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陆青蕤这边。
齐映州进了考场,留她与傅令谭并二壮汉在外头等着。
傅令谭并没有开口的意思,陆青蕤便也不好开口问些什么,她是为了孙士诚才执拗地跟出来,可等到了这一处坐着,却又感觉,孙士诚十有九八并不会出现。
院试不比发解试或是省试,本质上只是一所书院的入学考试,不过是因为深州文气颇盛,又有孙士诚这般大儒坐镇,才变得如此严格。
也因此,即便院试考官为当次院试学生之中某一位的恩师,却也不需要避嫌,毕竟只是一场院试。
这也是陆青蕤执拗前来的原因,孙士诚作为深州官学的山长,要管的并不仅仅有深州官学,深州的私学并余下乡县私塾,若有不合律法之处,孙士诚皆是能管教一二的。从深州推至河北道,乃至整个大楚,皆是如此。
但她坐定在在此处,吹着清晨的凉风,迫切见到孙士诚的心却又突然冷了下来。
果真不需要避嫌吗?
别的朝廷重臣乃至于当时大儒,或许不会在乎这区区院试,但孙士诚会不在乎吗?出身蜀州孙家的孙士诚……蜀州孙家历来最重视家风名望,瓜田李下的事情是半点也不肯沾。哪怕时隔三百余年,哪怕孙家在本朝出了数位重臣,甚至有一位与本朝仁祖皇帝乃是同门的师兄弟,被太、祖皇帝毕恭毕敬地唤一声师伯,直到大楚定鼎江山之后,都还礼遇有加,但蜀州孙家,仍旧以前朝司晋时的丞相北山公为前人先贤。
那位北山公,便是为名望、为情谊而不顾自身,为了不愧对间接因他而死的至交好友,与自己的妻子和离,亲自送其再嫁,全部家产皆赠之为嫁妆。之后三年,其娶了至交好友的遗孀,亲手抚育至交好友的女儿,为她挑选夫婿,送其出阁。北山公一生未有子嗣,蜀州孙家延绵至今,乃是他的继女的女婿实在不忍孙家绝嗣,而在蜀地孙家的远亲中挑选了一个品性皆是上上的子弟过继过去的。
陆青蕤并不对北山公此般行径有甚见解,毕竟时隔三百年,当初事件是何模样也很难一一言明。但从蜀州孙家仍旧以这位北山公为典范来看,蜀州孙家看中名望声誉更甚于名利。
今上性子堪称睚眦必报,傅家一朝恶了他,便落得满门抄斩地步,虽说有皇帝刻意针对的缘故,却也是因为傅家自身立不住,有子孙不肖,才能让今上捉住错处。孙士诚当年那般行径,如今却还能在深州当山长,而非是贬到什么穷山恶水之地去,就看得出其品性名望几乎无懈可击,让今上无从下手。
这样一般的人物,果真会为了还没收下的徒弟出现在此处吗?
陆青蕤左思右想,只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轻率冒进。
平日里她都是打着算盘的,是谨慎再谨慎,怎地到了今天突然就不稳重了?
历年状元名讳皆是天下书院传唱的,是不是那孙士诚她只要坊间一问便知,况且就算坊间传闻问不出,难不成连深州官学的学生都不清楚他们山长为何人么?她只要稍稍打听便一清二楚了,再不济寻兴伯行个方便,不也能够知晓么?
怎么就……怎么就这么执拗地来了此处?
陆青蕤实在想不通。
再一想早晨出门时,齐映州脸色那般难堪,只觉得晚上回去要吃挂落,还不知道要如何哄这个性情古怪的六哥,顿时觉得头疼起来。
她在这边思量着,没注意到旁边人来人往,冷不丁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声音是个上了年纪的长者,听着还有些慈祥。
“文思,如何在此处等我?”
