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绍这小破镇有子点太脏了。


    竹丝扎成的扫帚有一人高,驼着背的老大爷在路边一手臂挥下去,雾蒙蒙地荡起一大蓬灰尘。


    隔着五六米远,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蒋以声能咳老半天。


    他有点灰尘过敏,在这个地方尤为受罪。


    四下扫了一眼,大片田埂边上特立独行出一家杂货铺。


    铺子是农村自建小二层,一楼方方正正,百平米的大小。


    外墙上白色的腻子掉了大半,年代似乎有些久远。


    老板正横在柜台边的躺椅上午睡,风扇“嗬啷嗬啷”摇着它那快要掉下来的扇叶。


    碎了半边的玻璃柜里琳琅满目摆着香烟,门边还架了口香油大锅,里面黑黢黢地晃着刚炼出来的香油。


    香油是桐绍本地油菜籽榨的,春天收获,夏天晾晒,七八月份正是榨油的时候。


    蒋以声赶得巧,能吃着第一口新鲜。


    只是浓稠的油香闻得他有点反胃,他在店门外犹豫再三,都没乐意进去。


    “老孙!起来咯!”


    扫马路的大爷在树荫下杵着扫帚,喊得老板脑袋往胸口一勾,抹了把脸赶紧坐起来。


    “哎哟!哎哟!”他撑着躺椅上翻了个身,“我怎么又睡着啦!”


    这边人方言不重,语调大多上扬,话说快了就跟唱歌似的,带着点自娱自乐的喜剧效果。


    “有口罩吗?”蒋以声皱着眉问。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老板抬了下眼。


    “有嘞!”他踩上二夹脚,“啪嗒啪嗒”往堆得满满当当的柜台里走,“要几个?”


    “一个,”蒋以声从兜里掏出张五块的纸币,“多少钱?”


    “两毛,”老板从抽屉嘎达里找了半天,才找出一叠被压得皱皱巴巴的口罩。他看着搁在柜台上的纸币,“没零的吗?”


    蒋以声用两根手指接过那个快要褪色的口罩,嫌弃地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不用找了。”


    风扇转头吹过小臂,就连风都带着股黏湿湿的油腻感。


    蒋以声几步走出小店,低头闻了闻。


    “……”


    口罩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被门口那锅香油腌入了味,蒋以声都没往脸上戴就扔进了垃圾桶。


    到了家,张姨刚做完新房的大扫除。


    蒋以声拿了衣服去浴室洗澡,冷水迎头冲下来,洗了一上午的烦闷浮躁。


    他肩上搭着毛巾,半湿着头发回到卧室。


    屋里灯光明亮,装修简单,地砖墙纸俱全,家具崭新一套。


    这是蒋臻临时给他安排的住所,还算可以。


    蒋以声拉开凳子,抬手懒散地擦了几下头发。


    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来自他的发小徐拓。


    他回了通电话过去,把手机扔在桌上。


    忙音响了一声,很快就被接通。


    “声哥!声哥!”徐拓话里带笑,显然有些幸灾乐祸,“你还健在吗声哥!”


    那边很吵,蒋以声拧着眉头把音量降到最低:“有事说事。”


    徐拓收敛了声音,先是长吁短叹一通,然后扯了不少废话。最后回归重点,气急败坏地说:“今早上穆潋卿追着我问你在哪,我都快被她烦死了。”


    蒋以声淡声道:“没事挂了。”


    “别别别!”徐拓连声道,“我有点扛不住了,我能告诉她吗?”


    “不能。”蒋以声挂了电话。


    他和徐拓是开裆裤时期认识的发小,穆潋卿是徐拓初中时从小混混手里面救下来的学妹。


    三个人平时走得近,有什么事也会互相商量着出出主意。


    但蒋以声这次来桐绍谁也没告诉,要不是徐拓意外从长辈嘴里听了一耳朵,现在也没人烦他。


    蒋以声烦躁地揉了把后颈脖,短短的发茬刷着掌心。


    男生头发硬,蓄不住水,九月的气温一蒸,没一会儿人都口干舌燥。


    他起身去客厅倒水,手机又进来一通电话。


    对方姓李,是负责蒋以声学校安置方面的人。


    桐绍一中新学期开学有几天,蒋以声其实已经来迟了。


    李哥和他约好了时间,今天下午就得去学校报道。


    蒋以声挂了电话,一脸烦躁。


    他家老头不会真指望让他在这破地方上学吧?


