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映州一走,陆青蕤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她是怕齐映州担心,不肯去应考,才强撑着,装作无事的样子,险些被歹人掳了去,她怎么能不怕?她被周围的人推出来的那一刻,看见齐映州的那一刻,感觉腿脚都是软的,若不是周围这么多人在,她立刻就要扑倒齐映州怀里痛哭了。
便是现在,也感觉身上发虚,手脚都使不上力气,看谁都觉得像是歹人,都是心怀鬼胎之辈。
兴伯帮她叫了杯热茶缓缓,路边有专门伺候这帮子陪考学生的亲朋好友的小摊子,兴伯又亲自跑了一趟,去买了两个蒸饼回来,防止陆青蕤饿。
陆青蕤强撑着笑脸,道了声谢,并不吃,只是捧着热茶不说话。
兴伯陪着坐了半天,见她情绪渐渐缓和,才微微弓着身子,十分和蔼地道:“齐姑娘。”
陆青蕤用帕子简单擦了脸,收敛神情,对着兴伯道:“让您见笑了。您特意走一遭,想来不是为了家兄应考之事,您有事的话,不妨直说。”
兴伯道:“既如此,我便不和姑娘绕弯子了。敢问姑娘,你兄妹二人,将来作何打算?”
“兴伯这一句,是替自己问的,还是替贵家公子问的?”
兴伯一怔,然后摇头道:“姑娘这话讲的……如何是我替自己我的,自然是替吾家公子问的。”
“既然问我作何打算,那自然是对我兄妹二人有所打算,兴伯不妨细说,若是不便告知,那便不必再问。”陆青蕤三言两语,将话头的主动权拿到了自己手里。
兴伯又是一怔,然后失笑着摇头,这姑娘当真是伶牙俐齿,又是个极有主意的,也不知他家十七郎这打算是好是坏,只是这却不是他能左右的。兴伯在心里微微思量,稍作整理,便道:“说有所打算,倒显得我家公子阴谋狡诈了,只是看你兄妹二人孤身在外,没有长辈在身边,难免容易遭小人惦记。故此一问。”
陆青蕤稍作思量,道:“兴伯说得在理,那敢问兴伯,若我兄妹二人无甚打算,张家要如何?”
兴伯正色道:“自然是庇护你兄妹二人些许时日了。我张家老大人、中书令张公讳应诚在朝为官,乃是三朝老臣,连当今也多有善待,在深州庇护你兄妹二人,并非难事。”
陆青蕤一愣,中书令张应诚?
深州这个小地方竟然能和中书令扯上关系?
“敢问兴伯,这是贵家公子的意思,还是贵家家主的意思?”
“吾家十七郎乃吾家少东家,十七郎的意思,便是吾家的意思。”
“敢问这张家,是哪个张家,贵家,又是哪一家?”
