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
宝华寺寮房,圆慧大师号脉的手收回合十,一贯悲悯的脸上闪过几分痛惜和无奈。
床上,柳云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
如今早已是着轻衫的时令,她身上却捂了两床冬令厚被,尽管如此,柳云棉被之下的身体仍旧冰寒如冰。
她极力克制,但仍旧能看出身体细微的颤抖,屋内的气氛压抑至极,瑞雪屏息垂首,不自觉攥紧了手心。
“大师,不妨直说。”
柳云眼睛半阖着看向面前的方丈,仿佛这屋子里的光亮都猬集在那方寸的瞳仁里。
大抵是对自己的身子早有最差的预料,她的语气虽然带着股不合年纪的朽气,但苍然暮重,看透生死之外,并不显得悲凉,甚至相较起来,她身上的的伤感反而是三人之中最为浅淡的那个。
圆慧大师又是一声叹息,“毒已深入骨髓,老衲医道浅薄,恐无力回天。”
瑞雪闻言,骇然抬头,一双眸子错愕的盯着圆慧,又无措地望向柳云,几息之间眼眶通红。
却见柳云脸上的神色没有半分的波动,她淡然地颔首表示自己明了,旋即又问道,“只是不知,为何方才我会忽然昏厥?”
“阿弥陀佛,老衲查娘娘的脉象,气血大亏,阴阳失调,五脏虚损。这是多年劳心耗神,近来又操劳太过所致。娘娘适才五感顿消,手脚无力,乃是一时心神大乱,气血逆行的缘故。”
“气血逆行,是故正无所行,也引得邪气在体内肆虐,让这本该在十五发的饮冰,提前现了端倪。”
“大师!”瑞雪急声问道,“那这毒是否从今往后便会在初九发作,还是此后没了规律?又或是...”
“笃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瑞雪的询问,外头宫人恭谨道,“娘娘,药已熬好了。”
瑞雪深深吐纳,待调整好了声音,这才应道,“来了。”
门外的宫女托着一碗黑苦的汤药,汤药之旁,还有一盅盖着盖子的汤盅。
“这是什么?”
宫女回道,“是沈小姐叫奴婢送进来的,说是为给娘娘道歉,特意煮的丸子汤煮面片。”
瑞雪眸底立马带了几分厌恶和抵触,不过那宫女没瞧见,见瑞雪将托盘整个接过去,又道,“沈小姐此刻便在院外,不知娘娘可否宣见?”
瑞雪憋着口气,语气难掩不耐,“等我去回过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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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月章和阿桑守在院子门口,瞧见递话的宫女出来,沈月章紧缩的眉间一松。
“太后怎么样了?”
小宫女怯怯地看了眼阿桑,低头回道,“回沈小姐,娘娘前些日子患了风寒,方才是晒久了一时头晕,如今已然好多了,还请沈小姐不必挂怀。”
“风寒?”
得个风寒还能晕倒?
沈月章半信半疑,抬脚就要往里走。
“我进去瞧瞧。”
可那宫女一抬手拦住了她,“娘娘还说了,沈小姐言行无状,心浮气躁,寺庙乃清、净、之、地!”
小宫女着重强调那句“清净之地”之后,又道,“虽不抵雷峰塔方便关人,但也能叫沈小姐修身养性!所以还请沈小姐将《华法经》抄录一遍,以静己心。”
沈月章“......”
“又是抄书?”
“是。”小宫女颔首,“抄不完,不准离开寺庙大门!”
这次便是妥妥无疑的“柳云语气”了!
沈月章攥紧拳头,掌心出还有浅浅的,砸墙时留下的擦伤。
她不死心的,“我送的汤呢?喝了我的汤,还要罚我?”
明明刚刚只是意外,要不是柳云拽着她肩膀,她都未必会摔下去,如今她都不计前嫌,亲自下厨来道歉了,这人怎么这么得理不饶人的?!
