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所谓考验
对于跟踪旁人的侍从而言, 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完全跟不上被跟踪者,而是以为自己跟丢了, 却又在准备放弃的时候, 再次看到了对方的身影。
那是想放弃又感到心虚, 回去交差的时候也无法坦诚的说出自己跟丢的事情,但如果继续跟踪下去, 就又会跟上之后没几步又跟丢,, 然后找不到准备放弃的时候又看到对方的身影,如此反复循环……当真是不知道究竟折磨的到底是谁了。
白尽欢倒是没任何负罪感,他可没强迫人一定要跟踪他啊。
而白尽欢不仅仅是身后有“尾巴”, 是说连前去找寻宣浓光的路上,也遇到不少的阻隘与考验,或者说小孩子的恶作剧更恰当吧。
白尽欢轻而易举的破了那些陷阱,包括但不限于草地里脚踝高度的麻绳,与散落在附近的钉子,拦腰的藤蔓, 脖颈高度的细线,头顶带有尖刀的木架,以及脚底下薄薄一层的陷阱, 和陷阱里的蛇虫鼠蚁……
以及山林之中弥漫的到处都是的湿漉漉的烟雾, 这些烟雾有致幻的毒素, 若是一般人,很容易便迷失其中, 而且若是呆的时间长了,将烟雾吸入五脏六腑之中, 也很有被毒死的风险。
至多二人并行的山道阶梯上,也笼罩着若有似无的烟雾,脚下还湿漉漉的,稍不注意,都会跌到山崖下面去。
而在石阶的尽头还盘旋着一条大蛇,见有陌生人进来,那条大蛇便猛地俯冲过来,朝着来人张开了血盆大口——然后被一柄光辉璀璨的拂尘甩了一下脑袋,便嘭的一声摔倒在了地上,而后贴着地面委委屈屈的爬行。
收复了那条大蛇之后,便到了山寨的门口。
终于是看到大门的时候,白尽欢不由叹出一口气,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过来帮忙,还是过来接受什么九死一生的闯关考验来了。
可惜一系列的考验过后,迎接白尽欢的不是什么前辈尊者,也不是什么功法秘籍,而只是一个喜欢到处闯祸捣蛋的小鬼——当然,放眼九州也没有人会比他的辈分更高,比他的修为更深,比他的功法更精妙高深。
所以……就算是成功通关,果然还是没有什么成就感就是了。
宣浓光带着一群小则七八岁,大则十七八的少年们站在门口迎接,白尽欢一进去,便被一群少年人围着,宣浓光和他打过招呼之后,便得意洋洋的,和其他少年人介绍说:
“这位就是我常和你们说的大师兄,怎么样,果然是很厉害的吧!”
白尽欢:……
虽然是被夸奖了,但也完全提不起来任何被夸赞的喜悦啊。
他内心只感觉无奈,不过,那些被自己设下的陷阱反噬的少年们,则是一边捂着自己的伤口,一边害怕又敬佩的看着这名毫发无损的来客,一边如小鸡吃米一样点头。
怎么不厉害!
他们是真正切深体会到这名来客的厉害之处,又感觉此人的善良——早些时日,宣老大就已经说过,会来一个很厉害的人物,无论什么陷阱都难不倒这个人,又说大家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随意在来路上设置任何陷阱来考验他。
大家兴致勃勃,又因为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拿捏不好力道,所以去问宣浓光陷阱的难度要设置怎样才好,宣浓光却一脸不在意的说:随便你们怎样设置,都无所谓。
于是大家全都被调动起来积极性,绞尽脑汁去设置陷阱,甚至是连环的陷阱,但却被轻而易举的绕开,不但如此,在自己去查看陷阱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最后却是自己中了自己设下的陷阱——这当然是这名客人的手段,但这名客人却也心怀仁爱。
是说他们布下那些陷阱,最后反噬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们以为自己会死,但被麻绳绊倒之后也只是吃了一嘴的泥巴青草,原先散落的刀片却已经不见,割脖子的细线在脖子上划出一道细线后就断裂,头顶的木架砸下来的时候,虽然也砸的人头晕目眩,但是上面的尖刀已经没有了,掉入深坑里面,那些带毒的蛇虫鼠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拔去了毒牙毒囊……
于是他们也明白,这名客人是让他们自己体会到自己设下的陷阱苦头,但苦头也是浅尝辄止,并不是真正要他们受伤或者死亡。
白尽欢闲来无事,觉得陪这些少年们玩一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所谓来都来了,他倒是也想知晓这些少年们能带来多大的惊喜,其实那些连环的陷阱也很有新意,若是换成普通人,甚至是修行者,怕也很难过关。
但谁让这是白尽欢的世界,而且他的修为远远碾压这些少年人呢,避开那些陷阱简直易如反掌,还能顺带着反过来作弄一下这些恶作剧的少年人——当然,要他们的命就没有必要了。
白尽欢并不特别在意谁,也不会一定要保谁不死,同样的,他也对剥夺旁人的性命没什么兴趣。
而通过所有的陷阱与考验,再次见到宣浓光,他的装扮也很不一样了,一身深蓝碧绿的草莽装饰,实在是分不清到底走的什么路线,唯一特点是看起来十分利索。
一头柔顺浓密的长发也被他剪的乱七八糟,好在他还没极端到剃成什么狗啃头出来,但也没有好到哪去。
额前束了一条发带,又编了几条细小的辫子,一并束到脑后,用一条筋绳绷在一起,这造型实在是夸赞不出什么好词,唯一的好处,大概是无论怎么打斗也不会松散,甚至几天不拆也不会零散如鸡窝吧。
而他的额头到脸颊处,也贯穿一道伤痕,这让他本来乖巧可爱的面容,显得有些可怕了,尤其他身上还盘桓着长蛇,更是让他看起来颇为吓人。
但他本人对这道伤痕,看起来也不怎么在意。
白尽欢打量着宣浓光几乎是面目全非的装扮,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亲眼见证,还是有一种孩子长歪了的沧桑感。
虽然这家伙本来根就不正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叛逆……但好歹原来只看外表,也还是个乖崽嘛。
白尽欢打量了他半晌,才一腔惆怅的开口:
“你现在这身打扮……是准备当乞丐还是海盗?”
宣浓光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装扮,理直气壮的说:
“这样方便打架啊。”
白尽欢“哦”了一声,没觉得这是什么优点。
而后不等宣浓光开口请他入内,便径直往眼前简陋的山寨内走去,一边走,一边问:
“说吧,找我来是做什么?”
宣浓光跟在他的身后,挠了挠眉心,说:
“我也想当老大!这个地方就是我找的老巢了,但还没有想好取什么名字……大师兄帮忙选个名字吧。”
白尽欢:……
白尽欢简直是无言以对了,很想扶额……什么老巢,有这么说自己根据地的么,再不济说一个“自己住的地方”或者落脚地,也比老巢这两个字好听吧,这下好了,不用别人定性,这是自己直接给自己扯了一个反派的定位啊。
白尽欢忽然有些后悔在碧虚玄宫的时候,让宣浓光自由发展,而不是强迫他多读几本书了,这下真是落草为寇的文盲山贼了。
白尽欢一边在内心疯狂吐槽,一边外表倒还是风轻云淡的得道高人形象,他往前行走的途中,也顺带着打量着这座所谓的“老巢”。
那是说,他们一群平均年龄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竟然也像模像样的,找到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山海悬崖,然后已经在划定的区域里面造出了一些房屋楼阁。
既然已经搭建出来了一个像样的基地,难免想要一个组织的名字。
但各自对组织名称都很有自己的想法,宣浓光自己呢,对起名字这种事情也不感兴趣,但别人家都有个招牌,总不能他们就是个无名之地吧。
一路走到尽头,是整个寨子里看起来最高耸且宽敞的竹楼,不用过多介绍,也知晓这是属于谁的楼阁。
白尽欢进去之后,就很不客气的坐在主位上。
下面那些跟随走过来的人,看到这位客人若无其事的坐在主位上,很有一些心惊肉跳,是怕宣浓光翻脸。
宣浓光为人倒也仗义,而且教导旁人修行也很是大方,并不怕他们学的真本事了反过来谋害自己,并且得到什么财物,也分给下面的人很多,至少从老大的角度来说,宣浓光可比祭司以及龙王部,或者其他什么富贵人家慷慨大方多了。
但这人喜怒不定,就算是跟他最早的人,惹他不高兴也是喊打喊骂的,是完全不给人面子,更不要说没经过他同意,就擅自动用他的东西了。
心情好他当然也不介意嬉皮笑脸和人称兄道弟,但心情不好那就要直接上演血溅三尺地了。
但今天宣浓光应该是属于心情比较好——应该说相当好才对,被人毫不客气的占了主位,竟然一点也不恼怒,并且还乐呵呵的亲自去搬了竹签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很不讲究的单膝跪坐在一旁,胳膊放在案上,睁着圆滚滚的眼珠看着来客,说:
“这些就是大家起的名字了,大师兄看看。”
有人煮了茶过来,他也先放一杯到了这位客人面前,然后才自己喝了一杯。
而后又趴在桌子上等待——这样的宣浓光,哪里有半分凶神恶煞的煞星样子,甚至是乖巧可爱了,看的其他人全都目瞪口呆,怀疑自家老大今天是吃错药了。
第282章 起个名字
在这位被称为“大师兄”的来客面前, 宣浓光不像是无所畏惧威风凛凛的老大,而像是一个弟弟了(不是)
但其他人看着宣浓光甘愿将主位让出去,自己坐在一边的言行, 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同样也不觉得他这样做显得有多么的卑微。
宣浓光尚且还能自如且熟悉的和他说话, 其他人虽然也对这名远道而来的客人心生向往之心,却是连话也不敢说。
事实上, 从这位手持拂尘的白衣客人步入山寨中,甚至从他踏入到外围的那些山林, 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已经让这些少年们无比惊讶且意外了。
看着那道身影如云雾一般飘荡到眼前的时候,又觉得他像是神仙降临尘世一样……总之是和整个山寨都格格不入, 他和老大说话的时候,其他人都只是默默地跟在身后,并不敢插话进来。
看着客人一路从山寨湿漉漉还带着各种青苔泥土的石头地上走过时,也有不少人心中生出担忧,是怕这些青苔泥土将对方一尘不染的衣服染成一片泥泞。
风吹起层层叠叠的衣摆,那连缝隙针脚也看不出的衣物, 竟然是丝毫尘土都无法沾染一分。
微风吹拂的时候,随着这名客人的拂尘,发丝, 衣摆轻轻飘荡的时候, 他们的心也不由得跟着轻了一轻, 更是寂静无声了。
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见识了这位客人的本事,另外一部分, 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仿佛是天生的顺从。
白尽欢却也不在意这些小孩子是怎么想他的, 他翻了翻那些竹签,那些是这些少年们起的名字,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全都有,想要从里面挑出来一个名字,看起来确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不过——
白尽欢将扁平的竹签按在桌案上,问了宣浓光一个问题:
“你急匆匆的找我过来,不会就是为了起名字这种事情吧。”
“不行吗?”
宣浓光露出无辜的神色,很是理直气壮的说:
“大师兄不是说有任何需要请求您的事情,都可以请您过来吗?难道大师兄说话不算数。”
“我不是如约前来了。”
白尽欢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若有所思道:
“我只是没有想到,就为了这种事情啊?看你那么急切,还以为你快要死了呢。”
宣浓光:……
“大师兄——就不能盼我点好的吗?”
哪有这么说师弟的!
宣浓光很不满,立刻就想发怒,但想了想他和大师兄之间的修为差距,最后也只是不满的撇了撇嘴,说:
“那大师兄愿意帮这么一个小忙,起个名字吗?”
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起名字这种事情,要么全然不在意,一秒钟就能想出来几个字的组合,而一旦在意,起名字就将会是世上最纠结的事情的之一了。
于是白尽欢决定直接作弊——那是回想了一番原剧情这里是怎样走的——作为没有文化的山野盗贼,最后决定的方式也相当符合宣浓光丈育的人设。
那就是抽签。
于是白尽欢说:
“抽签吧。”
正好这些名字都是写在竹签上的,倒是也省了制作签子的过程。
抽签?
听到大师兄的话,宣浓光不由说道:
“这也太随意了吧。”
简直是完全不掩饰的敷衍!
如果抽签出结果,那找大师兄来这一趟岂不是白来?总不能就是来做个见证人吧。
……我还没讲你就为了这种事情找我,也太随意了呢。
白尽欢呵了一声,高深莫测的说:
“你懂什么,这叫天意——你们最终的目的,不是想要战胜海上蛇神么,自然唯有顺从天意,天意才会眷顾尔等。”
宣浓光:……是么?我怎么不相信呢。
宣浓光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这是大师兄找的偷懒借口,但座下其他少年,听到“大师兄”前辈的解释之后,还真是一脸信服的表情,并且点头称是。
惹得宣浓光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你们到底是懂什么了一个个的就点头了,不许点头!”
这也太无理取闹了,但虽让他是老大呢,他既然这么说了,其他人也只好放弃了点头的动作,只是用眼神示意。
但其实,关于天意这种事情,其实宣浓光这种持强大怀疑态度的人,在溟州才是完全的异类。
内域各州府对天意神明的信服度或有不同,但对于几乎全州民众都信奉海上蛇神的溟州而言,显然顺应天意是太重要的事情,甚至连日常买卖,出行……都要先问过蛇神才行,尤其想要出海寻求海货,更是要先经过一番祭祀,问过蛇神的意见才算可以。
因此,就算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也对所谓的天意顺遂深信不疑。
他们固然不想成为蛇神的祭祀,那是源于求生的本能,而又对天意深信不疑,那就是代代相传的,根深蒂固的念头了。
这二者并不冲突。
所谓寡不胜众,既然全都同意抽这种办法,也就按照这个方法来做了,那甚至是现场看了一截竹筒来做签筒,然后由白尽欢去进行筛选。
既然他来了,这种仪式感的东西,当然就是他来代劳了。
签字投掷出来,是笔画很是繁多的两个字。
【赢州】
“赢州?什么意思?”
宣浓光拿起来竹签看了半晌,然后得出一个结论:
“难道是要说我们会赢下整个溟州吗?这倒是有点意思,天意不错嘛。”
白尽欢只是低头扶额,很有些无言以对,只能说宣浓光是有自己的理解脑回路的。
宣浓光说完上面的话之后,又看向下面坐着的其他人,径直问道:
“这谁提的名字?”
“是我,老大!”
一道激动的声音响起,而后一个少年人从自己的座位上跳了下去,走到了大厅正中央的位置,竟然还很恭恭敬敬的朝着白尽欢弯腰作揖,行完礼之后,才说:
“见过前辈,我……我是张小树,赢州这个名字,其实是我先前在家的时候,听到家中长辈说起过的事情,是说海上除却蛇神之外,还有其他的不少神明,这些神明,就居住在海域中的仙山岛屿上,那些仙山岛屿上有数不尽的天材地宝,而其中一座仙山的名字,就是叫做赢州。”
又说:
“我选择这个名字,是希望在我们成功战胜海上蛇神之后,能够继续一往无前的去朝着这些仙山岛屿进发。”
所以宣浓光关于这个名字来历的猜测,一半算对,一半算不对。
但显然这样的长篇大论,停在宣浓光耳朵里都是废话。
“谁问你这个了。”
宣浓光掏了掏耳朵,一副完全没听进去的样子,但他倒也没有中途打断这人的说辞,可见也还是有那么一点成长的,至少耐心增长了一些,如果放在以前,大概是连给对方开口解释自己用意的机会都没有,现在好歹还让人说完话了。
等他说完之后,宣浓光就朝他扔过去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事先说好的,谁起的名字被选中了,有重赏。”
那少年人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又将宣浓光上天入地的夸了一番,才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下落座。
宣浓光又拿着那竹签看了又看,最后问:
“大师兄,您老人家觉得还有什么需要更改的地方 ?”
白尽欢想了想,说:
“既然是所谓的海上仙山,不若在赢州前面再加上三点水吧。”
分明海上仙山应该是瀛洲,少年你的名字少写了一半好么……但白尽欢觉得无缘无故倒也没有必要去打扰孩子的自尊心,于是就另外找了一个一个理由,然后补全了这个名字。
既然已经定下了名号,接着便是要开始轰轰烈烈的找人写字雕刻了,倒是行动迅速,效率高超……只不过写字刻字不是宣浓光擅长的领域,于是很干脆的交给了其他人去做。
然后他倒是忙里偷闲,和大师兄一道站在悬崖边上,下望没有边际的茫茫海域。
宣浓光眺望着眼前波澜壮阔的海域,以及海域上隐隐约约,影影绰绰似乎是岛屿的东西……不由开口询问:
“大师兄,大海之中果然有所谓的仙山吗?”
虽然说并没有直系
白尽欢淡声回答:
“又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如果真有的话——也不是不能去看看啊。”
宣浓光满眼兴奋,对探索海域又不加掩饰的兴趣。
白尽欢在一旁很镇定的给他泼冷水:
“比起来这个,你还是先想想如何应对眼前的事情吧。”
眼前有什么事情?
宣浓光茫然的看过去,他没感觉现在有什么事情需要去做啊 。
于是他直接问:
“需要应对什么事情?”
“那要看你问的,是长远目标还是近前的事宜,长远的目标,自然是对付海上蛇神之事,至于近前的事宜嘛。”
白尽欢随口回答,又朝他眨了一下眼睛——宣浓光立刻打了一个寒颤,他丝毫不觉得大师兄这个眨眼有什么好看的,但却本能的感觉到大师兄笑容下埋藏的“不怀好意。”
这该死的已经形成记忆的本能……让宣浓光很想立刻就逃离这片区域。
然后他就听到大师兄慢悠悠的说:
“那就是——祭司的人就要找到这里来了。”
宣浓光:——!!!
几乎是在白尽欢话音落下的同时,有人一路疾驰跑到了他们身边,甚至也来不及行礼什么的,径直便喊道说祭司联合龙王部的兵马,将整个基地全都包围了起来,正准备强行突破进来呢。
而且这次对方是准备充分,来势汹汹,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第283章 故意为之
好在就算是这段时间稍微平静一些, 大家也没放弃自己的修行,再来也因为终于有了固定的,属于自己人的地方, 也让许多人的心情还处于激动之中。
所以就算是对方来的猝不及防, 在最初的惊慌之后, 这些跟随宣浓光群居起来的少年们,也能够很快的反应过来进行应对。
虽然也还是为对方这么快就发现他们的“老巢”而感到意外就是了。
“怎么可能!”
听说竟然被人找了过来, 宣浓光一下子忘记了刚才谈论的话题,又看向传令之人, 奇怪的问: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又带有愤怒的说:
“难道我们中间出现了叛徒?!”
他怒眉倒竖,大有发现谁是叛徒就即可处死的意思,而他怒火发作的突然, 将这个传递信息的少年也吓了一跳,又连忙支支吾吾的摆手说:
“老,老大,不是我啊——我也不知道谁是叛徒啊。”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但白尽欢却可以给出答案:
“当然是跟踪我来的。”
“跟踪——大师兄?”
冷不丁的一声回答, 让宣浓光来不及隐藏情绪,就充满杀意的看了过去,那个传令的少年也惊了一惊, 脸色惨白, 惊魂不定的看着他, 既没有想到是这位客人引来的敌人,也没有想到他如此坦诚就承认了这件事情!
太过于坦诚, 反倒是让人一时间无法怪罪——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敢怪罪, 但他不敢怪罪……可不代表他们的老大也不敢怪罪啊,要知晓,他们老大可是真正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家伙,无论关系多好,一旦身份起疑,老大都会将其驱逐出境,甚至会一杀了之……
想到了这里,这名传令小兵的神色,不由在客人和老大之间来回流转,又面露纠结,显然是还没有做好如果这两个人因为这件事情反目成仇打起来之后,自己到底是该为了组织的和平区劝架,还是为自己的小命着想逃跑先。
但他预想中的惨烈情形并没有发生。
宣浓光牙齿磨了几磨,才不甘心的撤下杀意。
虽然仍然觉得忿忿,可是听到大师兄竟然承认了这件事情,却又生不出什么类似于看到叛徒的恼怒,或者感觉大师兄是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想想如果真是大师兄引过来的……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意外!
宣浓光下意识反应竟然不是大师兄警惕性太低什么的,而是这是大师兄有意为之,果然自己是已经被大师兄作弄出阴影了……宣浓光对自己生出一种可悲的怜悯情绪。
然后又很是不满的说:
“大师兄引这些人过来,是觉得我过的太安逸了吗?”
“只是一点小小的回礼而已——你们这些小友考验过了我,所谓礼尚往来,做大师兄的,当然也该回赠给你们一些惊喜考验才对。”
白尽欢微微一笑,说道:
“而且,我不是说了,当你遇到危难无法解决的时候,可以随时召请我,看来你只是记住后面一句“可以随时召请我”了。”
宣浓光:……
这种惊喜大可不必有!
离开碧虚玄宫太久,又太长时间没见大师兄,让他竟然忘了,大师兄可是比他还更“睚眦必报”的人啊。
作弄大师兄,那就要做好被他作弄回来的准备……这次真是大意了!
而且这算是——没有危险的时候,大师兄会带来危险吗?!
宣浓光一时竟然无法出口反驳,只是带有哀怨的看向大师兄,哀怨的说:
“坑害师弟……世上哪有这样做大师兄的。”
白尽欢莞尔,施施然道:
“你不就有了。”
……宣浓光脸上的幽怨肉眼可见的更加剧了。
但白尽欢却丝毫不觉得愧疚,反而很轻松,他的另外一层用意,就是要给这臭小子一点教训,让他不要动不动的就想着来召请求自己。
白尽欢几乎可以预想到这次召请自己成功之后,宣浓光会怎样滥用这样的手段,他可没什么兴趣陪宣浓光玩什么召唤兽之类的游戏,很累的好不好。
现在就让宣浓光知晓这么做会带来什么严重的副作用,以后这家伙才不会动不动就来烦自己,这叫把隐患掐灭在萌芽之中。
而在沉默半晌之后,宣浓光又很快的调整好了状态,哼了一声,很是不屑的说:
“大师兄既然想考验我,那就请大师兄看仔细吧。”
宣浓光肉眼可见的兴奋了起来,随后又哈哈大笑,朝着被他忽然大笑惊到的少年重重拍了一把肩膀,说道:
“走,去让大家都打起精神,也好叫大师兄看到你们的本事,谁要给我丢脸,我就把谁丢到海里面喂鱼!”