兴伯答不上话了。
换一人,听说对方能和当朝中书令扯上关系,又是同姓同宗,十之九八会觉得这既是一家人,张应诚出身魏州张家,这十七郎既然是少东家,那自然就会觉得这是魏州张家的少东家。
但陆青蕤来自长安,她家里也并非是什么小门小户,对这种扯不断理还乱的宗族关系门清,就算有亲戚关系,哪怕祖上是一家,可魏州张家和深州张家,还是两家。最多魏州张家算主脉,深州张家算旁系。
如果这种也算得上是同一家的话,八年前傅家因事满门抄斩,全天下姓傅的能死一半。
“是深州张家。”
兴伯终究不敢夸下海口,说能代表魏州张家。骗了陆青蕤是小事,但若是被魏州张家,尤其是中书令发现了他们深州张家披着魏州张家的虎皮肆意妄为,别说是他,连他家东家,如今正在京里的张启书都跑不了。
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陆青蕤暗暗点头。
还算诚心。
若真能和张应诚拉上关系,便是与深州张家有些瓜葛也不算什么大事。
张应诚是三朝老臣,在朝野间名望很重。其在太、祖朝时科考入仕,太宗时被指给还是皇子的今上为蒙师,后来外放出京做官,几经兜转又回京任职,时任中书侍郎,加授正议大夫。后逢太宗的懿文太子失足落马,东宫之位空悬,又是张应诚并朝中诸多臣子联合上疏,将今上推上了太子之位。
从这一点上来说,张应诚有从龙之功,其本人戒骄戒躁,又寡淡名利,家中子弟多有教管,为非作歹者绝不姑息,即刻送官,依律处置,便是小肚鸡肠的今上也捉不着他的错处,因而至今还在重用,从未苛责过。
能得张应诚庇护的话,便是以齐映州的出身,料想今上也不会再拿着不放了。
倒是好事。
陆青蕤思绪万千,想了片刻,对着兴伯道:“此事事关重大,需等我兄长应考回家,与我兄长一齐决定。”
这就是有门了,兴伯也不急,呵呵笑道:“应当的,姑娘回去只管与齐郎君分说。”
陆青蕤自己缓和了一阵子,又和兴伯说了一阵子正事,才渐渐将之前险些被掳了去的情绪甩脱,感觉腹中饥饿,又不好在外面当街吃食,只用茶水稍微填填肚子,却又不敢多喝,女儿家在外如厕多有不便,这一处又人多,她不敢再挤进人群,以防再生波折。
天色渐渐昏暗,场中响起鸣锣声,提示在场学生们应当交卷了。
陆青蕤料想齐映州应当不会在人群中挤出来,也就继续坐着等,果不其然,等到诸多学生散尽,齐映州才从场内走出来,径直奔着她而来。
“六哥!”
陆青蕤立刻站了起来,齐映州跑过来,不知是考完的心情激动,还是吊了一整天的心在看到陆青蕤平安无事之时终于落下来,她抬手架住陆青蕤两腋,竟然生生将人举起来了。举着在空中舞了两下,到底还是气力不足,感觉手臂酸软,就又将人放下了。
陆青蕤有点没反应过来,她只感觉脚下忽地一空,接着就腾空了,身子晃悠了两下似乎又落地了,感觉奇妙得很。
“六哥?”
陆青蕤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声。
“哎!”
齐映州应了一声,才看到在旁边陪着的兴伯,拱手给兴伯道了声谢:“兴伯,多谢您施以援手,晚辈铭记于心。”
言语中多有亲近。
兴伯笑呵呵地,道:“举手之劳,人也不多了,你们家去吧,我这边回去复命了。”
齐映州一愣,复命,复什么命?
她还想问,被陆青蕤扯了下袖子。
“六哥,咱们回家将朔月叫出来,今儿晚上在外头吃?”
“怎么,你遇见想吃的了?”
陆青蕤拉着她衣角,手上紧紧不放,一边道:“我六哥今儿乃是大功臣,需得三分奖赏!”
齐映州一阵忍俊不禁。
“那便回去喊朔月,咱们在外头吃。”
深州学生很多,不仅深州城的,还有下头各个乡镇来应考的,因而街上人看着比平日里多上许多。齐映州拉着陆青蕤,两人避着人群走,陆青蕤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饿得手脚发慌,齐映州走着走着发觉扯着她衣角的力道没了,猛地一转身,发现陆青蕤停在她身后两三步的距离,眼睛发光了似的盯着那卖蒸饼的摊子。
齐映州:“……”多少有点好笑,她走过去,重新拉起陆青蕤手腕,又问:“饿了?”
陆青蕤点点头,因齐映州比她高,她稍微仰着头看着齐映州,像是在征询意见。
“那便买。”
齐映州摸了摸身上,只有几个铜板,因为怕人多将钱摸了去,就只带了点茶水钱,一个蒸饼倒是够了。她捏着陆青蕤手腕不放,过去买了个蒸饼在油纸里包着,放到陆青蕤另一手中。
“中午也没吃?”
