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春色渐浓, 聚义厅房梁上燕子做窝,整日叽叽喳喳的叫;梁山脚下的四方酒店里,逐渐开始接到江湖同道的信帖, 表示“武林大会”自己一定如期参加。
这却是在阮晓露的计划之外。她本来想着,发出入场券就完了, 不强求别人回复。古代没有互联网也没有电话, 纸质信件来往不方便,不给客人们添乱。
但“营销部”既然已经把入场券吹成了“江湖帖”, 那接到江湖帖的大侠们自然也不敢怠慢,有条件的都托人带了回信口信。阮晓露请人统计一下, 约莫三成的“入场券”都得到了响应。
梁山人众的心态也开始变化。刚开始反对、无感, 觉得官方活动与我何干;此时见了五湖四海的江湖大佬的回帖, 也开始兴奋不已。
“太原府任原要来!闻他前两届在庙上争交, 不曾有对手!今番咱们也瞧瞧他手段!”
“洪显是谁?沧州武术教头?——他不是败在林教头手下, 还有脸来?哈哈哈……”
“李家庄庄主李应?他病好啦?哎, 也一年没见到了……”
“史大郎, 你在少华山的旧兄弟都要来打擂, 这三人归你招待!——可别跟他们跑了啊!”
一封快信直接寄到阮晓露院子里。童威童猛给她捎话,说他家李大哥尚在海上做买卖,但他们替他应了, 到时候一定让他准时出现,否则任凭姑娘扇脸。
……——
到了三月间, 济州府也开始行动。把贯通府城的大道拓宽整修了一番,府城内外的寺庙——什么文武庙、九天玄女庙、城隍庙,都修得金光灿灿。几个大户凑钱, 把十字路口几个破牌坊整修一新。还盖了个养济院,收容街上的孤儿乞丐, 市容市貌大为改善。
马上有嗅觉灵敏的商户打算借此捞他一笔。不过太守早有预案,规定新开业的酒店客店,需要缴纳大额税费,以避免扎堆投机的现象。所以新开业的店面并不太多,倒是有不少殷实的百姓之家,门口挂出招儿来,表示兼营民宿。
太守派出专人队伍,在府城内外张贴关于“运动大会”的各项通知,主旨思想只有三样:守法、守法、还是守法!
几个小吏散在城门口,扯着嗓子朝路人喊话:“……来参加比赛可以,济州人民张开双臂欢迎!就算你有前科,只要改邪归正,咱们既往不咎!但是!若是敢在济州境内藐视法规,太守必定严惩不贷!……”
旁边一张长长的告示,上头密密麻麻几十行,写着各种违法犯罪的后果。倘若有人胆敢借比赛的机会浑水摸鱼,那么,从罚款示众到秋后处斩,总有一个结局适合他。
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阮晓露坐在张教头父女的小院里,看着那正往院墙外面贴告示的差役,努努嘴。
“老伯,你不考虑收拾两间屋子出来,到时做个民宿?”她笑道,“估计能赚不少外快。”
“懒得费那个劲。”张教头伸个懒腰,“况且,万一再来个登徒子,我可折腾不起啦。”
张贞娘白了她爹一眼,低头绞手帕。
当初因着高衙内一时兴起,导致全家遭灾,一家人何等绝望,存着个玉碎瓦全之心,能过一天是一天。
不过,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自从父女俩逃出东京城,高俅的势力迫害不到,生活逐渐回到正轨,小院里重新充满生活气息。
此时再拿“登徒子”开个玩笑,也不显得那么沉重。
不过看到贞娘的白眼,老爷子还是连连赔笑,作势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随后欲盖弥彰地找补一句:“她带着人纺纱织布,足够全家开销。姑爷每回来探望,也都会送点盘缠家用。这钱呢,够使就行,咱们不贪多。”
锦儿在旁边多嘴:“官人几次提到,想让我们搬上山。但老相公和娘子在城里住惯了,也不想麻烦你们……”
张贞娘嗔怪:“锦儿!”
阮晓露笑道:“我们是不麻烦,但老伯年纪大了,还是住城里,吃住医药都方便。”
人搬家容易;这么大个织坊怎么搬?林冲么,有手有脚,就让他多跑几趟呗。
几人正聊得投入,忽然砰的一声,院门让人大力推开。门口那个贴告示的差役吓一跳。
“……累死我了!锦儿,帮我倒杯茶。”
花小妹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自己拽个凳子坐。坐下才看到张教头也在彼,站起来,草草行个万福礼,又坐下来,抓把扇子给自己扇风。
阮晓露接过锦儿手里茶壶,给花小妹满上一盏茶。
“贞娘姐姐答应把这院子给咱们歇脚,那是她的情分。”阮晓露不咸不淡地提醒,“我刚才进来之前,可是打招呼敲门了的。”
阮晓露、花小妹等几个女将下山办事时,喜欢在张贞娘处落脚。这里女子多,杂事少,图一个私密随性。
但不代表你能不打招呼进来,随便使唤人家丫环啊!
花小妹不走心地道了个歉:“打扰了!休怪!但是我跑一天了,想歇歇,实在没力气客套!我本来想去个茶馆,那店家老古板,看我一个单身女子,不让我坐,哼!赶明儿找人去把它砸了……”
还好张贞娘不介意,笑道:“无妨,不怪。花二小姐可是遇到难处了?”
花小妹要强地噘着嘴,脑袋摇成拨浪鼓。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点 头,委屈道:
“这几个地方,这几个人,我跑来跑去,始终见不到,不知道该怎么接近。”
她往小几上丢了一个摊开的小本本。阮晓露和张贞娘同时凑过去。
那本子上是娟秀小楷,写着几个陌生的姓名地址,有些远在东京城。
阮晓露不明所以,试探问:“你在做哪个委托?”
花小妹反倒白她一眼:“联络朝廷里那个宿太尉啊!你自己的委托,你不记得?光这件事就够我忙的,还有空忙别的?”
花小妹办事不顺,心情差到极点,见人就怼。好在阮晓露熟悉她这性格,自动屏蔽她的脾气,接过那个小本本。
边看边想,花小妹从小娇生惯养,读书读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写不出这么规整秀丽的字迹。
阮晓露道:“咱们集思广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贞娘姐姐和张教头都在东京住得久,比咱们熟悉那里情况。”
张贞娘父女都是自己人,这件事没必要避开他们。况且他们也没兴趣插手梁山事务。偶尔求他们支个招,在情理之中。
花小妹要强,自己单独跑任务,不肯叫人帮忙;但现在别人主动要求分担,她也顺理成章地接受好意,狠狠点头:“我派人上了京里,根本递不上名帖。那太尉常年在宫里,为了避嫌,连自己的亲朋好友、同乡学生都不怎么约见。京师公人多,又个个精干得要命,我的人差点被盯上。我就请……我就自己寻思,想把那宿太尉引出京城,找个由头引到山东来……”
阮晓露拍手道:“反向思维,妙啊!”
宫门深似海,普通人混不进去,但要是能让里头的人自己走出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花小妹微微得意:“那个宿太尉是天子近臣。众所周知,皇帝对祥瑞之事十分痴迷。宫里有个专门的符瑞司,专门搜集全国各地的祥瑞之象。一旦发生神仙显灵之事,皇帝通常会派个人去实地瞧个究竟,收集一些当地官员百姓的阿谀马屁什么的。而过去几年,派出去的都是宿太尉,去华山烧香,去衡山拜山,去泰山敬神——都是宿太尉去的。”
阮晓露听得如痴如醉。还有这种操作?
什么“符瑞司”,既不管国家建设,也不管百姓福祉,纯粹为了满足皇帝的好大喜功虚荣心。里头大概也没几个正经公务员,都是阿谀谄媚的国家蛀虫。这样的油水机关,国家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宣传。别说寻常百姓,就连那读书做官的,若非深入权力中心,大约也不会跟这个“符瑞司”有任何交集。
所以……花小妹是怎么知道的?
她忽然明白什么,夺过花小妹手里的小本本,往回翻几页,果然,看到更多的娟秀小楷。
“济州有九天玄女庙,香火颇为旺盛。”那小楷写道,“可在庙宇附近制造异相,例如病人饮用泉水后痊愈、妇女求子后生子、无辜之人在庙里躲过强盗追杀、玄女生辰之日天现火云,等等,散布‘九天玄女显灵’之消息。然后贿赂符瑞司人众,将此事传达至京。天子知悉,多半会派宿太尉前来调查……”
阮晓露乐了:“这是谁给你的攻略?”
花小妹脸蛋飘上两片红云,嘴硬:“是我自己写的。”
阮晓露笑道:“别呀,多个人,多个编制,还能多发一份军功呢。”
花小妹脱口道:“我嫂子说她不要军功!”
众人齐齐道:“你嫂子?”
花小妹气哼哼地捂着嘴,半晌,忽然哈哈大笑。
“我以为你们早就猜出来了呢,哈哈!我一个人再聪明,也干不出那么多事儿啊!你们就没怀疑过人暗中帮忙?真是迟钝得要命。”
阮晓露啧了一声。不愧是花小妹,能将一切尴尬场景扭转为自卖自夸。
张教头一直在旁边听热闹,闻言忽然说:“怪道前一阵子,那九天玄女庙的香火忽然旺了,还有人凑钱去给那娘娘塑了金身,还请个大儒写了个碑。听说是出了不少神迹……”
花小妹得意眨眼:“都是我安排的!那些神仙干得好事,其实都是我叫喽啰做的……”
阮晓露笑道:“你干这个倒在行。”
花小妹的优势在于敢想敢干,管杀不管埋,对神明也没什么敬畏之心,整活整得创新大胆。
阮晓露捡起那个本子。
“令嫂的思路十分独到,可以采纳。”她道,“但是其中牵涉的步骤太多,容易出问题的地方也多。造谣传谣的部分你能胜任,但与这些‘符瑞司’的公人交往联系、甚至进行利益交换,就非你所长……”
阮晓露忽然眼睛一亮,转向张教头:“老伯,你在东京为官多年。跟人喝酒聊天攀交情,这些能耐,你还没忘吧?”
论人力资源的整合与利用,全梁山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果然,阮晓露稍一提点,张教头当即跃跃欲试:“只因是你们山寨事务,刚才我不敢插嘴。既然你问了,那我也不客套,对付那些油腻腻的公门走狗,你们小姑娘家家,还真不如我一个老头子在行,哈哈!让我来!”
花小妹喜出望外。不愧是阮姑娘,她自己忙忙碌碌这么久,怎就没想到让张教头帮忙?
当即把“攻略”捧到张教头眼前。
“这是我打探出来的、‘符瑞司’几个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您只要扮成个闲人,跟他们找机会认识,提起济州九天玄女庙的种种祥瑞神迹。他们整天没事干,唯一的任务就是搜集这些民间轶事。听了您的话,他们贪图功劳赏赐,肯定会积极汇报。之后的事您就不用管,天子多半会派宿太尉下来调查……”
张教头哈哈大笑:“我还用‘扮成闲人’?我就是个闲人!”
在济州的日子安稳归安稳,可对张教头一个武人来说,也不免过于平淡。这几年里,张教头别的不记挂,就怀念过去在东京城,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那呼朋唤友的热闹劲儿,真是让人难以割舍。
眼下骤然有这么个机会,虽然不是让他去交朋友,但也能重新用上他那些社交技能。张教头心里痒痒,几句话功夫,脑海中已经勾绘了十几种接近目标人物的方法,恨不得立刻就出发干活。
阮晓露提醒:“虽然您的身份没有可疑之处,但也要注意安全,莫要让对方怀疑您的用心。”
张教头:“嘿嘿,这还用你说?”
张贞娘也笑了:“就该给家父找点事做。城门水沟里的小鱼小虾都快被他钓光了。”
张教头眼一瞪,“要不是不放心你,我稀罕每天去那小水沟?我还嫌它臭呢!”
他忽然眼睛一眯,问阮晓露:“你们那个全运会,那么多比赛项目,有没有比钓鱼的?让我也去那八百里水泊过过瘾。”
阮晓露笑逐颜开:“可以安排啊!正缺一个群众项目呢!——不过,钓鱼这项运动我不太熟悉,您得花时间给我讲讲。”
第 202 章
翌日, 梁山三关上兵寨小路上,阮晓露提着一篮子水果,行色匆匆。
花小妹气喘吁吁, 跟在她身后:“我说了,我嫂子不见生人……呼呼, 你去了也是个闭门羹……”
“总得去道个谢。”阮晓露呼吸均匀, 转头答道,“当了我这么久的外援, 想必也知道我是谁、是干什么的。我俩不能完全算陌生人。”
梁山女眷不少,逢年过节都一起喝酒玩耍。年纪大些的组成“妇联”, 确保山上屈指可数的几个女同胞不挨欺负;年轻的大多担有公职, 给山寨办事挣军功。
唯有花荣娘子一人, 上山以来就低调神秘, 从来不在集体活动中现身——除了上山第一天, 被花荣带着, 拜见了一下山上领导。
女眷聚会的时候, 大家请了好几次, 都是花小妹替她嫂子推辞,说奴家性喜清静,不凑这热闹, 请小姑问大家好。
后来大家也就不请她了,顶多托花小妹送点节礼。
花荣不是心胸狭窄之辈。既然允许他妹妹满山乱跑, 那也多半不会把他夫人关起来不让见人。阮晓露猜测,花荣娘子的出身、背景、习惯、三观,都和梁山上的一群糙汉粗妇格格不入。再加上自身性格原因, 因此也就顺理成章地深居简出。
阮晓露问:“令嫂性格有些内向?”
花小妹笑道:“岂止是‘有点’!”
“那我不多耽。”阮晓露笑道,“送个水果就走。”
也瞻仰一下这位女中诸葛的真面目。
花荣的家属小院建在一片树林之后, 是个清幽的山景套房。路口 守着两个喽啰,防着闲人上去喧哗滋扰。
花小妹兜头就问:“我哥呢?”
喽啰朝她行礼:“让史大郎请去,设计弓箭比赛的规则了。二小姐有事?”
阮晓露惊喜:“嚯,史进开始干活了。”
自从跟她谈话以后,觉悟大幅提升,估计是铆足了劲儿,想让李瑞兰刮目相看。
一问一答的功夫,花小妹已经带着阮晓露上前敲门。
等了片刻,才有人款款走来,隔着门缝看到来人。
“小妹,”院子里的人语气有点抱怨,“怎么不打个招呼?水寨的人,来咱们这作甚?”
阮晓露惊讶:“你认得我?”
同时暗暗地想,花嫂子见到自己来访,却没有跟客人正面打招呼,而只是和熟悉的花小妹对话,可见确实不太善于交际。
花小妹则朝她使眼色:看吧,她肯定不会给你开门。
似乎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花小妹提高声音,主动道:“她是给你送水果的!”
里头的人静默片刻,“我不吃寒凉的东西。”
阮晓露想了想,大声道:“用接近符瑞司的方法请出宿太尉,这方法高明绝伦。但其中有几个步骤,我还不是太清楚,恳请嫂子解释一二。”
哗啦一声,门开了。
阮晓露看到一个苗条白皙的美人,和花荣一样是个娃娃脸,穿着整洁大方的衣裙,发间只一柄珠钗。
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个字,娃娃脸上明显局促不安,像个准备不足就被推上赛场的替补运动员。
阮晓露照顾社恐人士,主动自我介绍:“我是阮……”
对方却没和她眼神交流,只是问花小妹:“人都来了,不请进来,是不是不礼貌?”
花小妹忍笑答:“是不太礼貌。”
“那……请进。”
阮晓露自从移居梁山,山上的角角落落,开放的封闭的,让去的不让去的,都差不多跑了个遍。山上的人,男女老少、好相处的不好相处的,也都差不多见了个脸熟。直到今日,来到一个陌生的院子,见到一个陌生的面孔,好像补齐了一小块缺失的拼图,感觉又是新奇,又是有趣。
只见院子里跑着一只胖花猫,种着异色花草。正中一间卧房,打理得干干净净;旁边侧屋里一排书架,摆得满满当当。梁山不产书籍,阮晓露也不记得物流部门有过“大量买书”的委托,这些书想必是她上山时自带的。
阮晓露道:“不敢动问嫂子如何称呼?”
她只知道嫂子姓崔,不曾深交,不知闺名。
崔氏礼貌地笑笑,不答。那花猫跳到她怀里,她轻轻抚摸着,缓解紧张之情。
还是花小妹替她说:“你也跟着我叫嫂子不就成了!”
“我谢谢你!”阮晓露故意竖眉毛,“两个哥哥已经够我受的,休想给我塞第三个。”
崔氏淡漠地听着她俩讲笑话,闻得此言,忍不住掩口轻笑。
她忽然手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满面羞赧,又赶忙抹掉。
阮晓露看清了。好在不是什么生僻字:“瑶琴?好听好听,一看就有文化。”
崔瑶琴笑了笑,张张口,似乎是想说些谦逊的言语,但不知如何措辞。
花小妹生怕让人觉得嫂子不正常,抢着解释:“她和家里亲人都能谈笑风生,只是跟不熟的人没话说。我让她试着出去认识点人,她死活不干。”
阮晓露表示理解:“对有的人来说,独处比社交更舒服。天性如此,改变不得。”
其实这时节的富家贵女,活动范围不过后宅一亩三分地,顶多是逢年过节,和同样阶层的女眷相聚一番。不论性格内向外向,跟外人的交往本来就少得可怜。
只是崔瑶琴身处梁山,周围都是些不晓礼节的粗人,嬉笑怒骂随性而为。她一个极端社恐,就成了罕见物种,显得非常突兀。
听花小妹说,崔瑶琴出身大族,跟花荣是青梅竹马,自幼定亲的一双璧人。花荣弃官落草以后,她本有机会跟他切割,回到娘家;但当花荣带领大军来接她时,她毅然选择嫁鸡随鸡,和花荣一道扎根梁山,义无反顾,不悔如初。
只不过这样一来,放弃了自己熟悉的亲朋圈子。身边只有一个丈夫,还有一个古灵精怪、但时常不见人影的小姑子,生活不免有些平淡。
“后来我看她整日打不起精神,就给她讲点山寨里的新鲜事。”花小妹道,“你别看她足不出户,山上大大小小的头领,每个人的出身、性格、本事,她都清楚。还有阮姑娘你,你的那些事她也都知道,时常让我多学学你,哼。其实我也很厉害呀。”
倒是崔瑶琴马上澄清,慢吞吞地道:“拙夫每日晚间空闲,都与我读书下棋,说话解闷,想尽办法陪我开心。我在山上住着,也不需要跟同僚娘子们维持关系,也不用和管家下人斗智斗勇。反倒比在清风寨时更快活。”
阮晓露头一次听她说这么长一段话,点点头。为爱奔赴虽然有点冲动,但对方是花荣这样的玉面郎君,那也十分可以理解。
只不过,她忍不住心里嘀咕:就算有个体贴的帅哥日日相陪,但每天只面对他一个,没有其他朋友和娱乐活动……不会无聊么?
她没有感同身受的经验,也不愿以己度人。也许确实有人喜欢这种简单的生活。
不过,深居简出是一回事。眼看山上的女眷们一个个开始担任公职,发挥所长,奔波忙碌,实现个人价值,赢得满山赞誉——她会作何想呢?
尤其是,眼看自己这个莽撞的小姑子也开始参与山寨事务,时常带回来一堆难题,束手无策——偏偏这些难题,在崔瑶琴眼里,简直易如反掌……
阮晓露明白了:“然后你就开始帮二小姐解决工作问题?”
花小妹抢着道:“又不是我求她的!只是有时候我偶然提起遇到的困难,她闲着也是闲着,帮我出出主意。但是她不让我往外说,连我哥都不让……”
阮晓露又笑:“抽签比赛那次……”
花小妹跳起来:“难道你乐意让那个石勇赢么?!”
阮晓露:“好好好,当我不知道。”
她心里细数花小妹出色完成的那些委托,大致能猜出来,哪些是她自己完成的,哪些是嫂子帮了忙的。
她问崔瑶琴:“你怎么知道符瑞司这回事?又怎么知道能凭此引出宿太尉来?”
梁山一群草莽,纵然像吴用这样的老狐狸,囿于眼界,也不会想出这种途径。
崔瑶琴见阮晓露没有追问太多个人隐私,也放开了一些,一边撸猫,一边微笑道:“我家以前世代做官,我虽不出闺门,但林林总总的轶事听过不少。胡乱出些主意,姑娘见笑。”
阮晓露击掌:“这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姐姐,你这么好的脑子,不在山上混个军师、军师助理什么的当当,太屈才了!也是我不好,没早点来找你……”
其实崔瑶琴虽有才干,却非常偏科——她的逻辑思维很强,计划做得环环相扣。花小妹照着她的“攻略”,一步一步都踩在点上。
但是,由于幽居深闺,她极度缺乏生活经验。很多常识都错得离谱。比如长途旅行所需的时间和费用,她给出的预算和实际相差几十倍;再比如她自己不善交际,便以为其他人个个都是社交能手,大大低估了与人打交道所花的时间精力。
但这些都是瑕不掩瑜。有花小妹在外执行,全体团队成员把关,自然会规避这些明显的错误。
阮晓露不提她的弱项,变着花样玩命夸。
崔瑶琴红了面皮,两手乱摇,慌忙道:“不不不,我一介深闺女流,见识短浅,能助你些绵薄之力,已经很是满足。姑娘千万莫要跟旁人说起……我是真的不会和外人打交道……”
阮晓露连忙给她定心:“绝对不会拉你出去凑热闹。”
见崔瑶琴面露宽慰之色,又马上补充:“但是也不能让你默默无闻的干活,没人知道!”
崔瑶琴一着急,薅下几根猫毛:“不需要让人知道……”
阮晓露问:“让人认可你的成绩,但是又不许别人来打扰你,行吗?”
