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神域浩瀚无边, 风从不知尽头的方向吹来,拂起竺宴银色的头发。
他站在亮晃晃的天光里,没有说话, 目光落在令黎身上, 很深。
令黎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选你, 永不动摇。
竺宴安静看着她, 她的眼睛明亮清澈, 仿佛所有的真心都在这一刻献了出来。而他的眼睛却仿佛蒙了一层苍渺的雾, 他的身形孤绝挺拔,他整个人便如一座山, 而他所有的承担和负重都悉数藏在了雾色里。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对面聚满了神域众人。在令黎的声音落下后, 许久, 没有一个人说话。
竺宴忽然转眸,目光瞥过他们。
“这么多人……”他低喃了一声。
他们的对面,大多数人因为他这一声喟叹, 瞬间心生期待。
星回攥紧了手心,甚至上前走了一步。
也许真正的爱, 不会忍心看着她为他与天下为敌。
令黎的心也忽然没底地提了提, 很担心他会来一句“为你好”。
他短暂地一顿,而后很轻地笑了一声:“带上青耕, 走了。”
令黎这才如释重负一笑, 扭头冲青耕喊道:“青耕, 走了!”
青耕老早就想走了, 立刻扑棱起翅膀, 跟上了他们离开的脚步。
留下神域一众人面面相觑。
似乎空欢喜一场,一切又回到了最初。
最悲伤地莫过于星回, 她仿佛看到羲和全族唯一的希望如风中的火星,明灭一下,又彻底熄灭。
*
“你刚才说‘这么多人’是什么意思?”离开神域后,令黎想想还是不放心,狐疑地望着他,“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竺宴漫不经心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何要说穿你的身份。”
“我知道,为什么要问?”令黎一脸理所当然,顿了顿,又大度道,“只是偶尔,我也允许你一时糊涂啊。”
竺宴似笑非笑:“那你还找我秋后算账?”
令黎眨了下眼:“我允许你一时糊涂,但你却不能一直糊涂。”
“天地良心,我就说了四个字,怎么就一、直、糊、涂、了?”
他一向是个冷冰冰的性子,脸上常年也见不到一个表情,难得做出这样夸张的冤屈,倒像是千年寒冰一朝融化,鲜活起来。
总是绷紧的下颌放松,眼尾微微向上弯,顺着眼睫流出的目光也有了温度。
令黎看着他,忽然有些恍惚。
若他是天酒,会不会他天生就是这副模样?
可他不是,他是竺宴。
这刹那间,她竟懂得了那四个字的意思。
这么多人。
天酒,你长这么大,从来不曾与这么多人站在对立面吧?
可我自出生,就独自面对着这么多人。
万万年,于我早已成了习惯。
于你,却从未有过。你可会害怕?可会……后悔?
他那一刻,一定是犹豫过的。
即使她当着那样多的人,义无反顾选择了他,即使他等她这一个义无反顾其实已经苦等了几万年,那一刻,他一定也是在犹豫的。
眼睫忽然湿湿的,扑簌了一下,她主动依偎进他的怀里:“没有,是我冤枉你了。”
“还有,我不会后悔。”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唇。
如长风拂林,浅浅的,却直入灵魂。
竺宴孤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凝着她时睫毛自然地低垂,目光流出,极深。
“天酒殿下,天酒殿下!”
由远及近的喊声传来,打断了两人胶着的视线。
令黎以为是羲和族人劝她回去继任神主,连忙拉了竺宴就跑,竺宴却气定神闲提醒她:“是那只琅鸟。”
令黎听琅鸟还没反应,青耕已经雀跃地飞了起来,引颈回头张望她的好玩伴,这可将令黎气得不轻,酸溜溜道:“你就只有想吃糖葫芦了才会想起我,不如我将钱袋给你,你以后都自己买啊。”
她这话原是负气,结果青耕年纪小根本听不出来,顿时两眼冒光地问:“真的可以吗!”
令黎:“……”
竺宴在一旁忍俊不禁,松握着拳头挡在唇边,不让自己笑得过于明显。
但令黎已经看到他眼睛里的笑意了,瞪了他一眼,又绝情地摧毁青耕的幻想:“不可以。”
青耕:“嗷呜……”
这片刻耽误,那只赤色琅鸟已经飞到近前,化作人形,跪在令黎面前,深深拜道:“琅鸟姝燃,谢天酒殿下救命之恩。”
这谢倒是奇怪,说起来,不算是令黎救她,反倒是青耕连累了她。
但她既然这样谢了,令黎便大方接受:“不用谢。”
这琅鸟大老远追来,必是有所图,而她身在羲和族,所图自然心照不宣。
如今的神族都希望有一位众望所归的神主,来改变神族这六百年来受制的局面,但却没有谁如羲和族那般急切地希望她能回到神域,保住整个羲和族。
羲和族是令黎的母族,曾是她那些年无忧无虑骄傲高贵的底气,如今落得这般潦倒落魄,令黎怎会不难过?只是竺宴和羲和,她只能选一个。
她曾经总是义无反顾选择苍生大义,可这一次,她也想自私一回,顺从自己的心。
只是出乎她所料,那琅鸟并未说什么,拜完她以后便向她辞行。
见那琅鸟离开的方向并不是神域,令黎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不回神域吗?”
琅鸟笑了笑:“我并非凤凰,如今身份已经被揭穿,神域自不会留我。不过无妨,我本就生于深山野林,如今回去,倒是自在。”
令黎心生疑惑,要说这琅鸟长得像凤凰是真像凤凰,羲和族出于某些私心即便知道也有意让她混在凤凰中亦能理解,可也不至于在神域那么多年,那么多神力高深的神族,竟无一个能识穿她的身份。
她顺势问道:“你既生于深山,又是如何去的神域?”
姝燃道:“是斳渊君带我去的神域。”
“斳渊?”令黎神色一动。
靳渊城府深,若是他,那他此举必是有另一番成算了。
她又立刻追问:“他在何处?”
姝燃这一次却没有有问必答了,她迟疑问:“天酒殿下想寻斳渊君?”
令黎自想起一切便心心念念在找斳渊,从燃犀镜和槐安图出来之后,她身体里不知为何多出了强大的神力,这让她莫名不安,她总怕哪一日醒来,她凤凰的元神就会苏醒,然后她再次死在天罚之下。
她想找到斳渊,问他当年是如何取走她的神力,又将她已经苏醒的凤凰元神重新变回扶桑。
“他们都说斳渊六百年前已经陨灭,”令黎直直看着姝燃,“我不信。”
若是斳渊六百年前就已经死了,那在交觞陪伴她六百年的又是谁?
“我也不信。”姝燃道。
令黎挑眉。
姝燃坦言:“不瞒天酒殿下,我眼下,正要去寻斳渊君。”
令黎问:“你知道他在何处?”
“不知。”
“那你要如何寻他?”
“我……”姝燃欲言又止,她看了看令黎,又看向竺宴。
这琅鸟人形生得白皙美丽,一双眼睛却漆黑有神,看起来英气飒爽,她若有所思看了眼竺宴,转而对令黎道:“还请天酒殿下恕罪,恕我不能坦言。”
令黎也不强求。
姝燃离去后,令黎轻声问竺宴:“你有没有觉得,她有些似曾相识?”
“何处?”他站在她身旁,嗓音从她耳畔传来,如林间轻风,随意又温沉。
令黎轻轻摇头:“我也说不上来是何处熟悉,就总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她。”
竺宴没有出声。
令黎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声,转头看他。
竺宴十分自然地从她身上移开目光,随口道:“这琅鸟不过六百年修行。”
“这么小?”
“不小。”竺宴解释了句,“琅鸟并非神族,两百年便可成年。”
令黎点点头:“那应该是我错认了吧。”
竺宴不置可否,抬步走在前面。
这个季节的交觞水畔,风一吹,杏花便落了两岸。他背影清冷孤拔,不疾不徐走过,袍摆拂过一路的杏花。
令黎看了他一会儿,快步追上前,握住他的手,与他并肩而行。
“还在想怎么才能让我杀你吗?”她云淡风轻地问。
竺宴看着前方,亦云淡风轻地答:“六百年前就已经打消这念头了。”
诛魔之功,累世功德,只要杀了他,天罚自然消除。
他六百年前的确是这个打算,所以才会将自己与魔脉相连。
但最后令他痛不欲生的结果让他明白,这条路不通。
她不会杀他,正如他舍不得她。
他早已放弃这打算。
“真的?”她不信。
“嗯,我从不在同一处跌倒两回。”他的五官深刻立体,面无表情的时候有种冷冰冰的笃定。
令黎就仰头看着他,也不说话,就笑。
竺宴在她的注视下,下颌线不自在地绷了绷,终是认输地叹了一声:“除了你。”
我从不在同一处跌倒两回,除了在你这里。
令黎抿着唇笑,捧过他的脸,踮起脚尖亲了一下。
竺宴垂眸凝着她:“若是后悔,便告诉我,我总会为你铺就第二条路。”
令黎:“我谢谢你哦!”
“不用谢,应该的。”
“……”
“你还是快点帮我找到斳渊吧,不然我都还没来得及后悔就先死了。”她拖着他的手臂大步往前。
竺宴任由她拖着,慢腾腾地跟了两步,忽然气定神闲道:“找到了。”
“什么?”令黎一愣。
竺宴往前抬了抬下巴,令黎一转头,便见獾疏从天际飞来,落在两人面前。
獾疏喜悦道:“我按君上指点,去祝余村外搜集到了斳渊君元神的气息,又使用追踪术一路追寻,如今已经找到斳渊君的下落!”
令黎喜形于色:“他在何处?”
獾疏:“就在凡界,祝余村。”
第 122 章
令黎上次来祝余村还浑浑噩噩, 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再来已想起一切,便觉祝余村这个名字太过巧合。
“这里为何会叫祝余村?”她与竺宴走在一起, 随口问, “可是因为这里盛产祝余草?”
没等竺宴回答, 她浅浅回忆一番之前在这里的情形, 又道:“好像也没见过祝余草。”
虽然她已经自问自答, 竺宴仍旧应了一声:“嗯。”
“那为何要叫祝余村?”她问, “你知道吗?”
竺宴看起来不太知道的样子,沉默了片刻, 道:“吉利吧。”
令黎:“……”
这么多年了, 她怎么一直没发现, 竺宴还挺风趣?
应缇是一株祝余草, 这个村名字叫祝余村,二十年来,孟极一直在这个村子徘徊不去, 令黎直觉这个祝余村和应缇有关系。
祝余村人口不多,两人进村走了一会儿, 才迎面遇见两名妇人相伴着走来。
妇人手臂上挎着篮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见到了生人,两道目光直直在令黎和竺宴身上打转, 令黎趁机扬起笑容, 正要上前打听一番, 妇人先喊了一句:“黎黎仙尊?”
黎黎仙尊刚刚扬起的笑容刹那间僵在唇角。
不知道为什么, 即使已经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 她依旧有些无法直视这四个字。
无漾干的好事!
她虽没应声,但两名妇人想是十分自信, 又紧接着喊了一声“黎黎仙尊”,便两步上前,在她面前跪下,虔诚拜道:“叩谢黎黎仙尊为祝余村除去大妖!”
令黎陡然被这么一跪,猝不及防,忙伸手将两名妇人扶起。
“快起来,不必如此,”她一时也解释不清,只好道,“除妖本就是修仙之人应尽之责。”
两名妇人被令黎一扶,这才起来,眼见又要千恩万谢,令黎赶忙问:“我有一惑,正想请教两位娘子。”
令黎问:“此处为何叫祝余村?”
两名妇人以为是什么大事,不想竟是这个,相视一眼笑了,一人回道:“我们这里有一座祝余庙。”
据两名妇人说,祝余村百年以前并不叫祝余村,虽然如今也不富裕,但百年以前这里更是穷山恶水,收成不好,风水不佳,居住在这里的村民也易遭横祸。直到一日祝余娘娘显灵,降临祝余村,从此穷山恶水变良田熟土,村民安居长寿,在大妖为祸以前,向祝余娘娘祝祷也是有求必应的。
“这不,我们刚去拜了祝余娘娘,感谢祝余娘娘将黎黎仙尊请到咱们祝余村,为祝余村除了那一大祸患。”另一名妇人道。
令黎心中一动,问:“祝余庙在何处?”
妇人立刻自告奋勇:“我们带仙尊去!”
两名妇人在前面带路,令黎问竺宴:“你说,是她吗?”
竺宴看向她,没说话,一张漠然的俊脸上分明写着“你看我感兴趣吗?”
令黎:“……”
盯着他那张冷漠的脸半晌,她终于没忍住,上手将他的脸往两边捏,强行给他挤出一个滑稽的笑。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虽然脸任由她蹂躏成了滑稽,一双眼睛却仍旧如高山雪岭,越发显出一种清冷与温柔的反差。
此时两名妇人回头,正正见到这一幕,立刻捂着嘴笑。
令黎脸热,连忙松了手,甚至因为心虚,还下意识将堂堂魔君的脸当做是什么物件似的,在捏完以后又去拂了拂,像抚平褶皱一般。
这下竺宴真的是忍无可忍了,握住她的手,牢牢牵在手中,不让她再造次。
两名妇人看在眼里,越发笑得上头,一人道:“小夫妻恩爱的嘞!”
另一人附和:“就是就是,上次在村长家中,他们二人眉眼生情,我就看出来他们是一对了!黎黎仙尊还害羞,非说自己是朵黄花呢。”
令黎:?
天地良心,那个时候她是真以为自己朵黄花,绝不是因为什么害羞!
*
祝余庙很快就到了,庙宇不大,香火却旺盛,远远就闻到香灰的味道。
与其他寺庙中供奉的金身不同,祝余庙中供奉的是一尊木制的雕像。
令黎站在殿前,一眼就认出那是应缇。
殿中受香火供奉的木像,女子身形袅娜,神态娴静,一双眼睛轻轻垂着,是她从前温和的模样,如今这般矗立在这里,又天然多了几分度化众生的慈悲。
“天酒殿下?”
声音从前方传来,令黎循声看去——
“姝燃?”
