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傀儡之路
姬彻云很有自知之明, 知晓自己向来出身卑微,尽管如今是圣天子,却也没半分天下之主的感觉, 反而整日惶恐, 总觉得受之有愧。
而今看着眼前那铮铮然的傲骨女子, 竟然也心生羞愧,觉得让她同意以命换命, 亦是自己不配得到的。
唉,想到此处, 又叫姬彻云心中生出无限悲凉,忽而又恍惚,觉得真没意思啊。
也许这是天道给他一个解脱的时候呢, 姬彻云的思绪漫无目的的飘远,在这样万分危急的时候,他竟然诡异的感觉到一丝轻松。
或许是见他沉默的时间太久,又或者看出来他有轻生之意,国师轻飘飘的,又在他耳边说出一句话来。
“圣上, 您若自寻短见,那您真身龙脉究竟为何,可就要瞒不下去了, 谋害太子, 混乱龙脉比之谋逆, 可是更为动摇王族的罪责,而您的子嗣, 或许也将因此溺亡,更不要说皇后的处境了, 圣上纵然不惜己命,难道也不在意皇后与皇子安危?”
姬彻云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的看向国师,一时间心脉跳动的好像要破裂开来,然后血溅满地。
他大脑空白,浑身颤抖,觉得眼前金光泛滥,忽明忽灭。
是你——?!
他死死盯着国师,张了张嘴,却不敢问出来一个字,然而心中却已经给出肯定的答案。
是了,是了……除了国师,谁还有这样偷天换日的本事。
他其实早就猜出来对方的身份,可他从来不敢去找国师确认这件事情。
姬彻云有一件到死也不敢和别人说出口的秘密。
当初太子——哦,是前太子姬彻天开灵台前,阖宫上下都在为姬彻天开灵台之事忙碌非常,所有人眼中,仿佛整个王宫之中,只剩下太子一个人了。
他从宫道上行走,结果却得罪了太子,是说他挡在路上简直丢人现眼,宫人神色厌恶的将他驱逐宫墙后,又甚是恭维的回转去迎接折道而来的一众人等。
嗯,其实说他得罪太子也不太对,毕竟当太子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压根没在意过他的存在,又何谈觉得被得罪了呢,不过是宫人眉眼高低罢了。
姬彻云瑟缩贴在墙角,等人都走过,才悄悄探头,看着姬彻天被无数的宫人簇拥,他看的痴痴,心中涌现苦涩,默默想着,所谓云泥之别,不过如此了。
或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夜他便梦见高峰圆月,长纱重缦,一道模糊的人影在重重云雾幕帘之后,开口说话,声音虚无缥缈。
“你想取而代之么?”
“什么?”
姬彻云向来卑微,不敢想太多,对方却轻轻一笑,说
“殿下,您是否也很疑惑?分明您与太子殿下同为皇子,为何却有云泥之别?”
姬彻云一愣,懦懦道
“因为……他的母族,乃是紫龙部的嫡女,而我的母亲……”
不过是身份卑微的宫人而已。
他难以启齿,对方也不多问,反倒是很不以为意的说
“不过是有一个出身名贵的母亲而已,除此之外,你们并无不同,但却有截然不同的机遇,殿下,您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么,”
公平么……
世上哪有公平的事情呢,姬彻云扯了扯嘴角,说
“我并不敢和太子相提并论。”
“现实中难以企及,梦里想一下也不敢么?”
对方轻轻一笑,仿佛是嘲弄,又好像是逗弄一样,让姬彻云脸上火热一片,心中却无端泛起涟漪,他又听那道声音说
“殿下,您想和太子殿下交换人生么?想想看,他从来都看不到您的存在,您难道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让他体验一下您的人生?”
“反正是梦而已,殿下想一想也无妨。”
是,反正是梦而已……
姬彻云无法不心动。
现实中不敢捷越,为何不能梦一梦出身高贵,万众瞩目的太子结果却是杂乱灵脉,毫无龙脉之像,为何不能梦一梦万分混乱之中他挺身而出,验出纯正龙脉惊艳朝野,为何不能梦一梦……被人当做泥土看待的他,最后却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圣天子呢。
梦中这些事情发生,好像真让人感觉万分畅快了,然而若梦成真了又如何呢?
太子被废,逃出王都时,姬彻云没感觉到“报复”的快感,反倒生出不好的预感。
被验出纯正龙脉时,他也没感觉欣喜若狂,反而无限惶恐,他心知肚明,龙脉有人动了手脚……
至于被推着登上圣天子之位,姬彻云才渐渐明白,自己是被人一手打造出来傀儡。
用于控制天下的傀儡。
从很久很久以前便开始布局,替换掉不受控制的太子,悄无声息杀掉圣天子,再来除去谢氏的势力,废掉长公主的羽翼,自己被顺理成章的彻底依附国师一方,如今王都已经尽在国师手中,他不必再遮掩一切了,所以和他摊牌也无妨,反正谢氏已经弃他而去,长公主对他失望至极,他也没可以依靠的人了。
是他自己亲手把能够求助的力量,一点点推远的。
姬彻云如何没有后悔的时候呢。
但一切的一切,从他在梦里点头,同意对方换龙脉的方法时,就已经回不去了,他贪心想要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享受之后,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像是濒死的鱼,想要翻腾一下,可当他决绝的想鱼死网破,却发现自己早已经被捏住命脉,他如果死,那皇后,皇子,也必死无疑。
龙脉……姬彻云还想挣扎一下,略微的去想,如果自己的法相不是纯粹龙脉,又是什么……只要是龙脉,那应该也能保住皇后与皇子的命吧,可是国师这样淡定的态度,总不能……总不能连龙脉也不是,而是废太子被换过去的龙脉吧。
姬彻云不愿再去想这个假设,可是这样的念头一旦生成,就源源不断的缭绕,是不可能消灭下去的。
他六神无主张皇失措,下意识便想朝能让他心安的地方看去,能让人完全心安依赖,却不是国师,而是——
姬彻云拼命往皇后的方向看去,却看到皇后涕泪沾襟,凄凉绝望的脸庞。
不该是这样的……
姬彻云愣在当场,几乎浑身瑟缩起来,他记忆之中的皇后,明眸善睐,言笑晏晏,不该是这样狼狈的模样,而这是因为自己所导致的……又连带着想起皇子来,他明白对方挑选自己替代姬彻天的原因,因为自己太好被拿捏了,却又悲观的预感到,若有更合适的傀儡,焉知不会再来替换自己呢。
他一开始如果杀掉皇子,也许现在还不会如此为难,可一击不成,就再无机会,日渐生出的情谊,让他再不可能狠心要皇子的命。
他的命如此卑贱没了也就没了,如何让他的孩子也受自己的牵连而亡呢。
又如何能让皇后跟随自己一道,遭受天下人的白眼呢,他曾经去见过姬彻天的母亲,那样出身高贵的女子,蒙受不白之冤,纵然无人敢因此而虐待她,可她却也如风中残烛一般了。
他不敢想皇后也落得这般萧索地步,亦不敢想皇子如姬彻天已经流落在外生死不明,他不想活,也不能死。
他只有一条路可选。
姬彻云撇开脸庞,神色涣散的看着天光,声音虚弱清淡,像是燃烧完的余烬烟灰
“一切……国师做主即可。”
他是天下之主,却说出这样的话,几乎等同将天下尽数交付国师手中,眼前不远处,赵回缦将这句话听得无比真切,更是惊讶非常,不由脱口而出
“圣上——!”
“圣上信任臣下,臣自然不负所托。”
雪华光打断了她的话,而后抬眸看向满脸震惊的龙王世女,伸手凝结灵气,微微一笑,温和的说
“既是如此,那就请世女殿下舍己为君,救圣上一命吧。”
狗屁舍己为君!
赵回缦磨着牙齿,恨不能将眼前人千刀万剐,但她却无法动弹,非但如此,她脖颈上挂着的银饰忽而被风一吹,飘荡空中,在她震惊的目光之中,竟然凭空浮起,然后被一道气力切断,落入国师手中。
赵回缦脸庞失去血色,那银饰中的玉石是她与父王起兵的约定……难不成国师发现了?
却见国师欣赏的看了一番,然后看向她,缓缓说道
“至于这样东西嘛,我想天下百姓,并不愿发生战乱,是以,为天下安稳着想,就暂且交托给微臣保管吧。”
为天下安稳着想?难道不是你才是那让王都的罪魁祸首吗!
赵回缦觉得怒火中天,可是她的愤怒,并无任何杀伤力。
她甚至连捏碎玉石都做不到。
巨大的神照冰绯花笼罩她的头顶,无数道法线垂落,就要缠绕在她的身上吸取她的灵台灵脉。
而下一刻,一道灿白光辉在眼前蓦然炸开,那光芒太过耀眼,让赵回缦不得不闭上眼睛,但在她闭眼前一刻,她好像看到一道漆黑的人影,看到一道泛绿的剑影。
那是……
赵回缦又蓦然睁开眼睛,恰看见无数条法线在自己眼前被剑齐齐切断,而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
大风吹的他衣衫发丝齐齐飞扬,好像把他整个人都吹走一样,可是他却纹丝不动。
“我说过,不要死——”
烟生回过头看向她,他脸上还带有未曾抹去的血痕,但他的目光却漆黑如墨,坚定如竹,说出埋在心中,无数次想要说出来的话
“我会来救你。”
第222章 绝境之下
“烟生……”
赵回缦喃喃两声, 她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不知为何,口里什么“怎么这么傻过来送死”, 或者“我没让你救我”的话, 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虽然很想说烟生这种回来找死的行为太傻了, 但又有无法隐藏的感动,可在感动的同时, 赵回缦心中却另外又涌现一点诡异的感觉,那是……好像烟生并不仅仅是为她而回来的了。
他漆黑的目光看着自己, 又好像透过自己在看别人。
在赵回缦想要开口问“你在看谁”的时候,身后传来轻轻的鼓掌声。
“感人至深的英雄救美。”
烟生略有些放空的神色立刻收敛,转身对上高高在上的国师。
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 连飘荡的发丝都是雪白无尘,仿佛神明俯瞰世间。
在檀州的时候人人见了他都要俯身长拜,在王都人人见了他也要避目侧立,但烟生看着他,没有一丝一毫敬畏。
国师同样垂眸看着眼前这位去而复返的少年人,分明长得普普通通, 甚至过于轻薄,这样恶狠狠的盯着人看时,眼睛里仿佛有把人燃烧殆尽的火焰。
但国师也只是欣赏一番, 便没任何波动的说
“既然不想活, 那就一起上路吧。”
话音落下, 空中的神照冰绯花再次散出无数条法线,朝着二人所在的位置延展而去, 然而无数的法线却再次被当空斩断,碎作灵光纷扬而落。
烟生一剑掠过, 冷声道
“我的命,你说了不算,你若只会这一招,那死的是你。”
国师却只是“嗯”了一声,有些思索的讲
“看来,你竟然是真的能无视王都压制灵气的阵法,倒真是让我小看了。”
却也不是现在才察觉到眼前少年的不同之处,从对方能重返城内,并且第一次运转灵气加注剑上,切断神照冰绯花时,就想到眼前的少年并非常人+或者有什么非凡的给予。
用同样的招式再次对付他,不过是确认一件事情——这少年人方才能运转灵气斩断法线,不是情急之下突破阵法的压制,而是他果真可以不受王都阵法的影响。
这名叫做“烟生”的少年人身上,有不属于他的力量。
设在王都压制灵气的阵法,据说是神明传承的术法,千年以来无人敢捷越,也无人能够捷越,就算是王族,也无法越过压制。
雪华光能够无视阵法的压制,是因为他是奉神明大人的命前来,他带有神明大人的传承,所以无视一切束缚,可畅行无堵。
可眼前的少年人,又是凭借什么,来与之对抗的呢。
国师好奇,但他知晓对方应该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他没打算多问,好奇被轻而易举的从他心间抹去,除却高山上的神明大人,世上一切生灵,不会在他的心中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更何况是将死的蝼蚁。
而面对国师的话,烟生当然为之不屑。
国师既然能无视阵法的压制,大师兄当然也能轻而易举的做到。
烟生不认为眼中这装神弄鬼的国师,修为能够比他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大师兄还要高深莫测,事实也正是如此,大师兄甚至不必亲自前来,只是接他一道力量,便能帮他无视王都阵法压制。
既是如此,有大师兄在冥冥之中守护,他还犹豫什么呢。
烟生也不打算和对方多费口舌,立刻朝国师拔剑飞去,他说了,若国师只有用那妖花抽人灵气这一招,那就必死无疑!
剑势如破竹,万物皆摧折!
一瞬间剑光冲面而来,所有阻拦在前的东西全都被破开扫荡。
这是惊天灭地不回头的一剑。
但那还不够。
烟生想要直接对上国师,国师却不打算和他单打独斗,他朝后急退,而后一跃而上数十丈。
高空之上,国师伸手召来权杖,压下气势如虹的剑气,而后虚无缥缈的声音响彻天地
【神照天地,怜悯万灵
有执迷者,大悲其情
今召弟子,助其悔行
啖其骨血,化其灵肉
方得轮回,早日新生】
烟生听得头晕眼花,他直觉这吟唱声音很不妙,但他咬住舌尖,趁着一瞬间的清醒,想要提剑而上时——
变故在此刻发生。
那似乎很慢,慢如一点点水迹的晕染,又好像很快,快如大风席卷。
无数道身披白衣的人影从四面八方,无数条街道奔涌而来,他们每个人手中握着一只刀,或者剑……朝着赵回缦汹涌而去,要将赵回缦千刀万剐,啖其骨血,化其灵肉。
烟生停下脚步,而国师飘摇而落。
国师手持法杖,雪白的瞳孔垂眸看向停下攻击的少年人,饶有兴趣的询问
“我让你见识全新的招式,那么现在,轮到你做选择了,你要杀我,还是要救那位世女殿下?”
要杀国师,那赵回缦就会顷刻间死在千刀万剐之下,要去救赵回缦,结果却可能是他和赵回缦一道陷入人海围攻之中,国师不先除掉,他们的处境仍是艰难危急。
这是两难的问题,但李藏名没有片刻犹豫,就转身朝赵回缦处奔去。
他在一瞬间做出判断,他无法短时间内杀掉国师,但或许他纠结一下,赵回缦就会死,他是为了要救赵回缦赶回来,这是他的第一目标,永远排在第一位,没有选择其他的必要。
这是他做杀手这么多年的本能反应,没有任何事宜,比第一任务更加重要,尽管……那可能是一条绝路。
国师看着他不加停留的目光,好奇再次涌上了他的心中。
世上或许有人可以一敌十,以一敌败百,那敌人如果上千,甚至上万呢!
密密麻麻的人影,是让旁观的长公主看了都心惊胆战的地步,不知国师何时竟然有这么多的信徒。
千万人之中,自保都是奢望,何况还带着一个被封了灵气的赵回缦。
李藏名立剑身前,剑尖生出法阵。
法阵爆开铺陈的一瞬间,刹那间他的周围浮现出无限的蝴蝶,而后齐齐朝外飞卷而去,一道道涌动的人影被蝴蝶贯穿,化作粉末光影散去。
这些不是真真正正的人,而是灵气幻化出来的影子。
然而不是真正的人,却更让人心中为之感到恐惧。
若是真正的人,那国师就算是蛊惑整个王都,也不过数万人,数万人……到底也是能看得见尽头的数字。
可若不是人……虽然都说天地灵气日渐稀薄,不足以用来修行,可用来对付一个人,也可称之为无穷无尽了。
更何况……
赵回缦本生出了希望,却又在无意间看到地上绵延的阵法时,被吓了一跳。
“烟生,小心脚下,他在吸你的灵气!”
烟生垂眸,另外一道花纹无比反复的阵法在烟生脚下显现,顺着他生出无数法线缠绕。
“这是国师设的阵法——不对!这是王都的阵法!”
赵回缦感受到自己体内的龙脉随之而鸣,能引起龙脉共鸣的,唯有王都之下深埋的阵法,当年以龙脉滴血,以神明之力,才设下守护王都的天地大阵,无人能在王都放肆。
可现在,这阵法却成为国师放肆的器具,赵回缦忍不住抬头,惊讶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你怎么能动王都大阵?!”
“很难么?”
国师倒是有问必答,闻言,不甚在意的说
“吾讲了,吾身负神明大人所赐传承,能够驱使神明设下的阵法,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以及,殿下不是更该问您身边的少年,他还能支撑多长时间么?”
赵回缦脸色苍白,回看仍在苦苦支撑剑阵的烟生,他的法相,是漫天遍地的蝴蝶,世上最脆弱的生灵,能坚持几何?
这样下去,烟生要被活生生的耗死,而国师毫发无损。
要想办法阻止才行,或许真是到了濒死之际,让赵回缦灵光一现,想到了那个办法,被父王说过知道就好,千万别被人看到,更不允许教给外人的办法。
是说如果被人知道,只怕要招来杀身之祸,可现在已经是要死的时候了。
赵回缦当机立断,立刻说道
“我——烟生,我教给你聚龙化神策!,你,你去杀圣天子!”
不就是神明传承的阵法么,不就是吸收灵力的东西吗!她也不是没有啊!
那传说中可吸取凝聚龙脉之力的聚龙化神策,此刻就在她的手中!
连龙脉龙气都能吸收为之所用的,据说可使人成神的典籍,她还真想知道,比之神明所创阵法,究竟谁更胜一筹!
她已经做好用掉最后一张底牌的决定,反倒一阵轻松,乃至于忽略烟生瞬间凝滞的神色。
赵回缦的声音太大了,大到了让一心维系剑阵寻找突破的烟生生出耳鸣,赵回缦所有的话全都化作一道刺耳的鸣叫声,在他脑海中长时间惊响后,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又仿佛是有人用铁锤击中大脑,让他脑子一痛,嗡嗡作响,又好像被惊雷劈中,全身发麻,他应该是出现了幻觉。
对,他太紧张了,太激动了,他的记忆和现实交叠在一次,让他产生了荒谬的幻觉。
一定是这样的。
烟生让自己跳动剧烈的心脉慢慢平复下来。
好像是过去很久很久之后,烟生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地,颤抖地响起
“你……说什么……”
他感觉是过去很长的时间,但那其实不过是一点的停顿而已。
“诛杀天子乃是谋逆重罪,可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赵回缦理所当然把烟生的沉默与声音见的迟疑,当成了对刺杀圣天子一事所感到的惊讶与意外。
第223章 焉知恨谁
刺杀天子之事实在是骇人听闻, 烟生虽然是杀手出身,但忽然要他去杀圣天子,总也难免感到震惊与不可思议。
赵回缦脑子略微清醒下来, 倒是又慢慢的思考更稳妥的选择
“我说错了, 天子还在国师的挟持之中, 你现在是无法接触,那么, 你可以先汲取我的龙脉之力唤醒聚龙化神策,反正我现在无法运转灵气, 倒不如借你一用——,然后你可借用聚龙化神策,把这些灵气幻化的东西为你所用, 假如可以的话——我没有用过聚龙化神策,不知道它威力究竟如何,但如此你我想要活着出去,也只能冒险一试!”
烟生还是沉默,没有接话。
赵回缦又以为他在担心自己龙脉之事,但这又不一样, 这是她自愿要分出龙脉,而不是有人逼迫他。
而后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道
“不过, 就算学了聚龙化神策……你也不可为此自得, 此秘术只为解今日之危, 若你我能逃出生天,你日后也不可再用, 此非可为外人所示之物,轻易被外人看到, 怕有大祸降临。”
李藏名很想笑,聚龙化神策本就是他家的东西,别人有什么资格管他用不用呢,什么非可为外人所示之物,偷窃掠夺的脏物,当然见不得光了。
可他现在并不在意这个。
李藏名对赵回缦的计划充耳未闻,只是冷着声音问
“你怎么会有……聚龙化神策?”
那是让他家破人亡的凶物,不应该是被万灵承天会动手抢走了么,而且是他亲眼见过万灵承天会的罪魁祸首用过此招,怎么现在赵回缦也会拥有的呢……
总不能雁州的龙王府,竟然会和以灭杀龙王部为目标的万灵承天会有什么交易吧,那也太过荒谬了。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却又好像比这种猜测更为残酷。
他听见赵回缦轻飘飘的说
“是爹,不是,是我姑母派人送来的密法。”
李藏名紧绷的脑子好像在那一瞬间炸裂开来,目之所及之处,好像到处都是崩裂的血浆。
他很慢很慢的想,赵回缦的姑母之一……不正是郁云乐的母亲,他们的王后么。
应该是没错的。
但为什么呢。
总不可能……他这么多年,竟是在为他的血仇卖命,还要保护血仇的儿子逃出生天,而今还要继续卖命救他们的殿下!
那可真是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了!
李藏名浑身热血凉透,脸色苍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瞬间被抽干灵脉血气。
而他心念摇动,剑阵立刻出现裂痕,灵气摇晃不定,本已经被逼退的人潮幻影立刻一拥而上。
赵回缦似乎直到此刻,才察觉出来眼前少年人的情绪不太对。
他的异常似乎并不是因为要杀圣天子而惶恐,也不是因为要剥离自己的龙脉而纠结,而好像……是因为被什么挑起了愤怒与恨意一样。
“你……你怎么了?,烟生——啊!”
赵回缦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可她询问烟生的话还没完全说出来,整个人就被猛地拉了出去。
那是趁着剑阵的裂痕出现,一束法线找寻到了机会,瞬间将赵回缦拉了出去。
只是一瞬间的失神而已。
李藏名听见赵回缦惨叫一声,感觉身边身影一晃,下意识要伸手去拽,手中却只是一片虚空。
抬头一看,对方已经被拉离他身边,高悬空中。
隔着千千万万人,烟生仰头看向赵回缦,对上她充满惶恐与忧虑的目光,他心中仍想救下赵回缦,然而他看着眼前千千万万道的幻影,却没有刚才无所畏惧一跃而上的勇气。
他竟然生出无限的懈怠与疲惫,让他手中的剑也好像重若千钧。
“真有意思。”
雪华光的目光在赵回缦与那少年之间来回流转,然后好心的低声与仍处于震惊之中的赵回缦解惑
“世女殿下,他似乎对您产生了无穷的恨意,在您说出聚龙化神策之后,嗯,聚龙化神策——听说是内域州府闻之色变的东西,殿下可愿意让臣一观?”
赵回缦呸了一声,狠狠道
“我死了也不可能给你!”
这是预想之中的回答,雪华光也并不为之所动,仍是漫漫道
“何必如此急切呢,殿下让我一观,我或可为殿下去问询对方,为何对您忽然生出滔天的恨意啊。”
关你屁事!
赵回缦磨了磨牙,索性撇过脸去再不回答。
“至于你——”
雪华光也不在意她的冷脸,又垂眸看向人海环绕之中的少年,大概是精神将要崩溃,让他面容上附着的灵气若隐若现,这是让雪华光真正感到意外的事情,他没有想到这少年竟然是蒙了一层假面,能连他也看不出来的遮掩面目的神通,不得不让雪华光在意。
“虚假的皮囊,是为了遮掩这隐秘的恨意吗?那又是谁为你设下屏障,让所有人都无法察觉到你的真实面目呢?”