崔瑶琴依旧摇头,但目光闪烁,没有再发出声音。
其实像崔瑶琴这种极端内向之人,若生在现代,大可找个生活便利的城市独居,借助网络,做些不需要跟人打交道的工作,过得有滋有味。
即便在古代,如果她身为男儿,那就是人们口里的“老实人”、“闷葫芦”。有养家糊口的重担在身,既然有手有脚,就得出来干活,旁人也都会包容。
就算 脾气怪些,只要有真本事,别人也不敢小觑。比如蒋敬这样的怪胎,跟山上众人都玩不到一块去,照样有个私人办公室,山寨运转缺不了他。
偏偏她生来就是大家闺秀,又没个泼辣性子。在梁山这个慕强的环境里,若是自己不主动走出去,就很难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
她只能在花小妹身后“垂帘听政”,听闻自己的计策一样样奏效,获得打了折扣的满足。
崔瑶琴不语,半晌,才道:“你说你是为着宿太尉这件事来的。我的计划可奏效么?”
阮晓露想了想,告诉她,已经有一位社会经验丰富的老相公毛遂自荐,前去贿赂符瑞司公人,应该十拿九稳。
崔瑶琴笑靥如花,又问了不少细节。阮晓露耐心作答。连带以前她暗中辅助的那些委托任务,阮晓露也搜寻记忆,事无巨细地向她描述过程结果,给了她一个迟来的、长长的反馈报告。
听得花小妹目瞪口呆,找个机会,悄悄对阮晓露道:“我认识我嫂子以来,她从没讲过这么多话!”
阮晓露笑了,悄声回:“从明儿开始,她大概得修闭口禅,三五天不说话啦。”
她看看日头,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估摸到了崔瑶琴的社交极限,最后撸了一把她的花猫,起身告辞。
第 203 章
两日后, 山寨例会,阮晓露代表“筹委会”向全山通报运动会筹备进展。
“……暂定四个竞赛项目,八到十个群众项目——依照报名人数再做调整——具体细节规则, 史大郎已经着人写在粉板上,大家可以会后阅览。识字还没过关的要赶紧努力, 否则到了全运会那天, 看不懂指示规则,平白闹笑话。萧秀才那里会加开扫盲突击班, 供有需求的兄弟们报名……
“志愿者人员公示,也已经贴在各寨门口。还有想报名的, 只能进入候补;若想换岗, 需征求张顺许可……
“全运会举办在即, 法阵勘探和试验烟药两项活动, 必须于三日后暂停。相关人员请做好准备……”
“运动会期间, 水寨船只将会用来运送游客, 运力有限。梁山弟兄还请待在山上。如有下山需求, 请提前安排……”
众好汉伸长耳朵听。
其实都是些杂事, 放在以前,大伙是万万不耐烦听的。但阮姑娘搞的这个运动会实在是太新鲜,每次通报进展, 就像在瓦子里听说书一样,听得上瘾上头, 期待她下一段会说出什么来。
眼看诸事井井有条,好汉们心里不禁琢磨:论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男人当仁不让, 是力量中的王者;但是后勤规划、设计制造,这些琐事还是女的更擅长。一场忙忙乱乱的比赛, 让阮姑娘和那几个女将安排得明明白白,像逛庙会似的,自己只管卖力,只管享受,多省心哪。
阮晓露说到一半,忽然,一只花猫从房梁上跳下来,不偏不倚,跳到她面前桌上,踩翻一碗酒。
晁盖“咦”了一声:“咱们厨房里何时养了这么肥的猫?”
阮晓露抱起花猫,只见猫脖子上挂了个项圈,上面拴着个小锦囊。阮晓露拆开锦囊,取出一封信。
“有道理!”她展开信,读了几句,喜道,“有人提议,本次赛事需确保公平。大力丸、五石散之类的药物,一律禁止夹带服用。一旦发现,即刻驱逐……”
几个领导又是惊喜,又觉有趣。林冲笑道:“是哪位兄弟用这等方法建言献策?别怕羞,站出来!”
花猫喵喵叫,却无人应答。
花荣觉得这猫有点眼熟。神色微动,不敢妄言。
离得近的几个喽啰从没见过这么油光水滑的猫,小心上手摸,摸出一脸痴笑。
等那花猫吸足了注意力,花小妹跳出来叫道:“不是吧,三年了,你们不知道这猫是谁养的?”——
肥硕的花猫摇头晃脑,跳过围墙,跳进花荣夫妇的山景小院里。
崔瑶琴抱起猫,发现那项圈上沉甸甸的,被人系了一束陌生的东西。
解下来展开,却是三张金光灿灿的军功券,以及一封简短的感谢信。信末附着寨主晁盖亲手书写的四个大字:
女中豪杰!
崔瑶琴讶异许久,不由失笑,轻声自语:“你们也真是的。我要它何用?”
把那军功券丢到花荣的衣箱上,感谢信随便塞进书架里。自己提笔研墨,揭开刚完成的《禁止滥用药物规则》,继续构思写到一半的《水寨游览安全须知》。写到得意之处,不由得拈笔微笑——
“老伯,通融一下嘛,俺们都是规规矩矩的女娘,只想凑个热闹,绝对不会给大赛添乱子……这都快开赛了,再要通知江湖,快来不及了……”
张叔夜的府衙会客厅里,阮晓露第八次提出“女子同赛”的请求。张叔夜第九次拒绝。
“不是都说过了吗?这事休要再提!”
不过,听她方才汇报,以及探子近日所见,梁山最近的大赛准备工作十分到位,并没还有出现借机寻仇敛财的混乱之举,张叔夜也是颇为满意,打算退让一步。
“如果有女客想要参观,倒是可以放进去,只要注意风化就行;至于上场比赛,太荒唐了……到时候你抛头露面、衣冠不整,以后如何嫁人?我这是为你们好……”
阮晓露难掩失望,笑着叹口气。
“本来想给老伯你一个惊喜的。既然你非要跟我为难,那就算啦。”
张叔夜:“……”
怎么还威胁上了呢?
“你手里是什么?拿来!”
阮晓露从容将一个信封揣进怀里,冷然道:“告辞。”
张叔夜气哼哼:“不送!”
不管她心里转的什么鬼念头,休想拿捏他!
此时一个小厮急急上前,附耳通报几句。张叔夜当即敛衣起身。
“本官有紧急公事要办,不跟你耗时间。桌上茶点没吃完,你可以带走。”
说毕,自觉仁至义尽,甩开袖子走人。
两个胖瘦公人一左一右凑上,对太守行礼:“京师来信,朝廷差个殿司太尉,敕封咱们济州的九天玄女娘娘,将领御赐金铃吊挂,来上一炷香。预备到着当地太守迎接。小人们不敢轻慢,特来通报。”
张叔夜心头一喜,彻底忘掉刚才的土匪小娘子,低声问:“哪个殿司太尉?是宿元景宿太尉么?”
他寻了几样门路,欲沟通京师宿太尉。但差旅往来颇费时间,东京城官僚作风严重,一切事务都从慢处理。他金银礼品送出去不少,至今也没收到几个回音,昨日刚派人去催。
没想到,今天就来了这么个好消息。
不过,宿太尉并不是特意来见他的,而是来敕封什么九天玄女娘娘的。张叔夜疑惑之余,有点心疼自己使出去的银子。
他道:“细细说来。”
那瘦公人回道:“小人并不知细情。公文里说得清楚,太守一阅便知。”
他从怀里捧出一封公文,张叔夜接过,拆开来,眉头一皱。
那信封里哪是什么公文,分明是几张皱巴巴的白纸!还带着肉香气!
两个公人面色大变,当即跪下:“太守!小人、小人不知……不关小人事……”
失落公文乃是大罪。张叔夜自己也冷汗直下,当即令人把这两个公人拿了,没几句,就问出来:
“小人……小人们方才行在路上,不合在酒店里打尖,喝了几碗酒,睡过去一会儿。醒来后惶恐不已,检查身上物件,没有缺失的,因此心存侥幸,以为无事发生……”
张叔夜厉声问:“哪个酒店?”
两个公人互看一眼,见瞒不过,小声道:“就是您的二女婿新开的那家……叫城南小馆……小人们想着去捧捧场……”
张叔夜不听则已,一听气炸肚子:“我不是早就吩咐,自家亲朋不许趁机开店赚钱么!”
公人们嗫嚅。旁边小厮窃笑。
不管怎样,公人的遭遇说明,酒店是绝对没问题的。太守女婿开的店,要宰人也只会在价格上宰,不会给公人下蒙汗药。
女婿留着以后再收拾。张叔夜又问:“店里可有可疑之人?”
两个公人回忆片刻:“也没什么特别的客人——哦,有个单身大姑娘,姿色尚可,作风却挺豪放,一个人吃了一大盘肉……唉,小人们就是看她吃得香,这才被吸引进去……”
张叔夜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看她吃得香?我看你们是想去搭讪!
拿着 朝廷俸禄,做事没个点数!
他一把攥烂那几张白纸,吼道:“来人!给我把她捉回来!”
一个机灵的差役应道:“是那位阮姑娘吗?太守方才让她走人,她一直拖延没走,眼下还赖在门房里呢。”——
“找这个?”
阮晓露从容走出门房,怀里掏出那个大信封,朝张叔夜晃晃。
张叔夜被她涮了一遭,自己的府衙里转了三大圈,血压一路飙升,看谁都像乱臣贼子。身边从人不敢作声,作一串跟在他后头,像鸡妈妈身后的小鸡。
张叔夜心想,她截胡了自己的公文,必定要开天价交还。心里已经做好讨价还价的准备,她要是不识相,那也别怪他把她当贼寇给办了。
阮晓露却很爽快地把那公文往前一扔:“喏,没开过。”
一个从人小心捡起那信,递给张叔夜。
张叔夜拿来一看,火漆封印宛然,果然是原件。
谨慎起见,当即让人拆开火漆。抽出里头公文一看,果然是宿太尉莅临济州府参观视察的红头文件,让他这个太守好好准备接待工作云云。
张叔夜绷着脸问:“你如何知晓这公文里的内容?”
她肯定是提前知道,才会有针对性的麻翻公人,偷换文件,拿着原件来跟他耀武扬威。
阮晓露随随便便地说:“因为这事是我们促成的呀。”
张叔夜一惊:“你们?”
人家太尉是来给九天玄女娘娘上封号的。地方神仙显灵多,业绩好,受到了皇家褒奖,跟你们梁山有甚关系?
除非……
张叔夜斜她一眼,不太相信,又瞥了一眼。
阮晓露笑道:“算惊喜不?”
张教头施展多时不用的社交手段,结交了符瑞局的公务员,将花小妹一手导演的、九天玄女庙的各种“神迹”直接上达天听。果然,过不几日,就打听到东京派了大官过来,要给这小庙升个级。
再让城里眼线留意一下新近入城的开封府公人,果然手到擒来,直接把公文弄到手。
张叔夜捻着自己胡子,不说话。
偷截中央公文,按理来说算大罪,够她判几年的。
然而张叔夜自诩开明豪爽,和这帮梁山盗匪打交道时,除非触及底线,否则也不太喜欢拿官威来压人,而是套入江湖思维跟他们对话,让他们心服口服。
按照江湖逻辑,她凭本事拦截了重要文件,他想要回来,怎么也得付出点代价。否则她若是把公文撕了毁了,他也只能吹胡子瞪眼干看着。
但她却只是吓他一吓,还是把文件还了回来。这就等于送了他一个人情。这人情他要是白拿,在江湖语境里,是要遭人嗤笑的。
张叔夜冷哼一声:“女子参赛可以,要限制人数,要有男子陪同……”
扯平。休要再跟本官胡搅蛮缠。
阮晓露双眼一弯:“您放心。保准让您挑不出毛病。”
张叔夜让人重新支了椅子,送上新的茶点。
“去叫人把那个小宋小孙给叫来。”他进入办公状态,一边扫视那公文,一边吩咐,“五月初四日,宿太尉莅临济州,我会找个由头,跟他说说辽东的事——姑娘,你也一起。咱们对好口风,务必不能浪费这次机会。”
阮晓露精神抖擞:“好嘞!”
第 204 章
四月末里, 槐夏之季,天色晴朗通透,既暖和, 又有阵阵清风。农田里散发着土香味。高粱田里还是绿油油一片,麦浪已经由青变黄。性急的农户守在田间, 以防自己的庄稼被人偷收。邻近官道的田户更是日日守得辛苦, 唯恐那些马车牛车随处乱走,压了庄稼菜蔬, 自己的辛劳毁于一旦。
不过今年情况稍有不同。州府差土兵下乡,帮老乡守着田间地头, 提醒四方旅人:
“小心看路!休糟蹋了庄稼!踩坏一株苗, 要你好赔!”
老乡感激不尽, 连声道谢:“父母官真是想着俺们老百姓哪!”
那几个土兵笑道:“老乡不知, 过几日就是梁山争交大赛, 四方来客涌入咱们济州。因此太守大人吩咐, 要咱们守好道路, 保护庄稼, 不能让百姓吃亏。”
话锋一转,道:“不过,父母官一句话, 俺们就要辛苦一整天,这赤日炎炎的, 也不多发点差饷,累呀。”
老乡一怔,会意, 赶紧喊老婆准备酒饭,赔笑着端过来, “怎么能让您老人家累着呢?小的们一片孝心,上下请用。”
官兵客气两句,大吃大嚼起来。老乡在一旁侍立。好个军民鱼水情。
那土兵吃着吃着,忽然撂下碗,跑到大道上,冲着一个大汉叫道:“喂!大高个!走边上!规矩点!是来比赛的不是?——哪的人?叫什么?”、
那大汉慌忙住步,放下褡裢,拱手道:“小人郁保四,青州人,确是来参加武林大……哦,那个全运会的。一路遵纪守法,并无逾矩之事。”
梁山给“争交大赛”起了个怪怪的名字。江湖上众人说起,还是管它叫“武林大会”。
郁保四说着,袖子掏出一张印刷纸:“这是小人收到的入场券。”
那土兵怀疑地看看他。这郁保四身长一丈,腰阔数围,形貌非比寻常,往路上一站,如同一座挡路的山。脸上也崎岖坎坷,写满戾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但听他言语礼貌,也挑不出什么明显错处,又捏捏他包裹,里头并无可疑利器。这条官道确实往来青州,他也没撒谎。
一挥手,“走吧!”
但还是要警告一句:“在济州界内,不许搞事情!好好当良民!你这么高个子,俺可认得你了!”
郁保四连连应声,摆开手脚走了。
走没两步,冷笑一声。
他怎么可能是良民。他郁保四绰号险道神,是青州一个地头蛇。平时到处结交江湖浪荡子弟。没钱了就剪剪径,抢抢富户,凭着这一丈身高,往路上一站,一般人都撒腿就跑。这日子过得相当舒坦。
不过,这次他是来梁山参加运动会,不是来打架的。郁保四明白规矩,于是压下自己的强人性子,一路上低调内敛。遇到盘问,一律配合,连骂人都没骂过一句,变成一个温顺的巨人。
温顺的巨人行在路上,很快引起其他路人的注意。路边来了一个车队。最头里的一辆骡车里香风阵阵,里头想必坐着个女眷。后头跟着几辆沉甸甸的骡车,里头挤着侍女和行囊。旁边走着几个小厮。似是个中产人家妇女出游。
牵骡的小厮闪着一双机灵的眼睛,朝郁保四拱手而笑:“壮士,有缘同行,前面有个村店,一起喝口茶?”
这话的潜台词是,咱们一起走,你给我们当个免费保镖,我们包饭!
郁保四欣然接受,瓮声瓮气地问:“不敢动问主人家高姓?”
那小厮答:“我们姓赵。我家相公在外做官,夫人是去投奔他的。”
这年头江湖不太平。那少妇独身上路,虽然带了一群从人,总归容易被人轻视。找个身强体壮的社会哥结伴行走,心里头更踏实。
但那小厮还是不敢完全信任陌生人,于是抬出一家之主的名号,表示我们是官宦眷属,不可轻慢。
郁保四也乐得有个伴。跟官夫人的车队一块儿走,不至于被人来来回回的盘问。
喝茶休息的时候,有个人来问路:“打搅壮士。敢问去水泊梁山,是这条路么?”
郁保四抬眼一看,只见一个身材厚实的壮汉,眉浓眼鲜,骨相崎岖,白晃晃一个下巴,想必是刚刚剃了髭须。只是他似乎感冒着凉,用布缠了脑袋,也不嫌天热,额头上浸出密密的汗来。
原来是个病汉。郁保四想,病成这样,就算是去梁山打擂参赛,估计也只是重在参与,不会和自己造成威胁。
于是很友好地回答:“前面岔路口转右便是。不敢动问足下尊姓?”
那病汉犹豫一下,才说:“敝姓金,贱名不足挂齿。”
郁保四笑道:“原来是金兄。若担心迷路,不如一齐走?”
那病汉连声道谢,也叫了茶水酒肉来吃。他虽然生病,胃口却好,也不差钱。一个人吃了两斤面饼、一斤牛肉,又叫了酒馆里最好的陈酿,看得郁保四口舌生津。
那病汉友好招呼:“来来,交个朋友,一起来喝。”
结账上路,过不得一刻钟,又有一个胡子花白的乡绅,骑着马,带着个丑脸仆从,加入到队伍当中。
“独龙岗李应。”那老乡绅笑呵呵地自我介绍,“人称扑天雕。这是我的仆从杜兴。有事吩咐他 ,叫他鬼脸儿就行。”
郁保四也听说过李应大名:“李家庄庄主,久仰久仰。您也是去梁山打擂的?”
李应笑道:“一把年纪,早练不动武啦。就是去瞧瞧江湖上出了哪些杰出的后辈。”
他忽然抬头,一个单身骑马的侠女从他身边走过。李应眯眼辨认,叫道:“三娘!三娘!一起走哇!”
侠女回头,却并没有停下来相见,朝他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策马而行,不一刻就走得远了,只看见鲜红的发带随风飘扬。
李应略微尴尬,生怕新同伴误会,笑着解释道:“是相邻庄子里的女娃,我看着长大的,熟络得很,就是性子有点孤僻。随她去。”
郁保四道:“扈三娘?听说功夫不错,想来看不上咱们这些粗人。”
扈三娘押镖运货,时常经过郁保四的地盘。但郁保四忌惮她武功,从来不敢招惹。此时跟她擦身而过,被她无视,不免有些酸溜溜。
但他此时的人设是“老实人”,于是也不多言,夸一句她的本事,也算尽到江湖礼节。
骡车帘子掀开一角。那赵家夫人听着一帮江湖人士寒暄,终于忍不住好奇,探出来瞧了一瞧。她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婉约清瘦,一双眼甚是灵动。
几人结伴行了十二三里路。路上倒是有江湖宵小探头探脑,寻思捞点油水。但一眼看去,几个男客都身形矫健,似有功夫在身;再听众人议论,大多都是去梁山参加运动会的,那更是不好惹的主儿,于是都恭敬让行,有的还主动搬开了路障。
再过半日,又有两个豪客从边路汇合。其中一个面如重枣,一部美髯,如同关公在世,只脸上一道金印,也不掩其豪迈气质;另一个生得龙眉凤目,气宇轩昂,一身绫罗绸缎,倒像是流落民间的皇亲贵胄。
“啊,都是去梁山的吗?”那美髯公笑道,“正好一路同行。在下郓城朱仝,这位是人称小旋风的沧州柴大官人。不敢动问各位大哥姓字?”
郁保四、李应、杜兴赶紧围拢,排列组合地交换了一番“久闻大名如雷贯耳”,高高兴兴地组队开拔。 ——
骡车里,那官夫人忽然问道:“可是大周柴世宗嫡派子孙,有敕赐誓书铁券的柴氏家族么?久仰久仰!”
总算有个认识的名字了!她学着这帮江湖客的口吻,也说了一句“久仰”。
柴进见这官夫人平易近人,言语中颇为豪爽,当即笑着回道:“夫人谬赞了,在下草民一介,不是什么皇族嫡系——倒是夫人贵姓赵,想来是宗室贵女,柴某失敬。”
骡车里头的官夫人沉默片刻,笑道:“我不是什么宗室。姓赵的是拙夫。我自姓李。”
一众豪客纷纷招呼:“李夫人。”
巨人、病汉、乡绅、遗老、劳改犯,一行人护着个官家骡车队,大摇大摆走在路上,倒像个马戏团,路人纷纷侧目让行。
麦田渐稀,官道直伸出去,两旁铺开一个小市集。栅栏门口守着两个官兵。李夫人令小厮上去交涉几句,官兵便爽快放了行,没有盘问其余人。
另一个小厮早就一路小跑,找到集上最大一家酒店,包了场,叫了烧鸡、烧鹅、炙羊肉、卤鸡腿,并菜蔬鲜汤、面饼糕点,流水价送到桌上。
“我家夫人说了,相聚就是有缘,今儿众位大哥吃喝,都算在我们账上!”
一众豪客赶紧推辞客气:“不能劳烦夫人,我们肚子大,吃得多,要把您吃穷喽。”
柴进尤其着急:“这怎么行呢?应该是柴某请客,不行不行,放着我来……”
他当了十几年伯乐,收纳天下豪杰,花钱有如流水。任何一个饭局,只要有他柴进在场,别人吃到肚歪,也别想掏一文钱。
如今,有人跟他抢这个东道主的位置,柴进第一反应就是不干。
但争了几句,发现争不过。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宗亲官夫人。柴进在江湖里名气再大,也只能屈居人下,不敢抢她风头。
平生头一回吃别人的白食,柴进吃得味同嚼蜡,心情复杂。
其他几个人倒是兴高采烈,一边大嚼,一边畅想着几日之后的“全运大会”,梁山上会多么热闹,自己如何一展身手,哪些地方一定要参观打卡……
那李夫人身份不同,自去酒楼雅间用餐。但小地方的乡野酒店,雅间跟大堂也就隔一个帘子,完全隔不开声音。
没吃几口,就见一个使女从雅间里出来,朝各位好汉深深万福:“我家夫人……”
郁保四带头道歉:“啊,我们都是粗人,聒噪了些,见谅见谅,我们不吵了。”
几位好汉都是雄霸一方的豪杰,但此时吃人嘴软,况且都是奔着和平比赛去的,都收起那草莽性子,非常礼貌地道歉。
那使女却道:“不不,夫人不是嫌你们声音大。我家夫人听你们说了一路什么打擂,什么‘全运会’,甚是好奇。那梁山据说不过是个盗匪蜗居的水泊,又怎么会有此热闹?