小宫女这次略显犹豫,“汤...娘娘说了,这破馄饨汤煮的很好,但下次不要再煮了,她不想吃破皮儿馄饨。”
沈月章“......”
就很讨厌一些没有分寸感的人,连半点体面都不给别人留。
.
沈月章被没有分寸感的人罚抄书,对方还生怕她跑了似的,特意安排了两个宫女守在她屋外头。
这一守,就是一日一夜。
翌日凌晨,窗外丹青色的天光朦胧。
沈月章门口的宫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撤了,阿桑练武回来瞧见门口空空荡荡,上前敲了敲门。
沈月章被敲门声惊醒,迷迷瞪瞪的眨眨眼,还当外面是催她抄经的宫女,嘟囔几句又翻身睡了过去。
阿桑听见里面的动静,直接推开门,探进去一颗脑袋。
“沈小姐?”
不算大的寮房里放了张大大的书案和座椅,沈月章没睡在床上,而是把自己折在座椅里正睡的香甜。
外面的青色天光如烟如雾地罩在那睡得正香的人脸上,阿桑绕过书案,戳了戳沈月章头顶。
“沈小姐?”
沈月章饶是再困,也被戳醒了,一睁眼,是阿桑放大了的,近在咫尺的面孔。
沈月章“呀”的一声,惊得翻转过去,脑门重重磕上书案的桌腿,“砰”的一声,彻底醒了。
“你干嘛!”
沈月章带着火气,“大清早的都不让人睡觉!”
阿桑半蹲下来和她平视,眼睛亮亮的,“外面守门的宫女走了。”
“走就走了呗!”沈月章捂着额头,又躺回椅子的扶手上,“她不让我出去,走了这波还有下一波。”
“所以趁着这时候赶紧溜啊!”阿桑语气里都是兴奋,“我今早在庙里看见个好玩的地方,特意来叫你,咱们一起去!”
沈月章耳尖动了动,她睁眼瞧着阿桑,思量片刻之后。
“...那行吧。”
沈月章坐起身,挂在另一边扶手上的一双腿有些麻,沈月章动了动,露出裙裾之下粉圆的一双赤脚。
她踮着脚尖,赤脚绕过书案,踩上正对着书案摆放的一双绣鞋。
阿桑一脸不解,“这鞋子怎么脱在这儿?”
沈月章再自然不过地回道,“夜里的时候,鬼魂会按着鞋尖的方向认路啊。”
阿桑脸上诧异更重,“为什么要给鬼指路?”
沈月章拍了拍桌上那厚厚一踏的佛经,“废话,当然是想让他帮我抄经了!”
“在寺庙里招鬼...”阿桑一脸的一言难尽,“还让鬼自己抄经,这是让他们自己超度自己吗?”
沈月章已经穿好了鞋子,起床气因为接下来阿桑说的“好玩的地方”烟消云散。
她笑了笑,语气积极又向上。
“做了鬼也得自食其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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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钟后,沈月章和阿桑站在一处清幽冷僻的院子里,面前一棵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菩提树。
书上挂着祈福的飘带和木牌,风一起,红带飘飘,木牌温润,煞是好看!
这次换沈月章一言难尽地看着满含期待的阿桑。
“你属猴子的?”
“啊?”阿桑回过头,“不是啊。”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树好玩?”
阿桑上前半步,指着树底下的木牌子,和木牌子旁边,一箱子的红带木牌。
“祈福牌,十五功德一个。”
说罢,她垂首,面带羞赧,“我没钱。”
沈月章“......”
哈,这可真是好玩了呢!
