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来说,百姓口中的“京城”指的是上京内城,四市三十六坊七十二巷以及大小总计约一百零八条街道。
之所以街道是个虚指,乃是建城之初是这个数,后来经过不同年代的扩建改道,早已不止一百零八条了。
据说最早,京城乃由高人指点,依山水走势暗合先天八卦建造的,三十六坊与七十二巷都指天罡地煞之数,为王朝的中心都城托起龙脉天运。
当然,这一说法无论真假都不重要,但可瞧出皇家对这些玄门道术是深信不疑的。
因此,京城的寺庙与道观林立,受皇家庇佑,享百姓供奉香火,还不用纳税。
其中最大的寺庙与道观,分属相国寺与清风观,二者居于京郊一南一北,各自发展,互不干扰。
每逢特殊日子,皇家会在相国寺或清风观祭天敬神,至于选择哪一个,端看在位者是更信佛还是更信道了。
明和帝在位二十七年,最初几次大醮都在相国寺完成的,后来年岁渐长,倒崇尚起了道家文化,不但在宫内另修了宫观,还常请清风观的道长进宫论道修玄。
群臣大多认为,这也是明和帝越发不爱上朝的原因之一。
此时,一条通往清风观的大道上,正有好几辆马车相继驶过。
其中一辆马车前挂着的灯笼上,赫然一个“顾”字,而后面紧跟着的马车则挂着“颜”字灯笼。
颜府的马车内,颜诺,阿诺与齐乐槿三人相对而坐,车内宽敞,设有小桌茶水,还摆着瓜果糕点,座上也铺了厚厚的毯子,令乘车之人温暖舒适。
嫂嫂对于颜诺的清风观出行要求没有阻挠,只强按了颜知过来护航,还递了一张名帖给她,嘱咐她道:“你受了惊吓才噩梦连连,拿我的名帖去找张瑞端道长,让他给你请张安神符。”
车内安静,只有车轮压在官道上的声音。
颜诺看向闭目假寐的齐乐槿,忍不住问:“听说皇上让所有寺观都请香为皇后娘娘祈福,为何皇后娘娘要暗中托你再点一炷香呢?”
齐乐槿打了个哈欠,睁开眼。
她看了眼戴着帷帽沉默坐在一边的阿诺,问颜诺:“我能说吗?”
颜诺点头:“能,阿诺不是坏人。”
齐乐槿迟疑片刻,低声道:“是给别人点的……我大姑姑还在江南时,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好友,上个月得病去世了。”
颜诺怔然。
她听齐乐槿说起过,皇后娘娘原本已与旁人订了婚的,不成想世事无常。
多年情谊只能葬在心底,连为故人上一炷香都不能,真是令人叹惋。
清风观建在山上,马车上不得山。山脚下有专门替人看管马车的院舍,可帮忙洗车喂马,只是价格不菲罢了。正值过年,山脚下熙熙攘攘,成了车马辐辏之处。
颜知交完钱骂骂咧咧地回来:“这也太贵了,这钱真好赚,我要是没钱用,干脆也去买套道袍去当道士算了。”
齐乐槿白了他一眼:“君子言出必行,你何时出家?”
颜知噎住:“……”
齐乐槿不理会他,拉起颜诺就往山上去:“我们先走。”
颜知搭上顾行远的肩:“你表妹在家也这样?”
顾行远淡定道:“那你要问她。”
颜知摇头,咂舌:“那她可嫁不出去,谁能受得了她这脾气。”说罢他看向默默跟在她们身后的阿诺,皱了皱眉。
顾行远神情微动:“看起来你不太欢迎阿诺姑娘。”
“岂止。”颜知没多说,“算了算了,咱们也上山吧。”
清风观位于半山腰的位置,云遮雾绕,仙气袅袅,有几分天宫仙境的韵味。山上风景奇美,尤其从山腰往下望去,连巍峨高阔的皇城也变得渺小了。
山风徐徐,裹挟着寒意,吹得颜诺咳了几声。
齐乐槿担心问:“没事吧?爬了这样久,出了一身汗,如今被风一吹,很容易着凉的,况且你病还未好全。”
颜诺裹紧了披风:“没事。”
顾行远道:“你们先进殿内避风,我与颜知去找道长安排静舍。”
颜诺点了点头,与齐乐槿一道往殿内走去。
阿诺跟了几步,没有进殿,停在了殿前广场上,在那尊巨大的香鼎面前站定。
此时广场上已有了许多香客,点了大香拜了三清,又退回来将香插在鼎炉下侧的香槽中,以至烟雾缭绕,人行其中,有飘飘欲仙之感。
清风观很大,三清殿前后左右皆有不同殿门,齐乐槿与颜诺进了三清殿,便从后门出去,到了另一处庭院,连接处设有长廊,可供香客歇息。
殿前的鼎炉丈高尺宽,人站在面前,显得很是渺小。
阿诺仰头望着威严的青铜巨鼎,帷帽上的白纱被山风吹得翻飞。
她想,若是她这样的孤鬼也被允许存在于世间的话,那么世间真的有神明吗?……
大殿的侧门是道童们平时待的小屋,顾行远与颜知简单与道童沟通了番,道童便立刻答应安排两间雅舍。
颜知有些意外:“想不到我们临时过来也有房间。”
顾行远笑道:“非也,有没有权看来者何人。”
“什么意思?”颜知极少来此,不明个中弯绕。
顾行远解释,贵人来清风观上香是常有的事,许多流程都是早有定例安排好的,因此并不忙乱。
如颜府与顾府这等门楣,皆在首要的贵客之列,自然紧着他们安排。
颜知发怔:“你不是与我一样第一次来此吗?”