众好汉哈哈大笑:“夫人见多识广,但你的消息早过时啦!五七年前,梁山确实是个强人窝点,正经人都绕着走。但现在不一样了……”
大家酒意涌上,大着舌头,七嘴八舌地给局外人科普,这梁山眼下多么家大业大,守护一方乡里,官府不但剿不掉,甚至有时候还得跟他们合作……
听得那使女如醉如痴,都忘了转身回话。
那李夫人显然也深受震撼,雅间里静默许久,才说:“我也行过不少地方,竟不知世间还有这等遗世独立的侠义去处。”
忽然吩咐那使女,问外间众人:“听你们讲,去那武林大会,须收到英雄帖、入场券。这入场券在哪里能得着?我行程不急,也想去瞧个新鲜,不知那山寨是否接纳女客?”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爽快说是。梁山眼下虽然森严整齐,到底是草莽去处,骂街粗话连天飞,不雅糙汉满山跑。万一唐突了官夫人,自己担不起这责任。
“来人,”李夫人唤小厮,“对面有个唱曲的班子,给请过来,给各位英雄佐餐助兴。”
第 205 章
大家慌忙起身道谢。心里嘀咕, 原以为官夫人都是高高在上、仗势欺人的娇娘们,遇见平民百姓没好嘴脸,嫌他们脏, 嫌他们俗,唯恐脏了自己的眼耳。
可今日这个李夫人, 言辞文雅, 衣着光鲜,不像是假扮官眷;言辞却不失豪爽, 不仅不嫌弃他们粗鄙,反倒像是同道中人, 居然也想去参加武林大会!
那就不好意思再泼冷水, 只能含含糊糊地道:“这个嘛, 梁山既然自称遍迎天下英雄, 女英雄也是英雄, 想来是肯定不会将您拒之门外的。但俺们不是梁山上人, 没法保证……”
“罢了罢了!”郁保四粗声粗气地道, “不就是入场券么!不瞒夫人说, 小人手里攥着还有两张富余,都是底下小弟孝敬的。寻思着拿到山寨门口,卖给那无票之人, 赚几个零花钱。但今日得遇夫人,吃了你的, 喝了你的,也没什么可回报的。这几张券,送给你了!”
李夫人忙道:“这怎么好意思。我听说这票在民间颇值几钱, 我买你的。”
一个坚持买,一个坚持送, 旁边一群人添乱起哄,酒保小二不明所以,都来劝。
刚请来的曲班子颇有眼力,那歌女扯起嗓子开始唱。两个琴师咿咿呀呀的伴奏。众人且都听唱,好歹结束了混乱的局面。
唱到一半,那官夫人忽然叫停。
“这唱的是什么曲儿,谁的词?”
那卖唱女道:“回夫人,是本州太守征集本地文人,新作的一组词曲,令州内教坊乐师都学着唱。”
济州游人涌入,除了趁机搞活经济,太守张叔夜更在乎文化输出。于是设宴召集文人雅士,来个命题作文,让他们写词作曲,宣传济州的好山好水好人,并且在街头巷尾传唱。
一时间,满城新歌,老百姓喜闻乐见。
但具体唱的什么意思,用了什么典,寻常百姓是听不出来的,只知道无脑叫好。
几个乐师听到有人叫停,第一反应是自己演奏不当,连忙起来告罪:“小人再换个曲子……”
“不不,”那官夫人在雅间里道,“写词的是谁,考过秀才没有?”
那乐师一缩脖,眼看边桌上几个客人。
“这是 俺们济州城北有名的郑举人。这一首《西江月·巨野怀古》,正是他亲自提笔写就。小人给您解释一下……”
那郑举人腆着个大肚,微笑着左顾右盼,正接受旁人的膜拜。山野村店里唱响自己的作品,传到文人圈里是个佳话。
猛然听到有人问他“考过秀才没有”,笑容凝固,随后恼羞成怒。
“一介女流之辈,也来附庸风雅。”他对同桌客人抱怨,“她要是懂,太守怎么没请她呢?”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酒店本来就小,这句话还是不偏不倚地传了出去。
雅间里的李夫人笑了几声。
“此处无纸笔,随便改改罢。”那官夫人随口道,“第二句的‘残’,不妨换成‘瘦’;‘山明水秀’太过滥俗,改为‘山轻水快’,勉强有点意境……”
一连说了四五样可改进之处。雅间外头,郁保四听得直发愣。这是什么武林秘籍口诀吗?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环顾四周,众客大多不明所以。只有柴进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妙啊妙啊,这样一来,凡品成了仙品。来来,照着这位夫人的改法,唱一个!”
歌女乐师其实也无甚文化水平,不知道这几个改动的价值。但客人给钱,唱就是了。
于是重新唱了一遍。说也奇怪,尽管不理解词句中所有的意思,但经过那夫人一改,整首词曲更加朗朗上口,唱起来更顺了。只几个字的变动,开口之际,胸腔全然打开,一首平庸词曲,唱出了悠悠苍茫之意。
全场喝彩。
那作词的郑举人面红耳赤,张口就想斥责,凭什么乱改我的词!
还有这帮来历不明的江湖草莽,凭什么说俺的大作是“凡品”!
可他也是寒窗十载的读书人。摸着良心想想,这位夫人给他改了几个字,可谓化腐朽为神奇,是他一辈子难以达到的境界。
同桌客人也都是文化人,也没法昧着良心护短,只能尴尬一笑,拽着郑举人结账走人。
那几个乐师歌女笑得合不拢嘴,悄悄道:“把这几个字记着,以后按新的唱。”
……
酒店里开着演唱会,也就没人注意门口来了一个新客人,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出来招待,怒火中烧,大吼:
“兀那店家,你黑爷爷在此,为何不拿酒肉来?!莫不是欺我孤身一人,付不起饭钱?”
众人一惊,忙回头,只见一个黑凛凛大汉闯将进来,左一拳,右一腿,把挡路的几个凳子踢飞。又忽然看到一个唱曲儿的女娘,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仍在愣愣的拨弦弄琴。这黑大汉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把那女娘只一推,推得人仰椅翻,倒在地上啼哭。
一屋子临时旅伴竞相失色。李应大喝:“你是谁?缘何来撒野?”
那黑大汉叉腰笑道:“俺是你黑旋风黑爷爷!哈哈哈!识相的就赶紧滚蛋,否则爷爷的板斧可不认识人!”
柴进见多识广,消息灵通,叫道:“莫不是宋公明提到的那个黑旋风李逵!喂,你不好好在江州做牢子,来这里捣什么乱?”
李逵瞪眼:“爷爷要去梁山争交,揍遍天下狗熊!怎么,你们也是要去的?正好!来来来,先陪你爷爷打三场!”
郁保四当了一辈子强人,都是别人对他闻风丧胆,何尝被如此挑衅,当即头脑发热,抡起拳头道:“打就打!”
李逵撕扯掉衫子,包袱一抖,抖出两把大板斧!
“来来,怕的不是好汉!”
这下众人尽皆失色。打架斗殴是一回事,习武之人谁没有点脾气;但只因跟陌生人口角几句,就直接上杀人兵器,这可有点太过分了!
一个小厮不自量力,上去拉架:“都别冲动!我家官人是在外地做官的,这里是他的眷属……”
原以为抬出官位来,这黑大汉能收敛些许;没想到李逵一听到“官”字,仿佛触发了什么机关一般,眉毛一竖,吼道:“那就不是好人!该杀!”
嘭的一声,那小厮被扔到墙角,捂着流血的脑袋哀号。
雅间里,几个使女纷纷尖叫。那个李夫人吓得花容失色,刚刚建立起的、对江湖任侠的好感碎了一地。
“救……救命……”
柴进拉住郁保四:“这人恐是个失心疯,莫要和他理论。”
那病汉也劝:“跟这种莽人争闹,万一做出人命,忒不值当。”
郁保四思量片刻,点点头。若在平时自己的地盘上,早就叫来几十个小弟,把这黑大汉教训一番;叵耐今日人在异乡,处处都要忍气吞声,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遂跟着柴进,匆匆收拾一下行李,撤出酒店。不忘护着那李夫人狼狈上车。
李逵哈哈大笑:“你们都怕了老爷,老爷自在吃酒!”
就着桌上吃到一半的酒肉,左右开弓,大吃大嚼,又去厨房端来好酒,自己对坛而饮。店内小二谁敢拦他!
郁保四这边,几个江湖同伴带着李夫人的车队,大路上行出三五里,方才喘定,大家面面相觑。
“那种人不算江湖豪侠。”柴进给自己挽尊,“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杜兴苦着脸道:“他说他也是去梁山比赛的。”
朱仝给他宽心:“照他这么个招摇法,还没走到梁山,就吃官兵捉了。咱们不用管他。”
郁保四苦笑:“李夫人,那全运会的入场券,你还要吗?”——
经此一难,几位临时组队的旅客成了患难之交,一路紧赶慢赶,赶在日落前进了济州府城。
四方豪客聚集于此,城里像过节一样热闹。街道两边都是小贩,摆摊摆到路中间,宽点的马车都难以通过,造成各处交通堵塞;几乎每个十字路口都坐着个算命的先生神婆,讲得口干舌燥,生意好得不得了;不算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还有那杂耍的、变戏法的、使枪棒卖药的……都从四邻八乡赶到城里,打算借着这几日热闹,狠狠赚他一笔。
太守并没有对这些违法商贩多做管控。盛事三年一次,就让老百姓贪婪这么几天。官府不与民争利。
李夫人从骡车里探出头,看着地摊上的古董古书,看得目不转睛,吩咐小厮停车,她要尽情买买买。
郁保四跟几位旅伴纷纷和她道别:“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人家是官夫人,自有驿馆照料住宿。他们这些江湖草莽,还是赶紧找个客店,抢几间房。
柴进道:“有一家‘李小二客店’,在城里城外开了四五家分号,服务周到,兼卖饮食茶水。那店主人和梁山颇有渊源,咱们去了,说不定能打探到一些有用的讯息。”
有柴进背书,众人浩浩荡荡来到李小二客店。八成的房都已住了人。几人当机立断,要了两间带窗户的。刚把行囊搬进屋,就听见门口有人抱怨。房间满了。
热情的老板娘刘四巧端来茶水,给那迟到的客人指路:“这条街一直往东,还有三五家住宿。城内民房,有多余屋子的,多半能临时接待几位客人。还有城外的几个大户人家庄子,此时也开放投宿,兼做客馆生意……客官莫要发愁,一定能找到宿处的……”
在李小二夫妇的喋喋碎嘴声中,郁保四往炕上一躺,憧憬着明日的梁山之行,慢慢进入梦乡——
翌日,旅行小队里又多了不少新成员,都是李小二店里的住客。大家晚上一聊天,发现殊途同归,都是去梁山的。有些人甚至还没弄到入场券。好在有些好汉身上带了不止一张。李小二也收到不少赠票。客店里立刻形成了一个临时的二手市场。到了天黑时分,每个人兜里都揣上了入场券。大家干脆约定,明晨一齐出发。
到了第二天天不亮,一群客人浩浩荡荡从客店开拔,好像一个旅游团。
郁保四个子最高,理所当然成了旅行团里的导游旗。他干脆从道旁摘了朵小红花,往自己脑袋上一插,让大家容易看见。
日头爬到芦苇尖上,晃得水面金光闪闪,水泊那头,隐约可见高山一座,姿态秀丽,松柏森然。
众人朝圣一般,尽皆肃然。
第 206 章
有人忍不住哼起了李夫人改过的那首小词, 看着那云雾里的山尖。但觉济州山水,尽在于此。
李家道口的朱贵酒店门口,已经排了数十人的大长队。日头从水泊里升起, 空气暖了起来。店小二挑出几桶茶水,让排队人员解 渴。
江湖人都知道, 这酒店是水泊梁山的门户。明眼人都能看出, 这些店小二也非常人。他们眼光锐利,步履矫健, 粗布衣服下头是鼓鼓囊囊的肌肉,人人手上都绑着个黄色布条, 当是梁山泊的得力喽啰。
郁保四不敢怠慢这些小二, 接过碗, 大声道:“谢了啊!”
发了茶水, 店小二又抱着一堆扇子, 殷勤地发放给排队人员。
众豪客眉花眼笑:“梁山招待得真是周到, 连扇子也送。正好天热。”
接过来一看, 那扇面上却写着一行行的字。
“梁山乡约?……”
不知何时, 一个面目阴郁的大汉坐在房顶上,眼窝深深,射出一束森森的目光。他的手腕上也绑着黄色布条, 看来是梁山人物。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大家远道而来,我们十分领情。”那大汉声音冷峻, 朗声道,“但是,来我梁山地界, 就要守我梁山规矩。如若有违,就是轻视梁山好汉, 休怪我们不给面子。”
排队的几十人向上一看,尽皆凛然。刚才周围呜泱一片,何止数百人来来往往,可没有谁看到,这大汉是如何跃上房顶的,可见其武功深厚,绝非常人。
郁保四看着这大汉形貌,想起江湖传说,猛然意识道:“这是梁山泊的拼命三郎石秀!”
石秀作为全运大会的总监察员,此前一直在监督梁山自家的筹备工作。眼下大赛开始,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监督游客”的重任。
石秀攒足了众游人的敬畏,才道:“这本《乡约》,是我们军师以及掌管定功赏罚军政司好汉共同制定的。大多数都是我们平日里的行为守则。完整版本贴在墙上,趁大家排队时,我会派人宣讲。扇子上写的是简略版本,方便随时参考。大伙上山下山,这扇子别丢了,否则若是违了‘乡约’,不管是故意还是不小心,山寨都不欢迎你,我们会立即送客。”
这是阮晓露和太守争取来的自治条款:国有国法,寨有寨规。凡是来梁山参观参赛的江湖客,都得遵守梁山的规章制度,以示对东道主的尊重。
不过,既然是外部人员的临时行为守则,叫“寨规”就不太合适。于是吴用脑筋一转,把这个扩大化的寨规起名为“乡约”——意思是不论在梁山内外,乡下村里,只要是梁山势力范围之内,都得遵守的约定。
一排宣讲志愿者立正站好,满脸横肉里挤出微笑,礼貌地给众游客一条条解释这“乡约”。
首先,四海之内皆兄弟。游客们需和平友爱,不得携带兵器,不得互相斗殴,如有陈年旧怨,要先放在一边,不许在梁山范围内寻仇,否则视同与梁山结仇。
其次,要尊重梁山人员——不仅是寨主和头领,也包括一切女眷、喽啰、杂工、猫狗……都不得轻慢,否则要你好看。
另外,梁山附近的村镇乡里,同样受到梁山保护。左近的村民、渔民、老乡……一律不得惊扰。若有毁坏老乡庄稼、偷吃老乡报晓鸡、调戏老乡闺女等恶劣行径,一旦有老乡投诉,梁山会代替官府惩治你。
最后,就是一些细枝末节之事,譬如要注意水上安全,上船时必须穿救生衣;不得铺张浪费,喝酒时禁止顺着脖子流下来,喝光了禁止砸碗;要遵守每晚宵禁,若是擅自夜游,失足掉崖落水,或是被虎豹熊罴吃了,丧葬费自理……
一边讲,队伍一边往前移。不知不觉,就到了酒店门口。朱贵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核销入场券。
“……各路好汉,要想进山,需得先立誓遵守《乡约》,将自己携带的朴刀、腰刀等兵器就地存放,我们会派专人看管。”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笑道:“不用那么生分吧!俺们是客,肯定会尊重主人呀,不会打打杀杀的呀!”
朱贵也憨憨的笑:“既然如此,那就遵守一下,又不掉块肉。若是实在不愿意的,俺们也不强求,欢迎请回。”
阮姑娘先前已经跟大家通过了气。宣传《乡约》,重要的不是考核游客的道德水平,而是一个免责举措——江湖人重誓,立誓遵守的东西,万一有人因故违约,那他就绝不占理。如何处置,解释权都归梁山所有。
否则,几万的人流量,就算百分之一的人带刀闹事,也是个大麻烦。若是每起一次冲突都得花时间评理,那张叔夜趁早把衙门搬到山上来。
郁保四不识字,但听完了喽啰们的宣讲,心里也有八分数,知道这《乡约》形式大于内容,并非梁山故意刁难。
于是爽快宣誓:“俺险道神郁保四,观赛期间保证遵守《梁山乡约》,否则……否则以后屡战屡败,连官兵都打不过。俺就带了一把破刀,你们给存好了。”
不少游客跟他一般想。虽然隐约觉得梁山有点店大欺客,但来都来了,纷纷道:“反正咱们也不会真的闹事,保证一下又何妨?”
但也有些心思精细的,在旁边盘算半天,拦住喽啰反复询问,唯恐梁山给自己挖坑。
朱贵耐心等待,等大多数人都存了刀,宣誓完毕,这才在他们的入场券上一个个盖戳。
当然,要是有人非要贴身带暗器匕首,梁山也没法一个个的安检搜身。这个“存刀”,也主要走个形式。若是真有人在山上亮兵器,那就责任自负。
“有意参赛的好汉,请往左边走,在票面上写好自己的姓名籍贯、参赛项目,领取红色手环。”朱贵道,“其余观众请走右边,领取青色手环。”
郁保四立志参赛,当即往左走,请人帮他写了个名字,在腕上系了个红布条。末端打了特殊的结,轻轻一抽,便即闭拢,拉扯不开。除非用利器剪断割断,否则就会一直留在手腕上。
而且那“手环”虽是寻常布料,却用了不寻常的染料,染出的红色、青色,都和市面上见到的稍有不同。要想仿冒,却也不太容易。
不多时,众游客都戴上了不同颜色的“手环”。这些人平时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杰,杀人放火眼不眨,交起朋友来一掷千金。此时腕子上多了个廉价布条,却都如获至宝,喜滋滋地道:“红色是参赛选手,青色是观众,黄色梁山东道主——以手环辨认身份,方便准确,这大寨就是不一样。”
就连柴进,穿着一身锦衣华服,也对这造价半文钱的小手环爱不释手,不时抬起手腕看一看,和身边戴着同色手环的人相视一笑。
有人稍有些文化,小声笑道:“靠颜色分辨身份,古代那黄巾军也是这般……”
“嘘!”马上有人道,“休要乱说,没事找事。”
忙忙乱乱,给几百人发完了手环,其中不免有粗疏错漏,好在也都及时补救。
酒店外面队伍只长不短,朱贵擦擦满头汗,让一个店小二接班,自己歪在一旁揉胳膊。
“怎么样?”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边响起。
“阮姑娘,你可来了!”朱贵有气无力地笑道,“我这里是梁山门户,大家都往这儿赶。手忙脚乱,总算没出大错。”
“我刚刚从顾大嫂那里过来。其他酒店的人流量不比你这少。”阮晓露晃晃手上的黄布条,笑问,“手环够发吗?”
朱贵点头:“还好姑娘当机立断。”
阮晓露毕竟也是第一次筹办运动会,各样细节无法预估到位。一开始她只想让李瑞兰招几个手巧之人,一齐编织大赛手环;干了几天,就发现进度完全跟不上。只能放弃编织,改为搓绳,依旧进展缓慢。现代一个车间工厂一天能做出来的东西,放到当前的手工作坊,就是一年半载的工作量。
失策失策。还是直接系布条吧。
只好紧急求助老乡。眼下又是麦收季节,人人都忙。花了高于市价两倍的工钱,又派壮汉轮番相请,晓之以拳,动之以脚,这才募集到足够人手,赶在大赛之前扯布、染色,搓出了几万手环。至于质量,那就只好参差不齐,能看出颜色就不错。
阮晓露视察片时,把酒店里的志愿者喽啰都慰问了一遍,提醒大家,这还只是第一波游客。在天黑之前,陆续还会来更多人。之后的五日里,每天都会像今日一般。
大家唉声叹气,又笑道:“能在天下英雄面前露个脸,做咱们梁山的门面,也值了!”
况且,每天还有升级伙食,过后还有军功,有啥可抱怨的。
众游客戴了手环,正在分批上船,忽然有人发现 了新来的这个姑娘,当即招呼。
“这不是梁山水寨的阮六姑娘!”朱仝朝她挥手,“上次一别,姑娘容光胜如往昔呀!”
几十个脑袋朝她转过去:
“我也见过她!这次全运会总负责人!”
“是梁山上第一号女匪!我从江州来,路上有人说起她哩!”
“得罪谁也别得罪她!我听说……”
郁保四也微微兴奋,跟别人一起朝她拱手:“姑娘!有礼了!”
阮晓露一眼注意到他:“哟,这是谁,真高!”
郁保四呵呵大笑:“阮姑娘,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
阮晓露在江湖上的足迹也够远,有不少人都听说过她的一些事迹,添油加醋的说出来。其实这些人也未必跟她有多少交情,但正所谓花花轿子人人抬。大家眼下是梁山的客,吹捧东道主天经地义。况且阮姑娘的江湖名气越高,作为跟她沾点关系的,威望自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所以夸她就是给自己贴金。
阮晓露明知都是场面话,但也忍不住飘飘然然,赶紧回礼:“大家谬赞,没那么夸张,我就是个跑腿小妹……”
不过,议论议论着,画风就逐渐走歪,变成了:
“……这个姑娘,别看她貌不惊人,其实力大无穷,能徒手敌十八大汉,还会法术……”
阮晓露贴墙溜走,去视察别处。
朱贵让人送她上船,自己歇口气,爬起来继续干活,监督客人们宣誓《乡约》、核销入场券、系手环……
累是真累,但如此盛况,天南海北的好汉都跟他点头哈腰,排队求他办事的场景,别处能有吗?
他想到这些,打起精神,咧开嘴角,继续喜迎八方宾客。
第 207 章
到了临近辰时, 蜂拥而至的人潮终于消停了些。朱贵指挥小二打扫地面。
忽然,酒店房门让人撞开,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
“呼, 总算找到了!”一个黑大汉哇哇大叫“店家!拿酒来!我渴了!”
朱贵将眼一看,觉得这黑大汉有点眼熟, 却是自家乡里口音。
他认出来:“这……这不是沂水县的铁牛李大哥?”