正是片刻之前才刚见过的琅鸟姝燃,此刻站在殿内,与殿外的令黎再次数步之遥。
令黎想起姝燃离开前说去寻斳渊,视线扫过四下。
“斳渊君在此处?”
但庙中只有几名香客在上香,并没有斳渊的身影。
姝燃道:“我一路寻来,并未见到斳渊君,天酒殿下也是一路寻到这里的吗?”
令黎看向身后跟着的獾疏,獾疏用力嗅了嗅鼻子,眉间困惑地皱了起来。
它本是循着斳渊元神的气息找来的祝余村,进了村,到祝余庙这一路,气息越发浓重,然而到了这里却没有斳渊。它心中奇怪,但是再嗅,却连那气息好像也变得不对了。
獾疏困惑不解地望着令黎。
令黎温声道:“无妨。”
她又看向姝燃,回道:“那倒不是,我是来上香的。”
庙中侧厢就有请香处,令黎取了三支清香。她虽不知应缇为何会在此处,但她千年前与应缇总归是有一段前缘,此时便是出于情谊,也理当为她添些香火。
即使眼前这尊木像无灵,空有其形。
当年应缇与她先后殉于神魔大战,她甚至未能好好送一送应缇,今日便权当是送她了。
令黎将三支清香点燃,对着应缇的塑像虔诚拜了三拜,风拂过,清香的尽头有猩红的火星明明灭灭。
令黎拜完,将香插入香炉。
回身时对上姝燃的目光。
姝燃的眼珠漆黑,眉眼有股特别的英气,她是琅鸟,理应天生敬畏凤凰,但她却敢直视令黎。对上令黎的目光也未见慌乱,只是泰然自若地将视线转开。
一同离开祝余庙,姝燃若有所思道:“天酒殿下的愿望,还需要凡间的庙宇帮忙实现吗?”
令黎不解看向她:“愿望?”
姝燃道:“凡人都说祝余庙灵验,有求必应,所以香客络绎不绝。方才见天酒殿下举香时眼中满是诚意,难道也是许了心愿?”
凡人有心愿,向神灵祈求,神灵的心愿,自无法向旁人求。不过她与应缇之间的尘缘,令黎并不打算向他人说,便敷衍道:“嗯,许了。”
姝燃惊奇问:“什么样的心愿,天酒殿下也不怕这祝余庙担不起?”
令黎随口道:“也不是什么大的心愿,不过是来都来了,应个景。这里求什么最灵,我便自求的什么。”
她说完,只见姝燃的神情顿时变得微妙,目光在她与竺宴身上打转。
令黎不解地看着她。
半晌,姝燃吞吞吐吐道:“说是,这里说是,求子最灵。”
令黎:“……”
竺宴:“……”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氛太尴尬,姝燃说完就赶紧逮着青耕飞出去玩了。
她抢了令黎的路,让令黎无路可走。
两万年前也就罢了,那时她与竺宴两个是纯情的少年少女,平日里亲一亲嘴巴都要脸红,在一起后她就灰飞烟灭了。可是后来她以令黎的身份重生,与他结下姻缘灵契,在一起千年,天上地下都知道他们恩爱,然而整整一千年,却未有子嗣。
然后今日她就来拜祝余娘娘,还对姝燃说别人求什么她就求什么,这在姝燃看来可不就成了她千年未有身孕,走投无路,竟来求凡间的庙宇吗?
几万年的脸都在今天丢尽了……令黎一巴掌捂住脸。
“我没有,我不是……”令黎尴尬地向竺宴解释,“我只是随口敷衍她……”
“不曾想她竟信以为真了。”竺宴麻木地看着她,“你猜她最后意味深长看我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令黎:“对不起,连累你了。”
竺宴转开头,淡道:“无妨。”
片刻后,又不轻不重问:“我若将她杀了,你会生气吗?”
令黎:“……”
倒也不必杀人灭口吧?
令黎轻轻握住他的手:“对不起,连累你了。”
竺宴:“嗯,你说过了。”
令黎安静了一瞬:“其实我大概猜到了。”
竺宴指尖一僵。
“只要我还是一块木头,就不会怀孕,对不对?”
竺宴低眸看着她,视线从漆黑的睫毛下流出,很深,很安静。
令黎便知道了答案。
她本是凤凰,却因灰飞烟灭,只得居于扶桑木中,然而她却也不是真正的木头,便无法开花结果,无法以木头的身体衍嗣绵延。
她若想要和竺宴有孩子,便需要恢复凤凰的元神。可她同时又有天罚,凤凰的元神一旦苏醒,她也活不成了。
“竺宴,”她仰着脸,“如果我们一直没有孩子,将来我不在了,你一定会很寂寞吧。”
“嗯。”竺宴没有否认。
令黎目光黯了黯。
竺宴道:“但不是因为你的如果。”
“什么?”
“不论我们有没有孩子,你不在,我都很寂寞。”
他直直看着她:“我从前从未觉得寂寞,我第一次懂得寂寞,是你来到了我身边又离开。从此,就注定我的寂寞只会与你一人有关。其他人存在或是不存在,都没什么所谓。”
*
獾疏又在周遭探查了一番,总觉得斳渊的气息就在祝余村,可真进了祝余村,那气息又淡了,它又不确定起来。
若要如此寻斳渊,便如大海捞针了。如今唯一的线索,便剩下那只琅鸟。
姝燃倒也坦荡,坦言道:“天酒殿下若果真要寻斳渊君,或许可与我一道,但我也只能勉力一试,不敢保证定能寻到斳渊君。”
令黎谢过姝燃,又问:“你眼下要去何处?”
姝燃道:“客栈。”
姝燃要在祝余村停留,需找个客栈落脚。可祝余村被孟极为祸二十年,人口只出不进,客栈早已不复存在。一行人正打算先去附近的镇上,却遇见刚从镇上回来的村长,村长感恩令黎为祝余村除去大妖,盛情邀他们前往自己家中,令黎想到村长家中院子确实宽敞,却之不恭,便再次住进了村长家中。
他们上次来时,令黎与竺宴还“不熟”,村长家中房间多,给他们一人一个房间,这次村长也跟上次一般,将他们安排在离得最远的两个房间。
令黎飞快地看了竺宴一眼,但见他没说话,她便也没说什么。
只是回房的时候,她十分自然地跟在竺宴身边。
竺宴看向她,她索性抱过他的手臂,仰头道:“我们是夫妻,又没有吵架,自然没有分房睡的道理。”
竺宴似笑非笑道:“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上次是还没有想起来啊。”
“我是说……”竺宴傲娇起来是真傲娇,这个时候又想起她假装失忆的事了,想跟她计较一番,话出口又还是作罢,“罢了。”
他也不可能真跟她计较。
夜里,令黎躺在竺宴怀中,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
她正睡得深沉,迷迷糊糊皱了下眉,很快,外面的声音越发清晰,她渐渐醒过来。
打斗声。
她猛地睁开眼睛。
竺宴早已醒来,一手枕着头,一手揽着怀里的她。月光清泠泠的,从窗户照进来,勾勒出他的下颌线,看起来气定神闲。
令黎立刻明白过来,他这副神情,这声音应当不是从獾疏青耕房中传出了。她小声问:“姝燃?”
她刚从睡梦中醒来,声音软软的,糯糯的,从他怀里传来,十分亲昵温存。
竺宴垂眸看向她:“嗯。”
声音是从姝燃房间里传出的。
令黎又问:“是碧落族吗?”
她以为是碧落族来纠缠,声音刚落,便听得“砰”的一声,不知是谁输了,被重重打翻在地。
“孟极。”竺宴淡道。
“孟极?”令黎吃惊,“他不是被你重伤,关在交觞地牢吗?”
“逃出来了。”
竺宴云淡风轻说着,已抱起令黎出去,他同时捏了个诀,被胡乱剥落在地的衣裳立刻穿回他们身上。
“去看看。”
对面房中,姝燃重伤在地,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孟极前肢在槐安图中被竺宴斩断,此时仅用后肢便将姝燃打得吐血,原本雪白的皮毛上,血水混着泥土早已干涸,看起来脏污不堪,一双爪牙却甚是尖锐,在惨淡的月光中泛着森冷的光,高高举起,便朝着姝燃刺下——
正在此时,一道白光出现。
那白光并不凌厉,看起来竟有些柔和,更像是随意拂来,却如有万钧之力,将满身戾气的孟极逼退。
“呲——”
孟极连连后退至墙边,尖锐的爪牙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嗷——”
他似是疯极、怒极、恨极,一双兽眸布满血丝,通红如滴血,嚎叫一声,举起利爪就要再去杀姝燃,却忽然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缚住,无法动弹。
与此同时,“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竺宴牵着令黎的手徐徐走进。
第 123 章
孟极虽然疯癫, 但对竺宴的惧慑仿佛刻进了骨子里。他见来的是竺宴,原本通红的兽眸一个战栗,紧接着从喉咙里咕哝出一声呜咽。
呜咽回荡在凄清的夜中, 莫名催人鼻酸。
孟极善藏又善逃, 竺宴漠然道:“本君还要留你吗?”
满身脏污的妖兽望着竺宴, 眼角竟落下一滴晶莹的泪, 在昏昧的月光里反着清晰的白光。
令黎心中生出一丝怜悯, 伸手按住了竺宴:“等等。”
她看向倒在窗前的姝燃。
他们虽救下了姝燃, 但孟极招招下的皆是杀手,姝燃伤得很重, 已经昏死过去。
“你为何要杀她?”令黎问孟极。
这琅鸟不过五六百岁, 和孟极年纪悬殊, 足足差了一个时代, 又一直在神域,怎么想他们都不应该有交集。
回答她的只有孟极涣散的双目。
令黎看着他眼角的泪珠,轻叹:“不甘吗?”
“你在人间建祝余庙, 想让应缇的元神受香火供奉,得以早日转世托身。可庙中雕像至今无灵, 你至今也没能重聚她的元神。”
孟极的目光缓缓聚焦在令黎的身上。
不知是认出了她, 还是因为再次听见了应缇。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声。
“或许这个消息对你有点残忍,”令黎悲悯地看着他, “但不论是在记忆阵, 还是在槐安图中, 我都没有感受到她一丝一毫的气息。”
若孟极的确曾将应缇的残魂养在槐安图中, 而图中却无她半分气息, 那这说明,应缇的残魂早已经消散, 至少数百年。
已经消散的残魂,如何还能重聚,更遑论让她受人世间香火供奉?所以直到如今,祝余庙中也只有一尊没有灵魄的木雕。
而孟极守着这一切几百年,将自己弄得神志不清,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就算曾经有多大的错,也抵消了大半。
令黎觉得,不管如今的他还能不能听进去,他都应当知道真相。
槐安图里没有应缇,应缇已经灰飞烟灭几百年了。
孟极的身体僵直许久,终于缓缓跪落在地。
他沉重的身躯在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垂着头,哽咽道:“我知道。”
他知道。
令黎讶然,看向竺宴。
竺宴眼中一片冷漠。
他先前留孟极一命是因为槐安图下落不明,如今图已经裂了,他实在没有留孟极的必要。他的掌下,白光聚拢。
孟极一直垂着头,仿佛生无可恋,却在竺宴神力即将落下时开口:“你们是在寻斳渊吗?”
令黎扭头看向孟极。
孟极变回了人形,缓缓抬起头:“何必寻斳渊?你想知道的事,我就可以告诉你。”
孟极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他疯癫的时候人事不知,清醒的时候满心城府。令黎知他并不可信,没吱声。
孟极继续道:“六百年前,你元神苏醒,神力大增,也因此引来天罚。你虽是在神魔大战中重伤,但最终却是死在天罚之下,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何五百年后当你再次醒来,你却又变回了扶桑的元神,连神力也没有了。”
人形的孟极虽狼狈,却依然俊俏,尤其他的眼神,仿佛天生含着胸有成竹的光芒:“所以你想找斳渊,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令黎道:“你果然聪明。难怪六百年前,你可以搅弄风云,一手谋划神魔大战。”
孟极闻言,低低笑出来,笑声充满了讽刺,也不知是在讽刺谁。
他道:“神后娘娘谬赞了,一手谋划神魔大战的难道不是神君吗?我和负芒,都不过是神君的棋子罢了。”
令黎语塞。
孟极看向竺宴,目光同情:“可惜啊,可惜神君机关算尽,却偏偏没有算到神后娘娘。神后娘娘最终也没有承您的情,又一次自己赴了死局……而我们运筹帷幄的神君,心中那隐秘的痛怕是还不止痛失所爱吧。”
竺宴眼底掠过杀意,手却被令黎紧紧握着。
令黎蹙眉问孟极:“什么?”
孟极哈哈大笑:“什么?这个问题得问您自己啊,天酒殿下,神后娘娘!您两次死去,第一次死于一万年前的诸神混战,第二次死于六百年前的神魔大战,看似都是为神君而死,可你究竟是为苍生而死,还是为神君而死?”
令黎被问住。
她转头看向竺宴,只见竺宴沉默地看着别处,既没有看孟极,也没有看她,眸底漠然,下颌线紧紧绷着。
“我……”她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扭头看向孟极,蹙眉问,“你这是什么刁钻问题?你分明是想活命,故意纠缠!”
“刁钻?纠缠?”孟极笑着反问,“我听说神后娘娘在还是天酒殿下时,经常纠结尊后娘娘到底是更爱苍生,还是更爱您,为此甚至还和尊后娘娘吵架。怎么,就只容许你自己纠缠这个问题,不容许我们君上患得患失?”
令黎张口结舌,片刻后,大声道:“那是我还没长大,而且竺宴又不是我,他才不会这么小气!”
她气势很足,却莫名没敢看竺宴。只是硬着头皮,专注地盯着孟极。
空气忽然安静,她莫名受不住,又色厉内荏地补了一句:“你休要小人之心!”
孟极大笑:“我小的哪门子心?尊后更爱你还是更爱苍生,你又更爱苍生还是更爱竺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今日固然是要活命,但我也远不至于技穷到这等地步。说到底……”他缓缓道:“我于你,可是曾有救命之恩。”
令黎震惊:“你何时救过我?”
