!不然我上去踹你下来!”
令黎刚一落地,知确就拉过她,施展术法飞了出去,动作快得令黎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
知确是个急性子,很快就将令黎带到了青耕鸟最近几日常出没的地方。她以神力布下陷阱,拉着令黎躲到一处山丘之后。
知确目光专注,势在必得:“好你个青耕鸟,这次我定要捉住你!”
“青耕鸟是什么?很好吃吗?”令黎趴在她身边,茫茫然地问。
知确闻言,气得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吃吃吃,你整日除了躺就是吃!青耕鸟是神尊从南荒带回来的神鸟,两只翅膀一扇就可扶摇而上九万里,而且灵力高深,可避瘟邪,你若是捉了它做灵兽,以后有你躺平的好日子过!”
令黎好奇:“不是神尊从南荒带回来的吗?怎么谁捉了它就是谁的?”
“是神尊带回来的,可是它偷跑了啊,神尊便说谁捉到便是谁的灵兽。”知确转头望向她,“够了啊天酒,你再给我装失忆试试?”
令黎:“……你有镜子吗?”
“要镜子做什么?”
令黎心说:我看看自己这张脸,看是我换脸了还是你眼睛有问题。
“没什么,”令黎淡定道,“等着也是无聊,欣赏一下自己的惊世美貌打发时间。”
知确:“……”
知确挥了挥手赶她:“那边有湖,你自己去欣赏吧。”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碧湖澄澈如镜。水下的女子巴掌大的鹅蛋脸,肤如凝脂,一双杏眸黑白分明,光泽灵动。花瓣一样的唇,颜色有些浅淡,却十分粉嫩,像春天开出的第一朵杏花。
令黎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水下的人也跟着碰了碰脸。
她忍不住秀气地皱了下眉:“还是这张脸啊。”
分明还是她的脸,知确却口口声声喊她天酒。难道天酒就是那个红衣妖精?
再往水里一看,还果真穿着一身瑰红的衣裙。
她们难道果真长得如此相似?
身后传来动静,令黎以为是青耕鸟出现了,颇有些好奇地上去,却见知确还藏在山丘后,一动不动。察觉到她,回头做了个“嘘”的动作,又示意她快点趴下来,以气音道:“这下有好戏看了!”
令黎轻手轻脚趴在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是竺宴!
令黎见到竺宴,就要上前,刚动了一下,立刻被知确按回去。
知确一条手臂伸过来,按在她的脖子后面,这个动作着实粗暴,更可恨的是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力气,令黎被她这么一摁,竟一动不能动。
“快看,追露在向竺宴表白!”知确低低在她耳旁道,“整个神域都知神尊宠爱你与追露,偏就这竺宴一身反骨,从不将你们放在眼里。我倒要看看,他刚刚得罪了你,如今又得罪了追露,能有几条命受得住神尊的裂缺。”
令黎皱眉:“得罪了我?”
“对啊,上个月,害你摔断腿。”
“我那不是装的吗?”
“但摔断腿这部分是真的啊,你忘了,她将你从屋顶上推下来,你前两天刚能下床呢,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那她刚才表现得是不是过于矫捷了一些?
远处的竺宴依旧是神域中的模样,一身青衣,墨发白肤,眉心火焰印记灼灼。只是面容看起来稚嫩许多,身上少了之后君临天下的寒意,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少年气。
少年站在那里,却没有正经站着,靠着身后的树干,一条腿散漫地曲着,低眸看向身前的女子。
那应该就是知确口中的追露。
追露背对着她们,一身霜白衣裙,长发柔软地滑过胯骨处,田野中一阵风吹来,她的衣袂连同着长发翩飞,远远看着仙气十足,我见犹怜。
然而竺宴仿佛是瞎的,只冷漠地扫了她一眼,又移开目光,不耐道:“下次说话之前能不能先把舌头捋直?”
追露:“……”
竺宴侧身走开。
“竺宴。”追露闭了闭眼,嗓音不再柔软,再开口仿佛压着寒霜,“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竺宴头也未回,脚步不停。
“也是,神域从未给过你敬酒。”追露低低笑了一声,忽然闪身挡住他去路。
一手按过他的肩,重新将竺宴压回树上。
竺宴后背大力撞上树干,之前受雷刑的伤口瞬间崩开,他几不可察皱了下眉。
这个表情虽然细微,但并没有逃过追露的眼睛,她柔情万千地笑了。一只手压着竺宴,另一只手抬起,温柔地轻抚过他的脸。
少年的肌肤总是炙热的,即使他此刻看起来浑身冷意。触手的肌理紧绷灼热,追露忍不住心神一荡,仿佛终于得偿所愿一般甜蜜。
竺宴眼底升腾起怒气,冷冷盯着她,身侧的拳头攥紧,手背上绽出青筋。然而不知追露用了什么东西,他被扣在她手下,竟一动不能动。
追露纯真地笑了笑:“哥哥给我的‘折青’果真好用。”
她的视线扫过竺宴身上的青衣:“刚好你喜欢青色,你说这是不是命中注定?花开堪折,瞧瞧你这张脸,神域中哪个神女不喜欢?”
