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极情(二更)
云燃抬起手掌, 注视着自己掌心看了一会儿,沉默半晌才道:“抱歉,我并非有意隐瞒于你, 我的确对入魔一事……并不意外,因为心魔演化增强,其实是我有意放纵为之, 但后来失控入魔……乃至魔化,的确出乎原本预料。”
沈忆寒听得此言,怔然良久才回过神来, 大感意外:“你说什么……心魔是你放纵为之?”
云燃略一颔首, 继续道:“你可还记得,我曾经与你提过, 祖师之剑,剑道与剑心有违,长久修行,非问道正途。”
沈忆寒听他所说, 也想起当日云燃的话,那时他本来还想究竟该如何将从长乐女君传承中所了解登阳剑意的真相告诉云燃, 又怕他受打击太大, 冲击道种剑心,好在云燃主动与自己提起他早有察觉, 这才让他放下了心。
那时他便隐约觉得云燃欲言又止,似乎有未曾尽言之处。
沈忆寒道:“记得,你当时还与我说, 登阳剑已非你剑道修行之基, 你亦已在百年前悟得己身剑道。”
云燃道:“不错。”
沈忆寒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放纵心魔……与你己身剑道有关?”
云燃顿了顿, 答:“可以这么说,但不完全对。”
“我虽在百年前悟得己身剑意,愿以此为基,问鼎大道,但从前千年,登阳剑已与我的道密不可分,便是我的剑意,亦是受其启惠,脱胎而出,我无法不受其影响,也无法轻易将其从我的剑道之中剔出。”
“登阳剑以动心极情驭剑,但我所悟得己身之剑,却是静心无情之剑,两剑要义,如阴阳两极、日月之分,背道而驰。”
沈忆寒听得哑然,却想起许久之前,在振江城中,他便已经第一次见云燃使出那样雪白色的、洁净无瑕的剑光,再到后来,不远的三日前……他斩断谢小风那邪门的结界法宝,也用的是这样如雪似的无瑕剑光。
与烈烈如火、殷红如血的登阳剑相比,阿燃自己的剑意,外显为这样的形态,的确一个是“动心极情”、一个是“静心无情”。
全然不同。
云燃继续道:“我意识到……两剑要义不同,欲成就己身之剑,必得剥离出登阳剑意,使我可不再依赖与祖师之剑领悟己身剑道,摆脱其于我剑道之影响,也唯有如此,才可得纯粹剑心,可在我之剑道上更进一步,以得极意。”
“故而……我有意将所领悟剑道,一分为二,一为祖师之剑,一为己身之剑,又将我千年来诸般凡情凡心,投入祖师之剑中,如此一来,登阳剑道即为我万种尘缘牵念之根,也为我心魔之影,心魔日渐滋蔓,我亦并不对其压制,只待有朝一日,它彻底产生自我意识,便会与我自己心神,一分为二。”
“待心魔长成之日,会有于我自己心中剑中一场诛魔之战,届时只要诛灭心魔,我便可剔出登阳剑意留在我剑道之中所有痕迹,亦可斩断尘缘,剑道大成。”
沈忆寒听得怔然,他心头百种滋味陈杂,半晌才道:“……所以,你对我……你对我产生感情,渐渐失控,也是因为你放任了自己的……自己的凡心凡情?”
云燃这次沉默了许久,始终未答。
沈忆寒觉得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一时想,是了,他从前便觉得阿燃那样满心大道的度过千年,无一日不在为精进剑意努力的人,忽然对他表露出爱意,本就蹊跷,这样解释下来,才是合情合理……一时又想……可他呢?难道他就是那亟需被他连带着登阳剑一齐斩去的凡心凡情?
若在从前,听得云燃说这样话,他大概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因为他太能理解他的追求和他的大道。
但时至今日,他听完云燃这样冷静的剖白、分析、解释以后,他竟然有一种莫名被对方抛弃和隐瞒的愤怒感。
愤怒……是的,竟然是愤怒。
他直觉的动了动唇角,感觉自己似乎应该说点说什么,若依从前他的性子,他大概既会表达自己的理解,但同时也半开玩笑半遗憾的告诉云燃:
你倒是斩断尘缘得证大道了,平白留我一人在尘世间望洋兴叹。
然而他自己也会心知肚明,这其中并无真正的怨怼——
因为他们是朋友,虽然心意相通、虽然相识千年,有着一份珍贵无比的友情,但是仍然是朋友。
朋友之间,相逢是缘、分离也是缘,没有谁离不开谁。
可尽管如此,现在发生的一切却与他设想中的情形完全不同,那些他似乎“应该”说的话,他也没办法说半个字出来。
直到此刻,沈忆寒才恍然惊觉,原来他竟然变了这么多。
他确信无比,倘若他们已经纠缠至如今,自己真的成了被云燃挥剑斩断的所谓“尘缘”——
他一定会……一定会……
会恨他吗?
他好像也不知道。
沈忆寒自己都没发觉,听完这番话以后,不过短短数息功夫,他的心境竟微有动摇。
忽然听见云燃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里不知怎的有些无措,他抬眼去看云燃神情,却发现眼前略微模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流泪了。
他有些看不清云燃神情,只感觉到面上湿润,对方伸手来握自己的手,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他却本能的把手缩了回来。
云燃见他这样,已然知道自己惹他伤心,虽早有预料,今日这些话说了,对方必然怨他无情……
但终竟不想瞒他。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面对沈濯知道自己之前的打算后的愤怒,但真正伸出手去,却没有得到熟悉的触感,真正握了个空时,他竟然还是感觉到了……
茫然……和久违的痛苦。
是的,痛苦。
云燃已经很久没有品味过痛苦的滋味,因为他的痛苦大都是与茫然相伴而生,他是个只要有方向,便不会对世俗定义下的痛苦感觉到真正精神上痛苦的人,唯有这种茫然,才能真正使他痛苦。
但自少年时期过去后,他就已经很少茫然了。
如今,却又一次体会到了这种滋味。
云燃抿了抿唇,本能的想去擦拭沈忆寒的眼泪,但却被对方轻轻一侧脸避开了。
于是他的手停在半空,有些茫然无措。
沈忆寒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拭去了脸上泪痕,抬起头来,虽然眼圈仍有些微红,但却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神情,道:“抱歉,我有些失态了,你继续说,我在听着。”
云燃看着他仍然在湿润的眼眶,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他对这种滋味感觉到全然的陌生。
沈忆寒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云燃沉默了许久,却答非所问道“……你生气了。”
沈忆寒眼睫颤了颤,并不否认,只道:“我不能生气吗?”
云燃两道剑眉拧成了他自己大概从未尝试过的纠结模样,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对不起。”
沈忆寒却笑了笑,一对眸子水光潋滟:“好了,生气其实没那么多,伤心倒是要多一些。”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分明是宽慰他的,云燃很清楚的能从他的话里辨明沈忆寒的意图,但这句话真落进耳里,他却只觉得心口发堵。
以前……功体未破时,他不是没有过情绪,但却都被护在那层坚冰之下,云燃感受着那些千变万化的情绪,像是隔了一道纱帘在观察旁人,自己却高高在上。
然而这次,却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情绪。
好……好……
好痛。
沈忆寒不再失态,收拾了自己的情绪,将所有思绪放到云燃魔化一事上,见他不继续说,索性便自己思索提问起来。
“所以……那日在白河城,你变成那副模样,是因为心魔失控?当时事出突然,云烨和贺兰庭突出阴招,牵动了你的心魔,你猝不及防,也并未做好在那时诛灭心魔的准备,该是这样?”
云燃又是沉默许久,道:“是。”
沈忆寒了然的点点头,道:“既如此,便不奇怪了,我已听梅叔提起,长青谷云氏一族血脉,的确是遗魔血脉,只是祖上的事,后辈毕竟无法改变也无法置喙,何况已传承万年,此事本也少有人知,想来你该是早就知道,只不过以你性情,纵然明白一旦入魔,以你云氏血脉,必然魔化,但又相信自己能够控制得住,是吗?”
云燃本想解释,但不知怎的,看着沈忆寒神情,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嗯,是我太过托大。”
他不是完全觉得自己一定能控制住,只是觉得,倘若不成,终竟不过一死——
在百年前,沈濯闭关又出关的那百年前,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死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件小事。
……但这些话,一定不是他想听的。
沈忆寒并不知他的心绪,又想了想,道:“这些我已无疑虑,的确也都能说得通,但为何当日忽然引发你渡劫的劫雷,你以魔身渡劫,仍能突破到大乘?还有……如今你竟能恢复人身,闻所未闻如此之事,你今后到底算是人修……还是魔族?还能以人修之道修行吗?”
云燃看着他不带半分掩饰,的确真真切切正在为自己担心的琥珀色眼眸,顿了顿,答道:“……此事的确蹊跷,不过我亦有些猜测,我之所以敢将心魔压制在登阳剑道之内,正因祖师之剑,最为霸道刚武,可以压制魔性,心魔在剑道之内虽会生长壮大,却不可能挣脱剑道束缚,反过操纵我的心智神念。”
“当日魔化……体内血脉觉醒,恰在心魔苏醒之际,因此魔族血脉,大多觉醒在心魔与登阳剑道一体之内,而不在我己身剑道心意之内,我彻底苏醒,想起前事的由头,似乎也正是因为可以切换两幅功体,心魔与魔血皆被锁在登阳剑功体之内了。”
沈忆寒听得怔然,十分惊讶,良久才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当真闻所未闻,那……你现在是哪副功体,如今可能随心意切换功体?”
云燃道:“是我本心剑意。”
沈忆寒听了这话,却更觉奇怪,讶然问道:“可方才,你不是说……你本心剑修的是静心无情,为何……为何……”
说到这里,他有些卡壳,但两人却都心知肚明,沈忆寒疑惑的是什么——
若是静心无情之功体,为何看云燃表现、所作所为,分明仍然对他有情?
第112章 坦诚
这次云燃的缄默维持了更久。
久到沈忆寒几乎都要以为他不能、或者不愿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
云燃才道:“我做不到。”
沈忆寒微微一怔——
“做不到”?
凡人非神非圣, 人世间总有难为之事,这三个字对旁人来说,或许再稀松平常不过, 但出现在云燃口中,却让沈忆寒感觉到意外。
从前沈忆寒所认识的云燃,似乎从未从他嘴里听过“做不到”三个字。
再做不到的事, 他或许舍出命去、或许以旁人决难想象的办法,即便过程脱几层皮,最后却也总是能做成——
只要他想。
沈忆寒抬眼去看, 却见云燃眼睑微垂, 因看不清他眼神,那张隽冷锐利的脸半掩半藏在洞中幽暗的光线下, 更让人难以猜度他此刻的心情。
“……祖师之剑,霸道无极,只要留存在我剑道之中,必然主导我心念所向, 时日一久,必将冲破心神桎梏, 滋生魔障, 我压制或不压制,终不过或早或迟。”
“我原想将此事告知师尊与你, 但思及将来若寻他法无门,仍只余此一路可走,届时……师尊与你即便知晓, 亦并无补益, 只会徒增忧虑,当时你在闭关前夕, 我……”
言及此处,云燃话音忽停,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那时的顾虑。
沈忆寒听及此处,心下却终于明白,为什么百年前自己闭关前夕,云燃分明并未下山游历、或者镇守仙府,又一连让门下弟子送来许多天材地宝,助他修行,却并不上门来,与自己见那闭关前的最后一面——
当时他本以为是阿燃已经想明,他突破不成是大概率事件,又或者自己坐化在琴鸥岛上,那二人见此一面,便是死别。
倘若见面只是徒增伤怀,似乎的确不如不见。
但直到今日,沈忆寒才明白,那时云燃大约只是怕若真相见,他会在他面前说漏了嘴……或被看出端倪吧。
原来如此……
那时的他正在闭关前夕,可说是存了死志,发觉自己只余一条绝路可走的阿燃,大约也是一样存了死志……
冥冥之中,当年的他们走上的竟是相同的路。
“所以……你当时便打算,自己去试这从未听闻有谁成功过的分离道心、自诛魔障的法子?”
“倘若不成,便也只是不告而别、悄悄陨落?”
“……”
沈忆寒难得如此语出锐利,偏偏云燃无法否认。
显而易见,他一语中的了。
“当初是祖师留下传承……方才救我于沉沦之中。”云燃道,“既蒙祖师恩授,承他衣钵,即便如此于我而言是一条死路,我亦该担其因果。”
沈忆寒道:“既如此,你心意已决,为何还会做不到?”
他想了想,猜测道:“难道是不能分离你祖师所授剑道?登阳剑意,的确刚烈无比,是极情之剑,牵一发而动全心,动心虽易,忍性却难,倘若如此,的确……”
话未说完,却被云燃否认。
“并非如此。”他顿了顿,“将祖师之剑从我剑道之中剥离……的确艰难,但并非无路可循,虽费些周折,我仍将两副功体顺利分离,只是……再想继续,将心头痴念剔除,却无论如何,始终不成。”
“后来尝试数十载,总是心念不净,心魔滋长迅速,却已蔚然成势,我无法再拖,只能囫囵将其投入登阳剑功体之中。”
“所以……你虽看似成功,分离出了两副功体,也将心魔束缚在了登阳剑道之中,但却并未将你最初所说……凡情凡心,自本心剑道之中剔除?”
云燃道:“嗯。”
沈忆寒怔愣许久,方道:“若如此……岂非功亏一篑?”
不……何止功亏一篑,阿燃所走这条路的关键,就在于心魔滋长壮大后,独立于他原本的心神意志,唯有如此,才能借诛魔之由,彻底将其根除,倘若心魔并不独立出阿燃原本的心神,那前面所做的一切不仅功亏一篑,反而导致更大的隐患——
首先便是两副功体,心魔与本心意志存在于不同功体之间,长此以往,近乎相当于一人肉身中两个元神打架,于两边都是损耗,或者心魔将云燃本心剑道那头吞噬,或者云燃以登阳剑功体将心魔压制——
但也只能压制,因为即使一时诛灭那心魔……心魔起念却仍在本心剑道功体之中,与他本心意志密不可分,并不曾被剔除,诛灭旧的心魔,迟早还会滋生新的心魔,这么循环往复,新滋生的心魔却指不定会比从前的更厉害更凶险……
岂止功亏一篑,简直后患无穷。
事实也证明了……阿燃后来果然也在白河城中魔化了。
本来沈忆寒就很怀疑阿燃如今的情况,能否还可以人修论之,再有这交战不休的两副功体……简直是个死结,别说成就大道,只怕哪一日忽然发作起来走火入魔也是寻常……
如此还要如何继续修行下去?