李藏名抬起头,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冰凉恨意。
但却丝毫不影响雪华光继续说自己的猜测。
“看来是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被耗费如此大的心血遮掩面目,你的身份——难不成若被外人知悉,会掀起什么惊天波澜吗?总不会是易容后的废太子殿下吧。”
这样的猜测一说出口,让雪华光自己都笑出声来,但其他人显然没他这么好的心态,废太子三个字一出,圣天子立刻浑身抖了一下,脸色惨白的看了地上那少年一眼,又飞快的移开视线。
而一旁的长公主,亦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样,却又流露出遗憾……她太熟悉姬彻天了,虽然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国师的猜测是真,但显然,对方的身份不是他。
那……又会是谁。
“烟生!,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赵回缦无端流出泪水,她心中有一个答案,却不敢肯定。
她是说了聚龙化神策之后,才让烟生心房大破的,那世上谁会对聚龙化神策的拥有者生出遗恨呢。
唯有聚龙化神策原本的归属者,可是,那什么山庄……不是说早已经灭门了吗,那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谁?
不难猜的答案,却是难以相信的答案。
“看来世女殿下已经猜出你的身份了。”
雪华光看了一眼赵回缦,将她的慌张意外尽收眼底,然后又问
“现在,你还要救下世女殿下么?在你们之间……似乎生出血海深仇以后。”
这才是真正两难的选择。
烟生握紧手中的长剑,鲜血从他的手心流下。
“国师,放他离开,还有,留下回缦的性命。”
然而不等他做出任何的回应,便有另外一道声音插入进来,那是长公主的声音,她仍盛冠华衣,威仪赫赫,然而开口说话,却已满是疲倦
“今日之后,本宫退守太羲宫,不再过问任何外界事宜,回缦亦随侍本宫左右,不会干涉你之言行,朝廷上下,王都内外,尽数交由你来接管,如此,够让你放过两个人吗?”
雪华光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
“殿下,您可知您在说什么?放过这小子容易,但要留世女殿下的性命——”
剩下的话,便没有必要说的太过直白了,但却也足够让所有人都听懂言外之意。
长公主对上圣天子的目光,看到他睁大的双眼和充满祈求的目光,显然他也明白这两句话间是什么意思,而长公主身侧,皇后也一下子扑了过来,涕泗横流道
“不要!”
可是长公主却纹丝不动,只是垂眸怜悯的看了她一眼,而后毫不犹豫的说
“后继已有人,何须以命换命,为王者,该护佑臣民的性命,而不是夺取臣民的生机。”
她已经选择好要放弃圣天子的性命,皇后跌坐一侧,仿佛瞬间苍老无数,而圣天子呆呆地望着她,竟然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感觉到莫大的悲哀将他完全吞没。
可他生命尽头,也没有任何人在意他……除了他的皇后,被他拖累的皇后。
雪华光抚掌长笑
“长公主真是深明大义,不过,殿下为维系皇族威仪,素来分毫不让,如今却为了两个人的性命,便甘愿自退,仁心让吾敬佩,居心却让吾不安啊。”
“怎么,国师不敢接吗?”
长公主坐直身躯,仰起头看向高空之上的国师,一字一句的说
“我敢将天下交给你,国师却反而生出畏惧了吗?!”
那是必然有诈的退让,但国师却只能接受——嗯,或者说他本来的目的就是逼长公主彻底退位,只要她退下,那无论再有任何的后招,也不足畏惧了。
只要长公主选择退让,就已经输了。
然而他们的谈判,再没有一丝一毫传入到李藏名的耳朵之中,那是和他完全无关的东西。
他仿佛陷入到一片虚空之中一样,又好像神识与身体剥离,神识高高飘荡空中,看着汹涌如潮水的人又如潮水一样褪去。
他看着自己转身,提着剑一步步朝城门外走去,剑尖在地上呲呲滑动着,留下一串蜿蜒脆弱的痕迹。
而沿途遇到无数的人,全都为他让路。
他返回王都时,有多自信坚定,他离开王都时,就有多狼狈仓皇。
他空荡荡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句话。
“这是你自己一定要去做的事情,无论得到什么结果,都不要后悔。”
为什么会在自己离开之前,特意说不要后悔呢,是因为……早就预料到自己执意要入城去救人,会得知这样的情报吗?
第224章 天地不仁
白尽欢垂眸看着一步步走出王都, 又走到自己面前的少年,轻叹道
“我提醒过你,如果你执意要再次进入王都救人, 也许你会后悔。”
李藏名摇头
“我没有后悔。”
再入王都救人, 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无可怨怼,可是——
却并不代表他能坦然的接受发生的一切。
猝不及防被透露出来的, 关于灭门血仇的线索,让李藏名甚至想不起来为此而感到喜悦, 便被巨大的震惊与愤恨所蒙蔽。
那几乎是要推翻他过去活着的一切,支撑他狠心让自己成为一件杀人兵器的信念也摇摇欲坠,他赖以信任的, 为之出生入死的组织,以为是救命恩人的王府,却有最大的可能,其实就是叫自己家破人亡的血仇。
叫他如何能平静对待呢。
甚至连站在眼前的人,也让李藏名生出怀疑,是否也和自己的灭门血仇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未尝不可能啊, 若没任何的关系,那个时候,大师兄怎么会那么巧的能找到自己呢。
可这种想法出来的一瞬间, 又立刻被李藏名否决, 他不想, 不愿去怀疑这世上可能是唯一能让他全然信赖的人——
是了,李藏名慢慢安慰自己, 他不该怀疑大师兄的。
以大师兄的修为,大概也是看不上聚龙化神策的, 尽管它的出现,已经让人争的血流成河,甚至要搅弄的天下大乱了。
况且没有大师兄出手相救,也许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死于贼人之手,可无论如何,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完全心无芥蒂的面对大师兄。
太矛盾的心情,让李藏名心如翻江倒海。
他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轻问
“大师兄……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会发生的一切?”
或许大师兄并未参与当年的灭门惨案,但他一定知晓许多的内因,也许所有的真相,全都了然于胸也说不一定。
又或许,就是因为早就知道一切,所以才在事前说出自己会后悔的话出来。
这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只需要一个“是”就可以了,但这个答案说出之后呢。
白尽欢拂了一下手中的拂尘,默默在心中哀叹,只怕这个字说出来,李藏名对他的好感,会瞬间降到谷底。
但又不能不回答。
短暂的沉默之后,白尽欢开口道
“跟我回去碧虚玄宫吧,有你想知道的一切,也能暂且为你提供一个能静下来仔细思考问题的居所。”
碧虚玄宫?
李藏名心中一跳,瞬间反应过来。
是了,碧虚玄宫……这是以前从未听闻的门派,随着大师兄在人间界现身,才被世人所知晓。
尽管李藏名自己对碧虚玄宫的认知,仍只以为是大师兄所在师门而已,但在市井传闻之中,却变成了玄之又玄,横空出世的仙宫神府。
据说,那里有世上没有的神功仙术,亦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气,以及……能够窥探因果循环,过去未来的道法传承。
李藏名神色明灭不定,是大师兄说过还是在何处听闻呢,碧虚玄宫,是能够承载天道隐喻的地方,那若知晓自己的身世,仇怨,似乎也说得过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
李藏名嘴唇动了动,他迫切的想要开口直截了当的问大师兄当年事宜,但在他开口之前,大师兄却先说话
“有些问题的答案,你心知肚明,我却无法直截了当的告诉你。”
白尽欢看他神色转动,便知晓他大概要逼问自己所有的事情真相,所以率先堵住了他的口舌,又道
“人之一生,如枝节横生的树木,如奔腾无方的河流,亦如不可控制的水火,也许只是一点细微的干预,就会走向不可挽回的将来。”
此时此刻的李藏名,却不想听这些玄之又玄的道理,皱了皱眉,径直打断了他的话
“我只是想知道关于我血海深仇的一切,又完全影响不了别人,难道也不行吗?!”
他的人生早就已经被毁的一干二净,还有什么将来可言,再怎么发生变化,还能比现在更糟糕吗。
李藏名不明白,然而大师兄却只是充满怜悯的看着他,然后缓缓说道
“我能满足你的愿望,将有关你的一切全都告诉你,那么,你能接受我将别人的所有命运,也毫无保留的告知他吗,包括——”
白尽顿了一顿,温和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冷淡,眉目也抬起,衣衫拂尘无风自动。
李藏名看着他,好像一瞬间大师兄变得高不可攀遥不可及,从他可以信任依赖,对他有求必应的大师兄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神明,或者天道。
李藏名生出不好的预感,随后,大师兄便如他所想的那般,说出后面的话。
“包括你的仇家,你姐姐所藏身的组织,你能接受你的仇家也知晓你姐弟二人的一切存在么,藏名,吾身负天道传承,若对你坦诚布公,那就要对天下生灵全都一视同仁,给予其窥探生命秘密的能力,这是属于天道的众生平等,不会对你一人特殊相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李藏名浑身僵硬。
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与仇怨之中挣扎,却能狠心不告知任何的内情,这是大师兄——不,该说是天道对他无情而残酷的对待,但又何尝不是一种慈悲怜悯的遮掩呢。
无论好坏,天道是所有生灵的天道,自然要做到一视同仁的公平,能被大师兄选中,多次来帮助他,满足他的期望,甚至救他性命,已经是一种别样的偏向了。
至于窥探过去未来,那是属于天道的能为,如何能轻易的赐予凡俗呢。
而若叫众生平等的获取袒露无疑的能力,叫世上再无一丝一毫的秘密,那将立刻血染山河,天下大乱,甚至天地覆灭。
毕竟,就算是两三岁的小孩,也已经学会隐瞒的本能,有属于自己不想开口说出的秘密。
李藏名并不在意天下是不是会大乱,他也不在意,甚至期待仇敌知道自己的存在,从而来主动找上门“灭口”,但他却在意自己的血仇能不能昭雪,而自己的姐姐,是否能安然存活。
等等——
李藏名心头一震,他猛地抬头看向大师兄,眼睛瞪大,带有不可置信的光辉。
大师兄却好像不知道他心潮涌动一样,仍然面无波澜,但李藏名却心如擂鼓,大师兄……是在暗示自己么。
暗示自己……姐姐还好好地存活在这世上的某一处,不然,没必要提起来姐姐,还如此具体的说姐姐藏身在某个组织。
但似乎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不能去问大师兄是否是这个意思,就算是问出了,大师兄大概也不会回答。
但这样也足够了。
至少自己知晓姐姐还好好的活着。
而在自己的目的没有达成之前,在自己还有软肋之下,不如维系现状,至少这样,总还能保证安全的处境。
可是终究不甘心啊,分明想要知道的答案近在眼前,却不可以问,不可以说,不可以听。
李藏名咬紧牙关,咯咯作响。
白尽欢亦是知晓说出这样的话,对他来说太过残忍,却也不能不说,在给了李藏名排解情绪的时间后,他才又开口说道
“跟我回去碧虚玄宫吧,你现在情绪太过激动,也许并不适合立刻回去蓼州。”
他又说了一遍可以带李藏名回去碧虚玄宫的地方。
李藏名沉默,但这显然不是默认的意思。
当白尽欢散去一切灵气与威仪,伸手想要抚摸一下李藏名的发丝时,后者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看向他的目光,有一闪而过的戒备。
白尽欢心中一跳,却仍保持着温和的神色,开口问道
“怎么,你已经不愿再理睬我了么,还是说——因为你在城中所经历的事情,所以对我也产生了戒备,觉得我也是你的仇敌之一么?”
李藏名有一瞬间的心脉停跳,这两种猜测都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可是他却不想承认。
就算心里有再多不好的猜忌,但放在心里不戳破,总是可以保持和谐的关系,一旦明确的说出来,那他也许真的就此和大师兄决裂了。
真是奇怪,分明他对大师兄已经心生不满乃至怨念,却还不愿真的和大师兄断绝关系。
自己……到头来还是软弱的自己。
李藏名心中自嘲一笑,然后开口说
“我没有这样想过。”
他虽然口头否认,说完话却又下意识朝旁边扭头,不愿和大师兄对视。
……显然是言不由衷。
白尽欢有些无奈,却又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至少表面上,李藏名还不想和自己彻底决裂……那就还有转圜的空间。
白尽欢的语气更为温和
“你既然不愿意随我回去碧虚玄宫,我也不逼迫你,但你接下来又要去哪里,即可回去蓼州么,你可想清楚,回去后要面临的一切。”
这次李藏名迟疑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但他考虑清楚后,却是坚定的点头。
李藏名握紧了剑,说道
“我要回去王府……去找王妃问个清楚。”
他问大师兄属于泄露天机,问王妃总是在天地法则之内。
如果其中有所误会,那他要回去找寻真相与线索,如果其中没有误会,那他也要从王妃口中问出有关当年事情的所有真相,然后为自己的父母亲友报仇雪恨。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从很久以前,他该承担起来一切,无论真相究竟如何,他唯有直面一个选择,而没有任何逃避的理由。
第225章 入门下山
“你如果真的已经想清楚, 我不会干涉你的言行。”
白尽欢将拂尘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说道
“我仍是那一句话,无论何时, 如果你需要我, 我会出现。”
李藏名没回应这句话, 他只是抬头深深的看了一眼大师兄,伸手朝他握拳行礼, 然后便越过他头也不回的离开。
白尽欢站在原地没动,过了一会儿, 才低声唉了一声,喃喃道
“真是……都是不肯回头的人,也不知道选择你们来承担天命, 是对是错了。”
此声散落风中,无人应答。
既然李藏名不打算跟着自己回去碧虚玄宫,白尽欢便只好带着叶迷津一个人回去。
而等他回去安置叶迷津的地方时,后者倒是神采奕奕的看着自己,主动开口询问
“大师兄,这位名叫烟生的杀手, 也是您所找寻的某位师弟么,他既然以一己之力带各州世子逃出王都,该说是天下的救命恩人, 不是应该引以为豪么, 怎么会黯然离去, 难道是再入王都,发生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白尽欢:……
好吧, 真正让人头疼的,还是眼前这位。
就知道叶迷津不会老老实实呆在原地不动, 听他将此间事宜说的如此清楚,显然也没隐瞒自己的打算。
真是……越发我行我素了。
白尽欢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然后认真的询问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泛滥的同情心吗?”
叶迷津很不心虚的点头,真诚的说
“我一向很关心别人啊,大师兄,难道你还不了解这一点吗。”
白尽欢:……
呵呵。
白尽欢当然了解叶迷津是什么样的人,而且就因为太了解了,所以下意识就生出不好的预感。
叶迷津喜欢关心别人不假,但被他“关心”过的人,小则精神失常,大则家破人亡,这厮除了皮囊是白的,心肺已经全黑了。
白尽欢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然后慢悠悠的,带着一点警示的语气说
“你要是真觉得他可怜,那就最好永远不要找他,和他碰面说话,就算是你善心大发了。”
叶迷津便叹气一声,道
“大师兄这样说,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的危险人物了。”
白尽欢凉凉道
“你不是吗?”
在白尽欢写过的各种人物之中,人气最高是谁,还真没有固定答案,但评选谁心最黑谁最危险,叶迷津的票数永远是一骑绝尘的高。
叶迷津撑着下颚,忧伤道
“让大师兄对我竟有如此误解,我可真伤心。”
话虽然这么说,但叶迷津的脸上却没一丝一毫可称为伤心的情绪,只是习惯性做出正常人应该有的应答而已。
白尽欢自然也不相信他有什么悲伤的情绪,也直接无视了他的表演,说道
“伤心的情绪,留着回去碧虚玄宫后排解吧。”
回去碧虚玄宫,自然也是走的水路,一叶竹排,千万里江湖,倒是仍然平稳牢靠,叶迷津已经可以自由行动,除却灵台仍然枯竭,灵脉仍然紊乱,其他问题不大——虽然对于一般的修行者而言,这是很大的问题没有之一。
但叶迷津显然不是一般的修行者,当然也不会为此日思夜虑,枉费心神。
比起来在意自己短时间不会调息好的灵脉,他倒是更关心其他的事情,比如——
叶迷津站在竹筏上,回头看着大门紧闭的承阳城门,好奇的说
“大师兄,天下要大乱了,是么?”
白尽欢看了他一眼,无情的打断了他的试探
“你既然随我入碧虚玄宫,那人间界之事,就和你无关了。”
叶迷津:……
怎么能说和他无关呢,他也是人间万灵的一员嘛,况且也不是去了碧虚玄宫,就再也回不来人间界,那和死掉去幽冥界投胎有什么区别——哦,还是有的,碧虚玄宫应该没投胎这门技艺。
叶迷津最后看了一眼已经渺小到只剩轮廓的城池楼阁,心中不由默默猜测
真不知道……自己将来重逢人间界的时候,眼前这一切,是否还是如眼下一半,山静水平,整屋齐楼呢。
叶迷津收回目光,看向水尽头的崇山峻岭,心中有关人间界的思索顿时一扫而空,眼睛中是不加掩饰的期待。
何时能够重返人间界还是未知数,但传说中的碧虚玄宫,却已经近在眼前了。
在白尽欢他们回去碧虚玄宫的时候,各个州府的世子亦是各怀心思的和李藏名道别,各回各家去了。
而在各龙王部世子回去州府时,自王都发出的一道天子令,亦随之传达四海。
那是说,天子灵竭命危,需天下臣民共享助力,以存天子,即是——重启采灵侍,重建采灵台,收天下灵气,凡开灵台者,若为圣天子借灵一用,既能得神明垂怜,无上功德,来世转圜,乃入极乐世界!
于是曾引起怨声载道的采灵事,再一次重新传遍九州,甚至比第一次铺陈时,更为猛烈嚣张,天下凡修行者,甚至未曾修行之人,但凡可开灵台,皆逃不脱采灵之事。
天下大乱的语言,与这道天子令下发时起,开始缓缓揭开真正的幕帘。
清风拂过万重山,吹落一树金香雨。
“第三年金桂花开,也是到你离开的时候了,而你若出碧虚玄宫,将永不能再回转一步。”
白尽欢——或者该说是他的身外化身,站在姬彻天所居庭院之中,伸手接过被风垂落的灿金桂花,看着眼前的少年,最后再问了他一遍
“你确定已经做出最后的答案了么?”
姬彻天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直视大师兄的目光,以坚定的语气说
“是,我下山后,会先与紫龙部取得联系,而后前往霖州一探究竟。”
白尽欢听完他的计划,轻轻一笑,说
“你来这里之前,可是天下的太子,我以为你会前往王都复仇,夺回属于你的太子,不,该说是圣天子之位。”
姬彻天闻言,嘴角露出一点苦笑,随后又被掩去。
“我来的时候,已经是废太子,与天子位无缘,且我已经远离尘世太久,对圣天子之位,早无执念,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人不一定非是我,然而若民众存活于水深火热之下,那我则必须担负起拯救苍生黎民的重任。”
“这样很好。”
白尽欢并不过多干涉他的选择,见他主意已定,便准备送他下山。
只不过在要带姬彻天离开碧虚玄宫时,对方却停了一下脚步,抬头朝着某个方向望去,白尽欢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便明白他为何停留。
姬彻天所望方向,乃是宣浓光所居殿所,如先前他们所说的一样,姬彻天离开碧虚玄宫之事,并没有告知宣浓光知晓。
况且这几天他们两个又在互不理睬,姬彻天不主动去找他,宣浓光倒也不来探望一眼。
白尽欢翘了翘嘴角,莞尔道
“下山也不急在一时,你想去和宣浓光道别么?”
姬彻天:……
若说实话,他确有此意,一则他所受教诲,并无不辞而别的道理,二者……
他与宣浓光到底是一门师兄弟,同处许久,甚至可以说很长时间内他们两个是相依为命,忽然说要离开,甚至可能以后再没有见面的机会,怎么会毫无任何怀念的感情呢。
就算平时对宣浓光各种恶作剧有再多的看不顺眼,甚至感到厌烦恼怒,与此刻也全化作了不舍。
但姬彻天往宣浓光的宫殿处看了许久,还是选择了放弃。
姬彻天抿了抿唇,尽量做出轻松的表情,说
“如果让他知道我先他一步离开碧虚玄宫,会给大师兄带来麻烦吧。”
白尽欢耸了耸肩,不以为然的说
“没有这件事情,他也没少惹麻烦啊。”
甚至自己已经习惯每次回来要面对宣浓光给他送来的“惊喜”。
先前建议姬彻天离去之事不要告知宣浓光,只是想麻烦能少一点是一点,当然,如果姬彻天真想和宣浓光当面道别,他也不会反对。
毕竟他是很有爱的大师兄嘛,师弟们有要求,在他能做到的情况下,自然有求必应。
“人生总是离别多,世事从来忽然至。”
姬彻天沉思之后,却是怅然一笑,说
“算啦,他也不一定想见我,日后若有缘分,自有再见的道理。”
白尽欢看着他,最后又问了一遍
“确定不和他道别吗?”
姬彻天点头。
白尽欢才一甩拂尘,说
“既然已经再无牵挂,那就随我下山吧。”
下山之路重重叠叠,看似杂乱无序,甚至好像在来回打转,但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走到山崖下,临一弯山溪水,不见来处,不知归途,连绵不绝,生生不息。
而碧虚玄宫三千宫殿,却是在很遥远的云端。
抬头去看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宫殿,姬彻天心中的怅然越发明显,他竟然真的就此要离开碧虚玄宫,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和大师兄说自己不想走了……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姬彻天独自站在溪水旁边,等待大师兄过来。
大师兄说,送到此处已经是尽头,接下来便要他自己回去人间界,而作为他回去的载具,唯有一叶扁舟,然后便让他在此稍等片刻。
若有感应一般,姬彻天顺着溪流朝下看去,便见大师兄一身青衫白衣,手持华彩拂尘,立于竹排之上,于清风吹拂之中,沿着溪流朝自己缓缓而来。
来者是大师兄,却又不仅仅是大师兄。
一个身材高挑,又俊美至极的少年人,自大师兄身后探头朝他看来。
第226章 溪边相逢
蓝衣素巾, 是清隽的装扮,不知是性情淡泊,又或者出身清寒。
形容俊美, 又未语先笑, 很轻易便能让人生出亲近与向往。
只是狭长的桃花眼中流动光辉, 看似平易近人,目光深处却透着让人看不清的深意。
至少姬彻天看其第一眼, 在心生好感的同时,又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警备在心间涌现。
一个并不如表面那样好相处的人物。
姬彻天为这名随大师兄而来的少年暂且做出了判断。
白尽欢当然注意到了他们两个神色之间的交锋, 但是他故作无视,径直上了河岸,叶迷津也随之下舟, 姬彻天与其交换位置,正要抬脚跳上竹筏时,却听见了一声悠长的声音响起。
“太子殿下。”
姬彻天停下脚步,顺着声音望去,恰对上那名少年带笑的双眼。
“果然是您,在下叶迷津, 凝州人士。”
又见他对自己微微俯身,自我介绍后,似有感慨的说道
“听说太子殿下当年遁出王都, 绝命之际, 途遇神明相救, 奏神弦天音,引空道天路, 与疾风骤雨后,便不见踪迹, 世人所传,或为碧虚玄宫所救,只是这终究只是猜测,如今却是让在下亲眼印证,实乃意外之喜。”
大师兄……眼前少年,竟然也是大师兄所找寻的弟子么?