“啊, 是朱贵老兄!”李逵也发现这酒店掌柜的是同乡,呵呵大笑, “二十年没见,你小子原来早就在梁山混开了!哈哈哈!铁牛也想当梁山好汉, 只是没门路。以前识得一个宋江哥哥, 以为他会带掣我, 可他让狗官给征到东京去了。赶明儿你给铁牛引荐一下, 让俺也尝尝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滋味。”
李逵人在江州, 听闻梁山举办武林大会, 当即抢了一张入场券, 寻思到时去杀个热闹, 扬名天下。他不认路,也没人肯跟他一起走。凭感觉东撞西撞,迷路了就抓人来问, 盘缠用光了就抢,免不得多了几个斧下冤魂。这么走了十几天, 居然真让他找到了梁山脚下。山下酒店的负责人还是自小儿相识的同乡。李逵心里别提多高兴,搂着朱贵说说笑笑。
朱贵对李逵的印象,还是乡里那个很爱打架的问题少年。朱贵当时是个瘦猴, 对厉害的李逵很是羡慕。
他也不知道李逵这些年都在哪儿混。总之,老乡见老乡, 两眼泪汪汪,当即令人开了一坛最新出窖的“仙人酿3.0 plus”,招待李逵。
“铁牛兄弟,”朱贵接下来还有繁重工作,不敢醉饮,喝两口,就说正事,“你可曾想好,去梁山是参赛还是观赛?这里有不同颜色的手环……”
李逵眼一瞪,“当然是参赛了!干看着有什么鸟意思!朱老兄,到时候你在底下瞧着,看铁牛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朱贵吓得直哆嗦:“ 没人跟你讲过规矩吗?”
赶紧让小二铺开《乡约》,单独给李逵开小灶。
“……就是这样,绝对不许伤人。你要是想上山呢,就得宣誓遵守。然后在入场券上写好自己的姓名和参赛项目,我会给你系个手环,再寄存你的兵器,送你上船……哎,李大哥?铁牛?”
李逵怎耐烦听这些林林总总。朱贵说到一半,他吃饱了,抹抹嘴,撇下朱贵,径直往码头去。
“给俺一艘船,上梁山喽!”
朱贵跑出去拦他:“你得先宣誓……”
“宣个鸟誓!”李逵骤然翻脸,吼一声,把朱贵吼退三五步,“我就要上个山,宣什么婆婆妈妈!莫不是你们见俺憨厚,都来欺负俺!”
抡起拳头,打翻了几个来劝的小二,又揪住朱贵要揍。
“亏得你还是俺同乡,就知道刁难俺!”
朱贵挨了两拳,根本挣不脱。见李逵腰间还插着两把板斧,更不敢硬碰硬,只得依着他,给他解了艘船,躲得远远的。
李逵呵呵一笑,自己抓了个红布条系在手上,又捉了两个来不及跑走的喽啰:“你们给我摇船!慢些儿个,吃爷爷板斧!”
朱贵从柜台后面探出头,眼看李逵登上小船,渐渐远去,忍不住喃喃大骂。
掀开一块地板,从里头取出一张弓,隔空放了个响箭。
等了许久,才有一艘渔船飞梭一般靠近。张横赤条条地立在船头,全身泥胎之色,好像刚出水的河神。
“刚才泊子里有人溺水,我去救援,耽搁了些!”张横道,“点子在哪?你可受伤了?”
张横手腕上系着紫色布条,表明他是隶属于武松的安保人员,专一负责水上安全。看到朱贵的号箭,当即过来驰援。
朱贵气急败坏地道:“有人冲卡,抢了艘船,进山去也!”
张横惊讶:“谁?这么能耐?”
朱贵不由羞惭。李逵的武功未见得多高,然而狠劲上来,完全不讲江湖规矩,出手没个轻重,又带了板斧,谁也不敢和他硬刚,只能眼睁睁放他进去。
他道:“是个黑大汉,人称黑旋风李逵……”
然而张横没见过李逵,听朱贵描述了一遍,也只能记下“黑大汉”、“板斧”之类的关键词,道:“我自会叫手下人留意。你头上流血了,赶紧搽点药。”
朱贵谢了,忧心忡忡地回到酒店,眼看外头游客又来,赶紧整理出一副商业笑容,扯开嗓子吆喝:“排队排队,这边排队!……”
*
阮晓露走早了一刻,没跟李逵撞上。她骑在乖宝背上一路小跑,正听到朱贵酒店外号箭响,表明有突发事件。
她只回头看了一看。武松已经带人制定了严密的安保制度,进行了几次实战演练。除非是三体人来袭,否则一般的小打小闹,他们应该能轻松应付。
她虽是总策划,但分身乏术,不可能顾得面面俱到。因此早就定好流程,做好应急预案,让团队里的人个个都能单兵作战,自力更生。就算她当场失踪,这运动会也能顺利开下去。
拨开茂盛芦苇,沿着一道细水,走上一丛繁花覆盖的小路。远远的就看到一匹健马拴在树上。这马高大异常,比她的坐骑乖宝还要高出些许,神色气质也都是狠辣果决,喷着一鼻子气,是市面上罕见的女真战马。
“哇!这马漂亮!”
身下的乖宝不满地吁了口气。
阮晓露笑道:“别不服气,人家就是比你高。”
她翻身跳下马,叫道:“久等了!新坐骑拉风得很!大俊你——”
话音未落,却平白感到一阵杀气。只见繁花丛中,李俊执着朴刀,面色冷峻,正和一对男女对峙。那女子头戴金冠,手执软鞭,目光狠厉。那男子双臂奇长,在数丈之外弯弓搭箭,正对李俊胸膛。
那持弓男子原本专注之极,突然听到花丛外阮晓露的声音,不由得一转头,弓弦竟而松脱,一枝箭带着风,朝阮晓露直射而来!
阮晓露笑容还凝固在脸上,听到弓弦响,本能地趴倒在地。李俊余光一霎,立刻将手中朴刀甩了出去,铮的一声,和那箭杆空中相击,一齐甩飞老远,落在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阮晓露惊魂未定,那支箭轻如羽毛,撞上朴刀,却带着那刀柄旋转了数圈,这才偏移了原本的方向,可见这射箭的力道之强。
她坐在地上颤声道:“这怎么回事?你又惹谁了?”
李俊把她拉起来,摘掉她发间半朵碎花,低声道:“没事吧?”
阮晓露看他手腕上系着个红布条,又转惊为喜:“你报的哪个项目?”
“你爱看哪一场,我就去哪一场。”李俊笑道,“亏得这匹好马,否则真不一定能按时赶到。”
阮晓露眨眨眼,放低声:“这样的马,还有多少?”
“过几日给你们送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李俊道,“现在人多眼杂,马儿也容易受惊。”
“这趟买 卖,顺利么?”
“不顺利,我也不可能在这儿。”
此时对面那一男一女匆匆赶来。看着阮晓露和李俊旁若无人地拉家常,很显然是没把自己二人放在眼里,不禁心里有气。但两人差点误伤无辜,也有点讪讪,压下脾气,耐心等着。
“姑娘,无意冒犯,万望恕罪。”那拉弓的看到她手上的黄布条,知道是梁山的人,朝她礼貌拱手,“我们是……”
“我早就和你们说过了,我是在这里等人的。”李俊蓦地转头,脸色一变,怒道,“这里是梁山脚下,容得你们撒野?”
一边说,一边揪住那人衣领,夺过那张精弓,咔嚓折成两段,丢在脚下。
“算你运气,没伤着她。否则断的就不是一张弓!”
那使鞭女子大怒:“你大胆——”
那使弓男子微微挥手,低声道:“是属下失手。公主,且由他去。”
阮晓露:“……”
公主?
江湖人喜欢自封一些奇奇怪怪的头衔,不足为奇。她此时也看出来了,那个使弓的长臂汉系着个红手环,使鞭的“公主”系着个青手环。两人身形稳健,武功都不差,想必也是来梁山观光参赛的。两人都是江南口音,不知以前跟李俊有什么梁子,今日却因着参加大赛,不约而同来到梁山,又在同一处码头边撞上,也算是冤家路窄。
阮晓露蓦地醒悟,朝那两人笑道:“我以为方腊大王手下不会有人来赏脸呢。”
对面两人也不藏着掖着。那使弓的大大方方道:“敝人庞万春,人称小养由基,是大明国飞龙大将军。这位是我大明国金芝公主。小人不才,报名了一个射箭的项目,还望到时梁山英雄多多指教。”
阮晓露看一眼李俊,给了个疑惑的眼神。你们不是合作得挺好吗?你往太湖运盐,换方腊势力不骚扰你的盐场……
李俊附耳轻声,告诉她:“他们见我盐场产量逾高,想要加码,补他军费的亏空。”
原来是想提高保护费。可此时的盐帮,实力也今非昔比。这保护费交得纯属惯性。现在还要涨价,李俊自然不会答应。可见双方在江南时,已经多有摩擦。
那金芝公主傲然道:“别以为你躲到北方就能高枕无忧。圣公直到现在还留着你的盐场,是看在以前的交情。你不愿合作,有的是人想跟我们合作……”
李俊道:“巧了,聪明人审时度势,想跟我合作的人也不少,有些还是你们圣公信任的心腹之人……”
金芝公主一惊:“不可能!都是谁!”
李俊笑而不答,余光却一直往那射箭的庞万春脸上瞟。
庞万春大怒:“你什么意思?”
“咳咳,几位,”阮晓露举起手,指着腕上的明黄色手环,“既然已经戴上了手环,想必也曾宣誓遵守《梁山乡约》?”
庞万春抽出腰间的扇子,读了两眼,脸色一黑。那上面明晃晃写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搁置争议,禁止寻仇。”
“不管有多大仇多大怨,在我梁山地界,都不算数。”阮晓露举起颈间挂的一个哨子,肃然道,“刚才那一箭可以算我没看见。从现在起,只要让我看见有人违规动手,吹得哨响,一里之内便会有安保船只前来,把几位都请出山门之外。我说到做到。”
李俊意欲不信,低声道:“包括我?”
“没有例外。包括你。”阮晓露道,“你们还想在俺山寨里比赛,就得化敌为友,比赛期间,不许恶语相向,不许拉帮结派,不许破坏气氛……”
李俊笑道:“谨遵号令。”
金芝公主不服气地盯着她。
阮晓露针锋相对:“对于暴躁成性的游客,我会叫志愿者专门留意。也别心疼你们那弓。反正到了码头都要寄存兵器,也带不上山。”
以这两人的武功水准,放在别时别处,她是万万不敢如此无礼的。但眼下阮晓露人在主场,只要发出讯号,随时都有一群八尺壮汉从天而降,帮她收拾不听话的。
因此说话也不必客气。
庞万春谏道:“入乡随俗。盐帮的事,回去再办不迟。咱们人在客地,切莫多惹事端。”
这人生有异相,使一张几百斤的弓,两眼精光闪烁,一看就有多年硬功夫。面对金芝公主,却低声下气,口口声声自称“属下”,好像家仆一般。
金芝公主这才点点头,斜了阮晓露一眼,道:“叫你们山上那个花荣做好准备,‘箭术天下第一’的名号,在他手里没几个时辰了,好好珍惜吧!”
说毕,看也不看李俊,转身飘然而去。
庞万春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第 208 章
阮晓露莞尔, 这两位原是去砸花荣场子的。
又不禁咋舌。听金芝公主他们所言,李俊的盐帮和方腊势力本来就不对付,靠“保护费”的关系, 勉强维持年余,此时已然闹僵, 见了面就剑拔弩张。
“李总, ”她真诚建议,“要是后方不稳, 不强求你留在这儿,赶紧回去守家才是正道……”
“人家都说, 这运动会是阮六姑娘策划的手笔, 错过了岂不可惜。”李俊爽快一笑, “你放心, 那方腊一边要对付官军, 分不出精力为难我们。就算他想不开, 撕毁盟约, 我已安排人手防御, 到时请他们吃板刀面馄饨。”
阮晓露回忆片刻。“方腊称帝”的消息提前传开,两年之内,应当和当地官军打过不少仗, 不像梁山这样和平发展。钱也应该烧了不少,这才把主意打到李俊身上。
否则, 剥削谁不好,非要压榨武装盐帮,可见确实缺钱得紧。
李俊看看日头, 问她:“陪我上山?”
阮晓露抱歉道:“你自己先去。我还有事……你认路的对吧?”
李俊错愕,大为不满:“我奔波了两整天……”
阮晓露哈哈大笑, 在他胸口捶两拳,翻身骑上乖宝。
“我忙着呢!晚些山上见!”
开什么玩笑,她可是系黄手环的工作人员!谁也不能妨碍她办公!
她忽然想起什么,拨转马头,复回到李俊身边,弯腰说道:
“海市蜃楼很好看。下次带我亲自去。”
然后拨开一丛柳条,径直向官道驰骋。
*
阮晓露在一处岔路口下马。吴用和萧让两个文人、并十数个小头目已等在那里,张开遮阴的伞。
她气喘吁吁:“我没来晚吧?”
话音刚落,一骑高头大马自官道远远而来,后头跟着十几个从人。
“太守来啦!”
梁山诸人赶紧去迎接。吴用一揖到地:“太守屈尊纡贵,敝寨蓬荜生辉。”
张叔夜在马上回礼,问道:“开始了?”
“还在入场。”阮晓露笑道,“等您去,就能开始了。”
历届争交大会,由于规模大、人员多,一般当地太守都会在场带兵弹压。张叔夜也确实不放心让这帮悍匪放飞自我,一定要亲临现场,方才心安。
谈判过后,约定不带官兵,只太守亲自莅临视察一番,梁山方面要保证太守的安全。
今日,张叔夜穿了一身利落便服,佩了刀,远远一看,像个江湖老前辈。
请太守上了最稳妥的一艘船,一路行到金沙滩。上百游人有序排队,正在爬山。
当然太守是不用爬山的。像上次一样,给他准备了山轿。令随行从人除下官兵服色,便服随侍,以免引起混乱。
“大部分比赛都在断金亭校场举行。”阮晓露骑着马,跟在轿子旁边,给太守介绍,“第一天比竞赛项目:相扑、举重、射箭、自由搏击。这些都是有一定危险性的活动,是需要提前报名、并且由俺们工作人员核实资质,方可参加;第二天比群众项目:蹴鞠、龙舟、游泳、拔河、俯卧撑、越野跑、钓鱼、踢毽子——这些是谁都能参加的,您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想办法给您搞点装备……”
张叔夜在轿子里,听到她每说两句,外头就有喽啰粗汉跟她打招呼:“阮姑娘!你来啦!瞧俺们干得不错吧!”
张叔夜忍不住一笑。好好一个争交比赛,搞得跟庙会似的。
也好,给这帮社会不安定分子找点事干。
他闲话问:“有女子参赛吗?”
当初这姑娘死乞白赖要开女子赛场,眼下到底有没有女子肯来,张叔夜也颇为好奇。
阮晓露实话实说:“您虽允许俺们女子参赛,但话说的太晚,来不及传遍江湖。因此只有济州府当地的一些女子相扑手、还有俺们梁山自己的女将报名参赛。其余的项目,还都是男的为主。不过,越野跑、钓鱼这些项目,就是图个乐子,又 没身体接触,男女一起比,我觉得也没什么。”
张叔夜哼一声。还好,都在他的底线之内。
这帮不晓礼义的莽妇,爱男女混杂就混杂吧,反正最后嫁不出去,或者跟老公吵嘴,着急的不是他。
此时山轿行上三关,一队喽啰恭请太守下轿。
张叔夜让轿夫停了轿,自己寻个高处,眺望四周,好一个梁山风光!但见山头伏槛,绝顶攀松,下有弱水蓬莱,上有密云薄雾。校场内遍插铺金旗牌,锦绣帐额,看台扎缚起山棚,两侧一对黄旗,左书“替天行道”,右书“忠义双全”。山风吹来,旗帜猎猎飘起,十分气派。
在几个看台中间,还拉了数个大横幅,写着字。
阮晓露本来想设立几个“广告位”,让济州府的酒楼茶楼、或是不差钱的江湖帮派赞助经费,给他们打打广告;但实施起来,发现并没有那么简单。一则大多数观众都是文盲,纵有精彩绝伦的广告语,也只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宣传效果有限;二是太守强横干预,不能让纯洁的武林大赛充满铜臭味。
于是这些广告横幅,眼下都写上了大幅标语口号:
“勤劳致富,莫负农时”;
“孝敬父母,和睦乡里”;
“赌博犯法,宰牛入刑”;
……
张叔夜要来“广告位”的使用权,精心构思了几样朗朗上口的标语,张贴在校场四周,令小喽啰重复朗读,给这帮武林人士进行道德和普法宣传。
此时,张叔夜看到自己拟定的宣传标语一个个挂了上去,果然是梁山给足了面子,不禁拈须微笑。
等等……
他扭头质问:“还应该有一条‘遵纪守法,各务正业’呢?被你们吃了?”
阮晓露微笑,指着左后方一条标语——
“护林防火,人人有责”。
“俺们觉得这个更重要些。因此给换了。您莫怪。”
张叔夜无言以对。他常年在城里居住,险些忘了山火无情。也亏得梁山的人想得周到。左右一看,隔一段山路就备着灭火的大扫帚,巡逻喽啰不断提醒游客熄灭火种,果然防火意识十分先进。
于是也就不追究他们擅自换标语的事。
数千看客在志愿者喽啰的引导下有序分流,从不同方向涌入看台。而且根据观众身份,还安排了不同的位置:北方人坐一起,南方人坐一起,武林高手坐一起,玩票旅游的坐一起……让大家有的可聊。
其中有寥寥几个女宾,也被请到了单独的席位,十分恪守公序良俗。
能让上千人如此有序听指挥,若非进行过军事训练,那就是组织者有极强的协调能力。这些四方来宾虽然习武,但多是良民,显然并非前者。
阮晓露在入场游客里看到一个个熟人,兴高采烈地招呼。
“扈三娘!左转左转!你是‘梁山之友’,给你留了贵宾席!”
“穆家哥儿俩!这边!穆老太公可好啊?”
“柴大官人!朱都头!小衙内最近怎么样啊?……什么,做功课?您看我像能辅导功课的样吗?”
“大高个儿!叫什么来着?——郁保四!你旁边那个是谁?生病了么?前边有个医务室,可以去拿点药……”
浩浩荡荡一群人跟在郁保四身边。阮晓露看到跟郁保四同行的哪个缠头病汉。那病汉恰好也转头看过来,两人目光一接。
阮晓露眯了眯眼,觉得这人似乎有点面善……
随后一群武师路过,挡住了她的视线。等她重新聚焦目光,那病汉不知坐到哪排去了。
忽然有人拍她肩膀。志愿者总管张顺面带紧张之色,小声道:“姑娘,你过来一下。”
原来,围在郁保四周围那个“旅游团”里,除了江湖三教九流,居然还来了一个看热闹的官夫人。不知缘何一时兴起,买了几张入场券,想来看个新鲜。但她的骡车上不来山路,眼下卡在路口,进退不得。
张顺问:“咱们的应急预案里……”
阮晓露傻眼:“……谁想到会有官夫人来啊!”
“筹委会”准备了几个月,预计会有各种身份的杂人混入山上:富户、穷鬼、流浪汉、小偷、打秋风的……
针对各种不同身份的人员场景,都有相应的接待流程。
可唯独没想过,跟绿林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家女眷,也空降到梁山来瞧新鲜!
阮晓露问:“她有多少侍从?”
张顺想了想,“她好像只买到了两张入场券,朱贵不通融,只让带了一个小厮。其他随从据说是等在酒店里。”
阮晓露傻眼:“一个夫人一个小厮?她真是旅游来了!”
计到用时方恨少。“应急预案”一点也应不得急。
想了想,“赶紧报告太守,管他借几个随从小兵保护……”
张顺面露难色:“那官夫人命咱们保密她的身份。说若是太守知道她在此,势必会大张旗鼓的相见,日后同僚里说起,面子上也不好看。”
阮晓露:“……”
您微服私访,倒是玩高兴了,俺们可是全都提心吊胆哇!
好在张顺也会拿主意,向她请示:“我亲自带几个伶俐秀气的志愿者,全程保护。再请个通文墨的女眷——花家嫂子肯定不会出门,对了,问问萧让夫人有没有空——让她去作陪……”
阮晓露点头:“再有,贵宾席清理出僻静座头,低调引过去,别张扬。”
虽然在以山寨的实力,肯定能护得这位夫人安全。但万一被不轨之徒盯上,跟踪下山,闹出些抢劫案命案,梁山作为负责人的东道主,肯定也得对此负责。
张顺领命去了。
第 209 章
忽然, 校场西南角一阵小小的骚乱。原来是花小妹忙于后勤,不知为何跟一个游客起了口角。那游客显然认为一个年轻女娘不可能管事,口口声声“叫你家主人来”, 气得花小妹破口大骂。那游客也不是善茬,回敬了一串长篇大论, 亲切地问候了花家所有女眷。
眼看要动手。安保小队紧急介入, 拉开了盛怒的两人。那游客见来了一群壮汉,气焰怂了, 尬笑着道歉:“是俺不好,不该跟女娘讲道理。不过你们梁山好汉也真该管好自家女眷, 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
他突然惨叫一声, 两手在面前乱抓, 抓出一个稀烂的大蚯蚓。
花小妹微微冷笑, 指着那人鼻子, 朝安保队长武松道:“这人对我无礼, 把他赶出去!”
那游客一边拼命搓手, 一边叫屈:“江湖人脾气大, 互骂两句算什么?我还没抄家伙哩……”
武松轻松一提,把这人提起来,虎目含威, 淡淡的道:“来时宣誓遵守《乡约》了没?”
那人语塞,想了想, 确实有这么回事。
“但是……”
武松气场威压下来,他想狡辩也没这个胆子。嗫嚅几句,垂头丧气地道:“宣誓了。”
围观人众不约而同, 怀里取出入场时发的扇子。那上头简略总结了《乡约》的内容。
武松:“你侮辱梁山的人,违反乡约, 抱歉,请下山吧。”
这人傻眼:“我、我不过是跟小丫头吵了一架……”
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手里的扇子。果然,那上头白纸黑字,印着“禁止轻侮梁山人员”,旁边小字补充:“包括女眷、喽啰、杂工、老乡……”
几个喽啰围上来,礼貌拱了拱手,然后如同饿虎扑食,把这人架了出去,一路赶回金沙滩,推到一艘船上。
这人手脚乱刨,怎奈何几个大汉的力气,只能一路哀号:“我、我才刚来呀……好容易弄到的入场券,还有路费,前后花了我几十两银子呀……我还报名了比赛,你看我的手环……”
一个喽啰笑道:“差点忘了。”
掣出匕首,一把割断他的手环,扯下来丢水里。
“扇子就带回去吧,当个纪念,以后没事学习学习。”
嘴臭的被当场请出山门,余人尽皆肃然,再看看人手一把的扇子,意识到这《乡约》并非儿戏,赶紧用心阅读,复习了一遍。
张叔夜在不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托着腮,凝神思考。
阮晓露在旁边自卖自夸:“您看,这秩序维持得挺好吧?”