云燃似乎看出他在忧虑什么,顿了顿道:“不必担心,那日我恢复记忆后,已经确认过体内情形,虽不知为何……但魔化后,登阳剑功体并未破裂,我的心魔仍被束缚在其中。”
沈忆寒听出他话里明显安抚的意思,不知怎的心里却冷不丁的冒出一个念头,他愣了一愣,先是出于本能立刻否认了这个念头,但却鬼使神差的始终不能将这念头从脑海里抹除——
云燃似乎正要继续说什么,沈忆寒却在此刻抬眸,忽然答非所问道:“阿燃,你……当真只是不能吗?”
不能和不想,一字之差,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云泥之别。
云燃呼吸轻微一顿,这细微的反应本该难以察觉,沈忆寒却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
他对心里刚刚冒出的那个猜测,一时更加怀疑,也更加肯定,看着云燃一瞬不错道:“不对……你方才在骗我。”
“我出关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后来咱们相处足足大半年,又互通心意,你若真想告诉我,就是不知该怎么开口,给我看看你的记忆种子,也早就说了,你不曾将此事告诉我,不是因为你怕我担心忧虑,而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
“你不是做不到,也不是剔除不了那些念头,你只是不想那么做,也不想告诉我,现在因为魔化、终于瞒不住我,才不得不与我解释是怎么回事,所以……干脆假装只是做不到,是不是?”
沈忆寒一边问,一边看着他,云燃亦在此时垂眸看他,二人目光相遇,云燃方才那清楚的能映出他影子的乌黑瞳孔,此刻其中仍然只有他的倒影,但沈忆寒不知怎的,忽然福至心灵般,终于觉出了哪里不对来——
这双眼睛里太干净了,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
从前阿燃的眼里也有他,但却从不会如此刻一般……只有他,这么纯粹,又这么寂静。
这双眼睛太黑,也太干净了,干净到极处,反而显出不正常来。
沈忆寒终于察觉到异常,本能的想往后退,却忽然被云燃一把抓住了肩膀,那布满剑茧的修长五指只是微微用力,却分毫不费力气的禁锢住了他,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退逃。
云燃垂目看着他,神态很是沉静,缓缓道:“沈濯,我不想骗你,可是……你看,就像现在——你知道了,就会想逃,我知道你会想逃的,所以我也宁愿你一直……一直以为我只是从前的我。”
沈忆寒的肩膀被他攥的生疼,感觉到眼前的云燃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虽然方才察觉到云燃似乎在骗自己,但压根没想到他被自己戳穿后会变成现在这样,有些不可置信的哑声道:“不对——你……你不是他,你的确……说了一部分真话,但是你不是他,你是……你是那个心魔?”
云燃下颔上如当日他在白河城中魔化一般,一寸寸爬上暗红色的魔纹,渐渐遍布了半边面庞。
他微微低下头,更逼近沈忆寒数寸:“‘那个心魔’?你为什么这样形容我,好像我们是两个人,若没有他的念头,便不会有我,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连他自己也不会认为我不是他。”
“而且,他其实也是不想让你察觉的,他比我更怕你会逃,否则为什么三日前劈开结界的还是他……甚至刚才在这里和你说话的还是他,但发觉瞒不住了以后,现在就变成了我呢?”
“沈濯,只有我能面对想要离开的你,他做不到,所以才会有我存在,你明白吗?”
沈忆寒这时已顾不得震惊了,他感觉到灼热的灵力正顺着肩头被云燃攥住的那处,汩汩不绝的涌入自己周身经脉,他想要运转真元抵抗,却被锁住了脉门般半点调动不得,顿时变了脸色,道:“你干什么……?你先松开我!”
云燃看了他一会,低声道:“……你不会这样和他说话的,为什么却这样凶我,我也是他,你不承认么?还是我的魔纹吓到了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不让他们出现在你眼前,不要这样对我说话……”
“……我会难过,也会害怕。”
云燃一边说着,那本来爬满了他半张脸的魔纹竟然果然一寸寸缩了回去,最后消失在衣领之下,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沈忆寒目瞪口呆,脑子一时有些宕机了,饶是他想了千种万种等阿燃醒来,两人重逢后可能发生的场面,也实在不曾预料到眼前这种……
但更不妙的还在后头——
随着云燃灵力源源不断的顺着周身经脉进入他的紫府丹田,又被灵台桃树所吞食,沈忆寒的身体渐渐开始发热。
云燃垂下头,温热的呼吸洒在沈忆寒耳垂下的皮肤上,他的声音也很清晰的在沈忆寒耳畔响起:“别怕,沈濯,我只是知道你需要什么,那些你想知道,但他不敢告诉你的,我愿意都让你知道,没有一点保留的让你知道,因为我不怕你想要离开……你不会离开的。”
沈忆寒听得一头雾水,心下难免腹诽,什么知道不知道的,怎么阿燃的心魔这样话唠,果然是从前憋坏了,心魔才呈现出完全相反的样子——
等一下,他方才说什么来着?
知道……毫无保留的知道……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沈忆寒双眼不自觉的睁大,下一刻,整个人已经被云燃打横抱起,洞中幽潭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得,潭水竟然无风无浪自行卷起,朝两侧退去,为云燃将行之处让出路来。
第113章 坦诚(双更合一)
沈忆寒被放在了一处石台上。
他想要运转真元, 但被云燃抱起这一路上,尝试数次,都半点挣扎不得, 这种被锁住紫府灵力的感觉,又明显与从前被祖师婆婆的云水石髓洞府、或者半年前灵台桃树枯竭时,他几乎与未修行的凡人无异的感觉不同——
沈忆寒能清楚的感觉到, 经脉之中灵力充盈,灵台桃树甚至因为终于得了想念许久、源源不断的喂食而欢欣不已。
他的身体并未受到任何损伤,只是被暂时锁住……或者说禁锢住了——
禁锢住他周身真元和灵力的, 不是别的, 正是自方才起悄无声息进入了他周身经脉的……云燃的真元。
沈忆寒从未听说过有这种法门,只要往对方经脉中注入真元, 就能将修士形同禁锢,封锁其紫府丹田,倘若真的有,想必在修界中也早成为让人闻风丧胆的法术。
倘若真的有……
便是同门师兄弟, 往后谁还敢让旁人为自己疗伤?
时至此刻,沈忆寒忽然发现……
是他自己, 因这半年来云燃的变化, 因自己始终处于照顾他的位置上,甚至更早……早在当初幻元灵璧之中那一场大梦, 他便总想着要将阿燃从那梦中的糟糕境地之中拯救出来。
从那时开始,他就在本能之中……潜意识里将阿燃当作了一个需要他时时看顾、没有任何侵略和攻击性的客体。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云燃接受了自己对他的一切照顾、干涉、管束,只是因为他对他的感情, 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对沈忆寒的一切意志都无法反抗。
即便不是现在……即便是从前的云燃, 只要他想……锁住沈忆寒周身真元灵力,难道不也是易如反掌吗?
沈忆寒呼吸急促起来, 又勉力平复下去,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心里告诉自己,即便是阿燃的心魔,也绝不会伤害他。
他不必害怕什么。
目前看来,阿燃的意志在两副功体之间切换,似乎并不完全受他本心意志控制,显而易见……阿燃的心魔只在他失控时才会出现,甚至这心魔理应已存在多年,可直到今日,心魔才第一次出现在沈忆寒面前。
沈忆寒闭了闭目,想清了这其中的缘由,低声道:“好……若你真的是他,你想告诉我什么,大可亲口告诉我,不要……不要冲动,不要这样,否则……他一定会后悔的,你比我清楚,对不对,他若后悔……难道你便不会后悔?”
云燃的脚步顿了顿,沈忆寒感觉到他玄色法衣下的胸膛轻轻震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
他并没有回答沈忆寒。
沈忆寒的心跳越来越快,即便他并不害怕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但阿燃的失控仍然让他手心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同眼前的这个阿燃打交道。
心魔形态下的阿燃,明显比本心意志下的云燃情绪外露,但不知怎的,沈忆寒却更难看透、也更难猜到他究竟在想什么。
云燃的确仍保留着这半年来的记忆,至少这洞中幽潭底部的地形,连沈忆寒也并不清楚——
他甚至不知潭底有自己现在置身的这样一处石台。
身体无法抵抗,念头也纷杂无序,沈忆寒只能被动的接受云燃要对他做的一切,他闭了闭目,但想象中的侵犯却并没有发生。
敏锐的感知让他察觉到云燃灼热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沈忆寒眼睫颤了颤,还是又重新睁开了眼。
云燃果然正看着他,他不再掩饰以后,那双凤目之中,乌黑的瞳仁更显得深邃,但却不再那样澄澈到近乎反常了。
此时此刻,他的眼神便复杂的让沈忆寒看不明白。
沈忆寒对上云燃这样的眼神,呼吸微微一滞,下一刻便听云燃用那种一贯沉静无澜的语气道:“沈濯……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你觉得他永不会对你做那样的事,可我却会……所以你害怕我,躲避我……若他变成了我,你便也会害怕他,躲避他,对吗?”
沈忆寒看着这样的云燃,心头却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他的本能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对现在的云燃……甚至那个正在沉睡之中的云燃,都很重要。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阿燃。”他顿了顿道,“我永远不会害怕你,也不会躲避你。
这话显然有些出乎了云燃的意料,他望着沈忆寒的眼神微微一沉,不自觉的抬手覆上了沈忆寒的侧脸。
沈忆寒感觉到他带着剑茧、略有些粗糙的指尖轻轻摩挲过自己的唇角,但身体却不曾躲避,眼神也平静的接受了云燃的触摸。
云燃道:“是吗……即便是我,你也不会躲吗?”
沈忆寒肯定、笃定的回答他:“是的,我不会。”
云燃动作停了下来,半晌之后,拉住了沈忆寒的手,覆在了自己眉心之间、上丹田处,道:“调动神识,聚至此处。”
沈忆寒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他这是什么用意。
但犹豫片刻后,还是依他所言调动神识,方才那无形的禁锢果然在此刻短暂的消弭了,他的神识和真元都运转如常——
一缕神识游走至指尖,沈忆寒忽觉一股力量自云燃眉心上丹田所在之处,将他的神识猛地吸了进去。
他猝不及防,万万没想到只动用了这一缕神识,那股力量却能借此为门,将他全部的心神都拉了进去。
他只觉周围世界忽明忽暗,几番天旋地转的变化之后,眼前的景物终于停止了改变。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卷——
或者说一副染了星星点点血迹的画卷。
这幅双子舞剑图,沈忆寒几乎在第一眼看到时就认了出来,原因无他……
这是他的画,准确的说,这是他曾经送给云燃的无数闲时无趣所作画卷之中的一幅。
他很快便对周遭的环境有了迅速的认知——
此处……是云燃在登阳峰上的洞府。
眼前修长的五指顿了顿,在画卷那染血之处落下,轻轻触摸过后,刚才还浸润着画卷的殷红血迹一寸寸被洗涤术清理干净,画卷又恢复了本来模样,一如初时。
沈忆寒听见了一个声音,语气看似平静,就像云燃平常说话的语气,但尽管如此,他仍从这声音中听出了些许细小的、和真正云燃说话时的差异——
这声音似乎带着些嘲讽的意味:“再不将登阳剑自功体之中分离,你真元逆行,经脉寸断,只在朝夕之间。”
“你会死。”他道。
这个声音很奇妙,似乎并不是从他耳里传来,而是从心里传来,沈忆寒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这是他……是他自己在说话?
但产生了片刻的迷茫之后,他迅速反映了过来——
不,这不是他。
这是阿燃……或者说,是阿燃的心魔,在他的意识之中说话。
“我若会死,你也会死。”
这个声音,沈忆寒立刻听了出来——这是真正的阿燃。
“你要将这数百年来日日夜夜的苦功……毁于一旦吗?”心魔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分恼羞成怒,“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执着什么。”
“真奇怪……”云燃淡淡道,“分明我若行此路,有朝一日,第一个消失的就是你,你却半点不觉害怕,还日日催促我分离功体。”
“你就有如此自信,觉得即便将来你我交战,我一定会被你吞噬?”
心魔冷冷道:“我为什么要害怕?我依托于你的意志而生,你尚且从不害怕什么,却觉得我会害怕,我死也好,你死也罢,总归我便是你,你便是我,无论谁赢了,都是我们赢了,总好过如今你我日日夜夜的交战折磨,你心知肚明,即便并不分离功体,我也已经产生意志,你无法诛灭我,若要有个了结,你只有那一路可走。”
这次云燃久久不曾答话,只将手下那副画卷小心翼翼的一寸寸收拾卷起。
“你为什么不回答?你愿意死,我还想活,你为什么如今变成了这样,从前你立得剑道时发下誓言,此生必将问鼎大道,证得功果,你忘了吗?”
或许是心魔一寸不肯相让,咄咄相迫的逼问,终于让云燃无法忽视他的骚扰,他顿了顿,道:“你说你不会害怕,何尝不是自欺欺人,若不是我心有恐惧,便不会有你,你本就是依托于我的恐惧而生,怎么可能不会害怕?”
心魔呵气一声,道:“怕又如何,惧又如何,若要不惧,唯有灭了源头,你比我更清楚这个道理,怎么,将你的情念投身于我,你自己便变得软弱了吗?我若是你,不会让所惧怕之事真正发生,只要如此,又何惧之有?”
云燃摇了摇头,道:“你只懂嗔爱,却不知节制,世上不是一切事……都尽在人掌握之中的。”
心魔显然并不认同他的观点,嘲笑道:“我本觉得,无论你灭了我也好,我胜了你也罢,总归有个结果,如今看来,你其实不能没了我,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是不是?有些事,你心里其实想做的很,不过迈不过那道坎,可有了我……就能让你免却这些挣扎烦恼,你看似坚定,其实软弱得很,否则如何会有我?”