她说着,葱白的指尖一寸寸抚过竺宴的肌肤。从他的眉眼,到他的下颌,最后落在他的唇角附近。
“但你这支倾城的花,注定只有我追露才能折到手。”修长的手指下滑,落在竺宴的腰带。
远处的令黎:“……!”
如今这世道,姑娘们个个都如此狂野的吗?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去扯男人的腰带!相比之下,之前的明瑟只是想要去亲一亲他,那真的可以算得上矜持含蓄了。
然而对比上次梦境之中竺宴的急不可耐,眼下的竺宴看起来好像不是很愿意。
“你敢!”
他冷冷盯着追露放肆的手,浑身的肌肉绷紧了。
“别徒劳了,你生来便被我父尊封印,连灵根也一并封去了大半,使你无论如何修炼,神力也无法突破。在这神域之内,但凡不是像天酒那般的废物,都能轻易将你打败。这三万年来,你便像条狗一般,在神域苟延残喘。你若上月没有受那九道雷劈之刑,说不定还能拼尽全力与我死战一场,同归于尽。可眼下你瞧瞧,你还能做什么呢?”
“神域的人个个都瞧不起你,那些神女虽喜欢你这张脸,却也只想得到你的人。连你的母亲也一心记挂着我父尊,遇事非但不会保全你,反倒是对你下手最狠那个。对了,上个月那九道雷劈之刑,好像还是你母亲提议的哦?连天酒都说算了,你母亲却非要坚持,让你在众人面前当众处刑。”
“只有我,只有我一心一意对你好!”追露一只手压着他,眼底流露出与她容貌大相径庭的疯狂,“可为什么,你就是不喜欢我?”
“也罢,既然得不到你的心,得到你的人也是一样。”追露的唇凑到他的唇角,手上用力,就要拉开他的腰带。
令黎察觉到竺宴不对劲。明明没见什么将他绑住,他却贴着树干一动不动,既不反抗,也不迎合,不像是他的作风。根据之前两次的经验,这种情况下,他应该是要么杀人、要么反客为主才对。
令黎就想出去打断,知确再次将她按住:“你做什么?”
“他好像……”令黎尴尬地指了指竺宴的方向,“不是很愿意。”
知确一脸不屑:“他在这神域之内就没有愿意过的事!你别管,这两个一个比一个手段残忍,你考虑一下是现在出去让他们两个一起来杀你,还是让他们互杀?”
知确话刚落,就见田野之内,旖旎画风骤变。原本的风和日丽不见了,忽然之间乌云密布,遮天蔽日。
狂风呼啸着从远处刮来,像刀剑一般刷地刮过追露的脸。
追露眼见着要亲到竺宴,忽然妖风刮来,将她逼得往后一退。她躲避不急,脸上一阵刺痛,她抬手摸了一把,低头一看,挂了满手的血。
女子都爱美,更何况追露是公主,素以美貌著称。此时骤然破相,她眼底流露出疯狂,大叫一声:“啊!”
“竺宴!我要杀了你!”
追露手中现出一柄银色长剑,红着眼朝竺宴刺去。
竺宴被困在树上,生挨了她这一剑。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冷冷看着追露。与此同时,天上一道惊雷劈下,紫白色的闪电从追露的头顶劈过。
追露痛得后退一步,呕出一口血,脱了手中长剑。
又一道惊雷落下,她连忙滚地一躲,然而这一次雷却没有劈到她身上,而是将那把银色的剑当场劈断。
“银竹——”追露不甘心呼喊。
知确看向令黎,一脸“我就说吧”的神情:“竺宴一身反骨,除非将他弄死,否则他不会屈服于任何人!”
被反杀的追露不甘心,冲上去就要与竺宴斗个你死我活。此时忽然蓝光一闪,一名男子凭空出现。
来人一袭苍蓝锦袍,金冠束发,身姿板正,远远瞧着器宇轩昂。
他一出现便将追露拉住。
“是长赢,快走!”知确拉住令黎就要跑。
令黎刚才被一直按着,此时一条腿麻了,根本跑不动:“长赢又是谁啊?”
“长赢是你庶兄你都忘了?要了命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装失忆?你可真是咸鱼人设不倒啊!”知确来拉她,“长赢表面温和板正,实则心狠手辣,最为护短。本来还想看他们双杀,但眼下竺宴毁了追露的脸,这两兄妹定会一起杀了竺宴,竺宴完了!我们留在这里也会被他灭口的!”
竺宴完了?那她不是白白进来了吗?
令黎定了定神,反手拽住知确:“我是谁?”
知确:“?”
令黎又问了一遍:“告诉我,我是谁?”
知确意识到不对,心里忽然有些忐忑,声音也没了底气:“你不是神尊与尊后唯一的女儿天酒吗?”
令黎得到答案,微微一笑:“我自然知道,我这么问的意思主要是想提醒你,既然我身份如此尊贵,他们怎敢轻易杀我灭口?”