傅令谭回道:“使君,原是打算送了郎君便回府里头的,只是没料到郎君妹妹也想送考,八月里深州官学私学皆要院试,下头乡县来此处应考者不计其数,鱼龙混杂,齐姑娘孤身在此怕是多有不便,某便在此候着了,这回是某的不是,望使君见谅。”
那使君十分和蔼地笑了一声,道:“不碍事,原是映州的妹妹,倒是我的疏忽了,只这兄妹二人互相照应,离了对方怕是觉得心里不安,亲自来此送考也是应有之理。文思做的应当。”
陆青蕤只抬眼看了看这人,稍微打量几眼,又怕唐突了,便将视线移开,道:“给使君平添了许多麻烦,还请您原谅一二。”
她心里有所猜测,但又不能确定。
“都说了不碍事,你这小娃娃,平白让我多废些口舌。”这使君在旁坐下,离陆青蕤约莫两三人的空当,“你兄长才思敏捷,是个读书种子,叫我临场捉住收为学生,回去该不会埋怨老夫吧?”
“您便是孙先生?”陆青蕤来不及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咸宁元年开恩科,得当今钦点,姓孙讳士诚,表字则明,蜀州孙家的孙先生?”
“你这小娃娃……”
孙士诚眉头微皱。这些并非是什么要紧的事,但凡出身世家大族、或是家中有长辈在朝为官的,对此皆是清清楚楚的,他也并不在意多一个女娃娃清楚这些事情,他前几日还与齐映州说过这些,只是眼前这个女娃娃的口气,倒像是对他知之颇深的感觉,叫人意外。
“倒是对老夫颇为了解,想来家中长辈也有人在朝为官罢?”
陆青蕤点了头,道:“家父乃是长安人士,咸宁十年常科进士及第,据家父所说,中举之前曾有幸在国子学听过您的教诲,故而知晓您的名讳与些许事迹。”
“怪不得……咦?你父亲,你与映州并非是亲兄妹?”孙士诚忽地一愣。
陆青蕤实诚地道:“并非是亲兄妹,家父得了一位世叔的邀约,便携我来建州游玩,只是不巧遇上突厥叩关,逃难途中遇上齐六哥,便做了个伴。”
孙士诚面色严肃了几分。不需多问,他也已经清楚眼前这女娃娃的父亲怕是早已入土了。若不是自己难料后事,又怎么会将女儿托付给非亲非故的人家?
“你父亲既然听过老夫的讲学,那便算做老夫的半个学生,你既是老夫学生的女儿,便与老夫无须客气。况且你与映州虽然非亲非故,但一路互相扶持至此,情谊深厚,便是亲兄妹也不过如此了。”孙士诚感慨了一番,想起前几日自己让傅令谭送去的五百贯,又觉得钱送得少了。
这两个孩子自己生活,钱财花费怕是不少,有些事情又不能自己出面,需请街坊邻居代为出面,以防被宵小盯上,夜探门户,实为不易。
孙士诚与陆青蕤一老一少,一问一答,表面上是闲聊,却也是互相试探。
孙士诚需要探清这女娃娃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是否真是个读书人家的女儿,而陆青蕤也需要弄清楚这人是不是真是那位状元公孙士诚,虽然这般名头不会轻易被假冒,但凡事就有万一,如今她与齐映州的命运是互相牵连着的,唇齿相依,唇亡齿寒,不由得她不谨慎。
互相试探了一番,彼此都十分满意。
孙士诚确信陆青蕤只是个读书人家的女儿,看着像是养尊处优的,但想来不是什么大家出身,不然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便稍微放下心来。而陆青蕤确信眼前这个的确就是大儒孙士诚,姑且不论品性是否如传闻那般高尚,但至少看着不像是对齐映州有什么图谋,反而关怀有加。
孙士诚也没在意陆青蕤掩饰得并不高明的试探,对于一个孤身在外的孩童而言,能想到试探一番再做打算而不是看到一位愿意关怀自己的长者就十分信赖,已是难得了,对他的区区冒犯,反而并不值得一提,作为一个长辈,他不该、也不应当再多过苛求。
信赖这两个字,本就是需要时间来沉淀的。
