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沈忆寒先愣了一下,继而有点想笑,不过还是忍住了。
平常实在很难把一向沉默少言的好友,和小孩子联系到一起,想想便觉得八竿子打不着,然而真看见云燃和一个青稚的孩子对话,他居然并不觉得违和。
……大约是因为两方都心思简单纯粹吧。
云燃回答的语气,并没有分毫大人对孩子常有的高高在上,反倒将“好朋友”三个字,说得十分认真。
陆雪萍在旁听了这回答,水润的眸子略动了动,不着痕迹的朝云燃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沈忆寒,似有所想,却并未说什么。
小男孩似乎还要问什么,屋内却走出一名穿深蓝色箭袖长衣的男子,生得浓眉阔目,他似乎早知外头是谁,见了沈忆寒与云燃两人,半点不见意外,先拱手道:“沈宗主,云真人。”
沈忆寒见他气度神态,与几百年前那毛躁冲动的青年已然是判若两人,倒是沉稳了许多,不愧已经是一门之主,两个孩子的爹了。
沈忆寒也拱手回礼道:“萧门主,别来无恙。”
他这话本是正常寒暄,然而出口才想起有当年那事,这“别来无恙”四个字,好像有些意味深长。
果然萧亭山抿了抿唇,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沈宗主客气了,两位前辈已在此等候二位许久,萧某还要回去安置门下子弟,就先不打搅二位了,咱们改日再叙。”
语罢朝沈、云二人拱手作别。
沈忆寒、云燃也朝他拱手还礼,萧亭山这才点了点头,带着妻子孩儿离去。
沈忆寒与云燃进了客舍,果然客舍正厅中几名崔氏子弟正在忙前忙后,将此行带来的东西从乾坤袋中一件件取出摆上。
指挥他们的是个绯衣女子。
这女子肤色是蜀中姑娘特有的细白,相貌却并不如何妩媚,反倒十分锐利英气,两道长眉入鬓,一双瑞风眼细而狭,眼神颇为明亮,熠熠有神,个头高挑,背脊挺拔,手里捏一把纹饰精致的银柄软剑,虽只是简单指挥门下弟子摆放东西物件,却也隐然自有一股不言而喻的上位者威势。
这女子正是沈忆寒伯父崔颀的道侣,如今蜀中崔氏的门主夫人。
她本家姓文,名讳上敏下霞,从前未嫁崔颀时,因一柄银灵软剑使得飘逸漂亮,女修之中,潜心修剑、不另择他道者,尤其少见,她又素性泼辣爽直,快人快语,因此便得了个名号,叫作“剑霞仙子”。
如今却早已没什么人叫这名字了。
人人皆知,这代崔氏门主素性宽和,又潜心修行,向来不爱过问庶务,倒是他那位夫人,本领颇大,雷厉风行,虽是小族出身,嫁入崔家后,却将整个家族上下,管理得服服帖帖,打理家业、教养门生子弟亦很有方,如今修界各大世家中,数崔氏一族的年轻一辈,最为拔尖出挑,比起同为“两姓”的贺氏子弟的飞扬跋扈、娇惯任性来,那是好的太多了。
连带着近百年来,蜀中一带比起其他门派世家所庇护的土地,都要格外安宁太平些。
多年下来,修界敬重她,称她一声“霞夫人”,蜀中一带的百姓,更是唤其为“霞尊”,俨然一副忘了谁才是崔氏门主的模样。
崔颀娶了位厉害夫人,被妻子抢去风头,倒也不计较,反倒乐得清闲,正好拱手将不想管的一堆琐事交由霞夫人打理,夫妻俩各得其所,感情倒比外界猜测的好得多。
沈忆寒在外祖辞世后,之所以能将妙音宗经营得蒸蒸日上,其中倒有不少,都是仰仗从伯母这里取的经。
修仙之人五感敏锐,霞夫人自然早知沈忆寒、云燃二人已到,但真见他们进来,她还是眼前一亮,露出喜意,上前拉着沈忆寒看了一圈,笑道:“还当你只是说得比唱的好听,其实不过趁着这百年闭关的功夫偷偷躲懒罢了,倒是冤枉你了,既已突破到元婴巅峰,那再用点功夫,想必精进到化神,却也不难。”
沈忆寒笑道:“伯母说得好容易,难道以为谁都跟您似得三头六臂么?又能打理家业,又能修行进境,两头不耽误,侄儿能侥幸到元婴巅峰,已经走了狗屎运了,可不敢打包票定能突破的。”
霞夫人眼一瞪,手指狠狠推了他额角一下,道:“胡说八道!有什么不能的?你可好生仔细算着,你还剩下几年寿元,再不突破,难道等着下地去见你爹爹妈妈外祖父,告诉他们你是如何在元婴混吃等死了五百年的么?”
