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玄外门徒步走到於浮山主峰,单凭这两条腿可不知要走上几天几夜。


    陆凝凝绞尽脑汁,在脑海极力回忆,抄一条近路小道,也走了将近三个多小时才来到相距最近的结界入口。


    夜幕月明星朗,又渐至天际熹微。


    少女单薄的身形在万籁俱静的山林里走动。她拄着根路上折断的树枝,周身上下发出热汗,双腿肌肉酸软麻木,哼哧哼哧地凭借着一腔毅力攀援前进。


    干他大爷!


    陆凝凝几乎每蹬一脚便要骂一句。


    等洛不弃回来以后,她也非得令他在凌晨爬起来,不准使用半分灵力法术,肉身亲自体验一下大半夜不能睡觉走几个时辰山路的酸爽感!


    好在进入仙山结界内,仿佛迈进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呼吸吐纳的纯净灵气霎时充盈不少。陆凝凝潜意识地运转烂熟于心的内功法诀,毫无察觉中,竟帮自己的身体补充了大部分消耗的力量和体力。


    她不知师尊给予了她多大的便利,否则就算爬山爬到猝死,也走不到莲池水岸。


    漫山遍地充沛的灵气在周身萦绕,无声浸润着肌体,陆凝凝不觉间已然神清气爽,还以为是肾上腺素的功劳,只觉得沉重的脚步越走越轻快。到最后,她把折断的树杈也丢开了,奔着跑着冲向目的地最后的一小段路。


    拨开挡住视线的藤蔓垂枝,放目看去。


    冰魄莲池同离去之时,并没有发生多少变化,甚至连池中躺着的假人也未移动分毫。


    唯有那捧青翠莲叶上的几簇鲜花长盛不衰,枯萎的花枝早已被人替换下,散落的花瓣随着水流漂浮到远方。


    看来师兄当真是毫无所察啊。


    陆凝凝放空大脑。


    她终于靠自己走回来啦。


    那些外门弟子找不到这里,再没有人能限制她的自由。


    心头压着的重石倏然落地。


    陆凝凝眼前一花,膝盖一软,“噗通”一声。


    或许真是太累太困倦了,她浑身卸力地跪倒在松软的草地上,半边身子都瘫软下去,伏地大口大口喘息不止。


    清越的水流声淌在耳边,陆凝凝望着池中另一个自己的躯壳,大脑混混沌沌的,视野忽而模糊,忽而清明。


    好想睡觉……


    好累……


    整夜未曾休息过,识海精力将至极限,池岸扩散的灵气又太令人安适好眠。少女侧身,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微微舒展肌肉酸痛的两条腿,屈起一肘作枕,把脸靠上去,迷迷瞪瞪想歇一会儿。


    也不知道躺下多久。


    好像只是刚刚把眼睛合上。


    脑海又开始挤进断断续续的画面。


    原以为极度疲劳之后,能得到彻底放松的好眠,但是陆凝凝恍恍惚惚又进入梦境中。


    内心下意识产生一点抵触。


    因为这些天的梦境无不是关于谢师兄,又都是一些不能描述的台词,在堕入梦中的那一刹那,她心中难免有些发怵,想要速速逃离清醒。


    但那梦境中的少女身处其中,却不会意识到这是个虚幻的梦。


    也幸好,没有再梦到谢师兄。


    周遭景物生动活泼,人头攒动很是热闹,熙攘市集里散发出各种各样的味道,有食物的,有脂粉的,有烟火的,还有香料皮草的。


    陆凝凝手里攥着个采集袋,肩上斜跨着个有些破损的小布包,嘴里咬着两文钱一串的冰糖山楂。


    是的,她那个时候还很穷。


    嗯……虽然她现在也很穷。但在那个时候,陆凝凝连个有钱的同门师兄弟姐妹也不认识。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老阿翁好不容易将她送到小门派来旁听,但那个小门派却认为她年岁有些大了,嫁人刚好,修炼却难,只将她放在外门里头放养着,没教她多少有用的东西。不过平常购置物品清点库存的杂活倒都让陆凝凝来当帮手,有些像挂名来打杂的编外人员。