说完之后,他自己便率先昂首阔步的离开了,这变化太快,让人摸不着头脑,那少年还目瞪口呆的愣在原地,宣浓光已经快不见踪影了。
反应过来,才连忙转身跟了过去,只是没跑几步,又想起了原地还有个客人,于是又纠结的转身看向客人——是说,就这样走掉,好像不太好吧。
但客人很是善解人意,看出来他的纠结,便主动说:
“无妨,不必管我,去忙你的事情吧。”
那少年人才松了一口气,又连忙转身飞跑起来,朝着宣浓光走的方向追去,而看着两道人影飞快的离开了自己的视线,白尽欢才头疼的用拂尘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是觉得,怎么总感觉宣浓光越来越抽风了呢,这喜怒无常的性情,跟随他的人,尤其是亲近之人,怕是要被他这怪脾气折腾的不轻。
幸好现在不是自己来受这种折腾了。
白尽欢在为这些少年们感到同情的时候,又不由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用怕他能够对自己真正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这种性情相处起来,本身就是一件痛并快乐着的矛盾感觉。
白尽欢漫步走在山寨之中,却见了整个瀛洲号的人都激动地拿着自己的武器前去迎接敌人,神色之中全无一丝一毫的惧怕或者胆怯,有的尽是兴奋与激动,他们看到白尽欢的时候,也还会和他简单搭上两句话,都是充满着激动的声音。
“大师兄,您瞧好看的吧!”
“大师兄,我们可不会让您失望!”
“大师兄,等我们带胜利品回来分享给您啊!”
……
啊,别的不说,这声大师兄倒是跟着宣浓光叫的十分熟练。
不错,他来这一趟收获还挺大,至少“师弟师妹”是一窝蜂收了一箩筐啊这是。
白尽欢一边和这些少年们打招呼,一边朝着瀛洲山寨外漫步走去,走出山寨后不过几步,白尽欢又停下脚步,转身抬头,看向身后的山寨大门。
在山寨的门口,已经潦草的先挂上了一个瀛洲的牌匾。
这是宣浓光第一个领地的名字,也将会是他第一艘出海大船的名字,同样也将会是名震溟州,乃至人间九州的组织。
横海连天十三舟,杀尽仙山鬼神愁;
天子虽御九州府,入海也需低眉头。
这是日后流传关于宣浓光海上统御之力的词句,而现在,那威风凛凛的十二征仙舟,甚至连第一个舟没有,而第一个据点,也只是才有名字而已。
白尽欢站在高峰之上,垂眸看着宣浓光带着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人,在山林之中与那些人数远超过他们,年龄也远超过他们的祭司与龙王部手下互斗心机,纵然受伤流血,却越战越激烈。
其中犹然以宣浓光最为亮眼,他挥舞着那一只不折之莲——不折之莲能够变换出他想要的任何武器形状,其攻伐之力当然不是一般的武器可比拟,而身为神器,其本身便坚不可摧。
再加上宣浓光是真正不要命的打法,以及他本就不俗的修为,和他对战之人节节败退,甚至还没有和他对上,就已经心生怯意,只敢远远地将他包围里面,任凭他骂的难听,心中窝火,却不敢怒气上头直接上前去“教训”他,因为这样做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被他手中那看起来柔弱轻巧的莲花抽的当场毙命。
至于其他的少年们,在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也慢慢的游刃有余起来,况且,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比这些祭司和龙王府来的人之间关系好多了,一个眼神,一个信号都能让他们默契的联合作战,只是这一点,就已经不是甚至还在互相鄙夷中的敌方能够相提并论的了。
少年人拼尽全力的一腔热血,绞尽脑汁的为组织献力献策,总是不能小看的,不是么?
尽管现在还看不到未来,但那是所有人都不会怀疑会最终拥有的璀璨结果。
但不等这场战局的结果出现,白尽欢就又接到了其他人的讯息。
那是来自他留给齐经霜的印记。
这真是奇怪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赶在一起来找他了,而且——
白尽欢掐指一算,此刻的齐经霜,似乎也不是在危难之中——这样说也不算对,毕竟在魔界的每一日,对于齐经霜来讲,或许都该算是危难重重,能让他安心的时刻才是少数
既然如此,齐经霜为何突然要见自己呢,毕竟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时间段,似乎来的莫名其妙。
不过,也许齐经霜和宣浓光一样,只是突发奇想想要见他了而已,齐经霜并没有什么全新的组织要建立,要起名,但他在魔界闯荡,一路上总也会遇到许许多多,大大小小需要纠结的地方,那并不比确定一个名字轻松。
虽然这种概率很小,但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第284章 魔神邀请
来自魔界的邀请……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那不是属于天道所创建的领域境界, 如果说白尽欢在人间界行走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自在,那显然去魔界就像是去一个远方亲戚的家里做客。
而且这个亲戚,还总是在窥视自己家的东西(不是)……总之是本能的排斥就是了。
这样一想, 似乎当初将齐经霜引入到魔界的自己, 就像是明知道两家有些不对付, 还狠心把崽子放到别人家里寄养的老爹一样,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缺德……咳!
但事情都已经发生, 追悔也无意义,还是着眼现下吧。
白尽欢沉吟半晌, 还是决定亲自前去看一眼,无论如何,这明面上是属于齐经霜的请召, 他做了承诺,无论是怎样的理由,没有违背的道理。
当然,为了避免某些意外,他是放了分神前去魔界,本体仍是留在这里观战。
再次进入到血色天地之中, 还是让白尽欢感到不适,自然,他一身素衣飘飘的齐整装扮, 行走在魔界之中, 在其他魔族看来, 也是很格格不入了。
所以白尽欢一踏入魔界,便吸引了无数魔物的注意, 但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外在打扮与魔族不同,更大的原因他周身所笼罩的磅礴灵气让这些魔物为之疯狂, 很想立刻一拥而上将他吞噬殆尽,但又不敢真正行动起来。
倘若说人间界的生灵见到白尽欢,是出于本能的亲近,那么魔界的生灵见到白尽欢,就是出于本能的畏惧了。
而另外一方面,因为它们也完全明白,如果真这样做,等待自己的后果必然是魂飞魄散。
那也不是夸张的话,或者是它们自己下自己,也总有魔物忍不住朝他飞奔而来,但还没接触到他,就已经分崩离析,被完全打散,重新回到它的原始形态——一团游离的魔气而已。
千百年的修行炼化就在这一瞬间被尽数消散,其他魔物见状,自然不敢再行上前。
便是在这样充满贪婪又畏惧的目光之中,白尽欢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望无际的源魔海。
妖魔海中笼罩着经久不散的浓厚雾气,但却不影响白尽欢的视线,他垂眸看向妖魔海的中央。
便见一道人影落在其中,周围萦绕着无数的魔气,犹如锁链将其固定源魔海之中,又像是一条条的吸盘,去吸取他的骨血灵气,又或者想要将什么东西填充他的身躯之中,将其取而代之。
这是齐经霜。
魔神的躯壳,乃至灵脉神台,早已经化为魔界天地,不存实体,他占据了齐经霜的神魂,将他制作成了自己的傀儡,而后让十二魔君带着他去征伐人间界……魔神之力可比拟天地,纵然寄托在齐经霜身上的神力——哦,应该称为源魔之力只有一两分,也足以在人间界横行了。
距离原书中齐经霜被魔神发现,在意,乃至真正改造的时间,显然推进不少。
在白尽欢看向齐经霜的时候,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人间界的小东西,还真是给吾带来不少惊喜与意外。”
一片暗淡血色雾气之中,齐经霜手腕上闪烁不断的金色灵光,显得格格不入,但他本人却仍旧昏迷不醒,对外界无知无感,更不要提主动去启动印记,找寻自己的帮助了。
答案已经十分明显,那果然不是齐经霜找他来的,而是被人——被魔发现了之后,替他启动了印记。
而那道突兀响起来的声音,也仿佛响彻天地,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但白尽欢却不受干扰,径直朝着一个方向望去,那个方向的海水雾气凝聚成了一道人族的模样,又仿佛是一个人一样朝着白尽欢缓缓走来。
这是魔神的神识凝聚,白尽欢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对方的声音再次响起:
“怎么,天道见了被你选中的人如此形态,感到惊讶吗?还是说,没有想到启动这道印记的人会是吾呢。”
白尽欢:……
那倒也不是。
只是有一种猜中答案的无聊和疲惫。
对方好似也不指望他会给出什么答案,也没有给他说出答案的世界,就径直自问自答道:
“哦,我忘记了,天道无所不知,应该不会对眼前的情况感到惊讶,包括这名人族经历的一切,也包括真正启动印记的究竟是谁。”
白尽欢:……你把话都讲完了,我说什么。
沉默了半晌,白尽欢才开口说:
“我似乎告诉过你,我不是天道。”
“你可以瞒过那些下等的生灵,却绝瞒不过我。”
魔神发笑,仿佛是为揭穿了他的谎言而感到愉悦:
“吾是您亲手捏造出来的神明……何必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呢,吾无法瞒过您的神识,您的身份可也无法瞒过吾的眼睛啊。”
唉,这个问题,可真是一个车轱辘话题,白尽欢不用多想,就知晓如果围绕着“他是不是天道”这个问题去进行辩论,那必然是会漫长而无尽头的争辩
所以白尽欢耸了耸肩,干脆说道:
“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白尽欢懒得和他争辩,随着年纪的增长,对许多事务的看法难免固定,再难出现什么改变,更何况是不知年岁的魔神呢,活了千万年的存在,念头便如千万年老树的根脉,想要将其撼动,与移山填海也没什么差别了。
但他为什么要废这种大概率没什么成效的力气呢,魔神眼中他是谁,对他而言,便如同天上云雾,林中草木,固然有其存在的意义,但并没有让自己特别注意的必要。
白尽欢一脸平静的看向魔神,然后语气也毫无波澜的说:
“所以,你让我来,就是让我来看一看你的杰作?”
“见到您所选中的人为我所用,竟然也似乎不为之动容么……”
然而对方却又爆发出强烈的笑声,那笑声牵连整个魔域都仿佛晃动了起来,他开口说话,声音中带有微妙的愤恨:
“果然这才这是我所熟悉的天道……就算是自己选中的人,也无所谓他的生死。”
“万灵万物,一视平等而已。”
白尽欢对他的评价也是无所谓的态度,不是没有听出来他语气中的幽怨,但那又怎么样呢,倘若如魔神所言,他是天道,那天下人憎恶天道,以为天道不公的人多如泥沙,不差再多一个魔神。
白尽欢又道:
“你既然自称我的身份无法瞒过你的眼睛,那也应该深知我会做出什么反应,何必再多余说出这些话出来。”
话虽如此,但一次次被验证这样的话,谁也无法平静,毕竟,谁也不是天道。
魔神若有试探的说:
“若吾让你所选中的天选之子带着妖魔物前去攻伐人间界,我倒是想知晓天道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难道仍是无动于衷?”
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吗?
白尽欢看向虚空,仍旧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那是人间界将有此劫。”
他的淡漠,或称作是对万物如蝼蚁的渺茫,是让魔神也为之沉默的态度。
多少年了呢,或许从开天辟地的时候开始,天道就是这样,他创造万物,又无视万物,唯有在威胁整个境界的大危难发生的时候,他才会多余投神看过去一眼,然后点化几位有可能力挽狂澜的生灵,随后便再不关注了,此间境界是否能够延续下去,那就全看此间境界的生灵如何应对了。
但这个境界,必然是不包括魔界的,魔界孤立在天道之外,天道自然也摒弃魔界。
而魔神用自己的骨血神识,创造魔界,方才能够真正体会到天道的无情,或许才是对一界生灵,他能够做到与天道同样万魔平等的无情,却无法做到见天道时也能够完全的平静。
魔神饶有兴趣的询问:
“既然如此,天道要和我打赌吗?”
白尽欢挑了挑眉,似乎对这句话感到有些不解:
“我为什么要和你打赌?”
魔神轻笑:
“您若赌赢了,人间界便可免此浩劫啊,——人间界数次要灭亡的浩劫降临,您可以冷眼旁观到底,却最终选择了出手相救,尽管最终仍是让人间界自救,但您对人间界终究还是于心不忍,不是么?”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免去这场浩劫呢,天道,魔界不是您的领域,您可以在此畅所欲言,不过是和我打一个小小的赌,便能直接为人间界免去这场浩劫,难道不划算?”
白尽欢却无一丝一毫的心动,闻言,也只是语气平淡的说:
“我说了,那说明人间界将有此劫难,若人间界的万灵最终无法抵御魔物的入侵,那就说明人间界已经没有留存的必要了。”
他回答的时候,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那是让魔神也无法应对的冷漠,甚至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谁才更像是魔神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魔神才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拭目以待吧。”
白尽欢哦了一声,道:
“看来话已经说到了尽头,若再无他事,我就离开了。”
说完,他竟然真的毫无留恋转身离开,只是他还没走出几步,魔神的声音便又追入脑海:
“天道,您真正知晓我为何会堕神为魔吗?”
那声音之中似乎带有经年不散根深蒂固的惆怅,但可惜在眼前这一具白尽欢的化神面前,同样也引不起他丝毫的探索欲和好奇心:
“世上万千生灵,我若全都探析他们的所思所想,那先要炸开的会是我的脑子,既然无法将其一一体会,所以不如一个不听。”
第285章 蛊惑人心
魔神为何会堕神为魔的原因, 或许也是很有吸引力的事情,但对于白尽欢而言,显然不算是什么秘密。
所以他拒绝上当, 什么赌约, 一看就知晓必然是坑人的选项, 虽然他也不会被坑,但那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的给自己增加麻烦呢。
当然, 他给出的拒绝理由,是用了一个看起来很能忽悠人的原因。
“世上万千生灵, 我若全都探析他们的所思所想,那先要炸开的会是我的脑子,既然无法将其一一体会, 所以不如一个不听。”
白尽欢看向那团魔神凝结的影像,语气毫无任何的纠结:
“魔神也不例外。”
他的回答,似乎也不让魔神感到意外。
话音落下之后,便听见对方轻声一笑,说道:
“既是如此,那就请您离开吧, 或许不久之后,有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会自己送到您的面前。”
话已经说到此处, 那就是话都已经说尽, 再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于是魔神也不再挽留,甚至先一步离散。
随着声音的散去, 那道凝结起来的云雾也消散开来,与周围的云雾没有任何不同,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白尽欢顺着云雾缭绕的方向看去,一望无际的源魔海之中,只有齐经霜一人矗立其中,像是一座孤独而沉默的岛屿。
他本就因为吞噬太多魔心,而时不时无法控制那些多出来的神识,如今被魔神侵占心神,属于他自己的神识,更是被彻底的压入到了最底层,他或许已经不是他,或许早已经不是他。
那道声音不断地的蛊惑者他。
沉睡吧……
与其痛苦活着,不如就此长眠……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鲜血已经遍布人间界,使他痛苦的根源也会消失不见,他的仇恨也将完全消融——那时候魔物已经完全占据人间界,丑恶的与其痛苦活着,不如就此长眠人族都已经死去,他的仇人当然也不例外。
只要睡上一觉而已……
他的意识被彻底压倒了最底层陷入沉眠之中,无法,也不能感应到外界的任何变化,包括大师兄的到来。
白尽欢看了半晌,才转身离去,而后再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魔域。
源魔海之中,已经无知无觉的人,手指却微微一动,但也只有那么些微的一瞬间而已,仿佛只是恍惚间的一念——似乎有什么熟悉的人来了,但又转瞬即逝,他甚至来不及产生什么怀念或者期盼的思绪,神识便又陷入到了无尽头的昏暗之中。
***
山风呼啸,夹渣着冰凉海水的气息。
耳边传来吵吵闹闹的叫嚷声:
“大获全胜!我这算是通过大师兄的考验了吧,大师兄不夸奖给点奖励就算了,怎么还这样一幅不高兴的样子。”
“我有吗?”
白尽欢回过神,抬眼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宣浓光。
他的脸上身上,都还残留着没抹去的血痕,尽管战局已经结束,他的眼睛中仍带着还未散去的杀气,与不加掩饰的兴奋。
白尽欢慢悠悠的说道:
“你打败敌人是为你的生存,又不是为了我,为什么我要给你奖励,而且,你真不打算洗漱一番吗?还是觉得这满身血腥气是你引以为傲的东西,准备长久携带?”
为什么不能?
宣浓光下意识就想反驳,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大师兄说起来这样的话,好像并不是来夸奖自己的话。
不过,血迹干涸之后,粘连在身躯之上,也确实是不怎么好受就是了。
所以在战事彻底结束之后,又安排其他人去布置全新的陷阱阵法障眼法之后,宣浓光才想着去清洁自身,而大师兄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离开了。
但正如白尽欢所言,还没有过去月余时间,宣浓光就又来召请他了。
他的任性,并不是一次教训就能遏制的,白尽欢能怎么办呢,白尽欢只能再去一趟了。
宣浓光找他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请他去看一看山寨新做好的匾额。
黑檀木做底,黄金为装饰,又用上好金墨书写瀛洲二字,悬挂在山寨门口,很是金光闪闪,威风凛凛。
就是和简陋的山寨不是很匹配,虽然山寨已经几经翻新过,比起来上一次来的时候也算变化巨大,但也还匹配不上这块匾额。
白尽欢很怀疑他们整个山寨,最值钱的应该就是这一块匾额了。
显然不只是他一个人这样认为,山寨门口围了一圈的人,就算是这匾额已经悬挂上去了好几日,却还是每天都有人站在门口瞻仰,又议论纷纷的说:
“哎呀,我们也是有名气的组织了。”
“宣氏可真是大方,以为就只是送过来一块木牌坊呢,结果竟然送来个真金做的!”
“老大,你不如就从了宣氏吧,岂不是有数不完的黄金拿。”
……
“滚滚滚,富贵不能淫没听说过吗?老子是会为了区区几两黄金就屈服的人吗?!”
宣浓光一把抽出背后的不折之莲,瞬间化作数十丈的长鞭,将围观调笑的人打的七零八落,落荒而逃。
片刻之后,原地只剩下他与白尽欢二人,其他人倒也想留下,但谁也挡不住不折之莲一鞭子的威力——不少人第一次看到不折之莲的本体,或者没见过不折之莲威力的人,都以为宣浓光背着一只柔弱的莲花,委实有些有损他杀天杀地的形象,再来,没有将他和宣浓光这个名字对上好的人,也当他是一个无害的可爱少年而已。
但他一开口就破功,瞬间不可爱,一动手更是会让人感觉幻灭,而不折之莲发挥实力的时候,也才会让人真正见识到所谓神器的力量。
白尽欢看着他将不折之莲挥舞的风生水起,不由调侃道:
“你现在倒是不憎恨不折之莲了。”
想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每天都在发誓出去之后再也不想看到不折之莲,甚至连普通的莲花都不乐意见,现在却是不离手了。
宣浓光握着已经又回归做一只莲花形状的不折之莲,在胳膊上敲了敲,哼了一声,很理直气壮的讲:
“不折之莲折磨我那么长时间,现在给我用用怎么了,它若有神识,也得甘心为我驱使,这叫还债。”
白尽欢不由摇头,有些无奈的失笑:
“你还真是心安理得……世上可再没有比你更理直气壮的人了。”
宣浓光眉目上扬,听闻此言,也全无任何心虚的感觉,还很得意自信的讲:
“因为我就是道理。”
白尽欢也只能微微摇头,是也说不出什么话好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宣浓光似乎是试探,又似乎是真想要求得一个参考,有些迟疑的说道:
“大师兄,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宣氏的要求,入他们的本家?”
他找大师兄前来,当然也不全是为了和大师兄显摆这块全新的匾额的,这匾额挂在山寨上虽然是显得太过华贵,但若放在碧虚玄宫,那就又不够看,很是平平无奇了。
他也还没有缺心眼到真心要拿这个东西来找大师兄炫耀。
至于他的问题——白尽欢却也没立刻回答是或者否,只是先问他自己的态度。
宣浓光面目纠结,又敲了敲胳膊,还真是有些苦恼:
“我当然不想去顺从别人而活,但宣氏……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宣是溟州的大姓,有宣浓光这样出身贫寒之人,也有掌管三四成海域码头的宣氏——那是被称之为溟州宣氏的本家,整个溟州所有的宣姓人,都要听从宣氏的命令。
当然,其中是不包括宣浓光的。
最开始的时候,祭司还想要让所谓的本家出面来出面劝说降服他,但他对所谓归顺本家,认本家家主为父并没有兴趣,开玩笑,他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在乎了,还会上赶着去认不相干的人做父母吗。
而所谓宣氏少主一脸高傲的站在他面前,搬出什么旁支都需要服从本家的所谓“家法”时,更是让宣浓光笑的直不起来腰。
还是那一句话,他连父母的命都不在意,会在意什么家规家法吗?