沈忆寒被她训了一通,讪讪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各人有各命,修行这种事如何强求,再说我爹娘早知他们儿子是个什么天份了,我就是不争气了些,想必也在他们意料之中,他们定不会与我生气的,至于外祖父,呃……”
“呃”了半天,也没想出若真在九幽黄泉下,见了他恨铁不成钢、吹胡子瞪眼的外祖父,该如何应对。
霞夫人道:“你天份哪里差了,当年也是十几岁筑基的,你伯母我二十一岁才筑基,如今不也到小乘了?这与天分有何关系?”
沈忆寒正自讪讪,无话可辩,他那盘坐在茶案前闭目入定,仿佛周遭动静都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伯父崔颀却睁开了眼,道:“寒儿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敏敏,天下万种人万般性子,哪里能人人都与你一样?这孩子既已努力过了,又何必苛求。”
沈忆寒听伯父替自己说话,连忙附和。
霞夫人却翻了个白眼,将沈忆寒往边上一拉道:“少听你伯父的,照他那么说,整个修界都不必潜心精进了,大家都躺着等死就是,你爹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沈家也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听伯母的不会害你,我此行动身前,已与长青谷丹宗的徐长老说好了,请他破例替你开炉,练一炉调元百纳丹,就算到时候成丹不过三枚,也足够你冲破到化神了,绝没有突破不成的道理。”
此话一出,连云燃也转目过来看着她,沈忆寒愣了愣后,却是连连摆手道:“这如何使得?不成不成……听闻徐长老已近千年不曾应许他人开炉炼丹了,伯母是如何说动他的?可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这可万万不成!”
倒不是沈忆寒大惊小怪。
调元百纳丹是元婴以上修士突破所用之物,极其难得,一枚便可将顺利度过雷劫、进益到新境界的概率加大到八成以上,可以说是逆天改命的神丹,别说一炉了,就是只一枚,但凡在修界拍卖会上露了脸,那也能竞出叫人瞠目结舌的天价。
而且此丹难得,不止是因为珍贵,更是因为有价无市。
自长青谷数位先人在几千年间相继坐化后,如今寻遍整个修界,能练出这种神丹的,也唯有长青谷丹宗这位徐长老了。
这位徐长老也是当今修界仅存的几位渡劫期修士之一,岁数怕是做沈忆寒的老祖宗也够得,自千年前他宣布闭关悟道后,修界就再无此人消息,却不知霞夫人是如何联系上的这位前辈,竟然还说动了他开炉炼丹——
沈忆寒用脚想也知道伯母必然耗费了大代价,甚至不知答应了对方什么难以想象的条件,哪里敢轻飘飘得就这么受了如此大的恩情?
霞夫人轻描淡写道:“没有破费什么,几条灵脉罢了,有什么值得说的?”
又放缓了些语气道:“你也不必想这许多,你虽是姓沈不假,可身上也流着你爹爹的血,也是我们崔家的孩子,更是我与你伯父如今唯一的后辈子侄,我们夫妻俩膝下单薄,一向把你当自家孩子看待,论起来,如今崔家那几个旁支的,尚且不比你与我和你伯父亲近,你娘当年与我是何等情分,你小时候更是都看在眼里的,难道以为在伯母眼里,你的性命还比不得那点死物贵重么?”
“等丹炼好了,只管收着便是,不许再胡想八想,否则便是不认我这个伯母了。”
沈忆寒眼眶微酸,半晌才哽声笑道:“伯母既都这么说了,我哪有再敢不从命的道理?”
霞夫人扬眉一笑,道:“这才好。”
沈忆寒心下仍是觉得既感激又感动,非要站起身来拱手拜了才肯作罢,云燃从方才进门到现在,除了向沈忆寒的二位长辈问礼,便不曾再发一语,此刻却也随着他一同起身拜礼。
倒把霞夫人拜得一愣,心道她侄儿也就罢了,收丹的又不是这云真人,他拜个什么?