知确总觉得今天的天酒奇奇怪怪的,还在想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就见她忽然站了起来。
“诶……”知确连拉她都来不及,令黎已经走了出去。
知确在她身后讷讷道:“你只是旁人瞧着尊贵热闹,但你其实不怎么受宠啊……”
知确暗叫不好,转身就往绛河殿跑。
“哥哥,他毁了我的脸,他还毁了银竹!”追露反手握住长赢的手,恨恨哭诉。
长赢一双星眸有神,素日里看着十分俊朗,此时眼底弥漫出阴狠。他虽是笑着,可是笑意不达眼底,更显阴恻。
他温和地拍了拍妹妹的手,与此同时,手中的命剑出鞘,便就在他柔声呵护着追露“妹妹莫怕”的同时,寒剑狠辣刺穿竺宴的胸口。
非但如此,那柄剑似自有意识一般,还在他的身体里缓缓转动。往右转一转,再往左转一转。
“嗯……”
这番折磨,饶是竺宴一直死死咬牙,也忍不住闷哼出声。脸色惨白如纸,额头的汗水大滴大滴落到地上。
天上的雷云再次滚动,隐隐压着这一片田野,上一刻还在呵护妹妹的长赢骤然返身将剑从竺宴胸口拔出。霎时间鲜血如注,长赢欺身上前,一条手臂锁死竺宴的脖子。
但闪电依旧不止。
“你是在用什么呼雷引电?元神吗?”长赢看了眼天上,声音听起来十分清润,像个君子守礼,然而他眼底阴恻森然,让人看了便头皮发麻。
竺宴满身鲜血,眼神却桀骜不屑。他的唇角轻轻勾了勾,下一瞬,紫白色电芒势如破竹劈下。
若非长赢闪得快,这一下足可以将他一条手臂劈断。这可将他彻底激怒了,他一步上前,举起右手:“我这便毁了你元神!”
“哥哥在做什么呢?”
一道清甜的嗓音从身后传来,长赢刚刚运转开来的灵力一停,右手僵直在空气中。
他闭了闭眼,收手,徐徐转身,又恢复了皎皎君子的模样。
“天酒,你怎在此处?”他看着从远处往她走来的令黎,眼底生出端方笑意。
“本是要来捉青耕鸟的,但一来就见你们在这里……”令黎目光看向竺宴。
竺宴满身血污,束发的玉冠也碎了,长发在风中飘飞,有种狼狈的狠厉。
他冷漠地扫了令黎一眼,便移开目光。
看来确实如知确所说,竺宴很讨厌她。
她有点搞不懂,燃犀镜不是成全人的美梦吗?为什么却为他造了个噩梦出来?
他身上流那么多血,还差点被人劈碎元神,该多疼啊。
追露捂着脸在一旁道:“他对我无礼,意图欺辱我,我挣扎不从,他还划花了我的脸……”
话未说完,长赢一眼扫去,追露连忙闭嘴。
意图欺辱你……令黎眨了眨眼,一脸天真地看着长赢:“哥哥,我有一个问题哈。”
长赢:“你问。”
令黎指了指竺宴:“他这都被绑在树上了,要怎么欺辱?”
虽看不出他身上被缚了什么,但见他一动不能动的样子,显然就是被绑了。也不知道追露口中的“折青”是什么东西,是看不见的绳索吗?
追露一听这话就被刺了,这言下之意不就是她说谎吗?当即狡辩道:“你是女子,你自然不懂!”
令黎点头:“对啊,所以我问的是哥哥啊,哥哥不就是男子吗?”
她问到这里,又谨慎地扭头去看长赢:“对了哥哥,你是男子吧?”
长赢:“……”
追露:“你——”
长赢将手背负于身后:“听天酒的意思,你想救她?”
令黎又看了竺宴一眼,没说救,也没说不救,只是仰头反问长赢:“我若要救他的话,可是要先与哥哥一战?”
长赢颔首:“他欺辱追露,罪无可恕,便是闹到父尊那里也是要灭他元神的。你若想要救他,也可。你若过了我这关,我便让你将他带走。”
令黎心想:这你就明显是看不起人了。
追露明知她连竺宴都打不过,也故意出言讥讽她:“天酒,战吗?”
令黎大大方方道:“你看我像是打得过你们的样子吗?”
令黎摊了摊手,原地摆烂:“战就不战了吧,怪累的。你们直接跳开这个环节,把我杀了吧。”
长赢:“……”
追露:“……”
魔孽
令黎那一句话摆得太烂, 直接反客为主,被动变主动,让长赢和追露两人语塞住了。
若是她问一问缘由、说一说场面话, 长赢自认对付一个天酒还是游刃有余的, 结果她出口就是“战就不战了, 怪累的。你们直接跳开这个环节, 把我杀了吧。”
追露无语片刻后, 直接被气笑出来:“你是以为我们不敢吗?”
令黎心头一跳。
乖乖, 不是神尊与尊后唯一的女儿吗?他们怎么敢?知确给的情报是不是哪个地方搞错了?