张叔夜不禁失笑。你们这叫什么维持秩序?
制定规则的是梁山,执行规则的也是梁山,看似冠冕堂皇,归根结底还是拳头 说话。
但是,他又看了一眼身边的阮姑娘,忽然明白了她坚持推广“乡约”的意图。
如果有人在梁山地界上犯法,梁山要抓人赶人,就等扮演了官府的角色,其动机可疑。
然而,议定“乡约”,对违约者的适度处置,则绕开了僭越执法的嫌疑,把这个事件变成了关起门来的自家事。
草莽也有草莽的土味智慧啊——
忽然,校场一侧吹吹打打,鸣锣擂鼓。马麟带着“梁山文工团”奏起乐来。奏的不是什么阳春白雪,只是民间小调,喧嚣热闹,让人不由自主停下手头的事,等待大戏开场。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
托塔天王晁盖一身戎装,精神抖擞,稳坐主席台。众游客看着他,敬畏地窃窃私语,等待北方绿林老大发表重要讲话。
晁盖咳嗽一声。他手边放着一沓讲稿,是吴用和萧让花了三天三夜,给他起草润色的。梁山“全运会”前无古人,作为山寨之主,晁盖需要向各方宾客致意,感谢他们到来,历数江湖风貌,阐述梁山精神,宣布比赛开始……
两个读书人落草多年,肚子里的墨水总算派上用场。殚精竭虑、精益求精,写出了一篇骈四俪六的惊鸿巨作,预计能够艳惊当场,成为流传千古的重要文件。照顾到晁盖的文化水平,许多生僻字都用同音字代替,哪里停顿、哪里断句,也都贴心地用红笔标了出来。
晁盖看着那叠厚厚的纸,再看看眼巴巴的观众,头有点晕。
他抬起头,中气十足地道:“大家既然来了,都知道是来干什么的!这两日之内,咱们大家都是兄弟……兄弟姐妹!不耐烦说套话,大赛现在开始!有本事的都使出来,是好汉的,今日天下扬名!”
众人静了片刻,齐齐鼓掌喝彩。
“好!”
吴用一张脸皱成团,隔着几排座位,拼命向晁盖递手势。
晁盖作废了军师的讲稿,心里有愧,不免朝吴用那边看了一眼,这才醒悟——
“哦对!等等!太守也要讲几句!”
讲稿可以不念,这个环节不能忘。
观众席有人笑出声,随后意识到太守在彼,又赶紧捂住嘴。
张叔夜原本也准备了一肚子的讲话,鼓励这帮武林人士要发扬精神、提升技术、遵纪守法、忠心报国……但是,晁盖刚刚都宣布了“大赛开始”,已经有系红手环的选手开始摩拳擦掌,一帮看客也都跟着心思飞走,一脸不耐之色。
在场数千人,不管武功多强,大多只是平民一介;平时见了官,怎么也得恭恭敬敬地作个揖,表明尊敬的态度;今日事态特殊,左右人的心思都在比赛上,且大多数人并非济州本地土著,对于远处这个白胡子济州太守,也就有点漠不关心。
张叔夜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摆设,叹口气,一挥手:“本官就讲三句话:注意安全。注意礼貌。注意看好自己的东西。”
掌声如雷:“好!这个官爽快!你放心!俺们一定规规矩矩的!”
张叔夜朝众人挥手微笑。最起码在这几天里,官匪搁置争议,和平相处,营造出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团结气氛。
晁盖:“孩儿们,上酒!”
听着锣鼓又响,张叔夜有点不相信,侧头问阮晓露:“也没个……没个开幕式什么的?”
此时民风爱好铺张,就算是村里搞个小庙会,开始结束之时,也都得有个重大的仪式,请一群娱乐艺人吹吹打打,表演各种土味节目,趁机赚钱……
阮晓露摊手,笑道:“您也看见了,这些人都是奔着比赛争斗来的,哪有心思看别的?要是有人想欣赏文艺表演,等大赛过后,自会去济州府观光玩耍,给老百姓创收。”
一开始,她倒也想搞一个盛大的开幕式,像现代的运动会一样,宣传一下东道主的种种好处。但与领导们商议之下,觉得还是开门见山比较刺激。梁山好汉虽然才艺多端,十八般武艺样样拿得出手,但大多是心高气傲的武林高手,要让他们像街头卖大力丸似的上台取悦群众,阮晓露知道,自己要是敢提出这个计划,肯定马上就挨骂。
梁山上倒是也有正儿八经的教坊歌伎,是专业级别的文艺工作者。但大家想也没想过让她们上——歌儿舞女阵前助兴,且不说忒不尊重人,那梁山好汉跟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
所以权衡之下,不搞这劳什子,直接开打。
第一个项目是本次全运会的核心——争交。在不同方言里,又称相扑或角抵。按照民间规矩,女子先比,带动气氛。
铁叫子乐和充当主持人,大着嗓门喊道:“第一场,参赛人员,郓城赛关索、济州黑四姐,寿张韩春春、邹县赛貌多、登州顾大嫂……抽签……”
专业的女相扑运动员本来就少,“女子参赛”的消息传得又晚,因此只请来了附近几个相扑艺人。报名的时候,大多数人也以花名参赛。这些女扑手个个身形健壮,扎着头发,跃入场地时,彩声雷动。
观众席有人叫道:“怎么不更衣!”
顾大嫂笑声如钟,回道:“你又不给彩头,管我们穿什么!”
市井里的女子相扑,多是为活跃气氛。参加者都会穿着贴身暴露的小衣,便于活动之余,还有(对于男观众的)极大观赏性。其实这年头的衣物没有弹性,太紧身的衣裤十分勒肉,既不舒服,也要时刻担心走光,并非理想的运动装。
到了梁山,规矩改变,阮晓露建议选手按照自己喜好,穿最适合发挥的衣裳。
所以几位女扑手也都穿了寻常百姓衣裤,各有各的松紧长短,扎起袖口裤脚,在场边热身了一阵子。志愿者给她们发了不同颜色的腰带,方便观众区分。然后站在一起宣誓,无非遵守规则、公平竞赛、禁止暗算之类。最后喽啰摆开生死状,约定一切死伤自负。选手们纷纷按了手印。
梁山办了多时的内部擂台赛,相关步骤轻车熟路。
一声锣响,女扑手们捉对厮杀。校场的地面上扬起沙尘,踏出一个个结实的脚印。
围观人众目不转睛。
女飚们大多并无靓丽容颜,观众们顾忌《乡约》,也不敢对她们的外貌身材说三道四,生怕像刚才那人一样被当场请走,那可丢人丢到姥姥家。
于是都正儿八经地评论武功战术:谁的蛮力大,谁的技术好,谁诡计多端,谁急躁冒进……
有的说,这几个娘们功夫平平无奇,换我上去,一招就把她们撂倒;有的却看得认真无比,手上比比划划,暗自模拟她们的招数,偷偷学习——
不一刻,几对选手胜负已分,均是大汗淋漓,半数淘汰下场。志愿者小喽啰送来毛巾,让各位女选手擦汗。
又有志愿者端来几个瓷瓶,明显是刚从酒窖里搬来的,还带着丝丝凉气,给各位女选手各倒一碗。
“不不,不是酒。咱们不是武二郎,醉了使不出本事。”酒窖总管齐秀兰笑着介绍,“这是俺们阮姑娘制作的‘健力茶’,可以恢复体力。咱们这比赛,禁吃药,禁吃大力丸,但这‘健力茶’不在禁止之列,大家放心饮用。”
几位女飚接过碗,将信将疑。顾大嫂率先喝了一口。只觉得酸酸甜甜,又微咸,味道是怪,但胜在凉爽,在这大热天里十分解渴,当即一饮而尽。
其余几人也咕嘟喝了,眉开眼笑。甜的!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有人道:“真的气力回来了!没那么虚了!”
摔跤运动十分消耗体力,出汗又带走大量盐分。几场比赛结束,来一碗运动饮料补补电解质,最是痛快。
也有几个人十分谨慎,只讨了热水饮用,不敢碰乱七八糟的饮料。
观众交头接耳,打听这“健力茶”到底是什么神药。
阮晓露远在看台一侧,看到志愿者居然在分发运动饮料,心疼得直打跌。这可是甜饮料!这年头糖可贵呀!
她配出了运动补盐液,虽然卓有成效,到底成本太高,而且味道奇怪,寻常人不易接受。
于是授意手下团队,让他们自由发挥,如果这种新型饮料给梁山赚点钱,当然最好。如果赚不到钱,也没关系,大伙自己喝喝,到时候干活提神。
可他们居然免费赠送!
罢了罢了,反正烧的是山寨公帑,不是她的钱。
休息片刻,决赛开始。 阮晓露收起杂心思,专心看比赛。
但没多久,就有人来打搅她的兴致:打虎将李忠推着小车,走在看台座位之间,小车上两个大桶,一摞瓷碗。
日头渐高,空气炽热,加上看台上人挨人,也开始燥了起来。众人心想,如果能饮上一碗冰冰凉凉的美酒,哪怕只是甜水儿,那得多舒爽!
看到推车,有人大声问:“有酒吗?”
梁山不仅有独特的“仙人酿”享誉江湖,寻常村酒也酿得十分出色。
李忠一本正经地道:“有,但是不多。“
酿酒需要时间周期。梁山生产力有限,短时间也也酿不出供千万人饮用的优质好酒。
这问的人也知道,于是接着问:“多少钱一碗?”
李忠不假思索:“五十文。”
众人骇然:“多少?”
够吃一顿饭了!
李忠理直气壮:“我们倒是想请大家喝个痛快。都喝醉了闹事,我们怎么办?”
大家一听,也有道理。高价卖酒,原是调节市场供需。实在无法自律的酒鬼,才会花高价解馋。
“不过,还可以喝健力茶,提神醒脑,补充体力。”李忠道,“参赛选手免费饮用,其他人要想尝鲜,优惠价十文钱一碗……”
第 210 章
这边李忠吆喝得热闹, 场内局势突变。
只听顾大嫂大喝一声,艰难翻胜。
她本来并不长于摔跤,只是为了给梁山争个面子, 这才踊跃报名,比起专业选手的技巧自然逊着一筹。半场比赛下来, 她原本已经几近虚脱;可也不知是不是那“健力茶”的功用, 顾大嫂休息片刻,力气回去大半, 一招一式都刚猛十足。
其余几个尝鲜“健力茶”的选手,几场鏖战下来, 动作依旧轻盈, 不知有多少是饮料的功劳。
观众哗然。在人们直观朴素的眼睛里, 看不到“补充电解质”, 只看到“武功大进”。
真有这样的神药?能让人武功大进?——哪怕是暂时提升一点状态, 那也不得了哇!
而且, 一碗美酒五十文, “健力茶”十文, 虽然仍然比寻常茶饮贵出数倍,反倒显得物美价廉。起码在寻常人的消费能力之内。
有人叫道:“又不差这十文钱!给俺来一碗尝尝!来都来了,总得试点新鲜的!”
有女选手的带头尝试, 大伙心里有所准备。知道这茶味道略怪,喝到嘴里时, 也不会大呼上当。
李忠笑成一朵花,左一碗,右一碗, 殷勤卖茶水。
一边卖,一边还不忘提醒:“要是大家口渴, 看台四角有免费井水。不是必须花钱哈。”
咱梁山好汉仗义疏财,绝对不钻钱眼。卖你们茶水是助人为乐,绝非财迷心窍。
另外一边,周通带着几个小弟,也在开售“健力茶”。小车来了又去,营业额很快装满一个大竹篮,让喽啰倒进麻袋扛走。
阮晓露一双眼睛跟着他们那小车,看得心潮澎湃。
周通走过她身边。她一把拉住他的小车,悄声道:“这谁想出来的主意,太绝了!”
知道茶不好卖,于是先赠给选手,打开口碑。然后用高价美酒来做对比,让人心甘情愿掏钱。
这不得是个市场营销硕士水平!
周通收钱收得飞快,朝她神秘兮兮地一笑:“说出来你也不信,是一只花猫给俺们送来的点子——不过后续这些安排,定价啊,吆喝什么的,可都是俺们自己搞的……”
阮晓露给他竖个大拇指。经过这些年的实战锻炼,梁山同学个个心眼活分,不用自己手把手的教。
甚至青出于蓝,动起脑筋来,比她还能来事。
此时场上忽然彩声如雷。原来几位女选手已经分出了胜负。来自郓城的摔跤高手赛关索获得了第一名。济州本地名将黑四姐位居第二。梁山顾大嫂凭着一身蛮力,得了个第三。
一排小喽啰上前,给各位姑娘大姐戴红花。
“礼仪喽啰”都经过精挑细选,一律八尺以上,肌肉发达,算不得容色俊俏,但也都五官正常。齐齐整整那么一站,倍儿精神,躬身一作揖,胸肌抖三抖,一排女相扑手乐得合不拢嘴。
主持人乐和高声宣布利物归属:“争交状元,可获四柳村伍太君赠送金银头面一套,扈家庄扈三娘小姐赠送粮米十石,并梁山圣手书生萧让赠送他刚刚完成的话本《草莽英雄传》全套……榜眼,可获济州城张氏织坊出品锦缎衣料五匹,并全套《草莽英雄传》……探花,获赠整套《草莽英雄传》……”
观众席议论:“梁山那个会写诸家字体的萧让?他还写话本?赞助了一套书?”
萧让坐在张叔夜旁边,捋着胡子,微微挺胸。
顾大嫂瞥一眼萧让,脸黑:“俺又不识字!”
不过这种锦标大赛,取得名次是最要紧的。利物都是他人赞助,是个锦上添花之意,选手本身也没得挑。
顾大嫂也不纠结举起那摞书,笑着对观众席道:“俺不识字!有人要买吗?”
可惜大多数观众也都是文盲。顾大嫂只好抱着一摞书,戴着大红花,笑嘻嘻的退场。
其他两名获奖选手也各自抱着一摞书,尴尬笑着,为难道:“太重了,不好带回去啊……”
萧让老脸通红。他日夜码字,天天想梗,好不容易完结了他的鸿篇巨制,想着趁此机会一鸣惊人。这才找到“筹委会”,提出赞助利物,免费赠送自己的心血之作。
谁知,这几个村妇忒不给面子!
但他也不能下场跟她们比划两下,只能忍气吞声,假笑着朝观众挥挥手。
主持人宣布休息片刻。半个时辰后,开始男子相扑比赛。
这是历年争交大赛的主体项目,也是本次“全运会”的重头戏。由于广受关注,不光报名人数多——仅登记了的就有七八十个,肯定还会有临时起意、跳上去砸场子的——而且利物赞助也是女子比赛的数倍。来观赛的持票,大半也是冲着这个项目来的。
有女子比赛热场,观众们对接下来的比试更加期待。
然而校场还得打扫,选手还得热身,工作人员还得休息。急躁不得。
有些人趁机起身去解手——乡约里规定了要讲卫生,连丢垃圾都有制定地点。至于其他“垃圾”,更不能随处乱丢。
全山一共二十个临时厕所供人使用。如发现有随地便溺者,吊树示众,然后请走。
所以解手一趟,也得爬上爬下,花费不少时间。
但毕竟大多数人没这个需求。百无聊赖之间,就开始在指定的休闲区域逛来逛去。
忽然就看到空地上一排小摊子,上面歪歪斜斜挂着木板,写着“梁山手信”。
一个娇小腼腆的姑娘坐在亭子里,一副凉帽掩着半个面孔,不时轻声指挥两句。摊位外头,一排喽啰举着算盘,大声招呼。
“来来!看一看不要钱!”
有那混江湖的老手当即笑着推脱:“不了不了,已经发扇子了。”
才不高价买你们那个粗制滥造的纨扇呢。
喽啰笑道:“您来瞧瞧,今儿不止有扇子。”
有人上去一看,好家伙,真个是琳琅满目。除了那名满江湖的破扇子,还有完整版《梁山乡约》,印刷精美,插图漂亮,可以拿回家摆起来充文化人;还有小瓶装的梁山“仙人酿”,价格公道,送礼自用皆宜;还有绣着“替天行道”的手帕,随身携带、吓煞宵小;还有长短不一的登山杖,据说是用鲁智深这几年拔下来的树做的,待会大伙下山正好用得上……
李瑞兰加班加点,几个月里,设计制造了十几样手信,大大小小,丰俭由人。
当然还有一些常年卖不出去的:公孙胜的改良版五石散、萧让的《草莽英雄传》全本、水寨的腌咸鱼……也都顺便摆来,不知能吸引几个冤大头。
朱仝挤过来,一手保护自己的胡子,一手挑挑拣拣:“酒不行,小衙内不能喝。棍子不行,我怕挨打。五石散更不行,小衙内绝对不能吃……唉,姑娘,这山上就没有适合小孩的玩意儿吗?”
忽然有人发现:“哇!这是武行者的画像!”
一大沓绘着知名梁山好汉的绣像卡片,旁边写着他们的姓名绰号,糊在一个信封里。不过这些是非卖品,单独放在一个柜子里。喽啰们介绍,买够一两银子的手信,就能随机赠送一张。开出谁来,全凭运气。
有人买了两瓶仙人酿,当即收到五张卡片,对光看看,瞧不出里面门道,于是借了把匕首,试探着开拆。
“啊哈哈,这是智多星吴用!”
“母夜叉孙二娘!哈哈哈哈!你看把她画的!”
“九尾龟陶宗旺,嗯,有所耳闻。”
“小温侯吕方!这 是谁?”
“奶奶的,怎么又是小温侯吕方!”
……
那画像不仅形似神似,更是独出心裁,不似市面上肖像画那般古板静态,而是绘制了各个好汉江湖生涯的高光时刻,每张都不一样。
譬如武松的卡片上,绘的自然是武松打虎;孙二娘则是捧着一碗酒,邪魅一笑;吴用摇着羽毛扇,公孙胜掐诀做法,鲁智深大闹五台山,花荣弯弓搭箭,张顺水里揍人,阮小五勇闯沙门岛,花小妹排布蜘蛛阵,石秀大闹祝家庄……
即使游客们没见过梁山好汉真人,也不认识卡片上的字,单看图画,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至于一些没有什么拿得出手事迹的好汉,便画他们惩恶扬善,挥拳揍杀宵小恶人,同样不输威风。
几个人兴奋围上,也开始拆自己手里的卡。看到晁盖、林冲、武松、鲁智深等明星好汉,则手舞足蹈,欢天喜地,仿佛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开出默默无闻之辈,则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深叹江湖无人矣。
不过,也有那机灵的,开始到处打听:“有人有杨志或者花荣吗?我可以两张换一张……我看看,我这里有宋万、白胜、李立、孙新……唉,三张换一张也行……”
说也奇怪,平平无奇的一张绣像,进城找个画师,给几两银子,随随便便就能画出几百张;可是一旦变成了随单附送的赠品,一下身价飞涨,有人甚至愿意多买几样手信,只为凑够赠送门槛,讨一张看看运气。
乃至那些本来无人问津的滞销手信,也因为有人要“凑单”,问明价钱,闭眼买入。
“五石散多少钱一瓶?买几瓶能换一张绣像?……不不,不买别的,这玩意占地小,别的我提不动……”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别处闲逛的观众也都知道,此处售卖手信附赠绣像,能开出各路梁山好汉,像赌博一般上瘾。
一群热情的消费者中,只有一个跟别人画风不一样。那是个清瘦文雅的少妇,穿着轻纱衣裙,迈着纤纤细步。三五个志愿者簇拥着她,请旁人让一让,别惊扰了贵夫人。
余人不满,刚想说“你算老几”,被那几个安保志愿者龇牙咧嘴地一瞪,也只好赔笑让路。
李夫人试饮了一盏“仙人酿”,当即如获至宝,宣布:“三两银子一瓶?这桌我全要了!”
吓得李瑞兰赶紧亲自出来接待:“夫人夫人,你要喝酒,咱们窖里有整坛的。这些小包装,还是给我们留着卖,好不好?”
李夫人爽快应了,回头令小厮:“拿银子。”
当即买了一百两银子的酒。李瑞兰如痴如醉,还是周通提醒,才想起来收钱记账。
“夫人,这是赠送的绣像……”
那李夫人拆开一张信封,瞥了一眼,大概对那画像的水平不以为然,随口道:“这些英雄我也不认识,谁要谁拿去吧。”
一沓绣像盲盒,被她随意摞在桌子上。
刹那间,几十个人围拢过来,高声请求:“我要!我要!”
……
第 211 章
人群蜂拥而至。几个喽啰看到乌压压的一群热情消费者, 吓得腿软,请示李瑞兰:“要不要叫阮姑娘来主持?”
虽然阮晓露放权,让团队成员自行担当重任, 但危机来时,一群虾兵蟹将还是第一个想到她。
李瑞兰觉悟高, 道:“不是有应急预案么?什么都找她, 咱们白吃饭的?”
她命手下拉出绊马索,当做排队围栏, 又唤来一个传令喽啰,教再调拨三十个志愿者维持秩序。
人群却反而更混乱。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喊:“哪里有热闹?俺铁牛也要瞧瞧!兀那婆娘, 是不是画像的?给俺铁牛也画一幅!”
余人有那眼尖的, 看出来:“这人没有手环!”
又有人惊慌大叫:“他没存兵器么?怎么带着两把板斧??”
李逵抢了艘船, 强渡水泊。虽然梁山喽啰立刻发了警报, 但茫茫一片阔水, 哪里寻得到他?等上了金沙滩, 李逵就把划船喽啰一脚一个踢进水里, 自己大摇大摆上山。因为不识路径, 是从山后灌木丛中硬爬上去的,因此无人注意他。
他也不知哪里比赛、哪里颁奖,只循着最热闹的去处走。有人挡路, 左一拨,右一拨, 寻常人哪里敌得过他!