倒是这宣氏少主一副高高在上,真把他当什么小弟奴仆看的表情,让他很不爽。
大师兄可还从未对他有过这种看不起的鄙夷眼神呢,这突然冒出来的宣氏少主,也敢来贬低他,他如果真能忍下去,那才不正常。
所以宣浓光作弄了一番那所谓的本家少爷,然后在他湿淋淋极其狼狈的时候,又和其他的人将他围在中间笑了一场,才将其当做破烂物一样丢到了大街上。
据说,那位本家少爷回去之后许久都还有些惶恐不安,而且再也不嚣张跋扈了,是完全学会了低调做人,尤其在听到有关宣浓光的事宜时,更是无比谦卑。
听到这样的消息,宣浓光也从未有任何的愧疚,反而觉得真是活该,又想凭借这种人也敢来命令他做事,那真是做梦,再来,又觉得宣氏可真得感谢他,若不是他,这位宣氏少爷怎么会“改邪归正”呢。
后来,宣氏与他的关系,在经过一系列的追捕拉扯之后,竟然陷入一种微妙的平衡了。
那是说,在本家少爷被他整了一顿之后,宣氏竟然也没真正对他完全仇恨起来,反倒是更想让他归顺本家了,又或者是感知到了什么,所以想要提前讨好他,以免将来他真成了气候反过来报复整个宣氏,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于是每次祭司要宣氏出力去对付宣浓光的时候,宣氏总是会声势浩大的出人出力……然后开始放水如放海,怎么敷衍了事怎么来。
第286章 谁是主人
一开始宣浓光这边的人, 还以为和宣氏对战的时候,宣氏却打的很是敷衍,是什么故意迷惑人的障眼法, 等他们放松警惕了, 宣氏就会立刻一拥而上, 将他们一网打尽。
于是他们索性将计就计,好生将宣氏的人打击了一番, 后来熟悉起来,才知晓宣氏是真心放水, 为此,宣氏的人也颇感委屈,他们是奉命留情, 可是这些臭小子却一个个的没眼色,下手是真狠啊。
跟谁宣浓光的这些少年们听到他们的怪罪,虽然也有些心虚愧疚,但是只有一点——这又不怪他们,对立的双方,谁知道到底是真放水还在假战败呢, 现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那当然也不会下狠手,然后就装傻充愣的嘿嘿笑过去了。
而后许多次对峙的时候, 双方便心照不宣的开始互演, 表面上看打的也是热火朝天不可开交, 但实际上到底是怎么样……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晓,至少每次宣氏的虽然也受伤颇多, 甚至还有“重伤”,但却没有人死亡, 如此比起来其他家族的伤亡率,显然是低出一大截的。
怎么不算一种武力值高于其他家族的表现呢。
而在另外一方面,除了围捕宣浓光的时候放水之外,宣氏还替宣浓光将他的父母妥协安置了——当然,宣氏对外公布的理由是,将宣浓光的父母放在眼下看着才安心。
尽管宣浓光几乎把不在意出身父母的态度全然昭告天下,但世人总是会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所谓以己度人,谁又能彻底抛弃自己的生身父母呢,自己不能,所以也想当然以为宣浓光也绝不可能做到,因此,在外人看来,若想要对付他,似乎控制他的父母,总会有用得到的时候。
所以宣氏的理由,至少公布于众,也不会引起太大范围的起疑。
宣氏两头讨好,宣浓光不知晓祭司是否看出什么蹊跷,他自己是看的明明白白,他对宣氏自始至终也没任何感激或者归顺的情谊,但自己送上门的倒贴,他也没有拒绝的必要,不是么。
况且,宣氏也再三承诺,他若入了宣氏,宣氏也不会,当然也不敢用什么家法来束缚他,反而会给予他更多的方便,也会为他去争取与祭司之间的平和,当然,后面这件事情宣浓光也不在意,他从头至尾,可也没爬过祭司的针对,纯粹是宣氏自己想要讨好他罢了。
所以宣浓光也难免为此纠结。
他不是喜欢纠结的人,很多事情也不会犹豫不决,真正是感到难以抉择的时候,那就干脆把这个麻烦抛给别人替他解决——白尽欢显然就是这个别人了。
关于要不要认回去宣氏这个问题——
按照原来的剧情线,宣浓光与宣氏之间的关系,其实到最后也没有明面上的确认,不过,那也差不多等同于宣氏归属宣浓光的支配了,后期宣浓光御船出海,十三艘如高楼大厦的巨型船只,一半都是出自宣氏之首。
所以——
“这也是什么值得纠结的事情吗?”
白尽欢抬了抬眼,随口说道:
“为什么一定要你归顺宣氏,我碧虚玄宫的弟子,难道还不能支配一个家族?”
这句话的意思是……
宣浓光愣了一愣,而后眼前一亮,仿佛醍醐灌顶:
“对啊!凭什么我就已经要听别人的,而不是别人听我的,我为什么不能成为宣氏的主人!”
他的声音激动起来,眯了眯眼,又接着往下说道:
“还有祭司,龙王部,哼哼,早晚都会是我的手下败将,奉我为主!”
白尽欢:……
你还挺会举一反三发散思考,志气不小。
白尽欢朝他看去,便见宣浓光站在栏杆前,面朝着海域方向,双手叉腰,双目放光,又有烈风呼啸,将其飘荡的衣衫发丝尽数吹散,简直是气场全开威风凛凛了。
少年人的雄心壮志,简直是比烈日还要璀璨夺目光芒万丈。
于是白尽欢嘴角也忍不住浮现一道笑意,随后咳了一声,觉得还是要让他谦虚一些比较好——除了自己,目前在溟州,大概也没有第二个人敢,或者能劝宣浓光不要飘了。
“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你也该收敛一些脾性,才能走的更加长远。”
宣浓光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叛逆性情,此刻又处于豪情无限的激动之中,闻言,想也没想就说:
“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要和人打架么,我可不怕,尽管来就是了。”
白尽欢失笑,不由摇头说道:
“你想做主,可不只是打架厉害就能够搞定的,你现在也有属于自己的地盘和组织了,难道无论什么事情,都是把人打一顿就能解决掉的?”
这个……宣浓光不由沉默,又露出烦躁的表情,他没办法反驳大师兄的话,虽然他已经尽可能的把什么麻烦事都交给其他人去做,但也总有那么一些无法交给别人的事情来让他头疼,他又不能抛下不管。
见他不说话,白尽欢又慢悠悠的说道:
“再来,你还说以后想要去征服那些海中仙山——且不说海中到底有没有仙山,你一个人是能翻山越海,但跟随你的那些人可做不到,你现在也算是别人的老大了,既然认别人做小弟,总也要为小弟考虑一番吧,还是说,届时你一个人去海上仙山逍遥自在,把这些人全留在溟州不管?”
“我当然会带着他们一块去!”
宣浓光立刻反驳,他对跟随他的人,已经足够好了!
虽然这些小弟们总是会时不时给他惹出麻烦出来,他也只是把人打一顿而已,而且还是会帮着去解决麻烦,可不像其他人,不但苛责下属,不会帮下属解决问题,反而会给下属施加更多的压力。
他不但不怎么立规矩,还会把每次破坏那些祭祀之后得到物品,或者和别人打架得到的东西,大半都分发给这些小弟们,不说溟州,放眼整个九州,他也自觉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更慷慨的老大了。
而且,等他打败祭司,成为溟州的主人,再来打败蛇神后……当然也会带着小弟们一道去探索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至于怎么带着小弟们去——
当然是造船,而且还是要大船才行!
这个想法在宣浓光脑子里显出雏形,但当他想要说出来分享给大师兄的时候,朝旁边看去,大师兄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原地只剩下些许灵光飘荡。
话还没有说完……这就走了?!
就算早已经知道大师兄的来去都很随意,不是旁人能参悟出规律的,宣浓光还是会为大师兄的突然来去而震惊到。
但对白尽欢来讲,该提示的都已经提示过,当然也就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了。
当然,他突然离开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在碧虚玄宫内,有另外一场事故在等着他去解决。
或者说,是一场剑道的比试在等着他去观看。
***
叶迷津终于从高耸入云装满藏书的楼阁里走出,他一身白衣,墨色外袍敞开着,长发披散,看起来颇有些散漫,又或者是因为太长时间沉浸书册之中,叫此刻漫步廊中的他,仿佛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才子,还带着书卷气。
是以,当李藏名和他在庭前相遇时,一时间并没有察觉出来他的身份,还很客气的和他搭话。
但是李藏名在明白过来他是谁之后,就闭口不在和他交谈,准备离开了——其中当然有大师兄的交代,也有他自己本能的警觉。
他虽然没有真正和叶迷津打过交道,却也听说过关于叶迷津的传闻,一己之力挑起整个江湖的互相猜忌,叫他自己也成为天下公敌,放眼天下,或许也只有叶迷津一个人能够做到,而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李藏名自认没什么灿如莲花的口舌,也不觉得自己心志坚定无坚不摧,所以他不打算自己挖坑给自己跳,主动踏入到叶迷津的口舌陷阱之中。
但他不想和叶迷津有什么交流,却不代表叶迷津对他没有兴趣。
“哦,你既然不想和我讲话,那就来以剑相待吧,我可是很想见识一番,所谓白鹤山庄的剑法,到底是有怎样的威力。”
叶迷津一边说话,一边随手折了一只竹节将两侧长发挽在脑后,而后伸手一挥,便有长剑入手。
当他手中提剑的时候,气势浑然一变,散漫的书卷气一扫而尽,有无边杀气如高山倾石,深海卷浪,眨眼间天地铺陈。
几乎是在察觉出叶迷津语气变化的一瞬间,李藏名也已经出剑在手,他回过头直视叶迷津,冷漠眼中露出意外的神色:
“没想到传说中工于心计的叶天才,竟然还对剑道感兴趣?”
“为何不呢,我拜入过太玄宗,当然也修行过太玄宗的剑道,天下万道,我可都有兴趣啊。”
叶迷津对他言语之中暗含的深意听而不闻,而是朝他微微一笑,说道:
“不过,你果然与众不同,若是旁人,应该会庆幸我只是对剑道感兴趣。”
这却是实话,他若是对某人或者某一派的剑道感兴趣,也只是去见识对方的剑道如何而已,若是对人或者门派本身感兴趣,那对方受到的伤害就会不可估量了。
叶迷津的声音也算疏狂大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在耳朵里,李藏名却感觉浑身一凉,仿佛有千年寒风吹拂,冷彻骨髓。
李藏名也不是很想和他对招,但却无奈叶迷津想要做的事情,并不容他来拒绝。
第287章 剑法比试
无边的剑气铺天盖地, 席卷而来。
李藏名唯有出招应对,身形如白鹤腾挪,出剑更为飘逸迅疾, 直指李藏名的面门。
他虽然不想在大师兄的地盘上动武, 但真正动起手来, 却也并不逊色,而连带着被唤醒身为杀手的血气, 叫原本更偏向观感巧妙的白鹤剑法,此刻实战也更多三分肃杀寒气。
他又感觉畅快至极, 那不仅仅是因为唤醒了他身为杀手刺客本能,还在于这是或许是他第一次用自家的剑法来和人对战,没有任何外在因素的影响, 也不考虑任何的前因后果,只是单纯的对招比试而已。
剑光泛滥之处,树也垂落,楼也摧折,一方庭院,已然成为废墟一片。
白尽欢轻飘飘的落在尚且完好的屋檐上, 看着下面两道人影缠斗,那是肉眼分不清的身形,只能看到两道影子在天地间飞速掠过, 剑气所到之处, 便是留下无尽的划痕。
而他们两个对招正激烈处, 已然十分忘我,不但没心情去在意这些被破坏的环境, 甚至也没察觉出来白尽欢的到来,他们挟裹着无限剑光朝着白尽欢的方向奔来, 而后一人一边,两道猛烈的剑气却都是朝着白尽欢袭来。
白尽欢一甩拂尘,拂尘便脱手而去,手中只剩拂尘的手柄,以及手柄之上衔接的一把细剑,拂尘卷裹着其中一道剑气,将其搅碎殆尽,手中细剑又是一挥,瞬间打散另外一道剑气。
拂尘转了一圈重新回到白尽欢手中的时候,两道剑气被全部化解,对战的两人也停下了对招的身影,一左一右,落在两侧。
白尽欢的视线从他二人身上略过,将细剑合入拂尘之中,而后一甩拂尘,斜持手中,轻飘飘的说:
“怎么,你两个对招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准备假借对招比试的名义,其实是打算来杀我吗?”
这是一句带着调侃的话,他的语气也甚是轻松,却叫二人心中沉了一沉。
李藏名立刻止住了剑招,收回剑只,不无愧疚的说道:
“大师兄——我绝无此意,只是未曾察觉大师兄何时过来,一时间没来得及收势。”
叶迷津也收回剑,化作一柄折扇掩在面前,弯了弯眼睛,回答道:
“岂敢,大师兄多虑——不过,大师兄的修为,果真让吾等大开眼界。”
这样的话虽然的带有恭维,却也出自真心,那两道剑光若是换作旁人——就算是李藏名与叶迷津两个人,同时受此袭击,怕也不是很能游刃有余的同时化解。
白尽欢哼了一声,没回他的话,李藏名或许真是无意间才将剑招铺陈他的身上,但叶迷津这家伙……白尽欢确定他是故意。
不但是故意要来试探自己的修为,恐怕还是故意引着李藏名也把招式招呼到他身上来。
但这种事情,心知肚明也就是了,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追根究底,或许也只能说一声自作自受咯。
白尽欢看了一眼已成废墟的庭院,不由摇头,而后又从这些废墟上走过,前往自己的庭院,一边又问:
“怎么,你们两个对招一场,有什么感悟?”
说完之后,白尽欢忽然又觉得自己这么说,真像是小学生或者中学老师了,让学生们体验过某种经历之后写作文读后感什么的,真是有些扫兴。
不过自己还是很宽容的,反正是随口一说,他们不回答也不会让叫家长过来挨训——四舍五入他们的家长也是自己,哪有自己训自己的。
叶,李二人跟随在他的身后,互相对视一眼,李藏名说道:
“果然不愧是传说中的天纵奇才,剑道也非寻常人可比拟,使我受益良多。”
叶迷津也开口说:
“果然不愧是碧血阁的首席刺客,剑道也是修至大成,可以离开碧虚玄宫了。”
李藏名:……!
他确定叶迷津是故意来跟着他说话的,但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藏名有些不太确定的看向前面大师兄的身影……他也确实觉得要到自己离开的时候,只是还有些纠结,李藏名这样一说,又让他有所心动。
但他还需大师兄的一个答案。
白尽欢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回答,也很有些无语。
无言腹诽道:你们两个还互相恭维上了,还挺有心情来搞一个对称发言。
而且——
他这个做大师兄的可是还在这里,就这样代替他去决定李藏名的去留,真的好吗?
也太不把他这个大师兄放在眼里。
白尽欢咳了一声,有些无奈的说:
“我应该没交给你考验李藏名的任务吧。”
叶迷津却也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妥,回答道:
“但这应该本就是大师兄考验中的一环,不是么?”
白尽欢:……
他现在很能共情那些遇到叶迷津的人了,果然有些人还是做哑巴比较可爱。
在白尽欢沉默的时候,李藏名不由插话进来:
“大师兄,我真正可以回去了吗?”
白尽欢说道: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你觉得你已经炼成了剑法,想要下山,随时可以离去,决定权在你,而不是我,不过——”
白尽欢侧目看了叶迷津一眼,又再次提醒了他一遍:
“不过,你真想好要离开碧虚玄宫了吗,回到人间界,你可就再也无法继续回来碧虚玄宫了。”
李藏名沉默,片刻之后,才轻声说道:
“在碧虚玄宫的日子,是前所未有的安定,我也喜欢这样的日子,但我的仇恨还未尝雪消,待在碧虚玄宫,纵然外在安宁,内心却也煎熬。”
或许他本就没有享受安宁日子的命运,就该一声奔波游离,行走生死之间吧。
他既然是这样说,白尽欢也没有再过多挽留的必要,便道:
“既是如此,如果你真正做好了决定,就点燃这只香烛,跟随烟雾飘荡的方向离开吧。”
说话之间,他们是已经到了白尽欢庭院的书房之中,白尽欢从书柜之上取出一枚香烛,递给了李藏名,说道:
“你可以先将此香烛带回去,再行做出决定。”
李藏名双手接过,或许是真正要离开这安定的生活了,叫他一时之间还有些不舍,他抬起头看向大师兄,想要说些什么,但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也只是道:
“离开碧虚玄宫之后,我会保全自身。”
白尽欢微微一笑,说道:
“这是自然,以及,你虽然离开碧虚玄宫之后无法再回来,但想要见我还和以前一样便是。”
“我知晓了。”
李藏名点头应答,此间既无其他事情,也就先行离开了。
书房之中剩余两人,白尽欢又看向叶迷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
“一出来就想着和人比拼武力,看来你的伤势也好全了。”
叶迷津歪了歪头,说道:
“大师兄这句话的意思是,也准备催促我离开吗?”
为了自己的清静着想,白尽欢当然是想把他尽快送回去人间界,但如果是为人间界着想,或许该让他多留再碧虚玄宫一些时日才更好一些。
白尽欢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如何,你在浩烟阁内也呆了不少时日,既然选择出来,浩烟阁的书你应该也已经读尽,或许我应该恭喜你突破了新的境界。”
叶迷津究竟看了多少书,记了多少内容旁人不知,但他外在修为——通过刚才与李藏名的比试来看,也很明显能够看出,李藏名的剑法进步神速,叶迷津的境界却也有全新的提升。
“书读的越多,反倒越发迷茫了。”
叶迷津坦然道:
“固然我的修为进入全新的境界,但有些问题,却变得更加无法确定。”
白尽欢走到一旁的躺椅上坐下,随口道:
“比如?”
叶迷津道:
“比如碧虚玄宫究竟是什么地方,而大师兄的来历又是什么,找到我们几个人收入门下的真正原因,又究竟是为何呢?”
白尽欢摇头,说道:
“这是你原本就有的疑问,不是浩烟阁带给你的疑惑。”
叶迷津点头:
“不错,但我翻遍浩烟阁,也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白尽欢说道:
“也许你翻看的书还不够多,你可以再去看一看,或者去其他地方——能够找到什么灵感也说不一定呢。”
叶迷津沉吟片刻,才说:
“看来今天无法从大师兄这里得到答案。”
白尽欢轻笑,说:
“不是今天,而是永远。”
叶迷津:……
永远无法从大师兄这里得到答案么,所以……这算是给他的一个谜题?
叶迷津没有感到烦躁或者苦恼,反而隐隐约约生出趣味的心情。
这个问题既然无法从大师兄这里得到答案,叶迷津也就不再继续,他沉默片刻,又问另外一个问题:
“大师兄不给予我出去碧虚玄宫的提示吗?”
白尽欢微微一笑,说道:
“你不是很聪明么,那就猜猜看你要如何才能离开碧虚玄宫好了。”
唉——叶迷津终于也不由叹气,仿佛体会到其他人离开碧虚玄宫时候无奈的心情了,大师兄所谓离开碧虚玄宫的方法看起来容易,但对于每个人而言,却不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又寒暄了几句之后,叶迷津便离开了。
叶迷津离开书房之后,径直回去了自己的庭院,然后——就直接在寝殿之中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之后,叶迷津便抬脚直接去了一个地方——青冥殿。
大师兄说的对,有些问题的答案无法从浩烟阁中得到答案,也许他应该去其他地方,或许就能够得到不一样的灵感。
第288章 香烛美人
在碧虚玄宫之中, 青冥殿无疑是最神秘,亦是最令叶迷津好奇之处。
在他初来碧虚玄宫的时候,大师兄便特意提起, 青冥殿乃是师尊闭关之地, 不可靠近打扰, 亦是整个碧虚玄宫唯一一处不能进去的地方。
名门世家,多多少少都有些严密之地, 普通弟子不可捷越,这很正常。
但叶迷津很怀疑这是大师兄故意说来引诱他们的话, 世上无数话本故事,都证明一件事情,凡是说什么地方不能, 不要去,不可以去……那必然会有人进去的。
他不信大师兄不知道这种地方的吸引力,偏生却还特意和他说明此处勿进,也许就是猜到不让进的地方自己一定会进去试探一番,所以才故意这样说,而大师兄的真正用意其实是让自己进去一观其中真相。
但也有可能是他想多了, 不过,叶迷津宁愿想多,也不愿少想。
而倘若这真是大师兄故意, 也许他应该装作不知才算识破大师兄的计策, 但叶迷津想了又想, 还是准备主动踏入这个大师兄设下的“陷阱”。
这是属于大师兄的阳谋。
尤其是叶迷津靠近青冥殿的时候,除了一些阵法迷惑, 再没有其他阻拦,也不见大师兄出面阻止的时候, 叶迷津更确定了这一点。
但他仍甘愿踏入这个计谋之中,或者说,他乐意接受这项挑战,谜题。
叶迷津站在青冥殿门口,要踏步进入那被禁止拜访的大殿的时候,在另外一边,李藏名找大师兄道别之后,回去便也点燃了大师兄给予他的香烛,伴随着若有似无得香气,丝丝缕缕的烟雾飘向高空,而后又沿着长廊向外飘散去。
李藏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居住多时的宫殿,便转身跟随烟雾走出殿外。
若从高空俯瞰,便是两道人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但最终他们的目的地却是同一个,那就是进入到人间界。
青冥殿内漆黑一片,仿若深夜漫漫,其中一丝一缕的灯火也没有点燃,只有高空之上有点点如星辰的光辉闪烁,而殿外的日光竟然丝毫也照耀不到殿中。
内外隔绝,仿佛两个世界。
叶迷津一脚踏入青冥殿内,一脚仍留在门外,他看向前方漆黑无边的大殿深处,又回头看了一眼光辉璀璨的殿外,他是少有纠结之人,此刻却自内心散发一种难以言喻的拉扯。
但是沉吟片刻之后,叶迷津便再不纠结的回头,朝着大殿深处走去。
头顶虽有点点星光,但比起来照明,更像是一种点缀。
尽管眼前漆黑一片,叶迷津也从未来过这里,但是他踏步向前,却没有一丝犹豫,也不惧怕撞到什么东西,因为大殿之中空无一物,甚至连支撑大殿的柱子也不需要,又或者他距离柱子很远。
那似乎是走了很久,却还是没有走到尽头,更没有见到所谓的师尊。
或许原本就没有什么师尊,这条路也没有尽头。
叶迷津再次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却见来处也是漆黑一片,他已经看不到来时的殿门,就算想要回去,也没有后退的道路可选。
世上有什么地方是无法后退的呢?
唯有流逝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叶迷津微微垂眸,仿佛有些理解真正的考验是什么了。
他收回向来处看的视线,继续前行,天地皆漆黑一片,唯有空中有繁星闪烁,似乎又有寒风丝丝吹拂——
仿佛他不是走在宫殿之中,而是走在旷野之上。
难道——他竟然已经从碧虚玄宫走到了人间界?