长赢不轻不重往追露看去一眼,追露轻哼一声, 扭开头。
长赢唇角勾了勾:“天酒, 所以你言下之意, 要么杀了你, 要么放了竺宴?”
令黎那么说的意思还真是这样,但追露那么一说,她就得权衡一下了。她只是摆烂, 但暂时还没有摆死的打算。
她看向竺宴。
虽然进来的时候是做好了为他献身的打算,但那个献身是那种献身, 不是死这种献身。
少年墨发乱飞, 胸口破了两个大窟窿,脸上溅着血, 皮肤白得如同冰川, 看起来有种诡异的凌虐的美感。
但前提是要忽视掉他那一双眼睛。
这一幕应该是发生在他少年的时候, 眼前的竺宴和后世的竺宴虽长着同一张脸, 但差别还是很大。后世的竺宴一双琉璃色凤眸漠然, 如同覆了一层从极渊万年不化的寒霜。他俯视着众生,众生皆为蝼蚁。而少年的竺宴, 目光锋芒凌厉,他就像是被困住了手脚的野兽,随时随地准备反扑,一口咬下对方的脖颈动脉。
他凶狠地盯着令黎,让令黎有一种他身上那两个窟窿其实是她捅出来的错觉。
如此仇视,若令黎真是天酒本人,定会恨他不识好歹,被他气得转身就走。
你那什么眼神?你还不屑我救呢?好啊,那你就死吧。
可惜她是令黎,不能不管他,当然也不能管得把自己也搭进去就是了。
她脑子里很快地转了转,一脸诚恳看向长赢:“也不是就要么要么的,当然也有第三条路啦。”
长赢挑眉:“第三条路?”
令黎:“哥哥不是想与我一战吗?但我上月摔断了腿,怕是不利于眼下临场发挥。哥哥是君子,定然也羞于做这等趁人之危的事吧。”
长赢:“那你的意思是?”
令黎眨了下眼,脆生生道:“知确已经回漱阳宫找帮手去了,哥哥稍等我个一时片刻,等我帮手一到,我们马上开战。”
长赢:“……”
追露气得脱口而出:“你好无耻!”
“我怎么无耻了?你只说让我战,又没有说是单挑。”令黎摊了摊手,“再说了,我打架从来不单挑。”
追露:“……”谁特么跟你说单挑了!这是单挑的问题吗?
听起来是在说找帮手,其实哪儿是什么找帮手?言下之意分明是在说:我已经喊人来了啊,你们别想着杀我灭口。还有人马上就到了,你们要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就赶紧私了,别等外人来了想兜都兜不住。
一个字没说威胁,却字字是威胁!
追露都能听得出来,长赢自然不会听不懂。他深深看着天酒,片刻后,低低一笑:“行,既然天酒开了口,做兄长的自然成全。”
他一挥手,旁边的竺宴终于脱离束缚。但因为身上的伤势过重,他一时无法直立,单膝重重跪倒在地。
长赢转头看向追露:“走吧。”
“可是——”追露捂着受伤的脸,想着被劈断的命剑,胸口怄着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拉着长赢的衣袖,犹自坚持。
长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听话,我们先走。”
今天的事被天酒那丫头撞见了,确实不能闹大,眼下就是再不甘心也只能先揭过去,等以后有机会再找回来。
追露恨恨看了竺宴和令黎一眼,随着长赢离去。长赢走到一半,却忽然回过头,看向令黎。
“对了天酒,做兄长的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如今已有婚约,”长赢居高临下扫了眼竺宴,“旁的男子再好看,你也须记着避嫌,不可走得太近。”
令黎:“……?”嗯?什么婚约?
但这丝毫不能妨碍她一脸乖巧地冲长赢点头:“好的哥哥,我晓得的。”
等长赢和追露离开了,令黎才转身去扶竺宴。结果还未走近,竺宴低喝一声:“你走!”
少年忍着一身伤痛,站都站不起来,单膝跪在那里,满身狼狈,却又一身傲骨。
令黎大概猜得到他此刻的心态。
少年人总是骄傲的,被那般折辱,定不愿意让旁人瞧见。但她不是旁人啊,她是和他一同进来的啊!他们是伙伴,应当互助互爱,不该有嫌弃、防备这种生分的情感才是。
在她面前狼狈一下有什么关系?
令黎又上前两步,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竺宴你看看我,是我啊!”
竺宴对上她干净的眸子,皱了皱眉,眼底的抗拒更深了,很快移开目光。
令黎无奈,只好往四下看了看,确定周遭无人,她才一脸谨慎地再凑过去一点,在竺宴耳边小小声地说:“是我,我是令黎啊。”
少女的嗓音轻轻的、软软的,浅淡甜糯的杏花香随着她说话,窜入少年的鼻间。
竺宴只觉胸口处有什么不受控制地撞了撞,炙热的身躯更加僵硬。他绷直着身体,一脸冷漠地看向她:“灵力?天酒,你想要灵力你就好好修炼,给自己乱起什么名字?你是想灵力想疯了吧。”
令黎:“……”
所以说,到底是谁给她起了这么个没文化的名字啊!