忽然看到摊子上摆着酒瓶,不由分说,拿起一瓶, 掰开泥封,对嘴就喝, 登时大喜:“好酒,好酒!”
李瑞兰这下花容失色,连声惊叫:“去、去、去请阮姑娘!”
传令喽啰飞奔而去。人潮汹涌,阮姑娘此时不知在何处。
正在此时,一个健勇的少年英侠大步闯来,手中转着一杆枪,一声怒喝:“是哪个在此撒野?”
李逵一看,见这人赤着膊,后背一身恶龙纹绣,鼓胀的肌肉块垒分明,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货。
史进也是一惊,想起安全小组此前的警报,赶紧抓过一个负责安保的喽啰,叫道:“那个闯水泊的黑大汉找到了!快请武二郎拨调两支队伍,前来搜捕!”
李逵丢下酒瓶,咋舌道:“阿也!为何还要搜捕铁牛?就因为我没有手环?”
抓过一个围观的,扯下他手上的青手环,胡乱卷在自己手腕上,叫道:“现在成了吧?现在成了吧?哼!”
史进:“休走!”
但李逵是惯走山野的人,往树林里一跑就没影了。史进养尊处优,如何追得上?撵了一圈,垂头丧气地回了来,正碰见阮小二带领的水上安保小队,追踪闯入者,一路至此。
“那个黑大汉往何处去了?”阮小二执着鱼叉,威风凛凛地问。
史进伸手一指:“他抢了一个青色手环,眼下混到人群中去了。”
阮小二顿时傻眼。今天梁山遍迎天下英雄,满山都是大汉,其中“小白脸”寥寥无几,“黑大汉”却满坑满谷。单凭这个外貌特征,如何能捕到那个砸场子的凶徒?
但阮小二一股子莽劲,也不怵,想了想,道:“既然往山林里去了,那就通知解珍解宝多加戒备。此外,所有安保成员,一旦发现此人,立刻施放响箭。我去汇报武二郎。”
流程走得头头是道。
阮小二带人回水边。史进抹一把汗。做出一脸赤诚,慢慢朝李瑞兰所在的小亭子走去。
“那个,吓着了吧?”他尽可能温柔地一笑,“那个黑大汉让我撵走了……”
他说着话,左一步,右一步,转了好几个弯,让后背上的九条龙都跟李瑞兰打了招呼。
李瑞兰人在凉亭,躲也躲不得,涨红了脸,轻斥一声:“也不穿上个衣服!你还是工作人员呢!像什么样子!”
史进不解。当初春宵一度的时候,她明明对他这身花绣赞不绝口,说以后想天天观赏……
不过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掰扯这些。他小心解释:“待会男子争交大赛,我也报名了,因此按惯例脱膊——对了,你要不要去看?反正比赛时估计也没人逛摊子……”
说着,举起右手。手腕上除了原先的黄手环,又多系了一条红手环,表明他自己所言不虚。
李瑞兰摆弄画笔,头也不抬:“我得再赶制些绣像卡片。”
史进又变着花样问了两句,李瑞兰始终不为所动,表示坚守岗位。
史进终于有点崩溃,小声说:“其实我不会摔跤……就是想让你看看……”
李瑞兰终于抬头,有点惊讶:“那岂不是会受伤?”
史进笑道:“豁出去了嘛。”
李瑞兰一下坐不住,按着椅子想起身,却又想了想,坐了回去,复拿起画笔。
“点到为止,不会要命的。”她冷漠地道,“你牵头定的参赛规则。”
史进无语凝噎。李瑞兰半点武功不会,不知道打架斗殴的风险,也不知道“点到为止”的比武,依旧可能出现各种意外。
怎么她的意思好像是,自己制定这么个规则,就是因为自己贪生怕死似的!
他来不及解释,听得校场锣响,悲壮地向她道别:“那,那我去了。”
李瑞兰目送他离开,微微叹口气,继续清点手信存货。
点着点着,就忍不住露出笑容,把史进忘在脑后。
大部分手信都是她开发设计的。唯有这个“绣像盲盒”是阮姑娘的主意,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一下子把销量提上去好几倍。
阮晓露当初其实还提议,每个好汉的绣像生产不同的数量。越是声名遐迩、积分赛排名越高的好汉,“爆率”越是稀少。普通人的“爆率”反倒更高。这样绝对能让人疯狂,“盲盒”开到手抽筋 。
不过,经过筹委会的一致讨论决定,还是否了她的这个异想天开的主意。梁山精神秉承一切公平。大家天赋资质各异,武功造诣可以有高有低,但绝不能人为制造地位差距。
阮晓露觉得有理,也反思了自己那不够高尚的思想境界,爽快放弃了这个缺德策划,让李瑞兰严格把控“盲盒”数量,确保每个人都有同等爆率。
……
此时男子争交比赛已经开始。手信摊位这里几乎没人了。
李瑞兰正在沉思出神,忽然,有人拿起她手边一张绣像,连连摇头。
“画功不错,可惜形似神不似。只知绘制凶恶造型,却缺了绿林豪杰的一股侠气。”有人煞有介事地点评道,“这画师想来是自学成才,没拜过师傅。唉,不过区区水泊里能找出个像样的画手,也很难得啦。”
李瑞兰俏脸一红。抬起头,见那说话的是个穿长衫的书生,貌不惊人,微微佝偻,只有一双眼极为灵动,一扫之间,仿佛能将世间万物尽收眼底。
若在以前,自己的画功被路人批评,她定然要自惭形秽,回去伤心好久。
但在梁山久了,又跟着阮姑娘办事,她也锻炼出了相当的主见。
李瑞兰温温柔柔的一笑,话里带刺的道:“说三道四容易,先生的画功又如何呢?”
那书生莞尔,从她手中抽出笔——
阮晓露自掏腰包,买了碗“健力茶”,请张叔夜尝鲜。老爷子连连后退,坚决不碰,唤从人给他泡茶。
阮晓露耸耸肩,自己喝一碗电解质,弥补一下天热出汗。
张叔夜笑着问她:“今日你也要上场比赛么?”
阮晓露道:“今天有相扑、举重、射箭、自由搏击,都是竞技项目,我就不凑这热闹。明儿群众项目,我报名了越野跑和游泳,图个乐。”
她虽然也喜欢练武强身,但运动员思维使然,知道在全国级别的武术擂台赛上,自己估计连个名次都拿不到,那也不必徒然耗费体力。不如专攻一两个自己最擅长的项目,最好崭露头角。
见张叔夜不置可否,又拍胸脯道:“您放心,整个团队都培训演练过。就算我全程不在,这运动会也能一板一眼的办下去,不会有差池!”
张叔夜道:“今日午牌后,宿太尉到达济州。我是一城太守,理应出郭迎接,安排馆驿饮食,然后趁机说明辽东之变。你安排人手,送我下山吧。”
阮晓露惊讶:“您这就走?”
此时赛场上欢呼一阵紧似一阵,北方各路明星摔跤选手依次入场。不少人已经江湖扬名,拥有粉丝无数,上场后引发小小轰动。
“太原府任原,绰号擎天柱,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相扑世间无对手,争跤天下我为魁!大家欢迎!”
只见一个金刚般大汉,踱着方步跃入场上。虚笼着蜀锦袄子,露出一胸脯的紫肉横生。他举起手,一条胳膊比寻常人腰还粗,朝四方团团作揖。
呼声如海浪,叫道:“擎天柱!擎天柱!擎天柱!”
有那江湖萌新不知道任原名气,让人科普:“历届泰山争交第一名,就是此人。”
那萌新还愣愣的问:“那第二、第三,都是谁呀?来没来?”
那科普的笑道:“上届的榜眼,是东潞州人氏,人称蒋门神。不过已经被梁山武松给寻仇杀了。”
萌新咋舌。江湖险恶,不敢再问。
第二个出场的是个农家汉子,中山府人氏,祖传三代相扑为生,自称叫没面目焦挺。也有不少人听得他名气。几个中山府老乡高声喝彩。
郁保四第三个上场。他仗着自己的一丈身高,本打算手到擒来,在争交赛场上傲视群雄。没想到旁边就站着个跟他一边高的任原,看样子也是身经百战的老手。郁保四有些心虚,面对众人欢呼,只谦虚地道:“俺是来学习的,来学习的。”
随后,又是不少英雄豪杰自报家门。阮晓露虽然大多没听过,但也心里痒痒,问张叔夜:“全天下最高水平的摔跤比赛,您不看完了再走?”
张叔夜笑道:“本官出使大辽,跟那些胡虏比试角抵之时,你们还没出生呢!”
他唤从人收拾东西,准备轿子,跟吴用晁盖打了个招呼。
几位土领导巴不得父母官赶紧走,不然自己家里开爬梯都不尽兴。
赶紧客客气气地道别,按惯例,托出一盘金银相送:“些少微物,聊表寸心。”
张叔夜也按惯例推辞:“深感义士厚意,下官必不敢受。”
三辞三让之后,张叔夜象征性地收了一些随从加班费,钻进山轿,朝阮晓露招招手。
“来吧!”
阮晓露微微错愕,“叫我?”
我还想看比赛哎!
张叔夜:“难道缺了你,这比赛就进行不下去了?”
阮晓露:“……”
拿我自己刚说的话来噎我,不带这样的!
第 212 章
阮晓露一怔, 昂然道:“那怎么会。”
一个健康的团队,一桩完美的策划,应该有着极高的容错率, 不会因为某一个成员的缺失而陷入瘫痪。她在接手筹划工作初始,就始终在往这个方向努力。
否则, 那么多微操工作都扔给自己, 累也累死。
她欣然跟上张叔夜的轿子,随手抓过一个喽啰吩咐:“跟老大哥报备一下, 我下山一趟,天黑之前便回。给我打包点干粮和清水。”
争交比赛固然精彩, 然而为了更要紧的正事, 也得往后排。
可惜不能开个梁山直播, 让她路上过瘾。
走过一二里山路, 忽然林中刷刷有声, 一个人探头探脑。
护送的喽啰喝道:“出来!游客不许进林子!”
树林里跃出一个赤条条黑凛凛的大汉, 揪住那喽啰便打。
“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喂, 那个什么摔跤比赛, 到底在哪?害我一通好找!”
那喽啰惨叫一声,瞬间被打掉两颗牙,还不忘张开漏风的大嘴, 喊道:“保护太守……”
早先就听说李逵闯山,闪现了好几个地方。只是他太过神出鬼没, 安保小队每次都慢一步赶到。
一个煞星在逃,本应全山通缉。然而,为了避免游客恐慌, 还不能大张旗鼓的搜捕。安保队长武松亲自带人巡山,确保他一旦在校场周边现身, 就会有无数绊马索从天而降,饶他再有一百把板斧,也只能束手就擒。
可是武松千算万算,总有一失。
武松自己胆大心细,潜意识总认为,厉害的高手必定和自己一样,做事有条理、有计划、有逻辑、有目标。
对付这等敌人其实不难,只要料中他的每一步行动,然后做好准备,见招拆招即可。
但是,碰上李逵这等头脑混乱、全凭本能行事的大憨憨,武松完全料不到他的行动路线。本以为他会往热闹的地方凑,不曾想,李逵喝了一整瓶仙人酿,已经晕晕乎乎,完全不辨东南西北,早就忘了自己为什么来,成了个到处乱飘的定时炸弹,反倒往山下溜达,正和张叔夜的山轿撞上。
偏生此时,张叔夜的随从摆开官威,叫一声:“兀那刁民,见到官轿还不避让?”
李逵愣了一会儿,圆睁怪眼,怒发冲冠,一拳将山轿一角打得粉碎。
“好啊!原来狗官在这里!你见到俺们江湖好汉,不夹着尾巴逃,倒要做大!”
山轿差点被掀翻。张叔夜在里面惊叫一声。
阮晓露喝道:“快放响箭!其余人听我号令……”
应急预案只能防寻常事故。碰上这种百年不遇的魔星,只能靠随机应变。
要是太守今日糊里糊涂在梁山送命,梁山也别办全运会了,也别搞什么英雄聚义,趁早拆了山门,大伙逃到江湖避难去。
她悄声吩咐张叔夜的随从:“你们快撤,我带人拖住他。”
这随从巴不得脱身,急急指挥,抬着那破损的轿子一路小跑,消失在一棵大树后面。
偏生此时此刻,山道拐弯处慢慢悠悠,上来两个骑驴的游客,一个高,一个矮,不知发生何事,欲要凑上来看,正好堵了路。
真是添乱。
阮晓露挥手大喝:“向后转!换条路!这里有人行凶,别过来!”
李逵指着她道:“兀那婆娘,你是谁?怎么混上山的?”
阮晓露才不跟喝醉的黑旋风论理,只拿根棍护在身前,挡住张叔夜的轿子,等救兵。
李逵等不到她回话,大怒:“你消遣我!”
大步扑上。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人叫道:“休得行凶!”@无限好文,尽 在晋江文学城
斜刺里冲来一个人,丢下肩膀上担儿,将李逵抱住腰胯,只一跤,跌个脚朝天!
李逵还没弄清发生何事,本能地爬起来,还没站稳,咣当!又来了个连摔,脑袋磕在树根上,翻了个大白眼。
阮晓露和喽啰都吃了一惊,惊魂稍定,立刻一拥而上,收缴了李逵的板斧,把他结结实实捆上。
阮晓露道:“着四个人看守,铁链锁上,绝对不能让他再跑!”
喽啰问:“要不要驱逐出山?”
阮晓露想了想,摇头:“他伤了咱们梁山兄弟,等大赛过后,必须问责。先关起来。”
她心里清楚,如果别人犯了规,被驱逐出山,颜面丢尽,多半不会再来自取其辱;但李逵行事混乱,不能以常理度之,如若把他赶下山,谁知道他会不会卷土重来,再对其他游客造成威胁。
但要说严厉地惩罚呢,也未必;眼下的李逵虽然凶恶可厌,得罪了不少江湖同道,但毕竟不像平行世界里那样有机会疯狂地滥杀无辜。所以还是把他交给老大哥,让各位老江湖按照绿林惯例来决定如何处置。
几个喽啰找来个板车,吭哧吭哧地把李逵推上去,预备去扭送归案。
阮晓露这才有机会向帮忙的人道谢。
来帮忙的这人,正是方才的骑驴游客之一。他身材不高,比她还矮半个头,跟李逵一比,更是悬殊得很。可他接连使出几招,李逵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只能任凭摔打。
阮晓露大喜,问道:“英雄好汉,你叫什么?”
那人回身,还没答话,阮晓露呼吸一滞。
这人怎么长的,也太好看了吧!
不光她一个人这么想。后头几个喽啰也静了一刻,窃窃私语:“好个俊俏郎君。”
一个大男人,让女人觉得好看,那是普通帅哥;让一群直男大哥也忍不住称赞相貌,可谓之造化神秀。
更要命的是,他不仅貌美,武功也是一绝。不知用的什么招数,只一下,就能掀翻盛怒的李逵,这手功夫江湖罕见,甚至比这张脸还要让人惊艳。
阮晓露心里暗暗比较,他这一手,甚至不用蓄力,不用周旋,瞬间勃发,全凭巧劲,可比史文恭教给自己的“好汉愁”还要伶俐三分。
小帅哥似乎已经习惯了旁人被自己的外貌所震撼,礼貌等了一会儿,才朝阮晓露等人拱手,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敢问几位,去梁山断金亭校场是这条路么?”
他说话婉转好听,举止间风流倜傥。往粗糙虬结的老树根下那么一站,整个山头都跟着秀气了三分。
众喽啰抢着道:“前面左转便是!这位大哥,你这般好本事,应该去比上一场哇!赶快上山,不然来不及啦!”
这帮梁山糙汉也会看人下菜碟。若在平时,碰上个相貌比自己出众的大兄弟,又不知其底细,糙汉们向来是不屑一顾的,觉得他肯定不老实,不淳朴,缺乏阳刚之气,就算武功有两把刷子,肯定走的歪门邪道……
可是,当对方与自己差距过大,简直像是两个物种时,这层若有若无的敌意却消失了。大家心里一点也不酸,态度反而友好起来,跟见了美女一个样。
“我?”对方笑道,“我只是随主人来观赛的,不上场比试啊。”
另一个骑驴旅客大声唤他:“小乙!莫要跟人罗唣!原本出发就晚,再磨蹭,什么都看不到!”
阮晓露:“小乙?”
她骤然兴奋:“你不会是燕青吧?”
只打个照面,也不好叫人脱了衣裳验一下花绣。不过细数整个北方武林,脸又不磕碜,又有一手相扑绝技的,似乎总共也没几个人?
此时已经有喽啰认出了另一个骑驴的客人。但见他身长九尺,眉分八字,目炯双瞳,威风凛凛,一身斜纹缎子布衫,一派富贵之相。
有那认得的喽啰道:“这不是河北玉麒麟,卢俊义卢员外!什么风把您吹到此,俺们没接到您的回帖呀!”
卢俊义笑道:“家中杂事太多,拖延了些。卢某不请自来,诸位好汉不会怪罪吧?”
喽啰一片阿谀:“怎么会!我等都等着看员外身手,偷学个三招五式,一辈子受用无穷哇!”
卢俊义又道:“这是我的小厮燕青。学得几式拳脚,便既到处炫耀。让各位见笑。”
阮晓露眼睛一亮。果然是卢俊义和燕青这主仆俩!
一个高大,一个玲珑,并排行在一起,堪称最萌身高差。
只不过,两个人似乎都有点拖延症在身。梁山一早就大开山门,游客都进场完毕,女子相扑已经赛完了,他们还慢悠悠的走在山路上,甚至还停下来看热闹。
确实,两人就是奔着看热闹来的。手腕上都系着青色手环,并没有报名任何项目。
卢俊义催促:“小乙!赶紧走!磨蹭什么?”
燕青连忙拾起地上担儿,叫道:“就来就来。”
阮晓露冲他后背叫道:“一定要上场比试!去临时报名的摊位登记一下就行!你这本事绝对能拿个名次!”
燕青双眸微亮,一张脸灿如云霞,不太相信地笑道:“我?”
阮晓露心想,这个燕小乙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哦不,应该说,架打得太少,对自己的实力没有正确的认知。
卢俊义却回过头,中气十足地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就你那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功夫,还想上去比赛?能学人家几招就不错!你以为你撂倒那个黑大汉,显本事了?这黑大汉明显是被全山追捕,逃来逃去,已然体力耗尽,让你撞上而已。须知天外有天,这世上多的是一门心思钻研武艺的高人。不像你,整日三瓦两舍打哄,心思都花在没用的杂玩意上,能练出什么武功?趁早收了那卖弄的心思罢!”
燕青眼里的光芒暗淡下去,小声道:“是,主人。”
卢俊义本人武功绝顶,又将燕青抚养长大,算是他的监护人。他断言燕青“武功不行”,倒也有他的底气。
卢俊义说话霸气十足,不像个主人,更像个爹。
而燕青的神色温顺而驯良,像个时常被打压的小孩。
张叔夜在山轿里催促:“既已无危险,姑娘,那就走吧!”
阮晓露心说,我要看燕青脱膊摔跤!
不过,身体还是很诚实地跟上太守的轿子。走没两步,突然大步跑回燕青身边,一拍他肩膀。
“一个人的能耐,不是他主人说了算。而是他的对手说了算。”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我提你一个招。到‘梁山手信’那里买两瓶仙人酿,你家主人喝了准醉,然后你想去哪去哪,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她从怀里摸出一条红手环,本来是预备明日自己参赛用的,一把塞燕青手里。
“到了梁山,人人平等。”她语带暗示,笑道,“你是好汉,他也是好汉。好汉不挡好汉的路。”
说完,扭身就走,追上张叔夜的轿子。
燕青握着一条花里胡哨的红布手环,望着这来去如风的姑娘背影,若有所思,将那手环藏进怀里。
第 213 章
济州府城内外, 今日也热闹非凡,甚至比梁山上还混乱三分。因着游客聚集,买东西的、做餐饮的、做民宿的、算命的、估衣的、租赁车马的、跑腿送信的……生意都好过往常。村民们不管做何营生, 都有机会发一笔旅游业的小财。
张叔夜乘轿过街,看到百姓们兴高采烈的面孔, 心中无比惬意。
他回头道:“阮姑娘, 别光惦记你们梁山。看看这民间的安居乐业之景,多接触一下社会。”
阮晓露敷衍地“嗯嗯”, 满心想着跟张叔夜办完事,赶紧回山快活。
府城西门外有驿馆, 门口插着黄旗, 写着“钦奉圣旨玄女庙降香太尉宿元景”, 表明宿太尉宿元景眼下在此下榻。
门口早聚着十数人, 看样子都是官宦人家的跑腿下人, 翘首在外头等着。有人手里明晃晃提着礼物。
一个虞侯出来说:“太尉舟车劳顿, 需要休息, 你们先走吧!名帖都收了, 等太尉宣唤就行。”
原来都是听闻□□驾到,前来刷脸送礼、求人办事的。宿太尉虽然名声在外,是好官, 但也不是什么清官。到了地方上,收点礼物孝敬, 已是习以为常。
张叔夜的小厮对阮晓露低声道:“咱们太守早就递了礼物拜帖。放心,肯定排在这些人前头。”
张叔夜身为地 级市市长,在济州府内说一不二, 百姓也听他,土匪也敬他;到了中央大员面前, 他却是官卑职小,人微言轻,得格外小心伺候。
驿馆门外,宋江和孙立已经接获讯息,早早候着。两人在张叔夜处藏了几个月,饮食规律,少有奔波,都不约而同地发了福,捂了白,早不复当初从辽东回来时的寒碜模样,变得更像官了。
宋江见了阮晓露,激动地迎了上去。
“我们已将那告复的事,私下里演练了三五遍,备述联盟辽东女真之荒谬,保准让那太尉有所触动。”宋江小声道,“另有详细陈情书信一封,你要不要过目一遍,查缺补漏?”