同样的疑惑与惊讶,也出现在李藏名的身上。
他跟随那香烛一路走出碧虚玄宫,因为听宣浓光说过关于碧虚玄宫的事情,他自己也深有体会,碧虚玄宫的宫殿数不胜数,层层叠叠,是无法走到尽头的。
所以,李藏名其实已经做好了走上几日几夜的准备,但却没有想到不过半个时辰,他就走到了宫殿的尽头,踏步走出大门之后,抬首便见了碧虚玄宫四个字高高悬挂在门额之上,流动着璀璨光辉。
而后顺着香烛烟火飘荡的方向,继续沿着崎岖山路往下行走,在他还以为自己仍处于碧虚玄宫所在地界的时候,他便迎面撞上了一队人马。
七八个人或站或坐,乱七八糟的停在小溪旁边歇息。
李藏名一时心中生出纠结,他不是很想和无关紧要的人产生什么联系,但觉得朝这些人问一问自己是到了什么地方,也不是不行。
还没有等他思考出结果,那些人便发现了他的存在,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讶,甚至好几个人愣在原地,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忘记了。
深山见美人,使人忘之俗;
虽着衣淡淡,不掩色殊殊;
濯者遗其衣,舂者流其杵;
万古不动心,相看风月无。
几人看了一会儿,连忙互相拉扯回神,又对视了几眼,就摇摇晃晃的都站了起来,仿佛是若无其事的朝着这突如其来的香烛美人包围了过去。
李藏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平淡的看着这些人渐次将他包围其中。
领头之人将李藏名上下打量了一番,发出淫邪的笑容:
“看看,发现了什么,嘿,又一个为了躲外面的祸乱来山林里面过活的小美人——哎呀,这在深山老林多难过活,不如跟大爷我走啊。”
李藏名:……
不必开口多问什么,李藏名已然确认自己已经离开碧虚玄宫,回到人间界了。
李藏名眼角微动,神色放空,忽然有些后悔。
不是后悔离开碧虚玄宫,而是后悔离开之前,忘记找大师兄先要一个面具或者斗篷,又或者再让大师兄施加一道能遮掩面目的术法,总也清静不少。
他当然不是害怕被人骚扰,只是感到厌烦,正如遇到蚊子,谁也不会害怕一只蚊子,却太厌恶蚊子围在周围不得消停。
而等李藏名回神的时候,对方正将手中的弯刀从左手抛到右手,带起来阵阵的微风,吹拂过来,然后——
李藏名手中的香烛便完全熄灭了,烟雾延续着缭绕片刻,也完全消散殆尽。
那很难说清到底是香烛自行熄灭,还是被眼前这些人的动作而扑灭,但想想看属于大师兄的东西,怎么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凡俗人等所熄灭。
但李藏名低头看了半晌,还是决定将香烛熄灭的原因归结于眼前这些人身上。
没有道理吗?可惜他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李藏名开口说话,声音也如清泉动听:
“你灭了我的香烛。”
这句话却在这些人预料之外,是说这人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恼怒,也不是害怕,竟然是去关心一只香烛,不会是傻的吧。
但那或许就更好了。
这些人眼角嘴角的笑容更深厚,领头之人更是笑容扩大,很不屑的说道:
“哈?一截香烛而已,跟爷回去,多少香烛都给你买——”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这美人伸出手去,是想要摸一摸对方的肌肤,但手伸到半空的时候,就感受到一片冰凉,那是刀刃——他心中一跳,下意识出于本能就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已经晚了。
眼前一阵血光飞溅,他收回了自己的手掌,手指却已经被尽数切断,一声惨叫响彻天地,惊起一阵阵群鸟飞动,那领头之人握着血流不止的断手,一边痛不欲生,一边愤恨的看向此人。
然而对方却是语气平淡的接着刚才的话,说出后面的话:
“那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什么?!”
这样的话说出来,无疑是激怒了这些人,立刻就想要给李藏名一点教训看看。
那首领朝旁人一使眼色,就打算群起攻之,但他还没有用另外一只完整的手的举起手中的武器,就已经没有了生机,连带着动手快的几人,也簌簌倒下。
那是快如光阴的一剑,不过一瞬间,百年光阴已过,生命已经流逝。
若不是杀过太多的人,绝没有这样利索的割喉一剑。
剩余的人惊慌失措的看向眼前的美人,仍是惊魂动魄的美仪容,然而这次再看,却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他那一双灵动的双眸,流转着如寒冰深潭一样的寒气。
又或者讲,此人浑身气质皆已经发生变化,若方才叫人感觉到如春风拂面,此刻便如寒冬凌冽,又或者,这很才是他的真正面容,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假象。
叫他们就算想要为老大报仇,或找回面子,想要一拥而上,却手中颤抖,不敢上前一步,甚至连武器也握不住,心中那些不堪的念头,也眨眼间消散。
而也有人想要报复——
但那同样是一瞬间而已,就算已经做好准备,还是看不清这香烛美人是如何出手,还是连防御都来不及,就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剩余的人再不敢挑衅,连忙哐当哐当的一阵阵声响,将手中的兵器全都扔在了地上,整个人也全都跪了下去,连声磕头求饶。
但李藏名却不在意他们的态度,无论是挑衅还是求饶,在李藏名眼中只有要不要杀的区别。
尚且温热的鲜血飞溅面容之上,萦绕鼻息之下是时隔多日未曾闻到,却仍觉得熟悉的血腥气,那是一种说不上是痛苦还是畅快的心情,却让李藏名无比鲜明的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重新回到了人间界。
而且,或许是比他离开之前,更加混乱不堪的人间界。
李藏名低头看了一眼跪在一旁求饶的人,并没有指定谁来回答,便径直开口问道:
“刚才,你们说外面战乱?”
第289章 回到人间
李藏名倒是还记得方才这些人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虽然那些话没什么记忆的必要,但其中一些关键的词句,却也不得不注意——为了躲外面的祸乱来山林里面过活……
人间界素来不算平和, 有人为了躲避祸乱进入山林之中隐居, 也自古以来都有记载。
但是有这种事情发生, 却不代表这种事情常见。
可是听他们的口吻,仿佛外面现在已经乱成一团, 民众进入深山之中避难已经是常事。
“刚才,你们说外面战乱?”
李藏名提出问题, 而后让这些人把他们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出来,或许自己就会放过他们一命,这些人便立刻七嘴八舌, 无论是否有关,将自己了解的大事,全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是,是——全乱了,天下全乱套了!太子率领紫龙部与多方组织——哦!现在他们统称为紫龙太子的部下了!紫龙太子正与万灵军打的厉害,到处在扩充人马, 拉拢名门世家……”
“江湖中那些名门世家,也与万灵承天会为争夺地盘,互相间斗的不可开交了, ”
“还有啊, 王都也是……据说现在更是乱的很, 长公主要各州发兵勤王,国师要各州供奉龙脉灵气, 还有一个金龙部到达王都之后,也用加盖了太子印章的天子令命令各州龙王部不得再行踏入王都……一天好几遍的天子令, 据说各州也都乱了起来,因为都不知道该做什么选择,或者都打算自立为王了……”
“甚至就连溟州,檀州……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据说也都乱了起来——整个九州,再没有安宁之地了!”
……
他们的回答结果,显然证实了李藏名的这种猜测,甚至那是比他猜测之中更加严重的战乱。
李藏名沉默不语的时候,眼前这些人的心情也跟着越发急躁,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眼前这人说放过他们的话,于是便有人等不及的说:
“我们能说的都说了,您能放了我们吗?”
“美人——不,大人,前辈!我们可是灵公派来去找寻有灵之地的人——您如果把我们全杀了,没人回去交差,被灵公知晓,也不放过你啊,不如你放过我们,我们回去就说老大他们是被熊吞吃了,保证不透露你半分消息……”
李藏名:……
灵公?是那个万灵承天会的首领。
这样的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让李藏名想要放过对方的念头瞬间消散。
而对方或许也察觉出来他视线的变化,又或者仅仅出于对死亡的本能抗拒,让对方的言语戛然而止,虽然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话,但肯定不能够再接着说下去了。
但已经晚了。
“我似乎没有告诉过你——我与万灵承天会有仇,而且——”
李藏名的手指间飞快旋转着碧血刃,杀他们,用不着,也不配用自己的剑。
而这些人之中,也立刻有人认出来他手中的武器,吓得脸色发白,即可尖叫起来——
“碧血刃!这是碧血刃,你是碧血阁的人!”
旁边年轻一些的人也害怕,但听到这句话,害怕之外,又有些茫然:
“碧血阁……是什么?”
……才过去多少时间呢,昔日也算江湖间颇有名气的碧血阁,如今竟然已经有人不认识这是什么了。
当真是——任凭多少声与名,百年不过皆尘封。
李藏名在心中自嘲,而有关于碧血阁是什么组织,当然也有他替他解答。
“是昔日专杀万灵承天会的组织……”
他这样一说,让其他人也全都想了起来,关于碧血阁之事,毕竟没有过去太长时间,就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听到“专杀万灵承天会”这个特征,也都有了印象。
于是立刻齐齐面露惊恐,不可置信的问:
“想起来!可是碧血阁不是连老巢都被一把火烧的一干二净,那些杀手死的死,活的,也都四分五裂,没听说他们还在对万灵承天会或者万灵军继续动手啊。”
别人不会,但不代表眼前此人不会。
不然,他也不必特意说什么与万灵承天会有仇的话,这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或许是知晓已经求生无望,一边回答着,一边眼疾手快的抓起来抛在地上的武器,飞快的站了起来,而后在逃跑还是奋力一搏间纠结。
但李藏名仍然是面色不变的站在原地,无视了他们的所有行动,就算是群起而攻之,那也不足为惧。
他接着说完后面的话:
“而且,我怎么知晓放走你们,你们是会真替我隐瞒真相,还是带更多的人来找我寻求帮助,又或者,放走你们,继续为祸世间么?”
他可不相信一群熟练截道抢人的匪贼,真会因为这一次的经历就金盆洗手了,况且他们也只是说会帮自己隐瞒,可没说他们以后不干这个了。
李藏名对除恶扬善没有什么兴趣,但此刻作为这些人必死的理由,加上为民除害这一条也聊胜于无。
对方见他杀意已决,立刻行动起来,当然,这种时候,他们这些人也谈不上什么默契,有人立刻就跑,有人打算拿着武器扑向李藏名,企图杀他逃生。
人临死之前总是会爆发出自己也难以相信的力量,但这种力量也有极限,至少这些人瞬间爆发的修为,不足以让他们获得奇迹。
无论是逃跑还是攻击,结果都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死而已,区别只在于死的位置不同。
李藏名很轻易解决这些人之后,便沿着溪流朝外行走,他的脚步稳定,心中却有些茫然,因为一时之间,他竟然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比较好。
而且这些人的说辞是否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也无法确定,外面的人间界,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程度的“天下大乱”。
虽然说,纵然天下大乱,也和李藏名没太大关系,甚至这对他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毕竟乱世之中,谁还在意什么道法,他想要复仇杀人,也可以无所顾忌。
毕竟乱世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可是——
可是,李藏名扪心自问,却感觉不到喜悦的心情,他回头朝着云雾缭绕中的群山方向望去,不知这是否也在大师兄的预计之中,若是,为何大师兄却不阻止?
若叶迷津听到他的心声,怕是会回应他一句:
若这一切其实就是大师兄所期望之中发生的事情呢。
走过漫长的深夜,方能看到新的光辉,那是新的人间界。
想要尽快看到新的光辉,那就要尽快步入深夜,而想要尽快的走出深夜,就要承担更深的夜色,与更混乱的时局。
那是不知在无边无际,无有方向的殿中走过多久,叶迷津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点光晕,那光晕忽大忽小,摇摇晃晃,看起来就像是被人提在手中的灯笼。
叶迷津停下前行的脚步,站在原地看着那光辉距离他越来越近,然后将周围漆黑的夜空一点点照亮。
光辉无限逼近眼前的时候,一道光辉也逐渐变成两道上下相应的光辉,下面的光辉泛着涟漪,那是水中的倒影。
叶迷津面前不过十几步远外,竟然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湖泊。
那光辉正是来源于湖上小舟上悬挂的一盏渔灯,小舟靠岸后,小舟上站着的渔夫便从船上跳了下去,一下子跳入河边半腰高的草地之中。
是了,不知何时,他的眼前出现了这么一条湖泊,也不知何时,他脚下分明光滑的地板,竟然也变成了深绿浅碧色的旷野草地。
是幻觉,还是……
叶迷津仍旧一动不动,静静地观看者那渔翁的动作。
那渔夫身形枯瘦,身上皮肤也是饱受风吹日晒的的痕迹,看起来已经是五六十岁,动作却很是利索干练。
他十分熟练的将小舟绑在了岸边的木桩上,又跳上小舟,抛下来一个袋子,那袋子的口没有封严,摔在地上的时候,从袋口散落出几个带着泥土的新鲜莲藕。
他又提着一个鱼篓下了小舟,然后将莲藕收拾进去袋子里,正要把袋子扛起来走,似乎发现了什么,他忽然看起头看向天空,嘿了一声,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埋怨:
“这老天爷!我到家了,云散开了,唉,倒也是省的提灯了。”
叶迷津听到他的话,也跟着抬头望向高空。
满天繁星,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轮硕大的圆月,泛着清淡的介乎白色与黄色之间的光辉,静默无声的照耀一方天地。
而在透亮的月光之下,长风一缕缕的吹拂,湖水一缕缕的泛起涟漪,原野也一缕缕的荡起草蔓。
连带着人之发丝,衣衫,影子……也跟着飘荡晃动。
像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奇幻场景,但叶迷津却无比清晰的确定,这是真正的现实。
他竟然回到了人间界。
叶迷津却并不意外。
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他脑海之中,浮现出了一些全新的认识。
但是叶迷津不感觉意外,他眼前这渔翁却对他的出现有些惊讶,甚至被吓的差点跌倒在湿滑的泥土中,他眼中透着全然的不可置信:
“你你你……你是谁?!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也不出个声——吓死我了,还以为见到鬼——你不会是鬼吧!”
说道这里,渔翁更是手忙脚乱想要跑开,但他慌忙间看到眼前这人身后随着光影晃动的影子,又镇定下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鬼好像没有影子,所以他面前站着的……应该还真是一个人。
第290章 渔民之虑
相比于李藏名, 叶迷津的运气似乎更好一些,至少他再次回到人间界之后,碰到的第一个人, 是一个普通的, 偏向善良的人。
那老渔翁问起来他的来历, 叶迷津只是说他和友人走散迷路了,甚至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来, 那老渔翁便相信了他的说辞,然后很是热情的说让他跟自己回去过夜——叶迷津说的也是实话, 他也确实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不是么。
在渔翁的眼里,自己大概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吧, 叶迷津很清楚自己这幅皮囊会给人带来多大的迷惑性,于是叶迷津便也装作很不设防的样子,跟着渔翁回去了。
他倒也不担心这渔翁会谋害他,虽然这样的话说出来很有些自卖自夸的嫌疑,但放眼整个九州,想要谋害到他的人, 也绝不会超过一只手,这还是在考虑到会有一些他不知道的隐士高人的情况下。
自然,这渔翁并不是这种隐士高人。
渔翁的家也很是简陋, 家中还要一个老妇人, 那是他的妻子, 见到自家丈夫竟然带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回来,显然是把这位老妇人吓得不轻, 却又故作镇定,探出头在大门外左右看了看, 然后才迅疾的将大门关闭,又顶上了一根手腕处木柱子。
这反应……似乎是有些惊吓过度了。
叶迷津心中盘算对方会出现这种表现的各种可能,面容之上仍是一副恍若无知的表情。
他跟着这对老夫妻进入正堂,坐下后不久,那渔婆便迫不及待的用“多来一个人,做好的晚饭不够吃,要让老头子去帮她烧柴煮饭”这样的理由,拉着渔夫出去了门外。
这对老夫妻虽然是特意去了外面讲话,而且声音压低,但这点距离,依叶迷津的修为,想要听到清楚,并不费什么功夫。
他们几乎前脚出去,后脚就听见渔婆在门外焦急的质问:
“老头子,你疯了,怎么敢把逃兵带回来,咱们自家的儿子,都被拉走充壮丁!还管别人家的儿子吗?你不知道要被人发现我们敢藏逃兵,那是要死人的!”
渔夫支支吾吾的说:
“我,我就看他可怜一个人迷路,而且看着穿的戴的,也不像是逃兵,或许是什么富家的公子哥迷路了,我就想着收留他,兴许他们家人找到,还能给咱们点钱呢。”
渔婆更是气了:
“你真是!这都什么时候你还想这个,你看看他一个人出现在这里,连个仆子都没有,能是什么富家人,就算是,我看也是家道中落,而且这些富贵人家,你没听说这些人死的更快,跟着万灵军的被紫龙太子杀死,跟着紫龙太子的被万灵军杀死……那是活着比咱们更难,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给我们惹麻烦,万一,万一被抓到了,连带着我们也要被杀了怎么办,那不是冤死了!”
这样的话,把那渔夫也吓了一跳,声音慌乱起来:
“那怎么办?要不……要不赶紧赶他走,还是我去报官?!”
“这怎么行!”
渔婆立刻就说出反对的话,然后便听见一阵阵脚步来回走动的声音,带着焦躁不安,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渔婆叹了一口气,说道:
“唉!算了,人都带回来了,这么晚赶出去,能去哪……今晚让他住一晚,明早给他些盘缠,让他早早地离去,就当没见过吧。”
“好,好!那就这样吧,那我一会儿和他说……”
……墙外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远,大概是真一块去了灶房做饭吧。
叶迷津垂眸喝茶,那茶水也是劣质的茶叶,而且很是稀疏,荡漾着不少的碎茶渣……这对夫妻本就是贫穷人家,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茶叶来待客,况且,这还是很可能给他们带来麻烦的客人。
吃晚饭时,叶迷津便很轻易的从这对老夫妻口中套出一些话,是说如今的世道,已经大乱了,无论各州府都乱成一团,尤其是他们处于霖州边界,更是乱的厉害,而且,战事更吃劲。
别的不说,但就征兵这一条,几乎整个霖州的青壮年都被征讨去了,他们的儿子也被带走了,而且据说,若人手不够,像是渔翁这样年纪的人,到时候恐怕也是要被带走的命!
说道最后,两夫妻泪水涟涟,即担忧自己那被带去的儿子的命,同样也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
叶迷津也一番劝慰,说的话太多,等一顿饭吃完,已经是深夜,叶迷津夜晚便是住在这对夫妻儿子的屋子,收拾的整洁,桌子上零星放着几本书册,不过是一些闲杂书籍,那老夫妻也说他若是睡不着,也可以看看打发时间。
第二日一早,天蒙蒙亮,叶迷津就已经起床,但他昨夜其实也没睡,只是打坐了一夜而已,醒来之后闲来无事,便翻了一下那些书册,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书籍,对叶迷津来讲毫无吸引力,倒是书册本身给他一些启发。
他将其中一本的后面书皮撕了下来,然后用找到的毛笔在书皮上写写画画,等等那老夫妻醒来,他就主动提出要离开,离开前,他将这个写了东西的书皮递给了这对老夫妻:
“二位收留我一夜,我无以为报,若送金银给二位,怕也会遭逢贼人惦记,不若送二位一幅字画吧。”
……他们要字画干什么呢,还不如金银呢。
虽然这两个老夫妻也没想过主动找他要什么收留的报酬,但也下意识的想拒绝对方送字画,字画对他们来说,更没有用啊,他们甚至都不识字。
难道这人其实是什么有名的字画大师么……这对老夫妻心中纳闷,还以为自己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来眼前这人是什么大师,但当他们看到叶迷津画的画之后,就立刻打消了这个猜测。
他们虽然对字画不了解,但也有基本的审美认知,在他们的理解范围内,眼前的字画看不出来有多好。
叶迷津精通许多道法,但他的字画嘛,虽然也算不错,但也绝算不上什么值得人追捧的东西。
但那是从字画的表面上看,若从实际作用上去分析,那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这几行字写的是:
【见此画者,对持画人需听之任之,如若不然,吾将亲临。】
配画则是一副随手画的扇子,扇面上空无一物,只有几条看起来好像是画错的痕迹,以及一个【叶】字。
这个字……字写的怎么样先不说,这个字的内容,倘若这对渔民夫妇认识字,或者他们有白尽欢的思维认知,怕是要呐喊这是什么自信心爆棚的中二少年。
字这对夫妻或许不怎么能认识理解,但这个画…不要说是什么大师,三岁小孩画的估计都比这个好,不知道是怎么有这个自信画出来,而且还展示给别人看的。
那对老夫妻拒接也不是,接受也不是,这说到底是人家一番好意,拒绝不好,但要接受……又觉得是真没什么用,他们下意识把叶迷津真当做什么骄傲自大的公子哥了,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他们写字画画当然是有人恭维捧场,但那本身是为了讨好那些公子哥,不是因为画作本身,画作在别人手里,和废纸一张没什么区别,至少这对夫妻不觉得有什么用。
叶迷津也没拆穿这对老夫妻心中对他的误解,只是笑了一下,接着说:
“如果有人要为难你们,比如,若还有人想要来强行带你们离开,那就拿出来这幅画给对方,同样,如果你们遇到十分大的困难,或需要金银,也可携带此物去找任意一处风影坊进行兑换——只需要和其他人一样,打听好如何和风影坊做交易,然后写好或者写出自己的需求便是。”
“如果对方不听——哦,好吧,对方应该会大概率以为你们拿出这幅画是在搞笑,那就这样,如果有人想要来为难你们,你们拿出来这幅画给对方看,然后告诉他们——就说是我讲的,问问看他们想不想重温太玄宗的噩梦,至于寻求风影坊帮助的事情,你们可以附赠写一句猫的吩咐。”
叶迷津其实是想说,问问看有没有人想重温当年枯灵大阵的噩梦,但他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听说过枯灵大阵,也不是所有人都知晓他叶迷津的大名,但绝大多数人一定听说过太玄宗这个名字。
毕竟天下一等的宗门,那当然是人尽皆知。
这个猜测立刻就得到证实,就像是眼前这对夫妻,身份已经足够低微,却立刻就不可思议的看向叶迷津:
“太玄宗?!那个天下第一的宗门,你你,你竟然是天下第一宗门的弟子吗?”