竺宴视线跟着落到孟极身上,剑眉轻蹙。
孟极对上竺宴的目光:“看来神君是想到了,不错,正是方寸草。”
“方寸草?那不是魔草吗?”令黎道。
“是魔草,但谁说魔草只能害人,不能救人?”
令黎看向竺宴,竺宴目光微沉。
他们重逢之日,玄度的荧惑剑险些杀了她,便是因为方寸草曾灭荧惑一族,而她的身上有方寸草的气息,荧惑将她当做了灭族的仇人。
孟极道:“你只知六百年前救你的人是斳渊,但你可知,是我给了斳渊这世间仅存的最后一株方寸草,他才能吸尽你的神力,也才有之后,之后……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强行将你的凤凰元神重新变回扶桑。你也才能再一次躲过天罚,等来与神君的重逢之日。”
“神君运筹帷幄,就算一开始不知情,想来此刻也能分辨我的话是真是假。”孟极挑衅看向竺宴,“天酒债,神君还。她欠我一条命,神君,你说,这可该如何是好?”
天酒债,神君还……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令黎不悦道:“我欠你的,我自……”
话未说完,便被竺宴打断:“本君还你一命。”
竺宴一挥袖,孟极身上的禁制应声消去。
*
孟极就这么走了。
才发现他知道的秘密或许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甚至不知道他还会不会为祸,只因他六百年前对令黎有活命之恩,竺宴就干脆利落地将他放了。
令黎心中有些不安,小声问竺宴:“放他走了,他若继续为祸怎么办?”
竺宴气定神闲道:“再杀吧。”
令黎:“……”
再杀……你杀鸡呢?
竺宴走至姝燃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房中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姝燃刚好倒在窗前的阴影里。
竺宴看了她片刻,掌中落下一道白光笼罩在她身上。很快,姝燃悠悠转醒。
“谢,谢神君。”姝燃挣扎着要站起来,拜谢竺宴。
令黎上前,顺势扶起她:“都这样了,就不要在意那些虚礼了。”
她将姝燃扶去床上躺下,竺宴则转身出去,站在门边,安静等令黎。
清冷的眸子淡淡望着天上残缺的月,他听见身后,令黎轻声安抚了姝燃两句,又问:“姝燃,孟极为何要杀你?”
姝燃躺在床上,咳嗽了两声,道:“我也不知。我早已睡下,他忽然闯进来便要杀我,我还未摸着头脑便被他打昏了。幸得天酒殿下与神君到得及时,否则我……”
见姝燃后怕,令黎安慰道:“别怕,孟极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方才想是在发疯吧。”
姝燃点点头。
令黎叮嘱她安心休息,便起身离开了。
竺宴倚在门边,她出去时顺手拉过他的手。
村长家的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夜里万籁无声,令黎没有说什么,回到房中,她才问竺宴:“你怎么看?”
竺宴道:“说谎。”
令黎:“你说姝燃在说谎?”
竺宴颔首:“嗯。”
令黎问:“那孟极为何要杀她?”
令黎认真看着他,她实在想不通,姝燃与孟极,这两人至少隔了一个时代了,且一个在神域,一个在魔域,如何会结下深仇大恨?
竺宴在桌前坐下,转眸看向她,安静了片刻。令黎以为他是在思索,他却忽然开口问:“要点灯吗?”
令黎:“……”
令黎哭笑不得,轻推了下他的胸膛:“你都不好奇吗?”
竺宴:“别人的事与我无关。”
“要点灯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点,睡了。”令黎径直爬回床上躺平。
大半夜的点什么灯,她可是被吵醒的,还没睡醒呢,她要睡觉。
结果再睡却又睡不着了。
她躺在床上翻滚了两圈,了无睡意。
她睁开眼睛,又想起来孟极问她的那个问题。
她两次死去,究竟是为了竺宴,还是为了苍生?
她从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她下意识反驳孟极,这问题太过刁钻。可是孟极反驳她的话也不无道理,毕竟她年少时那样介意母亲究竟是更爱苍生,还是更爱她。
那竺宴呢?他介意吗?这么多年,这个问题果真如孟极所说,是他心中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的痛吗?
她翻了个身,看向坐在桌前的竺宴。
他像是早料到她会睡不着,就压根没有回床上来。听着她翻来覆去的动静,他取出一张琴。
挥了个结界,没有点灯,没有说话,安静地弹琴。
琴音悠长舒缓,淙淙入耳,她静静看着他的侧颜,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床榻。
月色霜白,她的夫君风华绝代。
她就这么看着他,不知道是美色醉人,还是琴声入心,她很快就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竺宴手指按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
转头,她歪歪斜斜趴在床上,已经睡了过去。
他走至床前,俯身为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而后脱了外衣鞋袜,在她身侧躺下。
将她揽入怀中,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
“生辰快乐。”他轻喃。
第 124 章
“生辰快乐。”
窗外, 月亮过了中天,已经是第二日了。
三月初三,人间的上巳节, 是她的生辰。这六百年来, 他每年之中最煎熬的一日。
他侧身凝视着她, 淡薄的光线勾勒出她柔和的脸庞, 如玉一般。他的手指久久描绘着, 却没有落下。
第二日清晨, 令黎是被外面热闹的声音吵醒的。不同于昨夜孟极的闯入,今日是人世间的热闹, 像是有什么庆典, 嘈杂欢腾。
她茫然睁开眼, 发现竺宴已经起床, 独自一人坐在窗前。
“今日是什么日子?”她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慵懒喑哑。
竺宴看向她:“上巳节。”
令黎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一万多年不曾过生辰,早忘了生辰这回事, 咕哝了一句“人界怎么这么隆重。”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并没有立刻睡着,听见竺宴起身, 而后脚步声渐渐靠近, 停在床边。
他问:“仙界不是吗?”
“不是什么?”令黎懒懒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 半醒半睡, “昂, 不是这么隆重啊?也不是, 每年的上巳节, 仙界也很隆重,有时候甚至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准备了, 你说隆重不隆重?不过跟外面那种纯粹的热闹不同,是一种很压抑的隆重,还会吵架。”
“吵架?”
“嗯,三月初三是魔域之门大开的日子,每年他们都会为要不要刺杀魔君、怎么刺杀魔君大吵个十七八次……”
令黎说到这里,猛地睁开眼睛。
等等,魔君!
她扭头看向竺宴。
竺宴站在床边,俯视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令黎醒了,那一刹那脑子格外清楚,刹那间就将过去一百年和这两年的树生回顾了一遍,回顾得明明白白。而后讪讪一笑,笑得十分狗腿:“……但我一直都是坚定的苟活派!每次吵架我都舌战群儒,拼尽全力阻止他们去杀你!”
竺宴:“那两年前带着两枚烟花来杀我的是谁?”
令黎沉默一瞬,斩钉截铁道:“感谢斳渊把我送回你身边!”
竺宴转身走开:“起来。”
令黎抱着被子,不情不愿坐起。
以前是她不知道,现在她知道了,好歹跟她说一句生辰快乐吧。
不过转念想到他独自为她过了六百年盛大的生辰,又觉得他们之间早已无声胜有声。
村长招待得十分周到,村长夫人亲自将早饭送到他们房中,身后还跟着一名妇人,怀里抱着兰草和其他不知名的香草,一一将它们挂在门边。
村长夫人将两个香囊交给令黎:“不知仙界是否有这样的习俗,在咱们这里,三月初三是个大节日。这日妇人祈孕,少年少女求爱,春日相欢,或郊外游春,或临水饮宴,或射雁司蚕……各地习俗略有不同,却都是个万事皆宜的大吉日,传说在这一日佩戴上兰草香囊,或是以兰汤沐浴,可去灾求福,四季顺遂。”
令黎接过香囊,一阵清幽香气窜入鼻中。她谢了村长夫人,又道:“我竟不知,如今这世道,三月初三已这么重要。”
“那可不是?上巳节在咱们这里可是除了新岁以外最最重要的日子嘞!”
“去灾求福,四季顺遂……”令黎莫名想起无漾,想起无漾笔下那个一夕之间驰名六界的黎黎仙尊……她问,“这都是谁告诉你们的?”
村长夫人笑道:“哎哟,这民间习俗一代传一代,传了几百年了,谁还知道最初是从哪里兴起的!”
此时门外的妇人挂好了兰草,村长夫人便带着妇人离去了,临去前道:“姝燃姑娘起得早,民妇已经送过早饭和香囊了,黎黎仙尊用完饭,也出去瞧瞧咱们人界的热闹吧!喜庆吉利的嘞!”
村长夫人眉飞色舞,令黎有些心动,而且今日还是她时隔万年重过的第一个生辰。
她扯了扯竺宴的衣袖:“那,今日暂且不寻斳渊,出去瞧一日热闹?”
*
看起来今日果真是个大大喜庆的日子,一直以来,祝余村给令黎的印象都是一个暮气沉沉的荒村,中老年居多。但今日村头路上竟多了好些少男少女,他们衣服虽不华丽,却鲜亮整洁,显然是用心打理过,腰间坠着清晨村长夫人送来的同款兰草香囊。
这一日没有男女大防,少男少女自由相看,看上眼了便互赠香草示爱。听说到了晚上,更大胆,直接求欢也是有的。
令黎心想:都怪过去二十年孟极祸害此地,不然这祝余村都不知道生了多少娃娃……不过如今看这光景,也是快了。
她牵着竺宴的手走在路上,察觉到几名女子手中捏着香囊,目光蠢蠢欲动,流连在竺宴那张脸上,玩笑道:“早知如此,我出门以前便给你戴个面具了。”
竺宴还未说话,几名少女已争先恐后挤到他面前,双手送上香囊。
“郎君,收下我的吧!”
“郎君,收我的!”
“我的我的!”
少女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那场面,热闹里透着几分壮观。
然而竺宴这边的空气却庄严冷肃,他面无表情,看向令黎。
正在看热闹的令黎:“……”
真是讨厌的默契,他淡薄的眸子不过是轻扫了眼她空空如也的双手,她就立刻领会到了他的意思——你的礼物呢?
有点过分了啊!今日是她的生辰,他不曾为她备下礼物就算了,竟还来问她的礼物?
但他孤拔地站在那里,琉璃凤眸里分明写着:若是你准备了,我便可收下你的,此刻我们也不必困在这里。
诡辩!
令黎轻哼一声:“你的礼物在前面,跟我走。”
她从两个姑娘中间硬挤出去一条路,拉着他飞快地跑了。
等甩开了身后热情似火的妙龄少女们,令黎忍不住打量起他:“你如今头发都白了,怎么桃花还是跟年少时一样旺?”
虽说脸还是那张脸,可他和一万年前那个在神域的少年已几乎看不出是同一人。
年少时的竺宴,青衣墨发,虽受困封印,处境惟艰,却一身的少年气,骄傲不羁,锋芒毕露,敢与天道对抗。
如今的竺宴确然是抗衡了天道,自己造自己的反将六界整个颠覆,令黎却几乎再感觉不到他年少时那股少年锋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破碎感。
是因为他这一头的白发吗?使他明明更加强大了,却显得脆弱易折。
“对了,我一直没有问你,你的头发是怎么白的?”令黎掬起他一缕发丝,冰凉的触感滑过指间,她有些心疼,“是受伤了吗?”
“嗯。”竺宴道,“情伤。”
令黎:“……”
竺宴:“你魂灯灭那日,我一夜白头。”
令黎:“……”
过了一会儿,她不是很有底气地问:“一,一夜白头不是传说吗?”
竺宴从她手中扯回自己的头发:“你现在知道不是传说了。”
行吧,是她亏欠了他。
“走吧,带你去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她拖着他往前走。
“礼物?”他以为她方才只是借口。
令黎扭头看向他,嘿嘿一笑。
祝余村的东头有一片猎场,十多年前原是达官显贵的私有猎场,后来那家犯了事,落魄了,其他田产都转手到了新的主人手中,唯有这片猎场,也不知是不是新主人不爱骑射,便任它荒废了。许多年来,倒是造福了这附近的百姓,寻常时候猎户进来打猎,而每逢三月初三,十村八店的村民则来此处射雁。
这射雁便是村长夫人说起的上巳节又一大习俗了,用带着丝线的箭射击野雁,射中后即索丝而取雁。
此间习俗,女子求爱向男子赠香囊,反之男子求爱,便是以此雁赠以心仪的女子。
令黎拉着竺宴来到东郊,春日天气晴好,四处入眼都是绿莹莹的,大雁正值肥美,十村八店的青年男子聚在此处射雁。
她没有带箭,便取出钱袋,和一名男子交换了一桶箭。
她指着天上的大雁,对竺宴大气道:“喜欢哪只?我给你射!”
竺宴一脸麻木看着她。
你看我想要吗?
方才与她换箭的男子见她取箭拉弓,一番动作气势很足,震惊道:“姑娘,你,你你射?”
“啊,我射!”令黎点了下下巴,试着将弓箭拉满,又扭头问竺宴意见,“中间那只怎么样?那只最肥。”
竺宴还没吱声,换箭男子却急了,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啊!女子赠香,男子射雁,这乃是阴阳秩序。你,你如今这岂非是如同牝鸡司晨,颠倒阴阳?”
牝鸡司晨,颠倒阴阳?
令黎轻轻皱了下眉。
从前在神域,竺宴不问政事,她刚刚高座漱阳宫那几年,神族私底下也说她牝鸡司晨,颠倒阴阳。可那时也就罢了,毕竟她也算开天辟地头一个手握无上权力的女子。可今日她也没做什么,不过只是射只雁,怎么就牝鸡司晨了?
她就要放下弓箭,好好同这人讲一讲道理,竺宴此时淡淡开口:“射左边那只,聒噪。”
令黎惊讶看向他。
只见他面无表情,一本正经,但她怀疑他一语双关。
令黎左手边的男子感觉被内涵到,摸了摸鼻子,抱着钱袋和剩下的箭识趣地走开了。
令黎眉眼轻扬,又重新拉满了弓,仿佛一个被美色所惑的君王,大声笑道:“一只哪儿够?全射下来!都给宴妃,通通给宴妃!”
