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精神链接的建立,需要双方自愿敞开精神海。
裴延常年驻在第三军内,军队内部除了少数的军医外,可以说清一色全是男性。
服役时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严禁任何人利用职务之便谈恋爱。
一来,是为了防止徇私包庇,带坏军队风气。
二来,也是为了团结队伍,保护大部分的单身青年。
对于军人而言,军务和生活,必须泾渭分明。
可以说,能在第三军工作的男女,无论等级高低,都默守着这条规定。
所以,裴延的身边,根本没有女性主动接触的可能。
而另一方面,因为隐龙过于强大、注定没有配偶,男人对发展男女关系,也表现得极为冷淡。
精神海中突然被植入一段信号链接,别说女孩,裴延自己都觉得古怪。
“这样吗?”
原来,他也不知道……
抱膝而坐的少女,此刻才从惶然中扬起巴掌大的小脸,鬓边两缕青丝倔强地落在瘦削的肩膀上。
“你昨天……被人欺负了?”
对方半天没有说话,裴延回想起第一次听到的女孩声音,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声色虚弱又可怜,抽噎中散发着无助,仿佛遭受了天大的欺骗与背叛,连他这样面冷心狠的人,听得都有些后知后觉的心软。
原来,他都听到了……
黛玉有些茫然,一腔恨意忽然转嫁到不知情的第三人,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恼怒还是愧疚。
少女久久没有回话,陷入了烦恼的沉思中。
半晌,她才糯糯道:“我讨厌的是旁人,与你无关。”
话虽然直白生硬,语气却比先前软了许多。
熟悉黛玉的人,都知道,她轻易不肯服输,这已经是她对一个陌生男人能表达的最大歉意。别的,便太出格了。
但在裴延看来,这是少女冷淡疏离的信号。
军靴重重踏在沙地之上,抬手掐爆最后一只虚拟虫族的外骨骼气管,躺在模拟舱的男人意识回转,眉眼间倏地覆上一层戾色,黑眸中闪烁着剧烈训练带来的浓烈情绪。
但这种情绪,很快便被另一种感觉替代。
像是雷电来临前,山猫被刺激得浑身发冷,寒毛直立。
男人跨步走出模拟舱,精密的航行仪器上方,星屏数据稳定变化,根本没有任何危险的预兆。
裴延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很快便意识到,这种警示来源于他的精神海深处,链接另一端的女孩。
她怎么了?
幽静的潇湘馆,此刻却热闹异常。
昨日紫鹃几番求不得见的王熙凤,现在笑语连天,带着老老小小的仆妇们涌进。
小小院落,很快便被人挤得水泄不通。
她来了不久,很快,便是贾母携王夫人到场。
林黛玉远远地便听见了,屋外这般热闹寒暄的排场,不用想也知道,是贾母终于悬下心肠,久违地来看她。
是了,昨夜是宝玉的大喜,今晨又要送她二舅舅远行……
等闲下来后,外祖母又想起被她忘在角落里的另一个玉儿了!
想到这层,林黛玉如坠冰窖,脸上露出的笑容无比苦涩,但很快的,这种感情便被主人无情抹去。
没有人知道,黛玉劫后余生,却心如死灰。她盯着蓦然闯进的几人,为了防止表情露馅,袖下的双手不住握紧。
“外祖母……”
“大姑娘,听说你病好了许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平时寡言的王夫人,难得抢先开口,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意。
贴心的鸳鸯抬来了楠木圈椅,贾母挨着黛玉近前坐了,端详她的神色,点头道:
“我这玉儿确实比先前好了不少。”
“前两日还闹着说不好呢,我看呀,就是底下人没经过事,不知道轻重,一劲儿乱传。我这妹妹命好着呢!”
不等黛玉回话,凤姐儿便开始分辩。
“妹妹是个明白人,老祖宗这几日,为了妹妹,也是夜里连觉都睡不好。是我劝了,妹妹病中静养,我们先给她和宝玉都冲冲喜。”
“神佛保佑,妹妹精神不比往前大好了吗?”
这话正戳中了贾母和王夫人的心思,特别是王夫人,三人兀自笑得欢快。
病恹恹的林黛玉如今可以在床榻上起身,好像多年缠绵的病气都消失了大半,喝药都没有见效这么快的,可不就是他们冲喜冲的吗?
连林黛玉都能好,她的宝玉,不也能恢复从前的灵性?