但这不是重点,眼下的重点显然是,竺宴不记得她了。
她曾在梳妆案上见到过自己写给他的那封求救信,虽然那封信本意不是给他看的,但不管怎么说,他最后看到了,那他但凡有记忆都该知道她的名字,不至于反应如此奇葩。
所以他这是没有记忆了,还是说,是她回到了他少年的时候?
但不管怎么说,都要先离开这里。
他如今走都走不动,令黎也不管他好不好意思了,就要伸手去抱他。虽然他有点重,但问题不大,她已经抱过一次了,有经验,不会颠到他。
结果刚刚碰到他的手,就被他恨恨甩开:“我让你走!”
少年的肌肤炙热滚烫,和后世冷得如同冰块的竺宴截然不同。
令黎打量着他。
入镜不过短暂的时间,一个人的体温和眼神怎么可能相差这么大?
他不是没有记忆了,他是回到了少年时候。不,应该说,是他们一起回到了他少年的时候。
无漾说,竺宴因为堕魔预言,生来灵脉便被封去一半,所以少年时过得十分辛苦。如今看来还真是这样,出场就是一记绝杀。
令黎一阵无语,这个燃犀镜到底在干什么?说好的造个美梦,结果造出个噩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竺宴受伤太重,他的法器也跟着失灵。
眼下这个烂摊子却是只能她来收拾了。
看竺宴如今如此讨厌天酒的样子,想来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感情,令黎私以为,第一步应该是与他建立感情。
通常闲聊是最能拉近陌生人关系的,令黎沉默了一瞬,找了个话题便开始:“你的身体都这么烫的吗?”
她刚好对这个问题很好奇,因为后世竺宴的身体一直是冰冷的。除了早上刚醒来的时候会有一点暖意,但那应该是因为在被窝里暖了一整夜的缘故。
但少年并不领情,讥诮道:“怎么?斳渊的身体难道是凉的?”
斳渊是谁?令黎不知道,但这不重要。她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片刻后一脸笃定地答:“那倒也不是,只是没你这么烫。”
正常人应该都不会太凉也不会太烫吧。
竺宴听到她的回答,胸口处一阵气血翻涌,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她竟真的,真的碰过他的身体!
令黎完全想不到他是被自己气吐血的,还以为他伤得多重,又想到他一向自爱,明瑟和追露贸然碰他没有一个好下场的,她也不敢去碰他,只能急得原地转圈圈:“你这样不配合不行,还是让我先帮你治伤吧,你身上的血一直在流啊,你都不疼的吗?”
“你懂什么叫疼?”竺宴如受伤困兽,就要喊她滚,却忽然察觉远处有人来了。
令黎也同时察觉到了,想到应该是知确带人回来,她也不再废话,一把拉过竺宴的手绕过自己的脖子,一条手抱住他的腰,另一条手穿过他的膝弯,就强行将人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竺宴被她这个举动气得又要吐血了。
她怎能用抱女子的方式来抱他!
令黎却只当他还在忙着自爱,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如此在意贞洁?忍不住皱眉提醒他:“今日之事虽然是追露理亏在先,但你先毁了她的脸又毁了她的命剑,还呼雷引电的,若是让旁人知晓了,她有神尊护着最多不过责骂一番,而你不仅要让旁人平白看了笑话甚至落井下石,还要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你想好了,真要让别人知道吗?”
少女一针见血道出他的难堪,少年眼底闪过痛苦,拳头攥紧,手背上的青筋绽出。
他闭了闭眼,哑声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哎,不仅自爱,还要面子。令黎心想。
听话地将他放回地上,但却只放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还是扶着他的腰:“你都这样了,我还是扶着你点吧。”
不然万一你真的死在这里,那我这趟可真白来了。
竺宴觉得头疼,他原本是想甩开她的。远处的脚步声很快靠近,他也没空再跟她纠缠,捏了个诀,两人一起消失在田野。
等知确带着一堆人赶来,一个人也没看到,只见到树下染了大片血迹的青草。
*
令黎和竺宴回到了扶光殿。
数万年前的扶光殿与她之前所见的完全不同。
后世的扶光殿光洁明亮,灵气充盈,杏花开得如烟似锦,大片探出墙头。而眼前的扶光殿寸草不生,从内到外都透着衰败的气息,连此处的天光都似乎比外面灰暗不少。
唯一相同的是,同样一个人都没有。
令黎扶着竺宴回房,本想用神力帮她疗伤。
不知道是不是燃犀镜的作用,她方才试过了,她如今竟然还有神力,而且尝试着催动,也并没有引来天雷,听见竺宴的雷声也没有害怕。
如此看来,这面镜子好歹还是有点用处,至少给她造的这部分梦还挺好的,连神力都恢复了。
虽然知道是假的,但她现在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自然很想现场发挥一下,但少年毫不留情地将她赶了出去。她坚持,他就绷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瞪她。令黎哪儿还敢坚持?明瑟和追露的前车之鉴她看得还少?连忙滚了出去,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他。
追露那一剑不算什么,长赢的一剑却棘手,被他注入了神力。竺宴灵脉被封了一半,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在房中疗伤整整一日一夜,才只觉得稍微好些。
再睁开眼,暮色四合,房中的光线已变成了冷灰色。
竺宴下意识往门外的方向看,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又讥诮地勾了勾唇。
还是会抱有期待吗?凭你也配?