宴妃的眉心狠狠抽了抽。
她虽是这么说,最后还是点到即止,只射出了一箭。
这一箭也射得十分慈悲,箭矢并未射穿大雁的身体,而是将将擦着大雁射出,箭身在大雁的翅膀上“啪”的一拍,大雁受惊吃疼,当即从空中掉落。而就在大雁掉落的同时,她挥动手中的丝线,借着那头箭矢的力道,在空中利落地将丝线打了个结,正正捆住掉落下来的大雁。
她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片刻须臾,手中就多了一只大雁。
而那只雁呆呆的,直到落到了她的手中,才反应过来,它特么的竟然被生擒了!
“嘎,嘎——”
被生擒的大雁聊胜于无嚎了两嗓子,应和着周遭此起彼伏的拊掌与惊叹。
周遭不少百姓都看到了这一幕,包括方才阻她那名男子,都向她投来叹为观止的目光。
“好厉害的箭术!”
“出神入化,不输男子!”
“胡说!哪个男子有如此厉害的箭术?”
……
令黎站在风里,笑盈盈提着大雁,送到竺宴面前:“送给你!”
竺宴深深看着她,伸手接过。
令黎箭筒里还有好多箭,也没有再射,见有人箭不够,随手将自己的箭筒给了他们。
离开猎场后,他们又去西郊参加了春日宴。曲水流觞,与东郊的设宴不同,乃是读书人雅趣。不知不觉,两人便混在凡人中过了完整一个上巳节,到天黑才返回村长家中。
令黎踏着月色,手中又抱回了那只雁。她说宴妃矜贵,这等粗活不让他碰。
宴妃一阵无语,眼不见心不烦地将雁塞进她怀里。
她抱着大雁,扭头看向竺宴,眼中笑意清浅,开口正要说什么,却见竺宴在她身后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竺宴看了眼天际的月亮,道:“我要回魔域一趟。”
令黎愣住:“现在吗?”
“嗯。”
“那好吧,我们先回去跟姝燃和村长说一声……”
竺宴道:“你留在此处,我办完事回来寻你。”
令黎眼中的笑意霎时消失。
“……哈?”
竺宴说她方从槐安图出来,神识不稳,从极渊虽然被镇压,但终究是魔气深重,她暂时不宜去。但他眼下有要事,所以需要独自离开。
令黎开心了一整日,白日的喜悦还没有淡去,陡然间就要和他分开,心中虽然不舍,但见他神情十分坚定,今夜是非走不可,她也只好点头。
竺宴将她送回村长家中,留了獾疏和青耕给她,便离开了。
他走得似乎很着急,令黎望着忽然间空荡的空气,有些失落:“也不知道他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今夜离开,明日再做不可以吗?”
的确不可以。
竺宴匆匆赶回,无漾和玄度已经等在从极渊。
每年今日是令黎的生辰,也是她魂灯将灭的一夜。唯有在魂灯熄灭以前,重启禁术,以他元神血祭魂灯,才能支撑她的魂灯再燃一年。
这一夜对他而言万分凶险,所以每逢今夜,不论玄度和无漾身在何处,他们都会及时赶回从极渊,虽无力为他护法,但至少可以镇住魔域太平。
第 125 章
从极渊深处的结界将一切无声掩藏, 今夜看起来如同这六百年间的每一个夜晚,风平浪静。到了后半夜,巡视的魔卫也有些犯困, 几次经过重华殿外, 见玄度与无漾仍在里面对弈, 又振奋起精神, 抬头挺胸昂首阔步走过。
其实两年前, 每年今日魔域之门大开, 六界使者前来朝贺,虽各怀鬼胎, 但寿礼琳琅满目, 宴饮彻夜不歇, 也是十分热闹。只是不知为何, 自两年前那一次寿宴之后,君上就紧闭从极渊,从此再没有办过宴会。
无漾虽是在与玄度对弈, 但两人都心不在焉,频频看向殿外的天空。
夜空如幕, 上弦月安静地挂着。
“该你了。”无漾收回视线, 催促玄度。
玄度胡乱走了一步棋:“说实话,我很担心君上。”
无漾没作声, 落下一子。
玄度木然地跟上去:“这几年他受伤一次比一次重, 去年昏迷了整整半年才醒过来……”
他沉默了半晌, 垂头道:“我担心, 他撑不了多久了。”
无漾抬眼往他看去, 却未作反驳,一言不发地落下一子。
玄度继续道:“只怕这不是长久之道。”
无漾听到这里总算开口:“他六百年前烧自己一半元神重燃魂灯, 其后每年重启禁术,损耗自身为她续命,怎可能长久?”
“可人界的祝祷源源不断啊,”玄度反问无漾,“六百年来,君上每逢今日都要让六界同贺,大肆祈福,凡界还有众生同乐的上巳节,不就是在为她收集苍生的祝祷,以众生安宁福祉,为她累下功德吗?”
无漾:“点滴功德,天罚面前,何足挂齿?”
“那就果真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吗?君上天赋过人,年少时受制于神尊封印,甚至可重修灵根,连开天辟地的神尊也困不住他,他总会有办法的吧?”
无漾视线转到案前的灯盏:“你看这盏灯,点灯熬油,终有燃尽的时候。”
玄度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小小的一盏灯,燃了大半夜,灯油已经所剩不多。
他皱眉问:“你的意思是,君上不复巅峰时期,已经想不到法子了?”
“不,正相反。”无漾手中折扇“啪”地收拢,笃定道,“在他油尽灯枯之前,他定会做一个一劳永逸的安排。”
“就是不知……”他微微停顿,叹道,“他此刻情况如何。”
不同于他们这边漆黑夜色、风平浪静,结界之内,此刻透亮的光芒从竹林深处的木屋穿出,将天空照得亮如白昼。
白光之上,血阵涌动。
血液铸成的血阵,在上空流动成一个血色旋涡,精纯又磅礴的灵力在其中涌动。而那旋涡的正中,安静地燃着一盏橘色的魂灯。
魂灯悬浮在半空,橘黄的光融进灵力的白光之内,一同照着地上昏迷的竺宴。
一身青衣,满头银色发丝披散,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胸口处淌出大片血迹,像雪地里开出了一朵殷红的花。
他躺在那里,不知生死,灵力从他胸口的血洞汹涌涌出。
*
令黎趴在桌前,被一阵心悸惊醒。
猛地睁开眼,刹那间竟不知身在何处。过了片刻,她才想起,这里是人界的祝余村。
桌上的灯已经快要燃尽,窗外,天空还是黑的,唯有天际露出一丝青白色,看起来天很快就要亮了。
她昨夜是怎么睡过去的?她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只记得昨夜竺宴匆匆离开,她有些失落,有些不舍,也睡不着,便独自坐在灯前……然后就这么睡过去了?
她揉了揉脑袋,感觉比起睡过去,更像是昏过去的。
角落里,獾疏趴在地上,青耕化成了人形,两条小手臂紧紧抱着它,小脸埋在那一身柔软雪白的皮毛里,一人一兽正睡得呼呼的。不远处是她昨日射回的大雁,也睡着了。
趴着睡了一夜,脖子有点酸,令黎艰难地转动着脖子,忽然察觉到有什么动静从对面传来。
声音不甚清晰,然而在这黎明破晓的时分,万籁俱寂,还是格外明显。
令黎立刻起身。
声音是从姝燃那边传出的,她房中的灯亮着,在令黎走到门边时,又传出“砰”的一声。
难道又是孟极?
令黎推门而进,却见姝燃倒在地上。房中并没有孟极,只有她一人,看起来十分虚弱,竟不能爬起来。
“你怎么了?”令黎连忙上前去扶她。
却见姝燃一张脸白得瘆人,连嘴唇也是紫的,浑身冰冷战栗,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令黎吓了一跳。
虽说她昨夜被孟极伤得不轻,但神族有神力护体,她这点伤,以神力调息个一二日即可,怎会严重成这样?
令黎探上她的脉搏,少顷,困惑地看向她。
怎么可能?
她又立刻以灵力探她神识,脸色乍变。
“你没有灵力了?”她惊呼。
姝燃身子一颤,震惊又抗拒地看着令黎。
看这模样,姝燃自己应该是还没有意识到。令黎不放心,又以神力再探了一遍。
没错,姝燃如今这情形,跟她当初在从极渊发现自己神力全无时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当初她没有受伤,而姝燃身受重伤,没有了神力护持,便连性命都快维持不住。
令黎没说话,沉默着将姝燃扶到床上,又以神力为她疗伤。
白光笼罩下,姝燃的脸色渐渐恢复了血色,也不再战栗,终于能说出话来。
“谢,谢天酒殿下救命之恩。”她刚能虚弱地开口,便伸手按住令黎,“天酒殿下停下吧,不必为我浪费神力。”
令黎其实也不敢太用神力,只怕用太多会引来天罚,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跟她说这个噩耗。
她如今没有神力了,需得旁人为她疗伤。
“停下吧,天酒殿下。”姝燃催促道。
令黎收了手。
她当初在明知自己即便有神力也无法用时,得知自己神力全无,尚且无法接受,更何况姝燃并没有天罚,忽然间神力尽失,几百年修炼毁于一旦……她恻然看着姝燃,欲言又止。
这片刻功夫,姝燃却像是已经从最初的不能接受里缓了过来,主动问:“殿下,我真的……没有神力了吗?”
令黎迟疑了一下,轻轻点头。
姝燃眼眶一红,身子脱力一般瘫在床头,轻喃:“为什么啊?孟极自己都浑身是伤,他哪里还有那样大的本事,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就能吸走了我全部的神力,而我却毫无所觉?”
令黎默了默:“若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是被方寸草吸尽了神力。”
“方寸草?”姝燃点头,“对啊,我怎么忘了,孟极是负芒坐骑,他们赤虚一族,惯会用方寸草为祸……可为何?我与孟极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害我?”
这也正是令黎心中疑惑的。
但此刻姝燃将将受到重创,她也不想让她思虑,付费资源在企我鸟群寺尔贰二巫久义四七便安慰道:“孟极疯癫多年了,兴许,是将你认错了也说不定。他前二十年在祝余村乱抓新娘,也是将那些嫁人的女子错认了。”
姝燃垂着眼,默不吭声。
她生的是一种英气的美貌,此刻即使神力全失,受了大创,也丝毫不见柔弱之色,眉宇间更有种坚强韧性。
令黎看了眼窗外,天际已经露出鱼肚白。
“天快亮了,你应当一夜未睡吧,你如今……切莫再自行疗伤了,好生休息,等你好了,再从长计议。”
令黎拍了拍她的手。
她的手冷硬,想是这些年花了苦功夫修炼的,一点也不似女子的柔软,手指纤长有力,虎口有厚重的粗茧。
她如此用功,神力却一夕全无……而她除了最开始乍听噩耗时的真情流露,后面却再没有说过什么。
令黎心中对她恻隐之心更甚,又安慰道:“你的情况不似我这般复杂,会有办法恢复的,等竺宴回来,我问问他。”
姝燃点了点头。
令黎起身离开,走至门边,姝燃忽然开口叫住她:“天酒殿下。”
令黎回头。
姝燃半躺在床上,神情莫名地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转眸看向令黎:“天还没亮……天酒殿下,有什么心愿吗?”
令黎不知道天亮没亮跟她的心愿有什么关系,更不知这姝燃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为何还要忽然问她心愿,困惑道:“什么?”
姝燃沉默一瞬:“天酒殿下已连续三次救我性命,姝燃想报答天酒殿下恩情,替天酒殿下完成一个心愿。”
令黎挑眉。
没想到这小小琅鸟,竟如此知恩图报。令黎心中感动,自然更加大气:“不必报答,守护苍生是我应该做的!”
令黎转身欲走,姝燃又将她叫住,坚持道:“天酒殿下,还是许一个心愿吧。”
令黎想了想,道:“那你这样说的话,我就不客气了——我要见斳渊。”
姝燃:“……”
令黎见她沉默,好笑道:“行了,我不为难你,你好好休息吧。”
姝燃却道:“我迟早会让天酒殿下见到斳渊,所以这不算心愿,天酒殿下另说一个吧。”
令黎有些吃惊地望着她。
总觉得这个姝燃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小小琅鸟,口气竟这样大,竟要许她心愿?
“你可知,我有一个心愿,连神君都无法实现?”令黎故意说了一个难的。
“哦?神君无所不能,天酒殿下有什么心愿,竟是连他也无法办到的?”姝燃道,“这我可更好奇了。”
令黎:“开花。”
姝燃沉默了。
姝燃此刻的沉默震耳欲聋,这让令黎无端想起当年化形后初到神域,什么都不懂,应缇带她去看孟极,她问孟极为何自己不能开花时,孟极那一句“好好一只凤凰整日想着开花”……大概此刻姝燃也正在经历着同样的内心活动吧。
令黎笑道:“行了,你好好休息吧。”
这一次,姝燃没有再叫住她。
令黎回到自己房中,也不知是昨夜趴在桌上睡了一夜,还是给姝燃疗伤损耗了神力,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累,又回床上躺着了。獾疏和青耕什么时候醒的她也不知,一鸟一兽醒了自己出去玩,还带上了她昨日射的雁,留她独自一人在房中一觉睡到中午。
姝燃来敲门的时候她刚醒,还坐在床上醒神。
睁开眼睛就有点想竺宴,她取出琉光镜找他,他不知在忙什么,没应。她又想了想姝燃的事儿,总觉得说不出的离奇。
孟极杀她还可用孟极疯癫勉强解释,但方寸草要如何解释?
她昨夜见姝燃骤然神力尽失,心中恻然,一时没有多想,只当是孟极用方寸草吸了姝燃的神力。这会儿一觉醒来,她想起孟极当夜说过,六百年前为了救她,他已将这世间最后一株方寸草给了斳渊。孟极既再无方寸草,那姝燃又怎会神力尽失?
难不成孟极说谎?可孟极此人十分滑溜,说话十之八.九都似是而非,还鲜少如此斩钉截铁,他既如此义正言辞,又不像是说谎。
她疲惫地转了转脖子。
此时传来敲门声:“天酒殿下,我是姝燃,可以进来吗?”
正想她呢,令黎立刻道:“等下。”
她迅速起身穿了衣裳,打开房门。
正午阳光夺目,姝燃背光而立,纤长如玉,手中拿着一幅画卷。
“天酒殿下,送给您。”
令黎愣了一下:“……哈?”