沈忆寒感觉到眼前的视线摇晃了下,似乎是云燃正在剧烈的喘息,他扶住桌檐,在识海之中一字一顿的对心魔道:“你……住嘴。”
剧烈的疼痛从相连的感知之中传入沈忆寒的神识,他险些被这种忽如其来经脉寸断般、如蚁噬似得疼痛击的心神摇荡,好在眼前的一切和那种剧烈的疼痛,都在下一瞬如潮水退去般消散了。
这次眼前视线再度清晰,却是一处山谷之中,投入眼帘的是没入不知名妖兽充满绒毛表皮的蘅芜剑身——
“嗤”的一声,蘅芜自那妖兽体内拔出,喷洒出深蓝色的血液,沈忆寒这才看清楚,这妖兽居然是一只巨大的蝴蝶。
一道剑光划过,水蓝色的蝴蝶褐色的腹部被整齐切开,里头滑出一个裹满黏液的粘糊糊的东西。
云燃御剑上前几步,沈忆寒也随着他的视线看清了,那竟然是一具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
看他身上所穿的练功服,竟然是个昆吾弟子——
想必这大概就是云燃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
沈忆寒清晰的感知到了此刻云燃的念头:“来迟一步,莫师侄还是死了,其他几个只怕也被此处的蝶群袭击,需得立刻告诉掌门师兄。”
他正要自储物袋中取出传讯玉简,识海中另一个声音却也在此刻响起:“已在此地六日六夜不眠不休了,再不休息,下一个死的不必刻意去寻,直接让掌门师兄来替你我收尸便是。”
云燃动作顿了顿,并未搭理心魔,只继续将传讯送了出去,通知楚玉洲。
心魔似乎被他的忽视激怒,冷声道:“现在你我需要的不是游历除妖,是回去分离功体,便是杀再多的幻形蝶,救得了旁人,救不了自己,你究竟还要用这些麻痹自己到什么时候?”
云燃顿了顿,抚了抚自己腰侧,沈忆寒这才随着他的触觉感受到了那处的温热湿润……还有疼痛——
那里竟是一处足有七八寸长的伤口。
云燃顿了顿,在心中道:“我并没有打算麻痹自己,只是闭关之前……总该把应做之事做完。”
“强词夺理。”心魔道,“你在想什么,世上没人比我更清楚,你只是单单想拖着罢了,你怕什么?不是都念头已定了吗,既然这样放不下,就去见他一面,那又怎么了?”
沈忆寒听得心魔这句,心头微微一动,敏锐的明白了过来,他话中那个“他”——说的是谁。
“不行。”云燃拒绝的平静而肯定,“他要闭关了,不能心存杂念。”
心魔几乎有些气急败坏道:“他要闭关,难道你就不闭关?你现在如此念头不净,功体分离之后,如何剔除杂念?若不做个了结,你根本不可能静得下心。”
“不行。”云燃只是重复,“我说不行……便是不行。”
他话音刚落,沈忆寒眼前景物又是一换,这次却又回到了登阳峰上,只不在洞府之中,而是在那片枫林之前。
脚下万丈云海,云卷云舒,尘起尘落。
这次没了心魔的声音,沈忆寒感觉到自己的心神几乎与此时此刻云燃的心神合二为一,他清晰的能感知到云燃正在做什么——
他正在一个一个的……把数不清的念头从识海之中分离出去。
沈忆寒能清楚的感知到那些念头具体的内容,十个之中七八个与他有关,余下两三个、或者与梅今、或者与登阳剑派、父母之仇有关。
云燃闭目屏息静气在自己识海万团念头之中寻找着它们,然后用无形的神识触手抓住他们,送入体内正静静运转的登阳剑道功体之内。
一连抓了两三个后,到大约第四个念头,沈忆寒能很清楚感觉到那个念头的内容——
“沈濯提过长青谷山南辖界下秋林城中,有一家好喝的槐花茶……想要一同去喝。”
这个念头的内容,比起其他的,实在是平平无奇,也实在是毫无波澜新意,但在云燃的神识即将抓住它时,神识触手的动作却顿了一顿,于是那个念头就这样如一条游鱼般滑溜溜的逃走了。
这念头并入识海万千心念之中,再难寻得踪迹。
心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话音中无波无澜,半点不见情绪,似乎已将这些话说烦了。
“你已第三次将这一念放走。”
云燃顿了顿,这次竟并未忽视心魔的骚扰,道:“……是吗?”
“我以为你心知肚明。”心魔冷道,“你不是抓不到它,你是故意把它放走的。”
“只是饮茶,无关情爱,这一念即便放了,无甚大碍。”
心魔大约是被他气笑了,终于无法维持本来的平静口吻:“无甚大碍?你骗我可以,别把自己骗了才好。”
云燃又是不答。
心魔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沈忆寒因神识的链接敏锐的能感知到心魔的情绪,此时此刻他的情绪很复杂,夹杂了一点无奈的愤怒,又似乎是对早有预料之事果然毫不意外的发生感觉到无力。
但不等心魔开口,云燃便道:“这些天来,我总是在想……”
“若没了这些念头……我不想和沈濯饮茶、观花、游城、练剑,甚至……我不想再和他相见,确然全无牵念,我仍与他相识,他也当作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可倘若如此……我还算与他相识过吗?”
“我……还是从前的我吗?”
这话无疑将本来火冒三丈的心魔也问得哑然无言了片刻。
半晌过后,心魔才道:“算又如何,不算又如何?你既然已决定斩弃尘念,这些便都已经离你而去了。”
“是吗……?”
“总之你现在无法消灭这些念头,把他们给我,我可以替你保存这些念头,等到你将所有情念剥离,自然也就能决绝下心抛却一切了。”
“万事开头难,就像习剑一般,你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云燃竟在此刻笑了笑。
他居然是在对心魔笑,沈忆寒从他的笑声中听出了些许挑衅的意味,不由得大感意外——
阿燃自己的本心意志,竟然也会产生挑衅……这样的情绪。
“我若不想给你呢?”
“不给便不给。”心魔冷冷道,“你整日防我如同防贼一般,看来也早忘了我正是因你而生,倒与我吃起飞醋,师尊说的欲修其剑,先修其心,你这心如今修得如此斑驳、自相矛盾,师尊如此千年谆谆教导,却是都教到了狗肚子里去了。”
“左不过这条路走不通,你我一起死。”
……
记忆不停变幻,沈忆寒也随之在数不清的记忆片段之间穿梭、跨过时间长河。
等他自这漫长的记忆之中醒来,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他睁开眼,感觉到心中传来一种奇妙感受——
是等待、是欢喜、是忐忑、是悲伤和难过……复杂无比。
这不是他的情绪,不是他的念头,这是……怎么回事?
他抚住胸口,微微蹙了蹙眉——
睁开眼后,对上一双熟悉的乌黑眼眸。
“你……”他张了张口,却又蹙起眉来,抬目望向云燃道,“这是……元神印记?”
“是……也不是。”云燃顿了顿,回答道,“是你对我的元神标记……我说会毫无保留的给你看,便不会骗你,方才……你都看到了。”
“元神标记?”沈忆寒讶然,闻所未闻元神印记竟然还能单向,这种……这种对另一个人毫无保留的坦诚、情绪、念头、想法都不再只属于自己,居然能够是单方面的?
可元神印记之所以在修界虽被众多门派明令禁止,还是在万年传承之中恒久流长,正因为他链接的是双方的坦诚和毫无保留,这是一种互相信任的、无私的爱,若非得到了对方的,谁又敢单方面的奉出自己这样的信任和爱?
可印记变成了标记,双向的坦诚就变成了单方面的忠诚……
云燃……或者说心魔,还是这样做了。
沈忆寒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时脑海思绪纷杂,他沉默的时间越久,从对方那边感觉到的不安就越浓,终于开口道:“你……原不必如此。”
云燃却看着他,忽然答非所问道:“你都看到了,现在……你知道我和他的区别了,刚才那个问题,我想听你再回答一遍——”
“即便是我,你也不会躲吗?”
沈忆寒抬眸看向他乌黑的眸子,意识到眼前占据着云燃体内意识主导的——
仍是心魔。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肯定的、笃定的回答:“是的,我不会。”
云燃望着他的眉眼微动,忽然低下头来。
沈忆寒感觉到他气息,虽不曾躲避,仍是被这个半分不容拒绝、也不容质疑的吻堵的有些透不过气。
一吻结束,唇齿相离,云燃垂目看着他,眸色变深,修长手指捧着沈忆寒下颔,指尖力度小心翼翼,像在描摹记忆他的轮廓。
沈忆寒一愣,不知怎的,从他温存的动作和神情之中品味到了几分告别的意味,心下一动——
果然下一刻,云燃动作微微一顿,呼吸急促了几分。
他本来停留在沈忆寒下颔的手指往下滑去,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
沈忆寒在他耳畔轻声道:“阿燃……是你回来了,你没有那么害怕了……对吗?”
一滴温热的液体“啪嗒”落在他耳后的皮肤上,又没入衣领下。
沈忆寒听见云燃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对不起。”
第114章 坦诚
从洞顶投下的幽微光线中, 数不清的尘埃在空气里静静飘浮盘旋着——
沈云二人之间的安静持续了很久。
沈忆寒不曾挣扎,因为通过链接的元神标记,他很清晰的能感觉到云燃的情绪、需求……
云燃对这个拥抱是如此渴望。
他的不安, 每一分每一毫都准确无误的传达到了沈忆寒这里,同样被他感知到。
沈忆寒心下想,心魔的确是阿燃所有情绪和欲望的极处, 原本的阿燃最害怕什么,心魔就把这些阿燃自以为最丑陋、可怜……不愿意被旁人——或者说不愿意被他所在意的自己发现的幽暗的心意,全都剖开给他看。
心魔并不确定沈忆寒看到了这些情绪以后, 仍然会接受他……或者他们, 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
从那漫长的记忆长河之中,沈忆寒也能察觉——
他宁愿痛彻心扉的立刻失去一切, 也不愿意再忍受长久的折磨和不安。
所以,被本心意志主导的阿燃,还会选择询问他是否缔结元神印记,心魔却选择了标记——
这样近似于自我献祭的方式。
……
如今, 他已经没什么不明白……或者心绪难平之处了,他已经完全明白了阿燃的所思所想、明白了他的每一丝每一毫的感知和情绪。
太清晰了……这样的毫无保留, 的确也让沈忆寒略微觉得有些猝不及防。
沈忆寒心念飞转, 云燃却不知怎的,似乎也隐约感觉到了他情绪的轻微浮动, 松开了他,道:“你若觉得有所负担……元神标记的链接可以暂时切断。”
沈忆寒一怔,第一反应倒不是如他所说去尝试切断那标记的链接, 而是道:“你……都知道?”
云燃垂目, 显而易见,他知道沈忆寒在问什么。
“嗯。”他道, “他与我……并不是两个人,虽然看起来,我们的确不同,但他占据上风时,我仍是我,只是本心意志暂时沉下识海,一切的发生……我仍然能够感知到,他的决定……亦是我的决定。”
有些出乎沈忆寒的意料,云燃竟然完全没有要与他那看似与自己性情迥异的心魔切割的意思,也完全没有把心魔形态下的自己做出的事的责任,推到心魔身上的意思——
他坦诚的承认了,他们看似分离,却仍为一体。
沈忆寒道:“所以……他不曾从你的意志分离,对你也不会有攻击欲,你自然无法像诛灭敌人那样诛灭他,你们现在……是共存的。”
云燃轻轻点了点头,道:“是,其实在我将他投入祖师剑道之前,还不是如此,那时我与他彼此之间的磨损更为严重,但不知为何……自功体分离之后,他的煞性……似乎不如从前那般重了。”
云燃的情况,在古今修士之中,实在难以找到可以参考的前人例子,沈忆寒苦思冥想片刻,道:“这的确奇怪……难道是因为……登阳剑炽烈刚正,有压制魔念煞性的作用,所以你的心魔才会被他影响了?”
他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一个可能。
云燃没有否认,显然他对自己的情况,早有和沈忆寒现在类似的猜测,只继续道:“不过有一事,似乎与从前略有不同,魔化以前,他甚少胜过我,占据识海上风,但一旦他胜了,我很难干涉他的行为,但现在……我似乎渐渐能够影响他……”
沈忆寒从云燃的描述中感觉到一点奇妙,讶然道:“你若能够影响他,那岂不是说明,你们……又融合了。”
“不,不是融合。”云燃很快否认道,“我只是觉得……在他占据意识上风时,我仍是我,他亦是我,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也能够控制他,不完全放纵他的欲念。”
沈忆寒想起方才在记忆之中,听到云燃对心魔所说的那句——
“你只懂嗔爱,却不知节制。”
他怔然许久,心中却想,倘若如此,如今阿燃的心魔岂不是变得不再是曾经这句话说的那样了——
真是奇妙。
本该动心极情的登阳剑功体,如今因阿燃本心意志的影响,竟多了一分节制;本该静心无情的本心剑意,却因阿燃的……一念不净,保留了对他的感情。
这两幅功体,在云燃魔化后,居然如太极鱼图般……在他体内平和共存了——
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心魔不是一味放纵,本心也并未完全无情。
黑中仍存了一分白,白中仍留了一点黑。
居然让沈忆寒觉得,如此……自然?
他被自己这忽然冒出的念头弄得一怔,然而诡异的是,这想法竟然越琢磨越觉合理。
云燃道:“你对我的元神标记,是与另一副功体标记,也就是心魔,标记传达的也是我之所欲、所念、所嗔、所贪、所惧,是我的七情。”
沈忆寒听他此言,心中竟觉得更加合理了——
若元神印记链接的是阿燃本心意志……说不定会平和的几乎难以让他感知到。
自然也就如同没有被链接一般。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尝试着如云燃所说,用神识去隔断那一重链接,果然心念一动,那头传来的一切情绪感知如同河流被堤坝拦住一般,瞬间停止了向他识海之间的流动。
云燃感觉到了他的切断,目色微微沉了沉,道:“我的心魔……毕竟是心魔,若当真每时每刻,都能为你所知,你难免受其搅扰,如果不想听见、看见,暂且切断便好。”
沈忆寒又停止了神识的阻断,果然云燃那头的情绪念头又如堤坝开闸般涌了过来,他再次感受到了阿燃的不安,不免微微一怔——
是的,不安。
此时此刻的阿燃,看起来如此的平和沉静,就与从前的千载岁月一般无二,是他原本认识之中,那个静默少言的挚友,可他心底的情绪,竟然是如此的复杂……
被不安主导,被恐惧失去占据。
可这些情绪,还是被他的理智所统治。
沈忆寒出神了片刻,脑海里不知怎么过了许多念头,忽然抬目看向云燃道:“阿燃,谢谢你……方才……就是方才的一瞬间,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云燃明显也有些意外,垂眸问道:“什么?”
