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几日,齐映州又陆续将兴隆书院和德昌书院的院试考了。虽说已经将德昌书院列为下下选,且齐映州已拿准了定然能考上深州这三所有名的学院之一,但毕竟多个机会多条出路,真要是有个万一,也好有个不算太差的退路。
小半个月的时间,深州四所书院院试皆是考完了,便到了阅卷的时候。
因为深州重文风,又有孙士诚这般大儒在深州官学坐镇,是以深州书院院试的卷子皆是等到几所书院院试结束之后才阅卷的,这一规矩自孙士诚到深州来,已实施有几年的时间了。
阅卷地点是在深州刺史衙门里,深州官学、东山书院、兴隆书院、德昌书院各出先生、弟子数名,一齐阅卷,一则避免因个人主观原因导致学生落榜,二则可以避免徇私舞弊行贿之事。孙士诚既重视深州此地学风,又重视自己的名望,自然不会叫人有空子可钻。
便是根基浅薄、试题又格外简单的德昌书院,他也断断不会刻意放松。
试卷数量清点无误,孙士诚便对着一旁候着的仆人,下令道:“卷子已经收齐了,去内院请刺史公来监事。”
那仆人应道:“唯。”
却还未等仆人出去,深州刺史陈羽已经自己走进来了,道:“则明,这便去阅卷罢,也好让我看看那齐映州,文采有多了得。”
这却是将齐映州的事轻拿轻放了。
没有因此事与多年的老友割席断交,孙士诚心里也略微松了口气,笑道:“若是个糊涂蛋,哪里敢让鸿渐来瞧?我便先将人撵回家里去了。”
二人说着,便一同出了门。
阅卷的房间乃是刺史衙门特意腾出来的几间库房,按照书院、科目分门别类地存放院试试卷,有摆放着些许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桌子并些许热茶,持刀的衙役在库房内外把手,以防有宵小夜探此处。
衙役对着二人拱手行礼道:“使君,山长,州内书院的诸位先生并学生已到齐了。未曾带进去什么,茶水点心等皆是由某兄弟送进去。”
陈羽点点头,道:“辛苦了,待阅卷结束交了班,从账上支些钱粮,请兄弟们吃酒,算是某请的。”
衙役大喜,忙谢道:“多谢使君!”
二人一并进去,里头的书院先生并学生皆问好,陈羽抬抬手,道:“无须多礼,正事要紧,诸君这便开始阅卷罢。”
诸位先生并学生批阅的试卷皆糊了名字,按照书院、科目分门别类,又按照数量分成小份。按孙士诚定下的规矩,批阅者两人一组,且不批本书院卷子,学生只批贴经,先生批诗赋和策问,按刺史公陈羽心意,随抽些许卷子出来交由其余批阅者重新批阅。
这般规定一定程度上是将徇私舞弊之事按死了,若是再能有空子可钻,孙士诚也只能说一句无可奈何。
贴经编号为甲字,诗赋为乙,策问为丙,又按书院以十二地支细分,深州官学有童子学,其难度内容皆不可与四所书院的院试相提并论,便单独批阅,又有额外安排的先生负责此事,此间事细碎繁琐,按下不表。
再说孙士诚,陈羽是来监事的,便不负责批阅卷子之事,孙士诚随时深州山长,但他也为深州官学先生,若是在此闲坐,怕是不好,便随手从签筒里抽了一支,上头刻着丙字号寅二十六。
他拿着签在手里,对着诸位先生拱手道:“丙字寅二十六,不知是那位与我做个搭手?”