三人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压根没注意到,从进门开始,黛玉连多余一句问候都没有。但哪怕想到这一层,也会因她大病初愈而体谅这份失礼。
她袖下的柔夷一点一点攥紧,克制自己脸上的冷凝。
“外祖母,玉儿累了。”
一句话说完,榻上的少女只觉喉咙间涌上一股淡淡的甜腥。
她长睫轻颤,一声拒绝,好似用尽了身体的全部力量。
疏冷淡漠的情绪一点点从她那里蔓延至裴延身上,银白机艇上的男人微微仰了仰头。
胸口传来闷闷的痛意。
叫裴延忍不住去猜测少女的遭遇。
除了那悲伤的情绪,他不能看见,也不能听见。
最终裴延只能眉头紧锁,严肃的神情,甚至让一直跟随他的部将们以为这次任务极为艰巨,以至于各队都不敢像先前那样子肆意放声。
“妹妹好生休养。”
王熙凤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走之前,还贴心的将铺盖给女孩紧紧盖上。
她的动作无比娴熟,热情到模板一样的发冷。
林黛玉目送着三人离去,天边那抹璀璨的云彩,始终笼罩不到她身上。
热闹属于荣国府,而她,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如今,她连活着,也是沾了旁人的光……
女孩贝齿紧咬,想告诉自己不要再像从前那般流泪,可是不争气的泪水还是大颗大颗夺眶而出,最终沾湿衣襟。
“你别哭。”
白狼号上的男人如临大敌,此刻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一样。
除了参加父母的葬礼,裴延何尝流过眼泪。
这种突然冒出来的酸涩感觉让他无比不适,也让他语气忍不住发软。
他思绪混乱,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话。
男人身影修长挺拔,不知何时,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紧握拳。
听到声音,林黛玉更是哽咽。
连一个未曾见面的陌生人都会关心她。
她再次抬头,微红的双目下含着一丝感激。
脑袋里凭空出现的这个男人,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人。
他极为有礼,没有堂而皇之地打探她的过往,也没有恶意的去掀少女的伤疤,甚至独自承受着来自她的压力。
黛玉抑制住情绪后,才觉得整个人又活了下来。
但是绣房之中,安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清晰听见。
平日里一直伺候她的紫鹃和雪雁,都不在屋内。
素来喜静的黛玉,心底忽然有些落寞。然而转念一想,就算他们在这里,和从前一样,她也无法诉说心中那股寥落。
她终究是不属于贾家的一个外人。
纱窗上映着的稀疏竹影,幽然若张牙舞爪的鬼魅,伴随着呼啸的冷风,仿佛下一刻便要爬进她的小屋,吞没她的一切。
阴暗森冷的余味,令人倍感压迫。
她不由得将自己裹得更紧,在锦被中小声啜泣。
对她而言,能活过来,依旧是不幸的,她仍要面对冰冷的现实。
将来怎么办?还要做无谓的挣扎吗?她该何去何从?
她静下心来,好像残存的情绪还是茫然,唯有茫然。
断断续续的低泣从精神海深处传来,浓烈的情绪让人不由得觉得可怜。
男人想,若是她在眼前,他定然忍不住想去摸摸少女的头发。
“为什么要哭呢?”他在舷窗边上立定,望着璀璨无垠的星海,神色罕见的温和。
“你不明白。”
伪装的坚强如同泡沫被戳破融化,试图忘却的往事,叫贾母等人的出现再次涌上心头。
晶莹的泪水从少女微红的眼角滑落。
黛玉的骄傲迫使她银牙紧咬,试图叫呜咽的声音无法逃逸。
家破人亡,无法逃离的命运,仿佛一道诅咒,牢牢贴在她单薄的身躯之上。
也许死亡,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仿佛有一道幽暗的魅影爬进了小屋,在她身侧不断耳语:
坦然赴死,她就不会再有那些烦恼了。
她的外祖母不会失望,园内再也不会有关于她的谣言生起。
只要她去死,林家女儿就可以保住清白,她也可以脱身去见她的父亲母亲了。
阴暗的心念像是得到了滋养,不断在少女胸中生根发芽。
她眼神颤颤巍巍,视线最终落到针线盒中一把银色锐利的剪刀上。
“死了,什么也就都好了。”
林黛玉眼神空洞,悲伤随着眼泪泛滥,直到彻底淹没到链接另一端。
“不会有谎言,不会有欺瞒,不会有亏欠……”
“你在做什么?”裴延蹙眉,唇色发白。
林黛玉没有回应,可是直觉告诉他,对面的女孩想要轻生。
“谢谢你,裴延。”
给她最后的陪伴。
哪怕是再沉默、再冷静的男人,在一条生命面前,此刻也不由得厉声制止:
“为何要死?死能让你安生吗?”
少女持着剪子的双手一颤,神思有些许回转。
“死亡是最狼狈的逃避,你以为那些欺负过你的人会对你心怀歉意吗!”
人性本恶,最不能将希望寄托到别人的良心之上。
裴延喘了口气:“想想你的父母,他们期待你好好活着。”
“可是我的父母已经死了!”少女泣不成声,终于将心声吐露。
凭什么他们都有父母,她什么都没有。连最亲近的外祖母,也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她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那些欺辱你的人……”竟是她的身边人吗?
男人一时噎住,不知道链接那端的少女受了何等委屈,他年少时也曾受辱,对于那些羞辱,他当场就报复了回去。
但是少女不一样,她活得很累,精神几近被生活压垮。
他放轻了语气:“可是你没有错,对不对?”
少女眼角滴下最后一滴清泪,是啊,她没有错。为何要贸然赴死?
林黛玉好似陷入了情绪织就的怪圈,却在圈中发现了一束光亮。
“若是有人对你造谣说谎,你就用拳头和他说话。”
打服他们,才是硬道理。
“打?”
少女弱柳扶风,难以想象自己捏着拳头打人的样子。她凭窗望去,饱含愁绪的眼眸渐渐灰暗了下来。
裴延想和她表达的,她懂了。
可她是女子,无论是大观园内的人,还是大观园外的人,都不是她可以肆意冲撞的……
“可以不打,但你要学会反抗,不要被他们流露的情绪影响。”
他不了解少女的困境,但有一点,他们是如此的相同。
都是人,没有谁生来便比谁高贵。
他们都是独具一格的个体,有人欺辱自己,那便要施以回击。不然,加害者便会变本加厉的伤害。
“不要让他们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裴延说话时,音调虽然不高,但是每个平淡的字眼,都好像从心底扣出来的。
“你好好活着,才是对你自己负责。”男人揉了揉眉心,精神体又开始隐隐作痛。
“活着,才会有希望。”
“活着……”
少女嗫努着,手中的银剪缓缓放下。她的视线掠过那些精致的书画摆件,最终在透着天光的窗台前落定。
晞暖的阳光不知何时笼罩在黛玉身上,她想,她一定遇到了愿意眷顾自己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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