姝燃提醒道:“开花。”
令黎这下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心道:这这这该不会是什么让凤凰开花的禁术吧!
姝燃递到她手边,她小心翼翼接过展开,竟是一幅扶桑花图。
汤谷雾气蒸腾,岸边扶桑枝条柔软青绿,随风袅袅拂动。枝条间,大朵大朵的扶桑花开得正盛,瑰红娇艳,层层叠叠,次第绽放。尤其那颜色逼真之处,竟与真正的汤谷扶桑丝毫不差,栩栩如生得竟像是下一刻就要从图中绽出来。
令黎惊喜万分,蓦地抬眸:“这……你画的?”
姝燃温情一笑:“汤谷的扶桑花,年年花开,年年花落。天酒殿下的扶桑花,永不凋零。”
第 126 章
汤谷的扶桑花, 年年花开,年年花落。天酒的扶桑花,永不凋零。
啧, 瞧瞧这花……这花形、这颜色、这质感!
令黎对姝燃送的画爱不释手, 坐在那里, 一端详就是半日。
青耕在外面玩累了, 回来吵着要吃糖葫芦, 令黎不理她, 兀自沉浸在美丽的扶桑花里,嘴角含笑, 不可自拔。
“我要吃糖葫芦, 糖葫芦!”青耕不干了, 化成人形, 扭着她的手臂闹个不停,“要糖葫芦!”
令黎丝毫不受影响,还转头, 笑着问她:“小青耕,瞧瞧这花, 好看吗?”
她将画举起来, 同自己的脸放在一起,愉悦地眨了眨眼睛。
青耕双手叉腰, 怒道:“我要吃糖葫芦!”
令黎拉过她的手:“你来摸一摸它的花瓣, 跟真的一样。”
青耕挣扎:“我不, 我要吃糖葫芦啊啊啊!”
獾疏无言地望着这两人:“……”
令黎也不强人所难, 收回视线, 爱惜地抚摸起扶桑花瓣。
也不知姝燃用了什么术法,画中花朵微微突起, 像浮雕。这倒是不稀奇,稀奇的是,触手的质感柔和温软,丝绸一般,竟与真正的花瓣一模一样。
颜色、触感一模一样的扶桑花,独属于她的扶桑花,嘻嘻嘻!
“哇!我要吃糖葫芦!糖葫芦!”
青耕馋急了,索性学起了人间的小女娃,往地上一躺,哇哇大哭,原地打起滚来。
但令黎赏花还没赏够呢。
她盼了千年的花,虽然最终也不是她开出来的,但跟真花也别无二致,而且这花,只会花开,不会花落,永不凋零。
哎呀,姝燃的小嘴就是会说!
青耕躺在地上打滚,她目光也没从画上挪开,只是嘴巴安抚道:“买买买,你哪次要吃糖葫芦我没买给你?等我赏完花,我们就出去买,好不好?”
青耕不听,继续打滚。
“呜呜呜——”
令黎:“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
她虽是埋怨,然嘴角轻轻扬着,眼神轻松愉悦。
獾疏忽然朝外面喊了一声:“君上。”
令黎刷地站起来。
“竺宴——”她终于舍得放下画,转身就往外走。
连上一刻还在打滚哭闹的青耕也立刻爬了起来。她倒不是期待竺宴回来,她只是单纯有点惧怕竺宴。以前跟着他的时候,她哪儿敢像现在对令黎这般打滚撒泼?
然而外面谁也没有,哪有什么竺宴?
令黎失望地看向獾疏。
被哄得暂时安静的青耕也愤怒地看向獾疏。
獾疏没事兽似的,仿佛那声“君上”压根不是它喊的,背过身去,用头上的角去拱令黎射回来那只大雁玩。
食物链底端的大雁:“……”
闹了这么一出,令黎忍俊不禁,笑着将画收起来,对青耕道:“走吧,我们去买糖葫芦。”
青耕欢呼一声,原地蹦起八尺高。
“糖葫芦!糖葫芦!”
祝余村自给自足,糖葫芦要去镇上买,令黎带着獾疏和青耕出门,凡间的大雁停在门槛后,眼巴巴望着他们,甚至还丧气地扑棱了两下翅膀,扑出一根呆毛,又掉到地上。
令黎哭笑不得,便将大雁也一起带上了。
走到院子里,对面的房门响了一声,姝燃正好从房间里走出。令黎喜欢她的画喜欢得不得了,爱屋及乌,此刻对姝燃自然格外亲近。
她冲她挥手,热情打招呼:“姝燃,你要出去吗?”
姝燃道:“不出去,房间里躺着无聊,出来院子里走走。”
令黎立刻邀请道:“别院子里走了,跟我们一起去镇上走走吧!”
青耕像是生怕令黎搞忘似的,立刻补了一句:“我们去买糖葫芦!”
令黎弯眼一笑:“对!我们去买糖葫芦,一起?”
“好。”姝燃大方应下,走到令黎身边。
从祝余村到最近的镇子,走路要走一个时辰,如今天色已晚,若走着去镇上,等到了糖葫芦也该收摊了,到时青耕又要闹了。令黎便爬上了獾疏的背,剩下的都是鸟,待他们飞到镇上时,正是黄昏时分。
卖糖葫芦的货郎赶着收摊,正买一送一便宜着卖。青耕没有别的爱好,也不爱吃别的,只爱吃糖葫芦,她又是神鸟,不存在牙齿吃坏的问题,令黎想着她今日都好生哭了一场,便把货郎那里剩下的糖葫芦全买给她了。结果青耕小小年纪,心却大,连草垛子都不放过,抱在手里就不松手,令黎只得将草垛子一起买给她。
青耕抱着一垛子的糖葫芦,心满意足。
“这下满意了吧?”令黎无奈地问。
青耕舔着糖葫芦,用力点头。
“那下次还打滚儿吗?”
青耕将冰糖糖衣咬得嘣嘎脆,用力摇头。
姝燃道:“做天酒殿下的灵兽真是好福气。”
令黎想了想,认真道:“这得看情况。”
“此言何意?”
令黎瞧了眼正津津有味吃着独食的青耕,道:“主要是我不爱吃糖葫芦,但凡我爱吃糖葫芦,那么此刻糖葫芦就是我的,她只能啃草垛子。”
姝燃:“……”
青耕:“……?”
獾疏喜欢吃仙草,凡间没有仙草,倒是有各种鲜果饮,令黎去给獾疏买了几罐鲜果饮,又大气问姝燃:“你喜欢吃什么?我请客!”
姝燃喜欢吃酒,于是两人两鸟一兽便去镇上最大的酒楼吃酒。
那只吃糖葫芦的鸟又会闹又会打滚儿,令黎丝毫不担心,她担心射回来那只凡鸟会一个不留神就被人捉去煲汤喝,于是特意买了个鸟笼,将大雁放进去。结果门口的店小二看她提着鸟笼,却非说她是意图自带食物混进去,硬是将他们给拦在了门口。
令黎提起笼子给他看清楚:“它是活的,不是食物。”
小二:“现宰现杀,吃着才新鲜。”
令黎:“?”谁会在饭桌上现宰现杀啊!
小二又道:“可以先寄存在我们这里,您走的时候再带走。”
令黎当然不同意,这可是她送给竺宴的大雁,虽是凡鸟,却是定情大雁,万一弄丢了怎么办?于是一来二去,就僵持住了。
此时正是用餐高峰期,往来客人不少,这门厅并不宽敞,渐渐拥挤起来。
姝燃忽然皱了下眉,不动声色站到令黎外侧。
令黎正在跟店小二讲道理,余光倏地瞥见一名微胖的油腻男子从酒楼里出来时故意往姝燃身上挤,还去摸她的手。她顿时大怒,一把将姝燃往自己身边拉,一手就要拉那臭男人:“你做什么——”
他们站在角落里,本就拥挤,令黎这一拉,直接将姝燃拉进了自己怀里。姝燃原本高挑纤长,比令黎整整高出一个头,此时冷不丁半弯了身子,破天荒成了个小鸟依人的模样,她愣了一瞬,反应过来连忙抓住令黎的手,阻止道:“天酒。”
“做什么?做什么!”那色胆包天的男子被抓了个现行,反倒厚着脸皮,无所畏惧地大声嚷嚷起来。
令黎皱眉,欺负女孩子还敢这么凶?令黎就要教训他,姝燃牢牢拉着她,那原本固执得讨厌的店小二也生怕他们在店门口打起来,连忙用身体拦在他们中间,一面回头对令黎道:“您的鸟可以进去了,快进去吧!”一面推着那胖男人往外走:“客官您慢走,下次再来哟!”
姝燃也用力拉着令黎往里走,两边人这才分开。
坐下时令黎还堵着一口气,气呼呼道:“你怎么回事啊你?他摸你你就站在那里不动,任他占便宜吗?你还不让我教训他!”
姝燃不疾不徐倒了一杯茶递给她,不恼反笑:“消消气。”
令黎一把接过,放到桌上:“消不了。”
姝燃道:“一介凡夫俗子,在我眼中甚至无分男女,摸便摸了,无妨。”
令黎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这琅鸟看起来不过五六百岁,境界却已然如此之高了吗?
反观自己,生来神族,活了几万岁,还是会见不得这等腌臜之事,方才若不是姝燃拦着,定要大打出手。
令黎打量起她,半晌,笑着摇摇头:“果然是斳渊带出来的鸟。”
姝燃沉默了一瞬,反问:“我与斳渊君很像吗?”
令黎道:“有些相似,你们都是一般的少年老成。”
“少年老成?”
“嗯,他当年就似你这般,小小年纪说话做事就老气横秋,我印象中他好像从未活泼过,半点没有少年人的任性。”
姝燃问:“天酒殿下喜欢活泼任性的?”
令黎看向她。
姝燃反应过来,忙道:“姝燃失言了,我的意思是,斳渊君与天酒殿下不同,他生来就被羲和族寄予厚望,他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阖族未来,自然要慎之又慎。”
令黎点点头:“你说得对,其实我很感谢他。”
“因为六百年前他救了你吗?”
“不全是。”令黎缓缓摇头,“我是尊后的女儿,那些年若不是斳渊担下了羲和这担子,我也不可能那般无拘无束长大,任性胡闹两万年……到现在,也依旧自私。”
令黎看向她:“那一日我毅然决然随着竺宴离开神域,其实你心中也是怪着我的吧?怪我弃羲和阖族不顾。”
令黎顿了顿,话锋一转道:“若是斳渊,他一定会选择羲和族,无论如何,坚定地选择羲和族。”
姝燃安静地饮下一杯酒,放下酒杯时,她看着空盏,轻道:“你说得对。”
客人渐多,酒楼越发热闹起来,说书先生也坐上了桌,惊堂木一拍,满堂热闹又瞬间往上推了一个浪潮——
“各位看官,我们今日来说一桩仙界异闻!”说书老儿卖着关子道。
底下客人却不买账,有人领头倒油:“又是黎黎仙尊吧?魔君舍不得杀她,仙尊将交觞送给她,还有上古神族心甘情愿为她奔走效命,她每日躺着就能日进斗金,最忙碌的事情就是数钱,根本数不过来!因为每日都要数太久,坐着会累,只能躺着数……都听八百遍了!”
躺着数钱的黎黎仙尊:“……”
实在是太尴尬了!尤其还当着外人的面……令黎捂着脸,对姝燃道:“走了,我们回去吧。”
姝燃没说什么,就是笑得十分意味深长。
刚缓缓站起来,却听那说书老儿笑道:“不不不,今日咱们要说的可是一桩新鲜事,发生不过半月——据说,章峩与昆吾两大仙门的仙尊,一夕之间仙力尽失了!”
刚刚准备跑路的令黎倏地一僵,扭头看向说书老儿。
一夕之间,仙力尽失。
凡人都渴望修仙长生,自是不信,有人道:“听这小老儿胡说!仙界三大仙尊,交觞境尘仙尊,章峩望白仙尊,昆吾厌存仙尊,除去这境尘仙尊恋爱脑将交觞上下交给了黎黎仙尊且不说,那望白仙尊与厌存仙尊数百年修为,是何等的仙力高强?还有什么妖什么魔能让他们一夕之间仙力尽失?”
只见那山羊胡老头子神秘兮兮捋了捋胡子:“若是……魔君竺宴呢?”
魔君竺宴四个字一出,酒楼之内,瞬息之间,鸦雀无声。
“传言开天辟地之初,天地间有一魔物,名唤方寸草。方寸草虽为木灵,却水火不侵,连神尊神帝也无法将它们消灭,只能将其移植到虞渊,唯有魔君的火精能降住它。这方寸草能顷刻间吸尽他人灵力,是天下第一大魔物。如今两大仙尊仙力尽失,据说正是为这方寸草所害。方寸草一旦现世,六界都将陷入浩劫。眼下两大仙门已告上神域,仙神两族计正划着联手攻进魔域——杀竺宴,替天诛魔!”
第 127 章
杀竺宴, 替天诛魔。
自一百年前,令黎在交觞醒来,这个声音她听了百年。从前什么都不记得, 她没有感觉。如今她身在凡间热闹的酒楼, 她的周围是最平凡的苍生, 是她的父母当年神陨身灭守护来的芸芸众生。他们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不知道, 却无不义愤填膺, 要替天行道,诛杀竺宴。
令黎站在他们之中, 耳边充斥着各种讨伐声——
“好!大快人心!竺宴那大魔头, 倒行逆施, 颠覆天道, 该杀!该死!”
“不,死太便宜他了!魔头罪行罄竹难书,不能让他轻易死了, 应该将他生剥活剐了!”
“没错,一个魔孽, 竟然让他做了六百年的天地之主, 如今匡扶天道,肃清魔孽, 不能便宜了他!”
令黎面无表情, 视线从那一张张愤慨的脸上逡巡过。
姝燃警惕地看着她, 仿佛生怕下一刻她就会做出什么。
令黎只是沉默地将银钱放到桌上, 离开了这喧闹的酒楼。
姝燃连忙跟出去。
令黎安静地站在路口, 裙踞轻扬,獾疏与青耕来到她身边, 獾疏嘴里还叼着那只凡间大雁。
令黎回头,道:“我要走了,有缘再会吧。”
“天酒殿下……”姝燃不知该说些什么,“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些无知凡人罢了。”
“我并未放在心上。”她道,“凡人也有立场,他们也只是在表明立场,与我无关。”
姝燃:“那为何还要离开?”