    独自出来闯荡,才知道处处都要花钱。


    衣食住行书籍法器符箓。


    好看的衣服不仅价格昂贵,重重叠叠穿起来又不太方便,为了便于出行活动,陆凝凝平常仍是一身耐洗耐造的蓝白校服和及膝的蓝裙。


    少女走在人群中间,步态轻盈自然,是那样格格不入,引人瞩目。


    今天要去无涯谷收集一些代赭石,回来交给门派库房的执事,还能换半个灵石几文钱,维系一下基本的生存需要。


    路程稍有一点远,布包里备了中午吃的干粮和水囊。


    陆凝凝穿过喧嚣的市集,又绕过几个炊烟升起的小村子,走过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这才来到了无涯谷的山脚下。


    她揩了把额汗,打算先歇息片刻,走到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挽裙坐在有树荫的地方乘凉,翻出包里干硬的馒头刚刚啃了一口。


    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听到隐隐约约的孩童嬉闹叫骂声。


    “一起打臭妖怪!”


    “打死他!打死他!”


    “哎哎!你别怕!瞧他都不会还手的!”


    “哈哈哈哈老子砸中妖怪的脑袋了!!”


    ……


    此地较为偏僻,距离最近的村子也得走好几里地,怎么会有一大堆小孩子聚在这里玩闹起哄?


    还说什么打妖怪?真遇到妖怪,他们恐怕早就成了妖物的盘中餐了,岂有命焉?


    陆凝凝闻声不觉狐疑,好奇心大起,她打开水囊,仰头灌一大口清水,将馒头送入腹中,把东西收拾好。起身朝着闹哄哄的声音来源望去。


    不远处,一群灰头土脸的小孩子在追逐着什么,她略一扫视,见到模糊巨大的黑影闪过,乍看之下倒真像奇形怪状的生物。


    这个不明生物显得非常慌张无措,竭力地避开这群孩子,但他的方向感好像有问题,跌跌撞撞几步一摔,腿脚灵活的孩子们飞快跟上,猛力拽住影子曳地的长发,其他几人一齐朝他丢石子。


    陆凝凝看得呆了呆。


    虽说这生物相貌奇特,但瞧着浑无杀伤力,不像她在门派里了解的那些杀人如麻的妖魔鬼怪。


    万一是什么树精地灵……?


    心口突突一坠,陆凝凝赶忙上前,冲几个毛孩子严声呼喝。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威赫力一些,她甚至拔出了门派统一配置的防身短剑,锋刃寒芒在日光下有些晃眼。


    “你们休得胡闹!快回家去!”


    “妖怪交给大人来处置就好……”


    几个孩童性子野得很,为首的一个还说什么,他要亲自割下臭妖怪的头颅,提着脑袋去村镇县衙炫耀,这样就能被方圆最有名气的门派破格录取。


    听得陆凝凝一阵汗颜,提剑的手腕轻轻抖了抖。


    这个时代的孩子果真好、好生猛。


    最后实在争执不下,陆凝凝不舍地从怀里摸出两张优质的符箓送给他们,是她前几天花了好几枚中等灵石购买的,这才讨价还价保下妖怪的脑袋。


    等熊孩子们耀武扬威地远去了,陆凝凝紧绷的心神骤然一松,转向蜷缩在地面的那只“妖怪”。


    她仔细又谨慎地打量起眼前的不明生物,发现他倒有几分人的模样,身上其实也是有穿衣服的,不过几件布料几乎都破烂了,裹满肮脏发黑的尘垢。


    裸露出来的皮肤崎岖可怖,没有平整的四肢,其上伤痕累累,无数刀剑火燎的瘢痕鼓起凸出。脊柱都是歪的,骨头像被拧歪打碎,故而无法走动,只能跌跌撞撞地匍匐爬行。


    着实很难让人不以为是妖怪啊……


    陆凝凝看得san值掉落,她轻轻咬住下唇,拧眉继续观察他。


    蓦然间,眉尖微微一动,双眼睁大了些。


    她发现,这只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生物,外表看上去是恐怖了一些,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格外干净漂亮。


    别说是妖怪魔物了,陆凝凝此前就没有见过眼睛这般好看的人。栗色澈净的瞳仁仿佛被露水润泽过,能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睫毛根根分明又黑又长,简直与这具身体的风格大相径庭!