可见太玄宗的知名度是有多么广泛了。
再来,既然是人尽皆知的天下第一宗门,应该没人会想得罪太玄宗。
至于另外一件找风影坊要钱的事情,就更简单了。
他也是和这对老夫妻交谈的无意间才知晓,当初他指使那一蛇一鼠所创造的风影酒馆已经很今时不同往日了。
至少他离开的时候,风影酒馆还没太大规格,而且更多是处于试验阶段的,为他自己提供想要内容的情报组织,而如今,风影坊竟然已经成为遍布九州,人人可参与买卖的情报机构了,且名声很大。
他之所以确定风影坊就是当初的风影酒馆,且现在还听他的话……就是因为这对老夫妻讲说风影坊有三大世人皆知的标识,分别是蛇,鼠,猫。
第291章 选择哪个
风影坊, 也有人叫做捕风捉影坊,其中蛇代表捕风外坊,负责买消息, 鼠代表捉影内坊, 负责卖消息, 猫嘛,就是负责处理麻烦事了。
这是广为人知的的风影坊分工, 而蛇和鼠都有最高层的任务对照,猫代表的究竟是谁却并不明确, 众说纷纭,但其中最广为流传的,就是猫, 才是风影坊实际上的主人。
这对老夫妻又不混迹江湖,当然对风影坊了解不多,能告诉叶迷津这些东西就已经是极限了,但就算是这些东西,也足以让叶迷津分析出很多内容,比如就算自己跳崖消失多日, 生死不定,那一蛇一鼠也不敢捷越,还恭敬的奉他为主人。
毕竟, 自己当初展现给蛇鼠看的, 就是“猫”的法相, 不是么。
但关于风影坊会不会认自己是主人这一点还需要做一些小小的验证,不过目前来说问题不大, 至少他相信如果这对夫妻真的去找风影坊要一些钱财,报上自己的名字, 那一蛇一鼠,应该不会想因为一些小小的银钱,而再经历一遍当初被他收服的过程。
但话说回来,叶迷津虽然确实因为感念他们收留自己一夜,来投桃报李一番,反正这对他来讲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他可不打算成为别人永远的庇护,他没什么烂好心,就连要给这对夫妻留这么一个紧要时候可用的书画,也不过是因为一时起意而已。
甚至来说,这封书画对这对夫妻到底是福是祸,可也说不准啊。
所以,最后叶迷津又特意补充说了一句:
“但切记,此物只有一次使用机会。”
他所谓只有一次的使用机会,是指被他知晓的机会只有一次,或者没有第二次使用的机会。
比如去找风影坊要钱对方要求收回这幅字画,那当然就没有第二次使用的机会。
而如果这对夫妻足够聪明或者运气足够好,或许可以趁机多次去谋求一些好处也说不一定……但这种事情嘛,叶迷津显然是不会特意提醒他们的。
叶迷津交代完毕之后,就转身离开了,也不管这两个老夫妻有没有听懂他的话,会不会按他说的去做,又或者能不能参悟他的言外之意,那就只看这夫妻自己了。
叶迷津一路走到了城镇,城镇自然是比那对夫妻住的渔村好上一些,但也没好多少,按叶迷津的视角去看,仍旧是破败不堪。
在城镇转了一圈后,他进入到了一处临街的茶楼。
那茶楼同样半新不旧,就是人多,一楼内外鱼龙混杂,什么样式的人都有,当然大部分人都是穷苦打扮,一壶劣质茶水或者酒水下肚,就算是解乏了,其中也有装扮好些的,但也只是身上没有补丁,比较干净一些。
这些人出身不佳,大半辈子,或许一辈子也出不了城镇,却不耽误他们谈论九州大事,甚至说的还挺广泛——那些说起来遥不可及的人物与事迹,又如何不影响着每一个人呢。
叶迷津进去的时候,就听到许多人谈论起来紫龙太子和万灵军之间的交锋,说是两者之间的战斗已经进入十分激烈的时刻,现在都在疯狂的招兵买马,以及找寻灵气充沛之地……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在来回颠倒的说同样的事情,以至于简单的事情也说的涛涛不绝,间或夹杂着一些乡野杂闻,那就显得更加复杂了,再来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各种道听途说来的,真假不定,更干扰正经的世情分析,但这对叶迷津不算什么。
叶迷津走上二楼的楼梯时,这些消息已经删繁就简,在心中归纳的差不多了。
二楼用竹帘隔出了一个个的小空间,算是雅座了,饮茶的都是穿戴较好的一些人物,虽然仍算不上很富贵的人群,但相比于楼下的人,还是高出一大截的。
叶迷津自己呢,手中拿着一只素色的折扇,穿戴也很是简朴,里面是素色的衣物,外罩着秋香色的外袍,腰间垂挂些许璎珞装饰,长发也是用同样的发带挽着,此外不过一只银簪子装饰,再无他物了。
他的打扮,放在二楼人群之中并不突兀,但他的相貌气度,却是远超此间茶楼所有人,显得格格不入,几乎在他进入茶楼的时候,就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主意。
这也不怪旁人反应过度,实在是他们这种偏远城镇,除却那些路过的大人物,还真是寻常难见这般人物,而且,那些路过的大人物们,显然也不会在这种路边茶楼歇脚。
因此,在叶迷津落座之后,几乎没多久,就有几个胆大的人走了过来,想要和他拼桌结交,叶迷津将其看了一眼,感觉也不令他厌烦,也就微笑点头,同意了对方的要求。
而后问起来叶迷津的来历,叶迷津便说自己名叫叶舟,自己家中父母双亡,他想要自己出来讨生活,但是孤身一人实在是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才好,而且人生地不熟的,第一次出门,便迷路到了这里——叶迷津其实也没有想过隐姓埋名,但他也不是很想在还没了解完全自己想了解的事情前,就引起什么轰动,虽然这只是这个偏远城镇,没什么江湖门派,对叶迷津这个名字或许知道的人很少,但很少,却不代表没有。
他不会赌这种事情。
叶迷津的一番说辞,倒是也没有让其他人起疑,一则他面相清俊温和,看着便让人亲近,下意识就会对他讲的话产生信任,二者乱世之中,多的是流离失所之人,他们城镇,也见过不少难逃迷途的民众,只是都不如眼前这人仪态出众罢了。
而听完他的说辞,也都为他凄惨的身世感到惋惜,又听他不知去向何处,几个人也是跟着商议了一番,一个人便道:
“那你不如去投奔紫龙太子啊!太子正是要广纳贤士,看你的穿戴谈吐,应该也是有些本事的人,去了,太子殿下肯定能给你找个好活干。”
“去找紫龙太子,我看还不如去万灵军交投名状呢!”
一道声音从叶迷津的对面传来,隔档的竹帘被一把掀开,那竹帘后面客人应该也是偷听他们说话许久,这个时候忍不住插话进来——这也常见,放眼望去,二楼不少竹帘都被打开了。
虽然二楼用竹帘隔开,将空间分割为一个个的小隔间,也有给客人清静地方的意思,但真正一点也不想被打扰的人,也不会选择来这种地方歇脚,。
况且这还只是一个小城镇,不要说同个阶层,甚至整个城镇的民众彼此间或许都眼熟认识,听见隔壁说了什么自己感兴趣的话,也都会去掺和一嘴,这是很常见的事情。
比如现在,听到那人插话进来,也没有人觉得不妥,反倒是都回过头去看向他。
所谓入乡随俗,见其他人神色都习以为常,于是叶迷津也没有多说什么,听此人接着往下说:
“万灵军的士兵那可比紫龙部厉害多了,据说只要是去投奔万灵军,无论有没有天赋都能修行,那可是灵公分了龙脉灵气让大家共同吸取,紫龙太子——哼,紫龙太子可不会分他的龙脉给你用。”
前一个人便不屑说道:
“这话你也信?你去看看那些下面的万灵军,能分到一点点的灵气就不错 了,想分的多那得是上面的人。”
对面的人便说:
“这位叶公子一看就不是一般人,他去了,肯定不是做下面那些普通的万灵军啊。”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还说去找紫龙太子也一定会有大造化呢……”
一时间争吵不休,连带着周围好几个隔间的人都参与进来,不多时便将叶迷津这个隔间围的水泄不通,又炒成一团,看起来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叶迷津也没打断他们之间的争吵,只是安静的坐在位置上喝茶,听他们吵架,心中又道,看来这还真是让所有人都关心的大事了。
“唉,你们吵来吵去的,我听着头都大了。”
终于有人受不了喊了一声,让他们不要再吵了,又看向叶迷津,问他怎样想:
“叶公子你自己有什么想法没?”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之中,叶迷津放下了茶杯,然后摇摇头,又歪了歪头,屈指敲了敲眉心,似乎是很苦恼的说:
“听诸位说的都很有些道理,实在是叫我也一时分不清哪个更好。”
“那再等几天——听说紫龙太子的部下和灵公的四大将之一胡崩山正面对上了,不如等他们分出胜负再说!”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眼中冒着精光,自以为很高深的给这位叶公子出主意:
“紫龙太子已经杀了灵公的四大心腹之一解束悬,若再杀一个心腹大将,那等同于直接卸了万灵军一半的威风,紫龙部未来必然风光无限了,但如果紫龙部被打败了,后面迎接他们的还有杀人无数的田流炎,还有那个神算子江飘蓬,紫龙太子就恐怕再难成事,所以叶公子你可以再等等,等结果出来,若紫龙太子胜了,你就去投奔紫龙太子,若是灵公胜了,你就去投奔灵公。”
这话说的有理,其他人纷纷点头,叶迷津也露出笑容,似乎是认同的点头道: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不过,叶迷津的打算却是与这人的说辞相反,他如果真要去“投奔”其中一方的话,那必然是谁输掉了这场对决,他才会去找谁。
帮助本就顺风的人没什么意思,对逆风之人伸出援手,那才有趣味,不是么。
第292章 梅疏香寒
已经是不知道多少个深夏过去了。
梅疏香练完一套枪法, 额头上生出薄汗,她想要擦一下汗水,但是伸出手却接到了一片翠绿的落叶, 落叶上还带着未曾消散的雨珠, 那是天还未亮的时候下过一场小雨。
霖州的夏季一贯如此, 雨水繁多,就算是冬季, 也很少落雪,常是淋淋漓漓的雨雪夹杂着落下, 又无细雨飘雪之意境,却兼具雨湿雪寒,各位是糟糕透顶。
好在冬日落雨的时候不多, 但自从万灵军占据霖州之后,霖州却几乎一年四季都是阴雨连绵,其他地方也还好,据说霖州的州府几乎都是一连十天半月没有见过日光。
也许是因为天道也知晓万灵军作恶多端,所以在为被万灵军糟蹋的霖州哭泣吧。
梅疏香心中这样想着,吹去了掌中的落叶, 又仿佛吹去心中的灰尘,将心底最为凝固不化的仇恨浮现出来。
当初……兄长,父母……所有人都是死在同样的深夏, 如今是到了自己为他们报仇的时候了。
但——她真正有可能报仇成功吗?
接下来他们要迎战的敌人, 亦是当初当着她的面杀害她兄长的胡崩山, 梅疏香几乎想都不想就想亲手去斩杀此仇敌,可这不是她想到就能做到的事情。
那是灵公手下四大得力干将之一, 要战胜他,梅疏香其实没有很大的底气, 更何况,紫龙部其他人也几乎没有一个人同意,让她代表紫龙太子去和万灵军的胡崩山进行阵前对决。
这到底是至关重要的一战,不是任由她肆意妄为的事情——当然,每一场战斗更很是重要,可这一次却格外不同,意义重大。
灵公手下四大将,已经被紫龙太子灭去一个,若再灭一个,那近乎等同于灭去了万灵军一半的势力,足以将战局逆转——至少在九州民众眼中,紫龙太子与灵公的强弱关系将就此战开始颠倒过来了。
胜了,那紫龙太子收复霖州的事情,可以说成功近在眼前,莫说军心大振,民心也更偏向他们,以为紫龙太子胜过灵公;败了,那就换成万灵军气焰更盛,民众将更多倒向对灵公的推崇,接下来紫龙太子想再进一步,乃至想收回霖州,就更难以登天了。
所以这次选择应敌的将领必须慎之又慎,至少梅疏香绝不是第一人选,甚至连备选也不在其中。
梅疏香也不想以一己之私来葬送所有人奋战至今的心血,更承担不起辜负紫龙太子信任的罪责,但若不能亲自为家人亲友报仇,那她跋山涉水来到央州拜师学艺,跟着紫龙部东征西讨,又是为了什么呢。
若杀害至亲的凶手近在眼前,却无法亲手报仇,她将一生都活在悔恨之中。
所以她却还是找到了太子殿下主动请缨,想要前去应敌。
太子殿下没有当场拒绝她这个“无理任性”的要求,但也没同意她的说辞,只是长久的审视了她一番,见她神色毫无躲闪动摇,才长叹一口气,说:
“你去询问明济心的意见吧,你与他也算同乡,比起我,他或许了解你更多,若他觉得你能够前去,那就再说接下来的事宜。”
又说:
“但有一件事情,我需要提前告知你,这虽然是你的家仇,却不只是你的家仇,还担负着所有将士们的期望,战前军令状的内容也早就定下,无论最终迎战之人是谁,迎战的结果,要么胜要么死,没有第三种选择。”
梅疏香深吸一口气,并不是不感觉心情沉重压力如山,但她还是点点头答应了这件事情。
然后,她会去找了明济心,比起来以往那位素有天才神童之称的明济心,再次见面之后,梅疏香感觉明济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又好像有什么地方没有变。
变的,是他的谈吐言行,再无昔日高傲骄矜的姿态,更加平易近人,不变的,是他超绝旁人的计谋,以及——太过冷静理智,乃至于显得无情的性情吧。
比如当初霖州遇难,所有人都疯了傻了六神无主,唯有明济心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没有任何悲痛难过一样,迅速带着众人撤离,并且早就为他们安排好了退路,如若不是明氏对龙王部的忠心人尽皆知,而且世子殿下也跟在身边,只怕许多人都要怀疑明济心早就与万灵承天会有所勾结了,不然,他怎么能够如此冷漠,又怎么能够在仓促之间做好那么多的事情。
当时在愤恨之中,梅疏香也曾揣测过明济心的用心,但随着年岁增长,她倒是慢慢有些理解明济心——想要做出最好的决策,那就需要绝对的理智,可要做到绝对的理智,那就要压下心中所有的情形,逼迫自己成为最无情的人,才能无坚不摧,才能谋划周全,料事如神。
当年如此,现在仍是如此。
面对世代信奉的龙王部覆灭,面对世代守护的霖州沦陷,明济心都能压下情绪理智分析,那面对自己,明济心就更不会有什么恻隐之心。
换句话说,明济心不是会为了安慰人而说出什么善意谎言的人,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是以,当梅疏香按照紫龙太子的吩咐,找到明济心,问如果她去对战胡崩山时,有多少几率能够打赢对方时,明济心看向她,语气平静的说道:
“胡崩山在内一应灵公亲卫,其用来修行的灵气,都已经掺杂了被他们所杀害掠取的龙脉龙气,以你用寻常灵气所炼化出来的修为,想要胜过胡崩山,胜率三成不到,你若用杨琮韫的龙脉,或许能勉强有五分胜算,但问题是——你是否已经做好准备,可以无悔地动用他留给你的龙脉。”
前半句话在梅疏香的预料之中,虽然真正听到胜算渺茫时,仍然难过不甘,却也没太多惊讶激动,后半句话却让梅疏香蓦然瞪大眼睛,下意识就想要说“不!”
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当家仇与师恩分挂心之两侧,要她放弃哪一个都太难抉择。
当年,梅疏香一路跑到紫龙部,幸得杨琮韫赏识,收她做弟子,教她紫龙枪术,她感激不尽,心中早已经将紫龙部视作自己全新的归属,却没有想到杨琮韫竟然死于田流炎之手,她那时愤怒不已,对万灵军更是新仇旧恨叠加一起,怒冲九霄,要以天道立誓,杀田流炎为师父报仇,但杨琮韫却制止了她。
杨琮韫说:以她的修为,是决然打不过田流炎的,理由同样,田流炎本就是爆杀之徒,又有龙脉龙气辅佐修行,不是按照寻常方法修行的她可以比拟的。
又说:他的仇,自然由姬彻天来为他报,这是姬彻天欠他的,况且,以他对姬彻天的了解,姬彻天也绝不会将杀田流炎的事情假手他人,所以,她还是不要去和姬彻天抢这件事情了。
又说:梅疏香拜他为师,当初,他是信誓旦旦说一定会为她报仇,可惜时运不济,好在还保全龙脉,他活着,已经无法再兑现这个诺言,死了,那就让自己的龙脉,助她复仇路上的一臂之力吧。
当时,梅疏香是决然拒绝的,一则她实在无法突破心中的关卡,用师父的龙脉炼化为己所用,那对她而言,太过大逆不道,二则,炼化龙脉为己所用的办法,唯有用万灵军炼化灵气的办法,她与万灵军有仇,如何能用仇人的功法呢?
是以,虽然她按照师父的嘱托,与紫龙王的安排,带着师父的龙脉,和其他将士们一道前来助力紫龙太子的攻伐之路,她几乎忘却了龙脉的存在……
直到再次听到胡崩山的名字,直到再次从明济心的口中听到炼化龙脉这几个字……
……
梅疏香沉默许久,明济心也没开口催促,只是安静饮茶。
那似乎是过去很漫长的时间,至少对梅疏香来说,她已经汗透衣襟,尽管,师父是当着紫龙王的面,指明说要将龙脉留给她报仇的,可此刻真正做出这个决定,还是让梅疏香心中生出一种类似于“背叛”的痛苦。
但就是算痛彻骨髓,她也必须要这样做,她总要做出一些事情,才不辜负父兄的寄托,才不辜负师父的期望。
她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喑哑:
“我会在对战之前——将师父留下的龙脉相融。”
明济心敬佩梅疏香的肝胆勇气,但他也不会因此便觉得有勇气就能无所不胜。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拼尽全力也最多不过是勉强能打一个平手,而且,这还是在有龙脉融合,天运加持之下。
而且,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讲。
明济心知晓她做出这个决定已经痛苦不堪,自己不该再为她添加压力,但有些事情不能不说,隐瞒起来,非但对她不利,也是对姬彻天,对所有跟随姬彻天的将士们不负责任。
所以明济心还是接着将更为绝望的后半句话,也一并讲了出来:
“还有一件事情,纵然有五分胜算,但若你死,他不过重伤,若他死,你也必然肝胆俱裂,灵台破碎,再无生机。”
也就是说,她若上场,无论是输是赢,她的结果都是必死无疑,就算是有五成胜算,那最好的结果,也是以命换命。
梅疏香呼吸几经沉浮,那是肉眼可见的心悸不平。
这几乎是直白的告诉她去了就是送死,无疑是更为沉重的打击,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痛苦的做下要动用师父灵脉的事情后,生死之事反倒不是那么在意了。
第293章 必输之局
有五层胜算, 而无论自己成败与否,都必死无疑——在这样的前提下,还要一赌天命吗?
“我不怕死, 只要能够报仇……五成胜算, 也足够了!”
说到最后的时候, 梅疏香几乎是大声喊出来的,是说给自己听, 也是说给明济心听,又仿佛, 是说给冥冥之中的天道听。
明济心沉默的注视着她,过了片刻,才垂下目光, 伸手倒茶,顺口说道:
“既然如此,如果你已经确认能够接受我所说的任何后果,而且绝不后悔,那就去准备迎敌之事吧。”
梅疏香还处于剧烈的激动之中,以为明济心无论再提出怎样艰难的条件自己也绝不动摇, 但却冷不丁听到明济心的话,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太确定的问:
“你, 你同意了?”
她以为必然还有更多的考验再等着自己, 却没有想到明济心竟然答应了自己——她应该没有理解错吧。
明济心颔首, 又说道:
“我似乎没不同意的理由。”
梅疏香:……
怎么会没有!分明有很多……但既然明济心准备放水给她,梅疏香当然也乐得接受。
梅疏香想了想, 又道:
“那么,我是否要去找太子说明此事?”
明济心道:
“不必, 这件事情我自会与殿下讲明,你只需要做好你迎战的准备就好了——哦,或许你有空闲,也可以先去准备你的身后事,比如想要穿戴什么衣物,或者想要什么陪葬品,省的到时候旁人准备的不合你意。”
梅疏香:……这真正是平常人能说出来的吗?
虽然这句话说的有些调侃意味,是让她放松一些的意思……但还是有些惊悚的好么,而且那时候她死都死了,满不满意,她也无从知晓啊。
梅疏香自以为自己已经将生死度之以外,但比起来能如此平淡的说出为自己准备身后事的明济心,果然还是自愧不如。
真不愧是让人无法猜透的明公子,一句话就能起到惊世骇俗的作用。
而既然自己来找明济心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梅疏香也不想再耽搁时间,不过又闲聊几句,她便准备起身离开。
只是,在临走前,梅疏香又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明济心,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说了一句话:
“明公子,抱歉。”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喊明济心一声“明公子”,而不再是大刺咧咧的喊明济心这三个字。
旁人恭恭敬敬喊明公子的时候,她能很心安理得的喊明济心的大名,是因为她对明济心自带三分亲近,那是属于同乡人的优越,亦是当年参与同一个计划,而后一同出逃的特殊情谊,而她也相当明白,明济心能够心软同意自己的要求,也是因为有这样一份特殊情谊在其中。
明济心答应了她这个请求,便代表着这份情谊被消耗殆尽,余下的唯有同一阵营的关系。
或许这份情谊对明济心来讲不算什么,但对梅疏香而言,她也再难用这份特殊经历,来区分自己与其他人面对明济心时的不同。
而她想的显然没错,明济心并没在意她称呼与语气的变化,至少并没有对她的称呼改变提出什么疑问,只是顺着她的话问:
“为何要说抱歉?”