令黎淡道:“他们有他们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我与他们不是一个立场,看不得那场面。与你也是一样,就此别过吧。”
令黎转身离开。
“天酒殿下……”姝燃叫住她,“是要去魔域吗?”
“嗯。”
“你真的……要与苍生为敌?”
令黎回头,定定看着姝燃,纠正道:“是苍生与他为敌,而我只是选择站在他身边。”
姝燃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站在天下苍生的对立面,真的不会后悔吗?”
令黎静静看着姝燃身后的落日,长河落日无声照着熙熙攘攘的小镇。
她对姝燃道:“自我与他结下姻缘灵契,他在哪里,我的立场就在哪里,从前从未动摇,以后也不会后悔。”
*
令黎离开了,带着她的两只灵兽和大雁。
姝燃站在路口,周遭人群熙攘,来来去去,她的视线处空无一人。
从极渊在北境三百仞深渊之下,四面冰山,积雪不化,入眼是一片纯净的白,如今是很难让人将它与魔域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了,但令黎曾亲眼见过它魔气森然的样子。一万年前,从极渊黑雾弥漫,将天地吞噬,最后是神尊自爆元神荡平了冲天的魔气。
这里从来就不是看起来那般风平浪静,即使没有肆掠的魔气,也永无安宁。
此刻,从极渊入口处短兵相接。
神兵接连自天上降落,白色铠甲泛着凛凛光芒,与把守在此处的魔卫大打出手。
天道逆转,从极渊的魔卫战斗力更强于神兵,黑枪横扫,神兵被逼得节节败退。
“大胆!未得君上传召,尔等竟敢私闯从极渊,大逆不道,待我禀明君上,治尔等灭族之罪!”领头的魔卫一杆黑枪重压在地,声势浩大,洪亮如狮吼。
令黎隔着老远便听见了,暗暗皱了下眉。
这魔卫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在这时候提什么灭族,是嫌方寸草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吗?
果然,他话声一落,原本败退的神兵顷刻间重振士气,立刻反杀了上来,刹那间就杀了好几个魔卫。
小青耕自小在从极渊长大,在她看来,从极渊就是她的家,现在有人竟然敢在她家门口打架,还敢杀人,她自是义愤填膺,长啸一声便飞扑上去。
“回来!”令黎连忙喊住她,然而她根本追不上青耕的速度。
青耕飞到上空,朝着神族士兵吐出漫天箭柱,顷刻间就伤敌大半。
眼见敌军落败,魔域将领乘势而起,振臂高呼:“兄弟们,给我杀!”
霎时间,身穿黑色铠甲的魔域士兵舞着枪,势如破竹往白甲神兵冲去。
小青耕糖葫芦吃饱了,此刻正是热血沸腾,扑棱着翅膀在上空一个盘旋,配合着魔卫攻击神兵的节奏,嘴巴里喷出熊熊烈火,这一次她打算用火烧。
令黎驾驭着獾疏,拦在她面前:“青耕,住手!”
小青耕见是她,收住了火势,却是桀骜地轻哼了一声,立刻扑棱起翅膀绕过她,打算再跟上进攻的魔卫。
令黎喝道:“獾疏,抓住她!”
小青耕扇动的翅膀霎时被缚,不能动弹,她气得尖啸一声,与此同时,身体从天上垂直栽下来。
獾疏飞过去接住她,带着令黎和她一起落在地上。
小青耕化成人形,双手被捆着,愤怒地瞪向令黎:“令黎,你这个白眼儿狼!亏君上对你这么好,你竟帮着他的敌人来抄他的家!”
还抄他的家……令黎原本心情沉重,愣是被小青耕这措辞给逗得笑了出来,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个小娃娃,从哪里学来这么高级的词汇?”
绿衣小姑娘非常有骨气地将头一偏,见少了她的助力,神兵与魔卫鏖战不休,气得骂了令黎一句:“狼心狗肺!君上白疼你了!”
小青耕年纪小,有的道理她不懂,獾疏却懂得。
他看着混战的神魔士兵,凝重道:“不能再打下去了,否则他们定会不计代价,背水一战。”
令黎正点头,小青耕不屑道:“手下败将,君上还会怕他们吗?这么多年,他们明里暗里刺杀了君上多少次?哪一次不是损兵折将,落荒而逃?”
“那不一样。”令黎蹲下身,轻轻顺着小青耕的头。她虽小,但神力强大,有些道理更应该懂得。
令黎循循善诱道:“我问你,若有人抢你的糖葫芦,你会如何?”
青耕:“打他,抢回来!”
令黎:“若对方太过强大,你根本打不过呢?”
青耕:“告诉君上,让君上教训他!”
令黎:“若君上也打不过呢?”
青耕斩钉截铁道:“那不可能!君上神力六界第一,无人是他的对手!”
令黎:“……”
令黎沉默一瞬,道:“那你就假设抢你糖葫芦的人是我,你打不过我,竺宴不舍得打我,你会如何?”
青耕也沉默了,半晌,扭扭捏捏道:“那,那便只好算了,顶多,顶多我以后都躲着你走就是了。”
令黎又问:“若你躲不掉,总会时不时遇见那个人呢?”
青耕默默在心中权衡一番,憋屈道:“那也没办法,只能算我倒霉,遇见他便让给他,谁让我技不如人?总归我还有遇不见他的时候,我也还能吃到糖葫芦。”
令黎继续问:“那若是有一日,那个人不仅要抢你的糖葫芦,还要吸尽你的神力,取你的性命呢?”
青耕一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顿时瞪圆了,委屈地望着令黎,显然她小小的脑袋一时想不明白,为何都给他糖葫芦了还要她的命。
令黎追问:“若是如此,你会如何?”
青耕瘪了下嘴,目光却凌厉起来:“那便与他拼命。”
令黎提醒道:“可你打不过他。”
青耕道:“打不过也要打!不打就只能等死,我拼了命去,至少还能博个一线生机,至多,至多我再多找几个帮手,多争几分胜算。”
令黎摸着她的脑袋,晓之以理道:“你看,这个道理其实你也懂的,对不对?从前他们虽然不服竺宴,与竺宴为敌,可他们也知道,只要他们不主动挑衅,竺宴也不会要他们的命,他们至多不过是失去了一部分势力,正如你少吃了几根糖葫芦,力量悬殊之下,他们没有必要送死,忍忍也就罢了。可如今不同,方寸草再次现世,还吸尽了两大仙尊的仙力,这让他们想起了从前荧惑与獾疏阖族被灭的灾难。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他们现在惧怕了,惧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方寸草灭族的对象,若怎么样都是死,他们自然不会再臣服,不会再忍让,而定然要联合到一起,与竺宴背水一战,拼个鱼死网破。”
青耕只是年纪小,并不蠢笨,令黎这样一讲,她便懂了:“所以不能让他们认为君上想要他们的命。”
令黎欣慰地点点头:“没错,小青耕真聪明。所以你不能去打他们,激化矛盾。”
小青耕又问:“那方寸草是君上的吗?”
令黎毫不犹豫道:“不是,他不会,也不屑……”
她话未说完,耳边乍然“轰隆”一声,一阵赤色的火浪卷席过来。獾疏立刻展开翅膀,将令黎与青耕护在双翅之下。
然而神族的攻击并未停止,一击不止,接二连三,令黎的耳膜几乎被震破,獾疏的翅膀也被灼伤。
顷刻之间,魔卫便折损殆尽。
“獾疏……”令黎感觉到獾疏受伤,想从獾疏的翅膀下探出头,查看它的伤势。
獾疏牢牢护着她:“别出来,是停云瑟!”
停云瑟……这三个字落在耳边,令黎竟有刹那的恍惚。
那年时光好,虽有方寸草为祸,可是神尊尊后还在。扶光殿中的少年想要护她周全,还精心为她打造了一把十六弦瑟,她起名停云。
可是后来神尊与尊后双双陨灭,神族的天塌了,停云瑟也流落去了下界。
一万年后,当她再次听见这个名字,却已是要致她于死地的杀器。
她从獾疏翅膀下探出头去,只见云端站着一名白衣少年。少年衣摆随风猎猎,手上催动着停云瑟肆掠,天地间皆是他的锋芒戾气。
此人正是昆吾厌存仙尊之子,祝衍之。
他原本与章峩望白仙尊的女儿明瑟仙子有婚约,却在燃犀镜中亲眼见明瑟痴迷竺宴,反死于竺宴的坤灵剑下,本就对竺宴恨之入骨,如今他的父亲厌存仙尊又被方寸草吸尽仙力。而如今这天上地下,唯一能降住方寸草的就只有竺宴一人,他便把新仇旧恨一并算到竺宴头上。
可惜他只是下界仙门,不敢擅作主张,只得一纸仙帖告到神域。所幸如今碧落为神族之首,碧落族一向是个血性的神族,族长应川当即下令神兵追随于他,前来从极渊向魔君竺宴问个清楚,还让羲和长老一同前来,襄助于他。
从极渊却紧闭大门,不肯相见,他便下令神兵硬攻。神兵不敌,他便取出昆吾镇山的停云瑟。
停云瑟果然不愧是那魔头亲手做出来的神器,顷刻间便将魔卫杀得片甲不留,他正欲乘势炸开从极渊的大门,却被羲和长老拦住。
“不要轻举妄动。”与他一同前来的羲和长老正是星回,她按住祝衍之,“你绝非竺宴对手,你手中停云瑟还是他做出来的,若贸然强攻,我们今日所有人都有来无回!”
祝衍之心底深处实则是将竺宴视作情敌的,自然最听不得他不如竺宴的话,当即不悦道:“说得像是我们若不强攻,就有命活似的!恕我直言,听闻当年羲和为神族之首,何其风光,然这数百年间境况却急转直下,落魄不堪,长老是否想过,可是因为少了血性?若是羲和族能有应川族长那般血性,能如今日随你我前来的这些神兵一般血性,或许羲和今日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了。”
星回心中大怒,闭了闭眼,忍耐着道:“应川族长是让他们随你来问明方寸草一事缘由的,不是让他们为你送死的。”
“他都龟缩不出了,还有什么可问——”
他话未说完,停云瑟忽然往他一击,将他弹开。
第 128 章
神器认主, 甩开祝衍之,飞过重重神兵与魔卫,落在一双冷白修长的手中。
“君上!”
“拜见君上!”
从极渊上空, 竺宴玄衣银发, 立于风中, 如修竹松柏孤拔。他一手背负, 一手握着停云瑟。上一刻还在大肆兴风作浪的神器, 在他手中十分温顺。
他一出现, 魔域守卫当即士气大振。明明上一刻还死伤无数,却仿佛已经大获全胜一般, 振臂欢呼。
另一边, 神族士兵举起银色长枪, 戒备地连连后退。祝衍之激情讨伐的话还在风中未能散去, 脸已经白了,甚至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竺,竺宴……”
远处的竺宴抬眸看向他:“你这双手生得不错, □□有力。”
祝衍之一愣。
竺宴神色冷淡而睥睨:“你拿本君之物来讨伐本君,竟也不手软。”
拿人手软, 祝衍之当即面红耳赤, 哑口无言半晌后强辩道:“这,这分明是我昆吾镇山之物……”
站在他身旁的星回实在看不下去, 全天下都知道停云瑟是竺宴做的, 怎好这么睁眼说瞎话?
星回打断道:“君上, 我等并非前来讨伐, 而是眼下方寸草再次现世为祸, 我与昆吾少主谨代表神仙两族前来求助君上。”
“听说自本君离开神族,尔等两族日渐式微, 如今竟是连礼也废了。”竺宴淡淡理了理衣袖,“你们的求助,就是这么求的?”
星回语塞,祝衍之强横道:“何须与他虚与委蛇,分明就是他操纵方寸草为祸六界,这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竺宴:“心照不宣?什么心?似你这般,被猪油蒙了城墙那般厚的心?”
“你——”
“但凡你那颗心没有被猪油蒙了,你也应当晓得,本君若要为祸六界,易如反掌,何须舍近求远用什么方寸草?”
祝衍之:“但却只有方寸草能吸取他人神力为你疗伤!”
“疗伤?”竺宴皱眉,“疗什么伤?”
“别再掩饰了!我们安插在从极渊的探子早已打探到,六百年前你大逆不道,颠覆天道,遭了天谴,这些年来,你的灵力一年比一年弱,以至于一向自视甚高的君上也打起了他人灵力的主意,不得不以方寸草吸食旁人灵力,为自己疗伤!”
“一派胡言!”竺宴拂袖。
祝衍之针锋相对:“那就请君上拿出证据,证明方寸草与你无关!”
竺宴尚未说话,一声轻哂从他身后传来:“哪里来的阿猫阿狗,没有证据出来信口雌黄,倒是敢空口白牙要别人拿证据。星回长老,你们今日是出门太急,把脑子忘在家里了吗?”
无漾摇着折扇走出,他的身旁是持剑的玄度。
竺宴与他的左膀右臂都出现了,魔卫士气高涨,竟仿佛是这就可以当场出发去扫平仙神两界了。
星回皱眉。
此事她哪里有什么证据?原就是祝衍之一面之辞,而应川不过是投石问路,这投的甚至还不是他碧落自己的石,却是将羲和推出来做这个替死鬼。
应川打的好主意,若竺宴果真如祝衍之所说,身受重伤,灵力一年比一年弱,那他便可以方寸草为由,带着仙神两族前来诛杀竺宴;若祝衍之所言不实,像他们这般挑衅,以竺宴脾性多半当场将他们杀了,届时碧落亦是师出有名,可带着神域上下前来诛魔,白白让羲和做了那祭旗的。
她自知自己是颗无论怎么走都必输的棋子,可如今羲和族太弱了,根本无法反抗碧落。
星回进退两难,此时竺宴却道:“也罢,本君既为天地之主,如今有人操纵方寸草兴风作浪,那追查一事本君责无旁贷。星回长老,昆吾少主,两位今日既想到了来求本君,本君便应下了,方寸草一事,本君会给尔等一个交代。”
无漾与玄度双双看向他,不仅他们,连同着在场的魔卫,甚至神兵,甚至星回和祝衍之,都纷纷侧目,眼中饱含惊讶。
竺宴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他做神君的时候都不理政事,做魔君后更是彻底放飞,随心所欲全凭心情,竟还有主动揽事的时候?