沈忆寒抬眸看向他,一双眼亮如星子,抿了抿唇,微微一笑道:“从前,我以为真正爱慕,是如我父母那般,生死相随,一个若死去,另一个也绝不独活,世上没有什么事摆在对方之前,哪怕是大道,哪怕是长生。”
“所以,在我认清自己对你的心意之后,听到你竟然曾经打算……切断我们之间的联系,我感觉到伤心……也有一点动摇,哪怕那只是在我们互明心意以前,哪怕当初我们之间只是友人,哪怕你最后没有那么做,可你竟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我为此感觉到一点被抛弃的伤心,还有一点怀疑,觉得我们之间……并非如我父母那样的海誓山盟、不容分毫动摇的感情。”
云燃唇畔微微动了动,道:“……对不起。”
沈忆寒却笑着摇了摇头,道:“不,你不要道歉,也不需要道歉,我之所以说我想明白了,就是因为方才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或许不是如此,或者说,不该如此……再更准确一些,不一定如此。”
“世间万物,不该非黑即白,不该只有是或者非,不该只被一种形态束缚,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你的爱,亦然如此。”
云燃微微怔愣,定定的看着此刻眼神明亮的沈忆寒,并不曾打断,而是安静的听他说了下去。
“能够长久存留的,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如清浊相伴,阴阳互生,从前我总是怕如我爹那般,落进情爱之中,便像是一朵极致开败的花,失去生的意志,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害怕,现在我终于懂了,其实我不是畏惧去爱,畏惧去感受,我只是有生的意志,或者是短暂的生——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或者是长久的生——如日之升、月之轮、云之换。”
“生的意志一定就要与爱和感受相悖吗?并非如此。”
沈忆寒笑着摇头道。
“我只是因为我爹,才自然而然以为如此,然而这其中本来并无联系,自然也不该互斥,生也可以爱,爱也可以生,人该向生,不该向死——”
“修士求长生,正是向生到极处的表现。”
“生与爱若要分先后,生理当应先于爱,因为无生则无爱——于你而言,大道和你对我的感情,亦然如此,阿燃。”
“对修士而言,生与爱之间的平衡,人欲与天道之间的平衡,正如阴阳、清浊之间的平衡,我辈修士修道、修心,岂非正修得是这其中的平衡?”
“我想,我有些知道我的道……清晰的道,究竟是什么了。”
“谢谢你,阿燃,”
他说到这里,心中感觉到一种无言的融洽和欢喜,抬眸看见云燃仍看着自己一瞬不移,倒是忽然回神,心下暗道,这些话与阿燃说,只怕他此刻未必明白,反倒要惹他多心,以为自己又要害怕逃跑,不免有些后悔,于是立刻解释:“你……不要多心,阿燃。”
“我的意思……并不是不再心悦于你,也不是不看重你,只是……你与我想求的东西,我对你的感情,它们并不矛盾,也并不互斥,这个道理……我希望你也有一日能明白,你若懂我的意思,就知道我不会走,不会怕你……也不会躲避。”
云燃似乎是想了一会,半晌才道:“我似乎有一些理解你的意思,但又并未完全理解……其实,我不敢肯定剑道与你之间,于我而言……究竟孰轻孰重,或许……我……”
他语及此处,长眉微蹙,似乎心内也正有千个万个念头天人交战。
沈忆寒道:“不必非得想个究竟,世上的事,哪里样样都有确切答案,或者你这一刻肯为了我放弃剑道,下一刻又觉得始终无法割舍你的剑,你总是样样事都想分个清楚明白,如此岂不累的慌?既然此刻想不明白,不如慢慢去想,总会有明白的那天。”
云燃看着他良久,忽道:“沈濯……你变了很多。”
沈忆寒笑了笑,也看着他道:“因为爱让人变化,恨却让人恒久不变,我不想永远留在一个地方,生是如此美好,我有很多想和你一起看的风景,长生的意义其不正在于此?”
云燃于是又看了他很久。
沈忆寒道:“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我从前以为自己很了解你……沈濯。”云燃道,“可现在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遍。”
沈忆寒正要回答,云燃却忽然又轻声补了一句:“但……我觉得很高兴,他似乎也很高兴。”
正在此刻,外头忽远远传来三声叩击。
沈忆寒微微一怔,识海在此刻感觉到了波动——
有人来了。
他站起身来,抬目往洞外望道:“……是重蒙来了。”
算算日子,也的确已经三日三夜,想必玄霄亦已醒转了。
第115章 妖王
重蒙是一个人来的。
看见恢复如初的沈忆寒, 他明显松了一口气,道:“我知道可能打扰你疗伤,但是……玄霄的情况, 实在有些……”
他眉宇紧蹙,显然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妨事。”沈忆寒道,“我的伤势本来也不严重, 只是真元枯竭,不得不温养了几日,现在都已经好了, 玄霄怎么了?”
“……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沈忆寒想了想, 道:“好。”
重蒙得他应允,明显松了口气, 也不知是三日前那一战中看到了沈云二人展现出的实力、还是确定沈忆寒正是祖狐等待之人的缘故,他对沈忆寒的态度明显与数日之前不太相同。
小心恭敬了很多。
“那……”
沈忆寒正要请他带路,却见重蒙先是看了一眼自己,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云燃, 似乎有些踌躇。
他心下了然,猜到重蒙大概是有些不知该如何与恢复了心智的阿燃相处, 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便与这一人一妖做了个引荐,道:“阿燃, 这位是姑妄山中狐族的首领,狐王重蒙,三日前那一战, 多亏有他相助。”
云燃其实什么都记得, 但还是很给面子的略一颔首,道:“多谢。”
沈忆寒又对重蒙道:“你既早知我的身份和当日白河城中发生之事, 想必也该猜到了,他便是那个魔化的登阳剑主,也是我的道侣。”
重蒙虽然早就心知肚明,甚至看过云燃的另一副形态,但真正听沈忆寒亲口介绍,想起三日前劈碎谢小风那天阶结界法宝的两剑,不免还是不敢露出丝毫轻怠模样,正色道:“我虽是妖修,也久仰尊驾之名,云真人不必言谢,本来也是多亏二位愿意相助,否则凭我狐族一族之力,恐怕根本不是那个人族鬼修的对手,也无法救得玄霄,只是玄霄如今情形……”
沈忆寒道:“咱们这便去看看吧。”
两人一妖于是不再多言,即刻动身。
到了狼族领地,见到玄霄,沈忆寒便立刻明白了重蒙方才的为难和欲言又止是为什么。
玄霄的确醒了——
但并没有维持人身,不知怎的恢复了原型,此刻的他看上去只是一只体型稍大的雪狼,正安静的伏卧在狼族领地中一处山崖边的巨石上。
听得有声音转来,巨狼转头看向他们,眼中露出警惕威胁的光芒,嗓子眼里传出一声低吼。
不远处的是几个踌躇不前的狼妖长老,其中一位,正是当日那个给他们开了方便之门的老狼妖。
沈忆寒道:“他这是……失忆了?”
重蒙无奈的点头,道:“似乎是的,现在玄霄不允许任何妖族靠近,只有我勉强能近他的身,但他也很警惕,总像是疑心我们要攻击他。”
沈忆寒与云燃对视一眼,通过元神标记得知云燃所想与自己一样,两人心意不言自明。
重蒙见他两个不说话,只是对视,不解其意,难免更急了几分:“那日过后,前来参加祭典的其他几族妖王各有伤损,现在正闹着要见玄霄问个说法,他若一直这样,恐怕无法交代,到底如何是好?”
沈忆寒想了想,道:“如何交代?事已至此,唯有实话实说,难道咱们还要为风燮魔君的所作所为担责?何况当日玄霄模样,那几位妖王都看在眼里,不解释清楚,想必他们定然是不肯干休的。”
重蒙皱眉道:“可若实话实说,以玄霄如今样子,怎么继续做姑妄山的王?只怕要山中大乱了。”
云燃道:“既如此,就换个人为王。”
沈忆寒一听之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重蒙,重蒙被他二人看得发毛,不由后退一步道:“……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沈忆寒言简意赅道:“不如……暂且先换狐王来做姑妄山的妖王。”
重蒙大惊,道:“什么?我?这……这如何可能?我在诸妖王之中,境界并非最高,战力更非最强,倘若是我……不是玄霄,如何镇得住那些……”
他说到此处,心里也转过弯来,明白了沈忆寒云燃的意思,猛地抬目:“你们是要帮我……”
沈忆寒笑了笑,道:“不想……倒是我看错狐王了,我本以为你早有此心,才在当时邀我合作,现在看来……难道你是当真全心全意为玄霄打算?”
重蒙被他这话堵得无言以对,脸色忽红又忽青,像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欲言又止了半天,他才道:“我……我的确有求于沈宗主,但也不是为着做什么妖王,我从无这念头……”
沈忆寒“哦”了一声,道:“那狐王对狼王一片真心,倒是拳拳可表了,只不知狐王对沈某,有什么相求之处?你如此说,倒让我有些好奇了。”
重蒙又是欲言又止片刻,才小声道:“此事……还是以后再说吧,现在咱们先商量玄霄这边该怎么办为妙……总之,我是不可能做妖王的,就算你们肯帮我,我也不想,做这姑妄山的妖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沈忆寒心下暗忖,重蒙不愧是狐妖,果然天性聪明,他是摸准了自己与阿燃就算帮他一时,登上姑妄山妖王宝座,也不可能永远留在此地,今后他们一旦离开,他镇不住场子,便后患无穷。
一个妖修,竟能出此理性考量,对那姑妄山每个妖修都垂涎欲滴的妖王宝座按捺渴望,敬而远之……
果然是个聪明妖。
“我之所以帮你,原因你早就清楚。”沈忆寒开门见山道,“我需要可信可靠的人……或者说可信可靠的妖修,来坐这个位置,若不能是你,狐王可还有什么推荐的人选?”
重蒙听了他这话,心中已经明白沈忆寒并不认为玄霄的情况能很快好转,但还是不死心的问了句:“玄霄现在这样,短期之内是恢复不了了吗?”
“想必一时半会是不能了,起码无法在你们姑妄山中其他几个妖王闹出乱子之前恢复。”沈忆寒道,“我若感觉的没错,他的魂魄并无缺残,但可能在青司幡中仍然受到了些许磨损,这才失去记忆,需要时间慢慢恢复,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就说不准了。”
沈忆寒毕竟是乐修,于七情敏锐,对魂魄的探知,自然也远强于寻常修士,虽然不比师弟常歌笑那般的天赋,但一旦看定,也十有八九不会出错。
重蒙听出他语气没半分保留,默然片刻,道:“……好吧。”
“先解决眼前的麻烦。”沈忆寒道,“你可以告诉我那几个可能揭竿而起的妖王之中,哪个实力最强,行事处世又如何?能够被我们信任吗?”
重蒙听出他话中深意,心下腹诽道,就是行事处世再良善,毕竟也是一族妖修首领,听这位沈宗主的意思,却显然只是抓人家来顶缸,要人家乖乖听话,或者过一阵子玄霄恢复,就要把妖王的位置拱手还回去,这谁能愿意?
但他那日见识了这两个人修的实力,却也当真不敢把心里话和盘托出,只能委婉道:“除玄霄以外,山中其他妖王最强的是蟒王赤蟠,只是她的性子……并不安生,若得知玄霄如今的情况,必然会闹事,要她乖乖听话,只怕是难的很……”
沈忆寒想了想,道:“是三日前,祭礼上穿红衣的那个女修?”
重蒙颔首,道:“她的本体,是一条金底红纹巨蟒,你别看她化人后样子年轻,其实已经快两千多岁了,如今境界大约在地阶中期,虽然境界不算很高,但是其他几族妖王都很听她的话,她若作乱,只怕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沈忆寒点了点头,想起那位蟒王赤蟠的样子,的确是个心思极其灵活的妖修。
本来重蒙身为狐王,该是这姑妄山中心思最灵活的,但他因为心里揣了个玄霄,又对妖王之位毫无念想,看起来倒是不如那位蟒王八面玲珑。
重蒙心里揣着话,忍了半天终于没再忍住,道:“你若要扶持她做妖王,只怕麻烦更大……倒还不如真的让我来。”
起码……他肯在玄霄恢复后,干净利索的把妖王之位还回去。
方才重蒙才刚拒绝,却这么快又改了口,沈忆寒不知他其实仍是为了玄霄才反口,有些惊讶,道:“这样……自然最好,你可想好了吗?”
重蒙似乎下了下决心,抬眸道:“嗯,反正也不是长久,只是先替玄霄顶一段日子。”
沈忆寒道:“好,既如此,就通知那几位妖王吧。”
*
不出所料,姑妄山中其他几族妖王在得了重蒙的说法后——主要还是得知了妖王就这么单方面通知一下,就从狼王换成了狐王,都并不服气,要当面来问个清楚。
沈忆寒早知他们定然不服,并未与云燃离开狼族领地,干脆留在原地,等那几位妖王来闹事。
等待之中,他略想了想,三日前那场大战,阿燃救下了十几个被谢小风抓来的少年修士,这些孩子离开姑妄山,想必此刻也早已经返回了师门——
所以,阿燃和自己活着、而且从妖修手中救了他们的事,应该已经被这些年轻修士的师门知道了。
其他门派暂且不提……却不知如今的昆吾剑派,打算如何对待阿燃。
阿燃……还能被师门接纳……回去继续做他的登阳剑主吗?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此事提起,问了问云燃的意思,道:“阿燃……你如今是什么打算?若昆吾剑派……”
“若师门仍允我回到昆吾,自然一切如前。”云燃顿了顿道,“如若不允……他们亦有难处,我并非不能理解,只是总要继续修行,不过换个地方罢了。”
沈忆寒听他如此回答,在元神标记的链接下,感受到了云燃心绪的稳定。
云燃的平静并非只是装出来宽慰自己的——
他这才放心下来,笑了笑,在衣袖下握住云燃的手,温声道:“好,只要你心意已定,无论在哪,总有我陪着你。”
第116章 妖王(二更)
重蒙请几位妖王来见面之处, 正在狼族领地一厅中。
只是坐在上首那个位置上的,从玄霄换成了重蒙,几个妖王先后到来, 在厅中落座,皆面色沉郁,却没人先开口说话。
沈云二人并未露面, 只是留在了一帘之隔的厅后——
这细论起来,毕竟是姑妄山妖修的家事,他们即便要干涉, 也不好张扬, 若重蒙能自己摆平一切,自然最好, 倘若不能,他们再相助不迟。
因此此刻沈云二人皆施敛息之术,从外头厅中并不能探查到他们气息。
重蒙等到山中几个妖族首领都到了,顿了顿, 把那日来龙去脉和玄霄的现状解释了一遍,末了才话锋一转——
他表达的很委婉, 并没有说玄霄恢复前这段日子, 自己便替代他成为新任妖王,只是说由他“代为处置妖王应做之事”。
这话稍稍打了点机锋, 但在座几位妖王毕竟也都是千年的妖怪百年的精,自然一听就知道他什么意思。
有个发须皆白的长胡子老头慢悠悠开口:“既然如此,那日祭典上, 设下古怪法术、天罗地网吸食我等修为道行的, 依狐王所说,便不是玄霄了?”