    她下意识抬步,想要朝他靠近,忘记了自己手上还紧攥着一柄锋利短剑。


    剑锋不经意指向他的时候,这只不明生物的眼睛眯了眯,似被这道银光刺痛了眼睛。


    陆凝凝未及反应,只觉一阵劲风飞快袭来,她吓得倒退半步。地上那生物霍然扑向她的右臂,却没有出手伤她。


    他迅疾抢下她手里的短剑,齿关紧紧咬住剑刃,兔起鹘落之间,闪躲树后:“别……别拿剑指我。”


    “我会忍不住……”


    后面的说话声很低,几乎辨不清在说什么。


    但这一变故却让陆凝凝心下稍安。


    还能说话交流,不是全然没有理智就好。


    她迟疑地朝他靠近过去,慢慢屈膝弯腰,尝试捡起被掷在地面的短剑。


    今天出来一趟大老远,石头没来得及采,白去了两张符箓,可不能再弄丢这柄剑。


    她现在真的不富裕,每一分都是家当啊。


    陆凝凝苦着张脸,有点儿肉痛,又不敢离得太近,只得伸长手指,远远去够剑柄。


    指端刚一触及,只听“嗖”的一声,树后的黑影始料未及地朝她扑来!!


    陆凝凝浑身一颤,吓得脸色发白,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不要——!”


    霎时间,从梦中惊醒。


    陆凝凝掀开眼皮,鼻间吐息急促,满头黏腻的额汗。她还没从这个糊里糊涂的梦中回过神,就听风声飒飒响动,池岸的草木俱都反常地震颤起来。


    天光已然大亮。


    她眨巴着眼,茫茫然地坐起来,脸上还带着衣服褶皱的微红印痕,神情显得有点呆怔。


    正是这时,只听入口处遥遥传来一道微寒嗓音。


    “何人?!”


    发出剑光比话音更快一步,迅若惊芒,势若雷霆,直劈而来。


    陆凝凝再度看傻了眼。


    好在身体还有对危机的本能防御意识,她条件反射地朝旁侧翻滚闪避。


    谁知,她狼狈避开了,那剑气居然还会拐弯!直指她的脑袋,躲是躲不掉了。


    陆凝凝惊恐万分地闭上眼,耳畔听到什么被削断的声音。


    轻飘飘、痒痒的。


    一丝接着一丝,轻拂过鼻尖和脸颊皮肤……


    她迟钝地睁开眼,已然吓出一身冷汗,衣裳和裙子都被汗水濡湿,手指虚虚往头顶一抓,摊开手一看,掌心里大把被剑气斩下的发丝。


    陆凝凝:“……”


    命还在,可惜头顶更稀疏了。


    惊魂未定地捏着乌黑的头发,她脸上的表情哭笑不得之中夹杂着惊恐,而头顶传来的一道温润嗓音,又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青年的话音听上去比她更惊愕、更恐慌、更怔然:“凝凝……?”


    她听见声音,抬眸看去。


    谢师兄立在林间,两指并拢,保持着截住剑气的手势,目光却近乎空洞失神地望向她。好似被五雷轰顶,他脸上血色尽失,全身僵成石像。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比她更加滑稽,又似悲伤又似狂喜,带着几许如梦初醒的惊讶迷茫,眼底深处则是无尽的懊悔痛恨。


    谢临寒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来。


    他想确认这一切是否为真实。


    不知为什么,陆凝凝回过神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躲开。或许因为总是梦到他的缘故,或许是被削下头发感觉丢脸,或许因为自己现在样子很疲倦狼狈,她只想随便找块布把自己蒙上,像一只鸵鸟把脑袋藏进沙子里。


    但她无处可藏,也无处可躲。


    慌忙之际,目光交汇。


    撞进了那双和梦里一般无二的深栗色眼瞳里。


    原来……她还是梦到了谢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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