姬彻天心中一跳,而后又平复心情,虽然这样说有些自矜,但果然是不凡人物,才能得到大师兄青睐。
只是自己将要离去,怕是和他再没什么交集,况且……总觉得不能和他深交。
于是姬彻天并未有多谈的意愿,只是开口纠正道
“我早已经不是太子。”
叶迷津却弯了弯眼睛,不以为然道
“若现圣天子致使天怒人怨,自然会让人怀念上一任太子,所以世人眼中,您仍是正统太子啊。”
姬彻天:……
天怒人怨……难道现任圣天子,做的并不好么?
姬彻天为他一句话而心神意乱,随后一惊,后知后觉想到,不会是故意说了扰乱自己心神的吧!
他下意识看向站在一旁的大师兄,然而大师兄却是老神在在,仿佛并不打算参与他们的言语交谈中。
姬彻天收回目光,看向叶迷津,面容波澜不惊,只说
“你叫住我,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件事情吗?”
“当然不是。”
叶迷津握扇在手中敲了敲,悠悠道
“我想说的是——既然有幸与殿下同入一门,他日殿下若遭逢危难,束手无策,可找我来为您解困啊。”
姬彻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疑惑道
“你是谋士?”
叶迷津徐徐打开折扇,撑扇在前,微微俯身,轻笑道
“固君所愿,未尝不可。”
他说的似乎真心实意,但姬彻天却心有怀疑……总觉得没那么好心呢。
而这个时候,大师兄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手,点了一下叶迷津的额头,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说
“修为都没了,还想着惹是生非,我看,不如上山之后,先关你百年,彻底绝了你祸害别人的心思,才算耳根清静了。”
叶迷津带着微笑的脸庞,立刻换了一副有些委屈的表情
“大师兄,我只是见了传说中的太子殿下有些激动,而且竟然真的和太子殿下成为同门师兄弟,想要与其攀些关系,以期下山后能多条活路,难道这么简单的期望,大师兄也不许吗?”
“还没上山就想着下山,等你什么时候有下山的机缘,再说攀关系的事情吧。”
白尽欢却是懒得听他花言巧语,索性将他往身后一拉,挡住二人的视线,是不打算再让他们两个对话下去。
不过,在被大师兄拉入身后,彻底隔绝视线前,叶迷津却还是趁机朝姬彻天眨了眨眼,很有一种暗通曲款的意境。
姬彻天:……
忽然有种背后一寒的感觉。
姬彻天摇摇头,拂去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感觉,又听大师兄说
“你应该清楚,你今日所行走的,是你再三确定之后,为自己选择的道路。而你出山后,将会有更多需要抉择的时刻,望你仍能坚守本心,拨云见日,做出正确的选择,切记,莫要将你的命运,交付旁人手中。”
“这是大师兄对我最后的劝诫么?”
姬彻□□他行了一道拜师礼,郑重其事道
“弟子谨记。”
虽说喊一声大师兄,在姬彻天心中,大师兄却与师尊无疑了。
况且他从未见过所谓的宫主师尊,在碧虚玄宫的时日,一应事宜皆由大师兄教诲,,有时候他也会生出疑虑,分明眼前之人做师尊更为合适,为何非要让他们喊一声大师兄呢。
可惜这大概是一个无法得到解释的答案。
但也并不算很重要的问题,大师兄总是有大师兄的道理,他依言照做就是了。
白尽欢却也没纠正他的礼节,都到了分别的时候,这点旁枝末节的小事,没必要特意点出来讲,只是看着他说
“去吧,等你出了山谷,会有人接应你的。”
姬彻天微微一愣,不知道谁会来接自己,又要在何处接——但,大师兄不说,想来自有道理。
于是姬彻天便点点头,说
“是,那么,弟子就此告别了。”
白尽欢颔首,“嗯”了一声,看着姬彻天上了竹筏,撑着竹竿沿溪流朝山外流去。
而竹筏流到一处弯峡时,姬彻天还是没忍住回望一眼,仍见大师兄青衣白衫,发簪玉钗,手持拂尘,伫立清流白石上。
一应发丝,拂尘,衣物……在山风之中如云雾飘扬,恍惚之间,竟真如神明降世。
然而却不等姬彻天细细分辨,多看一眼,视线便被山影树像遮掩。
是竹筏已经过了弯峡。
再回头,也只能看到高峰险崖,绿树青蔓,再看不到大师兄与碧虚玄宫。
他是真的要回归尘寰了。
姬彻天深吸一口气,随后便转回身躯,不再回头,直视前方,去迎接断了三年的前尘。
水流无尽头,山高不见巅。
或有神仙府,缭绕云雾间。
送走姬彻天,再看不见他的身影后,叶迷津也随大师兄往山上行走。
抬头望去,在视线尽头,看到有宫廷楼阁在高山云雾中若隐若现。
他们的目的地,如果真是那隐藏云雾中的楼阁,以常人的速度徒步攀登,不说会中途精疲力尽,怕是要不停歇的走上三天三夜,也不见得能走到门口。
但显然白尽欢不是常人。
他带着叶迷津往山上行走,时不时指点对方踩上一石一木,而后下一步,眼前便换了景色,已然登高数十丈。
不过半个时辰,二人便到了题写【碧虚玄宫】的宫殿门前。
世上虽然也有一瞬千里的瞬移阵法,但显然实施起来并没有这般随意。
回头去看层峦叠嶂,竟然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行走的道路,甚至分不清是从何处上来,天然若此,毫无破绽。
叶迷津不由问
“这是阵法,还是幻术?”
“你认为这是神仙术法,也可以啊。”
白尽欢一边推门,一边笑道
“好了,别向下望人间了,进来一观。”
叶迷津收回目光,只在门口停了一瞬,便抬脚跟着进去了碧虚玄宫。
一路所见山水草木,已然是超凡脱俗,让人流连忘返,进入碧虚玄宫后,才更体会自然之景色,与人造之楼阁,是如何的相得益彰。
举目所望,美景不胜收。
正是:绡雾驻云处,重殿回环;琼花琳木间,郁灵不绝。
当真是神落仙停,福地洞天。
而耳侧大师兄言语温和,更如飞泉鸣玉,一路行走,当真是要忘却尘寰,以为自己已经得道成仙了。
可惜,叶迷津却并没有成仙的期望。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留恋与犹豫的将目光从美景上收回,看向眼前紧闭的宫殿。
宫殿上题词,曰:【青冥殿】
白尽欢为他介绍道
“此处乃师尊闭关之所,你略拜上一拜,便算见过师尊,入我师门了,稍后,我带你去你居住的殿所。”
叶迷津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紧闭的大殿,依言照做。
“虽然这么说总觉得会更引起你的在意,但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白尽欢站在一旁,看着他走完拜师的形式后,又开口说
“碧虚玄宫各处你可随意出入,唯有此殿乃师尊闭关之所,不可擅闯。”
叶迷津好奇的问
“擅闯如何呢?”
白尽欢甩了甩拂尘,一脸正直的说
“不知,我可是恪守规则的好弟子,未尝违逆过师尊的,自然不知擅闯后果,怎么,你打算入门第一天,就先违背训诫,擅闯禁地?”
叶迷津一笑,轻飘飘的说
“岂敢。”
白尽欢心中哼了一声,半点不信这两个字。
一件几乎已经是默认的事情——不能去的地方,一定会有人去。
更不要说以叶迷津的人设,听说有不能擅入的禁地,那是百分百会闯入其中一探究竟。
白尽欢甚至在说话前,就已经做好将来有一天,叶迷津必然会入殿一探究竟的心理准备了。
其实,在今天叶迷津到来之前,宣浓光也是打过【青冥殿】的主意,想要进去看一看有什么玄妙之处,甚至还引诱姬彻天成为共犯。
不过姬彻天克己守礼,这种被大师兄明令禁止的事情,他是不会跟着一块胡闹的。
而宣浓光更是三心二意,唯有怎么出碧虚玄宫这件事对他永远有极致的吸引力,至于其他,倒是很有做不到就放弃的自觉。
探究“师尊”的秘密这件事也是如此,他并没有没非看不可的执念,兴头过去,也就抛之一边了。
第227章 仙君托梦
姬彻天生性稳重, 纵然有好奇心,却也会再三权衡,并非肆意妄为之辈。
宣浓光倒是无法无天, 肆意妄为, 但他好奇心来的快去的也快, 不是长久性情。
但叶迷津就不一样了,他感兴趣的东西, 或想看到的结果,那是想方设法, 也要达到的。
所以白尽欢压根没想过他会乖乖听话,收起对【青冥殿】的好奇心。
因此,在说完警告后, 便又补充说
“你若当真一定要窥探【青冥殿】的秘密,那就等你做好准备,确认自己能承担一切可能出现的后果时,再入内一探吧。”
叶迷津动了动眼珠,恍若随意的接话
“可能出现的后果,也包括死亡么?”
白尽欢弯了弯眉眼, 又带着些许高深莫测的意味说
“或许是比死亡更难以承受的事情呢。”
叶迷津:……
叶迷津和他对视半晌,才点了点头,说
“我明白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 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回头看去, 便见宣浓光脚步匆匆的赶来,却又在看清庭院里多出来的那道身影后, 蓦然停下脚步。
宣浓光瞪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眼前的叶迷津,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叶迷津!你怎么会出现在碧虚玄宫, 难道我还在做梦?!”
叶迷津倒是眉眼弯弯,没他这么惊讶,甚至还带着恰到好处的,旧友重逢的笑容,来和他打招呼。
“许久不见了,师……”
叶迷津顿了一下,看着眼前身形和上次见面见面,好像并没怎么生长的少年,似乎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才接着话说
“浓光。”
宣浓光:……
“你才姓师!停顿是什么意思?!”
宣浓光领悟到他言外之意,眉毛立刻挑了起来,不满的说
“我比你入门早,当然要喊我师兄!”
虽然他年龄没叶迷津大,个子也没叶迷津高,甚至修为也可能没叶迷津高(这点并不绝对,但宣浓光是绝对不承认),可他入门最早毋庸置疑(大师兄除外),怎么不能当师兄!
叶迷津看着才到自己眉心的少年,就算知道宣浓光无论心思还是修为,已经远超同龄人,甚至比许多成人也要狡黠果断,但看着他犹然带着天真稚气的言行举止,这一声师兄,也实在是喊不出口呀。
叶迷津展开折扇,遮住口鼻,眼神朝大师兄处望了望,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祸水东引
“大师兄如果觉得你够格做我师兄,我没意见啊。”
宣浓光果然上钩,立刻看向大师兄,进行质问
“大师兄,难道他喊我师兄,不是天经地义?”
白尽欢咳了一声,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一样,说
“既然已经拜过师尊,带你去寝殿一观吧。”
“大师兄!”
宣浓光觉得大师兄偏心的明目张胆,很想抗议一番,但他刚开口,大师兄一甩拂尘,白茫茫的尘须铺的他满脸都是,几根尘须扫到他的口舌中,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宣浓光一边呸呸吐出嘴里的尘须,一边伸手抹去脸上的白毛。
而等雪白柔软的尘须被丝丝缕缕被抽走后,宣浓光才呼出一口气。
再抬头时,大师兄已经带着走到了殿门口,叶迷津那厮好像看热闹不嫌事大,走之前还转头朝他得意洋洋的眨了一下眼睛。
是示威吧?!
简直是十足仗势欺人得意忘形的小人,大师兄是眼睛瞎掉了才会把他带回来吧!
宣浓光一口气憋在口腔里,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圆鼓鼓的河豚。
但显然他只能生闷气。
大师兄暂时没时间理睬他,宣浓光只好自我排解——
新来的总是有些优待,他,能,理,解!
哼,他忍!
看你还能笑到什么时候!
宣浓光几乎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等着叶迷津出错然后被大师兄惩罚,然后自己就能狠狠地嘲笑他一顿。
在其设想之中,叶迷津一定待几天就会受不了碧虚玄宫枯寂的日子,想要逃跑出去,然后,哈哈——就会被大师兄教训!
宣浓光想的倒是很美好,可是他却忘记一件事,他在碧虚玄宫不甘寂寞,但别人并不和他一样,是到处闯祸捣乱的性子。
更何况叶迷津是主动要求前来,他进了碧虚玄宫,自然是一心要研究碧虚玄宫的机关阵法,典籍秘术,并没觉得待在碧虚玄宫的日子枯燥无味。
叶迷津来了好几天,仍然是笑吟吟的,面对宣浓光各种冷嘲热讽,也很游刃有余的反驳。
两个人斗嘴斗的“不亦乐乎”,却苦了白尽欢,每天听他们两个不停歇的说话,简直脑子要炸了。
而且这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毛病,在他面前,尤其吵的不可开交,吵就算了,还要总是半途拉他进去做裁判。
都是师弟,他偏向谁也不好,于是分外苦恼,很想给他们两个来个禁言术。
可是他们两个又没有斗法,也没破坏什么物品,甚至并没有不顾形象的破口大骂,只是斗嘴而已,总不能让他们连发表意见的权利也没有。
而且宣浓光竟然因为和叶迷津斗嘴,神奇的飞速学会更多阴阳怪气的词汇和表达艺术,这技能点加强的是好是坏有待商榷,但显然对白尽欢脆弱的听力,造成的伤害是真实存在的。
白尽欢忍无可忍,终于决定起身离开——不能无缘无故的让他们两个闭嘴,那他不听总可以了吧。
于是白尽欢索性大门一关,一连往门上拍了三道禁制,才彻底清静下来。
而后他优哉游哉的到了书房,点燃一只熏香,扯了一条薄禁躺到躺椅上,随着香雾袅袅生起,终于可以在一片寂静之中,酣然入梦。
梦里有什么?
有明月淡淡,清风徐徐。
有青衣白衫的仙君,发挽玉簪,手持拂尘,斜立庭院之中,似乎是等待有人发觉他的存在。
————
央州,州府枕河。
紫龙部二公子杨琮韫和一众好友玩乐通宵,醉酒睡去,却被一阵寒风吹醒,睁眼便见窗外月光大盛,摇摇晃晃起身走到窗边,朝外一看,竟见月光之下,庭院之中,有超凡脱俗的仙君拜访。
杨琮韫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对方却还是站在庭院之中,甚至发现他的窥探后,对他微微一笑。
杨琮韫神思迷蒙,模模糊糊的被引导着,一身单衣出了屋门。
他想要问询对方的身份,然而未等他开口,对方却转身欲要离去,又在离开前,回头朝他微微颔首。
……这是请他跟着一道走的意思吗?
是福,是祸?
杨琮韫迟疑一瞬,那仙君却依旧到了院门口,再一略想,仙君只剩一点衣角在门口飘荡。
杨琮韫不敢再迟疑,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途中,他想开口问仙君带他去什么地方,然而却无法发出声音,对方也并没有任何和他交谈的意思,只是引他前行。
脚步似乎缓缓,然却又好像有缩地千里的功夫,几步之间,已到百米之外。
途过熟悉的街道楼阁,转入出城大道,再来是陌生山水古道。
就在杨琮韫以为仙君怕是要一路把他引到天涯海角地方去的时候,仙君却停下了脚步,手中拂尘朝一个方向轻轻一挥。
顺着拂尘看去,是一方朦胧世界。
孤山,细水,一树金桂,一叶竹筏。
有一名玄衣少年,从竹筏跳上岸,左右眺望,似乎是要找寻行走的路途,而后才朝着他们的方向看来。
那是——
看清那少年熟悉中又带着些许陌生的面容轮廓,杨琮韫几乎吓了一跳,一个深埋心间的名字瞬间脱口而出。
“彻天!”
他下意识朝着那少年迎接跑去。
三年前,太子——亦是他亲姑姑所诞的表弟姬彻天,因龙脉生乱,要被故天子以“紫蛇乱脉”之罪当场诛杀。
是他大哥杨琮赭,冒死将其送出王都,而后姬彻天被一路追杀,结果却消失无踪,杳无音信。
虽然都说他被神明接走,然焉知不是王都说来安抚人心的谎话呢?
父母亲友并不相信这样的说辞,可他们为君之臣,无论如何,明面上不可质疑王都天令。
只是私下间,每每谈起姬彻天时,无一不是唉声叹息,放心不下。
却没有想到,竟然真有再见的一日。
杨琮韫喜不自盛,几乎是一路小跑去迎接对方,距离越近,越能看清对方的相貌,于是越发激动非常。
那是和记忆中相貌差不多,但又褪去记忆中的稚气,而更显棱角张扬的表弟。
“彻……”
可是不等杨琮韫开口问他这几年到底去了哪里,他想要握住姬彻天手,却只握住一片虚空。
他的手从姬彻天手腕间“穿”过,而姬彻天却“无视”了他,径直往前行走。
这是……梦。
是了,这是梦。
杨琮韫回过神来,又生出疑惑。
无缘无故,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难不成果真是仙君显灵,特意来梦中指引,是要告诉他,让他来这个地方接姬彻天么?
杨琮韫心中涌现出许多的问题,但是当他回头时,却已经不见了仙君的影子,甚至就连姬彻天的身影,也在慢慢变淡。
“彻天!”
杨琮韫忍不住一喊,而后猛地睁眼,却已经是天光大盛,日上三竿。
梦醒了。
他坐在床上,恍惚间竟有一种今夕何夕,此地何地的错乱感。
侍奉的侍女将幕帘挂起,看着他一脸怔怔的表情,不由掩唇轻笑,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歪头好奇的问
“二少爷,这是梦见什么了,彻天是谁?怎的让您在梦里喊得如此情真意切?”
第228章 溪边相会
杨琮韫愣了一瞬, 而后伸手自上而下抹了一把脸,就忽然就站了起来,立刻往外走去, 侍女连忙扯了外衣跟过去, 一边喊他
“二少爷, 您要去哪?衣服还没穿,还没洗漱呢!”
杨琮韫又停下脚步, 回头接过侍女手中的衣物,却也来不及细细穿戴, 只把外衣披上,便走出了屋门,一路往父亲庭院行去。
随后又请几位心腹一同入书房密谋。
约莫半刻钟后, 书房大门打开,所有人都面带掩饰不住的激动,召集数十亲信于庭院内,由杨琮韫吩咐道
“你们出城去找一个地方,看何处有孤山溪流,哦, 溪流旁还有一颗桂花树,找到了立刻来回禀我!”
那是令紫龙部众人焦虑不安的等待,不少亲信带来相似的地点信息, 却对不上, 直到最后一个亲信踏着月色骑马狂奔回来, 不等他行礼,便让他详细说来情况
“央州边界有一个花红城, 有一条金花溪穿城而过,城外百米溪水边, 有一颗桂花树,已经三年没开花,不知为何,前几天忽然一夜花开,且花开的十分茂盛。”
“就是此处了!”
杨琮韫不再多做犹豫,便立刻带人奔赴那条金花溪。
等了三日三夜,几乎是让杨琮韫也想放弃的时候,才终于等到一叶竹筏顺水而来。
竹筏上站着一名玄衣少年,一如梦中模样。
天下九州,何处才是归途?
姬彻天撑着竹竿在溪水中飘荡,他看着一幕幕略去的山光水影,炊烟漫漫,一边感慨九州风土人情,远比书册上记载的多姿多彩,一边却又忧愁自己该在何处停歇。
离开碧虚玄宫后,他已经这样撑着竹筏在江河溪流中飘了许久。
沿路遇到好心的人家让他上岸吃食,借住歇脚,又问他要去哪里,听说他要去央州,都吓了一跳。
“央州距离此地千里之遥,上好的马匹也要跑上一天一夜,你撑个竹筏,怕不是还没到地方就散架了,后生仔,你莫不是说笑哦?我看,不如留下来,莫受奔波之苦。”
不如留下来。
姬彻天一路上曾无数次这样想过。
他见好山好水,富足人家欢声笑语,想要留下来与民同乐;
他见穷山恶水,穷苦百姓无粟可食,想要留下来与民同修;
他见枯山竭水,被抓修者剖腹取灵,想要留下来与民同怒;
他见尸山血水,欲反叛者刀剑齐鸣,想要留下来与民同杀。
可他却不能停留,紫龙部因他困守已经三年,他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况且凭他一人,什么也做不了,也没有人相信他能做到什么,战乱动荡的地方,他就算是想留,也被人推着竹筏让他快快离开,不要被战乱波及。
然而一个人在江水中飘荡太久,姬彻天终于也那么生出迷茫与后悔。
他走之前,应该多问大师兄一些问题,问一问自己是不是可以先停下返程的脚步,问一问自己何时才能到达目的地,问一问……究竟他该在何处停歇。
他习惯了大师兄语焉不详玄之又玄的言语,以为一切都在大师兄的掌握之中,不说自有天意,但也许……大师兄其实有具体的安排,只是忘记告诉他了呢。
这种猜测让他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在姬彻天终于一路询问到了央州边境,再也等不及,准备随便找个地方下岸时,他看到了一树金桂花开,和他在碧虚玄宫庭院中的那一株一模一样。
再然后,距离的更近,他看到了桂花树下,一片绛紫色的兵马不知已经等了多久,最前方一身紫衣银甲端坐马上的,是他熟悉的人。
那是他的表兄,紫龙部二公子杨琮韫,已经是比记忆中更为风流倜傥,又成熟稳重的男子了。
互相对望的那一瞬间,几乎所有人的脑海中响起曾经流传的,来自碧虚玄宫的预言。
“……祸起王都,诸方夺天
桂落三载,紫龙靖乱。”
王都下令重起采灵之事后,越发肆虐且剥夺太狠的采灵侍,终于还是引起夺灵之祸,天下各处已经起了不少的反乱祸事,人间界灵气越发稀薄,修行者之修行更加来之不易,岂能甘心一举献出。
与此同时,雁州金龙部打着救世女靖王都清君侧的名号,已经朝着王都一路攻去;霖州万灵军也朝临近龙王府开始发兵攻占,其余各州,也各有算计。
天下已大乱,九州祸事发,或易江山主,不知落谁家……
各州蠢蠢欲动,唯有紫龙部一派安静,并非是因为被围封的时间太久,早已经不知道外界变化,而是要等一个人。
现在,他们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第三年桂花开落,旧太子殿下去而复返。
来到江边,迎接旧太子的人,激动的心中,已经无比坚信谁将突出重围。
“桂落三载,紫龙靖乱……”
预言与此刻,似乎终于完全应验。
至少让这些人足以相信,眼前这个被神明选中的旧太子殿下,必将是背负天命平定天下的真命天子!