重蒙道:“自然不是, 玄霄也是受人所害,若非明璨和那个魔修勾结,便不会自己被算计死了还不算、又牵累了玄霄,好在现下那魔头已死,玄霄只是稍有不适,很快便会恢复的。”
白胡子老头道:“若的确如此,当日是狐王救了我们几个,自然该当这般,但……”
重蒙见他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微微蹙眉道:“白蓟,你要说什么,直说就是,不必拐弯抹角。”
老头轻咳一声,掩拳道:“那魔修可是当初与明胤大王同道的人修,既然连玄霄也不是他的对手……咳,我倒没什么别的意思,单单可惜罢了……可惜老朽道行不济,也在那厉害阵法中失去了意识,不曾见到狐王当日是如何大显神威、只希望玄霄大王真正只是受了伤,没被……才好。”
重蒙冷声道:“你有话不直说,倒遮遮掩掩、含沙射影,是什么意思?莫非觉得我弄鬼,害了玄霄不成?”
沈忆寒听到此处,心下暗道看来是免不了要起冲突了,与云燃对视一眼,正将手按在了鸾鸳笛身上,外头那白胡子老头还欲再说什么,正在此时,几位妖王之中,那红衣女子却忽然声音含笑,语气慵懒道:“白蓟,你老糊涂了么?整个姑妄山中,谁都可能害玄霄……但的确唯狐王不可能。”
她说话之间,狭长的金色竖瞳扬起,似有意若无意的往帘后沈忆寒云燃二人所在方向扫了一眼。
这短暂的眼神在座其他几位妖王不曾留意到,沈忆寒却十分敏感,心下微微一动——
莫非这位蟒王赤蟠,察觉到帘后有人了?
赤蟠一开口,竟然向着重蒙,其他几位妖王似乎都颇觉意外,本来要附和那白胡子老头找重蒙茬的,面面相觑片刻,一时也都有些摸不准赤蟠心意,有些不敢轻举妄动起来。
名叫白蓟的老头原身是只白鹤,大约是没想到赤蟠竟然并不与他统一口径,此刻自己成了几个妖王里唯一一个反对重蒙的,有些下不来台,只好梗着脖子继续道:“纵然如此——总要让我们亲眼见了玄霄果真没事、只是受伤,再有狼族几位长老证明你说的不假……”
他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却从门口响起。
“狐王说的的确不假,几位狼族长老倒是没在——他们不比诸位大王道行精深、恢复的那样快,所以今日不能替狐王作证,不知我一个够不够?”
众妖一愣,转目去看,却见厅门口站着的,竟是那个被玄霄称作叔父的老狼妖。
显而易见,这头老狼妖和玄霄的关系,几位妖王都知道——
他竟然愿意为重蒙这样一个外族证明。
老狼妖又道:“大王受了伤,现下不许任何妖近身,几位大王如果要看他,可以随老朽来。”
厅中一时十分安静,却没哪位妖王真的站起身来要随老狼妖去看的,赤蟠忽然笑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我看我就不必去看了,如今明璨死了,外头人修又打得厉害,姑妄山总得有个领头的,不能群龙无首,我看由狐王来担这担子,没什么不妥,蟒族并无异议,赤蟠就先告辞了。”
语罢飘飘然离去了。
她一离去,那几个妖王又是面面相觑,于是不到半刻,也都说自己没什么异议,陆陆续续离去了——
只余一个大失面子的白鹤老头,面如土色的狠狠瞪了重蒙一眼,终于也走了。
这发展很是出乎沈忆寒所料,心下暗道,居然连自己两人都不需露面,看来当日听锦皮鼠所说,姑妄山中如今厉害大妖早已不比数千年前,的确不是假话。
他正要开口,却见云燃面色有异,微微一怔。
云燃感觉到他的视线,抬眸看沈忆寒,下一刻心念便自元神标记的链接传递了过来——
沈忆寒眉心也微微一跳。
方才那位蟒王,离去前竟然以妖识,同阿燃打了个招呼?
她果然发现了帘后的自己二人。
云燃顿了顿,看着沈忆寒,传音道:“她似乎以为,我才是重蒙身后之人。”
沈忆寒:“……”
“罢了。”他道,“她这么以为,倒也没什么错处,总归是我是你,并无两样,只要她不拆重蒙的台,也少咱们一桩麻烦。”
心内却不由暗忖,若在阿燃魔化之前,以他多年游历四方积累下来的敛息功夫,别说蟒王这样的地阶中期,只怕就是如玄霄那样的天阶妖修,也不可能发现阿燃的气息——
赤蟠却发觉了修为更高、敛息术更精深的阿燃,而不是他,只怕这其中与阿燃的魔化必然大有关系。
赤蟠……赤蟠,蟒修千载而为蟠,蟠修万载可成龙,阿燃魔化之后的另一副形态,正为玄龙,与她也算是同族,难道是因为这个……那位蟒王感觉到了同类之中……强者的气息,所以误以为藏在重蒙背后的,另有一位大妖?
若真如此,这倒是个天大的误会了。
重蒙走到厅后,也满脸纳闷道:“赤蟠居然就这么轻易的承认我了,她不会还揣着什么坏水吧……可我怎么觉得,倒也不太像?”
沈忆寒道:“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他们今日都已经承认了你,往后若他们再生事端,你要还手自然也就名正言顺,你也不必怕什么,只安心等玄霄恢复就是。”
重蒙听完,沉默片刻,忽道:“沈宗主,虽然你我人妖有别,但你就是那个祖狐等了多年的人,我知道……你一定不是坏人,起码不会害我们,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肯这样帮我和玄霄,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又或者是为了祖狐,但我还是想谢谢你。”
沈忆寒笑了笑,道:“不必言谢,说起来我与阿燃,和姑妄山也算十分有缘,并非起于今日,沈某帮了狐王,狐王岂不是也一样帮了沈某?咱们各取所需,缘分一场罢了。”
重蒙似有所感,看向他与云燃,道:“你们……这是要走了?”
沈忆寒略一颔首,道:“该是时候要走了,说起来,此事亦与你那位祖狐前辈的提点有些关系……你们姑妄山距灵墟巨渊……实在太近,若非如此,沈某原不该干涉姑妄山妖族内务。”
重蒙微微一怔,回过神来似反应过来他话中意思,面色一紧道:“沈宗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灵墟巨渊……”
沈忆寒摇了摇头,没有仔细回答他,只道:“我与阿燃离开姑妄山后,一时半会应当还在北域……也不会距离姑妄山太远,你若有麻烦,可用此玉简传讯告知我们。”
语罢,从储物袋取出一物递给重蒙。
重蒙接过那玉简,却仍是看着沈忆寒,踟躇片刻道:“据我所知……如今山外人修互相残杀,正打得厉害,而且只怕云真人此刻出去……处境不似从前,你们可要小心。”
沈忆寒听出他话里的委婉,自然也感觉得到重蒙的好意,微笑道:“自然,我与阿燃会小心,狐王放心就是,就算旁人不尽是善意,我们也有自保之力,倒是姑妄山……”
重蒙呼吸一滞,道:“姑妄山怎么了?”
其实重蒙很想问一问那日祖狐究竟和他们说了什么,但因祖狐早有吩咐留给他,不许他打听,话到嘴边,又只得勉强忍了回去。
沈忆寒顿了顿,道:“要进入灵墟巨渊,共有两条路,山阳在南,山阴在北,一般若要进入巨渊,大都取路山阳,便不自与姑妄山相连的山阴一面走,因为此路崎岖凶险,但若巨渊之口打开,其中魔物涌出,却更喜行幽暗潮湿的山阴一面回到地面,若有朝一日……渊口封印瓦解,巨渊下魔族涌出,只怕首当其冲的便是山阴的妖族。”
这话基本是明说了,重蒙并不笨,自然听懂了其中意思,哑声道:“你是说,灵虚巨渊早晚会……可那里不是已封印万年……”
“我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沈忆寒顿了顿,“只是修界太平太久了,阴极生阳,静极生动,倘若有所变化,也是天道循环,狐王早做准备吧……总不会有错。”
重蒙道:“好,多谢你提醒。”
沈忆寒本想告诉他或在今明两日之间,自己与阿燃就会离开,忽然想起一事,于是改了话头道:“对了,狐王之前提过,有事相求于我,不知究竟是什么?若沈某力所能及,尽量早些帮你。”
重蒙似乎不曾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脸色莫名微微一红,有些讷讷道:“这个……不如还是改日再说……”
他越这样,沈忆寒越觉得好奇起来,看着破天荒竟然脸红的狐王,奇道:“到底是什么事?”
重蒙仍是不肯说,目光扫过旁边的云燃。
沈忆寒见状了悟,看了看仍一动不动杵在自己身边的云燃,道:“阿燃,狐王想必有话要单独同我说,你先回去等我,准备一下,咱们今日稍晚些时候,便离开姑妄山。”
云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仍然莫名其妙红着脸的狐王,顿了顿,道:“……好。”
第117章 灵墟
沈忆寒回到谷底时, 正看见云燃在洞口树林前,被一群叽叽喳喳的鼠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
云燃被围在其中,左边肩膀上站着居高临下的金爷爷, 右边肩膀上趴着慵懒惬意的银爷爷,眉头轻蹙,似乎很不知该如何与这些弱小的鼠妖打交道。
沈忆寒看见他的模样, 略微怔愣一瞬,很快明白了过来哪里不对。
若是本心意志下的云燃,只怕即便被这么围着, 也仍然面色淡漠看不出情绪起伏, 眼前这个心绪外露的他……
是心魔。
或者说……是登阳剑功体之下的他。
沈忆寒落到众鼠妖和云燃面前,锦皮鼠们看见他回来, 更加鼠头攒动了起来,先前他见过的还只二大爷、狗蛋几只鼠,眼下却不停的从四面八方涌来沈忆寒见过或者没见过的小鼠妖。
“大王回来啦!”这个气壮山河的声音是二大爷。
于是所有的鼠妖都异口同声的兴奋喊道:
“大王回来啦!大王回来啦!”
兴奋地吱吱声中,夹杂了狗蛋困惑的疑问:“大爷, 你不是说这个是大王吗,到底哪个才是大王?”
二大爷不暇思索:“都是大王!”
于是所有的鼠妖又异口同声的兴奋喊道:
“都是大王!都是大王!”
沈忆寒被他们闹得脑子嗡嗡直响, 看着被围在鼠群之中动弹不得的云燃, 又莫名觉出几分好笑来——
这些小鼠妖实在活泼,阿燃素性喜静, 从前不曾清醒时还好,如今恢复了记忆……想必这幅场面,实在颇叫他苦恼。
鼠妖们已经知道数日前姑妄山中发生了一场大战, 但他们都胆小的很, 没有鼠敢出去看,又一连几日没见过沈忆寒云燃二人踪影, 二大爷便头一个担心得很。
沈忆寒想及自己二人很快就要离开山谷,这些小鼠妖也算是跟他们一场缘分,若在从前,或许他会把这谷底的几十只鼠妖捎带走,回琴鸥岛同阿金阿银做个伴……
但这次,他们动身离开后,马上要去的却是灵墟巨渊。
若带着这些小妖,只怕有什么不测,反而连累了他们性命。
好容易解释清楚,才打发走了鼠妖们,又将逍遥了数日的金爷爷银爷爷心不甘情不愿的收回了灵兽袋。
云燃将他诸般举动看在眼里,心魔形态下本来浮动的情绪竟不知为何,渐渐安定了下来,回到洞府,沈忆寒便转目问他:“你是不是想问我,重蒙到底要求我什么?”
云燃看着他,一字不言。
沈忆寒又读懂了他在想什么,继续笑道:“现在是不是还想问我,怎么知道你要问什么?”
他琥珀色的眼眸明亮逼人,望着云燃时透出一点点狡黠的得意:“怎么?觉得我用元神标记作弊了?那你不妨看看我有没有连接标记?我可没讨巧,就是没有那个标记,我看你一眼,也知道你在想什……唔!你干什么……”
这次话未说完,便被云燃一把拉过去亲了个结结实实。
沈宗主叭叭个不停的嘴巴于是终于被迫老实了——
心魔形态下的云燃,抓着他腰侧的五指似乎也比平常用力些。
沈忆寒被按在石台上,感觉到云燃修长的五指正顺着他腰侧法衣的缝隙往里钻,他一边看着云燃,一边带着笑意微微喘|息着,断断续续问道:“怎么……你……你恼羞成怒了?我可……我可不光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还知道……知道你为什么又没管住心魔……把……把他放出来……你是不是以为……重蒙要求我什么……”
话没说完,两片开合不停的唇瓣,便被云燃修长的食指按住了。
那微凉的指尖带着粗硬的剑茧,在他柔软的唇瓣上略微摩挲了一下,沈忆寒“唔唔”了两声,依稀是在抱怨云燃为什么不让他说话。
但下一刻,云燃的食指便更探进了他唇缝之间。
沈忆寒瞪他一眼,恼羞成怒的牙齿咬了咬云燃的指尖,像是在无声的示威。
云燃被他咬了一口,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垂眸看着他,颈上喉结略滚了滚,手指却继续用力,掰开了沈忆寒的下唇。
沈忆寒被他强行撑开口腔,不得不“啊”了两声以示反抗,一双漂亮的柳叶眼瞪云燃瞪得更用力了几分,眼尾都染上了薄薄的红意,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
他想说什么,却还没来得及说,又被云燃低头吻了上去。
他一感受到云燃气息,本来坚定抵抗的意志不一会便土崩瓦解,迷迷糊糊之中,不知怎么又揽上了云燃后颈。
许久许久,云燃大概终于满意,才结束了这绵长的一吻,神态亦恢复了冷静——
仿佛刚才那个兽性大发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沈忆寒看出他神态变化,抓着他肩臂哑声问:“他……回去了?”
这话问的是心魔。
云燃闻言,动作微微一顿,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安静的洞中忽传来一阵衣料摩挲声,沈忆寒呼吸于是又快了几分。
云燃语气平稳,一字一顿,低声问道:“为什么要问他……沈濯,你不想我吗?”
“难道,这么久以来……你不想我吗?”
他一边问着,肩臂线条却十分平稳,看起来就好像什么也没做。
多年习剑的功夫累积下来,让云燃小臂到指尖这一段的发力又准又稳,即便动作,也分毫不会带动上半身。
沈忆寒唇齿间透出几缕按捺不住的低低气音,琉璃珠子似的眼眸里全是水雾,渐渐无法聚焦,也说不出话来。
云燃却仍不肯放过他,继续低声问道:“沈濯……你还没有回答,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
这么一问,手下动作也停了。
就仿佛沈忆寒若不给个回答,他便不肯干休一般。
沈宗主的意识正在天上飞着,忽然失了依托,摔到地面落了个结实,目光愣怔片刻,总算反应过来旁边这人不好好讨好自己,倒是在一心二用、咄咄逼人的问个什么,泛红的眉眼之间露出几分薄怒——
这人分明在胡搅蛮缠。
这半年来的记忆,云燃又不是丢了,自己想不想,他难道不是心知肚明?