“一个月,本君给你们一个交代。”竺宴浅浅挥了下衣袖,“都散了吧。”
众人尚处于震惊之中,望着他,散是没散。
竺宴不轻不重道:“诸位这是要本君现场自证神力呢?”
“也可。”竺宴翻掌,停云瑟顿时在他手中放大。
星回见状,立刻道:“我等告退!”
当即拽着祝衍之消失了,神兵们立刻跟上。
退了神兵,魔族守卫也下去了。无漾收起扇子,毫不客气地看向那位“魔君”:“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扮竺宴一点都不像?”
“竺宴”挑眉看向他,与此同时,玄衣银发的男子消失。
令黎站在无漾对面:“哪里不像?我们有姻缘灵契,我能操纵他的神器,世间再无人能比我更像他。”
她当场操纵了两下停云瑟。
无漾:“他没你这么多话。”
令黎:“……”
玄度:“不错,若方才果真是君上亲至,就你说话那点功夫,他人都已经杀光了。”
令黎:“然后正好让仙神两族师出有名,一起打过来,与他背水一战。”
无漾:“他们不敢。”
“是吗?”令黎反问,“竺宴呢?闹这么大动静,他怎么没出来?”
无漾无意识上前一步,挡在令黎面前:“他不在从极渊。”
令黎狐疑打量着他:“真的?”
无漾:“不然呢?他若是在,以他脾气早杀……”
他话没说完,令黎跳上了青耕的背:“十串糖葫芦。”
青耕二话没说,“咻”的一声,纵身飞下了从极渊。飞得太快,翅膀带起的风狠狠呛了无漾一口,呛得他险些岔过气去。
“咳,咳咳!”
等无漾和玄度追下去,令黎已经进了从极渊下的结界。
上次来这里,纵然整个从极渊冰封苦寒,这处结界却是温暖如春。这一次,结界之内却有些冷。
竹屋后那一片竹林也少了几分青葱绿意,有枯黄的叶子在风里飘,远远就能瞧见。
屋前的小溪,溪水也干涸了。
令黎如有所感,匆匆跑进竹屋,推门而进。
竺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令黎身形轻轻晃了晃,扶住门框。
她远远看着他,忽然想起他们重逢那一日,他就是这般躺在地上,不知生死。那时候她什么都不记得,还自以为慈悲地替他诵往生咒。
往生咒……她怎么诵得出来?
她的手指抓紧了门框,指甲盖变得惨白。
“你别担心,昨夜有人作乱,他受了点伤。”无漾跟进来,在她身后安慰道,“睡个几日就好了,不信你自己去看。”
令黎迈开脚步,很轻很轻地走到他床边。
竺宴双眸紧闭,中衣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像是脆弱的霜花,下一刻就要化了去。
“竺宴……”她轻声喊他。
浓墨剑眉之下,仍旧是紧闭的双眸。
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熟悉的冰凉,他却再无法回应她。
“他是怎么受伤的?”令黎看着竺宴,问身后的无漾。
无漾游刃有余回道:“尚未查出刺客的身份,不过缴了神器,刚好拿来你瞧一瞧,看是哪族的,玄度,去拿……”
令黎没有回头,却将他轻声打断:“祝衍之说的是真的吗?”
无漾沉默一瞬:“什么?”
令黎道:“他颠覆天道,遭了天罚,灵力一年比一年弱。”
无漾与玄度相视一眼。
不全真,但也不全假。
他这几年确实越发衰弱了,却并不是因为天罚。但真正是因为什么,却也不能说。
无漾看了眼窗前那盏魂灯。
安安静静燃着,火苗并不旺盛,没什么存在感。
却是某人拼尽所有护下来的。
无漾没有回答,令黎便当他默认了,又问:“要多久,他才可以醒?”
无漾如实道:“不知。”
令黎缓缓回头,看向他。
无漾坦言:“去年昏迷了半年,再往前,却从未至此。”
令黎没再说话。
无漾是何等的有眼色,识趣地与玄度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门。
此时天色已晚,星幕低垂,两人走到远处,回头见竹屋上空有莹白的光。
“她在做什么?”玄度问。
无漾:“大约是在为君上度神力疗伤吧。”
玄度不悦道:“她若此时动用神力引来天罚,那君上这么多年所做的全部牺牲岂不付诸东流?我去拦她!”
无漾拽住他,将他拉着往外走:“走吧,凡事与她有关的,君上自有安排。”
“可是她……”
“轮不到我们来操心。”
两人消失在结界。
竹屋内,令黎皱眉收了神力。
是她的错觉吗?为何她分明感觉自己身体里有很强大的神力,可是此时想要为他疗伤,却有心无力?
她不死心地再试。
指尖仍旧只有细弱的灵力,仿佛涓涓细流,可是体内那蓬勃浩荡的感觉并没有错。
就像是明明有汪洋大海却被封住了一般,无论她怎么努力,也只能从指尖溢出涓涓细流。有一点,但不多,要帮他,更犹如担沙塞海。
她尝试再三无果,终于放弃,疲惫地坐在他床边。
“是你封住了我的神力吗?”她问昏迷不醒的男人。
回答她的只有满室寂静。
“你不回答,我也知道是你。一定是上次我同你说我有了神力,你怕我乱用神力引来天罚,将我体内的力量封住了。”
她难过地呢喃:“可我不是乱用,我是想帮你……竺宴,我从未见你如此孱弱。”
“不对,我也是见过的……”她忽然扇了自己一个嘴巴,“你说得对,我好没有良心。那时见你躺在地上,不知生死,我没心没肺就在一旁诵起了往生咒,事后竟还以此向你邀功。”
她轻轻伏在他的身上,脸颊贴在他的心口:“那个时候的你,心中该有多苦?”
视线顺着往前,落在窗前的魂灯。
她无声抱着他,许久,轻喃:“若能让你不再受苦,我愿意遭受天罚。”
第 129 章
从极渊下积雪万年不化, 这一处结界是竺宴以神力生劈出来的。两年前令黎误入此处,这里还是温暖如春,如今夜里已经有丝丝冷意。
她与竺宴睡在一起, 他的身体冰冷, 可她这么抱着他, 心里却觉得很温暖。
第二日, 结界中的天色阴沉。屋后的竹林经了一夜的风, 院子里堆了不少枯黄的竹叶, 有的还落到了干涸的小溪里。
青耕一大早就来找她兑现昨日说好的糖葫芦,见到这一片衰败之景, “咦”了一声, 问:“秋天这么快就来了吗?可是外面还是春日正好啊。”
令黎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不是秋天, 是春日正好。”
她将满满一只钱袋交给獾疏:“我就不出去了, 你带她去买糖葫芦。然后去问农家买一袋糯米和酒曲,剩下的钱买杏花枝芽。”
青耕换算成人类的年纪也就五六岁,一听她不出去就开闹, 往常她一闹,令黎就会顺着她, 今日她却异常坚定:“要么你跟獾疏去买, 要么你就跟我一起留在这里,你自己选吧。”
青耕两个都不想选, 眼泪汪汪地诉委屈:“这里又冷清又无聊, 我不要留在这里, 我们一起出去外面玩好不好?”
令黎:“我不喜欢外面, 我只喜欢这里。”
“为什么?外面那么多人, 那么热闹,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有!”
令黎道:“外面人多、热闹、有新鲜玩意儿……可那不是我喜欢的, 我喜欢的都在这里。”
青耕还要再闹,獾疏默默咬住她的衣摆,将小小的人儿往外面扯。
青耕转移了注意力,不开心道:“獾疏,你别扯我,我自己走还不行吗?”
说着化成了原身,同獾疏一起飞了出去。
一鸟一兽很快消失在天际,令黎望着他们的方向,就仿佛在看一万年前的自己。
年少时她也同青耕一样,喜欢热闹、人多、新鲜玩意儿,总是和知确一起六界乱跑。竺宴却和她不同,他几乎不出扶光殿。大多时候他都在被禁足,即使自由,也不愿意踏出扶光殿一步。
她在外面见了有趣的事或是哪日想起来了会去找他,他虽让她进去,也总是冷冷淡淡,她以为他并不那么欢迎她。她原也不是厚脸皮的人,但没办法,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高高的眉骨,浓墨似的剑眉,一双凤眸浅淡若琉璃。他总穿一身青衣,青衣墨发的少年,低眸看她时,她的心会砰砰跳个不停,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能盯着他高挺的鼻梁。
她曾认真拜师学画,教过她画画的师父就不下七八个,却未能画出他惊世风华的一二,她总是时时想见到他。
但那时她总想见他,也总想见外面那些好玩的玩意儿,就像青耕那样,所以也总往外面跑,哪日跑累了又想起他来,再去垂涎垂涎他的美貌。
而他呢,她以为他每回都是不耐烦地让她垂涎。
直到那年扶光殿中,杏花树下,一向骄傲的少年轻轻拉住她的衣袖,低声对她说:“你上次生气,九十八天没来。”她才知,原来他一直在等她。
而在那之前,她一无所知,并且日常苦恼六界的热闹与他,她宠幸不过来,分身乏术。
也难怪那时他总以为自己不过是她一时兴起的玩意儿,并不觉得她真的喜欢他。
如今她的神力被他限制,她无法为结界注入大量神力,便艰难地一处一处注入神力,让这里恢复一些生机。
先清理掉枯黄的落叶,然后让干涸的小溪重新流淌,再是屋后的竹林……一番努力下来,天上的阴霾也散去,天幕渐蓝,日头出来,是个很好的晴天。
她又从屋中搬出一把躺椅放在院中,将竺宴抱出来晒太阳。
“这个地方从前一定很温暖,不过没办法,你将我神力封了,我力量有限,只能恢复三五分,你就勉强将就一下吧。”她还是谨慎地拿了毯子出来为他盖上。
竺宴昏迷不醒,无法回答她。
令黎在他身边坐下,替他往上掖了掖毯子,轻声道:“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你从来都不肯说。可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是想让我留下的。”
“嗯,所以这次,我留在这里陪你。”
她看了眼光秃秃的院子:“我们从前吃了扶光殿外那个杏花精的大亏,你至今都不敢在院中种花了吧,不过没事,以后你都不必如此谨慎了。我让獾疏青耕带了杏花枝回来,一会儿我将这里种满杏花,就像在扶光殿一样,好不好?”
但是比起杏花枝,无漾先来了,并且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应川求见。”
令黎:“不见。”
无漾:“不是见你。”
“我知道,昨日没杀人,他起疑了,来探虚实。”令黎抬眸,“不管虚还是实,竺宴都不会见他。”
“那我去回绝?”
“嗯,让他一个月后来。”
“一个月,你就能找到方寸草?”
令黎:“派人去找孟极。”
无漾略一思索:“赤虚族人善纵方寸草,负芒灭后,赤虚族就只剩下孟极,寻他这个方向是没错。但君上曾经为了你,找了孟极六百年都找不到他,如今怕是也没那么好找。”
令黎道:“从前是他盗了我的槐安图,如今槐安图已裂,他没处可藏。再者,蛇打七寸,从前是我不知道他的七寸,如今我都记起来了。”
令黎淡道:“派人去祝余村,将祝余庙砸了,他自会出现。”
无漾挑眉打量着她,半晌也没说什么,爽快地点了下头:“行,我这就去。”
“等等……”令黎又叫住他,停顿了一下,道,“别动那尊雕像。”
无漾轻嗤一声:“心慈手软……知道了!”
青耕与獾疏出去买糖葫芦,买到天黑才回来。第二日,令黎一早起床,先将竺宴搬到院中晒太阳,而后去将昨日獾疏买回的糯米洗好,上甑蒸了。
米香飘出,很快,屋前屋后都掩映在竹篾和糯米的清香里。
令黎蹲在竺宴的躺椅旁,握着他冰凉的手:“我记得那年我还是天酒,从凡间带了米酒回来送你,你似乎有点喜欢,那是我难得见你喜欢什么东西,便想着等再下凡间,为你带个八百坛米酒回来,豪气博你一笑。可那酿酒的农妇却古怪,听了我的意图,收了我的钱,只是扔给我一张酒方,让我自己酿……那,我从前那样懒,自是不大愿意的,索性也不给你送酒了。”
她浅浅笑了笑:“但我昨日忽然想起,你赠我坤灵做了聘礼,我却好像都没有什么嫁妆,又听说凡间嫁女儿要开埋藏十多年的女儿红,女儿红我是没有的,那就为你浅浅酿一坛米酒吧。我将它埋在杏花树下,待你闻到酒香,你就醒来,可好?”
她温柔地凝视着他,竺宴躺在椅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落。他好看得那样鲜活,看起来就像只是浅寐,说不得下一刻就忽然睁开眼睛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令黎俯身亲吻他的眉眼,哑声道:“你没有反对,我便当你答应了。”
那张酒方她虽是斥下巨资买来的,但一万年前也不过是草草看了一眼,如今凭着记忆,笨拙而小心地蒸米、晾晒、装坛、加入酒曲。到傍晚时,米酒封了坛,杏花也种好了,她将酒坛藏在一棵杏花树下。
做好这一切,无漾到了。
“孟极带回来了。”
令黎回身问:“可有伤亡?”
“没有,我到的时候,孟极已经等在了祝余庙中。”无漾道,“他要见你。”
令黎点了下头:“他在何处?”