“我知晓——我的任意妄为恐怕打乱了您的计谋,或许会让整个紫龙部都陷入被动的为难——”
梅疏香深吸一口气,甚是艰难的说道:
“我知晓明公子必然会有更为高明的计谋,但请让我任性一次,我若真正到死也无法战胜胡崩山,总也能耗他五分血气,再来请太子殿下派人迎战,总也能轻松一些。”
明济心闻言一笑,说道:
“你能够有这样的心境,已经足够,接下来你只需要尽全力去迎战你的敌人便是,至于其他,无需多虑。”
话虽然是如此,但不是谁都是明济心,能做到他这样八风不动,至少梅疏香还是忍不住担忧:
“可是——”
“如果是愧疚的话,就不必多言了,也不必担忧你的言行会影响大局。”
明济心径直打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因为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但那只不过是让梅疏香自己徒增压力的事情。
明济心不是很喜欢和人过多解释自己布局的性情,尤其是与其谋划无关之人,解释太多不过是浪费口舌而已。
但此刻为了让梅疏香能够专心应敌,他还是多说了一句话,那是不饱含任何额外的情绪,唯有将一切囊括于胸的从容:
“无论你是否能成功,这一战输掉的都只会是万灵军。”
他的声音与谈论平常事宜时并无不同,却叫梅疏香听得浑身一震,那仿佛是有千钧之力,一下子将她陷入内疚,痛苦,艰难……等各种情绪混杂形成的沼泽中拉了出去。
是了,她怎么能忘了,她面前的可是分外“无情”的明济心啊,当年能无视所有人的异样目光坚定的执行他的计划,今日也不可能会因为自己就毁掉他的全盘计划。
或者说,其实自己去迎敌这件事,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又或者,说的更冷漠一些,自己这一战无论成败,都无关紧要,对明济心而言,只不过是顺道满足她想亲手报仇的愿望而已。
可是——
梅疏香觉得自己猜出来了明济心的部分意图,却无从猜测他究竟怎么样才能达到这种目的,至关重要的一战,结果却是最无足轻重的一环,这样的话,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呢。
就连自己……就算是猜对了,也不敢相信,不能相信,无法相信。
遑论其他人。
***
紫龙部派出应对的,竟然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将军,这是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某方面来说,这也算是军中机密之事,在真正对决还没开始前,不应该被透露出去。
但世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许其他地方的人还不知晓,但临近战场的城镇民众,却多多少少,了解一些概况了。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几乎是所有人都不可置信,有人觉得这是紫龙太子看不起对方故意轻视挑衅,也有人说是紫龙太子因为知晓打不过,所以干脆随便派个人来走过场……彼此间互相说服不了,但结果却都是一致,那就是觉得紫龙太子如此轻敌必败无疑。
关于民众对此猜测的直观反映,就是在大大小小的赌局中。
前一天还势均力敌的双方,第二天押注万灵军赢的一方已经是一骑绝尘的高,又或者是还在可更改选择范围内的赌局,那紫龙太子一方,就已经只剩下寥寥几个人还押注紫龙太子赢——而这剩下的寥寥几人,几乎都是各种原因忘记更改自己押注方向的人了。
就在这样的时候,叶迷津握着折扇随机挑选了一家赌局,然后毫不犹豫的……将遇到的好心民众赠送他的一应财物,全部放入到了押注紫龙太子赢的一方。
他的行为与其他人全然相反,财物押下的时候,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或许是看他面善,而当日的赌局小二心情也不错,于是好心提醒说:
“这位,这位爷,您是不是放错位置了……”
一旁的赌客们也笑着说:
“这位小哥,恐怕是还没听说紫龙太子下了一步臭棋。”
臭棋?
叶迷津也露出笑容,说道:
“你如果是说——紫龙太子安排了一个,这件事情我当然了解。正是了解,所以我才押紫龙太子赢。”
什么?!
这样的回答,不单是让小二大吃一惊,就连赌客们也纷纷看了过来,不可思议的看向他,有人摇摇头说:
“年轻人,就是喜欢做一些特立独行的事儿。”
“就是,就是……等吃亏就知道肉疼咯。”
“哈哈,让我先看看都压了什么……”
一时间赌坊内响起了阵阵愉快的笑声,但叶迷津对这些冷嘲热讽也不在意,只是径直问了旁边空闲的人哪里有好客栈住,说话之人,倒是也有人忍不住过来问他为什么要押紫龙太子赢,到底赢面在哪?
无论怎么看,都是必输的局吧。
“想知道真相吗”
叶迷津刷的一下打开了折扇,空无一物的扇面上只有深深浅浅的光线起伏流动,遮盖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只留下一双高深莫测的,被挑起无限兴趣的双眼:
“决定这场战局胜负的关键,或许并不在战场之中啊。”
不在战场之上,那又是在哪里?
众人不明所以,只是感觉有寒风迎面吹拂,叫人冷不丁打一个寒颤。
那不仅仅是普通民众为之疑惑,是连万灵军也为之感到不解,能猜到最合理的理由,是紫龙太子真的找到了什么世外高人,但却隐瞒了对方的来历,而故意散播出这种应对不如的流言,意在麻痹万灵军,让胡崩山生出轻敌之心,然后再杀一个措手不及,又或者,布下了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阵法,准备将万灵军一网打尽呢——
事情当真是这样吗?
无论是怎样猜测紫龙太子的用意,约战的日子还是如期而至了。
两军分列数百米之外,只有对战的双方从各自的队伍中飞身而出,当看到紫龙太子竟然真的派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出战时——
尽管灵公与军师都再三提醒不可轻敌,紫龙太子必有后招,但万灵军中还是不可遏制的爆发出笑声与怪叫。
紫龙太子一方静穆而立,万千将士沉默注视着那道朱红的身影,仿佛也是知晓这是必败之局,所以才如此沉寂。
第294章 香传天地
胡崩山看着眼前的女子, 隐约有些眼熟,但也只是隐约的感觉。
那就像是许多年前见过什么花花草草又见到了一样,不过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情绪, 而胡崩山向来对花花草草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当然, 也不想去追究到底是哪里觉得眼熟,不过, 他倒是有些敬佩这女子的勇气,纵然是被紫龙太子强推出来做牺牲的前锋, 至少勇气可嘉。
所以他开口说道:
“报上你的名字来。”
他的刀下杀过无数的无名之魂,能够让他问一句名字,也不多见。
“我叫梅疏香——”
梅疏香抬起头直直的望向他, 一字一句说的坚定,她的眼中是熊熊燃烧如烈火的仇恨:
“记住是谁杀了你!到了幽冥界若遇上我的兄长梅疏寒,可千万记好,告诉他是我替他报仇了!”
她的声音亦是慷锵有力,这句话她记了许多年,如今终于可以把这句话还给眼前这个人了。
而她如此强烈的仇怨, 也实在是少见,难得让胡崩山叶为之震惊。
“你的兄长……梅疏寒……”
胡崩山眯了眯眼,想了好一会儿, 才从记忆深处勉强捞出一些只剩下轮廓的回忆, 那似乎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家伙, 杀他的时候简直是轻而易举,若说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地方, 大概是对龙王府可笑的忠心吧。
那个时候……
“你是那个逃走的女娃。”
胡崩山认出来她,不由大笑:
“当日害怕的逃跑, 今日倒是不要命了,看来你的胆量长了不少,不过,今日可没有你逃跑的机会了。”
今日她也不会逃跑——
梅疏香磨了磨牙,再不说什么废话,直接提枪飞身上前,以自己的行动来代替发言,去证实自己的内心。
胡崩山身躯磅礴,梅疏香在他面前,便如山前或者飞鸟,实在不值一提,可她身形足够灵活,出枪也足够快速与凶狠,那是极致的刚与柔之间的对招,又或者是山与风的拉扯。
每一次出招都足够致命,每一次应招也足够惊险,那非但是紫龙太子的部署屏气凝神,就连万灵军也渐渐不再发出什么轻视的声音与怪叫,而逐渐变得严肃慎重。
他们也未曾想到,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真正能和胡崩山打的有来有回,但那也只是感到意外,还不至于担忧,毕竟,他们甚至从未生出胡崩山会输的感觉。
马与象对战,谁输谁赢?
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胡崩山法相被召唤出来的时候,原本便显得弱小的梅疏香,看起来更加脆弱,仿佛大象踩上一脚,就能够被踩的粉碎。
她握紧手中长枪,灵气丝丝缕缕的缠绕在龙骨梅花枪上,熠熠生辉,她看着那大象挟裹万丈风沙朝着自己踩踏而来,落在自己头顶的时候如高山压顶,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
但那只大象却并没将她踩得粉碎,反而在停滞片刻之后,被掀翻在地,伴随着象之痛呼,另外一道响天彻地的龙鸣冲天而起。
梅疏香身下出现一道火红色的坐骑,一时间竟然叫人分不清究竟是坐骑的颜色更浓,还是她身上衣物的颜色更深。
那是她的法相,一只朱红色的战马。
却又不仅仅只是马而已,却见那马高约数丈,不要说身形比普通的战马高上数倍还多,并且头生双角,身负紫鳞,就连马尾也是一条流光溢彩的龙尾。
龙脉被她合二为一,连带着法相也被融合了龙相,那或许应该称之为不马不龙的怪物,但它却兼具龙,马的优点,快如流星,而坚不可摧,爆发出如龙的吼叫声,震碎所有人耳朵的同时,也镇住了对方的那只大象。
几乎是在看清这法相的时候,万灵军中便响起来了高高低低的惊叫,那是比看到紫龙太子派一名女子迎战更为不敢置信的惊讶:
“我没看错吧,那是龙脉——!”
“紫龙太子竟然也抽了龙脉给她用,不知道是哪个倒霉的龙脉传承之人……”
“总不会是为了胜过我们老大,才这样吧,哈——紫龙太子可真够狠心的,这岂不是为了自己的胜利去牺牲同类,紫龙太子,可比我们更残酷啊。”
……
万灵军内的窃窃私语自然传不到紫龙太子的耳中,胡崩山看出来这女子那不马不龙的怪异法相是如何形成之后,不由哈哈大笑,他的声音通达四野,却足以让战场上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楚——包括紫龙太子在内:
“哈哈哈,紫龙太子!原来你也不过是道貌岸然的家伙而已,口口声声说什么要灭万灵军,结果却也来用我万灵承天会的功法,你手中诛杀万灵军的剑,还能拿的稳吗?!”
“用你们的功法来打败你们,才更让人印象深刻,不是吗?”
人群之中有一道笑声响起,那却不是紫龙太子,而是一身朴素青衣的谋士,他丝毫不受这番言语影响,反而很是淡定的说:
“况且,龙脉对龙脉,这才是真正公平的对决。哦,或许还算不上真正的公平,毕竟——”
他看向胡崩山,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比任何武器都能够诛心:
“太子殿下愿意用一整条龙脉来赌梅将军赢,可是灵公这些年杀害无数龙脉传承之人,不知收集多少龙脉,结果阁下跟随灵公多年,到了生死之际,灵公也不愿分出一份完整的龙脉给您,真正该可怜的,可不是太子殿下啊。”
胡崩山为之震动,又连忙平复心绪——灵公虽然未曾给过他完整的龙脉,但这些年他修行所用的龙脉龙气若真正合算起来,又岂止是一条完整龙脉呢。
但纵然如此,他却还震惊自己竟然真被明济心这句话说动心神,又看向明济心,不由生出杀气:
“你就是明济心——这条舌头还真是名不虚传,怪不得江飘蓬说,遇见你绝对不要说话,先杀了事。”
“但我已经说很多话了,至于杀我——”
明济心轻笑道:
“阁下还是先胜过梅将军,再说后事吧。”
这句话说过之后,便代表着未定的对决继续进行,但那已经不同先前的单打独斗——虽然仍是两个人之间的对决,但却有千军万马的声势,或者有诸神混战的错觉。
却见象踏大地,使得地面四分五裂,又有地动山摇,远远围观,也感觉被震得恍惚,裂痕甚至已经蔓延脚下。
而听龙鸣九霄,竟然也引动风雨大作,一瞬间天昏地暗,风雨飘摇之中,而有万顷霹雳被长枪指引而下,带着汹涌的恨意与怒火直直朝着胡崩山飞去。
身影在狂风骤雨之中交错,兵戈在电闪雷鸣之中争鸣,法相在天地之间拼杀……
两方人马莫说是上前帮忙,能够保住自己不被波及,就已经是拼尽全力了,他们也终于见识道,真正龙脉之间的拼杀,是惊天动地的声响。
姬彻天的神色,在旁人都不注意的时候,陷入些许的凝重,这还只是胡崩山的实力,若将来对上灵公,想要杀他,岂不是真正要毁天灭地……如此,又该给人间界造成多大的损坏呢。
簌簌寒风催战意,隆隆瀑雨促枪狂;
一朝得龙成建马,报我血仇化梅香。
那仿佛是到了天河之水也流尽,天起之风也吹彻,天生列缺也劈完……
在逐渐明晰的天色之中,两道身影跃入高空,而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梅疏香的法相并入到了她手中的梅花枪中,一枪直接捅穿了胡崩山的身躯,伴随着拼尽全力的一声呐喊,在渐止的风雨之中贯穿而下,最后几乎大半的枪杆都没入泥土之中。
龙脉龙气在胡崩山的体内乱窜膨胀,将他的灵脉一寸寸全都崩毁,他的身躯之下,鲜血与灵气一消而散,汇聚成一片鲜红的湖泊。
梅疏香握着枪柄继续往下压,压到了她再没有任何力气,压到了枪再无法下降一丝,压到了胡崩山瞠目欲裂,然后狰狞的表情彻底僵硬,灵脉完全崩毁,再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她才嗤的一声笑起来。
兄长,我为你报仇了……
她仰天大笑,她闭眼安息,她仰面倒地,她也灵脉寸断,灵台崩毁,再无生机。
但一股轻柔的风托住了她的身躯,一阵轻柔的梅花将她送回去了紫龙太子的部署。
天地间有无边无际的风,有无边无际的梅花,还有无边无际的疏香……
那是让所有人都为之惊讶的一幕,是连紫龙太子与明济心也愣在当场的“神迹”。
“大师兄……”
几乎是同时,这个称谓同时出现在姬彻天与明济心的心中,只是未曾说出口,他们先前谋算的计划,虽然也只是想给梅疏香按上一个梅花神女的传说,但那只是准备放出去的流言,可不是他们真要在战场之上洒什么梅花。
这是有其他人帮忙成全这道“留言”,而能够毫无破绽做到这件事情的,他们的心中,第一反应唯有大师兄一人。
只不过,这种时候似乎没贸然提起来大师兄的必要,身侧的将领,却将他们的想法,用了自己的话说了出来:
“这是天道也在偏帮我们,成全明公子的计谋吗?”
他们看向紫龙太子的目光,更加的充满了激动与尊崇。
“殿下果然是天命之人!”
姬彻天无法反驳,只能微笑以对,看向对面沉寂的万灵军,心情却不是和其他人一样激动开心,而是笼罩一层担忧。
他在想,若与万灵军到了真正的决战之际,届时,又如何才能避开普通民众呢。
第295章 所谓神迹
紫龙太子承天之命, 是以天道彰显,神迹降临战场之上,有梅花神女应诏而来, 为紫龙太子迎战象军, 一举获胜。
据说, 战场之上梅花神女显灵在天,有天崩地裂之响, 有电闪雷劈之境界,还有梅花处处绽放, 幽香丝丝飘荡,梅花飘荡之处,万灵军血流成河——
关于这一场梅象之战, 那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九州,仿佛烈风呼啸而过,一夜之间梅花开遍。
九州天地,街头巷尾都是谈论这件事情的人,言论之间,无一不是已经坚信紫龙太子果然就是天道选中要平定天下的人。
纵然有那么几个人“真知灼见”, 以为这不过是紫龙太子放出来迷惑人心的夸张流言,或者编造出来的事迹,但这样的人太少了, 比之多如泥沙的民众, 便如泥沙之中的草木, 或者四海之中的浮萍。
自以为遗世独立,也只能随波逐流。
天命所归, 才能民心所向,民众不需要知晓真正的真相是什么, 他们也不在意,不清楚,不了解,更无从了解真正详细的内容是什么,相比于那些干枯无聊的战局分析文书,他们更愿意从亲戚邻居,茶馆酒坊,街头巷口……从这些小道消息中,去听那些有关鬼神之事的奇闻,然后自己也成为流传这些奇闻中的一员。
再辅佐紫龙太子平素就有的好名声——那是说,他带领的将士,占领城池之后决不许叨扰普通民众,还废除那些严苛的律法,又惩罚为祸一方的豪绅,甚至连龙王部的亲戚,王都的采灵侍……若有恶名,一经查实,也尽数绞杀,这手段或许太过雷霆万钧严苛以待,但乱世之中本就不讲柔和手段,况且这样的举措,至少为姬彻天赢得民心。
因此这样的流言传出的时候,九州都在期望姬彻天的到来。
其实,灵公商不朝起势的时候,也同样打着天道所向的幌子,那时候,也凝聚了不少人来归属他,但那已经是太长时间之前的事情了。
况且那只是他自吹自擂,又如何能比得上这般天道亲临,人尽皆知的天降异相,甚至——紫龙太子本就是被天道选中的平定乱世之人,当初紫龙太子被神明接走的奇闻,以及神明所留下的预言,也再次在整个九州传扬起来,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迅猛。
那是再也不用主动去招兵买马,便有源源不断的人前来投奔紫龙太子,短短数日,紫龙太子的兵马已经增长数倍之多。
而灵公商不朝,以及他的谋士江飘蓬,也在这个时候,彻底明白了明济心真正的计谋是什么。
他是要用这一场对决为紫龙太子造势,让天下人都知晓他姬彻天是天命所归之人,那或许不仅仅是指对付万灵军,还包括万灵承天会,以及王都动乱……都让世人坚信,能将这一切降服的,必然是姬彻天。
无论战场上是输是赢,结果都不会改变——他们也抓住了些许最开始传播这些流言的人,许多都是乞丐,那是说有人提前传了消息给他们,让他们在固定的世界去散播那些流言,然后会按照他们的表现给钱——乞丐,哈!谁能在意乞丐!可天下最多最不缺的,也还是乞丐,而且天下最听话不会顾虑太多的人,也是这些街头乞丐!
而再抓那些给乞丐钱的人,再往深处去盘问,也彻底证实了他的猜测,无论战场结局如何,铺天盖地的天命之子的言论却不会改变。
而江飘蓬也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情,胡崩山的结局也早已经注定,他这次必死无疑——就算他不被梅疏香杀死,他也会被姬彻天诛杀。
因为他必须死,死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死就行了,明济心只需要他死这个结果,来完成他的计谋,就像是战场上那所谓飘荡的梅花,是不是真正发生的事情也不重要了,传出去的是什么,那它就是什么。
或许商不朝亲自前去,能够和姬彻天对战一场,谁生谁死尚未可知,但他们都想不到明济心的计谋会是如此,在商不朝看来,这还不是最终的决战,他没有必要亲自去压阵。
但姬彻天却已经将这一场战局做好了最后一战的准备,所以战局的结果,早就已经注定。
江飘蓬将这一切讲述完毕,最后叹言道:
“真正的战局不在战场之上,而在九州之中,明济心——当真是不容小觑。”
其余的人都不发一言,唯有田流炎懒得听他絮絮叨叨说这些话,听到这一句话,也颇为不屑的说:
“当初就说了杀了了事!若不是你拦着,这家伙怎么会蹦达到现在!”
这说的就是太久远的事情,远到了他们初来霖州的时候,那时候明济心带着他那位出身富豪的表妹与龙王世子出逃,但最终,这场逃亡也还是以失败告终。
江飘蓬也有些无言以对,这怎么还翻起来旧账了呢。
当初他们还依靠着薛凭风的财力支撑,而那个时候,薛凭风的要求不仅仅是他的女儿不能受伤,他这位外甥明济心必须活着,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也不能撕破脸皮。
那个时候,谁又能想到明济心当真是会成为万灵军的最大威胁呢,况且他事后也立刻后悔想要杀了明济心,可惜,仅仅就只是一念之差,就已经错失了杀掉明济心的机会。
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而追悔无用,还是专注眼前吧。
江飘蓬说道:
“他到底是薛凭风的外甥,那时候他也还没和薛凭风决裂,顾全大局,才没要他的性命——说起来,薛凭风去岁去世,家业由他的女儿薛寄月继承,虽然明济心与薛氏早无往来,但他们当初能一同出逃,只怕薛寄月会回头偏帮紫龙太子,或许还需要派人前去试探她的心意究竟如何……灵公?您是在想派谁前去探访吗?”
商不朝神色略动,这件事情对他而言——至少对现在的他而言,并不重要,于是他只是随口说:
“你来安排就是了。”
而商不朝真正在意的事情是——
有关于姬彻天的一切,真正是天道彰显吗?
他能够拥有今日的一切,也是坚信自己才是天道所选,要来改天换地的人,但现在又出现一个天选之子姬彻天,如何不让他在意呢。
而且,他也听说太多人想要让姬彻天称皇,那让他想起来他坚信自己是被天道选中之人的原因,那个时候,也是同样,许多的人自发来请求他自封为王,以他的功绩名望,如何不能称王称霸呢。
商不朝虽然是被人称呼一声灵公,但那是万灵承天会时对他的敬畏,而当他开始起义之后,他就半推半就的,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称为灵王。
现在,姬彻天同样走向了这个流程,他自己不说,但下面的人已经开始再三谏言要他称王称霸了。
但紫龙王本就是已经有的称谓,于是又有人说,不若称为紫龙皇吧,所谓紫龙太子,本来也是要成为天子皇帝的人,不是么。
而这次战事之后,请求紫龙太子自立为皇的声音,就更加的繁多了。
只是姬彻天却再三推辞,其中固然也有谦虚避让的原因,但他其实也真心觉得自己不能如此,说他还没到这种资格也行。
其一他到底是废太子,早已经没成为天子的资格,其二他曾经说过,这次攻伐霖州,只是为了收回霖州而已,并没有要将其占为己有而后取而代之的意思,其三,王都天子尚且在世,他如何能够再自行称皇,难道要分裂九州,和王都对抗起来么,那不是他所乐见的。
而最后一点则是,如今他只希望天下能够尽快平静,至于称王称帝,那不是他现在去想的事情。
但是,所谓称皇称帝,原本也和平定天下,并不是什么需要取舍的事情,反而该是互相成就的关系,不是么。
“你既然已经做好了选择,为何还要我留下呢。”
站在新打下来的城墙之上,白尽欢与姬彻天漫步行走。
在明济心的计划之中,本来也没打算准备什么梅花,反正古来名不副实的传闻多如星辰,也不差他这一遭,但白尽欢闲来无事,决定还是帮他将计划完成的更完美一些。
不过是一场梅花而已,对白尽欢来说,当然轻而易举,而他也不打算出面邀功,但显然他不出面,这两位师弟也猜出来他的到来。
于是姬彻天请他留下,有些话想要和他说。
要说什么呢?
白尽欢不由笑道:
“不会是让我来观赏你的功绩吧?”
“大师兄——”
姬彻天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他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情,又不是做了一点事情就跑去长辈那里显摆的小孩子了。
“就不能是想要和大师兄叙旧吗?”
白尽欢却没一点怀念,又有些不太确定的说:
“有什么旧可叙?还是你很怀念和宣浓光一起闯祸的过往?”
姬彻天:……那还是算了。
不过,说起来宣浓光——姬彻天到底还是被勾起了一些怀念,随口问:
“难道宣浓光还和以前一样,在碧虚玄宫内到处行破坏之事吗?”
“他么?”