    再说高二有什么好上的…


    椅子前脚微微翘起,蒋以声拉开抽屉,翻出一本旅游手册。


    巴掌大的三叠纸,从高速休息点顺来的,上面介绍着附近知名景点,其中就有桐绍这个地方。


    四朝古都,历史悠久;依山傍水,襟江带湖。


    楚文化故乡,豆腐发源地,千年名城,邀您共游。


    “……”


    还千年名城,千年混成这个鬼样子。


    真好意思打这个广告。


    蒋以声随手把手册扔到桌上,空手停了几秒,再拿出底下的一个信封来。


    粉蓝色的纯色信封,边缘带了点发黄的、老旧的折痕。


    封口没封,拿在手里有一定分量,没有贴邮票、也没有戳邮章——这是一封没能寄出去的信。


    信封正面有两行字。


    第一行写着“小蝶”,大约是收信人。


    第二行是地址,也就是刚才蒋以声去的那个书店。


    挺莫名其妙的。


    蒋以声对着地址又看了一遍,确定自己的确没来错地方,才将信封放回抽屉。


    电话再次响起,是一串来自北京、没有备注的号码。


    蒋以声扫了眼屏幕,又收回目光,硬是原地坐了半分多钟,这才磨磨唧唧拿起手机按下接听。


    “到了吗?”对方的语气似乎并不好。


    “嗯。”蒋以声也没多和气。


    “小李和你联系了吗?”


    “嗯。”


    “只有一年,别给我惹事。”


    “……嗯。”


    “你这是什么态度?”蒋臻压着声音,也一并压着怒火。


    “我知道了,”蒋以声呼了口气,“还有事吗?”


    几秒停顿后,电话被直接掐断。


    尖锐的忙音钻人耳朵,刺得蒋以声眉头一皱。


    他面色微沉,看着已挂断的通话记录,关掉手机。


    -


    与此同时,临春刚收拾完书本准备去学校。


    顾轻白在今天起得晚,下楼时还带着点摇摇欲坠的睡意。


    左右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却在这小镇里被慢节奏的生活磨得有点显老。


    鬓边的碎发白了一半,眉眼间也带着消散不开的疲惫。


    大约是午觉做了个不好的梦,带着那个世界的记忆醒来,迷迷糊糊还没缓过来劲。


    临春拿了柜台后的本子过去,指着上面的名字给他看。


    在蒋以声十分嚣张的签名下面,有她早就写好的几串小字。


    【他是以言哥哥的弟弟?】


    【以言哥哥是不是也来了?】


    在看到蒋以声的名字后,临春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小半年都没再来桐绍的蒋以言。


    兄弟俩几乎长了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是年岁上差了不少,导致她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顾轻白垂下目光,眼珠微动,最后停在一处,定定地看了会儿。


    男人站在一层阶梯上,又像没睡够似的,重新闭上眼睛。


    微微弓着腰背,手掌按住栏杆。


    在一声叹气后苍老得直不起背。


    临春打着手语的手一顿,继而蜷了手指垂在裤边。


    “走吧。”


    她看到对方这么对她说。


    “我再睡一会儿。”


    -


    下午近两点,蒋以声来到新学校。


    桐绍一中位于市中心,占地不大,寸土寸金。


    “蒋同学这个成绩,别说是我们学校了,就算放在整个省份都可以算得上名次的。一班是我们年级最好的班级,这是班主任赵老师,她负责蒋同学这一年的学习生活…”


    李哥正和校长在办公室洽谈,对方态度非常友好。


    在高二这个节骨眼上借读一年其实也不容易,蒋臻估计往里面砸了不少才把他勉强塞进去。


    蒋以声在旁边听了几句闲话觉得无聊,便出来透气。


    三层的教学楼直面大门,站在走廊上几乎能俯视整个校区。


    食堂是一栋的平层大瓦房,建在围墙边上,后门连着校外,甚至还圈了几头小猪。


    而三层的宿舍堪称危房,走廊大通道上挂满五颜六色的被单,墙皮悬在半空中随风掉落。


    篮球场简陋到只有水泥地面,就连操场上还旺盛地生长着半人多高的杂草。


    要不是校园中随处可见打闹嬉戏的学生,蒋以声甚至觉得这里可以类比他以前玩的校园恐怖类游戏,环境诡异到可以原地拔起几个僵尸来烘托气氛。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地方穷成这样。


