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
副使勒马,马儿四蹄走动,在雨中不安甩尾。看向萧明璋白皙坚毅侧容。
雨水顺着青年鼻梁而下,在高挺鼻尖处坠下,被甲胄包裹的躯体颀长挺括,他腕间黑色玄铁护腕沉重又肃穆,黑色衣袍边缘带有暗黑赭红玄青等色暗纹,厚重繁复。
萧明璋眸光幽深,黑色软甲闪着冷光,望向远处。
方才隔着重重青色雨幕,他看到一抹灰扑扑背影,与温袄实在太像。只是那人,消失得太快,令他来不及反应便已经离开。
副使踌躇一瞬:“指挥使,兄弟们都已经撑了两日了,马儿也已经疲倦,可温袄姑娘仍旧不见踪迹……”
萧明璋垂眸,拉紧缰绳:“那晚,她还在。她颇为坚韧,不会出事,如今不见踪影,只能是被人捉起来。”
以他对她的了解,若她无事,是不会放弃回到太师府的。
退婚,恐怕也只是以退为进之计。
副使看一眼面容疲惫的属下们,继而劝慰:“指挥使,我们清楚温姑娘事态紧急,但兄弟们这几日滴水未进……”
“况且,这桩案子已经不归我们管。与此同时,刺杀靖宁侯的刺客尚且还在潜逃中。靖宁侯已经上书禀报,那人系乱党崔家余孽崔琢玉,圣上已经下旨要我们与军头司合作,共同捉拿刺客!”
“指挥使,军头司已经将京城封锁,我们这方,不能再没有动作了!”
萧明璋皱眉,继而侧头道:“你带他们回去休整一番,再抽些人马,挨家挨户搜查崔琢玉踪迹。”
话音落地,他轻喝一声,驾马往之前那抹背影消失的地方而去。
温袄在雨中被小六拉着,也不知他是如何选的路,总之七拐八拐地又回到那个小院子。
小六率先进屋,一瞬后又偷偷摸摸跑出来,与温袄耳语:“姐姐,哥哥又睡了。”
温袄懂得他的意思。但经过方才萧明璋突然出现,她早已将那股情绪重新压回心底。方才猛地看到萧明璋,吓得她一个机灵。连头脑,都重新变得冷静。
与之相较,面对仅仅一面之缘的崔旧隐又算得了什么。
现在任这小院子内住着何种毒蛇猛兽,温袄都不会再退后一步。
夜晚,三个人又简单解决了温饱,用的自然还是温袄的银钱。小六作为跑腿的,离开前还犹豫请示温袄:“姐姐,那吃食……”?
温袄一眼便读出来他的未尽之言,道:“多买一份,还有金创药,也买上。”
小六放下心,兴冲冲地离开。
温袄在太师府时使的银钱都是孟氏给的。孟氏在京中这几年亦了些身家,在银钱上对待温袄一向大方。因此温袄虽过得不顺心,却也未曾拮据过。
她对这点小钱,并不心疼。
但是在小六回来时,她还是补充道:“若他问起,你便如实回答是我让你买的,我倒要看看他骨头有多硬,这药用还是不用。”
温袄已经放弃崔旧隐。在他面前她装不下去,如今索性也懒得再装下去。但心中的确不是那么甘心。还有便是,她好奇,崔旧隐在看清楚她为人以后是否还会选择用她的东西。
小六虽单纯,却也看出两人之间有些龃龉。不过这些在他看来都不重要,在他眼中,只要哥哥伤势无碍,姐姐有容身之处,他们两个好人都能平平安安便好。
至于两人之间的误会,总能解开。
小六在一旁为温袄铺着床,小少年身上沾满稻草,进进出出好几趟,头上流下汗水,温袄见状忍不住提醒这个傻小子:“小六,够了。”
小六头也不回:“姐姐不懂,今儿下午下了暴雨,晚上正是湿气肆虐的时候,咱们家没有床铺,我便用稻草给姐姐铺厚点,姐姐日后便不会落下腿疼的毛病。”
温袄听闻,顿时觉得背后有些湿冷,看了一眼屋内简陋的环境,不再阻挠小六:“那便多谢你了,小六。”
话音刚落,一旁观察崔旧隐的小玉便惊喜地跳起来:“哥哥姐姐,大哥哥醒了!”
小六闻言眼睛一亮,急匆匆铺好床,快步去将崔旧隐扶起来:“哥哥,你感觉怎样?”不等崔旧隐回答,他又端出一碗温水,给他喂入口中。
等做完这些,他又道:“还是姐姐让我买来的药有用,这才第一日,哥哥晚上便能醒过来了!”话毕,他才似有所感,不知所措地看向温袄。
顿时,他笑脸一垮,心中懊恼自己才记起来在街上时对温袄说的话。
哥哥醒了,这可怎么好!
温袄看到,并未放在心上。
她早就觉得装着累人,如今没了再装温柔的心思,反而大大方方率先朝虚弱青年道:“崔郎君,真不凑巧,又要叨扰你几日。”
崔旧隐刚喝了热水,心腑熨贴,听闻这满腹心机的女子所言,并不言语。
温袄却不放过他。他既不需要她的帮助,又做不成盟友,那她也不必怜惜体谅他。
一会儿后,温袄桃花眼微转,她对着崔旧隐道:“崔郎君醒了便也该服药了。不过,这药可是用我的银子买来的,不知道崔郎君还用不用?”
她神色极为认真,吓得小六怔愣。
回神后紧紧盯着崔旧隐,急红了脸:“用!用啊!怎么不用呢?”
怎么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他们便能又吵起来?