沈忆寒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臂,怒气溢于言表,纤长的手指抓住云燃衣襟拉近瞪着他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多废话,难道这会儿还是心魔不成?”
“赶紧进来——”
这句话毫无疑问是命令。
脾气温和的沈宗主,实在甚少这样不容置喙的命令人……
云燃从他的火冒三丈里终于得了答案,心满意足,喉咙里传出一声轻笑,低头温柔的亲了亲沈忆寒眉心,道:“好。”
潭影浮动,清波摇荡。
*
重蒙求沈忆寒的这件事,的确很出乎意料,事后沈忆寒同云燃提起,他亦很觉意外。
“九尾狐?”云燃道,“……如何修成?”
沈忆寒一边系衣带,一边道:“这我暂时也不知,只是他们族中那位九尾狐前辈给他留下话来,说我是能助他修成九尾妖身之人,你道重蒙为何那么别扭?”
“九尾狐……只有雌性,若他修成九尾妖身,也就意味着要变成雌狐。”
云燃看着他穿衣整发,目光始终未动,半晌方道:“……的确凡有记载以来,所有九尾狐皆是雌性。”
沈忆寒道:“他别别扭扭,我还以为怎么,原来为着这个,我倒觉得没什么,只要能修成大道,是雌是雄又有什么分别,雌性还好看些呢,只是他一口咬定他那位祖狐前辈说我能帮他,可我也委实不知究竟该要怎么帮他……”
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去够落在后颈的长发。
云燃站起身,取过梳子,替他挽发,沈忆寒感觉到他在帮自己,也就心安理得的站着让他伺候,继续道:“重蒙这忙,还是等将来机缘到了,我知道怎么帮他再帮不迟,眼下要紧的,还是赶紧去看看灵墟巨渊的封印是怎么回事,若那封印真的失效,后果不堪设想,一旦渊中魔族失了封印禁锢,只怕到时候天下大乱,即便我们琴鸥岛远在南海,也不能独善其身了。”
云燃一边细细的梳理他乌黑如瀑的长发,一边轻声道:“你从前从不爱管这些事……是因为我吗?”
沈忆寒顿了顿,他已经给云燃看了自己的记忆种子,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在那狐族大泽幻境之中,九尾狐提过若能修复灵虚巨渊封印,云燃便能修成大道——
以那位九尾狐前辈已经飞升的经历来看,这话即便没那么可信,但又很难让人完全不信。
沈忆寒从前的确从不爱掺和什么斩妖除魔、匡正惩恶之类修界玄门正宗热衷的闲事,如今却愿意承了如此苦差,难免云燃认为他是为了九尾狐的这一句看似承诺的话。
但沈忆寒沉默片刻,却道:“不是。”
云燃将白玉簪插|入到沈忆寒发髻之中,闻言动作顿了顿,道:“那是……为了什么?”
“从前我不愿意管这些闲事,是因为有多大能力拿多大碗,从前我只是一个小门小派闲散修士,境界说高不高,这种麻烦自然不掺和为妙,但自得了祖师婆婆传承之后,我之修行一日千里,不可不谓天道垂爱。”
“而且,自修得桃源心经,我两次突破,雷劫都不翼而飞,我至今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祖师婆婆传承种子中亦对此只字不提,你能想象吗,阿燃,世间竟有修士突破不必渡雷劫……我都不知这究竟是福是祸。”
他轻叹了一声:“其实,你的修行前路不知要怎么走,我又何尝不是前路茫茫?我只怕自己没了雷劫,劫数却会应在旁的地方,既然如此……倒不如承担起一些责任——一些得到了力量的人,该对这个世间承担的责任,与其不明不白的应劫陨落,倒不如死得其所。”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愈发平静,也愈发坚定。
云燃束好了他的发髻,沈忆寒转头,二人眼神相对。
云燃道:“你不会死的。”
他的语气很笃定,就仿佛自己能看到未来一般。
沈忆寒笑了笑,贴过脸去,感受着他落在自己颊畔的温暖掌心,道:“怎么,你舍不得我吗?”
“嗯。”
这次云燃回答得毫不犹豫。
沈忆寒眼睫垂了垂:“其实,我想了很久。”
“那日九尾狐前辈告诉我巨渊封印松动后,我心里便有个隐约的感觉,她并不是无缘无故找上我的,万年前……是祖师婆婆封印了巨渊,万年后,我得了她的传承……冥冥之中,必有因果,这一定是我不能推卸的责任,阿燃……这件事甚至与你无关,这是我的修行。”
云燃顿了顿,道:“与你有关,便一定与我有关。”
沈忆寒看着他,笑道:“你说得对……我不是一个人,就像你也不是一个人。”
“对了,我已经写信回门派给了师叔师伯、师弟和子徐,倘若此事了结,我没有回去,就让紫宸师叔暂代妙音宗宗主之位,等将来子徐长成,再将妙音宗交托给他,若我回去了……或者我们妙音宗以后便要多个宗主夫人了。”
云燃道:“宗主夫人……可以是男子吗?”
沈忆寒一怔,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正经的问出这种问题,不由失笑。
两人整理完毕,不再多言,出了洞府,凌风行至山谷上空。
沈忆寒回头看了一眼,广袤连绵的山脉在夜色里安眠于他们脚下,而不远处浅紫色的天际线下,便是曾经让整个修界为之色变的沉睡之地——
灵墟巨渊。
“阿燃,我们走吧。”
他道。
第118章 灵墟
灵墟巨渊之所以叫作灵墟巨渊, 自然因为其面积之广、渊下之深,远超常人想象,单一个渊口便绵延近千里, 渊下究竟有多大,时至今日早已无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毕竟万年过去,曾经真正深入过这里的修士, 都早已经陨落了。
沈忆寒与云燃凌风全速前行直到天亮,才算离开了姑妄山脉,到达了两地交接毗邻之处。
正要继续前行, 云燃却忽眉头一蹙, 拉住沈忆寒道:“等等。”
沈忆寒一怔,扭头看他, 道:“怎么了?”
云燃未答,只是闭目。
沈忆寒见状,知他多年来行走修界各处,对于妖瘴魔气之类危险的感知敏锐程度, 远胜过自己,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 便也不出言打搅他, 只是静静等着。
果然半刻之后,云燃睁开眼来, 道:“先勿前行。”
沈忆寒心下咯噔一声,暗道灵墟巨渊果然有变,又继续追问:“可是你感觉到巨渊封印松动了?难道封印已经……”
云燃却摇了摇头:“此地魔气浓度一如从前, 封印并未有变, 只是,我心中不知为何……略觉不安。”
沈忆寒听他说封印此刻并无松动, 心底这才略松了口气,但想及云燃的预感一贯不会空穴来风,他既感觉到不安……
这渊中必有不对之处。
沈忆寒踟躇片刻,还是道:“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小心谨慎为上,虽然你我如今实力不同从前,但此地毕竟是灵墟……咱们还是要慎之又慎。”
云燃颔首,道:“此地不远之处,有座小城,三百年前我曾经此,虽为魔修宗门所辖,仍算繁盛,城中多为修士,凡人甚少,可先去此地探听消息。”
沈忆寒从前从未涉足过北域魔修所在之地,因此离开了姑妄山,对这里除了知道大致方位,譬如灵墟巨渊在南、姑妄山在北这样极其笼统的位置,其余基本是两眼一抹黑——
云燃却明显曾经来过这里,知道哪里有城镇、也知道城中归何门派所辖。
云燃既然提议,沈忆寒自然并无异议,于是二人略施化形易容之术,改变形貌,伪装成过路北域寻常魔修,便往那处小城降落飞去。
自修界正邪分立、南北割离之后,南境北域不同之处,渐渐越来越大,在南境玄门正派所辖范围内,行到各处都有各处不同的规矩,更有那些不成文却都约定俗成的……
譬如到了一处新地便要向辖界门派投递名号、如此才算是无攻击意图的经过,两边见了面能友善互称同道,而非是冒犯无礼的窜探。
北域这边就完全不同,魔修之间压根不讲这许多的繁文缛节,到了一处新地,只管蒙头经过,或进城各干各的,魔修宗门再对这城中有所管辖,也只是进了城后,若有什么不识好歹闹事抢夺、杀人夺宝的,给他们巡管弟子逮到吃不了好罢了——
自然,这个吃不了好,可和南境先礼后兵的玄门正派们不同。
一个不好,或者在人家手底下魂飞魄散、或者成了别人炉鼎、法宝器灵,那也无可怪人,除非后头有更大的靠山来寻仇……
自然,那也是后话了。
具体谁经过、做什么……他们倒是一概不问。
这无疑很合沈忆寒心意,否则他和云燃身份还得编瞎话糊弄一番,很是麻烦。
此处小城外围城垣与白河城那样的破损失修不同 ,明显有人维护,且沈忆寒一看之下,便觉察到这城垣外围一周都布设有阵法,而且还是颇为厉害的阵法。
看来管辖此城的魔修宗门对它颇为重视——
自然,这里毕竟是距离灵墟巨渊最近的人族城镇,即便巨渊已经封印万年,但这一代魔气浓郁、又毗邻姑妄山妖族领地,魔物妖物众多,不少北域修士都在此一带猎卖换取资源。
城门口坐着两个穿黑袍带着兜帽的修士,正举着一块玉牌记录什么,后头排着乌压压一长串人头。
沈忆寒见此情状,呼吸略微一滞,转目与云燃相视。
“……洞神宫?这里从前是归他们管辖?”
云燃摇了摇头。
沈忆寒默然片刻——
看来北域魔修之中,这段时日里,势力局面也大大洗牌,与从前不同了。
前头那两个登记进城修士的洞神宫弟子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到了沈忆寒云燃二人,举着玉牌的弟子抬眸看了两人一眼,无甚耐心的问道:“何门何派,什么由头,进城做什么?”
沈忆寒于是也很言简意赅的回答道:“无门无派,散修,受了些小伤,所以进城采买丹药歇脚。”
那弟子听得散修二字,本来没精打采耷拉下去的眼皮又缓缓抬了起来,看着他道:“散修……?”
看他表情,似乎正在疑惑,散修现在来这里做什么?
沈忆寒心下咯噔一声,心道果然,洞神宫接管此城定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一定是要在这里做什么……
所以才忽然一改常态,加强了对进城修士的筛查。
那弟子见他不曾立刻答话,更觉狐疑,正要再问,旁边的云燃却忽自腰侧抽出一柄长刀——
这长刀材质似金非金、似铁非铁,刀刃锋利可见寒芒、形貌古拙质朴,本该显得正气凛然,但在云燃覆手翻转后,这刀的另一面,竟密麻麻遍布暗红色纹路,所有纹路行处,都笼罩着一股淡淡魔气,蒸腾其上。
密布的纹理中,似有一股莫名力量,让人越看越觉头晕目眩、后脑沉沉,心神都仿佛被吸入其中。
记录的洞神宫弟子不自觉的怔愣盯着看了半晌,直到云燃开口,他才被倏然惊醒。
“为此刀开锋,故在附近受了些小伤,可有什么不妥?”
“或者你需再仔细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长刀倒悬,提着刀柄递了过去。
那洞神宫弟子却摆手道:“不……不必了,二位登记一下名姓,便可以进城了。”
沈忆寒没想到这弟子居然这么快改了态度,但既然他松了口,自然与云燃登记了个假名,二人便飞快在那两个弟子视线中,消失在了进城的人潮里。
“那柄刀好生古怪,你方才怎不接过来仔细看看?”
另一个登记的弟子一边与后头进城的修士说话,一边传音问方才盘问沈忆寒云燃二人的弟子道。
“开什么玩笑?”被问话的弟子后怕道,“方才那柄刀,我不过多看了一眼,险些心神失守,若真敢接过来,只怕下一个给那刀开刃的就是我了,方才那两人肯定不是善茬,也不知是哪路老魔……想必多半是得了宫主消息,趁这次机会来浑水摸鱼的,咱们不过两个打杂的喽啰,何必惹事?”
“左右要打要杀,让城里巡管那些人去就是了,与咱们无干。”
*
被认成老魔的沈忆寒此刻却还不知云燃刚刚是如何把那个登记的洞神宫弟子吓住的,直到再也看不见城门,方才传音纳闷道:“你方才给他看的是蘅芜?怎么把他吓成那副样子?”
云燃“嗯”了一声,道:“是蘅芜,只是略施障眼法,示作刀形。”
至于怎么把那弟子吓成那副模样,却没仔细解释,单单补了一句:“与魔修打交道,不必太讲道理。”
云燃对于如何与魔修打交道这件事上,显然比他老练得多。
但沈忆寒还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底如何不讲道理?
正自纳闷间,两人经过一间客栈,沈忆寒目光却忽然一顿——
前头街口处,站着十几个熟悉的黑袍兜帽打扮的洞神宫弟子,每个腰侧皆挂有一副铜铃,为首的那个似乎正在吩咐什么,片刻之后,这十几个人便分作几批往不同方向各自去了。
街上行经的北域修士,见了他们都是不约而同的退避三舍,个个恨不得离这些洞神宫弟子三丈开外。
沈忆寒拉着云燃进了街边一家灵材铺子,一边假意浏览店面中陈设的货物,一边仍用余光打量着留下来的那个为首的弟子和他身边停留的另两个黑袍人。
“方才那些人,想必就是洞神宫在此城中的巡管弟子了。”
云燃驻足在他身边,也装作在看柜中的一块巴掌大的精金石髓,传音回答道:“嗯,看起来似乎在找什么人。”
沈忆寒一怔——
找人?自己与阿燃的消息若经由童沐尘等弟子传回昆吾剑派和那日被擒住门下弟子的几个玄门宗派中,想必消息多半封锁不住,会传入魔修耳中。
不会是在找他们吧?
云燃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传音道:“不是在找我们。”
沈忆寒正想问他如何知道,洞神宫不是在找他们?
毕竟此城在姑妄山附近,若有心要找他们,这里应该也是重点搜寻范围。
正在此刻,余光却瞥见不远处街口那三名余下的洞神宫弟子,其中一人略略侧身,露出了兜帽下被掩盖住的半张脸。
沈忆寒目光瞬间凝固在那弟子脸上——
回过神来,心中几乎掀起惊涛骇浪。
云燃察觉到他身体的骤然僵硬,也将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投了过去,看清楚了那弟子的面孔。
“怎么会是……严柳?”
“陆师伯说他失踪了,我以为那日白河城中变乱,他已遭了不测,或被魔修掳走,怎么他却在这里?难道……他是被洞神宫捉去了?”