    他再一次怀疑自己到底来没来对。


    正在心里琢磨,突然瞥见层层绿叶中荡出一片白色的裙摆。


    蒋以声斜了目光,看一抹跳脱的身影从学校大门外的梧桐下小跑而来。


    是中午那个女孩。


    她的手里还牵着那只边牧,进学校时拴在了门卫室后面的树上。


    然后又单一个人,挨着道路边缘、顶着层层叠叠的树荫往里走。


    临近上课的点,校园里学生很多。


    临春时不时就要转头左右看看,混在人群里跟多动症似的,走也走不快。


    这是个小哑巴。


    蒋以声突然想起来。


    小哑巴还来学校上课。


    哑巴怎么上?


    他盯着那抹白色的身影正无聊的神游,预备铃却在此时突然响起。


    路上的学生大多往教学楼飞奔,临春看看左右,也不禁加快了脚步。


    李哥和赵老师一起从办公室出来,看起来入学顺利。


    李哥;“我去帮你办个校园卡,你先跟赵老师去领教材。”


    蒋以声“嗯”了一声,目光看向他的新班主任——一个大约三十多岁,吃得圆滚滚的女人。


    “蒋以声同学,”赵老师的声音意外好听,“跟我来吧。”


    赵老师的个头不高,目测才到他肩头。


    两人一前一后没走几步,在楼梯间迎面撞上了抓着栏杆一步两层的临春。


    蒋以声居高临下,看着小姑娘仰起来的小脸。


    四目相对间,他似乎从那双眸中品到了一丝惊讶。


    “我们班班长,临春。”


    赵老师给身后的蒋以声介绍。


    蒋以声眉梢一挑,没想到这个小哑巴居然还是班长。


    同时,赵老师又给临春打了个手势。


    临春看完点了点头,转身下了楼。


    蒋以声:“?”


    “她去给你搬凳子,”赵老师也跟着走下去,“你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临春同学,把事情写在纸上给她就好。”


    蒋以声有些意外这对师生,但也没太表现出来:“嗯。”


    高二正在学习的课本不多,基本都是一些零碎的选修。


    赵老师递给他,蒋以声就接过来,七门课聚少成多,没一会儿手上就有一小摞。


    “先就这些吧,练习册我再找课代表给你,”赵老师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也快上课了,我带你去教室吧。”


    蒋以声抱着那些书走在赵老师身后。


    一班教室在二楼,出了楼梯间往左走两个教室才能到。


    房间很小,长度只够开两个窗。


    班里座位坐了一半,吵吵闹闹。


    门有两个,前门开着后门锁着。


    在前门的右上角边竖着个木板,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高二(1)班。


    黑板是那种定死在墙上的老试黑色黑板,桌子是钉出来的木头双人桌,和椅子的材质一样,用久了就会“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纪律委员正在努力维持课前纪律,蒋以声走过教室后窗,从敞开的玻璃窗里看见讲台上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临春正举着手臂在黑板上写些什么。


    不知道是夏天阳光灿烂,还是黑板颜色太深,那一截胳膊白得发光,又冷得像杯冰水,冲散了整个教室的闷热。


    蒋以声的脚步没停,视线紧接着扫过窗与窗之间的墙上的名言警句——不要懒懒散散的虚度生命。


    有人大力地拍了几下桌子。


    “上课了,都他妈闭嘴。”


    是个男声,教室里的噪音明显小了不少。


    蒋以声走过前窗,大概第一排的位置。


    他的一只脚跨过门槛,转身正好和放下粉笔的临春对上目光。


    少年背着光,轮廓被晕出一圈绒绒的金黄。


    他的手里拿了几本书,有些随意。


    不像转校生,像来遛弯的大爷。


    蒋以声停在教室门口。


    临春转身,在黑板写的大字旁拍了两下:


    “欢——迎——新——同——学——”


    全班趴着的睡着的,拖长了声音,有气无力地说道。


    隔着两米,台上台下,临春带头为蒋以声鼓起了掌。


    掌声稀稀拉拉,很多人即兴敷衍,晕晕欲睡。


    最最顶多掀起眼皮看蒋以声一眼,拄着腮帮,没什么反应。


    只有讲台上那个听不见声儿的,用力把双手拍的啪啪直响。


    像一棵精力旺盛的向日葵,是晚上能“唰”一下把花头从西边甩回东边的那种。


    门口站着的蒋以声:“……”


    短暂的尴尬后,他偏头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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