“相信你的文笔。”阮晓露赶紧推辞:“我连文章都不会写,让我看不看都一样。”
张叔夜下轿,已有数十从人相候。去耳房更换了一身官服,屏退左右,对宋江等人道:“太尉此时正在馆驿里歇息。我已打通关节,呈上名帖,称有要事相商。你们尽可畅所欲言。”
又对阮晓露道:“辽东一行,我知姑娘在整件事里牵涉颇深,拿了不少主意。但你们要见的是天子身边近臣,是通晓礼义的大儒。还请姑娘藏锋,只做个偶然卷入的、不懂事的江湖孤女,作些证词罢了。主要的事让小宋他们来说,你莫要多插话。”
阮晓露笑道:“不至于吧?”
但她也知道,虽然在自己心里,张叔夜是个顽固老古板,但在她几年如一日的上蹿下跳、耳濡目染之下,他已经对她这个不太安分的大姑娘有了的相当的容忍度,远超士大夫阶层的平均水平。
而宿太尉作为身处权力中心的朝廷重臣,多半比张叔夜还要古板得多。张叔夜的意思是让她低调,别乱讲话,别让宿太尉意识到一个女流之辈在此事中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免得降低自己这些人在宿太尉眼里的印象分。
阮晓露耸耸肩,表示答应。事关重大,她也不争这虚名儿。就算让她扮演一条咸鱼,她也会配合地吐俩泡泡。
两个紫衫银带的虞候走出门来,请太守进。张叔夜便进去,余下几人又等了顿饭工夫,才被放了进去。
阮晓露走在最后头。进到驿馆最大一间屋,里面摆着小筵席。主位上坐着一个四平八稳的大官。但见他生得唇红齿白,脸圆鼻方,穿着一身挺括的官服,面相十分端庄谦逊,属于那种街头有人起了冲突,会被随手拉来评个理的老前辈。
张叔夜全无官僚架子,执盏擎杯,问候太尉起居。
宋江、孙立见到太尉,躬身声喏,侍立一边。
阮晓露不知见到太尉该行什么礼,于是跟在宋江身后,有样学样,也立在一旁。
张叔夜禀明宿太尉:“这便是当初登船去到辽东的几个人。他们备观女真人的狼子野心,认为若国家与其联合,必将引狼入室,因此心急如焚,只怕朝堂上被奸臣把持,国家走了错路,引发天下灾难。虽非自己的职责,但还是想办法见到下官……”
事无巨细,先把“前情提要”阐述一遍。
那宿太尉呷着酒,将宋江等人一一打量下去,最后目光又在宋江脸上转一圈,似乎是在评估这几个人的可信度。
最后,他慢吞吞的道:“派去和女真结盟的那艘平海军战船,一去便杳无音讯,船上的公干之人,也都不曾回来报道。朝廷上众说纷纭。有的认为你们遭遇海难,全军覆没;有的认为你们没能完成任务,逃匿民间……”
宋江慌忙扑身下了四拜,跪在面前,告复道:“绝非如此!实乃小人渡海之时,发现那赵良嗣窝藏祸心,女真也并非良盟。事情经过,宋江已写在书札之内,太尉读了便知。万望恩相不惜齿牙,早晚于天子前题奏……”
套话说完,呈上书札和自己的《北行漫记》
宋江的人的去向,朝廷里一直引为悬案。今日宿元景得以先人一步,知晓内情,也大感兴趣,当即接过书札,开始读得一目十行,然后越读越慢,不时停下来,询问一些细节。
阮晓露按照之前约定好的,为了避免宿元景对女子有偏见,让宋江主要作答,孙立在旁应和。自己作为证人,不过点头摇头,佐证宋江所叙之事而已。
不过就算让她选,她也会选择让宋江做主要陈述。宋大哥本就能说会道,在官场历练一番,口才更是蒸蒸日上。今番面见大官,他更是有几个月的时间,做了充分的准备。一番北国历险记,从登船,到海难,到雪地跋涉,到宴会斗智,到辽河大战……被他说得惊心动魄,可圈可点,比及当初跟张叔夜摊牌时更加细腻真实。孙立在旁边听了,八尺大汉眼圈红,忍不住偷偷抹眼泪。
术业有专攻,忽悠人的活儿就该宋江来干。
宿元景久在朝廷,见识过各种诡辩误导、妖言惑众、巧舌如簧的言辞场面,今日仍被宋江所言深深触动。等他说一段落,擦眼角的时候,深深叹口气。
“唉!你说的这些,又何尝无人想过!一开始,圣上与蔡、童等人密谋遣使,知晓的人不多。这几个月来,使团不见踪影,风声越露越多,朝堂里已经大战了好几场,言道这计划轻率颟顸,上不了台面。澶渊之盟至今百余年,兵不识刃,农不加役。今日何可妄启边衅,轻开战端……”
宋江洗耳恭听,面露喜色。
宿元景一口东京官话,语句文绉绉的不好懂,然而听他这话的意思,他也是站在“反对联金”这一边的。
“况且童贯以阉人掌兵事,又有用兵西夏之功,气焰已十分嚣张。”宿元景朝张叔夜点点头,“以往对其攻讦,在旁人看来,总有弹压武人之意;而今事态宛然,其妄图大功,昭然若揭……”
后面的话阮晓露听不太懂,大概知道,这宿太尉也瞧不惯童贯,正好利用送上门的机会,制造一次攻讦。
宿元景忽然看到宋江还跪着,亲手扶他起来,又让张叔夜坐下。
“你等北行之见闻,可曾对别人汇报过?”
张叔夜忙道:“这几个人,自从渡海归来,不敢回本衙复命,听闻下官待人宽仁,因此直接来了济州,居住在下官眼皮底下,不曾将此行细节透露给相关之人。”
当然,辽东之行的经过,阮晓露早就给梁山伙伴们讲得巨细无遗。宋江在济州居住期间,和他有过交集的一些人,譬如张教头、李小二,或多或少也知道他的背景。
不过这些知情者都是民间人士,对朝堂的影响力为零。宿太尉主要担心此事被别的朝臣知晓,乱了自己的筹谋。
当初赵良嗣叛辽投宋,投到童贯门下。童贯将他居为奇货,在自己府里藏了几个月,方才找到机会,将他介绍给皇帝。
可见朝廷大员之间,也在明里暗里的搞竞争。有什么政治资源,马上自己垄断,不能教别人得到好处。
张叔夜也知道他这个心思,于是第一时间表态,这副牌完完全全在您手里,您不用担心被别人抢先。
“太守,诸位义士,”宿元景笑道,“今日开始,你们可愿与本官同进退,扳倒蔡、童,在此一举?”
几个大官小官纷纷拍胸脯表态:“全凭太尉做主!”
阮晓露被晾在后头,隐约觉得这件事有点变味。她和宋江等人本来只是想救国救民,做个好事,可是渐渐地,变成了党争的工具人,成了宿太尉手里会喘气儿的棋子。
不过话说回来,眼下这个朝廷风气,不党争,也办不成事儿。
只是,如果卷入党争,则意味着必须明确站队。尽管己方几个人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万一站队错误,清算起来,也逃不掉。
罢了罢了,就算他们站队错误,斗不过童贯蔡京是小事,大金国铁骑压境是大事,到那时,整个朝廷都岌岌可危,估计也没人来找他们算账。
她脱口跟着叫道:“俺也听太尉吩咐!”
宿元景微微一惊,这才注意到一直缩在后头的这个姑娘。
“本官健忘,你是……”
张叔夜赶紧抢过话头,说她就是个随船打杂的。
宿元景笑道:“听闻你这济州府内,有个水泊梁山,是个江湖人聚义的去处,眼下还在办什么武林大会。我看这女子面貌野气甚浓,还以为是那里的人呢。”
阮晓露:“……”
您眼力挺准。
张叔夜赶紧又说,梁山大归大,但那里的江湖草莽颇识大体,自诩扶危济困,并无聚众谋反之 意,下官眼下采取怀柔政策,争取早日将这些人感化,为国所用云云。
又要表明自己收拾土匪的态度,碍着阮姑娘在场,又不敢说得太露骨,把个老太守急得左右为难,鬓间直出汗。
阮晓露在旁边忍笑。
您随便埋汰,俺不生气。
宿元景自然而然地问道:“既然那梁山好汉如此能耐,怎么不招安?”
大宋重文轻武,对外如此,对内也是如此。遇上难啃的土匪强盗,第一反应是花钱消灾,封个弼马温,让他们消停。至于捉拿、剿匪,那是下策。
宋江听到“招安”二字,微微一个激灵,喜形于色。没想到自己这些江湖兄弟的归宿,却在这里!
刚要附和,却被张叔夜抬手压了下去。宋江嘴唇微动,不敢乱说话。
张叔夜又是两颗汗。总不能说,试过好几次招安,这帮人不识抬举,不愿跟咱们狗官为伍,每次都把我的人给骂出来……
灵机一动,道:“济州府没这个兵马编制,拿不出那么多粮饷。”
宿元景想了想,道:“太守也许不知,如今江南方腊造反作耗,正好可以收编这些散兵游勇,派去平定江南。如果胜了,也是给他们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就算有所折损,也是为国捐躯,不亏他们。”
张叔夜:“这个……”
宿元景:“你想个办法,把这事办成了,又是大功一件。”
阮晓露一头黑线。原著里的宿太尉,好像就是负责最后梁山招安的吧?这执念真是深切,不走剧情不罢休。
张叔夜找不出推脱的理由,眼看就要答应,阮晓露深吸口气,叫道:“不用这么麻烦!”
宿元景吓一跳:“嗯?”
第 214 章
阮晓露一直在旁边当隐形人。两个当官的讨论事情, 旁边几个平民小角色既然已经跟定自己一方,压根没在乎他们听见。
张叔夜这下冷汗成行。现捂嘴也来不及,只能佯怒:“不懂礼貌!这是能随便插话的?下去下去!”
阮晓露反倒声音更大:“方腊作乱不假, 但我跟你们说个秘密。他们跟本地盐贩闹掰,眼下缺盐缺钱, 手头拮据。要对付他们, 也不用那么麻烦,非要从山东招安一群土匪过去。只要切断他们的经济命脉、钱粮供应, 假以时日,他们自己就撑不下去。”
早间她在梁山脚下看到金芝公主和庞万春, 听得寥寥几句对话, 就已经想到此节。如果方腊势力如日中天, 以李俊的见识谋略, 万万不会在这个时候跟他们翻脸, 平白将自己的大本营置于险境;李俊既然敢跟方腊集团叫板, 只能说明他们“大明国”已是强弩之末, 开始走下坡路了。
不然, 为何这两个方腊集团的重要人物,身上穿的戴的,还没有几年前那个陈十三华丽铺张呢?
不管这个推论成立不成立, 先一股脑塞给宿太尉,免得他打招安梁山的主意。
她这只无法无天的小蝴蝶, 翅膀扇扇,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微小的作用。
宿元景愣了半天,问张叔夜:“这, 这是……”
这是你哪找来的奇葩村姑!
阮晓露笑道:“民女不识礼数,胡乱讲话, 太尉恕罪。”
宿太尉已隐约猜出她的来历,肯定不止是个打杂的侍女。
话说回来,“海上之盟”一行人深入极北,没有兵马护卫,一路艰难劳顿,遇险无数。若非有江湖高手同行保护,怕是也无法顺利来回。
若非她跟梁山有关系,宋江这几人脱险回归之后,又为何直奔济州府来呢?
宿元景的为官之道,向来是“遇事留三分”。有些事肚里清楚就好,没必要计较过甚。
因此也就装糊涂,看她一眼,对张叔夜道:“此事需密密再议。眼下天色已晚,你先回吧。在驿馆里耽搁太久,恐引人议论。”
张叔夜遵命,又请示:“那这几个人……”
宿元景:“留下来,莫使再与旁人接触。我明日要去九天玄女娘娘庙公干,你趁这一日写好奏折,我另拟一份名单,是朝廷中可以助力之人,你要写好书信,备好礼品,等我回程之时,再来见我。如若顺利,你就等着宣召回京的旨意吧。”
这是明确告诉他,假如张叔夜提供的这副牌,真的能扳倒童、蔡,那张叔夜这太守是做到头了,立刻就能给他安排回京,轻轻松松回到庙堂之上。
张叔夜忙起身行礼:“太尉忠义昭昭,立功名于万古,见义勇于千年。非特国家之幸甚,实天下之幸甚也!”
宿元景笑道:“都是为国分忧,何以如此见外。”
两人说了几句场面话,张叔夜带着三人告退,退出的时候步伐轻快,好像年轻二十岁。
几个小厮凑上来伺候。张叔夜随手赏了一人一小块银子。小厮们欢天喜地,好像过年。
张叔夜令小厮给宋江等人安排宿处:“你们就住在驿馆里,行李派人取来便可。太尉明日要去庙里降香,你们好生休整一下。等他回京,多半会带你们一起。到时候……”
宋江掩不住喜悦之色。他从一介小吏起身,能傍上蔡京,旁人觉得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他却还不满足于做权相口舌,担了天大的风险,决心脱离蔡京,半是为了忠义,半是为了自己的前程。
从辽东回来之后,一步步,一级级,步步为营地往上走,先攻略太守,再拿下太尉,下一步大概就是在皇帝面前露脸,影响国家政策,在史书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
他在这条险路上走得步履维艰,至今为止,还没掉链子。
而阮晓露听了张叔夜的话,一时间不太理解。
“我也要上京?……”
张叔夜摇头:“你们三个人,都是此案的关键人物。太尉的意思,派一个代表随他进京,见机行事即可……”
阮晓露和孙立异口同声:“那自然该宋大哥去。”
阮晓露是草莽,孙立是下层军官,在统治阶级眼里都属于蝼蚁,不会正眼看的那种。只有宋江勉强属于文官阶层,思维和那些士大夫同频,最能发挥作用。
宋江当然乐于当这个请命代表,又对张叔夜说了一堆剖白心迹的话。
阮晓露打个呵欠,对张叔夜一笑。
“您准备这几个月,钱没少花,人脉也没少费,俺们十分承情。今天您也终于可以放个心,以后的事交给那个太尉——那我跟孙提辖就各回各家,如有事,您再宣召……”
她满心想着,此事告一段落,自己能赶在天黑前回山。
谁知张叔夜失笑。
“姑娘啊,你还想回去?宿太尉不是明令让你待在驿馆吗?”
孙立也道:“咱们都是关键证人,在这关头,怎可出去乱走。在驿馆里住两日,也是让那太尉放心,表明咱们并没有花花肠子。”
阮晓露急道:“不是,俺们山上还在办运动会呢,俺还有项目呢!等运动会开完了,我请个假,自费到东京去跟宋大哥会合,给他出谋划策……”
这事我会继续跟进,保证全力以赴。但我现在要回家呀!
张叔夜这下板起脸:“这不是儿戏!你今日在太尉面前多口,乱说江湖之事,太尉不治你罪,那是他宽宏大量。今日我们所议之事,都是机密要事。太尉令你等留下,也是出于保密之缘由。你却转头跑去你们那山寨,太尉得知,会作何想?你留下,太尉有什么问题,不管是关于辽东女真,还是江南方腊,都能随时听取你的意见。这样的机会,你要放过么?”
阮晓露急道:“我早就和你说过我明天比赛!”
“你不是也跟本官保证,那运动会,你不在场,照样能办?”张叔夜端起架子,做出三分不耐,“事情有轻重缓急。一个小小的比赛而已,江湖人自娱自乐,又不是进京赶考,那么当真作甚?国家前途,和你个人风光,哪个更要紧?你要是眼馋那利物,我给你补上。你今日就待在驿馆,一步也别出去,就这么定了!别给我添乱!”
吩咐驿馆人员:“这几位是我的客人,都身负要务,莫要让他们走失了。”
说完,拂袖而去,
那驿馆差办过来请她:“姑娘这边请。咱们馆里有专门的女客房间,都是妇人伺候,干净宽敞,昨日刚接待了新任莱州知州的夫人歇脚,各样用具都齐全。您且在此安心歇两日。等宿太尉走了,您爱去哪去哪,小的们恭送。”
阮晓露气得脑袋冒烟。看 看宋江,又看看孙立,两人都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宿太尉一句话的吩咐,让他们留下别走,他们没理由违拗。
反正也没别的要务,在驿馆里公款吃住一天,也不是坏事。
阮晓露觉得被张叔夜拿大帽子压了,追出去叫道:“我可以签保密协议,赌咒发誓,绝对不把今日之事说出去半分。我就回去比个赛,赛完就赶回来……”
宋江拉住她袖子。
“贤妹,”他低声道,“梁山今日武林大会,我在城里都听得。几万江湖豪客聚集一堂,你们纵然保证过不生事闹事,但做出这么大阵仗,那太守如何放心?让你留下,也是给官府一个定心丸,免得他时刻担忧。”
阮晓露恍然大悟:“把我拘在这儿当人质?”
宋江赶紧道:“何必说得那么难听,这就是个相互信任的……”
阮晓露大怒:“我还道这是个好官!也一肚子花花肠子!”
宋江道:“不是这么个理儿。贤妹你想想,太守允许梁山举办争交大赛,甚至在政策上多有配合扶持,已经是对你们信任有加,不再将你们当成寻常作乱的草寇。但是,梁山如今聚着这么多人,万一有人心思转歪,下来攻掠州府,他可没有半分制衡之策……”
除非,身边留一个梁山上的重要人物当“质子”,让对方心有忌惮,不敢放纵。
孙立也点头附和:“在军事上,这叫……”
“为啥不留俺们寨主军师?”阮晓露不买账,“非要留我?”
宋江笑道:“他们也没理由跟着太守下山啊。”
合着是叫她下山的时候就算计好了,驿馆里标间都给她留好了!
吴用呢?吴用眼看着她跟上张叔夜的轿子,还跟她挥了挥手,这明明白白是默许了!
“臭秀才,”她咬牙切齿,“你怎么自己不挺身而出呢?”
宿太尉还在另外的院子里歇着,一个紫衣虞侯过来探头探脑,大概是嫌她太吵。
阮晓露只能和宋江他们道别,跟着那差办去了自己的标间。倒是个清幽的小院子,门口有个看门婆子,还有个洗衣妇待命。想吃什么,可以派她传话,花钱请小厮上街去买。
罢了罢了,先住下。
天色渐晚,听得外头小贩渐渐收摊,街上脚步声渐稀。
阮晓露心里算算,“全运会”第一日的赛程应该已经全都结束,决出了男女争交冠军,以及射箭、举重、自由搏击的名次。这几场争斗都是高质量赛事,不管谁能夺冠,以后在江湖上都是一辈子的吹牛资本。
“射箭的魁首多半是花荣。不过,还有那个江南的庞万春,海口夸得挺大,想必也是个劲敌。射箭这运动很吃状态,也有偶然性,所以花荣也并非百分之百稳赢……”
阮晓露兴致勃勃地猜想。
“举重么,鲁智深和武松估计包揽金银。除非跳出黑马。只不过要赢他们,怎么也得举个几百斤重量,但愿别有人受伤。不过没关系,都签了生死状,讹不上俺们梁山……”
“自由搏击就难说了,不确定性太强。如果还是采用传统擂台赛的方式,在场上时间越长,体力消耗越大。所以如果有人能赢,不光得有真本事,多半也得倚仗一些战术,智商得够用……”
她越想越是心里痒痒,恨不得飞回梁山,去打听赛事总结。
院子一侧,门房里亮着昏暗的灯火。这“女宾标间”守门的是个老婆子,正凑着那黄澄澄的灯火,补衣服、纳鞋底,做些手工活计。
阮晓露咬牙切齿地想: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这驿馆的人难道拦得住?
想归想,看着那守门婆子安静做活的影子,犹豫着没有起身。
第 215 章
不过……
“看现在时间光景, ”阮晓露忽然想到,“第一天的游客应该都下山了啊?”
可是城里并没有如她预料一般,突然涌入庞大人流。随着天色渐晚, 街上安静下来。
有人和她有同样的疑问。一街之隔,一个做民宿的老太太隔着窗, 大声和邻居聊天:“怎么到现在了, 也不见游人来住宿?昨儿还是满客,今天只住了一个, 还是因着盘缠让人偷了,走不得, 我开恩让他多留一天的——岂非怪事!”
那邻居却是个消息灵通的, 回道:“梁山的武林大会连开两日, 游人好不容易上了山, 难道还费工夫下来, 干脆就住山上了呗!”
那民宿老太太不信:“梁山再大, 也是个偏僻去处, 哪有那么多客店?”
那邻居笑道:“去的都是些江湖大老粗, 又不是非要客店才能睡。我听说,不少人都是带了铺盖去的,到时候直接找个地方打地铺, 或者去就近的村子里对付,谁耐烦来回府城?”