白尽欢思索片刻,才模棱两可的回答道:
“以他的性情想改,很难。”
虽然没明说,但姬彻天也很能理解大师兄的意思——这不就是说,宣浓光完全是老样子么,想想看他那种恶劣性情,以及大师兄完全放养的态度,总觉得现在的宣浓光恐怕更加难搞。
第296章 追根溯源
姬彻天为大师兄感到怜悯。
虽然他怜悯大师兄这句话, 听起来有些荒谬,毕竟大师兄哪里有什么需要他怜悯的地方呢。
但想想自己是早已经“脱离魔爪”,大师兄却还要遭受宣浓光时不时带来的“意外惊喜”, 姬彻天无法不产生同情的心情。
就是同情错人了。
此刻饱受宣浓光折磨的人, 可不是白尽欢。
但姬彻天并不知道这一点, 还以为宣浓光仍困在碧虚玄宫,又连带着想起来他不能出碧虚玄宫的原因, 于是随口又问:
“大师兄,那只不折之莲, 当真没有被折断的可能吗?”
白尽欢只是说:
“世上没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姬彻天:……果然是如此。
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猜到大师兄不会说什么明确的答案,大师兄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
这问题本就是闲聊一问, 而且也没抱有什么得到回答的希望,是以也没有继续追根究底的问,只是颇有些感慨的说:
“那宣浓光,难道真正要在碧虚玄宫被困一生,永远不能出来么?”
哎?
这话说的,好像碧虚玄宫是什么囚牢一样的地方了——虽然对宣浓光来讲, 大概二者也没什么区别。
白尽欢看向姬彻天真实担忧的神色,露出意外的目光:
“你还没被他祸害够,竟然还担心他被困一生么, 我以为你会期望他永远不要离开碧虚玄宫。”
姬彻天:……
姬彻天愣了一下, 扯了一下嘴角, 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又想了一想, 才不太确定的说:
“或许是时间当真能消磨情绪吧,到底共处那么长时间,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当初感到恼怒厌烦的事情,似乎也没那么记忆鲜明,反倒是生出一些怀念的心情了。”
其实具体怀念什么,好像也说不清了,只不过是对过往时光的一种留恋罢了。
白尽欢忍不住一笑,摇摇头说道:
“只怕他真正出来了,你反倒希望他永远待在碧虚玄宫。”
姬彻天也随之一笑,觉得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或许,他若出了碧虚玄宫,恐怕要做混世魔王,搅弄的天下不得安宁了。”
这句话也不算错,现在溟州确实是因为宣浓光被闹得天翻地覆,若姬彻天仍是王都太子,又或者成为天子,那就会发现溟州龙王部送去王都得信件,七八成都是请求王都派人前去镇压这位混世魔王。
可惜王都自身难保,一片混沌,哪里还有什么余力去管束溟州呢。
而且,那不仅仅是溟州,而是九州所有的信件,几乎都被搁置起来了,又或者有所回应,大多也是敷衍了事,又或者是接连不同指令的回信,也是让人感到头大。
但这目前来说,并不在姬彻天的考虑范围之内,此刻困扰他的,是近在眼前的万灵军。
白尽欢与姬彻天一道站在城墙之上,垂首看下城墙下那些来往行走的民众,城墙太高,站在上面下望,便好像是站在云端看着凡人,远远望着,当真是如同俯瞰蝼蚁一般。
谁会在意蝼蚁的生死呢。
姬彻天注视了一番城楼下行走的民众,若有所思的说道:
“大师兄,我能够战胜商不朝么?”
白尽欢道:
“怎么,你想学江湖人一战消恩怨一样,准备找个荒山野岭和他单打独斗,决一死战吗?”
明月之下,宫墙之巅,皇枪王剑,生死一战……
想象那种场景,似乎还挺让人热血沸腾。
白尽欢又点评说:
“这可真是一个好想法,想来一定能得到江湖人的热衷,以及民众的津津乐道,但你们各自的手下,会不会喜欢这个方式,那就说不准了。”
姬彻天:……
姬彻天回过神来,他也知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刚才不由自主就说了出来,被大师兄这样调侃,也让他很有些羞愧,但——若这种方法真正可行,他也许还真会选用。
“这或许是损失最小的办法——虽然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梅疏香与胡崩山之战,已经是造成天崩地裂的影响,因为是在荒原之上,所以才没什么普通人受到伤害,而若到了最后和商不朝决战之际,以他的修为,只怕会造成什么更大的影响,而若周遭有民众往来,岂不也是枉做孤魂。”
他怀疑——那也同样是明济心所担忧的事情,怕到时候商不朝会以普通民众要挟僵持。
而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单打独斗的机会,叫他如何不心动呢。
可惜也只能是想一想,非但大师兄不觉得有这种可能,他和明济心说起来这件事情的时候,明济心也很怪异的看向他,别有深意的说:
“我不知道,殿下您什么时候竟然返璞归真了,还是说殿下真重返童真,那还是先找先生看看比较好。”
姬彻天就不说了…… 哎,他也知道不可能,只是说说而已,怎么都一副自己好像失心疯的样子。
“既然你知晓这种事情不可能,那就不要继续将心神浪费在这种不可能的事情上。”
白尽欢说道:
“与其想这个,不如去想另外一个问题,为何商不朝能够有今日的修为呢?”
姬彻天:……
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什么难以回答的地方,答案显而易见,是他吞噬太多的龙脉。
但这个答案,绝不是大师兄想要的,所以姬彻天保持了沉默,并没有立刻回答
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许是有些歧义,白尽欢又补充说:
“又或者,你可以试想,若你只是一个普通民众,你觉得商不朝的做法,是否真的毫无可取之处,万灵承天会的存在,是否真的万恶不赦?”
“你有没有想过,万灵承天会为何会有今日之范围,而商不朝又为何会有今日庞大的追随者呢?”
姬彻天:……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难回答,但以姬彻天的立场与身份,却很难开口。
姬彻天沉默片刻,才开口回答:
“或许商不朝的初衷没错,但他却走偏了自己的路。”
他不否认,商不朝的出现,不是真的毫无可取之处,甚至商不朝的出现,是应运而生,理所应当,就算没有商不朝,也早晚会有另外张不朝,李不朝的出现……
为何如此?
那是因为不满,因为对龙王府,甚至是王都王族的不满。
或许也有对天生龙脉的嫉恨与欣羡,才叫商不朝生出取而代之的想法,但在最初的时候,那一定是遭遇到了龙王府管辖之下的不平之事,让他被迫反抗的愤恨情绪占据了多数。
而龙王府或许也真已经引起太多的民愤,不然,商不朝的举措,也不会引起如此多民众的共鸣,被他吸引,追随他而去。
关于商不朝的过往,姬彻天当然也专门找人详细了解过——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么,姬彻天的身份过往那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商不朝的过往,却被包裹了层层叠叠的伪装,只能大概推断出,他确实是受到了龙王部的责难与压迫,然后选择了要奋起反抗,并且抓住了所谓的“天机”,最终让其成名。
至于龙王部么,这许多时日姬彻天辗转各处,也无比清楚的了解,各州龙王部早已经破败不堪,不过只有寥寥几处还受到民众的维护爱戴,但其连带亲友,却没有一个是全都清清白白。
那些几乎是堆积如山的声讨书册,以及几乎每日都能见到前来诉苦民众,让姬彻天完全明白,其实民众早已经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听到那些事情,甚至让姬彻天也忍不住生出想要一斩龙王部及其亲眷的心情。
可他本就是出身龙王部之上的王宫,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这些龙王部的存在与否呢,他也杀不完天下所有的龙王部。
那或许该需要一场改天换地的变革才行。
但这种想法只是隐隐约约会出现在姬彻天的脑海之中,具体要怎么做,却还并不分明。
而他以为龙王部需要变革,却不代表他就认同商不朝的做法,不然,今日也不会带着人来和商不朝对战了。
或许,最开始的时候,商不朝是真正想要推翻龙王部,来让万物众灵,全都如龙王部一样去享受那些龙脉龙气,但商不朝却做不到他所谓的龙脉灵气为天下生灵共用。
或者说,他确实做到了共用,却绝不平等。
也许一开始的时候也是真正的平等共用,但时至今日,却是他自己,与手下四大将占据了绝大多数的龙脉灵气,余下的才一层层的分发给其他人,到了最下面的民众,所能够分到的灵气,也是聊胜于无。
而且,龙脉灵气已经变成了他用来制衡别人的武器,姬彻天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名门世家因为用了他所给予的灵气而被束缚,又不知道听说多少修行者在追随他之后想要离开,却被抽尽灵气而死的传闻。
想要离开,那就将所修行的灵气全都还回来吧,用骨血,用性命——用一生不能解脱的自由。
这是如今的万灵军,这是如今的灵公商不朝。
世上有多少人能坚持自己最初的信念呢,或许一个也没有吧。
至少龙王部早已经面目全非,万灵承天会也在背离初衷。
当初人间界也是饱受灭世灾祸的侵袭,危难之中,天道降下龙脉,让得到龙脉之人能够力挽狂澜,拯救人间界,而后设九州龙王府以继续庇护九州民众,可如今龙王府代代相传,早已经成为凌驾民众之上的恶人,所谓龙脉,也成为鄙夷欺压民众的东西。
第297章 祸乱本源
如今的龙王部早已经忘却自己因何而立, 如今的商不朝又何尝不是同样已经偏离太远自己的初衷呢。
而如今的姬彻天想要把两者全都除尽,却也不知自己将来是否会同样迷失本心,再出现另外一个人一呼百应, 来将他当做要杀的恶贼。
他只能尽可能每日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他无从去控制百年之后的事情, 总是可以克制自己这一生不要成为恶龙。
……
这些念头翻来覆去的在脑海之中回想,有时候一个转神之间, 大半日的时光都被消磨过去,有时候仿佛想了许久, 但回过神来时,杯茶尚且含温。
便如当下,姬彻天回答问题的时候脑子里千回百转, 但他的话音落下,就听见了大师兄的声音响起:
“嗯,如你所言,他是走偏了道路,而不是一开始就走错了道路,你应该也能够明白这二者其中的区别。”
姬彻天垂眸, 沉默半晌,才低声说道:
“我明白——就算是除去一个商不朝,还会有第二个商不朝出现, 若祸乱的本源不能够连根拔出, 就算杀了商不朝, 那也不过是一时的平定。”
白尽欢便问:
“那你想到祸乱的本源是什么了吗?又想怎样连根拔出呢。”
姬彻天:……
祸乱的本源,无外乎是龙王部的欺压, 但他想的是日后若有机会,将九州龙王部尽数肃清, 或可还九州安稳,事实上,他也在这样做了,在他攻打下来的区域,就已经该杀的杀该囚的囚,再来换上名声明白的龙脉传承之人进行管辖调配,而紫龙部,与炫州,也同样开始了自查自纠。
可是被大师兄这样一问,却让姬彻天有些不确定自己的想法,他总觉得……大师兄所谓的连根拔出,似乎……是真正意义上,废除龙王部的存在。
这个念头一经想出,就让姬彻天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就进行了否决。
这是千百年延续下来的传承,岂是他说断就断……可世上之事,似乎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在姬彻天自我安慰或许是自己想的太多的时候,大师兄再次说话,却是进一步去证实了他的猜测。
在姬彻天沉默的时候,白尽欢又说
“倘若这个问题你还没有想明白,或许你应该再想另外一个问题——所谓龙脉灵气,真正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若将来你有重回王都的一日,还要继续延续世代封王的传承吗?”
姬彻天:……
这句话的意思,似乎已经是相当明确,就差没直接将疑问的语气改成肯定的口吻。
“……大师兄?”
姬彻天看向眼前之人,一时间心脉跳动的厉害,他隐隐约约似乎感知到了大师兄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那是比他所猜测的,对龙王部更加彻底而无情的抛弃。
姬彻天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不悦,那是出自本能的抗拒。
若他猜的不错,大师兄不仅仅是想要龙王部被连根拔起,还想要让他彻底废了龙脉,这样的话,就算是龙王部继续时代传承,没了区别常人的龙脉加持,龙王部也无法,至少不能再以为自己生来就凌驾民众之上,或许身份上仍有天差地别,但与修为上则无有不同了——
但那不仅仅是废了龙脉那么简单,还是代表着要掀翻延续千百年的世道,姬彻天再怎样自信,也不敢说自己想要这样做,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那岂止是不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呢,若说给别人听,他恐怕要成为九州龙王部的仇敌了。
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是,他曾经亲口向明济心承诺,将霖州夺回,救出霖州世子之后,还会将霖州交还给霖州世子,让他继续做霖州的龙王,若以大师兄的说法来看——
那岂不是要他食言于明济心?
无论怎样看,这不是一个能够立刻给予回答的问题。
姬彻天无从回答,只能苦笑一声,说:
“大师兄……果然很会出难题。”
言下之意,当然是他此刻无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了。
“这个问题,你可以慢慢来想,不急一时,毕竟你眼前的难题,可还没解决啊。”
白尽欢当然也明白,这不是姬彻天现在就想清楚这个问题,于是微微一笑,说:
“若你胜不过商不朝,那这些事情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你就没有什么思考的必要,可以交给其他人烦恼了。”
姬彻天:……
这句话,当真是现实又无情,是真正让他无法反驳了。
而且大师兄这句话的意思是……姬彻天问:
“大师兄难道还有其他人选?”
这个问题嘛——
白尽欢支着下颚思考一番,若有所思道:
“你若死在商不朝手下,那也只能另寻他人了,毕竟你死了就成为鬼,总不能让一只鬼来统御人间界吧,哎——或许再去将商不朝调理调理,也说不定还能旧物利用呢。”
白尽欢说到最后,仿佛真觉得这个方法可行,还点了点头,倒是让姬彻天感觉心情有些复杂。
他现在已经是人人敬仰的紫龙太子了,不夸张的说一呼百应万人追随,结果在大师兄面前……还是可以随时被替换掉的人啊。
虽然以他如今的身份,也不是不能立刻就和大师兄翻脸——毕竟他有今日的一切,也算是他自己努力的成果,似乎是和大师兄关系不大,而被大师兄这样说,自己生气恼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是吗?
但姬彻天心情一番沉浮之后,开口说话,却还是带有谦卑的语气——当然,这里的谦卑,只是对于大师兄身份的敬重而已,并不代表,他对其他人也都谦卑,更不代表他真会输给商不朝,到头来让他将自己取而代之。
“我会收回霖州,将万灵军尽数拿下,商不朝也必然是我的手下败将。”
白尽欢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不错,就是该有这样的志向才对,你是天道选中之人,若你败了,那是天道的耻辱。”
又说:
“当然,最重要的是,四舍五入你也算是我带出来的人,你若死在商不朝手里,那真正是我看人失败——放心,在你被他杀死之前,我会先提前结束你的性命,死我手里,不算失败。”
姬彻天:……
这算是安慰吗?还真是一点也没感觉到被重视啊。
但这样的话,也是让氛围轻松一些了,无论如何,至少是让姬彻天燃起了对付商不朝的斗志了嘛。
不过,姬彻天斗志昂扬,商不朝却好像气焰收敛了。
那是说,从杀了胡崩山之后,情形已经朝着姬彻天的方向偏向,万灵军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接下来的应对之中,也逐渐偏向了保守与谨慎,那些大将,风格也谨慎起来,就连杀人如麻的田流炎,竟然也没有如预想之中立刻就来替他的好兄弟报仇。
这倒也不算是十分意外,但长久以往下去,却对姬彻天不利,他本来就是带兵远道而来,多浪费一天的时间,就要多一天的供给压力,而对霖州民众来说,也多一日的困苦,尤其是哪些修行之人——聚龙化神策不仅仅是吸收了那些被杀掉的龙脉,是连带着整个霖州的灵气也全被收尽,而且不再放出了。
以商不朝的理由,当然是将一切理由推到了姬彻天的身上,是说紫龙太子步步紧逼,为了对抗紫龙太子,才不得不暂时将灵气收取,一则是让紫龙太子无有灵气可调用修行,二者,当然也是为了加强自身,以防备紫龙太子可能会出现的“偷袭”。
话说的好听,可所谓暂时,又是多久呢。
而且还真有人听信这样的话语,来找姬彻天的麻烦,虽然这些人大多是一些杂门杂派,想要万军从中取紫龙太子的首级,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除却被抓到之后,让紫龙太子又多一些物资来源什么的……并没有什么作用。
又但是,被这样扰乱着,也是感觉很心烦了,就像是蚊虫一样,不会给人造成什么实质上的性命威胁,但时不时的过来打扰一番,还是让人为之烦躁的。
姬彻天也很清楚,这些扰乱是驱逐不尽的,他倒是想直接来一个灭门以儆效尤,但他不是万灵军,这种事情实在是做不来,当务之急,还是尽快灭了万灵军。
但是万灵军又闭门不出,一点没有先前气势汹汹的样子。
于是此刻的情形便看起来有些怪异,明面上来看,紫龙太子来势汹汹,仿佛是主动的一方,但实际上,却是紫龙太子比万灵军更为紧张焦躁。
明济心身为军师谋士,合该为主上解忧才是。
在等不来万灵军露出破绽的时候,明济心决定派人潜入万灵军之中进行离间计了。
他也很清楚,万灵军现在闭门不出,那必然是因为江飘蓬的主意,这位从起家的时候就跟随商不朝的谋士,或许在胡崩山一战前看不明白明济心的布局,但在胡崩山一战之后,也必然已经明白明济心究竟要做什么了。
他是在为紫龙太子造势,而一个胡崩山,是远远不够的。
或许还在等,等脾气最大,杀性最强,民众间名声也最不好的田流炎,主动找上门去送人头,若紫龙太子再杀田流炎,那甚至不需要再费心去编撰什么神女救场的流言,就足以让民众为紫龙太子欢呼沸腾了。
江飘蓬当然不会再让商不朝失去更大的战力,来送给紫龙太子更多的声望,所以就算是田流炎有再多愤怒不满,江飘蓬也要让他忍下。
第298章 调虎离山
形势已经偏向紫龙太子, 现在绝不是急于去找他算账的时候,有时候越是急切想要找回颜面,就会越快的失去更多的胜算。
至少已经在霖州占据多年的万灵军, 是不介意和紫龙太子来一场持续数月甚至数年的僵持战的, 而且有聚龙化神策在手, 聚龙化神策一则可以源源不断的继续为商不朝提供灵气修行,二者, 商不朝也可以以此为凭证,暗示那些受了恩惠的修行者去找紫龙太子的麻烦。
商不朝只需要稳坐宫中, 也没必要争一时之勇。
他们只需要让这些散乱的修行者或者那些江湖门派去持续不断的扰乱紫龙太子,接下来就可以静候紫龙太子什么时候忍不住想要大开杀戒,来以儆效尤, 而他们便可以随时替紫龙太子将滥杀无辜的名声宣扬出去,明济心可以借机来宣扬紫龙太子的名声,他们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才是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万灵军等得起,姬彻天却等不起,他也不想平白蹉跎那么多时间。
而想要让万灵军尽快露出破绽,那就只能让江飘蓬离开, 然后才能让万灵军露出破绽。
甚至也才能让田流炎主动出来找紫龙太子的麻烦。
而在这种时候,想也知道江飘蓬是很难离开的,想要让他离开霖州, 那只有一个办法, 就是——来自薛氏的反叛。
薛氏霖州起家, 如今大半重心都已经转移到了簇锦城,簇锦城距离霖州千万里之遥, 若薛氏在簇锦城有所变动,那万灵军不会视而不见。
固然, 如今的万灵军,早已经不是当年近乎完全依靠薛氏的支撑,才能维系下去的存在,但薛氏近乎掌控着整个霖州的商户,况且其置产几乎遍布天下,在九州间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若薛氏真倒戈转向紫龙太子,那带给万灵军的创伤,也绝不亚于损失一只臂膀了。
是以,在听说薛寄月继承薛氏的产业之后,将要有所变革的风向时,几乎江飘蓬瞬间就警觉起来了,以为薛寄月恐怕还真要倒戈相向。
虽然那在商不朝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原因也很简单,薛氏与万灵军纠葛太深了,就算薛寄月与明济心交情深厚,想要投奔紫龙太子,紫龙太子恐怕也要先掂量掂量,敢不敢接下这么一艘大船。
毕竟,谁也无法保证,薛氏的投奔,到底是真心所向,还是受他商不朝的指引,故意为之。
商不朝这么想,江飘蓬也只能作罢,到底他们也还是有主仆之别,他总不能越过商不朝替他去下命令,况且——另外一件事情也让他苦恼,他也还没有想好,若真正是明济心想要去拉拢薛寄月,他还真想不出来谁能应对明济心的口舌。
于是这件事情只是稍微带起一点波动,随后便又平静下来,仿佛若无其事。
但江飘蓬已经是惊弓之鸟了,所谓惊弓之鸟,就算是暂且安定下来,只需要再有些许的风吹草动,也能立刻将其惊飞。
一个无风无月的深夜,探子敲开了江飘蓬的大门,通报说明济心偷偷离开了营帐,朝簇锦城的方向去了。
这消息无疑是让江飘蓬睡意全无,再三询问,确定并不是明济心的障眼法——应该是说,明济心使了障眼法,但确是找了一个和他相似的人代替他留在营帐之中,他自己却扮作普通的商户偷偷离开了。
这个时候,他离开去哪里,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但江飘蓬却还是心绪不定,又觉得其中有诈,人似乎总是如此奇怪,分明对方按照自己猜测的预想去走了,却又反过来质疑这种行为。
就如同江飘蓬此刻的心情一样,他推测明济心要去拉拢薛寄月,而当明济心真正按他所推测的这样做了,他却又觉得明济心似乎不该这么做。
并且,还为他找了许多的理由,比如距离这么远,若是缺钱,那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就算是找霖州的那些商户也比千里迢迢去找薛寄月更恰当吧。
而在接下来几天的时间内,又有陆陆续续好几份密报传来,明济心果然是去簇锦城了,若再观察几天,或许他就已经到了簇锦城,和薛寄月见上一面了。
那才真正是无力回天。
江飘蓬翻来覆去,决定还是亲自前往簇锦城一趟,且算算时间,他到簇锦城的时候,也差不多到了薛凭风一周年的忌日,因此,他去了也很有自己的理由,那就是代表灵公前去吊唁。
若明济心当真去了簇锦城,他也有办法让明济心有去无回,若明济心确实是又耍了什么心眼,并没有去霖州……那自己亲自前去一趟,总也能让薛寄月坚定心神。
至于霖州的事宜,现在是宜静不宜动,无论紫龙太子出什么招,只需要保持现状,谁也不理,那就足够了。
江飘蓬又特意叮嘱所有人在他回来之前,都不可轻举妄动,商不朝虽然觉得他是在小题大做,但在他的坚持之下,也答应他绝不接受紫龙太子的任何挑衅,田流炎么,当然也对他的叮嘱全不在意,但是江飘蓬软磨硬泡,到底也取得了田流炎的承诺。
似乎是一切完备了,但不知为何,心中仍有不安,或许自己不该离开,但若不离开,他也心绪难平。
这是你给我的挑战么
江飘蓬苦笑一声,明知这或许又是一场计谋,却开始一步一回首的离开了霖州。
明济心确实是离开了霖州,也确实是往簇锦城的方向去了,但他去那个方向,不是为了去找薛寄月,而是为了去找同样在簇锦城游玩的江促帆。
虽然同样姓江,但他和江飘蓬可没什么关系。
江促帆也是出身霖州有名的商户之家,霖州被万灵军攻破之后,他作为跟随明济心一道逃出霖州的人,去了炫州投奔亲友,然后在炫州发家,如今已然是炫州数一数二的富商了。
明济心想要让他来支持姬彻天,但结果却还未可知。
世上有明济心这样愿意为了复仇而百折不挠的人,当然也有不想参与这些战局厮杀的人。
明济心找到江促帆的时候,对方是在簇锦城附近的一处城镇,也很是热烈的迎接了他,并且带他到处游玩,听说了明济心的来历,却又不置可否,只是说他感激当年明济心的救济之情,愿意还他百千倍的金银。
至于全力去支持紫龙太子嘛,那还是敬谢不敏了。
“我和你不一样,明公子,你愿意为了挽救龙王部九死不悔,可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早就不存在的龙王部献出我的全部家财呢。”
他明确的拒绝了明济心的提议,他是商户,只看中钱财,可不愿意涉及到战局之中。
明济心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多劝说什么,便选择离开了,只是他离开的时候,江促帆又忍不住问他一个问题:
“薛氏就在不远处的簇锦城,你为何不去找薛寄月呢,以你与薛氏的交情,与薛寄月的情分,想要让她帮你,或许轻而易举。”
明济心遥望簇锦城的方向,说:
“我早已经发过誓言,薛氏助力万灵军,我自然与薛氏一刀两断,当然不会去找薛寄月。”
“你还真是够有原则,哼——”
江促帆哼笑一声,眯了眯眼看向他,说:
“但我不信,你千里迢迢来此,当真什么也不做。”
“我不是来找你了么?虽然无功而返,也不算什么都没做吧。”
明济心朝他微微一笑,而后振衣而行,便告辞离去
江促帆沉思着看向他的背影,心中却总觉得有些疑惑,明济心当真愿意无功而返么。
他虽然看不懂明济心要做什么,却觉得明济心却不是这种甘愿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人。
而到了晚间,他就知道了原因是什么。
江促帆有一对小妾,那一对小妾是同胞姐妹,同样是在当年万灵军清算霖州龙王部官员的时候,逃难出来的人,机缘巧合之下,才被江促帆收留,她们深夜才回,双目垂泪。
江促帆以为她们受到了什么委屈,再三询问,却是不答,只是说想要为郎君弹奏一曲小调。
那是霖州——准确的说,是缕春城世代流传的小调,本是写游子的思想之情,后来演变为男女之间的传情之音,而此夜月挂高空,这小调又让人不可遏制的想起了自己久未回去的故乡,想起来那些多年未见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一曲终了的时候,姐妹二人已经泪流满面,和他说道:听说霖州如今已经要被收复了,不用再担心回去之后遭受追杀,当年江促帆答应了她们可以随时离去,所以她们想要回去了。
又说:旧城旧院,已经杂草纷纷,郎君何日归家,扫洒庭除?