尽管,旧太子现在还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但这并不妨碍江边的将士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心中已经认他为主。
杨琮韫一挥披风从马上跳下,和身侧一身戎装的女子大笑道
“徒弟,看好了,他就是能帮你报仇的人!”
在女子将信将疑的目光中,杨琮韫一路大步走到溪边,伸手把姬彻天从竹筏上接下,扶上岸边,又向后退了散步,单膝跪地,高声行礼道
“臣紫龙部杨琮韫在此,奉神明之意,特来迎接殿下!”
身后跟来的侍从与士兵亦齐齐跪地,高声呼喊:
“紫龙部在此,特来迎接殿下!”
姬彻天下意识站的笔直,甚至觉得身体有些僵硬,却并不难受。
他静声听眼前众人的迎接之声,一时间也心神激荡,不曾想竟还有如此多的人在等着他归来。
三年如一日,将全部期望都押注在了他的身上。
其势虽重如山,无畏无惧矣。
“现在,该要迎接你真正的考验了……”
风声猎猎,似有谁的温声淡语,穿山越水而来。
姬彻天回头,见俗世炊烟,不见天上宫阙。
他已经回到人间界,心心念念,都该是人间界的事情了。
这是大师兄送,他不该辜负,应当应对的完美无缺。
姬彻天彻底收回视线,双手伸出将表兄扶起,然后说道
“我离开的太久,已经不知如今的境况,请表兄为我讲一讲如今的九州吧。”
“哈哈好,上马,咱们回去细说!”
一行人走马跑风,迎着初升朝阳,一路踏歌而返。
朝阳东升,日照八方,天地大白,万物光耀。
而香已经燃尽。
白尽欢睁开眼睛,感觉这一觉睡的有些久。
他想要伸个懒腰,还没等张开双臂,就先被凑到眼前的大脸给吓了一跳。
“你是想吓死我好继承大师兄之位,彻底留在碧虚玄宫吗?”
白尽欢没好气的说,一拂袖,宣浓光便被甩了出去,然后和地板砰的一声,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大师兄你对我真的好无情,果然我是没人要捡来的,随随便便一个理由就能打发了!”
宣浓光索性跪坐在地上,一副被伤透的表情。
白尽欢:……
这话从何说起呢。
白尽欢眯了眯眼,心中渐渐生出一个不太妙的猜测……
随后,宣浓光一阵撕心裂肺的控诉,印证了他的猜想:
“我到底哪里不如姬彻天,让大师兄你对他如此偏爱,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呢,还在傻傻的去拔莲花,不如一头栽入莲花池里用莲花杆勒死我自己算啦!”
白尽欢:……
倒也不必。
白尽欢慢吞吞的说
“莲花杆并没很大的柔韧度,应该没法能弯曲到可以勒死你的地步。”
宣浓光:……
一阵诡异的寂静后,宣浓光爆发出更惨烈的叫喊
“啊啊啊都这种时候了大师兄还要笑话我果然是厌烦我,我要去跳河,勒不死我淹死总行了吧!”
说着他就一翻身利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要跑出去找莲花池跳水自尽。
白尽欢:……
“好了……是我错了,回来,我们聊聊呢。”
白尽欢挥了一下拂尘,柔软的尘须延伸飞去,绕着宣浓光的腰飞了一圈,就把他给拖了回来。
然后好奇的问
“我记得我下了禁止入内的禁制,你怎么闯进来了?”
宣浓光不屑的说
“小把戏而已,我不到一个时辰就破开了!”
白尽欢“哦”了一声,很捧场的鼓掌
“进步不错。”
而仿佛是提醒他了一样,宣浓光更气愤的问
“大师兄是心虚才设禁制,怕我过来质问吗?”
白尽欢:……
是对自己制造噪音的能力,一点也没数啊。
不过没关系,他是大师兄嘛,认下一个“罪名”,无伤大雅,小事一桩。
“你不是和姬彻天已经“决裂”,发誓不再找他玩了么?怎么会知道他离开的事情?难不成——”
白尽欢收回拂尘,看着宣浓光摆手跺脚,整理衣物,又因为自己的话而动作僵硬,忍不住笑了一下。
又歪头倚在躺椅上,顶着他幽怨的目光,继续往下说
“你还是没忍住,准备去找他和好了?”
宣浓光哼了一声,很是理直气壮的说
“天下没不漏风的布,你们做亏心事,就该想到会有露馅的一天!”
至于没忍住找人什么的,他才不会承认!
况且,如果不是他好心要介绍新人给姬彻天认识,还不知道要被瞒多久呢。
第229章 娱乐游戏
“你说的是太子殿下么?我已经见过他了。”
直到现在, 宣浓光还把叶迷津那厮当时的眼神记得一清二楚。
仿佛是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怜悯的说
“第一天来的时候,大师兄特意让我与离开的太子殿下见了一面, 怎么, 你在碧虚玄宫呆了这么久, 他们两个竟然没一个人,想着需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知晓么。”
搞什么啊, 好像叶迷津一个新来的地位很高很重要,而他已经是入门多年不如狗一样, 他不要面子的么?!
想到这里,宣浓光又面目扭曲,幽怨之气蹭蹭上升。
白尽欢看着他滋滋磨牙, 真担心他要大开杀戒……就是不知道想杀的是“偏心”的自己,还是“故意挑事”的叶迷津呢。
甚至不用开口询问,白尽欢已然心知肚明,能让宣浓光这么气愤,甚至破开禁制来找自己闹腾,和叶迷津的挑拨怕是少不了干系。
唉。
他忽然有些后悔……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 不是互相祸害,而是祸害自己。
“所以你想怎么样呢?”
白尽欢按了按疼痛的额头,无奈的说
“要我把他再找回来吗?”
宣浓光双眼如炬, 十分响亮的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要出去碧虚玄宫!”
白尽欢道
“但你还没把不折之莲拔出来。”
宣浓光立刻捂住耳朵大喊
“我不管我要出去!我就要出去!”
白尽欢:……
看着他一副油盐不进, 如果自己不答应送他下山就要在这里闹腾一辈子的样子, 白尽欢只好叹了一口气,再次和他确认道
“你真的不想再拔莲花了吗?”
宣浓光想也不想的拒绝。
“当然不想!”
他怀疑那莲花压根不可能拔出来, 就是大师兄故意逗他玩的。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傻傻被骗老老实实去拔莲花的宣浓光了,他决定以后再也不去那个莲花池, 以此来抗议大师兄对他的不公平待遇。
“……既然如此,那就再给你一个选择吧。”
白尽欢见他态度坚决,想了又想,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说了另外一个解决办法。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在宣浓光疑惑的目光中,白尽欢一脸高深莫测的站了起来,又让他去把叶迷津喊过来。
————
树荫将日光遮盖,投下一片凉爽阴影。
一个四方桌,铺了一层雪白的短毛绒布,上面又摆了四列首尾相连的碧玉……麻将。
白尽欢看着眼前三缺一的场景,不无遗憾的说
“唉,忽然后悔了,应该让彻天晚几天走,四个人打牌才有意思嘛,不过三个人也不是不能玩。”
说着他完全无视掉另外两个人意外的表情,很随意的放了一个身外化身在空缺的位置上。
叶迷津折扇掩面,只露出一双充满兴趣的目光,倒是宣浓光惊悚的大喊
“这是什么东西?大师兄你怎么一分为二?!”
“一个小小的身外化身而已,不必惊讶,这也不是今天的重点。”
宣浓光:……!!!
身外化身!
就算是十二层近神的修为,也不一定能说使用就使用出来的能为吧,而且本体和身外化身还能各干各的互不影响,这种东西不惊讶才怪……大师兄的修为到底恐怖到了什么地步!
在宣浓光怀疑人生的目光中,白尽欢淡定的和他们讲了一下麻将的简单玩法。
叶迷津点头:明白了。
宣浓光也跟着点头,然后又好像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眼睛在左右两边一模一样的大师兄身上来回晃了晃,最后不确定的看向背对着书房的大师兄质疑
“那大师兄你不是二对一,不公平!”
白尽欢看了一眼对面的身外化身,说
“他摸了牌不看就扔,主打一个凑数而已。”
宣浓光勉强能接受,哦了一声,然后听大师兄继续讲规则。
打牌嘛,总是有输有赢,不过他们并不赌钱,这么仙气缭绕的地方,赌钱多么俗气(分明打麻将已经很世俗了好么?!)
他们赌的是——宣浓光离开的天数。
以十天为基础,宣浓光赢,就能减去一天,而无论是白尽欢赢还是叶迷津赢,都要加一天。
“这不还是二对一嘛!”
宣浓光本能的感觉其中有陷阱。
“你可以选择继续蹲守荷花池啊。”
白尽欢觉得自己还是很民主的,并不强迫他非要来玩这个游戏。
“这个游戏本来就是一项附加题,看你的运气怎么样,赌运气嘛,当然是风险很大的事情,你觉得自己没那么好的运气么,还是说,你没信心赢?”
这该死的胜负心!
宣浓光立刻不屑一顾的说
“我运气当然好的很,来就来,看我把你们通通杀光,明天就出去宫门,然后再也不回来!”
但显然运气并不会和自信心成正比。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输一局问题不大,输两局,输三局,四局……甚至最后被海底捞月杠上开花……
输的已经完全忘记自己要继续在这里呆多少天后,宣浓光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大师兄压根没打算提前放他出去啊。
除了最开始他和叶迷津不熟悉同样不熟悉,都是大师兄赢外,后面几乎全都是叶迷津在赢……
说是赌运气的游戏明明是在看心机,不然怎么会每局不是大师兄赢就是对面的叶迷津赢!
他一定是被大师兄和叶迷津暗中一块算计了。
宣浓光立刻充满委屈的提出来质疑
“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大师兄你竟然带着一个才入门的新人来欺负我。”
白尽欢很意外的看向他
“你怎么会这么想?”
宣浓光控诉道
“那怎么老是你们两个赢,难道不是你们两个计划好来欺负我的吗?”
“不要污蔑我。”
我可是小区麻将大赛三连冠……不是。
白尽欢很淡定的说
“我是你大师兄,赢你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宣浓光又看向叶迷津,后者眨了眨眼,同样很理所当然且无辜的说
“一共一百零八张牌而已,你难道记不住它们发出去了多少,也算不出其他人手中剩的是什么牌么?”
虽然大师兄的身外化身出牌没规律,摸了就扔,为算计增加一点难度,不过问题不大。
宣浓光:……
这不是凭运气的游戏么,怎么还要算数!
大师兄并没和他说有这种事情存在,果然是自己被坑了——他当然不会承认,是他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过而已。
宣浓光愤怒了,宣浓光决定掀桌不玩了!
于是噼里啪啦一阵声响,宣浓光一把将桌子朝着叶迷津的方向(他就是故意的!)掀了过去,无数的玉石朝着叶迷津飞去,好在他躲闪够快,才不至于被砸的满脸都是。
叶迷津按下挡在面前的折扇,啧啧两声,看向宣浓光,摇头道
“打人不打脸呀。”
“打的就是你的脸!”
宣浓光哼了一声,觉得此人比大师兄更讨厌,大师兄也只是常规的赢而已,这家伙每次都要来点不一样的,让他输一局待在碧虚玄宫的日子翻倍上升,就是故意要玩他的!
宣浓光气上心头,越看叶迷津那张脸越觉得欠揍,于是心随意动,无数的蛇绵延而出,朝着叶迷津攻击而去。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白尽欢挥去打到自己这边的灵蛇与风力,很自觉地闪到一旁观战。
看着庭院里打的不可开交的两个人,感慨这两个人终于忍不住动手,而不是只会打嘴仗来折磨他的耳朵了。
他是完全没意识到这场战斗的始作俑者分明是他自己,当然他就算是意识到,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给师弟们枯燥无味的生活增加一点乐趣而已,怎么能算错呢,应该说他很关心师弟,只是结果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尽人意而已。
白尽欢优哉游哉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发出感慨说
“你可不要学这两个坏师兄,一言不合就要掀桌,打打杀杀的,太粗暴了。”
他的身侧,站着目露惊慌的绯,闻言慌张的眨了眨眼,不是很敢想这句话是代表着什么意思……但又忍不住往庭院里打斗的两个人去看,那是他完全看不懂,却也感受到那是非常厉害的打架。
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么?
这个问题,绯并不敢问出来,只能偷偷地在心里妄想。
又是十五月圆之夜了。
白尽欢低头看向绯,多日不见,他已经长高不少,身上的衣服虽然仍然破旧,却还算完整,至少比第一次如乞丐一样的打扮好的太多,就是身躯仍然瘦小。
查看了一番后,白尽欢颇为感慨的说道
“多日不见,你似乎经历了许多事情,也长大了一些。”
“是。”
绯的目光本来庭院中上飞下舞来回打斗的两道身影吸引,听到声音传入耳中,愣了一下,意识到是神明大人在和他说话,连忙回话,想了又想,才战战兢兢的补充说
“我前天过了十三岁的生辰。”
白尽欢眼睛弯了弯,顺口便轻笑道
“所以你这次来找我,是要和我讨要生辰礼物的么?”
“神明大人还请恕罪,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绯连忙摇头,脸色惨白,吓得差点当场跪下去——只是被神明大人制止了。
他说自己的生辰……是因为神明大人说他长大了,他下意识就回答了生辰,毕竟,过了生辰日,他才算真正长大一岁了。
而他们身为神明大人的信徒,自然是供奉神明大人,怎么敢生出找神明大人索要礼物的心思呢,那是大逆不道,对神明很冒犯的言行,如果被大人们发现,严重的甚至要被处死。
他并不想死。
第230章 为何入梦
白尽欢伸手将绯提了起来, 又拍了拍他下意识弯着的脊背,让他站直了身躯,然后说
“开个玩笑, 不必这么紧张, 说说看你这段时间的见闻吧。”
“……是。”
绯慌乱的心渐渐平稳下来, 又站在原地,仔细想了一会儿, 才磕磕绊绊的说了他的经历。
那是说,绯杀了看守他们的人之后, 他侍奉的主人家紫珠氏少主紫珠旦随后而至,想要捉了他回去。
结果却又被开了灵台大开杀戒的绯所震慑,为了保命, 紫珠旦交出了代表身份的紫珠匕首,并且,为无处可去的绯指向了一个逃命的去处——
是州府所举办的选灵会。
于是绯,便化名为紫珠绯,带着包括少主紫珠旦在内的一群人,一道赶往了前往当地小神官所居住的府邸参加选灵会。
绯既然已经开过灵台, 自然通过了选灵会的初选。
但他的言行举止与其他参与选拔的人太过格格不入,却还是引起了州府人员的注意。
绯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注定是奴婢, 而他出身到如今, 也只有奴婢一个身份, 就算是披上了主人的衣服,带上了主人的匕首, 顶替了主人的身份,也会被人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但世上的人本就性情不一, 有的人天生张扬,也有的人天生怯懦,这是可追究可不追究的事情,全看州府的神官大人想不想为难他,但显然命途总是多灾多难。
选灵会一共只会选出三十六人正式入选,前去雪山侍奉神明,可测出有灵台的人却远不止三十六人。
一名叫做【青坷木】的少年,是来自另外一个家族【青坷氏】的少爷,测过灵台后,恰巧排在了第三十七名。
能够侍奉神明的机会近在眼前,而自己也被测出有灵台可用,仅仅是因为灵台不够纯粹,能够聚集的灵气不够充足,就被排在后面涮了下去,总是让人难以接受。
就只是差了一步,自己的灵台分明和三十六名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自己运气不好才排在后面而已。
如果,如果……前面有人出什么意外,不能去就好了。
青坷木并不甘心就此退出,辗转反侧,慢慢的将期望有人出意外,变成了为什么自己不能想个办法,主动出击,把前面的某个人拉下来呢。
这样自己就能够替代入选了。
但大家的身份都大差不差,且是为神明选取侍奉,想要在其中做手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心中总是难免遭受煎熬,生怕自己卑劣的心思被神明发现后,受到神明的责罚——可自己也是因为想要近身侍奉神明,所以才会做出这样危险的事情,不是吗?
因此,尽管怀有强大的不安,青坷木却还是下定决心要去陷害入选的人。
挑挑拣拣,最后便将主意打到了那名叫做紫珠绯的人身上,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觉得很容易受到惊吓,完全不像少爷样子,还不如他身边的少年让人看着顺眼呢。
不如就他吧,想象这么胆怯的人,就算是逼他“主动”放弃侍奉神明的名额,应该也不敢说出去吧。
但却没有想到,还没有动手的时候,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于是他立刻停下了埋伏的手段,废了一番周折,成功买通了紫珠绯队伍里的一名奴婢,当着神官与众人的面,公开指责紫珠绯的罪行。
是说,紫珠绯压根不是紫珠氏的少爷,而是一名出身卑贱的奴婢,身为奴婢,竟然胆敢冒充主人家的公子来参与选灵会,已然是对神明大人的不忠——虽说只要是适龄人群,符合要求,人人可以参加选灵会的选拔,但奴婢……在这些神侍神官的眼中,从来并不算是人,当然更没有资格参与选灵会,玷污神明。
而且经由他带来的奴婢指证,绯还以下犯上,杀害了看管与主人的随从,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还是假借神明大人的名义行此恶事……实在罪无可恕!
绯自然不甘心认罪伏诛,但对方却也信誓旦旦,两者在场上吵得不可开交。
跟随而来的,真正的紫珠氏少主紫珠旦却沉默不语,没有开口偏帮任何人。
青坷木指出他的真实身份,,紫珠旦也只是露出迷茫的眼神,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那名被买通的奴婢,开口确认他才是真正的紫珠氏少爷时,绯心跳的好像要破裂,他甚至绝望的做出了死的准备,可是他没有想到,少爷竟然说都不记得了。
那一瞬间,绯猛烈跳动的心又猛然停滞,让他感觉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
但——他算是捡回来一条命了吧。
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装失忆帮自己……是了,固然紫珠旦是两不相帮的意思,可他不承认自己的身份,本身就已经是在帮绯争取时间。
但这也无济于事。
对方身份高贵,乃是实打实的贵族出身,双方僵持不下,神官本就对绯不太满意,此刻更是偏向对方,不由分说,便将绯先行投入了大牢之中,然后派人根据指证,前去查找他杀人的证据。
一旦证实他确实假借神明的名义杀人,冒充紫珠氏的身份,那么不但是他,就连跟着他一路行来的人,全都要绞杀殆尽,才能震慑其他敢有异心之人。
州府的人骑马前行,往绯杀人的地方一来一去,最多三日夜;去紫珠氏求证是否有“紫珠绯”这么一个少爷,一去一回最多也不过五日夜,且很有可能会带着紫珠氏的人前来。
届时,才是真正逃无可逃。
绯当初能杀了那两个看守且震慑少主人,乃是因为对方没有任何准备,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开灵台,可一腔之勇,又如何能逃得过神官州府准备充分的杀戮呢。
绯不甘心死,所以再次入梦前来——那或许该说是幸运么,他被关起来的时日,竟然是月圆之夜。
————
夜风穿肠过,如铁寸寸沉;
明月思入梦,静照垂泪痕。
白尽欢静静听绯说完这些话,见他脸上无声的滴落泪水,又被他迅速无声的抹去。
沉默片刻,才温声说道
“所以你这次来此,是想要让我给你一个活命的办法。”
就是这样——!
绯心中激动,又想下跪,但在白尽欢温和的目光中,到底是握紧拳头,抑制了这种冲动,却还是没忍住垂首弯腰,以卑微祈求的语气说
“是,所以……绯奴求神明大人,救救我吧,我真的不想死!”
“我讲过了,你不用自称为【奴】。”
白尽欢纠正了他的说辞,却并没有立刻为他提供一条可以活命的道路,而是转移了视线,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另外两个人。
“你们两个,有什么想法吗?”
绯顿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去,却见庭院中打架的两名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停了下来,一左一右靠在两侧的栏杆上。
听到大师兄的问话,还在气头上的宣浓光,下意识便说
“什么想法?他们对你图谋不轨,想杀你,你先下手为强把他们全都杀了不就好了,这种简单的事情,有什么好苦恼的。”
他压根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纠结的,也听不懂绯说的什么神明神官,既然有人想杀他,那还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当然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会以为原地不动哭两声流几滴泪求饶命,想杀你的人就会放过你吧……那是真的蠢。
绯:……
绯不由身躯瑟缩了一下。
他虽然听不懂“图谋不轨”是什么意思,却很明白这名仙人后面说的话,而正是如此,让他不敢相信这是能够这样轻易就说出来的话。
宣浓光说话的语气虽然相当随便,但说的内容却太过于无情,仿佛人命如草芥,竟然比人恶狠狠的讲出杀人的言语,还更让人心生惧怕。
而好像是能看透他在想什么一样,另外一名仙人“噫”了一声,适时说道
“如此未免太过血腥残忍。”
绯很想点头,却又不敢。
倒是宣浓光听到叶迷津的点评,“切”了一声,朝他翻了一个不屑的白眼。
“怎么敢和你比血腥残忍。”
叶迷津却也不在意宣浓光的无礼态度,径直走到了绯的身侧,朝他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然后接着刚才的话说
“但他有句话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一件很容易就能够应对过去的事宜,为什么你会有困扰?”
……容易……吗?
绯神色疑惑的看向他,他不明白,这样事关生死的大事,且他已经处于无路可逃的状态,怎么能说是很容易应对呢。
对自己来说,是绝望的痛苦,对仙人来说,却是很容易应对,难道这就是仙人和他这种奴隶之间的区别么……
绯的神色闪烁一下,下意识躲避对方的视线。
也许是看出他的胆怯与窘迫,叶迷津摇摇头,声音更为温和,继续开口引导他说
“你说,所谓的泄密者讲你假冒神明的旨意,那你见过神明这件事情,难道假的么?”
“当然不是!”
绯立刻否定,他从小都敬畏神明,怎么敢说有关神明大人的谎言呢。
说话的时候,他还下意识看向那雪白身影站立的地方,神明大人就在他的眼前,又怎么能够说他见过神明大人的事情是虚假。
叶迷津接着问
“那么,你杀了那两名看管,是否是因为有神明在背后支撑你,帮助了你,派人交付给了你应对办法?”
