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帝静坐在紫檀木长案后,长案上点着一盏亮亮的烛火,此刻正因裴晏的进入被带进来的一股风吹得晃了晃。


    “儿臣参见父皇陛下,恭祝父皇陛下圣体安泰。”裴晏跪在地上请安。


    明和帝伸手拢住晃动的烛火,并未看向裴晏,御书房一时陷入了静谧之中。


    裴晏弓着身子,余光轻轻瞥向一侧,地上干干净净的,一片碎瓷片也没有,大约是被宫人利落地收走了。


    “恭祝的话留在明天讲吧,今儿是除夕。”明和帝终于开口了,不过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起来吧。”


    “谢父皇。”裴晏低着头站了起来,手上捧着那本奏疏。


    明和帝极快地扫了他一眼,有些不悦:“怎么除夕还穿官服进宫,显示你一路奔波劳苦,好向朕邀功吗?”


    裴晏立刻跪下:“儿臣在工部衙门处理事务忘时,怕误了进宫时辰,来不及更衣,请父皇恕罪。”


    “起来。”明和帝面色缓和,“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是新年了,今是除夕夜,没有君臣只有父子,把你折子放着吧,朕明日看。”


    裴晏却跪在那不动。


    明和帝看了过来,眼神阴了下去:“什么事?”


    裴晏将奏疏举过头顶:“年初广平善文两府发桃花汛,共有四个州八个县的河堤失修,导致民田被淹,儿臣一直督建修缮事宜,但从户部申请的银子迟迟没有全部发下来,只修了一半的河堤,如果不能在年后春汛之前拨款赶修,恐怕今年灾情更重,请父皇裁决。”


    明和帝问:“这事不报户部工部,倒越过他们报朕裁决,你仗着自己皇子身份,无视我大景朝律法规制?”


    这话问的重,裴晏抿了抿唇。


    明和帝愠声:“回话。”


    裴晏头低下去:“报了数次,不过各部互相推诿,广平受灾最重,知府倒稳坐案台,丝毫不急,年后缴税,又压在百姓身上而已。”


    “广平知府是谁?”


    “张伯山。”


    明和帝挑眉:“是前年太子举荐的人?”


    裴晏没接话,仍举着奏疏在那里不动。


    烛火曳了下,显然是坐在案后之人呼吸急促了些。


    明和帝不接那道奏疏,也没叫裴晏起来,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把这道奏疏送到钱相家里去,叫钱相亲自连夜送去东宫。”


    *


    裴苍没坐轿撵,是在一片赤色喜庆的氛围里慢慢走回东宫的。他后面跟着内侍张肃,再后面是两个小太监。


    走到宫门外时,裴苍驻足,抬头看了眼夜空,此时明月高悬苍穹,月光薄纱般滑落下来,融入到那片红色的烛光里去了。


    过了子时,皇城附近的几个坊烟火就渐渐熄了,只有远处天空还有偶尔闪亮的光影,鞭炮声也变得朦朦胧胧。


    东宫议事内厅此时点着蜡烛,堂屋中间还烧着雕花铜盆,里面的炭有气无烟,将整个屋子都烤得热热的。


    张肃见太子进了内厅,便将外殿的殿门关了起来,亲自守在门外。


    靠近铜盆坐着两个人,见裴苍进来立刻起身行礼。


    裴苍一扫之前颓色,含笑点头:“陈詹事。”


    又看向另外一个人,眼里显然多了些异样的神采。


    “倒真如你所说,父皇并没有斥责于吾。”


    顾行远不远处是一盏立人烛台,此刻侧照着他紧致的眉眼,使得少年显出不符合年龄的沉稳来。


    “晚生僭越谏言,仰仗殿下信任。”


    “坐。”裴苍抬手,施然撩袍坐于主位,显然心情不错。


    东宫詹事陈宁看了眼坐在他左手边的顾行远,心中仍有些不解与淡淡惊骇,何以太子如此信任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竟为了他几句话,在圣上面前大胆行事。


    裴苍眼神看过来,温和问:“陈詹事,有想法但说无妨。”


    陈宁收回目光,迟疑片刻才道:“殿下前年才举荐的张伯山出任广平知府,任上不足三年,虽无功绩也无过错,都察院尚未奏本,殿下却亲自于除夕日去圣上面前请罪,是否不妥?”


    裴苍未直接回答这话,反而看向顾行远。


    顾行远神情自若:“是不妥,但比起年后钱党欲将此事引火至殿下身上,不如殿下先点火,在皇上心里埋下一粒党争的种子。”


    陈宁惊惧:“怎么?钱党还敢借此事参殿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顾行远轻笑了声,露出少年的狡黠来:“陈大人,我是瞎说的。”


    陈宁被他话噎在这里,忽然不知道怎么问了。


    裴苍笑而不语,伸手向那大铜盆前烤火。殿门被敲了三下,一下轻,两下重。


    “进。”裴苍神情一动。


    张肃推开殿门,从缝隙中挤了进来,低声道:“殿下,钱相连夜来了。”


    裴苍惊诧地望向顾行远,陈宁更甚,被看的少年仍然表情平静,起身道:“殿下,那我就先回了。”


    裴苍回过神,点头:“回去跟家人守岁吧,替我问顾师傅好。”说罢又道:“陈詹事,你替我送一下。”


    “是,殿下。”


    二人从侧门出去了。


    裴苍慢慢搓了搓烤暖的双手,吩咐道:“张肃,天寒地冻的,快请钱相进来议事。”


    陈宁与顾行远并肩而行,穿过东宫后/庭一条抄手游廊,往北门去。


    一路上二人都没说话,只有错落有致的脚步声,有节奏地拍在青砖地面上。因府上四处上了灯,便也无需太监提灯引路,陈宁一直将顾行远送出了北云门才住了脚。


    “顾公子。”陈宁刚要开口。


    “陈大人。”顾行远截断了他的话,与方才的平静相比,此刻年轻俊秀的眉眼倒微蹙了起来,“有些话,连殿下也不会问。”


    陈宁便住了口,盯着眼前的少年,目光不停逡巡,似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顾行远行了礼,向宫外大街上早就停在那里的马车走去。


    陈宁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宫。


    顾府的灯上得不多,只在大门口与几处住人的院子挂了几盏,院里照不亮,有树的地方像被黑纱罩着,连路也看不清。


    顾璋仍向上次那般坐在灯下等他,不过这次是在东院的堂屋。顾行远回了顾府像早就预料到似的,接过小厮递的灯,径直向堂屋走去。


    顾璋放下书卷,望向他的目光十分复杂:“你想好了?”


    顾行远没有答话,而是进了屋走过去,给大伯倒了杯茶,又剥了个茶叶蛋放在他面前的盘中。


    顾璋低眸望着那杯茶:“你要进官场我能理解,为什么这般心急呢?等年后会试取得名次,就可堂而皇之地进翰林院了。”


    顾行远:“年后不会有会试。”


    顾璋没听明白:“什么?”


    顾行远看向他,神情俨然,轻缓的语气却说出惊雷般的话。


    “皇后国丧,依礼,会试延后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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