先生们应和着纷纷抽了,另一位拿到丙字号寅二十六的,却是东山书院的一位老先生。
孙士诚原还态度有几分随意,见到这位,神情不由得带了几分恭敬,他道:“司先生,您身子不便,不若回去歇息罢,。”
这位老先生姓司,名南知,表字明非,年纪比孙士诚长几岁。乃是东山书院多年的教授,早年在翰林院做过清官,还给宫中的皇子皇女授过课,后来因为身子不便,辞官回乡静养。
孙士诚对他这般恭敬,一是因为司南知年长于他,且学问更甚于他。二是昔年孙士诚在国子学读书时,曾当过司南知的学生,是以这一声“先生”叫的是实打实的,而非只是恭敬。三是,这位司先生,乃是前朝皇室后裔,是前朝司晋少帝同胞兄弟的后人。
本朝仁祖皇帝夺了司晋的权柄,太、祖皇帝黄袍加身夺了司晋的天下,但或许是因为心存愧疚,又或许是不想因此落天下人口舌,始终对司晋皇帝的后裔礼遇有加,丹书铁券,世代侯伯。
连大楚的皇室都如此,那推崇北山公的蜀州孙家对司晋的后人,就更是尊敬有加了。
司南知摇头道:“不碍事,只是些许小毛病,若不趁着还能活动时活动活动,等再年纪大些,怕是动也动不了了。”
孙士诚劝不动他,便只能去拿了丙字寅二十六的卷子,与司南知一同阅卷。
两人吩咐着在屋里候着的差役捧了卷子,去了另一屋子阅卷,他们刚走,外头的先生学生们皆松了口气,学生们碍于先生在还不敢交头接耳,先生们却是不怕这个的,有一个道:“也不晓得是哪些碰了运气的学生,落到这二位手里。”
这话一出,余下皆会心一笑,连只能听着不敢说话的学生们也默默在心里鞠了一把泪。
这却不是孙士诚在文学一路上有多严格,孙士诚对学生从来是又宽又严,并不拘泥于形式或是内容,但却要言之有物,只要其有自己的观点,逻辑畅通,看得出是深思熟虑过的产物,他都愿意给一个中上,最不济也是中下。只有胡乱写一通的,才会落到下中,甚至下下去。
但司南知却并非这般。
司晋皇室在大楚朝,只传了两支,司晋少帝与其同胞兄弟,皆封了候
侯,领世袭罔替的铁券。只是不知是晋少帝的后人痴心妄想,还是有些人还惦记着司晋的天下,屡屡起兵造反,终于逼怒了太宗皇帝,一朝令下,夺了晋少帝后人的爵位,于是这一支便消失在了历史上。太宗皇帝又紧紧盯着司南知这一支,对其苛求过甚,品性文采皆要过问,连门人弟子的过错也要算在司家头上,到司南知父亲那一代,司家被折腾得几乎是亲朋尽散,司南知父亲因此而一命呜呼,只留下年少的司南知,被寄养在了宫中。
司南知就此养成了苛待自己也苛待旁人的性子,半点沙子也不肯容的。
东山书院中多有传闻,落到司南知手中,虽不会对你谩骂,却比谩骂还要过分得多。
差役将那一摞卷子放下,告罪了一声便退了出去。孙士诚与司南知皆落座,也未寒暄太多,随手取了一份,开始批阅起来。
这一摞,却是兴隆书院的策问。
今科兴隆书院的策问问的乃是水利之事,着重问大河水患[注1],先以咸宁六年四月大河水患起题,接着是一段论述,最后问道:“千里沃土,毁于洪、涝,百姓流离失所,不得其劳。今天下安矣,水渠多矣,常有水患,怪天乎?怪大河乎?怪吏员乎?岂古之善治水而今不善乎?”
这题乍一看简单,能写的论点都给出来了,怪老天,怪大河,怪治水的官员,看似是挑一个写即可,但实际上问的却不是这个。
策问,问的是对策,而非是问责。若是问责,就落了下乘了,连下下也当不上。
孙士诚一边阅卷,一边道:“先生,某听闻今年兴隆书院的贴经与诗赋出的简单,还以为兴隆书院今年想要广收门徒,却没想到竟然是在这里等着这帮学生跳坑。”
题出得难,写得好的便少,莫要说看出题之所在的,便是言之有物的都找不出几个来,大多皆是栽坑里的,既然栽坑里了,连问什么都看不出,那就只能下下了。
司南知一目十行,几个呼吸便阅完一份卷,朱砂笔又快又狠,写了一个又一个的“下下”,边写边道:“京里有传言,今上欲调工部去治河,如今工部尚书垂垂老矣,出动不得,能动的便只有左右侍郎。从咸宁六年起,治河便是难事,哪有水官落得好下场?且不论今上是否真心想治水,严万宗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严侍郎去治水的。但今上的性子拗不得,打定的主意朝臣从未有顶回去的,你又不在京中,若是最后没有办法,选定了严侍郎,也只能走一遭了。这策问的题不过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严万宗指的是兴隆书院的山长严同渊,表字万宗。
这话孙士诚应不得,只能略笑笑。
司南知是司晋皇室仅剩的后裔,今上便是再锱铢必较,也需得留着他,动不得,且司南知极知分寸,从来只在学问上折腾,不问政不问军,当年他任皇子皇女的讲师,将那些上至十二三岁、下到五六岁的天家贵胄们折腾得哭爹喊娘,今上却毫无办法,只能将其调任了事。若有皇子求到他头上,且不问是拉拢还是真心向学,先写十篇策问再写十篇时政,写了再看。
连瀛王都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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