第231章 两种选择
杀了那两名看管, 是否是因为有神明在背后支撑么……
这个问题,绯却不敢回答,但他在纠结片刻后, 还是点了点头, 说
“我能够开灵台, 然后杀人逃生……确实是我入了神宫,由两位神宫中的仙人交付给我的办法, 他们也确实言明,是神明大人叫他们来等待我的、”
如果没有梦中两位神宫仙人的指教, 他恐怕早已经死在那两名看管手中,说起来——当日所见的两名仙人,今天怎么只有一个人在这里呢。
也许……
绯立刻就自我开解, 也许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吧,毕竟这是神宫,神明仙人,想不想见自己,当然是看他们的心情。
然后,他就又听到眼前持扇仙人继续说
“那不就是了, 既然你确实是入了神宫,见到了神明,接受了神明的馈赠, 那就说明你并没有说谎欺骗别人, 有什么好心虚的呢。”
绯:……
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可是……
绯陷入更大的纠结,他无意识间咬痛了嘴唇, 才艰难的开口
“可是他们并不相信我说的话,而且——”
而且, 他做奴婢的时间太长了,下意识不敢开口去反抗别人,在众人面前和那名出身神侍的少爷争吵,已经是在逼命的情况下,鼓住了他全部的勇气。
但他却不敢反抗神官,更何况如果他真正的主人紫珠氏来了,他就更不敢说什么了。
“只要你自己相信就够了。”
然而,不等绯说完后面的话,叶迷津便眉目一凌,开口说道
“你说是真的,那么一切都是真的,他们不信你的话,那他们就是怀疑神明的存在,你该质疑他们,而不是害怕他们,任由他们质疑,既然你所谓的神明大人是真,那么只要你坚信,你才是受到神明庇护的天选之人,你自然是无坚不摧,纵然刀架脖颈,你也不会死,而所有背弃神明,质疑神明之人,都将短折而亡!”
叶迷津高声一喝,立时有大风顿起,将其衣衫发丝尽数吹散,更显神采飞扬,目若神炬。
绯被他忽然散发出的巨大气场镇住,那一瞬间他仿佛当真觉得眼前之人是神明的化身,就连一旁宣浓光也不由愣愣。
不过,宣浓光是被叶迷津一点也不心虚的睁眼说瞎话给惊到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理直气壮不要脸的人呢,宣浓光很是不解。
他都不敢说自己是完全正确的一方,也不敢讲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大师兄授意,这家伙当着大师兄的面,就敢如此脸不红心不跳的讲出这种话来,还要诅咒不信他的人都该死……
但叶迷津说出这种离谱的话,却又诡异的让人为之信服,就连宣浓光,在那一瞬间也觉得此人说的话竟有三分道理,当然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他又不是那些会被轻易哄骗的蠢货。
但——看了一眼绯怔怔的表情,宣浓光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被叶迷津的话蛊惑了。
如果这家伙真是信了叶迷津的话,用叶迷津这一套说辞去讲给那些人听,总感觉能够成功的几率很低,毕竟不是谁都有叶迷津这种理直气壮睁眼说假话的本事,也不是谁都有他跑路的本事。
而一旦失败……那要死的就不是绯一个人,死的方法恐怕也不是一刀了事。
叶迷津你真是害人不浅!
宣浓光在心中把他狠狠谴责了一番……又想,幸好叶迷津不是那些心怀鬼胎,想要带着信徒到处搞事儿的神棍,不然真是要祸害一方了。
虽然感觉被他祸害的人也已经不少了。
“我说,你最好不要学他这么满嘴诡辩,不然没把人忽悠过去,是真的很容易被打……”
一片寂静之中,宣浓光幽幽开口,难得大发善心来给别人做好意提醒
“当然,你如果有他这种颠倒黑白的自信口舌,倒是无所谓咯——虽然还是会被人打啦,毕竟这种话本身就很欠打。”
绯收回神思,显然有些纠结无措,最终,他还是把仓皇的目光放在了神明大人的身上。
两个人的回答已经完全说出,白尽欢亦是垂眸看向绯,问道
“他们两个的回答,有你想要的答案吗?”
绯摇了摇嘴唇,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才无比丧气的回答
“我都做不到……”
他既没有修为来支持他杀所有的人,也并不想这样做,那也太过残忍了。
而另外一个人的意见……却也让他很心虚,他没有办法……也没有这位仙人的勇气,能够把这些话说出来,他更没有信心,觉得自己说出这些话别人就会相信,听从。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白尽欢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拂尘,缓步走下了台阶,往庭院外行走去,一边走,一边侧目说道
“他们两个讲的话,自然是基于他们两个自己的修为与性情,才会得出不同的答案,你不是他们,若强求你如他们所言去行动,做不到很正常,但不代表他们所讲的言语,就对你丝毫无用途。”
绯见他离开,也连忙跟着慌张的跳下台阶,然后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随后跟在后面,听神明大人的言语。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告诉你,你不必自称奴婢,还为你起了名字,这是希望你能够认清【自己】,你是你【自己】,不是谁的奴婢;”
“再来,我让两个师弟等候你的再次出现,为你开灵台,让你做出以往从来不敢想的事情,让你敢去反抗不公的待遇,肆意的凌辱,随意的杀害,是要你能够【自立】,想要以后不再做依附别人的奴婢,将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唯有自立起来,方能距离自由更进一步。”
“这一次,他们两个说的话,虽然言论完全不同,但要教给你的,是同一个道理,那就是——【自信】。”
“而我要告诉你的是,他们两个的办法,对你而言,只要有【自信】,未必做不到,但你同时,也要明白什么叫做【自知】。”
绯听得半懂半不懂,他好像进入到一间糊满了一层又一层纸张的屋子,有很模糊的光亮透过来,但因为纸张糊的太多太厚,他仍处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然后他就遇见了神明大人。
神明大人每说一句话,就好像解开了一层阻挡阳光的纸张,一层又一层的纸张解开,便有一寸又一寸的日光照亮漆黑的屋子。
同时,也让他一点点的感受到更多的光亮照耀身上,可是那还不够。
他距离直面光亮,还有更多层的“纸张”挡在他的面前。
绯懵懵懂懂,想了许久,才试探的说
“神明大人的意思是…这两种方法我都可以用,只要我只要怀有自信,就能够用他们的办法,度过这一次的危险吗?”
“他们只告诉了你可以活命的方法,却没告诉你这么做要付出的代价,以及会得到的后果——是指除你能够活命之外的后果,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自知】了。”
白尽欢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向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还带着迷茫的少年
“绯,无论你已经做出怎样的决定,都要一并想好,你做出这个决定后会引起什么后果,而且,下定了决心要做某件事情,无论得到怎样的结果,引发出什么在你预料之外的事情出现,都不能后悔,不能停歇,必须往前走——”
白尽欢顿了顿,随后微微俯身,伸手在少年的额前点了一下,仿佛是带着一声叹息,在他面前轻声说道
“因为你没有任何回头路可选。”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道寒意顺着神明大人的指尖,迅速遍布绯的全身。
让绯脊背挺得笔直,他看着眼前已经复又站直身躯的神明大人,分明距离自己这样亲近,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衣袖,心中却总觉得距离自己太过遥远,好像自己拼尽一生也无法靠近半分。
“神明大人……”
绯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冲动,让他忍不住向前奔跑了两步,伸出手想要去抓住神明大人翩飞的衣摆,然而他伸手一握,却只握住一手冰凉的月光与寒风。
绯大口呼吸,入口入鼻,却满是血腥土气。
他已经从梦中醒来。
眼前已无神宫仙境,而是阴牢森狱。
绯睁大眼睛,盯着自己张开的,空无一物的手掌发呆。
突兀响起哗啦啦锁链被扯动的声响,紧接着一声门响,是凶神恶煞的看管打开了牢门,带着鄙夷的目光,走了过来,然后不由分说的将绯从地上扯了起来。
他高声骂道
“你这个敢亵渎神明,假冒主人家的卑贱奴隶,今天就去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
什么意思……?
难道前去查验看管尸体的人已经回来,还是主人已经来了呢……
那他是真的死到临头了么。
绯浑身凉透,被拖出牢房的时候已经浑身无力,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绝望的双目。
月色散去,迎接而来的,是太过刺眼的日光。
白尽欢站在一注小瀑布的潭水前,微微伸手遮盖了一下照耀而下的日光,想着是不是应该变换一下碧虚神宫的天气,太热的日光,照在身上可真是煎熬,但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动手去做这件事情。
日光固然刺眼灼热,但世上总是有人,需要,想要完全沐浴在热烈的日光之下,过自由温暖的日子的。
尽管,那需要很长很艰辛的一段路要走,但想要得到什么,总需要付出心血,历经磨难,来证明自己一往无前坚韧不拔的内心。
这是天道的考验。
第232章 孰真孰假
白尽欢折返回来的时候, 叶迷津看了看已经大白的天色,和他说了一声,就转身离开, 准备回去补觉。
但宣浓光却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
白尽欢经过他的身边, 他也没任何反应, 于是白尽欢顺带着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按了一下,将他整个人后仰, 一声轻轻的“嘭”,撞在了他背后的木柱子上。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一夜未眠, 你难道不去睡一觉么?”
“大师兄!”
宣浓光揉了揉后脑勺,有些不满的叫出来。
但也同时被大师兄点的这一下子,收回神思。
又一次看到那名叫做“绯”的少年, 无缘无故的出现,无缘无故的消失,宣浓光终于没忍住,将很久以前就想说的话讲了出来
“大师兄,这小子不会是傻的吧,这么多次过来, 竟然还真觉得这里是什么神仙宫府么,而且还一口一个神明大人的叫着,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话说回来, 大师兄, 您老人家还真敢应声啊。”
这有什么不敢应声的呢。
白尽欢很是淡定
“称呼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叫什么都无所谓。”
宣浓光眨了眨眼, 不是很相信的问
“真的叫什么也无所谓吗?”
白尽欢:……
白尽欢一脚踏上步入书房的台阶,斜斜的看他一眼, 便知道他怕是又在想什么坏主意,于是在进入书房前,笑吟吟的回答
“你尽可以试试看。”
宣浓光:……
大师兄真是越来越吓人了!明明是笑着,却让他感觉好像背后生寒气。
宣浓光瑟缩着“噫”了一声,连忙跟着走了过去,又问
“按照他说的,好像过得很凄惨且活不下去的样子,大师兄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接过来这里住,或者直接跟着他过去啊,且不说他如果来这里,那肯定性命无忧,您老人家如果直接现身,按照他们那里对所谓神明的信奉,如果让他们看到神明大人出现,那岂不是立刻就会相信那小子说的是实话咯。”
何必搞得这么复杂呢。
“首先,我还用不到[老人家]这个称呼,其次——”
白尽欢纠正了他的说辞,然后说
“我不能去。”
宣浓光不解
“为什么?”
白尽欢反问
“你觉得世上有神明吗?”
宣浓光想也不想的摇头
“当然没有,就算是有——哼,和我们海上的蛇神一样,我也得早晚把它给弄死——大师兄,我可不是说你哦!”
白尽欢:……还不如不强调呢,这样一说倒是让他怀疑宣浓光其实是不是想弄死自己……呵呵。
不过,自己大人有大量,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那不就是了。”
白尽欢道
“便如你所言,人间界不该出现神明,所以我不能出现在那个地方。”
宣浓光:……
啊?那这样,那小子岂不是完全没办法证明自己见过所谓的“神明”咯,没有证据谁会相信梦话,肯定把他当做骗子杀掉,真是太惨了。
宣浓光啧啧两声,心中却完全没任何同情的想法。
他只是说
“那难道就永远这样么?他遇到危险就来梦里找您求救,然后醒了按照教的方法解决,再被质疑,再入梦,再用梦里的方法解决现实的问题……就这么循环下去?等等——”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宣浓光连忙提前说明
“我可不会一辈子耗在帮他解决问题上……而且,只会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梦里别人的手上,哼哼,如果是我,早就羞愧的自尽了!”
“他不会永远做梦,也终有一日不会再想着依靠我。”
白尽欢轻轻摇头,喃喃道
“我在等他问我一个问题,当他问出来的时候,才算是真正的成长了。”
宣浓光立刻好奇的询问
“什么问题?”
白尽欢朝他微微一笑,说
“那是给他设置的考题,当然不能提前透露给你。”
宣浓光:……
不说就不说,谁稀罕听,哼!
宣浓光气呼呼的转身离去。
白尽欢看着他负气离开的背影,感觉好笑的摇摇头,无奈地回去寝殿。
推开门的时候,有阵阵寒风袭来。
那是刺骨的寒风。
檀州。
绯被人从监牢里拖了出来,又被绑着吊在了半空中,而周围全是围观他受刑的人。
小神官亲自审问
“绯奴!你杀害的那两名看管尸首已经找到,杀死看管,冒充紫珠氏少主的身份,以及罪大恶极的,胆敢亵渎神明之罪责,你可认罪?”
绯淡声回答
“我确实杀了人,也确实并非紫珠氏少主,但我并非假冒神明大人的旨意,我在梦中叩见过神明大人,此一点从未作假。”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陷入魔怔的卑贱奴婢!”
“竟然把做梦当真还到处宣扬,真是一个呆子,疯子,傻子!”
“哈——神明怎么会垂怜一个卑贱的奴婢,怎么会有这么疯癫的信徒,你说你得到神明的眷顾,这简直是让神明蒙受最大的耻辱,简直太不应该了,你怎么还敢活在世上,应该快点去死!”
神官愤怒的声音下,紧跟着的是围观群众对他的嘲笑声,怒骂声,谴责声。
杂草,泥土,石块……如疾风骤雨往他身上砸过来。
痛吗?
怎么会不痛呢,身体被这些乱七八糟,密集无比的东西,砸的到处都在发痛,心中也跟着泛起阵阵仿佛牵扯筋脉的痛楚……
绯缓缓地眨了眨眼,心脉因为这些质疑他见过神明大人的声音而跳动的厉害,却只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但渐渐地,人们哄笑的声音减弱,乃至无声,从嘲笑的目光转变为疑惑,惊讶,乃至一点点被惶恐席卷心间,手中握着的杂物,竟然没有再砸出去的勇气。
那个被吊在空中的少年,被砸的浑身伤痕累累的少年。
他沉默而冷静的看着所有人对他发出嘲笑的声音,但他却没有丝毫谎言被揭穿的惶恐,也没有一点亵渎神明的负罪感,他抬起头看向神官大人,目光坦诚无比。
好像……他所作所为的一切,当真是受到神明的指点一样。
可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奴婢!怎么会得到神明的垂怜!
可笑的妄想!
神官大人派人拦下愤怒的民众,然后看向吊在空中的少年,说
“执迷不悟,无药可救,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如果你杀不死我,那就证明我才是真正受到神明眷顾的人……”
绯的声音很低,传到神官的耳朵里,把他吓了一跳,惊魂不定的恼怒询问
“你说什么?”
“我说——来打个赌吧!”
绯用着他在神宫里学会的词语,说
“如果你不能够杀死我,那就证明我才是被神明眷顾的人,我所做的一切才是收到神明的指引,而你,你们,不过是假借着神明的名义来做恶事,你们才是亵渎神明的该死之人——”
“放肆,放肆……你这该死的奴婢,我要把你千刀万剐,用火烤,用油锅煎炸,也不能洗脱你说出这种可怕言语带来的罪孽!”
神官怒吼着跳了起来,让人把绯又拉高一些,在他的脚下堆起了木柴,架着油锅,油锅里朝上竖着十几把锋利的刀片。
要把他油煎火烧,用刀片刺死!
大火蒸腾,仿佛把虚空都燃烧的扭曲,而油锅呲呲作响,崩裂出的油花飞溅到民众的脸上,立刻惊起一阵的尖叫,捂着脸痛哭流涕,而脸上已经被烫出伤痕。
可那名少年赤裸着小腿与双脚悬在油锅上,不知崩裂了多少的油花火苗,他却仍然一动不动,好似不怕疼痛,好似真以为他受到神明的眷顾……
可怕的疯子……无可救药的蠢货!
神官一声令下,吊着他的绳索被割断,几乎瞬间,他就朝着油锅掉了下去。
“啊——!”
围观的人不是谁都敢眼睁睁看着油炸活人,惨叫着捂起了双眼,心脏砰砰跳,做好了听到那少年惨叫的声音。
可是却没有听到这种声音。
但紧接着,却听见一声奇怪的兽鸣,随后听到一阵阵霹雳哐当,仿佛是油锅被人推翻的声音——
连忙放下手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于是便目瞪口呆,看到了那奇幻的一幕。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赤红色狐狸,一口气吸取了滚烫的热油,再一口气吞噬了燃烧的火焰。
它站立在那卑贱的奴婢身边,却无上高贵,浑身散发着熠熠灵光,一举一动,仿佛都带着神圣的光彩。
“这是,是是……传说中的法相么……还是神明大人派来的……帮他的神物呢。”
民众已经忐忑不安,甚至许多人已经双膝跪了下去。
檀州本就灵气匮乏,又因为种植神照冰绯花,把寥寥无几的灵气也全都吸收殆尽乃至于只有很少的人才又机会开灵台,而就算是开了灵台,也只是能提升自己的五官感觉,或者一点点修为……却是不可能召唤出传说中的法相的。
更何况……这卑贱的……额,这名叫绯奴的奴婢,他的法相,竟然比记载中的,更让人为之震撼……好像不是法相,更像是神物了。
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有人用出法相了,此一刻分不清出现眼前的赤狐究竟是什么来历,只知道并非凡物,所以连忙跪了下去,生怕惹恼了神明降下罪责。
绯摇摇晃晃的站直了身躯,脚下仿佛仍有被灼烧的火热痛楚,而踩在冰凉的石块上,极致的冷与热,让他但他备受煎熬,但他却咬紧嘴里的血肉没有表露丝毫的痛苦与软弱。
第233章 血流成河
绯慢慢的走到神官面前, 赤狐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
火红色的狐狸眼睛弯弯,仿佛是带着捉摸不透的狡黠笑意,可狐狸怎么会笑呢……神官瞪大眼睛, 无比恐惧的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一人一狐。
人群中, 有惊呼声传来
“你们——你们快看他的额头, 他的额头,在流血……不, 在发光!是神明显灵了么?!”
“这是,这是神明显灵了么?!”
……是在说他么?
……他的额头怎么了?
绯缓缓地眨了眨眼, 后知后觉的想要抬眼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但他再怎么抬头也是看不到自己的额头的,只能通过漆黑密长的眼睫, 模糊的看到,自己的额头上,似乎真的有一片似乎带着血色的光晕。
流血,发光……
此刻才感觉到额头仿佛开裂了一样痛苦,但绯同时却又感觉一阵奇异的激动与喜悦……他想起来了!
在他从梦中醒来,离开神宫前, 神明大人仿佛是在他的额头上点了一下的。
那是不是就是神明大人对他的赐福么?
绯伸手抹了一下额头,然后将手掌放在眼前,看着手心那一抹殷红色的血痕发呆, 他确信他的额头没有受伤, 那这血迹从何而来呢, 光晕从何而来呢,答案不言而喻。
他在梦中得见神明, 又真正映照世界,已然证实他梦之所见, 乃是现实之事。
他有神明的召见,他有神明的赐福,他又何必畏惧不前!
他才是——真正得到神明眷顾的人!
绯混沌慌乱的心一点点的平静下来,他抬起眼直视着眼前惶恐的小神官,分明不久前还觉得小神官的身形高大威猛,让人看了新生畏惧,此刻却觉得他有些可怜。
真是奇怪啊。
绯心中默默地说,他一步步往前走,小神官一步步往后退。
“我说了,我从没有对神明大人有关之事撒谎,真正被神明眷顾的人,是不会死的,不是么?”
绯一句句将自己隐藏心中多年,却从来不敢说的话说了戳来
“神明不会随意凌辱轻贱性命,就算是最卑微的奴婢,也有活着的自由,不该被随意的——”
绯越说越快,越说越大声的言语,却在达到最激动的时候戛然而止,仿佛有谁勒住他的脖颈,让他无法再接着说下去。
绯噎在喉咙间的最后两个字,也再没有任何力气发出声音,只能下意识的张嘴,做出相应的口型。
“杀害……”
不该被随意杀害的性命……却在他眼前血流成河。
小神官的人头一歪,然后咕噜噜的落地。
而透过还在滋滋冒血的脖颈,绯对上了紫珠旦的双眸。
紫珠旦手起刀落,先杀了那位“指责诬陷”绯的【青坷氏】少主,然后割了小神官的头颅。
而在他的身后,跟随他们而来的奴婢,被绯说服的人,以及见到他的法相,而立刻对他深信不疑的人……也跟着紫珠旦及其身后的奴婢,将那名【青坷氏】少主所带来的随从奴婢,连带着神官州府的随从奴婢,正在一一屠杀殆尽!
鲜血如流水蔓延到了绯的脚下,绯下意识后退,才忽然惊醒过来,立刻大喊道
“停手——你们在做什么?给我停手啊!”
他怒吼出来,身后火红色的狐狸也随之发出爆鸣之声,才彻底震慑住现场所有人的人,叫他们停下互相杀戮的动作,然后呆滞的看向绯。
神色之中,带有不解,信服,狂热,激动……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可以为他做任何的事情。
绯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成就感。
这些人露出的目光,也是他曾经露出的眼神,那时候他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思想,跟随着主人去信奉神明,而参拜神明大人的时候,只感觉到内心的虔诚与向往,想着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得见神明,被神明看到他们如此虔诚的态度,一定会赐福下来。
可是此时,此刻,当他脱离没有自己思维的人群,面对着这样迷热的目光时,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骄傲与得意,反而感觉到刺骨的寒意,与从心底生出的惧怕。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可是这莫名的情绪却逼得他下意识再次后退了一步。
神色慌张转动,无意间看到地上一滩滩流淌的血迹,让他眼前一阵阵发晕,想要呕吐。
他听见有脚步走动的声音,他听见有人开口说话。
“绯奴……”
那是紫珠旦的声音。
紫珠旦用很小很小的,小到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最后对绯喊了一声这个称呼,然后高声喊道
“神明所眷顾的大人,请示意我们,是该要称呼您的尊名绯,还是要尊崇的称呼您为大人,主人?!”
绯猛地抬头,对上昔日少主紫珠旦专注而诚挚的目光。
紫珠旦伸手一把将小神官的无头尸首往旁边一推,然后朝绯一步步走过来,不过转瞬之间而已,被逼着步步后退的便成为了绯自己。
绯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到栏杆处,终于不能再退,只能握紧手中的匕首,眼睁睁看着紫珠旦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在五步远外停下。
然后,朝他猛地跪了下去。
身后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跪在旧神官的血泊之中,跪在新的,带着确切神明赐福的奴婢面前,高声喊道
“亵渎神明者不可饶恕,得神明赐福者请送福信徒——吾等已经将胆敢质疑神明的叛徒杀戮殆尽,主人,请吩咐奴婢,接下来该如何做,才能得到神明的原谅,才能得到神明的垂怜?!”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绯捂着耳朵“啊”了一声,转身跳下了高台,然后仿佛逃离什么可怕的梦魇一样,朝外没有目的的狂奔。
从天明跑到天黑,不知奔跑了多长时间,绯才在一片河水边停下,他抱着膝盖坐在河边,任由冰凉的河水深深浅浅的冲刷他的双脚,他埋头双臂上,呆呆地看着泛着点点银光的河流。
他后悔了……
可就在他后悔的一瞬间,神明大人告诫他的话就立刻传入脑海:
“绯,无论你已经做出怎样的决定,都要一并想好,你做出这个决定后会引起什么后果,而且,下定了决心要做某件事情,无论得到怎样的结果,引发出什么在你预料之外的事情出现,都不能后悔,不能停歇,必须往前走——”
无所不知能晓过去未来的神明大人,是早就预料到自己的求生或引起血流成河,所以才提前告诫自己了这样的话么,他真是太笨了,笨到现在才领会到神明大人的意义。
如果他早一点想明白,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不想死啊!