她是尊后的女儿,神脉纯净,而你不过是一个生来被诅咒的魔孽。
*
令黎在门口等了一日一夜,心中越发担心。
长赢虽未伤及竺宴元神,但那一剑看起来也不像是省油的灯。她正想着若是等到天黑竺宴还没出来,她就闯进去,身后的房门被拉开。
竺宴也不知自己哪里想不开,明明心中清楚她不会守在门外,还是拉开了门,甚至出门前还特地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然后房门打开,他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门口台阶上的她。
令黎听见动静回头,见到他干干净净地出来,看起来像是没有大碍,眼睛一亮,立刻笑逐颜开:“你好啦?”
少年还是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看着她:“你怎么还在这里?”
令黎想说,你可是我此行的任务,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她没说什么,站起身来,又从怀里摸出一粒樱桃果,送到他面前:“这个给你吃。”
这是她从章峩山为他打包的,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还带了一粒进来,她也是等他的时候才发现。
她仰头,双眼晶亮地望着他:“只有这一颗,我自己都没舍得吃,很好吃的!”
示爱
扶光殿自创世神帝陨灭后就败落了, 后来连帝后也离开这里,搬去了漱阳宫附近的华胥殿常住。如今的扶光殿门可罗雀,连光线都显得比别处灰暗。
竺宴低眸看着眼前的少女。
绛色的果子在她手心, 形状有些像樱桃, 却比樱桃大许多, 婴儿拳头般大小, 顶端还有一根嫩生生的梗。
她献宝似的双手捧到他面前, 白皙的肌肤、明媚的眉眼, 仿佛将这一方暗淡也照得明亮。
她的身后,夜幕一点点沉坠, 她就像是黑幕前唯一的光。人总是会不由自主追寻光亮, 他的目光久久定在她的身上。
半晌, 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自己吃, 我不饿。”莫名的紧绷,又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柔软。
令黎哭笑不得:“你以为我不想自己吃吗?”
她可是从打包那一刻起就已经拿出来垂涎过无数次了,但她很伟大啊。
她单手拿起果子往他唇边凑了凑:“我已经吃过了, 这个是特地留给你的,真的好吃, 不信你尝!”
竺宴没有接, 也没有动,只在直直看着他, 淡色的眸子里藏着令黎看不懂的深邃。
令黎不懂他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这么看着她, 她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想了想, 怀疑他是在担心有毒。
“这个没毒, 你不吃我吃!”令黎感觉有被冒犯到,语气都不好了, 拿了果子就要自己吃,又停住。
肯定是因为这颗果子带了一路的原因,从章峩山到扶光殿,又从外面那个扶光殿到里面这个扶光殿,搞得她现在整个人都有执念了,就是一定想要给他尝一尝。
令黎的手顿时转了向,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直接就执拗地往少年嘴里塞。
竺宴猝不及防被她塞了一嘴,下意识后退一步。令黎执念上来偏要他吃,就一手往他嘴里塞果子,一手拦住他的腰。
这个强喂的动作看起来十分粗暴霸道,竺宴本就生得颠倒众生的一张脸,此时又受伤肤色苍白,被令黎按在怀里,就像是被土霸王强抢的美人。
令黎那一个瞬间的上头过后,也反应过来,意识到了这一点,慢半拍地不好意思起来。但她没有收手,而是面不改色地反手甩锅:“你看,都沾上你的口水了,现在别人还怎么吃?”
她不经大脑一说完,更尴尬了。
绛色的果子被她拿在手里,另一头压着他柔软的嘴唇,她的手指离他的唇很近,少年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指尖。
四目相对,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令黎的脸一点点变热,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莫名奇妙,明明她抱他的时候都没这种感觉。
最后还是竺宴主动接过了她手里的果子,她连忙放手。
两人一同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竺宴慢条斯理吃着她的果子。黑幕已经彻底落下,星星开始挂上天空,有晚风吹来,扑在脸颊上凉凉的。
空气安静得有些过头,令黎觉得应该趁机闲聊两句拉近距离,想了想问:“好吃吗?”
竺宴吃东西没声音,咽下一口后,低低“嗯”了一声。
令黎继续聊天:“这个听说可以增强灵力。”
少年沉默片刻:“你去哪里弄的果子?”
令黎也没多想,随口道:“章峩山啊。”
空气似乎凝了一瞬,然后她就被赶出了扶光殿。
令黎望着“砰”一声在她眼前关上的扶光殿门:“……!”