如今看来,无论是齐映州这个弟子,还是捎带着的这个女娃娃,都是很好的孩子,不枉他一番盘算,又差点和陈羽翻了脸。
试探稍告一段落,孙士诚在此处坐得够久了,再坐下去怕是要引人非议,正要离去,却又意识到忘了些事情。
他开始只以为这妹妹是齐映州的亲妹妹,因而没问姓名,只当她姓齐。这下清楚并非是嫡亲的妹妹,那自然有自己的姓名,该问一问才好,也好清楚她那父亲究竟是谁。
“刚才却是忘问了,你说你父亲听过老夫的讲学,可老夫在国子学讲学,听者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且常常一讲数天,又是咸宁十年之前的事,一时半会儿却是对不上你父亲名字。”
这就是委婉地问她父亲的名讳了,正好陆青蕤也想知道孙士诚是否认识自己的父亲陆毅,便道:“家父单字讳毅,表字道远。”
孙士诚捋着胡子沉思半晌,再看陆青蕤样貌,不由得心里一动。
“你父亲是陆道远?你父亲当年在国子学,是否是兄弟二人一同入学,还有一个兄长或是幼弟,单名唤弘,表字重远。”
陆青蕤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家父当年在国子学的事情,我并不知晓太多,但家中确实有一位伯父,与家父乃是同胞兄弟,讳弘,表字重远。”
孙士诚一脸恍然,“你竟然是陆道远的女儿,既然是他的女儿,出现在建州,倒是让人不觉得奇怪了。他与齐定山多有结交,想来带你来建州,也是应了齐定山的邀约。”
“……此事,家父未曾说过。”
“未与你说也是常理,齐家,唉。”孙士诚摇了摇头,转而道:“那这般你与映州倒是颇有渊源了,陆道远的女儿和齐定山的儿子,时也?命也?”
陆青蕤不知不觉将嘴唇抿得紧紧地,脊背也僵硬了起来。
“罢了罢了,那些事情之后再分说,你父亲既然未让你即刻返京,想来是有自己的打算,老夫就不多管闲事了。只是有一事,你父亲,如今葬在何处?”
陆青蕤脊背放松些许,道:“葬在深州城外,往北三十里处的树下,因余财不多,便未曾立碑,只以树做印记。”
孙士诚沉吟片刻,道:“若是不嫌我碍事,我先遣人将你父亲尸骨取回,葬在深州城近处,如何?如今年节不算好,又赶上突厥叩关,若是有穷苦百姓为了活命,将那树伐了,再找起来,怕是要费许多功夫了。若是将来你要回京,再迁你父亲尸骨不迟。”
陆青蕤心中泛起许多酸涩,旁人家父母去了,尸骨一辈子都不曾动过,她父亲却要二葬,若是将来要迁回长安,怕是还要三葬。她咬着唇瓣,将眼泪忍回去,点了点头,道:“只凭先生做主。”
孙士诚于是抬手唤来两个闲着无事的差役,将事情嘱咐了,又随手取了钱票诸多,用作棺木的钱和下葬所需费用。因钱给的足够,办完事情还能吃几顿酒,孙士诚又是官身,这活计实际是上头的吩咐,差役因而客客气气且欢欢喜喜地去了。
事情做的差不多,孙士诚这般便要走了,走前提点傅令谭道:“若是有人问起老夫缘何在此处,便说这娃娃乃是老夫门生之女,她父亲早去,老夫不忍其孤身在外,特意来照看一二。”
傅令谭点头应下,道:“某省得了。”
孙士诚又对着陆青蕤道:“映州之事切莫往外分说,老夫还有些许打算,尚未办妥。若是有事情,便来城东孙府寻老夫,老夫府上门人记得你兄长姓名,有事只管来,莫要客气推辞。”
陆青蕤应下。
孙士诚嘱咐完了才离开。
眼看着日上中天,陆青蕤吃了些路边贩售的点心稍微填填肚子,便又安静地在此等齐映州。傅令谭自孙士诚走后便一言不发,他身后坐着的两个汉子吃着茶,偶尔交谈一两句,倒是不显尴尬。
直到日头西斜,陆青蕤在人群中瞧见了齐映州的身影。
陆青蕤莫名提起的心忽地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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