绯握紧拳头,咬紧牙关,想大声哭泣,又想大声嚎叫,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着河流。
没有如果,也不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所以他只能继续听从神明大人的训诫
不能后悔,不能停歇,必须往前走——
可是他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啊!
绯双目朦胧,咬着嘴唇,脑子一片混沌。
他该怎么办?
他要做什么?
绯很想问找神明大人问这些问题,可他已经做过梦了,今天也不是月圆之夜。
他得不到任何的提示。
为什么神明大人不能——
有一个问题,绯朦朦胧胧的想到一半,就被身后的声音打断。
“绯奴,你都已经做了不止一件与整个檀州为敌的事情,结果还没有做好将他们全都杀戮殆尽的准备吗?”
绯浑身一凌——猛地转过头去,就看到紫珠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的身侧,身上满是血痕。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活命,从来没有想过与整个檀州为敌。”
这真是太可笑的话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整个檀州有多大,绯怀疑紫珠旦疯掉了,才会说出这么惊悚且让他难以理解的话
“可是整个檀州都不会允许任何胆敢伪装神明的人苟活世上的。”
紫珠旦说
“你想活,乌木神官就必须死,而你想要一直活下去,不但要杀乌木神官和他的侍从,还要杀其他区域的小神官,大神官……他们是一体的,和你不一样,你否定乌木神官,就相当于否定整个檀州的神侍与大小神官,你还不明白吗?”
“我什么都不明白,我只是想活着……我只是想活着,不是要做一个杀人狂!”
说到最后,绯几乎是怒吼起来,他跳了起来,双目通红,鼻尖发涩,死死的盯着紫珠旦,不想听他再说那些可怕的话。
“我只是想活着,有错吗?你告诉我,难道这么大的檀州,不能容忍我一个小小奴婢的存活吗?”
“那你为什么不逃到檀州外面去,为什么要借着神明的名义杀看管!为什么还要让我看到你的法相?!为什么又还继续借着神明的名义和人打赌!”
紫珠旦楞过一瞬后,怒吼的声音比他更大,也比他更先一步留下泪水。
“绯奴,绯……你是真正被神明选中赐福的奴仆,但奴婢本来就是被神明抛弃的东西,死也不可能被神明赐福的!可你偏偏能证明你这个被神明抛弃的奴婢受到了神明的赐福,你以为是檀州容不下你一个小小的奴婢吗?是檀州不容许有颠覆认知的出现,如果奴婢得到了神明的赐福,且否定了神官的命令,你不该和乌木神官打赌的,你让他赌输了,让他代表的一切成为了伪造的神明,那和他一体的,其他的神侍从,大小神官又算什么,他们是不是也是伪造的神明?!”
在紫珠旦一声声的言语过后,天地之间陷入一片死寂。
第234章 向前行吧
天地之间, 有徐徐不断的风吹,有畅通不息的水流,有聒噪不止的虫鸣……可绯却觉得寂静极了。
寂静到他能听到自己心脉剧烈跳动的声音, 也能听到紫珠旦心脉剧烈跳动的声音。
两相对峙之中,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他被指责伪造神明时, 对方曾与紫珠旦对证,紫珠旦只要认领少主身份, 那他就必死无疑,可是紫珠旦却保持了沉默, 宁愿佯装失忆,也没有开口落井下石,来承认这件事情, 揭穿自己的身份。
自己为此,一直对紫珠旦心存感激,以为他的沉默其实是在帮自己,可是,紫珠旦究竟为何要帮自己呢?他完全没有帮自己的理由,甚至应该恨自己, 不是么。
或许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紫珠旦的沉默,压根不是为了帮自己, 而是为了另外一个原因。
世上何事, 才能让一个少主对一个奴婢俯首称臣?
那绝非简单的屈服于武力, 而是更为渺茫的,从心中生出的, 对更高一层存在的拜服。
紫珠旦不是害怕绯,也不是为了活命, 更不是为了讨好绯才缄默不语。
他只是在向神明宣誓自己的衷心而已。
绯看向紫珠旦,张了张嘴巴,轻轻开口:
“你……那么轻易的认输,还愿意伪装起来,做我的“奴婢”。而且,在你明明只要承认我是假的紫珠氏少主,就可以杀了我泄恨且恢复你的身份,但你却没有这么做,是因为……因为你不是在帮我,而是你想知晓我是不是真的受神明点化。”
紫珠旦没有任何帮自己的理由,而跟随神明的指引,侍奉真正的神明,为神明做任何事情,却从来不需要理由。
紫珠旦保持默认的态度,不是为了帮他,而是为了试探他。
紫珠旦点头,坦然的承认了他的说法:
“是,我从你身上看到了神迹,所以愿意向你妥协,我追随真正的神明,所以想给你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你如果死在小神官手中……就算你不是假借神明的旨意,也只能证明你承担不起神明的赐福。”
但他活了下来,所以紫珠旦才真正愿意向他臣服,听他吩咐,为他着想。
保持沉默的继续埋藏名姓,不过是为了验证眼前之人是否真的是为神明的传承而已,绯经过考验活下来,才能证明他说的没错,才能让紫珠旦对他心悦诚服。
然而这与绯本人,毫无关系。
绯闭上了眼睛。
经由对面之人如此直白的承认意图,让绯彻底明白,紫珠旦在当日质问他的时候,选择了“失忆”,并不是因为紫珠旦想要帮自己,他只是选择了顺从神明的旨意而已。
绯扯了扯嘴角,说道
“所以,现在是证明我没说谎,有神明赐福,才让主人像奴婢一样去侍奉奴婢,是吗?”
这是气愤之下讲出的贬损之语,紫珠旦沉默片刻,却似乎没有表现出被嘲讽的恼怒,而是说
“回去吧,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你将小神官杀了,那你就要赶在大神官派来追责的人前,替代他去解决那些人的去留,绯——你想要活下去,唯有不断地向前。”
就算是再怎么发泄情绪再紫珠旦身上,也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退缩的余地可选。
而因为这场“表演”,相信绯真正是被神明赐福的人,也不只是紫珠旦一人,他们将对小神官的信奉原封不动的转移到了绯的身上,他已经不是一个人,想怎样就怎样了。
这是绯替紫珠旦在心中说出的话。
片刻的沉默之后,绯转身回走,紫珠旦跟在他的身后,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沉寂的一路走到人群环绕之中。
而看到他回去后,众人局促不安的神情瞬间带上了亮光,有人走向前来,讲说临近区域的小神官已经派人前来探查此地出现的变故,问他要怎么办?
来的这么快吗?
绯的踌躇不定还未消散,又加上一层茫然。
那是完全不给他任何排解情绪的机会,就要他立刻投入到下一场的战斗中去,或许从他杀了那两名看管开始,他的杀戮之道便没有停下来的一日了。
在众人殷切的注视之下,绯没有任何保持沉默就能蒙混过关的权利,他必须要做抉择,下命令。
“神明大人早已经为神官们划分好了各自传教的区域,此乃神谕,不可逾越,本地之事,不是其他地方的小神官该管的事情,派个人去阻止对方前进的步伐,倘若仍要执意前来——”
绯看向眼前无声仰望自己的人群,那些人的眼睛里充满了对他的信赖,又或者是说,充满了对神明的信奉。
一群无路可走的奴婢,将性命全都寄托在一个也不知道未来走向何方的少年人身上,究竟该说是太过信任他,还是太过愚蠢蒙昧呢。
绯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属于小神官的权杖,第一次以主人的姿态朝旁人下达命令,亦是第一次主动讲出要夺人性命的话。
“如果言语无法劝服,对方仍要执意前来,违背神明的嘱托,那就拿起棍棒刀剑,阻拦他们前行的脚步。”
下面的人没有任何异议,按照他的吩咐来去行走,那是已经默认他取代原来的小神官,带有神明的赐福,来统领这片区域的民众。
他第一次感觉双肩沉甸甸的,好像肩负了什么重如山石的东西,且不可卸下,会日渐加重。
或许开蒙并不是一种幸运,而是苦恼的开始。
但如果要他重选一次,他仍然会走向这一条不能回头与退缩的路,因为他不想死,他想活着。
如果他这就是他活着需要付出的代价,那就一并承担起来吧。
***
千年风吹天地腥,朝暮花落满庭芳。
白尽欢伸手,一枝花瓣落在他的手心,复又被微风吹去,他看着那花瓣飘飘摇摇落在层叠堆积树下的花堆上,开口说:
“我此次离去,依旧归期不定,你们好生修行,不指望你们真能和谐共处,但也不要让我回来面对一堆断壁残垣——闯祸之后会得到怎样的后果,你应该很清楚,我就不多讲了。”
他的身后,站着宣浓光与叶迷津,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对宣浓光说的。
闻言,宣浓光下意识道:
“大师兄你又要离开?也太忙了吧。”
他总觉得大师兄好像都没有怎么待在碧虚玄宫中过,大师兄总是不让他出碧虚玄宫,他自己倒是三不五时就跑出去一趟。
真是很不公平……当然,这种腹诽也只有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是不敢说出来给大师兄知晓,不然恐怕又要被大师兄坑了。
白尽欢轻轻一笑,说:
“万物声息不绝,离开亦是久在,至于忙碌,是从未停过的运转。”
宣浓光:……听不懂。
又是这种玄之又玄的话,宣浓光掏了掏耳朵,全当耳旁风略过,倒是一旁叶迷津动了动眼睛,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白尽欢转过身来,看向叶迷津,说道:
“绯还会来,我不一定能赶得上,届时便由你来接待他,不过,你最好不要给他瞎出主意,忽悠他去做什么傻事,他可不像是浓光一样,经不起你折腾。”
“什么叫像我一样?”
宣浓光不满的插话进来:
“我难道就活该被折腾吗?而且谁折腾谁还不一定呢。”
白尽欢:……
这种事情,倒也没有必要有这么强的胜负心。
白尽欢看了宣浓光片刻,忽然上手揉了一把他柔软的头发,宣浓光虽然总是闯祸熊孩子的样子,但他长得清纯可爱,头发也柔顺丝滑,真是太典型的相心不一。
宣浓光摇着头向后退了一步,逃出大师兄“蹂躏”自己的“魔爪”,上手一摸,不用看就知道头发被揉的乱七八糟了。
白尽欢过了手瘾,感慨的想,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撸他的头毛了,也许永远没有下一次了。
感慨完毕后,他才顺势捋过拂尘的尘须,说道
“珍惜这段打闹的时间吧,有朝一日如果你离开碧虚玄宫,无论怎样怀念,也再无法享受这般安稳的日子了。”
“这有什么好珍惜的?”
宣浓光觉得大师兄是不是练功练岔气了,才说出这种不可思议的话,他若真有那么一天,能够出去碧虚玄宫,那当然是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怎么会怀念这么枯燥无味的生活。
白尽欢却只是微微一笑,不予回应,而是看向叶迷津,接着刚才的话说
“这么简单的要求,你应该能答应我吧。”
不去忽悠别人,是简单的要求吗?
对其他人而言,这或许还真是简单的要求,但对于叶迷津而言,那就有待商榷了。
叶迷津眨了眨眼,颇为无辜的讲:
“大师兄,我可从来不强迫旁人非要采用我的办法啊。”
他是从不强迫别人听他的话,他只会让对方陷入言语陷阱,以为除了他的办法之外,再无其他路可走。
白尽欢只看叶迷津一眼,就知晓他是完全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可是那又怎么办呢,谁让这是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人,性情再怎样恶劣,也只能无奈接受,然后聊胜于无的说出预防坏事发生的话:
“总之,我不在的时候,你把握好分寸。”
分寸这两个字,对叶迷津而言,显然是不存在的词语,但要交代的言语,还是要交代出来的,说不一定这家伙心情好不想折腾人呢,尽管这种机会渺茫如同做梦,可说出来也就一句话的功夫,叶迷津不听是预料之中,听了也算是意外之喜。
总之说出来不亏。
叶迷津颔首应声:
“是,大师兄。”
虽然他好像是答应了,但还是总觉得不放心,果然有些人就算是说老实话,也不会让人觉得他变老实了。
宣浓光如此,叶迷津更是如此。
白尽欢最终还是怀着满腹担忧,离开了碧虚玄宫。
第235章 要谈之事
夜色凉似三秋水, 月光寒如千尺冰。
无尽飞蝶穿庭过,岂知庇庐是圄囹。
蓼州,龙王府。
烟生送少主郁云乐回转蓼州时, 还没等他们踏入蓼州境内, 关于王都的变故, 就已经先他们一步传入龙王府内。
听说在紧要关头,是烟生在前开路, 才让诸州世子从王都逃出升天,其他各州的龙王府——尤其是世子已经平安回去的龙王府, 陆陆续续送信前来夸赞,讲说这样神力的侍从实在不可多得,蓝龙王府真是能发掘培养这样一名侍从, 当真是慧眼如炬,实力不凡啊。
于是让龙王与王妃殿下颇感得意,更是早早派人去了官道迎接,及至烟生与少主一路回到蓼州境内,就立刻护送他们回去龙王府。
迎接的人对烟生亦是多有称赞,只是烟生脸色冰冷, 毫无回应,就算是想听他说王都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时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烟生也一概不理, 实在让人有些下不来台的尴尬。
但想想他是杀手出身, 寡言孤僻似乎也理所应当,于是也自我排解, 不和他过多的计较。
当然,最关键的是, 烟生确确实实是带着莫大的功勋回来的,所以无论摆什么架子,其他人也都能承受下来,甚至连王妃也不在意他冷淡的态度,十分淡定的夸赞他之英勇。
又说:这样一来,九州龙王部,至少被他救出世子的那些龙王部,是真正欠他一个人情,此功劳非同凡响,又有天时地利人和……只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到了。
不夸张的说,经此一事,他真正是可以在九州地界横着走,无人可拦。
但烟生却神情淡淡,是把宠辱不惊发挥到了极致。
或者讲,他并没有去听这些场面话,只是神思放空。
再一次回到龙王府,他的心境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过往每一次踏入龙王府,虽然说不上多亲切,但所感受到的氛围也是安宁与热情,而今日烟生再次踏入这片区域,龙王府内人影穿梭与往常别无二致,他却只觉得这里的气息充满了陌生与肃杀。
竹挲簌簌如嘲嘲,雀鸣嘤嘤似凄凄。
等到王妃把一连串的话说完,片刻的沉默之后,烟生才开口说
“这件事情既然已经传入您的耳朵,想必与此有关的其他事情,您也应该差不多知晓了。”
“你是说回缦仍被困在王都之事?”
王妃赵葛萦叹了一口气,自殿内主位上站了起来,一边朝外行走,一边说道
“我知晓你二次冒险回转王都,最终却还是没有救出回缦,此事虽然遗憾,但却也不能够怪你,你能将其他人都救出王都,已经十分不易,至于回缦——我那位脾气暴躁的兄长,接到求救的讯息,此刻怕是已经打着清君侧,救王女的名义,带领雁州大军逼进王都,欲要强逼王都交出回缦了。”
赵回缦有救,这本该是高兴的事情,但王妃赵葛萦却无法露出笑容。
赵回缦求救的信号传入雁州,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长公主派人暗中送入雁州的救援信,却大大出乎赵葛萦的预料。
或许王都真正到了水深火热,将要颠覆灭亡的时刻,长公主确实无计可施,才不得不选择朝自己的亲舅舅求救,让他带兵入王都,清君侧。
可有些事情是不能够开口的,就如泛滥的河水,一旦打开挡板,河水汹涌而下,却再难收回这些流出去的水了。
或许雁州此举大军压境,真是师出有名,是为清除圣天子身边的奸逆,以及救出世女,但谁也不是傻子,如此大张旗鼓动用军马,逼入王都,那绝非仅仅只是为了这些东西。
请神容易,送神太难啊。
王妃站在廊下,看向远处的浓郁竹林,不无忧愁的说道
“雁州逼宫王都,无论是附庸他的做法,还是阻止他这般形同谋逆的做法,都已经引起九州动荡不安;再来,霖州被万灵承天会占据多时,临近州府似乎又有被万灵军染指的迹象,而废太子回归紫龙部,言说要去解救霖州,谁知他是否真是单纯为此呢,天下已经大乱,蓼州虽然居于山川险要之地,暂时还能保持平和,但谁也无法预料,这样的平和,又能维系到什么时候呢。”
若当真……天下大乱,有人想要彻底的颠覆如今的天地秩序,那么蓼州,早晚也会陷入这场席卷天下的动乱之中。
烟生跟着走出了大殿,在廊下站定,已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对王妃说的话完全无动于衷。
他可不关心天下乱不乱的事情。
他只关心一件事情。
烟生抬头直视王妃殿下,丝毫不提任何有关王妃感慨的天下大势,只是说道
“您难道真不知道我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吗?倘若关于我二次进入王都后所发生的事情,您当真一无所知,我可以现在告诉您。”
碧血阁专职暗杀,想要找对目标且暗杀成功,对任务对象的调查必然十分了解才能动手,是以,碧血阁信息情报的收集传送,不说天下第一,那怎样也是一流的水平。
外界还不明确碧血阁与蓝龙王府的关联,他身为碧血阁的杀手,岂会不知?
烟生可不觉得王妃都知晓自己二次进入王都的事情了,却不知道第二次进入王都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相信她会猜不到自己想问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但王妃却非要讲这些越扯越远的东西,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有意回避自己想问的问题。
对方有意回避的问题,怎样迂回也不可能得到想要的回答,只有直接问出来,才能让对方没法逃避。
所以烟生不打算套话了,王妃若仍要装傻回避,那他可以一点点把自己和赵回缦的对话讲出来,尤其关于【聚龙化神策】的部分,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王妃显然也知晓迂回逃避无用了。
在烟生说完这句话后,王妃脸上一贯含笑的表情便一寸寸褪去,最后只剩下没有表情的一张脸皮。
她缓缓说道:
“回缦那孩子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让你失神了,才会让国师寻到机会抓住回缦——但此事错不在你,任谁听说聚龙化神策的下落,只怕都会心动,但你即是碧血阁的杀手,所谓聚龙化神策,纵然再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与你无关。”
与他无关么?
那可真是天下第一的笑话了。
烟生甚至想当场笑出几声,但他却怎样也笑不出来。
而且他提起来这件事情,可不是来认错的。
烟生也只是在心中冷笑一声,面容更加冷若冰霜,声音更为冷淡一些:
“倘若……我说,这件事情,非但与我有关,还与我关系莫大呢,殿下,您可知晓我真实身份为何?”
真实身份?
王妃蹙眉,这不是一个碧血阁弟子该问出的问题,经过烟生已经被“放逐阁外”,但有些规矩,显然并不随职责的暂时变动而不用遵守。
“你除却碧血阁弟子的身份外,不该有任何其他的身份,烟生,入阁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难道你忘记了,需要本宫帮你回忆吗。”
入碧血阁的第一件事情,当然是忘掉自己的过去,忘掉自己的一切,碧血阁不留任何有私心之人,也不允许有任何人因为私情而耽误正事。
他曾经见过偷偷联系过往的人,甚至布置一颗,但这些人,最后无一不是很快消失在碧血阁中,再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至于他们消失的原因,当然不会是碧血阁大发善心,将这些对前尘往事念念不忘的,不合格的弟子驱逐阁外,就算了事。
“殿下难道要杀我么?”
烟生伸手一挥,手中落入一只映照湛湛光辉的长剑。
“我也无可辩驳。”
王妃:……
……这哪里是自己要杀他,是他现在呢一言不合要杀自己!
这突然的举止叫王妃心中一惊,下意识手中便凝聚灵气,又充满疑虑的看向烟生,他今日的言行举止,实在是与过往大相径庭,总不会是……其他人冒充的吧。
王妃猜测烟生异常的原因时,烟生只是看着剑身上映照的那张平凡至极的皮囊,接着刚才的话说
“那么,在杀我之前,您能够给我一个答案么?为何您会得到聚龙化神策,且将其传入雁州?当年素霓山庄惨遭灭门,且被一把火烧的一干二净之时,不知其中,可否有殿下的手笔?”
素霓山庄!!!
这是一个太久远的名字,王妃从未想过,这个名字竟然还有被人翻找出来,且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的一日。
但是它如此突兀的被人从尘封的记忆中拉出来,又让王妃倍感意外。
实在是想不通烟生为何突然提起来素霓山庄,难道当年素霓山庄,竟然还有活口留下——不,确实是有活口留下的,她曾经见过一个,不是吗?
那个被引领到王府,最后却又告辞离去,之后再无任何踪迹的素霓山庄的小公子,王妃以为他是跟着当年那名道君一道远离尘俗修行去了。
总不能是改头换面,以一个全无联系的身份,混入到了碧血阁之中吧。
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王妃否认,毕竟从他的面容上,丝毫看不出来,和当年那个相貌绝伦的李家小子有什么关联。
又或者是有什么易容术,还是人/皮面具?
可世上谁的易容术能高超到这种地步,许多年不曾失效,且让他们都没有察觉出什么破绽之处,而若是人/皮面具……又是怎样精湛的技艺,才能做出这样贴合且能维系这么长时间的作品出来呢。
王妃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得太多,但有些念头一旦生出,却不是想拔除就能够拔除的。
王妃试探性的问
“你是素霓山庄的弟子?”
烟生抬眸,看向龙王妃,说道
“我的名字,叫做李藏名,您还记得吗?”
李藏名……竟然真的是他?!
那个在素霓山庄灭门之案中存活的少年!
他承认了这种猜测,却更让王妃感到如晴天霹雳,一贯游刃有余的神色也出现了裂痕,她不可置信的,仔仔细细的去看向站在眼前的少年人。
平庸的面容与当年我见犹怜的美少年毫无任何相似之处,但他有一双分外灵动的双眸,与这张平庸的面皮格格不入。
王妃忽然想起来过往每次见到烟生,都觉得他平庸的长相实在很不配这一双灵动双眸。
现在终于知晓,为何总会有这种违和感出现了,因为这二者确实毫不相干,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此刻都在烟生的面孔上。
第236章 失火之因
纵然再怎样不敢相信, 王妃赵葛萦也不得不接受眼前这人的真正身份,就是当年素霓山庄失火之后的幸存者,但也觉得太过天意弄人, 兜兜转转, 此人竟然还是入了碧血阁, 来为龙王府做事。
赵葛萦忍不住低声道
“你说你就是失踪的李家小子——怪不得,你会在提到聚龙化神策时失神……”
烟生无意与她过多谈论关于王都之中发生的事情, 只是淡声道
“所以,现在能让王妃您给我一个关于当年素霓山庄灭门之事的真正答案是了么。”
赵葛萦看着他面容上不加掩饰的质问与戒备, 便知他绝对是带有善意来问这句话,沉吟片刻,才转身朝外走了几步, 边走边说道
“你以为真相如何呢?”