不是,你刚吃完我的果子就把我赶走,你这也太过河拆桥了吧!
你可真现实啊你!吃完才赶我走!你怎么不吃之前赶我走呢!
令黎越想越生气,就要冲上去拍门,结果刚靠近,就被一道无形的结界拦住,将她弹得远远的。
令黎:“……”原来真的有结界!
好气!
令黎觉得自己真是吃力不讨好,搞不懂当初怎么脑子进水就答应无漾进来圆他什么美梦,结果他的梦是噩梦,她的梦也没见得多好。
扶光殿进不去,她要住哪里?
看来今晚是只能种树了,她找了块地,打算把自己变回原身种在土里,刚好试试镜中镜能不能让她开花。
她美滋滋想着:变!
然而睁眼,她还是那个她。
怎么变不回原身了?她接连捏诀,然而变来变去,她还是这个样子。
知确寻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原地折腾。
知确是尊后的侄女,凤凰一族,自昨日走散就偷偷寻她。结果都快把神域飞遍了也没找到人,她开始担心天酒该不会真被长赢和追露灭口吧,还想着要不要赶紧回去告诉尊后,结果就在扶光殿外不远处发现了在那里不停跺脚的天酒。
“你在做什么?”知确好奇地飞过去问。
令黎一抬头,忽然见到面前多了一只金光闪闪的凤凰,被吓了一跳:“你是谁?”
知确:“……”
*
天酒的绛河殿就在尊后所居的朝霞宫旁边,昨夜天酒没有回去,尊后立刻就发现了。今晨问起来,知确说的是下界去捉青耕鸟了,当时许多神侍宫娥都有听见。
如今就回去,好像快了些,主要是也没有捉到。没有捉到其实也不妨事,长赢兄妹不也同样没捉到吗?但这么快就两手空空回去,就很容易落个半途而废的笑话。
知确于是贴心地将令黎先带回自己的宫殿,与她说好,明天早起出去捉青耕鸟。就算捉不到也要弄得筋疲力尽的样子再回来,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
能不能感动到别人先不说,至少要先把自己感动到。
令黎敷衍地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捉什么青耕鸟,捉了也带不出去,还不如安安静静躺两日,等元气恢复了再去竺宴那里看看。
知确有一句话说得对,竺宴感动不感动的先不说,至少也要先把自己感动到,燃犀镜才好帮她继续造梦。不然总是昨天那样的噩梦,那也太累了。
令黎躺在知确的床上,闭着眼睛,却一时没有睡着,肚子好像有点饿。她手碰了碰知确:“我好饿啊,你有没有吃的?”
知确有一绝技——沾床就睡。被令黎吵醒,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别吵我睡觉,柜子里,自己去找。”
令黎轻手轻脚爬起来,房间里有些黑,她正想点灯,灵机一动,她如今可以用神力啊!
灵力运转,指尖一亮,一簇火苗冒出。令黎一喜,托着火苗在房间里找吃的。
然后她才发现,这只凤凰真是好喜欢囤吃的,什么零食都有,糕点、酥酪、糖果……但令黎不想吃这么甜的,她想吃果子。想起下午竺宴吃果子的样子,就觉得馋。
令黎又找了找,最后在柜子的角落里看到一只檀木盒子。打开来,只见里面装着一颗胭脂色的果子,那么大一颗,红得十分粉嫩,白里透红,鲜嫩欲滴,看起来就汁水充沛。
令黎心花怒放,连忙捧出来就要吃掉。结果眼前一晃,手上空了。
知确忽然出现,抢走了盒子,往里看了一眼。幸好她刚才忽然想到,赶紧爬起来,这才没让这颗果子遭天酒荼毒。
她“啪”的一声将盒子关上,重新放回柜子里:“你吃别的,这颗果子你不能吃。”
令黎困惑:“为什么?不就是一颗果子吗?你先给我吃,明日我再还你就是了。”
“总之就是不行……这颗果子是我从下界好不容易寻来的、最特别、最好吃的一颗果子,神域没有。”知确一向利落的声音忽然带了点说不明的娇羞。
娇羞什么?令黎更糊涂了,茫然地看着她。
知确一转身,对上天酒那双迷迷糊糊的大眼睛,自己的脸倒是先热了热。她本不想理她,但又怕天酒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吃,只好挑明,低声说:“这颗果子是前两日我随斳渊他们下界去章峩山时发现的,我准备送给玄度。”
玄度,总算有一个认识的名字了,令黎忽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动。
她顺嘴问:“你送给他做什么?玄度喜欢吃果子吗?”
他不喜欢的话你可以先给我吃。
知确又惊又气:“天酒,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神尊虽非凤凰一族,但尊后是凤凰女君,你竟不知我族女子送果子示爱的习俗?”
令黎心里“咯噔”一跳,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她颤颤巍巍问:“示,示爱?示什么爱?”
“我凤凰一族的女子若是有了心仪的男子,便会寻一颗世间最特别、最好吃的果子送给他。若那男子同样也喜欢她,便会接受她的果子。”知确奇道,“你不知道吗?”