“真巧,我也没钱。”
见过沈月章一掷千金的阿桑压根不信,只可怜巴巴地盯着沈月章,沈月章被她看的头皮发麻,只能喟叹一声,拢着袖子,“行吧,来俩。”
“沈小姐,我要一个就够了。”
沈月章点点头,“来都来了,我也写一个。”
阿桑很快取了两只牌子过来,沈月章则走到石桌跟前,研了磨,执起笔,四下打量一圈,找到一处青石。
【自取祈愿牌两只,永定侯府二公子记账。】
写完,她这才回来,阿桑把那两只递给她,“沈小姐,我不会写字,你替我写一个吧。”
“就写,裴尚榆,平安顺遂。”
沈月章看了阿桑一眼,低头写完,又递给阿桑。
“喏,你把这个丢到树上,只要不掉,愿望就会成真了。”
沈月章递给阿桑,又拿起自己那只。
她自己没什么好求的,但她忽然想起了昨天柳云不省人事的样子。
还怪吓人的。
沈月章在牌子上写下柳云,等着字迹干掉的的功夫,她不经意一抬头,便见阿桑轻松跃上枝头。
沈月章凑过去,只见阿桑找了处最粗壮的枝干,然后把木牌挂在上面,很快就用红飘带系了一串的死结。
沈月章倒吸一口冷气,“阿桑啊,你是擅长碰瓷的,这是连神仙也敢赖啊!”
阿桑隐匿在红绳绿叶之间,半遮半掩的,“小姐说了,人定胜天。”
沈月章顿了顿,随即伸出了大拇指,“好一出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说着又走回石桌跟前,把自己那块干掉的木牌反过来,又扬声跟阿桑嘱咐道,“你先别下来,等我这个写完一并挂上去!”
阿桑中气十足的应了一声,可院外那道仍有些虚弱的声音却先一步进了沈月章的耳朵。
“就你那狗爬的字儿,就怕神仙看了也认不出来!”
沈月章动作一顿,看着柳云被瑞雪搀扶着,自院外进来。
她披着件靛青色的披风,面色唇色仍显得苍白,被搀扶着坐在石凳上,自然而然地便要接过沈月章手里的笔和木牌。
“我来吧,你要恭喜发财,还是长命百岁?”
她语气自然,带着三分打趣,就好像之前的争执与禁闭都没有发生过。
沈月章早习惯了她的反复无常,忽冷忽热,她没觉得奇怪,但一侧身避开了柳云伸过来的手。
“不用,我自己会写!”
柳云若有似无的笑几乎立刻僵住了,瑞雪立马语气不善地,“沈小姐,圆慧大师说了,娘娘要平心静气,昨日便是急火攻心才...”
“瑞雪!”
柳云呵斥住了她,沈月章心中依旧不痛快。
她也不是看不出来瑞雪几次三番对自己的敌意,只是之前心情好,不想计较,今日偏偏这两句话说得她不高兴,当下便冷笑道,“要平心静气你跟你主子说,她的心又没长在我这儿,你跟我着什么急?还是你们宫里的人都高人三等,不论什么人,对谁都能指手画脚?”
这话说的委实不客气,瑞雪立马垂了头,“奴婢不敢。”
“别,是我不敢才对,你们宫里人的气派,哪儿是我能置喙的?”
说罢,沈月章心里的烦躁不减反增,她只想赶紧写完,挂上去了事,于是抬手就在木牌上落下长长一横。
柳云自然一眼看出这不是“沈”字的落笔,她虚虚握着指尖,“祈愿牌正面写名姓,反面写心愿,你这是正面,先写名字。”
沈月章不知道这牌子还有什么正反,闻言只能把原本要写的【平安】,强改成了【沈月章】。
可如今正反两面都是名字,这成了什么了?
她只能想着,最好墨干了之前,柳云带着她讨厌的下人赶紧走,然后她【自取祈愿牌三只】。
可偏偏柳云屁股底下像是生了根,还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的木牌子看。
沈月章语气生硬的,“娘娘很闲?”
柳云神色不变的,“刚和方丈在佛堂论经,回来的时候还想着叫你过去说些正事,好巧在这儿就遇见了。”
她终于抬眸,和沈月章四目相对的,“不妨等你写完,正好一同回去。”
然后她叠指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墨迹干了,可以翻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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