“王妃想要套问我知晓多少,然后根据我的话术,去编排答案吗?那就不必了,我没兴趣听仇敌的辩驳。”
烟生挥剑,一道剑气在木板上留下烟白色的划痕,他的声音已经十分冰凉:
“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让王妃您第一反应不是立刻澄清,而是回避,且已经对我生出戒备之心, 这一点就足够了。”
足够让他确认龙王府与当年素霓山庄灭门之事有所牵连, 足够让烟生确认今日没有找错仇敌。
赵葛萦领悟到烟生的言外之意, 下一刻却忽然浑身打了一个冷颤,感知到有一种莫名的危险逼近, 叫她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时手中已然同时甩出一条长鞭, 挡下了一道自背后袭来的剑光。
烟生不加掩饰的杀意,让她知晓有些事情是不能够再隐瞒下去。
生杀就在眼前,哄骗已经无用,倒不如直接说出真相。
衣裙无风自动,那是灵气被运转的征兆,王妃眸光中略过杀意,灵气一丝丝缠绕长鞭之上,讲话却仍然是一如既往的语调:
“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吗?烟生,那你首先要明白【怀璧其罪】是什么道理。”
世上最不可理喻,却又最叫人无能为力的罪过,大概就是身怀叫他人觊觎的宝物了。
尤其这项宝物,事关他人生死,甚至危及九州安稳,那就注定不会让人对其视而不见。
【聚龙化神策】就如同所有传说中的武功秘籍一样,只存在传说之中,也不过是叫人把它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书人故事的素材,不会真引起太多人的关注挖掘,但它若是真正存在的东西,就免不了八方觊觎,不得安宁。
一部分人,只是单纯为了想要增进修为功法。
另外一部分人,却是为了毁灭龙脉,进而摧毁如今的天下太平。
龙王府当然也不可能坐以待毙,任凭这么一本传说可灭龙脉的秘籍流落在外,无论只是好事之人的讹传,还是果真有什么玄妙在其中,那龙王府都必须先别人一步把这本秘籍拿到手。
但作为龙王府的主事人,赵葛萦一开始并不打算对素霓山庄动手,只希望素霓山庄能交出【聚龙化神策】或当众销毁,但素霓山庄却以此物为家传功法拒绝了。
那就不能怪龙王府采用一些特殊的手段。
一场大火,让素霓山庄几乎半数楼阁受害,藏有【聚龙化神策】的祠堂更是化为一片灰烬,那么不过是一本秘籍而已,被烧的一干二净,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不是么?
为保全九州龙脉,天下安定,而牺牲小小一个山庄,是合算的置换,不是吗?
赵葛萦在下命令前,不是没有过犹豫,但她最终还是下令执行了这条命令。
素霓山庄,也确实如预料之中一样,在这一场大火之中被烧成一片废墟。
但有些事情,却也不在预料之中。
“这并非是我推诿之词,但我确实并未派人在素霓山庄大开杀戒,甚至在燃烧【聚龙化神策】所在的祠堂前,还特意命令人先在附近的破败屋子放火,便是计划将看守祠堂的人也全都吸引过去之后,再将祠堂尽数烧尽。”
可惜,人算终究不如天算,赵葛萦想不到当夜还有另外一批人也选择对素霓山庄动手,但对方不是为了让【聚龙化神策】消失,而是得到【聚龙化神策】,且比赵葛萦更为心狠手辣,是直接屠杀满门,且让这场大火烧的更加猛烈。
赵葛萦听说素霓山庄一夜之间,人庄俱灭时,亦是大为震惊,怎样也想不到事情竟然会演变到如今这般惨烈境地。
听说山庄还有幸存者时,更是连忙派人将他接了过来,是想要给他一处寄生之地。
再来,又是听杜托心的谋划,让这名侥幸存活的少主成为碧血阁的弟子,虽然碧血阁是为龙王部清除万灵承天会的谋逆之徒,但当日将素霓山庄屠杀殆尽之人,本来也是万灵承天会之人,二者目标一致,这同样也是培养他去亲自去找仇敌报仇。
至于赵葛萦如何得到【聚龙化神策】,原因更加简单,自然是早就派人混入到了素霓山庄之中,窃取了一份【聚龙化神策】,销毁此物当然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但……要弄懂此物究竟为何能威胁到龙脉的存在,却也是必要之事。
烟生静静听完对方的说辞,那好像一切全都是因为一系列的意外,才最终导致了素霓山庄的灭门,与龙王府关系不大,甚至……龙王府还特意为他留了一条能亲自复仇的路子。
但事情真相当真如此么?
烟生无从分明这些话中有几分真假,但他却肯定自己内心的怒火,并没有因为这番说辞减弱半分。
在询问这件事情之前,烟生已经做了充足的预想,那些预想比起来王妃真正说出来的话更为残忍,按理来说,他不应该为王妃的话有太多波澜才对。
但当他亲耳听到王妃真正说出当年素霓山庄被一把火烧的一干二净之时,确实是出自龙王府之手时,却并不是如自己提前设想一样平静,仍然觉得心潮不定,如连绵不断的针扎刺痛。
王妃所讲的这些话,不过是更清楚的告知他,他这许多年的杀手生涯,以为在一点点接近复仇的目标,结果却从一开始就是在为血仇卖命,简直是世上最荒谬的笑话,若有朝一日他找到自己的姐姐,也没有什么脸面敢和姐姐相认了。
什么为了九州龙脉,天下安定,就可以牺牲素霓山庄的话,烟生不愿认同,却也无可反驳,毕竟彼此立场不同,所考虑的方向也不尽相同。
但对方似乎有一句话忘记说,那就是既然选择了要灭人满门,就不该留下任何一个活口,斩草不除根,灭门不杀尽,那要做好春风吹又起,孤血找上门的准备。
“一个仇人培养我去对付另外一个仇人,那前者就不是我的仇人了吗?”
烟生直直望向王妃,一字一句的说
“而且,培养我做杀手,究竟是想要为我提供一条能够亲自报仇的机会,还是利用我来为你们龙王部去铲除仇敌,王妃,其中占比,您应该比我清楚。”
赵葛萦:……
赵葛萦心中叹息一声,她也并不会是真的以为,这些说辞,就能平息烟生的怒火,片刻的沉寂之后,她才开口说
“你待如何?”
他待如何?
当然是为山庄报仇雪恨了。
“您既然承认当年之事出自龙王府的谋划,那您应该也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烟生的手指从剑身上拂过,而后一剑指向王妃,冷声说
“多说无益,剑下看招吧。”
话音未落,剑光一闪,烟生已经提剑直逼向赵葛萦眼前。
他的身影形如鬼魅,速度快如残影,他想要杀人时,养尊处优的王妃当然是招架不来的。
或许真该感谢碧血阁这许多年的培养,才能让他了解怎样杀人才最快速,以及一颗决意要杀人时,以及不会动摇的心。
但不等赵葛萦出手,另外一道身影却是猛地扑来,将赵葛萦扯到一旁,“嘭”的一声,来人挡下了烟生的剑,又硬生生在地上拖出几道扭曲的划痕,才勉强寻到喘息之际,于是连忙趁机朝烟生大喊:
“烟生,剑指王妃,你是要造反吗?!”
此人正是蓝龙王郁争喧,不知在隐蔽处旁听了多长时间,此刻王妃面临生死之局,他当然再忍不下去作壁上观。
但这样的问话,非但丝毫震慑不了烟生,反倒让他觉得好笑,于是他哼笑一声,不以为然道
“天下不是都已经反了么?如今的世道,造反算什么不能做的事情。”
不如说是太常见的事情才对。
有人连千百年来的祖训都能破例,直接大军压境入王都,有人更是杀龙脉不眨眼,杀有二心之人也手起刀落,更谋逆的事情都有人做了,他难道连杀一个毁他山庄的仇人,也不能够么。
烟生可不信龙王府的打算,真就只烧一个祠堂那么简单,况且,山庄之中,确实不少人确实是死在最终蔓延整座山庄的火海之中。
这些人枉死去的性命,又岂是一句谋算之外的意外,就能够完全抹去,既往不咎的呢。
而他如果也不在意,又还有谁能来替这些枉死火海中的山庄弟子报仇?
所以今日必然有人要死,因为这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郁争喧见他态度坚决,丝毫没有缓和的余地,也只好叹气一声,随后又看向烟生,说道
“你若今日一定要大开杀戒,那就由我替王妃和你比过,龙王府所做一切事宜,皆是本王默认准许,你心中纵然有千般怨恨,若找罪魁祸首发泄,也该找我这个王上发作,何必为难王妃。”
第237章 明杀暗弑
“争喧——”
一旁, 赵葛萦听郁争喧说出要代自己受过的话,连忙在烟生开口说话之前,截下了话头:
“此事由我主导, 一应苦果自然是我来承担, 你不必替我担责, 只是今日之后,蓼州之事, 怕不能再继续帮你分担了。”
郁争喧摇摇头,想要扯出一个笑容, 只是此刻时机不对,这笑容看起来反倒有些惨淡。
“这数多年蓼州皆由你料理,亦是十分完备, 何必再转手给我,怕是要弄得乱七八糟,还是你继续料理下去为好。”
说完,郁争喧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不必再劝说,而后便站在她的面前, 看向烟生,说道
“烟生,今日你若胜过我, 我的性命随你处置, 你若觉得是王妃该死, 那我也愿替王妃偿命,但你杀我之后, 便不可再对王妃有谋害之心,更不能残害无辜之人, 你若胜不过我,我也放你一条生路,不追究你任何罪责,但你此后也不可再踏入蓼州一步。”
烟生听他夫妻二人在眼前好一阵互相体谅分担,却没有半分感动,再听眼前之人所谓胜负之分,更觉可笑。
“那倒不必,你如果想要先死一步,我成全你。”
“这不是武艺切磋,而是生死之局。我若败了,今日自当死于此地,却无颜面溃逃他乡,但你若败亡,也不必用死人为大那一套来束缚我——”
烟生冷笑一声,觉得王上对眼下的状况似乎有什么误解:
“你是龙王殿下,灭我山庄之事,我不信你毫不知情,若无你之放权默认,怎让我山庄被火海吞噬殆尽,所以,你本就该死,何谈替别人去死,你二人今日若非要在我面前表演夫妻情深,我也不介意送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连带整个龙王府,今日也要血债血偿,当日尔等如何尽数烧我山庄,杀我亲友,今日我也必要你龙王府血流成河!”
话音未落,便有剑光大盛,烟生举剑而起,所用之招,乃是大师兄所赠剑谱之中的【落叶潇潇】
此一招剑名听起来颇有些轻柔萧索之意境,然被人饱含怒气运转出来时,其威力却势不可挡。
在龙王夫妇惊诧欲裂的目光之中,那汹涌剑光铺满整座庭院,更朝庭院外散发。
一剑碎开万点光辉,如无边落叶,被狂风吹得铺天盖地而来,临近眼前时,却又化剑刃片片,叫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剑如流水划过,难阻难当,又似厉风铺陈,无畏无惧,更若青竹削尖,不折不断。
他不只是想针对王妃,要王妃的命……而是真正要在龙王府大开杀戒。
明白烟生的企图后,郁争喧来不及做更多思索,便以最快的速度运转最大的灵气,结出法阵,一声龙吟过后,草木凭空自生,跟随飘散的剑光灵气而去,将其尽数包裹阻拦。
草木铺满庭院时,天色也被遮挡的晦暗不明。
烟生的身影也在其中明灭不定,乃至他的身影消失眼前时,让一直戒备他的赵葛萦瞬间背后一凉,瞬间便也运转灵气,要防备烟生的偷袭。
以一敌二,烟生当然没这种实力,但他说过了,这不是一场看正面交锋谁输谁赢的切磋比试,而是比谁更会杀人的生死较量。
在赵葛萦还没完全回过神时,在郁争喧全力承担下如狂风骤雨一样的剑光时,郁争喧先是感觉脖颈一凉,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忽又有穿心之痛。
那是他的灵台被穿身而过,一枚薄薄的刀刃从他身前穿入,从他身后穿出,带出一阵飞扬的血花。
片刻之后,郁争喧才感觉有连绵不断的痛传入脑海,有不可遏止的血流出体外。
而浑身凝聚的灵气已不可控制的速度大量流散而去,他有心要遏止气血的流逝,却无力再运转灵气。
而随着大量鲜血与灵气的流失,那束缚剑气的层层草木也随之枯萎减弱,片片掉落,化为尘埃。
剑气也一缕缕在空中消散,天色复又清明,却已经是暮色昏昏。
烟生一手持剑,另外一只手中两指所夹,是一只薄如蝉翼的刀刃,一滴血正从上面落下。
垂眸看向龙王不可置信的目光,烟生的神色平静无波:
“我说过了,我不是来和你比武轮输赢,而是来报仇雪恨的。”
无比铺陈的剑气不过是吸引注意力的障眼法,微小的碧血刃才是真正杀人的关键。
“争喧——!”
赵葛萦两三步朝郁争喧倒下的方向抛去,又先他一步跪坐地上,才接住他下落的身躯,不至于重重砸入青石地板上。
看着他身上连忙不断地血流,赵葛萦双手颤抖,拂过他脖颈上的伤口,与穿心而过的血洞,想要凝聚灵气为他修补伤痕,却已经无济于事,灵气被强行灌注灵台之中,却也丝毫留存不住,片刻便消散无踪。
赵葛萦睁大双目看着郁争喧在自己眼前慢慢闭合双目,又感受他逐渐变得冰凉的手心,一时间脑袋空白一片,只有心脉跳动剧烈,仿佛要破体而裂,连带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甚至想不出一句完整的词句,脑海中只有残缺的断章,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神思勉强能够思索后,却感受到巨大的无力与命运的无情嘲弄。
烟生杀郁争喧用的武器,是碧血阁分发给弟子们的碧血刃。
烟生杀郁争喧的招式,亦是最为标准的,碧血阁教给弟子们的杀人之道——
碧血阁杀人的准则,必须,至少要杀两次,第一次割喉,杀目标人物的肉/身,让其没被救活的可能,第二次穿透灵台,杀目标人物的修为,让其就算肉/身被救活过来,但灵台破碎,也再无运转灵气,修行大道的可能,不过废人一个。
而若能将碧血阁的秘籍【洗情明心经】炼至顶端,还能杀对方第三次,那是杀其神魂,叫其魂飞魄散,就算是什么大能尊者,有什么夺舍寄生的秘术,也不可能有实现的机会。
碧血阁是赵葛萦一手操办起来,尽管她将碧血阁交付给杜托心之后,便从未过问碧血阁的任何事宜,但碧血阁到底也算她心血之物。
她从未想过郁争喧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碧血阁本是为了铲除异己而设,如何能想象自己最为亲近之人,竟然会被碧血营出来的弟子反噬,用碧血阁教出来的刺杀手段杀害呢。
培养出来最锋利的刀刃,最后却成为朝向自己的夺命利器,赵葛萦不知烟生是否是故意用这招来杀郁争喧,好叫自己体会什么叫做痛彻心扉悔不当初。
若是故意,当真是做到了让自己痛彻心扉,但她却不后悔当初做的决定,她出身金龙部,又为蓝龙部的王妃,且实权掌握蓼州,若为龙王部之安宁,为蓼州之平稳,为天下之清静,牺牲一个山庄,再来无数次,她仍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只是却也难免心痛如绞,天道无常,当真是世事轮转,无法预测。
亘古日月尚轮替,世间风水亦旋回;
人事岂有常得意,天命尽时皆促催。
天地之间,唯余潇潇林叶声,咕咕鸟雀音。
“杀了争喧,能否让你激动的复仇之心稍微平静下来。”
赵葛萦将郁争喧的尸首紧紧怀抱,又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开口说话,声音虽然极力维系平稳,却难掩悲痛泣音:
“烟生——你为当年之事而杀我报仇,我毫无怨言,亦可引颈自戮,但当年之事与龙王府的侍从毫无牵连!
你迁怒争喧,我也无话可讲,可龙王府侍从无辜,你恨我灭你山庄,难道你今日要做和我一样的事情,成为我一样的人吗?
再来,若你屠尽龙王府,莫说犯下无边杀孽,再无回头之路,龙王府覆灭,整个蓼州也将如无首群龙一般彻底陷入混乱,天下已经太乱,民不聊生,难道你真要蓼州在天下大乱的时候失去庇护,沦为刀上鱼肉,任人宰割?!”
烟生晃了晃神色,只是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轻声道
“我杀过的人,早就已经数不胜数,蓼州百姓的性命,又与我何干呢,你口口声声讲说庇护蓼州民众,难道我素霓山庄的弟子就不算蓼州百姓?不还是在挡路的时候被无情舍弃,我不懂什么苍生济世的道理,也不在乎什么千秋大业,我只知晓,我活着,就是为了复仇。”
赵葛萦听他冷淡至极的声音,是丝毫没有将自己所说之话听进耳朵,而且,杀意似乎也未尝因此减弱,可偏偏自己无法反驳他一词一句,只能握紧手中长鞭,近乎于哀求的绝望声音道
“你当真还要再造杀业?!烟生,你——”
“父王——!”
一声惊慌的疾呼突兀响起,从身□□院入口处传来,交叠在她的声音之上,打断了他们两个的交谈。
随后一阵奔跑的脚步声匆匆传来,郁云乐的身影映入眼帘之中。
他七拐八折才找到这处偏僻至极的庭院,本想看看母亲和烟生是要说什么隐秘的计划,却没有想到竟然看到自己的父王倒在血泊之中。
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场景,仓皇失措的跑了过来,双膝跪在赵葛萦身前,伸手去握父亲的手腕,却只感觉触手一片冰凉。
任他再怎样叫喊,也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父亲已经——
郁云乐不敢往下去想那一个字,他猛地回头,看向手中还握着剑的烟生,瞠目欲裂,眼中带有浓重的不可置信与仇恨愤怒。
第238章 真相为何
“是你——你为什么……你疯了吗?!烟生, 你怎么敢做出这种弑主之事!”
郁云乐以为自己陷入一场噩梦之中,然而任凭他怎样用指尖掐自己的手心,也无法逃离这场噩梦, 钻心之痛连绵不绝, 他忍不住大声质问:
“难道是我对你不好所以让你心生不满, 那你有什么冤屈直接冲我来便是,为何要对我的父亲下此狠手!”
烟生甩去剑上的血痕, 懒得回答这么愚蠢的问题。
倒是赵葛萦意外的看向郁云乐,脱口而出道
“云乐,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自烟生护送郁云乐回来时,见第一眼,赵葛萦便知烟生情绪有变, 恐怕这一趟王都之行,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意外,所以特意找了一处偏僻的庭院来与烟生交谈,而且为了防止说出什么不便为更多人知晓的辛密之事,更是连一个侍从也没有带过来,也让人好生看管安抚好郁云乐。
无论怎样想, 郁云乐都不该找到这里来。
除非——是有人特意引他过来,叫他亲眼见证这一幕的发生。
赵葛萦思绪蓦然一停,脑海之中忽然闪现一个可怕的想法。
簌簌两道微不可查的声音响起, 在这样心乱意烦的时候, 赵葛萦与郁云乐母子二人显然并未察觉分毫, 却让烟生眼皮动了动,随后他便转过身去, 抬头看向声音落下的方位。
两道漆黑身影分别落在两侧的屋檐上,轻飘飘如叶落无声, 站定之后,亦是同样垂眸看向烟生,对视之间,那是烟生太过熟悉的神色。
那是他曾经的搭档,水苔与雀奴。
前者仍保持一贯而之的冷静与淡漠,后者心态显然有些不稳,看向烟生的神色掺杂太多情绪,却也很快从眼中抹去。
但此刻也不是分析他们两个情绪的时候。
烟生可不觉得他们两个忽然出现在这里,是来帮自己的,也不认为是他们主动过来。
而能调动他们,让他们前来的人——
烟生将视线移回,看向庭院门口。
一位深碧色衣物的青年男子慢悠悠走了进来,不是旁人,正是碧血阁的阁主杜托心。
他一步步走入庭院,从烟生身边经过时,让烟生立刻生出十二分的戒备,然而杜托心却对他视而不见,径直走到了赵葛萦身侧,单膝跪下,伸手试了试郁争喧的鼻息。
结果当然是了无生息,再无挽救的可能。
杜托心喟叹一声,轻声道
“王上已回天乏术……王妃还请节哀,是卑职来晚了。”
赵葛萦侧过脸去,微微闭目,似因太过悲痛,下意识要逃避这个问题。
杜托心也并不介意王后对他的无视,复又站了起来,转身看向烟生,说道
“你报仇的方式,就是放着罪魁祸首不杀,去杀一个对你没有防备的无辜之人么?”
烟生道
“他不无辜。”
杜托心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
“是,不无辜的人都该死,既然连伥鬼都难逃一死,那你怎么还不动手,杀掉主谋王妃呢?”
“杜托心!你放肆,你怎么敢说出这样逾越的话出来!”
烟生还未开口说话,郁云乐便先被杜托心毫无遮拦的话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先开口怒骂,心道此人果然十分讨厌。
又生怕烟生当真被他言语鼓动,来杀他的母亲,连忙爬了起来,手忙脚乱的抽出鞭子,万分戒备的看向烟生,急促呵斥道
“烟生,你想杀母亲,那先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他是真心实意说出这种话,甚至已经做好拼死一搏,乃至战死的准备,然而烟生却并不将他看在眼中,杜托心也对他的怒骂无动于衷。
实力羸弱之人,就连极致的愤怒都让人不予在意。
郁云乐在烟生眼中如此,烟生在杜托心眼中,同样也是如此。
看穿烟生眼底凝结的仇怨冰霜,并不会让杜托心生出任何怜悯或者愧疚,甚至他并不介意再往火上浇油:
“你若不动手杀王妃,那我可就动手杀你了,不过,既然是将死之人,不妨在你临死之前,再告知你一件事情,让你死的更明白一些——你是否疑惑,为何你素霓山庄也算有名的剑派,怎么面临万灵承天会,会毫无抵抗之力,一夜之间就被屠杀殆尽?”
烟生:……这个问题,他自然想过,却也不过只当凶手穷凶极恶,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烟生蹙眉而望,王妃脸色瞬间惨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叫她此刻的神情,竟然比眼睁睁看着郁争喧死在自己面前时还要难看。
就连郁云乐也感知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从杜托心口中说出来,然而没有给他任何阻止的机会。
在几人注视之中,杜托心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
“那是因为——为了防止有人发现火势后立刻扑灭,无法达到想要的效果,所以在水源处下了倦神粉。”
“倦神粉无色无味,除了让人稍微困倦一些没什么大作用,也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但卷神粉若吸入散灵烟,可就非同一般,非但让人陷入昏睡之中,还会让人散灵废功,若有仇敌找上门,与熟睡中的待宰羔羊——”
“杜托心,本宫最终并没有应允你这项提议!此事风险太大,我只叫你在藏书阁倒油,以期用最快的速度烧了素霓山庄藏书阁,叫天下人都以为【聚龙化神策】已经消失火海之中即可,你怎敢忤逆行事,且谎瞒不报?!”