“重华殿。”
*
重华殿是魔君议事的宫殿,类似于神域的漱阳宫,交觞的空明殿。令黎到时,孟极正不客气地坐在上座。
他身上穿着凡间普通的蓝色长袍,陈旧得已经泛了白,这么多年的磋磨下来,他身上也不见了当年的风流,鬓见倒是添了一缕白发。但坐在魔君的位子上,却显得十分松弛自在,神情更是颇为感怀。
见令黎进来,他道:“重华殿这把椅子,还是当年我做魔君时打的。没想到这么多年,竺宴竟连把椅子都没换。六界都说他自从做了魔君后,权力和欲望膨胀,日子过得极尽奢靡,我看他倒是过得朴素。”
令黎没说话。
孟极勾唇一笑:“就是不知他这六百年间每逢生辰都要天地同贺是为了什么。对了,若我没有记错,三月初三,好像是天酒殿下你的生辰吧?至于竺宴,传言他出生时适逢神帝陨灭前后,羡安娘娘痛失所爱,悲恸欲绝,连带着对这个儿子也不甚喜爱,便连他出生的日子也忘记了,所以竺宴是没有生辰的,就更谈不上做寿了。”
令黎面无表情,淡问:“方寸草在何处?”
孟极从座上站起,缓缓走下台阶:“别急,我就是来助你寻方寸草的。”
令黎想起姝燃被吸走的神力,轻蹙了下眉,问:“方寸草不在你手上?”
孟极平摊起双手,似笑非笑:“我手都被竺宴砍了,还怎么在我手上?”
令黎打量着他。
孟极动了动双手,讥诮道:“假的,没神力,充充门面还行,不至于将人吓到。”
令黎:“你想要什么?”
孟极:“方寸草虽不在我手上了,但我能驭草,自有办法找到它,我带你去找。”
“带我去找……”令黎低头一笑,“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告诉我在何处,我若想寻方寸草,必须得带上你?”
孟极:“不错。”
令黎点点头:“还有呢?”
孟极:“你亲自去找。”
令黎挑眉:“亲去?我若不去呢?”
“那便不找,总归六百年前我既舍出了方寸,这东西对我便再无用处。”孟极返身大步往外走。
将将迈出门槛,只听令黎道:“好,明日去找。”
令黎说罢,从他身旁走过,衣角掠起的凉风打在孟极的脸上。
孟极轻笑了一声,望着令黎的背影,高声问:“天酒殿下,神后娘娘,那我今夜住哪儿?”
“这里你不是熟吗?自己找地方。”令黎头也没回,很快走远。
无漾跟在她身旁,提醒道:“孟极深不可测,与君上又有囚禁、断手之仇,只怕有诈。”
令黎脚步未停:“所谓有诈,不过是他想要的东西怕我不肯舍,只得迂回取之罢了。但他小看我了。”
无漾一怔。
令黎淡道:“如今除了竺宴,我没有什么不肯舍的。”
第 130 章
翌日, 令黎离开前仍将竺宴抱到院中晒了太阳,直到无漾进来,说孟极已在外面催促了七八回, 她才不疾不徐放下替竺宴擦手的帕子, 将他抱回屋中。
昨日种的杏花瞧着甚好, 应是能活。
“那下面有一坛米酒。”令黎指着一株杏花, 对无漾道。
无漾十分震惊:“可以啊天酒殿下, 都会酿酒了, 什么时候学的?”
令黎没理他,走出了结界。
孟极歪在外面的树下, 一副要睡过去的样子, 见她出来, 讥诮地扯了扯唇:“这么磨蹭,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生离死别,搞得我像个恶人。”
令黎皱了下眉,无漾不悦道:“怎么说话呢?会不会说话啊!”
孟极奇道:“神尊没跟你们说过吗?竺宴死不了。”
令黎想起在她还是天酒时, 的确曾偷听到冶容说过,竺宴不会死, 但冶容也只是一句带过, 并未说到原因。
她若有所思看向孟极:“没有,不信, 怎会有人不死?”
岂料孟极一眼看穿, 笑道:“套我话呢?赤虚一族掌管四时秩序, 我的话何其值钱, 你觉得就咱俩这关系, 我能告诉你?”
无漾冷笑一声。
孟极:“行了,走吧!你尽管将心放到肚子里, 竺宴生来就有他的宿命,在那以前,你拿剑怼着他心窝砍他也死不了!”
无漾:“那要不你试试,看我拿剑怼着你心窝砍,你会不会死?”
孟极轻嗤一声:“我等贱命,如何敢比?神帝与言灵之主的儿子,开天辟地,也就那么一个。”
“言灵之主?”令黎听见这四字,眼皮一动,“你说羡安娘娘就是言灵之主?”
“哟,说漏嘴了!”孟极惊道,但他神情不疾不徐,似笑非笑,却压根不像是失误。
无漾:“什么言灵之主?”
“什么什么言灵之主!走了,再多说一个字就是另外的价钱了。”孟极化作原身,飞出从极渊。
无漾不放心令黎,要与她同去,令黎道:“我带着獾疏与青耕足够,你心细,留在此处,替我照顾他。”
令黎跳上獾疏的背,一人一兽一鸟跟上孟极。
当年岁始印曾告诉过她,竺宴是被神尊和言灵之主一同封印的,所以即使神尊陨灭,神谕的力量减弱,但因为言灵之主的预言,为竺宴解除封印之人依然会为天道不容,生生世世,永受天罚。她也曾好奇谁是言灵之主,岁始印欲言又止,并未告诉她,原来言灵之主就是竺宴的生母。
就是说,是他的母亲和神尊一起封印了他。
神尊为天下苍生计,她能理解,可羡安……令黎不理解一个母亲为何能做到这个地步。易地而处,别说作为母亲了,就是自己对青耕,也不忍心封她灵根,让她受苦。
“羡安娘娘果真是言灵之主?”她问。
孟极因为在竺宴手上受了伤,如今速度远不如青耕。青耕独自在前面撒欢,獾疏与他并行。
孟极兽眸瞧了令黎一眼:“我虽算不得好人,但我一般只隐瞒不说,说出的话却无谎言。”
令黎改而问:“那她真是竺宴的亲生母亲?”
孟极笑了:“神尊神帝一同创世,你与竺宴作为他们的后人,身上同样流着创世血脉,但你看看竺宴,你再看看你自己……别说你了,就是你曾经那庶兄庶妹,哪个敢比竺宴?你觉得你们之间的差距是从哪里来的?那还不是因为竺宴有言灵之主那样强大的母亲。”
令黎:“……”你说我就说我,为何要伤及旁人!
令黎不悦道:“是我自己禀赋不好,与我母亲无关,她是羲和女君,是六界最厉害的女子!”
“之一。”孟极不疾不徐补上两字,“但言灵之主创世以来也只有一个。这万万年来,羡安先后经历了言灵族灭、神帝陨灭、竺宴堕魔,哪一样不是塌天大祸?可她至今依旧在神域安然度日,你以为她凭什么?凭她运气好?凭她存在感低?还是凭神域众人慈悲心肠?”
“那她为何要封竺宴灵脉?一个母亲何至于恨自己的孩子到这个地步?”
“谁告诉你那是恨?”孟极说到这里再次打住,讳莫如深一笑,“罢了,我自己也不过是三分窥探七分揣测,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令黎蹙眉:“那你又为何要与我说那些?”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孟极扇动起翅膀,“咻”地就飞了出去。
令黎跟着孟极飞了半日,来到一处山谷。这里是妖族地界,也不知是哪一族的,山谷凋敝,看起来已荒芜许久。入口处残余着一座花桥,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枯黄衰败,在风中摇摇欲坠。
她曾同竺宴一起围观过妖族的婚礼,依稀记得妖族成婚都会搭这样的花桥,花桥是妖族婚礼的标志。
令黎感慨道:“族地都荒芜了,花桥还在,可见当年婚礼盛大。”
孟极奇道:“你不认得此处?”
令黎被他问得一怔。
“我应当认得吗?”她再一次环顾四周,觉得这山谷有些眼熟,但不多,又仔细想了一下,最后确认道,“不认得,我与妖族一向没有什么交情。”
孟极:“那完了,你进不去了。”
“此处都已经荒废,为何进不去?”令黎拍了拍青耕的脑袋,让她上前去看看。
青耕大部分时候还是挺听话的,立刻扇着翅膀飞过去,却被一道无形的结界挡住,与此同时,虚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鸟啸。
令黎眉心一跳:“这个声音……”
“比翼鸟。”孟极道,“这里是比翼鸟族的地界,说起来你与比翼鸟族应该有些渊源才是,据说如今的比翼鸟女君破壳便夭折,幸得你及时出现并请来斳渊救下,这么说你对这比翼鸟女君还有救命之恩。”
“如今的比翼鸟女君?”
“叫蛮蛮,这不还是你赐的名?”
令黎恍如隔世,当年的比翼鸟族何其鼎盛,那时候她是竺宴神侍,比翼鸟族大婚,她尚且被拒之门外。如今沧海桑田,这里已破败至此,她竟都没能认出来。
她问:“蛮蛮……她不是比翼鸟公主吗?”
孟极道:“从前羲和强大,比翼鸟族跟着沾光,为妖族之首,但妖族慕强,众妖不满比翼鸟,不服已久。六百年前,竺宴堕魔,天道颠覆,众妖族趁机叛乱,灭了比翼鸟族,比翼鸟女君也在叛乱中死去,比翼鸟就那一个公主,蛮蛮自然就成了下一任女君。”
令黎轻蹙了下眉。
时间上不对。
一百年前她在交觞醒来时,蛮蛮已在交觞,蛮蛮一直以比翼鸟公主自居,两年前更被当做礼物送给从极渊,与她同入了燃犀镜。若蛮蛮六百年前已是比翼鸟女君,即使比翼鸟族落魄,境尘,不,斳渊于情于理也不该将她当做礼物送出去。
斳渊为何要如此?而且自燃犀镜出来后,蛮蛮便与斳渊一样,不知所踪。
蛮蛮与斳渊……
“想到了吗?”孟极忽然开口。
令黎看向他。
孟极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山谷的方向看:“你的鸟惊动了比翼鸟,人家现在杀出来了。”
像是为了呼应他,天空中应声传来一道怒喝:“何人擅闯我族禁地!”
令黎举目望去,只见一队紫衣女使从远处飞来。那些侍女拂风之姿,乍见赏心悦目,却个个纱巾覆面,提着剑,杀气凛凛。
令黎心头一跳,与此同时,獾疏已脱口而出:“紫衣刺客!”
不错,看这些人的装扮,正是当日在记忆阵前刺杀她与竺宴的刺客。
一旦知道刺客是比翼鸟族,再回想当日刺客首领的身形神态,是谁便呼之欲出了——是蛮蛮!
当日趁着竺宴进入记忆阵,要趁虚而入杀她和竺宴的人正是蛮蛮!
那当日消失的靳渊会忽然出现将她救走,也就说得通了。
令黎当机立断,对孟极道:“今日先不进了,走!”
说着便飞身踏上獾疏的背,一人一鸟一兽飞离。
孟极却一动未动,站在原地,迎着前方飞来的比翼鸟女使,高声道:“孟极。”
刚飞到一半的令黎险些当空掉下去。
她迅速藏身到一棵树后,正正见孟极被两名比翼鸟女使当场打断了一双腿,跪趴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又一名女使拔出剑:“孟极,你与我族有灭族之仇,今日竟敢来送死,我成全你!”
剑芒锋利,说着便往孟极刺去。
令黎要回去救他,这关头,却被一双手稳稳按住。
转头看去,是姝燃。
令黎微惊,姝燃竖起食指,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与此同时,那边“噗”的一声传来,孟极身上已被刺了一个血窟窿,鲜血把白亮的长剑都给溅花了。
姝燃在她耳边道:“走!”
说着不待令黎迟疑,姝燃已拽着她离开。
令黎原本惴惴不安,刚走不远,却听孟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是含着一口血唾沫,又重又含混:“来救我!别让我死在里面!”
令黎瞬间又觉得:稳了,他不会死。
“你怎么会在这里?”离开妖族地界,令黎出声问姝燃。
异口同声,姝燃也问:“你这么会在那里?”
两人皆是一愣,姝燃先答:“我一路寻找斳渊君踪迹,路过此地。”
“斳渊?你说斳渊在比翼鸟族?”
姝燃稳妥道:“目前还不确定。”
令黎却道:“我早该想到的,斳渊与比翼鸟族渊源深厚……”
“有何渊源?”不待令黎说完,姝燃打断。
她眼眸漆黑,直直盯着令黎。
令黎竟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安静了一瞬,才答道:“比翼鸟族有那些年的强盛,全因斳渊的一个物件儿。”
姝燃问:“什么物件儿?”
令黎没有做贼但偏偏心虚,没有答,正要敷衍一句“具体不知”,姝燃却问:“言灵镯吗?”
令黎吃惊:“你知道言灵镯?”
姝燃看着她,神情不明:“听说过,传言斳渊捉天地间最后一缕言灵残魄铸的镯子,又注入自己万年神力,本是送给天酒的聘礼,天酒没要,他便断了言灵镯,又随意扔给了一个下界小妖,这个妖族自此鼎盛,便是比翼鸟族。”
姝燃的五官本就生得英气,说起这个事时面无表情,神情便显得冷漠。令黎巴巴望着她,忽然觉得嘴巴有点干,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事是这么个事,只是为何听姝燃说起来,她竟有种罪孽深重的负罪感?
卡了半晌,令黎当即转移话题:“不好!孟极快死了,我现在就去救他!”
说着便往比翼鸟族的方向跑。
姝燃站在原地未动,望着她的背影,淡道:“比翼鸟族的结界是斳渊亲手布下,以你现在的神力,你若要进,除非像孟极那样自损三千,被打断双腿绑了进去。”
令黎脚步一停。
她缓缓回头,只见姝燃负手立在原地,一身白衣,裙裾被风吹得轻轻扬起,脸上是冷漠的通彻。
令黎与姝燃回到人界的客栈,她从路上就开始从长计议,没有出声。姝燃以为她在担心孟极死活,沉默许久,生硬安慰道:“不必着急,你还有一千年的时间,总能想到办法。”
“一千年?这么久?”令黎很吃惊。
姝燃:“嗯,祸害遗千年。”
令黎:“……”
呆滞半晌,她倏地笑了。
姝燃又立刻自告奋勇道:“你还想听笑话吗?我还有。”
令黎连忙摆手,笑得停不下来:“不用,不用了……我没笑笑话,我笑的是你哈哈哈!”
比笑话更好笑的姝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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