可方才所见,严柳在这十几个洞神宫巡管黑袍弟子之中,显然地位颇高,能够跟那个领头的黑袍人一起指挥安排余下的十几人,却又无论如何不像是一个俘虏的待遇——
更何况,能到仙府中巡管的弟子,无论北域魔宗,还是南境玄门,毫无疑问都是宗门里的精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忆寒呼吸急促了几分,但下一刻,他便感觉到了从云燃元神标记那边传递过来的情绪,微微一怔,转目看他。
云燃知道他发觉自己念头,唇畔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口。
沈忆寒道:“阿燃,此事与你无关,答应临山的是我,不是你,是我自顾不暇……”
这话在识海中还未说完,他却忽然想到什么一般顿住了。
“不对……”他缓缓道,“严柳当日对临山的感情,并非作伪,即便为了临山,他也绝不会真心为洞神宫驱策。”
云燃听懂他话中意思:“你是说……”
“我答应过临山,要替他照顾这孩子……必须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街角那边的严柳和另外两个弟子忽然举起玉简看了一眼,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都疾步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二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言,只离开了街角这间店铺,进入了街上行人之中,无声无息的跟了上去。
第119章 灵墟
连带着严柳的三名洞神宫弟子身法颇为诡异, 几下人影闪动后,便在消失在了原本位置。
三人如阴影之中穿梭的幽灵一般,很快进入了城中蛛网一般密麻交织的小巷。
这一路沈忆寒越跟越觉心惊, 严柳资质平平,这一点无论在那个梦境中还是现实都早有印证,然而短短半年不见, 如今的严柳竟然已经筑基,这速度比起当日的贺兰庭也已不遑多让。
三个黑袍人身形诡谲,若非沈忆寒与云燃二人修为远高于他们, 只怕半路上也会跟丢。
很快到了一处巷口, 那三人身影一闪,如鬼魅般没入巷口。
沈忆寒正要跟上, 手腕却被云燃拉住,转头便见云燃目色微沉,朝自己微微摇了摇头,他略一愣, 随即便领会了阿燃意思,二人一道在阴影中隐去了身形气韵, 这才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果然转过巷口, 便见幽暗的巷道中已聚集了十几个黑袍人,正是方才城中分头行动的那些洞神宫巡管弟子。
十几个黑袍人里, 围着三个寻常北域魔修打扮的修士,沈忆寒定睛一看,便见这几 人身上俱被缚仙索捆了个结实, 修为虽都在金丹期上下, 此刻却任人鱼肉,半分灵力也调动不得。
十几个黑袍人中为首的见了严柳三人赶来, 赶忙上前行礼,恭敬道:“两位少令主,人都抓到了,果然是玄门的细作,只是他们嘴有些硬,都不肯交代。”
严柳身旁与他同行的一个黑袍人哼笑一声道:“嘴硬?难道咱们还缺了撬开他们嘴巴的法子不成?”
又斥道:“为何还不搜魂,你们在等什么?”
“搜魂”二字一出,那几个被抓住的修士俱都面色一惊,张口想说什么,却又碍于此时捆缚他们的那缚仙索上的禁制,无法发声,只涨得面色通红,对一众黑袍人怒目而视。
沈忆寒听这发号施令的“少令主”声音似乎十分年轻,竟还是个少年人。
此人修为,虽只在筑基后期,却对那十几个修为远高过他的黑袍人颐指气使,态度十分倨傲,显然在洞神宫中地位很不一般。
更让他惊讶的是严柳与此人一道,莫非便是那黑袍人口中的另一位“少令主”?
黑袍人得了这这少年吩咐,手上却并无要行动的意思,只是埋着头,声音有些为难道:“这……可宫主吩咐过,若咱们抓到玄门弟子,不许伤其性命,要带回去给宫主自处置……”
那“少令主”不耐道:“宫主神通广大,若要练傀儡,自然多得是胚子,哪里非要这几个了?眼下再不搜魂,问出他们同伙在哪里,万一这次的事被玄门察觉,惹出麻烦,误了宫主与爹爹的大事,你有几条命来担待?”
他这一顶帽子扣下来,黑袍人踟躇片刻,果然不敢再违逆,挪了一步朝旁边让去,眼睛却看向了旁边的严柳。
沈云二人始终隐匿在阴影之中,这些洞神宫弟子里修为最高的也只到金丹巅峰,以如今二人的实力,他们自然察觉不了。
眼见那被抓住的三个玄门修士就要被施展搜魂术,他二人虽本不欲打草惊蛇,但事已至此,却也无法袖手旁观了,千钧一发正要现身之际,却听见那头巷口传来一个久违的……略有些阴柔的少年声音——
“慢着,不可对他们动用搜魂术。”
竟是严柳。
严柳挡在那几个修士面前,虽未摘下兜帽,黑袍下的身形看不清轮廓,但沈忆寒听着这个声音,也能再次肯定,刚才在城中街口那一眼,他绝没有看错……这就是严柳……
半年前还被清江严氏追杀、不得不向李临山寻求庇护的那个无依无靠的少年,短短半年,也不知他身上发生了何等际遇,不仅混入了洞神宫,竟然还似乎在这群魔修之中已经颇有话语权。
果然……那梦中阿燃的三个徒儿,没有一个是泛泛之辈,身上都藏着秘密。
严柳出面阻拦,不知怎的,方才那位对旁人还张扬跋扈的“少令主”,对他的态度倒似比旁人要忌惮些,意义不明的上下打量了严柳一遍后,似笑非笑道:“喔?不知师弟有何高见,为何不能对他们动用搜魂术?”
严柳语气柔和,并不像在找茬,反倒似在与对方讲道理:“这些玄门弟子既然已经混入城中,可见咱们所谋,已经露了端倪,玄门已有所防备,这才派弟子混入城中调查,据我所知,玄门弟子在门中大都点有魂灯,倘若对他们动了搜魂术,必将损其元神魂魄,他们在门中魂灯熄灭,岂不更加引起玄门对灵墟城的注意?倘若打草惊蛇,才真是误了宫主大计。”
那“少令主”沉默半晌,道:“既然如此,依师弟所见,现在怎么办,城中细作不止这三人,若抓不出其他奸细,你我如何交差?”
严柳沉吟道:“不如就依宫主吩咐,将这些弟子送回门中,如何处置,自有宫主定夺,至于城中其余细作的下落,我今早已吩咐四处城门戒严,现在城中宽入严出,仔细盘查进出者来历,若有玄门细作出城的,咱们必能发觉端倪,不愁抓不出尖细。”
“既然如此,是你说没问题,那就听你的,如果出了差错,宫主问罪下来,我可不担干系。”
严柳闻言垂眸道:“……自该如此。”
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就这样把那被擒住的三名修士的命运定了下来,其余洞神宫巡管弟子虽然看在眼里,却都不敢对这二人的争执多言半字。
黑袍少年冷冷看了严柳一眼:“既然你一力承担,那你们左令的人就自己把这些人送回去吧,和我右令可没干系。”
语罢便带着乌泱泱一众洞神宫弟子拂袖而去,看也没再多看身后的严柳一眼。
他一走,余下除了严柳只剩下三个黑袍修士,其中一个方才便跟严柳和那少年一路的黑袍人低声问道:“少令主,现在咱们这边人手都在各城门盘查,余下人手不多,是要把人叫回来押送他们回宫,还是……”
严柳方才面上的柔和神色此时已经消失,面无表情道:“不必,就由你押送回宫,其他左令弟子,按照我先前的吩咐继续盘查四处城门,不可出差错。”
“可这样,您身边就只剩……”
“不必担心,你快去快回就是。”
黑袍人打量了一眼严柳面色,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低头应了声是,便领着另外一名洞神宫修士将还被缚仙索捆着的三个玄门弟子抓了起来,转身离开小巷。
幽暗的巷道中一时只剩下严柳和最后一个跟着他的黑袍弟子,不知怎的,他却不曾立刻离开,而是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某个方向。
黑袍弟子道:“少令主,怎么了?可有何不妥吗。”
严柳转回头,声音中听不出情绪:“没什么,走吧。”
……
沈忆寒本想现身,但脑海中念头过了几次,最终还是按捺住了脚步——
这城中的十数名洞神宫巡管弟子,眼下自然不是他与阿燃对手,但救人固然要紧,搞清楚祖狐告诉他的灵墟巨渊即将打开这件事……和洞神宫,和严柳等人口中那位宫主究竟有什么关系,也同样重要。
贺兰庭那枚储物戒指里的法宝时至今日也没有恢复无主状态,这说明他们的主人还活着……
倘若如此,洞神宫修士们嘴里的“宫主”,多半就是贺兰庭……或者说云烨无疑。
这人果然命硬,天道之子……就连在大乘期的雷劫下都能逃出生天,如今又要打开灵墟巨渊的封印,难怪祖狐前辈说这是阿燃与他的因果,如果阿燃真像那个梦中一样落入云烨手中被他磋磨,此人得偿所愿,只怕未必会这么疯魔,如今却……
这都是因他而起,如果不是自己想改变阿燃梦中既定的命途,就不会……
正在此刻,灵台中却忽然传来云燃声音。
“沈濯,定心。”
沈忆寒听见他的声音,微觉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察觉自己方才不知怎的,竟然心绪动荡,那些念头就好像凭空出现一般要印入他的脑海,好在云燃发觉的快,将他唤回神来,否则那些念头一旦印入潜意识,只怕就会成为自己将来心魔的根由。
他迅速澄清神念,一时也顾不得向阿燃道谢了,远处巷口里那个“少令主”离去,严柳正在吩咐剩下的洞神宫弟子将被抓到的三名玄门修士带走。
沈忆寒想了想,略一凝神,不着痕迹用神识附上严柳衣摆,传音对云燃道:“我已在他身上留下标记,回头再来找他,咱们去救人。”
云燃垂目看着他点了点头,二人就此离开暗巷。
那两个黑袍修士拽着缚仙索一头,那头如捆猪狗一般将三名被抓住的玄门修士牢牢捆得结实,走了条小路避过城中人柳最多的主道,很快到了一处城门,守城弟子见到他们和那被捆着的三名玄修,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并没多问什么,只上前和负责押运的黑袍人汇报了两句,显然此人是这些守城弟子的上级。
进城时沈忆寒便已经发觉这座小城四周城垣皆布有阵法,这种阵法他在古书上曾经看过,能够将整座城池如结界般密不透风的扣下,除了几处开口的阵眼,就是一只蚊虫也无法飞进去,除非将这守城阵法彻底摧毁,几乎无计可破。
这阵法是万年前的崔氏先人,如今被尊为玄天道祖的一位崔氏前辈所创,然而崔家如今擅符术,阵法之道无人钻研,却早已没落,只怕他们自己都未必施展的出来,却被洞神宫学了去用上了。
此事倒不难猜到其中缘由,若果贺兰庭……或者说云烨就是他们口中那位“宫主”,贺家灭族之前,正是修界流传万年唯一主研阵法的世家,贺老门主更是其中大家——
贺兰庭是他的儿子,能接触到这种失传古阵,当然也不是稀奇事。
若在从前,即便沈宗主博览群书,能认得出这阵法,也只能拿它束手无策,然而今时今日……阵法大家,不巧他这里也有一位。
沈忆寒在识海种子里寻找了一番,果然祖师婆婆留下关于阵法的传承里也记载有这种阵法的使用之道和布置关窍。
知道了这阵法的弱点和漏洞所在,想要绕过守城弟子混出城去,自然也就不难了。
此处城门并不是外来修士出入城门的主门,显然仅供洞神宫修士往来进出使用,守城弟子特意为黑袍人将结界打开,那两个黑袍人押着三名玄门修士前脚刚出,他们便立刻将结界又关闭了。
正要将阵旗复位,一个守城弟子却看着沙盘上的阵旗咦了一声。
“怎么了?”
“这一柄……先前是不是不在这里?”
*
守城修士纳闷之际,沈忆寒、云燃二人已离城数百里。
北域地阔人稀,因灵气稀薄魔气肆虐之故,环境天气十分恶劣,靠近姑妄山的地界还能见到些绿意,再往南一些,却渐渐黄烟卷天,风沙遮目。
想要御空而行,风沙之中时有魔气罡风穿梭,速度极快,若不是专攻炼体的低阶修士,一不小心便可能被扎个对穿。
两个黑袍人明显已经多次经过此地,很有经验,并未御空而行,而是从储物袋中取了件沙舟样的法器。
这沙舟穿梭的极快,不出半柱香|功夫,已到了沙漠边缘,二人押着那三名玄门弟子,正要离舟御风而行,为首的黑袍人却听见旁边传来闷闷的“噗嗤”一声。
他转过头去,便见同伴动作虽仍看着前方,印堂却被一点火焰般的赤色剑罡穿透,留下一个深邃殷红的血洞。
同伴转过头看向自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却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砰一声倒了下去。
黑袍人骇然,正要转头,却又听得耳畔“噗嗤”一声,这次轮到他自己感觉到眉心传来一股剧痛,便再来不及转头去看那道剑罡的主人究竟是谁了。
三个被捆缚的玄门弟子忽逢此变,俱是大惊,转头却见漫天的黄沙之中现出两个身影,看清来人,他们更是愣在原地。
云燃双指一弹,射出三点雪白剑芒,精准无误的洞穿了那三名弟子身上的缚仙索。
不等沈忆寒开口,其中一个已看着云燃震惊道:“云……云真人,是您?”
二人现身,并未乔装。
尽管如此,这弟子能够一个照面便将云燃认出,显然从前是见过他的——
云燃略一颔首,道:“你们……是昆吾弟子?”
半年前白河城中发生之事,早已经在修界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名鼎鼎的无字剑尊,登阳剑主云燃竟是遗魔血脉,在白河城当着各派修士的面、众目睽睽之下魔化成龙,又引来雷劫,伤了数不清的正魔两道修士,还掳走了南海妙音宗的沈宗主。
昆吾剑派不得已不对外澄清,己派对此事一无所知,又再三申明云燃魔化引来劫雷伤及诸派修士,也并非他们所愿,碍于昆吾剑派在修界多年声望,如今又濒临南北仙魔交战的紧要关头,这才勉强将此事盖过,饶是如此,仍是遭受一番非议,被要求明令将云燃逐出师门。
至于与云燃同出一脉的长青丹宗云氏一族,更是声名扫地,长青谷丹剑两宗本是丹宗更占鳌头,经此一事,却是在修界失去了话语权,声势逐渐被剑宗盖过。
此事修界人人皆知,更遑论首当其冲的昆吾弟子。
那三个弟子面面相觑一番,又看向云燃,见他形容与从前无半分差异,哪里和那传闻中可怕的魔龙有半分联系?