“还未。”
陆青蕤将蒸饼接过来,背着街咬了一口,又软又香的蒸饼下肚,顿时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齐映州看着她吃得香,止不住地笑,“一个蒸饼也值得这么开心?”
陆青蕤吃得两腮一鼓一鼓地,闻言点了点头。
这一短暂的插曲,齐映州忽地觉得,心里有点成就感,就是那种家里头年幼的妹妹拉扯着自己兄长姊姊的袖子,软糯地说想要这个想要那个,还用那种期待又眷恋的眼神看人,于是之前就算是百般不愿,也心甘情愿地掏钱买了。
大抵是这样的感觉。
陆青蕤早熟,明明比她年纪小,平日里的做派却像是比她还年长似的,能有这般孩子气是很少见的。
齐映州笑着笑着,笑容就慢慢收敛了。
一个蒸饼才几文钱,值得这么高兴吗?
齐家家境在河北不算差,毕竟齐鼎有官身在。陆毅能带着女儿四处游历,又饱读诗书,谈吐不俗,想来出身也不会差。陆青蕤手脚上的肉都又白又软,只逃难那一个月才磨了些茧子,又晒黑了些,但这阵子在深州住着也养回来了。
这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养得比齐鼎养她还精细许多。
若不是糟了难,什么好东西吃不到,单单为了一个蒸饼开心成这模样?
齐映州安安静静地看着,只觉得心里酸涩异常。
定要突厥人将欠我的一切都还回来才行。
她这边思量着,那边陆青蕤已吃了半个蒸饼了,剩下半个还放回油纸里包着。
“六哥,回去叫朔月,她在家里怕是等得急了。”
齐映州点头,将半个蒸饼踹到自己怀里,又去扯陆青蕤手腕,牢牢地握在手里,才能感觉安心一点。
“六哥,白日里兴伯说,张家愿意庇护你我,或许是想和你扯上关系。他家和魏州张家有亲,魏州张家出了一位当朝中书令,若是能拉上关系,或许对六哥有益,但也不是只有好处。六哥怎么想?”
齐映州一怔,问:“怎地突然想着要庇护我?”
陆青蕤道:“突厥虽退,但今上好大喜功,又骄奢自负,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建州战事十有九八会再起。建州虽然六县皆失,但毕竟糟了屠戮,便是追究责任,追究的也是河北节度使和魏州都督府的责任,问不到各县守将头上。况且各地守将几近殉国,未曾有弃城而逃的,若是再行追究,反而显得今上没有肚量,还会让边将自危,反不如加恩。因此,加恩几乎是必然的。
“若要加恩,第一个便是齐伯父。”
齐映州已经明白陆青蕤是什么意思了。
建州是边州,因此六县皆置兵置将,六县就是六将,这其中,唯有关城守将齐鼎出身的齐家是亲朋皆在建州的。
且不说齐鼎的夫人傅氏的娘家傅家早已被满门抄斩,再无亲戚可言,单说齐鼎兄弟,其妻子皆是建州当地的小门小户,亲朋故旧都在建州,而齐映州的五个兄弟虽皆未结亲,但长兄齐映山和次兄齐映川都定了亲,对方都是齐鼎麾下的将士。齐映州的祖父祖父,曾祖父曾祖父,甚至于高祖父高祖母,也都是建州人。建州一失,齐家的姻亲故旧几乎死绝了,几近等同于灭了九族。
这是满门忠烈,若赏,第一个赏的就是齐家,哪怕和傅家有瓜葛,皇帝也必须赏,甚至于还要推恩齐映州,因为齐映州是齐家仅剩的子嗣。齐家满门为大楚、为皇帝殉国,若不加以照看遗孤,简直天理难容。
这是朝廷对齐映州有所定论了,所以张家赶在旨意下来之前,先卖齐映州一个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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