阴影中的崔旧隐抬眸,瞳仁在烛火中洇成玄青色,狭长凤眸清润好似春水,却冷冷一挑:“温袄姑娘不必费心。”
温袄被“温袄”二字刺痛,忍不住皱眉。
对于这个回答她一点不意外,但却有些兴致缺缺:“崔郎君真是锱铢必较,我不过开句玩笑,你也要用我做过的蠢事来捅我一刀。”
“温姑娘拿药来试探我,不遑多让。”
温袄轻笑:“是吗?“说着,她面无表情地行至他面前,语气认真:“那么,崔郎君伤口上敷的药是我买来的,崔郎君要我再动手将他们一点一点刮下来吗?”
小六眼看着两人愈发敌对,闻言挡到两人中间连忙出声:“姐姐,这可使不得!这……”
“温姑娘若想,自是可以。”
崔旧隐抬头,这个角度朝上看时使他眼睛微微睁大。温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的唇依旧泛白,眼尾处一片淡红的阴影,凑近看时玄青色眸中一片雾蒙蒙,观之便是旧病未愈的虚弱模样。
温袄却站起身,细软乌黑的发尾在腰间打着卷儿。她自顾自摇摇头,鬓边碎发在烛光下闪着橘光,意有所指:“崔郎君不嫌弃便好,我这种人心肠歹毒心机又重,郎君还是多些防备的好。”
崔旧隐眸中闪过探究。
旋即,他已懒得同她交锋。整个身体放松,靠在墙上,袖口随着动作移位,喉结微动:“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温袄却笑了:“我说什么崔郎君也不会信我,我们又何必再费口舌?”她不过是不服气想要刺他几句,可没想达到什么目的。
“温姑娘又有什么值得我信的?凭你几句怪力乱神不知真假的鬼话?”
温袄脸色一冷,反唇相讥:“那你身上又有什么值得我算计的?凭你身无分文?凭你身受重伤?还是凭你被官兵追捕?你现在莫说逃出京城,就连走出这个院子都困难。没有我帮你,你甚至都走不出那个乱葬岗。”
崔旧隐冷着眼,他这个角度刚好瞥见温袄气得起伏的胸膛。视线一凝,他冷冷撇开眼,有些不解:“你怨恨我骗你?”
温袄恼怒回望他。
她之前已经到了绝境,能遇到崔旧隐便已经是绝处逢生,除却名字,她没骗过他分毫。
甚至在心中觉得,只要能离开汴京,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只要能帮到崔旧隐,她冒些险又何妨。
可惜,人家在自己决议为他冒险的那一刻便想着如何戏耍她、甩掉她。
甚至,连他也鄙视她。
你既然看不上我,我又何必再作贱自己。
知难而退这个道理,温袄从萧明璋身上累积经验,从崔旧隐身上得到教训。终于磕磕绊绊地学会。
“我的确不该怨恨你,那日你只说我引开那些人,就当是帮你的诚意。”
“诚意便只是诚意而已,我的诚意不被接受,我怎么能怨恨你呢?”
“是如此吧?崔郎君心中不就是这么想的么?”
崔旧隐垂眸:“温姑娘清楚便好。”
温袄皱眉气急,不由嘲讽道:“清楚?我怎么不清楚?”
“你们一个个都是这种人!还说我心机深,你们有谁心思不深呢?”
“算计我难道不算心机么?”
说完,温袄又觉没劲,缓和语气:“多说无益,反正我与你们也再没瓜葛,以后山高水长,江湖不见!”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汴京,往后就算是饿死摔死累死,都与这里的人和事再没关系。
崔旧隐睫羽微动,对于她的气愤之言不想关心,但不可否认,她的话在他耳中多少留下一些痕迹。
只道:“温姑娘莫将我与旁人牵扯在一起。”
温袄也不生气,偏与他唱反调:“我偏要,你们都算计我,我要将你们的名字记一辈子。”
崔旧隐皱眉,依旧云淡风轻:“看来,温姑娘确实不打算再纠缠我了。”
温袄痛快撂下狠话,毫无悔意:“必不可能再。”她说完后通身舒畅,腰板都比平常挺得直,压下崔旧隐一头,这才心满意足地去睡觉。
也不管此地简陋的环境和沉着脸的崔旧隐。
小六抱着小玉坐在一旁,看了一眼浑身矜贵气息,垂着眸的哥哥,聪明地没敢说话。
太师府,孟氏房中,几个丫鬟站成一排,面色为难,孟氏掩面抽泣,泪如雨下。
“夫人……姑娘吉人天相,必定不会出事的,况且萧世子也说曾见到过姑娘,他是未来姑爷,他一定能找回姑娘。”
孟氏闻言摇了摇头,她拿起帕子,渐渐止了声。
府中这几个孩子她看得分明,温袄的婚约是她强求来的,萧明璋心系李承岚,这件事每个人都心如明镜。
如今温袄不见踪影,真心等她回来的又有几人?
即使回来了,她又如何自处,如何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我的魇魇,命怎么这么苦。”
孟氏叹了这句,眼中又聚积起水汽:“如果能平安,我倒宁愿她不要回来……下半生也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了。”
话音刚落,便有丫鬟掀了帘子进来。
“夫人,大小姐来看望您,正在院内等着。”
孟氏闻言看向一旁贴身丫鬟竹香,竹香会意,立刻指挥几个小丫鬟给孟氏梳洗,待到孟氏脸上的泪痕消失,憔悴之色被遮盖得差不多后才退到一旁。
孟氏抬眼看向镜子,镜中的女人眼中微红,血丝泛滥,眼下两团青黑,眼角处多了几分细纹,满面的愁苦。
叹了叹,她走出内室,道:“请大小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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