令黎:“!”原来在她们这里,送果子就是示爱的意思,那她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她双手向竺宴捧上自己最爱的果子,他不接受,她还硬塞进了他的嘴里。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晴天霹雳劈下来,令黎有种整个神魂都晃了晃的感觉。
忽然就不饿了,也不想吃果子了,她灰头土脸地爬回床上躺平。
知确将柜子上了锁,又加了一道结界,回到床上的时候还觉得不放心,又撞了撞令黎的胳膊:“你不许偷吃那颗果子啊。”
令黎心如死灰地闭上眼:“……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吃果子了。”
她向竺宴示爱,还强迫他接受了。所以竺宴没用雷劈她,是她命大还是她运气好,竺宴刚好不知道她们凤凰一族的习俗?
*
令黎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需要至少躺个三五日才能恢复。但知确的行动力实在是太吓人了,第二日一早就将她拉起来,甚至不管她醒没醒,就拉着她出去捉青耕鸟。令黎一路打瞌睡,险些从云端一头栽下九万里高空,当场表演个粉身碎骨。
知确将她拉回来,苦口婆心道:“哎呀我的天酒殿下,你就稍微争点气吧。那青耕鸟本就是神尊抓来给你做灵兽的,只因昭华宫中那位娘娘吹了吹枕边风,神尊改了主意想要送给追露,只是碍于尊后,又不好做得明显。这才故意将青耕鸟放了,还下令说谁捉到就是谁的灵兽。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长赢神力高强,远胜好几个你,你如何抢得过他?”
令黎听明白这意思了,但她觉得知确说得没错:“对啊,我如何抢得过他?”
“那不如还是直接不抢了吧。”令黎。
“不行!”知确觉得自己说了半天说了个寂寞,生气地打断她。
令黎:“……”她觉得做这种徒劳的挣扎除了浪费体力,根本就毫无意义。
果然,她乌鸦属性总是要时不时上一上身。这趟她和知确追着青耕鸟一路从神域追到仙界,追了整整三日三夜,不仅无功而返,还带回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青耕鸟实在是飞得太快了,知确是凤凰都追不上,她们两个跟在后头追得筋疲力竭头晕脑胀,正准备找个地方先睡一觉再继续,却遇见了与青耕鸟大战的长赢。
长赢比她们俩强一些,但不多。他追到了青耕鸟,可惜他不仅没打赢,还被青耕鸟吐出来的漫天箭柱所伤。
长赢自己做了一个陷阱,原是用来诱捕青耕的。结果青耕并不上当,重伤长赢之后就要毁了他的陷阱扬长而去。然而箭柱刚飞出去,青耕鸟又忽然改变了主意,转而叼着受伤的长赢,将他扔进了他自己的陷阱里。
长赢浑身插满了短箭,像个刺猬一样瘫在陷阱,宛若一个废人。
隔着老远,令黎都能听见长赢咬牙切齿的声音:“青耕,你不要落在我手上,否则我定将你烤来吃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以为周围没人,再不复君子温润气度。
令黎指了指远处的废人长赢,又看向知确,用眼神问她:你还要捉青耕吗?
知确将头摇成拨浪鼓:不了不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她是密恐,长赢浑身插满青耕箭柱的画面好可怕,今晚要做噩梦的啊!
两人无功而返回到神域,令黎向知确建议在宫中先躺平几日再说。反正看长赢那个样子,高低也是要在陷阱里躺个几日才能出得来的。
知确还不甘心,还想挣扎,令黎提醒她:“青耕鸟这个事情,其实我们不一定要赢。只要他们不赢,我们就不算输。”
知确如醍醐灌顶:“对啊!这个事情本就全靠对手衬托!”
又忍不住感慨:“殿下果然是殿下,宫斗这回事,还是你有天赋!”
令黎:“……”惭愧,她只是随意找个借口准备躺而已。
追了三日三夜,她真的是好累,她打算先睡个七日七夜再说吧。
然而才刚睡到第二日就被吵醒了。
知确又惊又喜地来拽她:“竺宴,竺宴来了!”
令黎一听竺宴两个字,她当日强迫竺宴吃她果子的画面立刻浮上眼前,她瞬间清醒过来,猛地坐起来。
“竺宴?”她扭头,哆哆嗦嗦问知确。
他是终于发现了凤凰族的习俗,明白那颗果子的含义,不堪受辱,来找她报仇了吗?
然而知确对她的恐惧毫不知情,一脸心花怒放地就去帮她挑漂亮的衣服:“对!竺宴,他此刻就在外面!你想穿哪件?这件,还是这件?”
令黎哪儿还有心思看她手里的衣裳,头皮发紧:“他来找我,有没有说来干什么?”
知确这才想起来,光忙着高兴,都忘了说重点,立刻喜形于色,告诉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带着青耕鸟来送你!”
令黎:“?”哈?
沉默了一瞬,令黎警惕地问:“我先确认一下,竺宴他们一族没有送鸟示爱的习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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