杜托心的话还没讲完,王妃便厉声呵斥,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她心中此刻亦是震惊非常,不敢相信杜托心竟然擅自行事,且瞒她这么多年。
若杜托心没擅自行事,素霓山庄说不一定大多数人都还存活……又怎会有今日惨状?!
而此刻她的呵斥也显得太过苍白,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说出这些话,不过是推脱之词罢了。
杜托心闻言,微微俯首,说道:
“王妃莫急,这一切自然都是卑职的错,都是意外太多,与王妃您无关哪,况且,烟生已经是死人一个,您害怕什么呢。”
杜托心回头,又看向满脸呆滞的烟生,欣赏了他一会儿面部表情,才说
“哦,还有另外一件事,一并告诉你也无妨,火烧山庄前,【聚灵化神策】就已经被我取到手中,不过,为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你们素霓山庄,还是要做做仍怀揣神术的样子比较好,这样,也才能吊着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的注意力。”
烟生:……
哈——
他全庄上下数十条人命,在杜托心的口中,竟然只是做做样子的挡箭牌,钓鱼饵。
如此的不在意素霓山庄,竟然初见时还能做出那般友善的举止……除却大师兄外,这人间界他最是好感依赖之人,竟然也是害他骗他最深之人,世上究竟还有谁可相信?!
那似乎是死寂太久,又好像只是一瞬,才听见烟生的磨牙声,与低声喃喃:
“原来,如此,竟然,是你……”
他一直以为,杜托心该是心善之人才对,就因为初见面时对方“推心置腹”的为他分析利弊,叫他心生好感,乃至于碧血阁千万次强调不可留存任何情谊,他仍下意识以为杜托心本性仍善,相比其他人的惶恐不安,他却更能安定的在碧血阁拼命修行历练,以为他并非孤单一人。
却怎么也想不到,真正谋害素霓山庄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杜托心,不——又或者,这同样是迷惑他的话术,杜托心也不是罪魁祸首,而另有其人呢。
毕竟,按王妃与杜托心所言,还有另外一伙人才是真正将素霓山庄屠杀殆尽的凶手……不,也许压根没有另外一伙人,从头到尾全是龙王府所作所为,只是想推卸责任,所以才杜撰出另外的势力,
可既然都打算不让自己今晚活着出龙王府,似乎再撒这样的慌也没有必要……究竟哪句话是真,究竟哪句话是假,又究竟……到底有多少人,是他的仇家?!
烟生长啸一声,蓦然弯下腰去,张嘴一吐,竟生生呕出一口鲜红刺眼的心头血出来。
他剧烈的喘息不止,面露痛苦之色,双手捂住耳朵,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鸣不断,又头疼欲裂,肝胆寸断。
他以为自己终于能一下子了结自己的仇怨,结果所得到的,是更扑朔迷离的真相,是更痛苦的人际险恶。
一部聚龙化神策,究竟是灭杀龙脉的神法,还是将人心化作恶魔的邪书?!
他想不明白,也无法再想。
杜托心似乎是欣赏够了他痛苦的表情,声音如幽冥鬼魅传入耳中:
“烟生,你死后,我可破例为你埋尸立碑,上书烟生之墓,素霓山庄已经被焚烧的一干二净,哪有什么死里逃生的小公子,你既然不想做活着的碧血阁烟生,那就做死去的李家少爷吧。”
藏名,藏名,他死了是隐姓藏名之人,活着更是被剥夺身份,活在夜色暗影下的无名之徒!
两道敲扇声响起,天地间唯有风打叶声。
又一阵风起,又一阵叶摇。
轻微的树叶摇晃声掩盖之下,是簌簌两道更为轻微的身形移动声。
那是水苔与雀奴接到了杜托心的指令,已经开始展开暗杀的行动,要来取他的性命。
让昔日最为默契的同伴来杀自己,是要赌自己下不去手反击,还是故意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死也要死在最痛苦的方法之下呢。
杜托心,你真是好会玩弄人心的魔鬼。
第239章 忽然而已
昔日协作的同伴, 今夜相杀的死敌。
世事易变,瞬间而已。
水苔与雀奴向他袭来的时候,烟生只是动了动眼睫, 竟生出无力的感觉。
不想去做任何的抵抗, 或许死在这里, 也是不错的归宿,至少他可以不用再痛苦过活下去。
但烟生略略一闭上眼睛, 脑中浮现的全是素霓山庄熊熊燃烧的大火,耳朵里仿佛仍能听到各种惨叫, 他又怎能为了逃避痛苦,大仇未报,便选择一死了之。
他不愿, 不能,不可以死!
薄如蝉翼的刀刃逼近脖颈,飞速划过时,被割裂的唯有冰凉的夜色。
以及被分成两半的灵蝶尸体,转瞬见化作灵光飘散,而烟生已经不在原地。
水苔与雀奴的背后传来轻微的破空之声, 二人几乎想也不想的前后低头,两道飞光贴着飞扬的发丝划过,被割断的发丝飞上虚空, 又向下跌落。
然而只是微微跌落, 就被去而复返的薄刃再次将其一分为二。
而水苔与雀奴也早已经离开原地数十丈外, 再次隐身夜色之中。
斗争中的三人齐齐消失眼前,庭院中剩余的三人屏息以待。
王妃心情实在太过复杂, 难以表面,甚至无法分辨是想要哪一方胜出;
郁云乐却是颓丧出神的呆坐在原地, 因为父王死去而愤怒的心情也有些空茫,他的心脉跳动厉害,那是一种后怕——想想看路上他对烟生的颐指气使,简直有一种逗弄虎狮的无知了。
以烟生今日全无保留的表现,那两片薄刃一去一回,足够他死去四次,亏他偶尔还质疑烟生的修为,只能庆幸,烟生并不和他计较罢了,不然,他怕是比他的父王死的更早。
而杜托心仍旧站在原地,神色时不时转动某处,显然他是三人之中最为悠闲的一个,站在这里仿佛不是旁观搏命之斗,而像是老师查验弟子们的功课切磋。
只是这切磋有些太废人命,有人死去,才算结束。
杀手与杀手之间的交战,并不如大能尊者之间的对决一样天崩地裂,山摇树晃,气势惊人,而是万分的安静,仿佛平静的水面没有波澜。
但这平静的水面是处于幽深山谷中的碧绿深潭,置身其中,感受不到汹涌的波涛,却有刺骨的寒气入体,叫人忍不住打起冷颤。
阴沉的夜色,肃杀的氛围,让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就算是修为最低的郁云乐,也不由僵直身躯,睁大眼睛,拼命去看眼前的对招,分明只能看到一二残影,却总觉得眼花缭乱。
偶尔有十分明显的光影闪过,抬眼看去时原地却已经空无一物。
太快的速度,太快的身影,碧血阁两个排名最靠前的杀手之间的对决,外行人看不出什么门道,入门之后能感受到紧张的意境,修为再高深些,则能更清晰的知晓无声惊雷的险要。
这场“切磋”并没有延续太长时间,烟生到底难以一敌二,尤其这二人中的一个,修为与烟生不相上下。
只是一瞬间的应接不暇,便被抓住破绽,光影一闪之间,不等他避开,便感觉脖间一凉。
稍一停滞,下一刻便是钻心之痛,鼻息间涌入浓烈的血腥气,想要伸手止血抑灵,却为时已晚,无能为力,便从空中跌落,“嘭”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上,荡起一阵飞扬尘土。
而后,烟生在地面上挣扎两下,便彻底没了动作。
水苔与雀奴二人一前一后现身,落在烟生身侧站立,任务完成,他们在等阁主下一步的命令。
这是……死了么。
王妃眼中怅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郁云乐一时间也不知所措。
杜托心一步步走了过去,垂眸看烟生的“尸首”,脖颈与心脉处两道伤痕是再典型不过的碧血阁杀人手法,血如水流潺潺,衣物已经被浸透,地上也流淌血水。
杜托心单膝跪下,伸手拂过烟生的鼻息,顿了顿,才说:
“很完美的招式,水苔,你果然从不让我失望。”
被点名的少女无动于衷,也没有回应这句话——当然,这在碧血阁中实属正常,完成任务后,上面人的夸赞只是单纯的夸赞任务完成的还可以而已,若真为此生出诚恐诚惶的心情或者什么得寸进尺的想法,那就该倒霉了。
当然,一般来说,夸赞完也就立刻翻篇了,但今日杜托心在夸赞完,却还有一句话要说:
“可惜,太过完美,有时反而是巨大的破绽。”
他的话还没说完,脖颈处便已经贴上冰凉的薄刃,再近一丝,他的脖子就会被割裂,然薄刃无法再近一步。
灵气震开了薄刃,随后三把刀分别扑向他们三人,水苔与雀奴自然是早有准备快速后退。
而原本奄奄一息的烟生,亦是向后一退,睁开眼睛的同时,他已经一边站起一边后退数十丈,飞身落在一处屋檐上,吞下一颗丹药,然后快速点了止血的穴道。
水苔穿透他身体的第二刀,入体之后偏了方位,强行在他体内贴着灵台弯出一道弧度才飞出体外,这样做固然承受数倍的痛苦,却好在仍保住他的灵台。
灵台完好无损,那受再多外伤,只要不致命,都不算什么。
但显然一时之间,他无法再动的太狠,水苔与雀奴也各自找了地方落下身影,同样不敢再动。
杀人,尤其是杀比自己修为高出太多的人,最好出其不意一击必中,倘若没有得手,那就代表失败,必须立刻撤退了。
因为已经被识破计划,再没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眼前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又迅疾,王妃为之愕然,郁云乐更是搞不清楚状况,眼神左右观看,很想找个人问一问这电石火花见发生了什么,但他到底没真的那么不怕死,在这种时候去凸显自己的存在感,只是一边飞快在脑子中猜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边又紧张兮兮的看着眼前这几人对峙。
徐徐风来打叶声,缓缓云聚惊虫鸣。
远处有通明灯火,却无法映照此方笼罩漆黑夜色中的庭院,唯有惨淡月光投下昏沉朦胧的光辉。
烟生,水苔,雀奴三人分立三方屋檐之上,与杜托心拉开足够远的距离。
这样远的距离,杜托心稍微一个动作,他们三个就能逃之夭夭,似乎已经是很安全的范围。
但烟生他们三个,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们从未见过杜托心的真正实力,此刻和他敌对,还没真正对上,便已经感到不寒而栗。
不过,杜托心并没有立刻对他们动手,只是站在原地,叹气一声,似乎感到遗憾:
“水苔,来时我已经嘱托过你,今日你若能亲手杀了烟生,[洗情明心经]才能一举突破瓶颈,炼制圆满,过后你便是碧血阁最顶尖的刺客,没有之一。
你一向从未出错,是比烟生更和吾心意的碧血阁弟子,怎么,你今日想要上演一出好友情深的戏码,好叫吾感动,放烟生一条生路么?”
“水苔辜负阁主期望。”
水苔终于开口说话,垂下眼眸,朝他行礼,虽然是讲认错的话,却并未收起手中蓄势待发随时可出手的碧血刃。
她一向冷漠的眼中,难得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纵然她心如石,既然做出了背叛碧血阁的决定,那就决然不会临头后悔,但面对曾对自己寄予厚望的阁主,难免还是有所愧疚。
于是她少有的多做了一句解释,却也是为了回应自己为何临阵变卦的缘由:
“若我现在已经成功[洗情明心经],当然可以毫无顾忌杀掉烟生,可惜我没有……我做不到……”
要将[洗情明心经]炼至圆满,必须先杀烟生,可要杀烟生,却需要将[洗情明心经]炼至圆满,才能真正毫无任何顾忌的下手。
这似乎是一种无解的循环。
[洗情明心经]乃是碧血阁弟子修行心法,练至圆满,修为将会迈入全新境界,灵气浩荡如海,也将会让人彻底断情绝爱,世上无人不可杀,而若要将[洗情明心经]练至圆满,那就需要不断的杀人,灭情,断欲。
而最后一个要杀的人,必须是自己最为在意,寄托最多情谊,且修为与自己不相上下,甚至更高一些的人。
只有这样,才能在对招时用尽自己所有的修为与情谊,而后随着对方的倒下,修为全空,情欲成灰。
只是,能满足这个条件的对象,既无法轻易将其杀害,也很难说服自己将其杀害,所以真正将[洗情明心经]练至圆满的人,寥寥无几。
但很难做到,却不代表从未有人做到过。
但最有可能做到的人自己为了可笑的,微薄的情谊放弃了近在咫尺的机会,怎么能不然杜托心感到可惜呢。
但也仅此而已,可惜之后,上一刻被他寄予厚望的人,下一刻便被他完全从心中抹去,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
若对水苔算是期望落空,那么对雀奴……从未有过什么期待。
杜托心看了雀奴一眼,实话来说,相比于一个合格的碧血阁的弟子,雀奴更像是一个逗趣的玩意儿。
既怂又怯,实力平平,却偏生对烟生有些众所周知的嫉妒,许多次想要陷害烟生,结果他布下的计划就和他的神色一样,让人一看便一目了然,最后自然是全都夭折,然后被烟生与水苔抓过去做各种任务打下手。
至于这种行为是以德报怨,又或者是故意折磨雀奴,让他日夜担忧自己小命,那就是不得而知的事情了。
第240章 真容现世
雀奴打不过烟生, 害怕烟生的报复,于是一边暗中咬牙切齿的嫉恨他,一边明面上又对他言听计从, 碧血阁中的其他弟子, 都以为烟生这么不在意雀奴的嫉恨, 还非要次次出任务也把他给带上,早晚有一天, 烟生会阴沟里面翻船,被雀奴狠狠坑上一把。
就连杜托心也很好奇雀奴到底什么时候, 会给烟生来个“惊喜”,狠狠把自己的嫉妒之心倾撒出来。
所以此刻,杜托心才对雀奴的背叛更加意外, 甚至比水苔的反叛还要惊讶。
毕竟,再没有比现在这个时候更适合落井下石,杀掉烟生了。
水苔临场反水,配合烟生演一出戏给自己看,他二人长久以来的默契与聪慧,或许真能一个眼神便了解对方的意图且付出信任, 但雀奴可不一样,水苔必然要提前和他说过这件事情,才能让他也配合如此得当。
以雀奴小心眼且妒忌烟生, 又很是畏缩的心性, 得知这个消息, 应该会十分高兴的把水苔要反叛的时候告发了才对,结果他却真的全程配合下来。
杜托心是真没想到, 还没等待雀奴对烟生的陷害,反倒是先等到了雀奴对自己的背叛。
人心, 当真是世上最无法琢磨的东西。
“雀奴——”
杜托心才只喊了他一声名字,雀奴便连忙开口求饶:
“阁主明鉴!我是被迫的,水苔说我如果不跟着她一块行动,她就先杀了我!”
杜托心闻言,朝他露出个微笑:
“即是如此,你现在仍可迷途知返,为时未晚。”
雀奴似乎有所动摇,但只做了一下收刀的动作,甚至只是稍微动一动,就又停下,试探性的问道
“那……此事过后,阁主可以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吗?”
杜托心似笑非笑,觉得他虽然有些蠢,想法还挺有些新奇:
“你是很特殊的人吗?”
雀奴:……
雀奴闪烁了一下眼神,便低头不敢再说话了。
自然,他也没有继续收手的动作。
杜托心的言下之意,当然是不可能放过他的,雀奴的沉默,也代表着他选择继续与烟生,水苔二人为伍,但他的战队,本来也影响不了什么。
谈心的时间已经结束,杜托心伸手一挥,指尖落下一只杜鹃,周身有灵气凝聚的彩蝶环绕。
“既然要表现你们三个之间的情谊,那就和烟生一道以死谢罪吧。”
他的话音落下,那只杜鹃便啼叫而起,本就漆黑一片的天地,更是连月色也渐渐变得昏暗不明。
世人常说杜鹃啼血,但其实杜鹃叫声很是清亮动人,可是此刻这种杜鹃高声啼哭,却让所有人从心中感觉不适,那是真正如同呕血一样的拼命啼哭,听此音者,仿佛被勾起心中最哀痛的情绪,恨不能涕泗横流,而无一战之力。
烟生他们三个倒是见识不少以音控制人心的功法,倒是能够很快以各自的方法从此啼哭中脱身出来,但以杜鹃啼血影响他们的情绪心神,不过是一件顺手而为的事情。
真正要杀他们的招式,是修炼完全的[洗情明心经],是十层灵台之后开启的灵域。
天地陷入完全的漆黑,那是属于杜托心的灵域,薄薄的刀刃在黑夜之中飞速穿行,不时便刺中一个人,却并不致命,仍有活着接受下一次被刺中的机会。
而任凭他们三个怎样掩藏自己的踪迹,在灵域之中,也无所遁形。
这是背叛的代价,当然不会让他们死的那么轻易。
烟生不知水苔与雀奴如何,但他自己却是真的到了强弩之末,先前临时止住的伤口再次开裂,加上新鲜划开的伤口,让他之血气持续不断地流失,甚至维系不了,而蓦然间跌落地面上,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耳边又传来刀刃飞旋的声音,是准备继续折磨,还是立刻了解他的性命呢。
但总归活不过今夜,可自己大仇未报 ,怎么能够死在这里!
烟生奋力立剑身前,费劲力气支起身躯,只觉得气血翻涌,浑身燥热,牙齿咯咯作响。
在他自己未曾注意到的时候,一点点的灵光从他身躯之中浸出,乃至浑身上下萦绕旋转无数的灵光,那似乎是他压制不住体内灵气,将要爆体而亡,让躲避攻击的水苔与雀奴朝他投去担忧的目光,杜托心亦是将目光完全朝他看来。
无边黑暗中唯一的亮光所在,无法不吸引人的目光。
更何况,烟生忽然便爆发出一声仰天长啸,一股澎湃灵气冲天而起,连带他的长发也尽数散开,在灵光冲击之下张扬飞舞。
而几人的担忧好像也没有错,烟生似乎承担不了这样的灵气爆发,让他的脸上竟然出现一道道的裂痕,让几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然后直直看着烟生脸上一片片分裂的脸皮开始发皱卷曲,从烟生的脸上簌簌掉了下去。
水苔抿紧了嘴唇,雀奴却下意识略微偏移了视线,这场景实在太过骇人,他杀过的人无数,可没剥过别人的脸皮……如这般四分五裂一片片撕掉脸皮,那简直是毫无人性的酷刑了。
但又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灵光映照之下,随着烟生的脸皮开裂脱落,映入眼帘的不是模糊血肉,而是另外一张完美无缺的脸庞,让所有人为之有一瞬间的失神。
不知何处来的清风吹拂,将烟生脸上余下的残渣也尽数吹尽,完全露出惊艳璀璨的容颜,无边漆黑的夜幕之下,在剑光灵气的辉映中,更让这份惊艳衬托的让人观之忘尘脱俗,失魂落魄。
忽然惊出美人面,横剑映之辉光泛,恍若雪昙明夜间。
眼前这突发的变故,让一贯冷静的水苔也失态,下意识脱口道:
“烟生,你的脸!”
他的脸……怎么了吗?
烟生眨了眨眼,垂下头去,看着立在自己身前的长剑。
灵光映照之下,剑身上映照出他的面容。
映照出来的面容有些扭曲,但却也足以让他辨认出来,这是让他完全陌生的一张皮囊,可是依稀间又能找到一些熟悉的感觉。
烟生想了一会儿,才慢慢从尘封的记忆里,找到关于这张陌生皮囊的熟悉感来源。
那是属于李藏名的真正容貌。
李藏名怔怔看着剑光中的面容,久远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其中有一道温和的声音最终压过了所有的声音,清晰的回响在他的脑海之中,从很久很久之前,传到了现在:
“你面容之上如今是一层风迷咒,已经将你的容貌完全掩盖,谁也认不出你,而此咒无人可解,等你灵台十层,便可自行挣脱龟裂,届时,无论你是素霓山庄的遗孤,还是碧虚玄宫的弟子,又或者仅仅只是这张脸,你都可以光明正大的展露与世人面前。”
莫叹绝路无生机,不过未到逢生时;
往昔埋名今日现,生死只争一念间。
几人注视之中,李藏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微微抬头,却仍然低垂,开口说话,同样虚弱,却带着莫大的坚定:
“阁主,是生是死,何必故作玄虚,折磨多时,不如一招落定。”
他不知道杜托心此刻藏身何处,但他已经有办法找到杜托心的身影。
一只灵蝶,两只灵蝶……千万只灵蝶盘旋而起,带着一缕缕的灵光一丝丝划裂漆黑的天地虚空。
最终环绕出一片越来越大的灵域,而原本漆黑无比的夜色,也被飞旋的灵光一点点照亮。
眼前忽然又是一暗。
雀奴晃了晃脑袋,再次看向周围环境,又觉得诧异。
眼前夜色有月,已经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甚至月色明亮,没有点灯,他也能看到仍跪坐在庭院中的王妃一家三口,可是左右眺望,竟然怎么也找不到烟生与阁主的身影。
“先前我们是被阁主拉入到了他的灵域之中,现在是阁主被烟生拉入到了他的灵域之中。”
不等雀奴问出口,水苔的声音便冷冷响起:
“静待结果出现吧。”
现在已经不是他们两个能够插手进去的对决了,就算想要参与进去,也找不到参与进去的法门。
这是烟生自己的选择,生死由命,并不需要他们两个的帮助。
“灵域?那不是十层之上的灵台才能有的能力——难道烟生已经有这等修为了吗?!”
雀奴不可思议的叫喊,但水苔却不予任何回应,不过,有时候,沉默显然也是一种回答。
片刻后,雀奴的声音又低声响起:
“那才是……烟生的真正面容吗?”
那一幕实在太超出雀奴的见识,叫他仍无法忘却,但水苔却同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是看向虚空之中,神色间第一次长久的出现名为迷茫的情绪。
灵域之中。
随着黑暗被灵光占据,杜托心的身影也一点点出现在李藏名的眼前,他就站在李藏名的对面,目光出神,似乎为李藏名的容颜而痴迷。
但若真这样想,那就是真要犯下大错了。
李藏名甩开手中的长剑,直直的看向杜托心,然后听见他说:
“真不愧是流淌着清泉谷血脉的人,你的容貌,当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清泉谷是九州出名的美人之乡,然而整个清泉谷的美人加起来,却也难企及李藏名此刻的璀璨夺目。
而杜托心之所以突然提起来清泉谷,是因为李藏名的母亲出身清泉谷,但李藏名的母亲与杜托心非亲非故,李藏名可不觉得他会记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
令杜托心怀念起清泉谷的,是另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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