但晚辈既然肯给面子,她心里虽不解,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招呼两人坐下,沈忆寒才道:“从前不曾听说萧家与伯父伯母有交,怎么萧门主才到了昆吾,便带着夫人前来拜会,我听他夫人说伯父对萧门主有恩,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虽问的随意,霞夫人却是心知肚明,侄儿与那位“萧夫人”从前是什么关系的,瞥他一眼,但见沈忆寒神色如常,并未露出什么别样心思来,才心下稍定,道:“一些旧事罢了,你……如今可没再惦念着她了吧?”
这个“她”说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沈忆寒淡淡一笑,道:“伯母好会开玩笑,人家都是两个孩子母亲了,我还要如何‘惦念’,岂非不知好歹了?”
霞夫人和自家丈夫对视一眼,这一眼却不知是什么意思,半晌才扭头道:“……你若真这么想,那是最好,既然如此,前尘往事尽已过去,你也不该再继续碍着旁人,反倒苦了自己了,等你突破后,伯母替你物色一个好女儿,修界想与你这‘玉芙蓉’结为道侣的姑娘,那可是不知凡几,只怕到时候我话头一放出去,来问亲的世家门派也得踏破门槛了。”
沈忆寒一愣,半晌才明白伯母这是误会他这数百年不曾再寻道侣,是因为陆雪萍的缘故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道:“伯母误会了,我……我当真不是因为她才……”
霞夫人了然的摆摆手道:“没事没事,好孩子,伯母都明白。”
沈忆寒:“……”
他知道自己这位伯母主见极强,即已如此认定,恐怕自己解释什么也都是没用的了,只得暗叹一身,心里却忽然一动,不知怎么的没忍住朝云燃看了过去。
却见友人神情平静如常,只是稍微垂了眼眸,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捻着盏盖轻拨浮末,安静淡然,分毫不见异色。
沈忆寒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知怎么又有些淡淡的失落。
他自然明白这点小心思因何而起,很快将其摒除出了脑海。
崔颀轻咳一声,道:“恰好云真人也在,方才萧门主来,与我提起一事,他还未去见贵派掌门,想是此事有些为难,不好和楚掌门直说,所以才先告诉了我。”
沈忆寒道:“喔?是什么事?”
崔颀看了妻子一眼,霞夫人便道:“你伯父虽对萧亭山有恩,他此前待我们颇为敬重,今日之前,却也没听他提起过,此事其实……与你也算有些关系。”
沈忆寒听她这么一说,更觉意外,道:“与我有关系?”
他与萧亭山,除了数百年前打过的那一架,还有什么关系?
霞夫人道:“逍遥山擅问灵占卜之术,这是他们家学渊源,此事你也知道。”
沈忆寒点了点头。
霞夫人又道:“是这样,贺家灭族之事,咱们诸玄门正派既然得知,自然要查个清楚,只是贺氏仙府所在,飘忽海上,极其难辨,听楚掌门说,那贺家的孩子受噬魂种影响,在他到昆吾剑派之前的记忆,如今都已残损不全,咱们既得寻到贺氏仙府,采萍仙子的问灵功夫,必能派上大用,因此楚掌门便在信中与萧门主提了此事。”
沈忆寒听了,略一思忖,道:“此事倒也算是仅余的几个或能行通的法子了,怎么……可是萧门主有所不便,不肯让他夫人相助么?但他夫妻二人,现下不也已经到了昆吾……”
霞夫人道:“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沈忆寒纳闷道:“不能?为何不能?”
他记得陆雪萍的问灵之术,也算是得了她父亲逍遥山主真传的,十分厉害,若说怕寻不到,辜负楚掌门所托还情有可原,说不能又是为何?
霞夫人顿了顿,道:“萧门主说,他夫人数百年前……因违背逍遥山祖训,问灵卜了不该卜问之事,遭此术反噬,受伤颇重,那之后灵力心智,皆受损伤,这几百年来他费力为夫人调养,才终于稍微有了起色,只是,以他夫人如今的情况,即便能施展问灵之术,怕也不一定可保得此法灵验了,要寻贺氏仙府不易,如今玄门各派,都对采萍仙子寄予厚望,萧门主也觉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与楚掌门开口提此事,所以便先来同我们夫妻二人说了。”
沈忆寒听完愣在原地,哑然半晌,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霞夫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似乎想劝他两句什么,话到嘴边,却终究没说出来。
崔颀倒是叹了口气,道:“逍遥山问灵术虽然颇有渊源,神异无比,但此类术法,向来都是只可卜他人,不可问自身,这也是天道束缚,陆姑娘当年却执意……唉,她既如此,受了反噬,那也是自误……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缠念太多,执念太深,终非我等修行之人正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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