江促帆看了她们半晌,却是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不会这首曲调,是有人特意教了你们,是么?”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又听见江促帆问:
“那个人是否一身素人,是否也是他告诉你们霖州要被收复的消息?”
姐妹二人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以为其中有什么她们不知道的阴谋。
然而要开口询问的时候,江促帆却是哈哈大笑,抬头看向空中一轮圆月,又叹出一口气,说:
“明济心,我这次是真正知晓,为何都说你阳谋无双了。”
那是因为明知道这是你的计谋,却还是不得不“心甘情愿”的走你让走的道路啊。
江促帆他对支持紫龙太子不感兴趣,但思乡之情,从未遏制。
第299章 螳螂捕蝉
若是明济心和江促帆谈起来思乡之事, 江促帆也许还带有戒备,或者就算是被触动心神,也会强装镇定, 但让这两名知根知底, 且跟随自己多年的姬妾弹奏旧城曲调, 江促帆怎样也无法遏制自己想要回去故乡的心情了。
他知晓这必然也是明济心的手笔,可却也不由自主的入套。
而另外一方面——明济心又让人送来一封信, 信中内容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紫龙太子准备对天下进行变革, 商户钱庄,也不例外,有的要被彻底淘汰废除, 有的,或许将能够借势飞升。
如何才能够借势飞行,其答案不言而喻。
而这封信中所隐喻的另外一层含义,却是让江促帆更为心惊胆战——且不说有没有实现的可能,只第一句话就让江促帆不安,世上谁能对天下进行变革?那唯有圣天子, 所以紫龙太子真正的最终目的,其实是……王都么?
江促帆或许可以继续无视明济心的各种举止,但他却无法忽略一个有可能会成为圣天子的人。
从龙之功……就算是已经百多年没有听说过这个词语了, 但江促帆口中念出这几个字的时候, 却忍不住激动起来。
那可是从龙之功, 就算不是龙脉,然而跟随龙脉之人平定天下的人, 也富贵滔天,如今, 他也有这样的机会,就算是再怎么淡定的人,也不可能毫无波澜。
这或许就是明济心想告诉他的另外一件事情,若他选择紫龙太子,那他日紫龙天子重还王都,他将有无上荣耀,若他无视紫龙太子的求援,那将来最好的结果……或许也只是碌碌一生,而无有再近一步的可能,却很有会被秋后算账的可能。
是要继续偏安一隅,以为不投靠任何一方就能够安稳度日,还是用家财去赌一个未来辉煌的可能,全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江促帆愁绪瞬间萦绕满身,这算什么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然后软硬兼施么……明济心,你想做到什么事情,还真是想方设法,也要让人不得不“主动”答应么。
江促帆彻夜未眠,在思考自己的未来。
同样彻夜未眠的,还有另外一个姓做江的人。
江飘蓬得知明济心已经离开的事情时,尚且还有些不太相信,等确认明济心真的过簇锦而不入,竟然真不是为了寻找薛寄月而来,而且从头至尾也没打算见薛寄月一面时,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是生气还是可笑了。
对方只不过是虚晃一枪,往这边走了一趟,就将自己惊扰的心神不宁,也片刻不敢停留的跟着跑过来,并且如临大敌一样去面对薛寄月,几乎是用尽所有心神去与薛寄月周旋,试探她的心意,以及与明济心有什么来往……结果明济心压根没想过来撬薛氏的墙角,自己不过是白忙活一趟。
怎么不让江飘蓬感觉心神动荡呢。
那似乎是显得他过于狼狈,好像被明济心耍了一样。
可他感到恼怒或者憋屈,也只能咽下去自己承受,无法说出来给别人听。
但明济心特意前来簇锦城附近,当真丝毫没其他的想法吗?
“你以为表兄当真算不到你会跟着他来簇锦么?”
薛寄月在送江飘蓬离开的时候,目光之中带有不加掩饰的怜悯。
虽然江飘蓬全程没提一句明济心的事情,薛寄月却心知肚明他真正为何而来,因为她也听说明济心往这边来了,她也同样期望明济心是真正来找自己,甚至都想好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去接待了,结果她等到明济心离开,也没等到明济心进入簇锦城一步。
是以,那怜悯是对江飘蓬,也同样是怜悯她自己,江飘蓬被明济心的动作搞得一头雾水,而她在知晓这件事情的时候,又何尝不清楚,自己也不过是一枚被明济心利用的棋子呢。
“江公子,不必怀疑你的判断失误,表兄他就是为了引你离开才有如此举措,如此关头,你不能轻易离开万灵军,难道表兄就能放心他离开之后,紫龙部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吗?但他还是亲自千里迢迢赶来了——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很清楚,能够引你亲自跑一趟的人,唯有他亲自出马,你才会不敢随便派人跟来。”
“如果我是你,不会再在簇锦城耽搁片刻时间,而是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霖州,此刻的霖州,必然已经出意外了。”
薛寄月这样说的时候,江飘蓬也已经后悔,同样准备告辞离去了,但离去之前,他倒是也还有时间来说出自己的感慨,或者疑惑也行:
“当年你甘愿和明济心一道逃亡,后又被抓到——我以为你应该很仇恨我,以及万灵军,但你今日却坦诚以对,实在让我敬佩你的胸襟。”
薛寄月冷声道:
“江公子这是嘲讽我?”
江飘蓬摇头,然后认真的说:
“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薛寄月:……
薛寄月沉默片刻,才哈出一口气,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是有所出神,语气也有些怔怔:
“那个时候,我不过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子而已,但现在我已经没任性的资格,也不能什么事情都按我想的去做,不过,我倒是还有另外两件事,也不妨一并告诉你。”
江飘蓬道:
“愿闻其详。”
薛寄月便说道:
“其一,薛氏要不要继续和你们合作,那要看你回去之后,万灵军是不是还存在了,明济心他特意引你离开,不会什么事情都不做。”
江飘蓬:……上当受骗这种事情,其实也没有必要再特意提醒一次了。
“我已经做好了上当的准备——但事情应该也不会糟糕到我出来一趟,万灵军全体覆没的程度吧。”
或许是因为知晓被算计的局面已经注定无法更改,江飘蓬紧张的心情反倒是放松了一些,甚至还有心情来和薛寄月开个玩笑:
“听你的意思,好像我回去之后,只能面对一片废墟了。”
薛寄月却不觉得这没什么不可能:
“表兄到底会做什么,要做到什么程度,我可不知道——而这也就是我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情。”
“我能想到的事情,你能猜到的布局,那当然是在表兄的算计之中,而表兄此行必然还有另外一些计划,是你我都猜不到的。”
江飘蓬沉默不语,因为薛寄月说的没错,明济心的出招,从来不在人的预料之中,但问题是——既然他有另外不为人知的计划,又该如何得知那到底是什么呢。
或许无从知晓,也没有时间去进行探寻了。
江飘蓬与薛寄月匆匆告辞,与其原地蹉跎,去探寻那甚至连有没有都未可知的“不为人知的计划”,江飘蓬更想先回去确定万灵军是否安稳。
其实他心中还抱有微妙的希望,以为只要所有人都按他说的去做,只要都按兵不动,那就不会被算计到,那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才对。
但他或许忘记一件事情,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做,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万灵军不去主动找紫龙太子的麻烦,甚至对紫龙太子部下的挑衅也视而不见,那并不代表,紫龙太子就找不到主动下手的机会。
在江飘蓬还没有回去到霖州的时候,一道加急信件已经传了过来。
那是说,田流炎在赴宴途中,被人截道了,截道之人,正是紫龙太子本尊。
紫龙太子亲自去劫道……且不说田流炎何德何能,竟然能让紫龙太子亲自出马,而真正对上紫龙太子,田流炎那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问出来的意义了。
灵公四大得力干将已去其三,接下来要死去的是谁似乎毋庸置疑,问题只在于他又能活到什么时候,灵公又能活到什么时候?
江飘蓬立马江边,忽而仓皇大笑,眼睛无声留下一滴泪水,他扯了扯嘴角,低声说道:
“明济心,你确实是有无双计谋,但我可也不是什么准备都没做啊。”
这世上不只是有山不就我,我便就山这一句话,还有另外一句话,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时有寒风吹拂,叫所有人都感觉到有透彻骨髓的寒气生出。
或许此刻的时光,需要倒回倒江飘蓬离开霖州之前。
江飘蓬虽然已经尽数交代过一遍,却还是心有不安,于是想要再行找他信任的人再进行嘱托,以防他不在的时候霖州发生什么变故,也好有个应对。
但到了约定的时间,前来赴约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但第一次见面,就让江飘蓬感觉到了危险,本能的不想和对方有什么接触。
但都已经被找上门,显然不是可以逃避的了。
而对方开口说话,也确实是直接让江飘蓬心生不安。
“我无法帮你避开将要到来的灾祸,但可以帮你让意气风发一帆风顺的紫龙太子也好好吃上一亏。”
江飘蓬心中一跳,说:
“你的意思是,我离开霖州,紫龙太子会对万灵军出手吗?”
对方倒也没为这言语之间的纰漏而有所变动,闻言反倒是一笑,饶有兴趣的看向江飘蓬,说:
“这不是你本就猜到的事情吗?但你明知道离开之后,将有灾祸发生,却还是选择了离开,那就说明你有必须离开的理由,既是如此,又何必再故作惊讶,对这个问题多有探寻呢。”
“还是说,你改变主意,决定留下来了?”
江飘蓬:……
那一瞬间,江飘蓬确实是有想留下来坚守阵地的冲动。
第300章 不速之客
江飘蓬确实是有留守霖州的打算, 但就如此人所言,他也有必须离开的理由,或者说, 他无论离开还是留下, 都必须舍弃一方——若是留下, 他找不到第二个能去拦住明济心的人,而他如果去往簇锦, 他也同样找不到第二个能留下来应对明济心计谋的人。
两项为难,但最终他还是选择去往簇锦, 因为在经过无数次的推演之后,他坚信只要按兵不动,霖州不会出什么很大的为难。
这是江飘蓬自己的考量, 而被此人如此直白的说中了自己曾经生出过的心思——而且还是从未见过,主动上门的不速之客,又让江飘蓬微妙的生出恼羞成怒的心思,不由说道:
“既然无法避开灾祸,那你说的其他东西,似乎也没什么留存的必要。”
江飘蓬挺直了脊背, 第一反应就是想要轰他出去,对他说的话也感觉分外抗拒,但这个人却好像是看透他想要做什么一样, 轻轻一声笑过, 在江飘蓬开口要请他离开前, 先行说道:
“劝你不要将接下来的一句话说出口,如果你想要成为第一个出局的人, 那倒是可以下逐客令。”
江飘蓬呼吸一轻,以为自己仿佛在和魔鬼对话。
“什么意思?”
对方便叹了一口气, 伸出折扇敲了敲脑袋,似乎是有些苦恼的说:
“你若不同意我的要求,那我只好直接去找商不朝灵公,或者去找田流炎田大将军了——江大人,你要赌商不朝对你的信任到底有多深厚吗?还想想赌田流炎对你的认同又有几分呢。”
江飘蓬:……
他一个也赌不起。
或许江飘蓬也可以自信的说,让他随便去试,但话到嘴边,江飘蓬却不敢这样说——他竟然生出了名为惧怕的心情,这让江飘蓬感到惶恐。
惶恐于对方对他心情的拿捏。
“我似乎没选择的权利。”
沉默良久之后,江飘蓬嗤笑一声,又松了身躯,说:
“阁下想要做什么,似乎也没有必要特意来找我说明一趟。”
“就当是我善心大发吧。”
对方展开折扇,眼眸弯弯,仿佛是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充满了兴趣:
“我将这件事情告诉你,或许将来祸害真正发生时,你可以安慰自己,紫龙太子也不是一点亏没吃啊。”
江飘蓬:……
这算什么?自欺欺人么?
江飘蓬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想法,又问:
“那你要做什么来让紫龙太子吃亏?”
对方便笑容更胜,却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
“那会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吃亏的事情也算是惊喜么……故弄玄虚的家伙。
那个时候,其实江飘蓬还没太在意对方到底用意为何,况且来到簇锦城之后又是忙碌一阵,也让他差点忘记这件事情,但此刻听到田流炎被紫龙太子劫道的事情,却奇异的,真的如那个人所言,在懊悔遗恨之余,他竟然也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
那是对紫龙太子的怨恨,或许,还有对明济心的报复——算无遗策之人如果失算,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那又该付出什么代价呢。
他也真正在用那人的话来安慰自己了。
还真是,洞察人心的妖魔啊……就是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来给紫龙太子惊喜。
夜色下,无声的感慨落入风中。
田流炎所赴之宴,是他一位好友石欢的诞辰,那位好友奢豪残忍,宴席上甚至有过活煮龙脉传承之人的举措,那在旁人看来太过血腥且无人性的言行,却正对上田流炎的脾性——而在宴席上杀龙脉之人为食的事情,也正是某一次为了讨好田流炎所做。
除却灵公商不朝,以及江飘蓬等这些从一开始就一起的人,大概就是此人关系最为亲近了。
而若轮起来脾性相合,那江飘蓬当然也是比不过这位好友的。
是以,纵然是江飘蓬在霖州,也绝挡不住田流炎要去赴宴的决定。
田流炎能够听江飘蓬的建议,放下因为对方杀害胡崩山且利用殆尽的愤怒,对紫龙太子的所有挑衅都忍气吞声,已经是他看在一同起事走到如今的面子上了,如果让他整日蹲在家里,连个宴席也不能去,那他是真正要发怒了。
而这场宴会举行的地方,是一处被石欢最新收入囊中的山脉,他们关系既然很好,而且最近又是无聊无事可做,田流炎当然是留在最后,才踏月而归,然后便在已经寂静无人的山林之中,遭遇到了紫龙太子的埋伏。
真如那个人所言——竟然是紫龙太子亲自来找他了!
“这既然是您一定会去赶赴的宴会,那紫龙太子若不利用起来,岂不辜负您与石欢的情谊?”
“或许您应该感谢您杀了紫龙部世子,所以紫龙太子会不会亲自杀别人尚未可知,但一定会亲自前来杀你为他表兄报仇——这是血仇私情,紫龙太子可是情深意切之人,怎么会假手他人。”
“别想着提前派多少人保护您了,如果想让紫龙太子按计划出招,那你就按计划出行吧。”
“您当然可以躲过这一劫,但这或许是唯一一次可以预测对方必定会出手的机会,错过这一次,下一次就不知道他会找什么机会,您是想面对知晓会到来的危险,还是想每一日都处于未可知的威胁之中呢?”
那来历不明的家伙虽然说话也阴阳怪气的让人想打他出气,但他说的,竟然还真是分文不差!
嘿!虽然自己不得不按他说的做,实在是憋屈,但真正看到紫龙太子也如他所说的那样出现眼前时,田流炎心中的所有不满情绪,全都被驱散了。
刹那间田流炎双眼如牛,明亮的近乎惊悚,不是害怕,而是将要战斗的激荡。
“紫龙太子竟然亲自来埋伏我——那就看看,到底是我入你的局,还是太子你入了我的局吧!”
田流炎哈哈大笑,挥舞手中双人,朝着姬彻天奔去,姬彻天为他的话而感到意外,因为这不是田流炎应该说的话。
他一个向来看不上什么计谋的人,有可能会说出入局这两个字吗?
所以这句话一定是别人说的,而也已经是另外之人布局了,那会是谁呢?
难道是江飘蓬真正猜到了会在这个时候动手,所以提前布局,若是,他又是做出了怎样的排布?
总不能是猜到了自己会在这里设伏,所以也提前另外设了埋伏吧。
姬彻天出招对应,竟然还有心神去想田流炎的话中之意。
而那似乎是猜中了所谓的布局,在田流炎冲向姬彻天的时候,周围荒野林木之中也亮起一圈圈的火光,响起来一阵阵的攻伐之声,那是姬彻天带来的人受到了攻击。
猜中了。
或许应该担忧自己带来的人能不能抵御这些埋伏的敌兵——毕竟为了掩人耳目,姬彻天也只是带了很少一部分精兵过来,还不知道田流炎是带了多少人,姬彻天所带精兵怎么也有以一敌十的能力,可是田流炎的兵马,也向来以凶悍血腥闻名啊,所以到底谁更胜一筹还未可知。
又或者其实应该安心,毕竟对方也算是如计划之中一样落入圈套之中。
但为何还会心有不安,总觉得有所遗漏呢?
高空之上显现出浩大的月光,似乎足够明亮,却没丝毫的温度,照映在面容之上,只感觉到阴寒的凉气。
明济心站在高峰之上,山风吹拂的衣衫乱飞一片,他难得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说:
“知晓你还好好地活着,我也算放心了。”
“放心什么?放心继续可以供给你利用吗?”
另外一道清寒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那声音就像是月光一样美妙,却又好像渺茫的遥不可及,但声音的主人,却已经处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了。
明济心听到对方的回答,不由挑了挑眉,回头看去,便见对方一身熟悉的黑衣——但那显然和以往做碧血阁弟子的时候不一样,只是寻常的黑色衣物而已,当然,并没有什么宽袍阔袖,而是利索的束袖装扮。
方便跑路,也方便杀人。
而又有不熟悉,甚至是完全陌生的面容,明济心看到的时候也不满怔愣,但随机又恢复了平定,他早就猜出来烟生以前见自己的时候,不是他真实的面容,但也没有想到他真实的面容——似乎比他的杀人手段更让人感到惊艳。
但明济心只对他的杀人手段感兴趣。
此刻听到烟生的问话——虽然也确实是如此,不过场面话,还是不要说的这么直白嘛。
明济心说道:
“合作互惠的事情,怎么算利用?难道你不想杀商不朝报仇?”
烟生不为所动:
“我可以自己来,似乎用不着和你合作。”
明济心也不介意,顺着他的话说:
“那就当是我的请求吧,请求你来助我一臂之力。”
又说:
“你应该也想一击致命,而不是出现上一次的失败,不是吗?你自己行动,灵王宫此刻必然戒备深严,商不朝的修为也只会比上一次更加高深,想要刺杀,只会比上一次更加艰难,与我合作,我自然会给你最绝佳的刺杀的机会——甚至可以让你有大把的时间去告诉他你为何他要杀他,怎样,这够不够让你满意。”
烟生:……
杀人就是杀人,他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和要杀的人解释太多。
烟生没这种杀人前先谈心的爱好,但他也确实是不想再失误一次,其实他还想说,灵王宫今日如此戒备,那还不是拜明济心和紫龙太子所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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