一时都有些犹疑,但毕竟是沈云二人救了他们,“登阳剑主云燃”这个名字千年来在昆吾弟子心中积累的声誉也实在不是半年的翻天覆日,便能一夕改变的,被云真人所救时的安心感觉就骗不了他们自己——
一名女弟子迟疑道:“云真人,您……您没有……”
话到嘴边,似乎仍是不太敢问出口。
沈忆寒心下暗叹一声,取出一块令牌,道:“你们可认得此物?”
那玉牌通体呈雪青色,盈润剔透,四角雕刻着展翅向天的鸥鸟纹样,中间刻着一个隽秀清晰的“沈”字。
这是修界各家家主名证身份的玉牌,琴鸥岛沈家的这块,自然在他这个光棍家主身上。
三人既是昆吾剑派金丹期的精锐弟子,想必不会认不出来此物。
“您是……沈宗主?”
沈忆寒点头,温声道:“云真人若真的堕入魔道六亲不认,我又如何全须全尾出现在这里和你们说话?我们二人又何必随行一路,费力救下你们?”
此话的确不假,也或许是昆吾弟子骨子里本能对云真人的信任和依赖终于占据了上风,连日以来精神紧绷、命悬一线的压力让人实在无法再去多想这半年来修界相传的关于云真人的一切——
方才说话的三人之中唯一一个女弟子,也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吸了吸鼻子,忽然转头看向两个同伴低声道:“两位师兄,若不是云师叔和沈宗主救了咱们,现在咱们已经被那些魔修送到洞神宫手里炼成尸傀儡了,咱们不信救命恩人,难道还要信那些信口雌黄的外人吗!”
语罢也不等两个同伴回答,上前扑通一声跪在沈忆寒云燃面前,拱手行了个大礼道:“弟子碧霞峰座下应喜鸢,谢过云师叔、沈前辈救命之恩。”
第120章 灵墟(二更)
沈忆寒赶紧将这小姑娘扶了起来, 道:“既是昆吾弟子,你云师叔救下你们,也是分内之事, 姑娘多礼了。”
心下又道,这小姑娘竟是碧霞剑主座下弟子,难怪快人快语, 原来是随了其师风范。
应喜鸢虽听沈忆寒如此说,但还是等看到了云真人朝自己颔首,算是领受了自己的谢意, 这才肯站起身来, 她见真人面貌与往日无差,那传闻中的魔纹……也未曾在他身上见到半分踪影, 心中对那些传闻更加疑惑起来。
这姑娘本就是活泼性子,见二人并无架子,又温和可亲,也就放大了胆子, 问道:“不知二位前辈怎么会在灵墟城?”
她似乎想到什么,眉头轻蹙:“这些日子……魔修行事颇为古怪, 恐怕又要搞鬼, 灵墟城现在很不安全。”
沈忆寒笑道:“确实不安全,否则你们怎么会被抓了去?你既知道提醒我们, 你三人自己怎么不小心些?”
应喜鸢这才想起,狼狈的被救下的是自己,脸上不由微微一红, 小声道:“是晚辈们学艺不精, 叫师门蒙羞……”
另两个弟子闻言,也面露羞惭。
沈忆寒:“……”
他本是看这三个孩子精神紧张, 这才有意打趣,想叫他们放松些,谁知严于律己的昆吾剑派高徒们竟然三句话离不开反省,赶忙干咳一声道:“魔修诡计多端,况且整个灵墟城里又都是他们的人……这原也怪不得你们,此处风沙太大,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换一处歇脚,你们现在可能动用灵力?”
三人这才起身,挣掉断裂的缚仙索,活动周身被禁锢多时的真元,点头道:“可以。”
沈云二人护着他们往前行了数百里,停在一处小村落前茶摊上,三个弟子这才终于喝上连日以来第一口水。
沈忆寒心中虽有颇多话要问他们,但见三人死里逃生,都有些后怕,一时倒也并不催促他们,只与云燃相视一眼,便笑吟吟的等三人放下茶杯,才温声道:“你们潜入灵墟城,是受门中所托?”
这次答话的总算不再是那个姓应的小姑娘,三名弟子中看起来最年长的、也是境界最高的男修道:“不错,我等俱是奉门中刑堂之命行事,乔装潜入灵墟城,探查消息。”
云燃听到刑司堂三字,目色一动:“你们是刑堂弟子?”
那男修颔首,不知想到什么,看向云燃的目光似有些犹豫,然而片刻之后,还是站起身来拱手道:“弟子青霄峰座下楚问、与同门师弟翁玉翰,方才一时脱险,惊魂未定,不曾谢过云师叔救命之恩,还请师叔恕罪。”
语罢,他身后那个男弟子也赶忙站起身来揖礼。
沈忆寒看出这楚问虽满面络腮胡子,却是并非是他真实面貌,而是经了一番乔装改扮,此刻才知道他们原来是楚玉洲的弟子,既能得掌门青眼收入门下,想必也是少年英才,心中不免微微沉了下去——
如今玄魔修士势同水火,南北交战,竟然已经到了连昆吾剑派掌门座下弟子,都要冒死潜入险地的境地了吗?
云燃默然片刻,道:“你们是近半年刚刚加入刑堂的弟子?”
楚问点头道:“是,师叔这半年来……不在门中,有所不知,如今魔修闹着要废除以雁断山白河为界,分割玄魔两道修士的旧约,诸派前辈不肯答允,便打得越发不可开交了。”
“现如今除了洞神宫,其他魔道宗门——合欢岭、青司羽楼、还有数个北域世家,都已公然向玄门宣战,数月前,诸派便往北域各魔宗辖城中都派了暗线,以备将来战时所需,不仅灵墟城,别处也是一样的。”
“此事由刑堂负责,因人手不够,三个月前,门中又紧急选了一批,我们三人便都是这次入选刑堂,被派出执行任务的,所以师叔从前不曾在刑堂见过我们。”
云燃道:“如今刑堂是谁负责?”
“自师叔半年前……不在门中后,现刑堂一切事务,皆由碧霞师叔照管。”
云燃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顿了顿,垂眸道:“当日我离开白河城后,修界必然非议不止,掌门师兄可曾对外言明过……要如何处置于我?”
楚问三人自方才起,言语中便对云燃这半年离开剑派和白河城中发生之事小心避免提及,,却不想云师叔竟忽然主动提起,一时都有些措手不及。
沈忆寒心下却有些怅然。
他知道,无论阿燃面上看起来多么云淡风轻,好像即便昆吾剑派于他而言再也回不去了,也能淡然处之……昆吾剑派,却也毕竟是他的师门。
若师门对阿燃而言,真的不重要,在那梦中,他也不会因为被师门误解除名而痛苦挣扎了。
昆吾剑派始终是他的师门,是收留了那个失去父母、家人,不知何处是归乡的小云燃的地方,对他而言,绝非仅仅是一个容身之所。
四下一片寂然,显然这个问题让楚问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云燃却似并不肯罢休,目光在三人身上逡巡了一圈,道:“不必瞒我,实言相告便是。”
楚问沉默片刻,终于还是道:“师尊……并未对外言明要处置云师叔,只是澄清门中对师叔受魔血所扰并不知情,且云师叔当日虽然在白河城中魔化,却并未似魔修那般做过伤天害理之事,门中几位剑主剑君要求师尊以我昆吾名义将师叔除名,但师尊却都将其按下并未同意。”
沈忆寒闻言,怔然片刻,颇觉意外,毕竟在那梦中楚玉洲被旁人唆摆几句,便对阿燃勾结魔修之事信以为真,似乎全然忘了他这位云师弟从前是个怎样的人,也全然不顾千年来阿燃为门派立下的许多功劳,铁了心将他从昆吾剑派除名逐出……
为何这次他分明亲眼看见阿燃魔化成龙,却肯相信阿燃即便受魔血所绕,也一定不会堕入魔道,甚至力排众议也不肯将他逐出师门?
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叫应喜鸢的小姑娘从方才起便一直欲言又止,此刻终于再忍不住,忽道:“云师叔……外面那些传闻,不是真的对不对?您才不是什么魔龙,也绝没有堕入魔道,否则便不会出手救下我们了!掌门师叔也心知肚明,所以才不肯依了他们,将您从门中除名……”
她一边说着,望向云燃的目光希冀期盼,带着一个昆吾弟子对那位所有剑派弟子……都望之如明月的无字剑尊的依赖和崇拜,似乎想等他给自己一个坚定的回答。
云燃道:“倘若是真的呢?”
这话把小姑娘说得一愣,不吭声了。
沈忆寒心下叹了口气,不得不出言拯救这变得尴尬而沉默的气氛,转移话题道:“应姑娘,现在灵墟城中还有多少昆吾弟子?”
应喜鸢愣愣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明白沈宗主在问自己什么,楚问见状,只好替她答道:“昆吾弟子只我们三人,只是城中还有其他玄门弟子,今日我们与其他在城中的玄门暗线打了个照面,不想他们那边却早已被魔修察觉,特意做了个圈套引我们自投罗网,我三人这才不慎被俘。”
“原来如此,方才应姑娘提及……灵墟城现在有危险,可是你们发现了什么?”
楚问道:“灵墟城原属合欢岭,三日前,不知怎么城中巡管魔修忽然从合欢岭弟子全部换成了洞神宫的人,他们对外却只字不提此事,我们疑心其中有鬼,便要将此事传讯送回师门,但灵墟城周遭不知何时竟被布了一套阵法,不仅封锁了城中所有出口,玉简通讯也都无法送出,四处城门又加强戒严,但凡离城必遭盘问,我三人用的是假身份混入城中,若在盘查时被发觉有异,只怕更会落入险地。”
沈忆寒道:“所以,你们为求稳妥,便觉得最好先与城中其他玄门暗线联系,寻求送出消息的办法?”
楚问道:“不错。”
沈忆寒心下已有大致猜测,也不再多问,只道:“既然如此,当务之急是先把此事传讯告知贵派。”
翁玉翰从储物袋中取出传讯玉简,道:“前辈所言甚是,我正打算……”
话音未落,天空中忽然一声惊雷乍起——
随即狂风骤作,暴雨倾盆落下,原本还算明亮的天光被乌云遮蔽,层云浓黑如墨。
沈忆寒变了神色,忽然疾声道:“不好!”
他留在严柳衣摆上的那枚花瓣印记,竟然在此刻忽然失去了感应。
那片花瓣之中留下了他的神识,还有灵台桃树的意识,以沈忆寒如今神识强度,就算严柳一夕之间到数千里之外,他也能准确的感知到其方位。
可现在,花瓣的位置却在他识海之中……凭空消失了?
云燃似乎亦有所感,站起身来看了一眼灵墟城的方向,转身对三个弟子道:“不必用玉简了,你们现在便启程回派,将城中情况一五一十告诉掌门师兄,另外告诉他,魔修欲解除灵墟巨渊之封印,开启渊口,请掌门师兄早作准备。”
三人一愣,随即被云燃三言两语之间的消息惊得变色,然而还不等他们多问,云燃已自袖中抽出拂尘。
应喜鸢感觉身上被什么柔软的东西一裹,不过一眨眼功夫,她与两位师兄已经离开茶摊,被三道剑意载至层云之上。
耳边传来云师叔声音——
“此三道剑意,会护送你们回到昆吾,灵墟城危险,再要前往,务必慎之又慎。”
应喜鸢直到此刻才终于回神,微微红了眼眶,转头望去,却只见云浪翻涌,层峦远去,哪里还见得沈前辈与云师叔的踪迹?
她眼眶微红,也不知道云师叔是否能够听见,仍是喊道:“云师叔——师尊和掌门师伯,还有门中许多师兄师姐都很担心您……若是他们知道您没事,一定会很高兴的,您以后,还会回到昆吾吗?”
飘渺云海里,可惜无人答她。
*
沈忆寒与云燃赶回灵墟城,路上察觉他情绪有些低落。
换在从前,沈忆寒虽知道他不高兴,但看着那张总是面不改色古井无波的脸,他有时却也会被这人笃定的“我没事”弄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然而现在,元神标记的连接却清晰的将主人的心绪毫无遮掩的袒露给了另一个人。
沈忆寒感受着他的一切心绪,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衣袖下紧紧握住了云燃的手。
云燃侧目看他,亦未言语,修长温暖的手指带着剑茧的磨砺,回扣住了他的。
快要离开那片沙漠,再次临近灵墟城附近,云燃忽然传音道:“我本想让他们转告掌门师兄,如今该对外言明,将我从昆吾除名,只要我今后不再回到昆吾,掌门师兄便不必因此为难。”
沈忆寒顿了顿,传音回道:“那为什么……又没有让他们转告呢?”
云燃沉默片刻,修长的睫羽微微垂下,道:“在贺兰仙岛,你告诉我你亦心慕于我,那时我曾想过……让整个昆吾都见证你我的结契大典。”
沈忆寒微微一怔:“……结契大典?”
云燃道:“是,我想让师尊、掌门师兄、碧霞……诸峰弟子、所有昆吾弟子都看到——”
“我与你是结契道侣。”他言及此处,忽然顿了顿,微微蹙了蹙眉,似乎想解释什么,“……我知你并不在意这种事,只是……我想。”
沈忆寒看着他,忽然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不在意?”
云燃沉默片刻,并未回答。
可惜他心中的念头却瞒不过沈忆寒——
“你从来不是在意这些虚礼之人。”
“我是不在乎虚礼,但什么是虚礼?”沈忆寒的目光如水波一般温柔的追逐着对方的眼睛,“虚礼是本来没有,但却要靠这些礼节虚张声势哄骗别人,也哄骗自己,可如今是我最在意心慕的爱侣,希望告诉他的师尊、同门,他与我是彼此最重要的人,我们从今往后只认彼此一人,他想要自己一直守护、也最亲近看重之人的祝福,这怎么能算虚礼?”
沈忆寒一向以为自己并非肉麻之人,然而现在在漫天黄沙之中,他们要赶着去做非做不可之事,这样并不太合适谈情说爱的场合,他竟然能半点不觉害羞的将这些话宣之于口,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阿燃。
云燃沉默了许久,久到沈忆寒都要疑心他是不是没听清自己说了什么时,才听见云燃的声音。
“沈濯……你很好。”
沈宗主很得意,心道阿燃这会一定害羞惨了,正想好好欣赏一下此刻他的模样,扭头看清云燃眉眼,却是一惊。
这一惊委实非比寻常——
“这东西怎么回来了?”沈宗主大惊失色。
他那曾今的好友、如今心慕的爱侣,此时一张冷峻的帅脸上,眉心处竟然依稀浮现出一点丹砂,然后越发清晰,越发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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