“嗯。”
“那你怎么知道?难道你比我聪明?”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颜知翻了个白眼,赶紧转移话题,“我们也先去殿内候着吧,外面怪冷的。”
二人回到殿外,却见阿诺仍独自伫立青铜鼎之前,风吹得她衣袂飘飘,弥漫的云雾中,她像是一只乘风归去的鹤。
颜知不悦:“她又想弄什么幺蛾子?”
顾行远转头看他,用眼神探询。
“算了,不管她,一个奇怪的人罢了,我们先进去吧。”颜知没说,只哈了哈被风吹得冻僵的手。
“我去看看。”顾行远朝阿诺走去。
直到在她身旁站定,她都仿佛没有发现似的。
“阿诺姑娘。”顾行远轻声开口,“外面冷,进去避风吧。”
阿诺没有转头,神情也隐藏在帷帽下,全部被遮掩住了。
她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好像碎了一样,竟有些飘渺之感。
“顾公子,你说,世间真的有神明吗?”
“有。”
出乎阿诺的意料,顾行远的答复简明扼要,却十分坚定。
于是她转头看他。
从前顾行远分明是个不信鬼神之人,并对皇家但逢大灾不去解决,却先设坛问神的那一套十分不屑。
“世间有神明,阿诺姑娘。”
顾行远又坚定地重复了遍,说话时他的眼神始终注视着她,眸中透着温和,“世人向神明诉诸苦难,神明高坐明台,尽数纳入眼底,怀以悲悯,于是一切苦难都有了可解之法。”
阿诺低声道:“……世间若有神明,又怎会有苦难,更不会有苦难之人。世间恶鬼攘攘,若真有神明,祂又在何处?与其求神明解救,不如自寻解救之法。”
“你这番言语已道出真谛。”
“何意?”
“众生万相,皆是神明。”顾行远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1】,无非自救而已。”
寒风凛冽,将阿诺遮面的帷帽吹起,露出那张缠满了麻布的可怖面容。
她的目光无意与顾行远的目光直接碰触到了一起,恍惚行过千年万岁,故人再次重逢。
她忙压下帷帽,声音里是细密的慌乱。
“抱歉,顾公子。”
顾行远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是温和的,没有因视其面容而有丝毫改变。
“阿诺姑娘,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必道歉。”
“阿诺。”
颜诺不知何时又出来了,站在廊下朝她挥手喊道,“外面好大的风,好大的烟,快进来。”
顾行远望过去,目光更柔和了些,嘴角噙了笑意。
“阿诺姑娘,我们过去吧。”
青松遮胜境,翠柏绕仙居。
清风观的后山与前山门宛如两个世界,没了拥挤的香客,这里清幽入胜。即便在冬日,也依然翠色满眼,百鸟啭鸣。
给他们准备的两间静舍坐落在一片密林前,溪水从山涧淌出,绕着屋角潺潺流动,实在好风景。
静舍一直有人打扫,所以可直接住人,只是山中寒冷,生了炉子也不见暖。
齐乐槿刚到就与颜诺打了招呼,与顾行远一起找清风观的道长安排点香事宜去了。
颜诺取出嫂嫂给的名帖:“我也要去找一下张瑞端道长。”说罢又对颜知道:“二哥,你不许跟来。”
颜知倚门抱臂:“我还懒得跟呢,不过你病刚好,穿厚些再去。”
颜诺将披风系紧:“阿诺,我们走吧。”
颜知慵懒的姿态一僵:“她单独跟你一起?”
“那又如何?我们姑娘家一起,二哥就不要啰嗦了嘛。”
颜诺拉着阿诺就往外去。
山中幽静,颜诺拿着名帖一路询问道童,才顺利寻至张瑞端道长的静舍前。
静舍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有些陈旧的小木屋,此刻木门紧闭着。
一个大约七八岁,双颊红扑扑的小道童从侧屋出来,探首问:“找谁?”
“小道长,我们是来找张道长的,麻烦你通传一声。”颜诺见道童可爱,不由笑着将名帖递过去。
道童接了名帖,稚声清脆:“那你们等着。”转身拉开门进去了。
过了会儿,道童才跑出来,歪了歪脑袋看向二人:“我师父说,要么你进,要么她进。”
颜诺一怔:“为何?”
道童顿了下,似乎也有些不解其意,只能挠了挠头如实转述道:“因为我师父说,你们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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