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阿诺嗫嚅着,“我不是刺客。”
“我知道。”
“大人信我?”阿诺清醒了些,费力抬起头,才发现帷帽不知何时早就掉了。
她忽然一阵慌张,又赶紧把脸垂下去。
“不信。”颜宵望着她,“你不是刺客是基于证据,与我是否信你没有半分关系。”
阿诺心里感到微微酸楚,但她低着头,颜宵也看不见她眼里的雾气,只听她低声问:“那大人将我关在这里,是要审我什么?”
颜宵皱了皱眉,不禁仔细打量起这个奇怪的女子,她的身份他半点也没有查到,甚至城门守卫也声称没有见过任何全身裹着黑袍的人进出,她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在腊月十二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京城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片刻就没了膝盖,无论哪个门的官兵在这样的天气里都自然会懈怠。
如果她不是从城外进京,而是本来就在京城,也并非说不通。但她又是如何取得小妹的信任,还准确编造出了与当年弟妹遇险那次相关的谎言呢?
他借着暗室昏暗的烛火冷眼逼视着她,她的脸用麻布裹了一层,隐约露出的一点肌肤表面的确是严重烧伤的痕迹,看起来尤为可怖。
“这是刑部,我不想用私刑。”沉默了一会儿,颜宵的声音才响起,“你自己说,接近我妹妹,留在颜府的目的是什么?”
颜诺还是低着头:“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曾与贵府颜三小姐有过故交,因此来投奔她。”
“就这样?”
“……嗯。”
“抬起头来看着我回话。”颜宵仿佛下命令般,语气不容置疑。
阿诺哆嗦了下。
从前她见过大哥对外人发火的样子,她觉得十分可怕,但大哥从不将那股军中磋磨出来的锐气与霸道带到家人面前,即使严厉地教训颜知时,他端的也是长兄的架子,并非将军的架子。
可没想到有一天她竟也成了那个外人。
她慢慢抬起头,眼睛通红地注视着前方。
“看着我。”
阿诺又是一颤,努力使自己的目光聚焦,迎着颜宵视线的冷厉。
颜宵盯着她的眼睛,莫名的一股熟悉感使他微怔了下,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小妹,如此一想,竟觉越瞧越像,简直一模一样的一双眼!
这个想法令他自己都惊到了,他率先挪开了视线。
阿诺得以在这种压抑下有喘息,如雷声般的心跳震着她的耳膜,她听见自己说:
“大人……我不是坏人。”
颜宵强行将方才脑海荒唐的念头驱散,在她正前方的木椅上缓缓坐了下来:“小诺虽纯善,却不傻,虽任性,却不妄为,只因与你有故交,不至于让她对你是这般态度,你与她到底说了什么,还是老实交待吧,我虽不想用私刑,但涉及我的家人,我并不会对你有一丝怜悯。”
阿诺目光掠过暗室里一排排的刑具,墙壁与地面的沟壑里还凝固着黑色的血迹,正在此刻,颜宵右侧方还有一盆燃烧着的炭火,将这暗室里的温度烧得很高,高的她头脑昏沉。
她盯着炭火里的烙铁,忽然觉得轻松了起来。
想来,这小小的烙铁烫在身上,应该比不上大火焚身的苦痛吧,那她已经受过了。
“果真不说?”暗室的温度越来越高,颜宵的声音里却没有了温度。
阿诺抿了抿干裂的唇。
“……我遭遇了一场大火,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侥幸活了下来,后来遇见一位高人,高人说……”
“我没有时间浪费在你编的无聊的谎话里!”
颜宵猛地起身,冷漠地打断了她,“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小小的暗室忽然陷入了极致的沉默。
像一滩不会流动的死水。
颜宵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墙上本就微弱的烛光,阿诺滑进了黑暗的深渊里。
她挣扎不得,只觉得窒息,在颜宵的耐心耗尽之前,她缓缓抬起头,正视着他结了霜雪的眼,继续道:
“高人说,靖康四年,颜府被抄,镇北元帅颜少泽被革职流放南荒,兵部侍郎兼锦辽总督颜宵被革职流放岭南,御史台监察御史颜知被革职流放北疆,所有女眷充作官妓,颜府大夫人陈诗沅不堪受辱自缢而亡,至此,颜府门楣凋敝,一朝败落。”
她说得很慢,但颜宵没有阻止她,直到她说完,此方暗室又重新落回到了沉闷的死水中,只有偶尔噼啪的灯花才能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颜宵僵立在原地,仿佛一尊雕像似的,全然没有反应,似乎没有听见她方才的话。
但阿诺知道他听见了,一个字不落儿的听见了。
她想的没错,颜宵一个字不落的全听见了,阿诺说话的声音很轻,语气也很平静,可那一个个字却好似一颗颗惊雷在他耳边炸响,炸得他血气逆行,浑身冰冷。
颜宵手指关节动了下,似乎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只是看了阿诺一眼,然后转过身去,在那张有些脏污的圈椅上重新坐了下来。
他的语气仍然平静,但神情隐藏在阴影里,叫人看不真切。
“荒唐,当今年号乃是明和,今日是明和二十六年腊月二十九,哪来的什么靖康四年。”
“六年,六年后圣上龙驭宾天,新帝即位,改年号靖康,是为靖康元年。”
“放肆!”颜宵深深望了阿诺一眼,神情依旧没有什么波动,他径直走了出去。
外面守卫在等着,听见动静立刻上前:“颜大人,审完了?”
颜宵点头:“劳驾,找辆马车把人送去颜府。”
“小事小事。”守卫忙笑道。
颜宵没再进去,直到走出地牢大门前也未再回头看一眼,门房牵了他的马过来,他骑上去,没有回府,而是在浓浓夜色与寒风里奔向了兵部。
兵部值守的人见他下了马,刚要躬身行礼,却见侍郎大人毫不犹豫地大步走了进去。
颜宵进了自己的值房,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黄花梨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面前是一张同样黄花梨木的长案,上头堆满了各种文书案册。
他犹疑了下,伸手拉开最底下的抽屉,将里头的一纸公文取了出来平摊在面前,纸是朝廷特有的御笺,四角皆有浅色暗纹,右下角盖着吏部的章。
这赫然是一张锦辽总督的拟调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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