那民宿老太太没话, 懊糟一会儿,又乐观起来:“那明儿兴许就人多了。”
那邻居笑道:“可不是。您老发财。当心小偷。”
老太太笑道:“呸呸呸,我家穷得叮当响, 哪像你儿子在外头做生意挣钱。偷儿要来,也是奔你家去。”
两个邻居关系和睦, 玩笑着聊了几句,各自关窗休息。
阮晓露在驿馆里模模糊糊的听着,心里既喜又忧。喜的是今日的赛事定然精彩无比,后勤组织也没掉链子,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决定留在山上,参与第二天的比赛;忧的是山上客馆承载能力肯定不足,当初筹备赛事的时候,为了避免干扰大家的正常生活,也没有新建太多住宿之处。这笔过夜费,梁山是挣不到了。
不过也不尽然。有李忠周通这样的敛财大师在,加上灵活的集体智慧,肯定能想出临时对策,让山寨因此而受益。
张叔夜说得对。她虽然是总策划,但策划了这么久,手下的人马都能独当一面,用不着她时刻操心。
他只是个官僚,不懂得比赛对于运动员的意义,以为不过是江湖上好勇斗狠的游戏。
阮晓露脑子一热,收拾东西就往外走。门口的婆子见拦不住,直接给她跪下了。
“州府的人有令,教姑娘好生在此歇息,让老身隔一两时辰就去问安。”那婆子委屈道,“姑娘走人可以,违令的后果如何,老身原也不必管;但如果放姑娘离开,老身这看门的活计也做不下去了,多半还得问罪受罚。老身家里有一瘫儿,全靠老身这点工钱养着……”
说着说着就开始掉泪。阮晓露一时心软,又回了来。
“别念叨了。我要是一走了之,倒成没良心的。”她笑道,“咱俩无亲无故,我也不会故意害你。你安心在此守着,我肯定不会让你失业。”
她冷静下来一想,硬闯出门容易,但若是让张叔夜接到报告,发现自己不老实,那就严重影响济州府和梁山的官匪关系。万一让宿太尉知道了,也会怀疑自己的立场动机,进一步连累宋江他们的可信度。
在房间里又闷了一会儿,关上窗,眯了个小觉。醒来以后,弯弯的月儿升到屋檐。隔壁院子里,一只作息错乱的公鸡呜呜打鸣,让人赶回鸡舍里。
她忍不住又想,这个时刻,梁山上的乡亲们估计还没歇。聚义厅里灯火通明,估计正在开大爬梯,展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梁山文化。灯油估计不够用,得从库房里紧急调拨。酒肉估计供应不上,得收费。不过,既然不少来客都自备铺盖,想必也并非一掷千金之人,多半也自备了干粮,免得给梁山送钱……
水寨估计也热闹,因着要准备第二日的水上项目。自己那三兄弟白天忙着水上巡逻,估计没时间检修比赛用船只,此事多半正在加班。阮婆婆可能会被声音吵得睡不着觉。不过还好,李俊估计会去陪她说个话……
不对,李俊肯定会被阮小二抓壮丁,一块去检修船舶。
不对不对,她自己亲自制定的大赛章程,参赛者不得提前接触比赛设备。所以李俊这当口估计正在百无聊赖,寻思为什么她明明答应在山上跟他会合,却把他放了鸽子。眼下估计在发牢骚……
不光是他。山上伙伴都知道,阮姑娘一向有主见得很。多半都以为她因事下山,逗留过夜,是她自己的计划,不会想到她是被人强留的。
阮晓露越想越气,诅咒张叔夜今儿上厕所没带草纸。
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忽然后背碰到墙壁,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一骨碌爬 起来,点个灯,检查床铺和墙壁的缝隙,里头居然有个小木盒,做工颇为精致,不像是驿馆自备的用具,倒像是上一个住客有意藏起来的。
她想到那驿馆差办所言,这个“标间”专门留宿女眷,平时很少使用。只因昨天接待了一个官夫人,这才大扫除了一番,置备了各样生活用具,从三星升级到了五星,倒让阮晓露沾了光。
阮晓露心想,官夫人把首饰盒落在房间里了?
她不贪人家东西,但也好奇里头的内容。小心把那盒子抠出来,打开一看,不禁眼一花。
出乎意料,里头不是头面首饰,也不是衣衫裤袜,而是一个精致棋盘,金线描边,绘得甚是美丽。布袋里一把棋子,皆是犀角制成,圆润光洁,十分可爱。角落里塞着几粒木质漆红的骰子,已经被人盘得褪了色。盒子内外沾着隐约的脂粉清香。
阮晓露:“……”
她在顾大嫂的店里,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赌具。这盒子里装的,居然是全套做工精致的赌具!
大宋律法上禁赌。官方驿馆绝对不会提供这种娱乐项目。
所以,多半是上一个住客藏起来的。大概是突然来了访客,或是离开得仓促,因此没带走。
阮晓露可想不通,一个官夫人,随身带赌具做什么?
她检查那棋盘上的格子图文,猜测大约是双陆、打马一类的游戏。这种赌法风靡于上层阶级,顾大嫂的赌场里是不玩的。至于规则玩法,她也只是听说过大概。
阮晓露摸摸自己口袋。下山下得仓促,只随身带了十几两银子,几片小金叶。
她跑到院子门口,兴奋地叫那看门婆子。
“嘿,大娘!你姓于对吧?”她笑着招手,“我与你五两银子做本钱,要不要玩两场?反正灯油公家报销。”
那看门于婆的看到她手里一副精致赌具,露出艳羡之色,犹豫道:“不太好吧……”
阮晓露笑道:“小点声,谁管!”
有道是,官方越禁什么,说明什么越受欢迎。虽然赌博名义上违法,但从皇帝到百姓,都十分乐于此道,人人都爱赌上两把。
在那于婆眼里,阮晓露是个好说话的姑娘。自己只是诉了个苦,她就放弃离开的想法,自觉钻到房间里关禁闭,可见心地善良。
所以,没犹豫太久,就高高兴兴地进屋来。
“那老身就陪姑娘乐呵两把,免得夜里无聊——不过,你不许耍滑啊。老身就算输光了裤头,也是绝对不会松口放你出去的。”
阮晓露笑着答应,心说,我要是耍滑,难道还会提前通知你?
她就在榻上铺了块地方,排开那棋盘和棋子。
“让我想想。打马游戏的规则……”
于婆久在驿馆干活,见过不少官员偷偷开赌,耳濡目染之下,倒比阮晓露反应快。
“这样这样。棋子是马,每人二十匹马,可以在棋格里摞起来,根据掷出的采数行棋……”
老太太说得口沫横飞。排开棋子。
“姑娘,筹码换多少?”
……
“打马”的规则十分复杂。阮晓露固然知晓不全,于婆也未能全都理解。那婆子倒机灵,但有不明之处,就煞有介事地补充规则。如此玩了几局,倒赢走阮晓露五两银子。
寻常平民开赌,也输不起太多,彩头无非几文钱到几百文钱,图个刺激快活。这种直接用银两计数的赌法,若非杀红眼的赌鬼,就是不差钱的上流阶级才敢玩。于婆顷刻间赢了五两银子,虽然开心,但也惶恐,笑道:“姑娘手生,这一局且不算,咱们重新来过。”
老太太虽奸猾,也算有良心。
阮晓露笑道:“赌就赌直,不许反悔。待会你不管输了多少,你也得爽快给我。”
不过,她一个极少赌博的五好梁山居民,“赌商”自然比不上久经世事的老太太。她又没刻意算计,自然是输多赢少。再玩几盘,手头银两尽皆输光,金叶子也给了一个出去。她见那老太太复盯着自己颈间红绳,赶紧捂住,笑道:“这些坠儿是我的宝贝,不能押上。”
她收拾棋盘:“今儿就到这吧。虽然手气不好,但也玩得痛快。”
于婆捧着一把银子,本以为她会耍个赖,要回一点。见她如此爽快,倒过意不去。
“你看这,这,太不好意思了……”
老太太暗暗地想,昨儿这标间里住了个官夫人,喝醉了出手大方,赏赐起来不带眨眼的;今儿这平民姑娘虽然来历不清楚,但也是个豪爽的主儿。这两日的进账比得上她辛苦一年,棺材本都有了!
于婆拿人手短,想了想,赔笑道:“姑娘要夜宵吗?老身去厨房给你弄点汤饼面食。”
阮晓露也不含糊,想了想,说:“我口重,不想吃面。我就想吃一口新鲜宰得的鸡汤。”
于婆为难:“大晚上的,哪去找鸡汤?庙东街上倒是有夜里开门的酒家,但老身也不能擅离职守哇……”
阮晓露故作生气:“你说的给我找夜宵,现在又推三阻四。我知道你赢了我的银子,心里不踏实,故作大方,给我献殷勤。其实你只是想赚人情,根本不是真关心我饿不饿。”
于婆老脸通红,嘟囔道:“这姑娘说话咋恁直呢。”
阮晓露:“我瞅着邻家有只报晓的大公鸡,晚上乱打鸣,留着也没用。你去给我买了来,我亲自去厨房洗剥烹饪,不劳烦你。”
于婆傻眼:“这……这……不太好吧……这么晚了……还要打扰人家……”
“扰人清梦犯法吗?要赔多少钱?”阮晓露牙尖嘴利,“一只鸡几个钱?够不够你赢我的那十几两银子?”
于婆微微一个激灵。阮晓露一说“十几两银子”,倒是提醒了她。这大闺女要是真动了怒,赶明儿投诉她私自赌博,她可真要失业了。
“唉,好,好。”于婆不情不愿地妥协,“老身就拉下面皮,去给你问问。”
她摇头晃脑,叹着气去了。没多久,就听到敲门的声音。于婆和隔壁住户讲了几句话,没多时回来,手中倒提一只大公鸡。
“遵姑娘吩咐,鸡买来了,老身请客,让姑娘喝到鸡汤。”
可别作妖了您哪!
老太太将那公鸡提去厨房杀了,收拾出来,灶上熬了汤,打着呵欠回来复命,说姑娘且少等,炖他半个时辰就能喝汤了。
阮晓露挥挥手,“去吧。”
于婆连忙告退,进门房歇了,锁紧前后门。手里仍紧紧攥着赢来那十几两银子。
阮晓露溜达到厨房,果然看到灶上半锅肥汁,刚开始咕嘟冒泡。角落里一些鸡毛,几滴血。
她觑着左右无人,找个篮子,收集了一篮子鸡毛。然后堆到院子当中,回忆片刻,摆开石秀教过的阵势,划个火折子点着。
几缕黑烟四处飘荡。空气中隐约飘着蛋白质烧焦的特殊气味,随风扩散出院墙。
“时迁时迁,”她低声祝祷,“入场券应该发到你手里了吧?在不在?吱一声。”
第 216 章
阮晓露被呛得连连咳嗽。鸡毛烧得蜷缩乱滚。除了远处的市井人声, 别无应和。
全华北的偷儿隶属几个帮派。其中职业素养最高的那一拨人,自称盗门,以报晓鸡为护身神兽。凡潜入苦主家里, 第一步先确定报晓鸡的位置。若是天亮鸡鸣,不管得没得手, 偷到多少, 都必须迅速离开,以防被人知觉。
而“燃烧鸡毛”也是同行之间的联络方式。上次祝家庄一役, 阮晓露就是通过这个方式找到时迁,让他把祝家父子讨回的彩礼偷干净, 绝了他们的东山再起之心。
不过, 烧个鸡毛就能召唤出大活人, 这过程有点过于传奇, 阮晓露始终不太买账。她觉得当时时迁肯定是潜伏在自己左右, 因此才能召之即来, 跟烧几根鸡毛没关系。
如今时迁不知身在何处, 她死马当活马医, 贸然一试,未必奏效。
阮晓露想了想,微微提高声音, 又道:“梁山办全运会,几千几万人济济一堂, 多好的浑水摸鱼的机会,总得有几个摸包儿的兄弟吧?——来个人帮忙,过后重谢!”
直到一只鸡的鸡毛都烧完, 半个小偷都没召唤来。只听得一墙之隔的宿舍里,宋江和孙立似乎是喝了顿酒, 大着舌头互道晚安,各自回去休息。
阮晓露叹一口气,踩熄最后一点火星,回房睡觉。
这十几两银子砸出去,能不能听到个响儿,全靠造化。
一天疲惫,很快进入梦乡。
睡梦中,却似乎听到有人跟她 喊话。
“姐姐,姐姐。”
那声音又尖又细,带着窸窸窣窣的气音。
阮晓露一骨碌爬起来,耳朵贴墙壁,听不出声音的方向。
“果然是你!”她乐不可支,“我还以为这联络方式纯属迷信呢。”
“您别不信。”时迁的遇到略带埋怨,“祖辈传下来的法儿。”
阮晓露兴奋道:“不管隔多远,你都能有感应?”
时迁似是无语,沉默一会儿,才道:“自有左近的同行兄弟为我通报。”
阮晓露想问你们这些偷儿是如何联络的,转念一想,人家吃饭的本事,肯定不会轻易透露,她问也是自讨没趣。
“我就知道附近果然偷儿成灾。”她笑道,“我方才听人闲聊,邻家那个民宿,就有个人被偷了盘缠,眼下进退不得——是不是你干的?”
时迁笑道:“小人又不是嘛活儿都接。”
言外之意,他才不稀罕干这小打小闹。
阮晓露才想起来,时迁遵守师门规矩,一个月只能开张一次,其余时间,须得靠自力更生。所以他对任务的选择定然会慎之又慎。像那种偷个把旅客盘缠的事,肯定跟他没关系,多半是刚入行的小贼干的。
想到这,她忽然警觉。这个月,他作案了吗?
时迁似乎感受到她的紧张,细细的一笑,道:“姐姐多虑。梁山是东道主,今次小人不会让你们为难。”
阮晓露笑道:“这就对了。而且俺们今番安保严密,做了完全的准备。你就算打俺们主意,也只能是费力不讨好。万一失手被捉,可要吊起来示众的。”
危言耸听并没有达到震慑的效果。时迁礼貌一笑:“姐姐可有嘛活计介绍给我?”
上次阮晓露把他召来,透露线索,让他一举进账一千贯巨款。时迁习惯性思维,以为阮晓露今儿也是来帮他冲业绩的。
阮晓露摇摇头,也不知黑暗中时迁能不能看见,忽然道:“咱们算朋友吧?”
时迁不吱声,只在房梁上留下一道来回往复的脚步声,表明自己还在。
“我今儿遇到难题了,附近没人能帮我。”阮晓露继续道,“太守这老头执拗得很,非要请我免费住店。如果说是请我商议什么军机大事,派我做什么要紧任务,那我也认了;可那太尉明天定好了去拜娘娘庙,摆明了不需要我,他也非要让我呆着……”
絮絮叨叨,把自己的困境简单说了:宿元景当她是“关键证人”,随口一句话,让她留在驿馆不出去;张叔夜更是拿她当“质子”,梁山那边搞江湖团建,他怕控制不住场面,非要把她控制在城里才安心……
“我也没坏心思,就是想去参个赛。”阮晓露道,“但若是拍屁股走人,过阵子太守派人来查,看不到我的人,这说不过去……”
时迁静静听着,不时“啧”一声,表示对她的同情。
“姐姐心焦,我也理解。可小人不会变戏法啊。”
阮晓露道:“厨房里现成一只大肥鸡,热腾腾的汤,都给你!”
时迁声音尖了两个调:“我看起来像是缺这口吃的吗?”
阮晓露:“你在祝家庄迷路三天,饿得半死不活的时候,可比现在礼貌多了。”
“……”
她也不指望时迁记着那一饭之情。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牢饭,没什么好吃的。
阮晓露想了想,道:“我给你指个业务方向。看到西南大院里新来的大官了吗?那是东京下来的宿太尉。他刚下榻的时候,外头门庭若市,全是排队过来送礼巴结的。我马马虎虎听了一下,有城北的郑举人,有郓城的胡员外,有致仕的邓学士、郭侍郎……因着今日太尉到得晚,都被劝了回去,估摸明天后天才能受到接见……”
她放轻声音:“他们都备了厚礼哦。”
时迁笑道:“今日济州太守拜见了太尉,也送了不少礼吧?”
“啊不不不行,张老头的礼物你不能碰。”阮晓露公私分明,马上替张叔夜说话,“况且他为官清廉,估计也送不出什么贵重东西。你还是去祸害别人吧。”
时迁小小的“嘁”了一声。
“姐姐莫要戏耍于我。”
“我说的那几个人,不是富豪就是官宦,偷起来肯定比寻常平民要难,说不定比俺们梁山还难。”阮晓露笑道,“你要是搞不定,也别赖我……”
时迁冷笑几声。忽然,阮晓露听到身边滴溜溜几声清脆响声。原来是自己刚才跟于婆玩过的三枚红漆骰子,原本好好的收在盒子里。此时却被人从高处掷下,在她面前转了几圈,排成一个“满盆星”。
阮晓露大怒:“没让你动人家的……”
“多谢姐姐指路。”时迁的声音跳跃,顷刻间已在远处,“那鸡你留着吃吧,我去也!”
阮晓露:“……”
合着来我这空手套情报呢??
她也追不出去,只能往榻上一躺,放空闭眼,假装自己请了个专业陪聊。
一天忙乱,情绪上大起大落,她也累得不轻。但一合眼就开始做梦,迷迷糊糊听得外面更鼓响了几次,睡不踏实。
忽然,听得耳边墙壁似乎被人笃笃敲了两下。
这时迁惯会扰人清梦。她半睡半醒,翻个身,觉得身边似乎有人在呼吸。
近在咫尺。
霎时间,阮晓露整个人僵住,一时间白毛汗从后背到头顶,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约莫几百下心跳过后,才敢慢慢睁开眼。
借着窗缝里微光,只见跟自己肩并肩,榻上睡着一个人!
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但见胸膛起伏,好梦正酣。
阮晓露轻声叫:“锦儿?”
锦儿蓦地睁眼,就要惊恐大叫。阮晓露立刻捂住她嘴,轻声道:“是我,是我,我是小六,不是坏人。我不会伤害你。”
锦儿听出来她声音,茫然四顾。
“我怎么在这儿?”
阮晓露哭笑不得:“该我问你,你怎么在这儿?”
锦儿恍惚揉眼:“不是你叫人把我带来的?”
阮晓露:“……”
时迁这厮,太过分了!
她问:“可是个声音尖尖的,似男又似女,讲话腔调有些奇怪的……”
锦儿点点头,回忆了片时,道:“我洗了娘子的衣裳,刚睡下,枕边有个声音问我,说阮六姑娘遭了困难,问我肯不肯帮忙。你们梁山那么多能人异士,我以为是你派来传话的,也不惧,随口就说愿意。阮姑娘跟我家交情匪浅,叫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那人却不答话,我唤了几声,不见回音,忽然又困,以为是做梦,合眼便睡着了。醒来后,就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阮晓露无言半晌,告诉她:“这是驿馆,离府城几十里地呢。”
时迁带着个大活人,在济州城里飞檐走壁,又夜奔了几十里,居然无一人知觉。相比之下,把锦儿无声无息地放进她房间,到显得没那么神乎其技了。
阮晓露跟锦儿略略解释了前因后果,不禁感叹:“有这等本事,只当个偷儿,是江湖之幸。否则,要是他改行当杀手,做一些白昼杀人、闹市提头之类的案子,谁拦得住哇!”
窗纸外的树枝轻轻一晃。有人怪声一笑,道:“我晕血。”
锦儿叫道:“就是这个人!”
“多有冒犯,”时迁的声音已经在数丈以外,“小的还有事,先走了。姐姐们好自为之。”
阮晓露点个小灯,拿凳子挡了火光,和锦儿面面相觑。
锦儿小心道:“所以……”
阮晓露忽然发现什么:“你伤风了?怎么声音低沉了些,倒挺好听……”
锦儿笑道:“天气热,我贪凉没盖被,今儿醒来就是个破锣嗓子……”
阮晓露:“……跟我的声音挺像!”
锦儿沉默片刻,改口:“……确实比我往常的声音好听些。”
阮晓露猜出时迁的意思了。随手从衣箱翻出一件外套。
“送你了,穿上挡挡寒,”她道,“太守想让我明儿一整天都待在这房间里不出去。你也看到了,这驿馆里下人差办一堆,我一走了之容易,房间空了,肯定马上就会被人发现。我也不想跟太守闹僵……”
锦儿逐渐从震惊中恢复,脑子开始跟着转,慢慢道:“让我冒充你?”
阮晓露:“正好你伤风生病,就安心在房间里歇一日。蒙个头脸,只听声音,那几个守门的婆子跟我一面之缘,多半瞧不出房里换人。她们会定时送来茶水饭菜,不会亏着你——怎么样?”
锦儿苦笑:“我人都在这儿了,也回不去啊。”
但还是担心:“万一穿帮,怎么办?”
阮晓露想了想:“我明儿午夜之前准回。如果出了岔子,我一人担着,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
锦儿点点头。别人空口白牙的许诺这么一句,她未必信;但阮姑娘多年信誉保证,跟她合作过的人,到现在为止,没有因此倒大霉的。
锦儿道:“明儿老相公出门,非要去梁山参加钓鱼比赛。娘子说不需要我伺候,给我放一天假。幸好如此,否则她明儿不见我,要着急了。”
阮晓露大喜:“也让人伺候伺候你。”
她自己事情繁多闲不住,让她在房里呆上一天,哪怕是泡一天五星级驿馆,也会觉得难以忍受;锦儿是丫环,整天忙于琐碎,让她无所事事地放空一日,却是求之不得。
阮晓露又和锦儿商议了几句细节,自己换了身利落衣裳,洗了把脸,轻手轻脚出到院子里。
四周都是风声虫声,人人睡得香。门房里鼾声阵阵。阮晓露先潜到厨房,扯一个鸡腿,狼吞虎咽的吃了,找个油纸,剩下的鸡包起来,栓个褡裢,带在身上。然后跑到墙边,寻个砖石凸起之处,轻轻巧巧地翻了出去。
墙外居然停着一辆簇新的马车,不像是驿馆的公共车马。阮晓露查看车具,上头刻着“邓府”两个字,不知是时迁从哪个大户人家顺来的。
她跳上马车,直奔梁山方向而去,感觉自己是奔赴舞会的灰姑娘。
黑色起伏的山峦飞速退去,月明星稀,晓风拂面。无比的凉爽畅快。
第 217 章
到了五更十分, 天色渐明,早起的小贩开始在路边摆摊。阮晓露驾着失窃的马车招摇过市,她没有时迁那等闹市中隐身的本事, 很快引起路人注目。
便有公人上去截停:“喂,兀那妇人, 下来!你是谁家娘子, 这车是谁的?”
阮晓露大声道:“紧急公务,去报讯的!”
那公人一头雾水, 愣了片刻,马车掠过他肩膀, 已经跑远了。
冲过两个官道关卡, 前头是个栅栏门, 冲不过去。阮晓露果断弃车, 在官兵反应过来之前钻进树林, 找棵树, 爬了两丈高, 猫在枝叶里。
值守官兵冲进来, 左右看看,奇怪:“那可疑女子哪去了?”
一人道:“此去南面五里,便是梁山泊势力范围。他们眼下正办什么武林大会, 上头说了,这段日子网开一面, 别管那些外地来的江湖客人。”
另一人道:“那就是了。多半是跑去梁山参赛的。不要管她。”
两个官兵值了一夜的班,已经呵欠连天,眼看就能收工, 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议论几句,给自己找足了理由, 便即回转。
阮晓露在树顶上远远听着,也心头一喜。她着急回山,抄的近路不太熟。眼下两个官兵正好给她指路,往南五里便好。
五里地顷刻跑到。日头已经炎炎升起。一片青草芦苇地横在前面,晨雾散去大半,大片水泊反射出明亮的光。
水边泥泞,无法行人。这里不是水泊梁山的惯常入口。阮晓露在梁山居住数年,极少跑到这个方向。
她计划参加的环山越野赛,定在午时半开赛。如果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也许有可能赶上。
她仿佛能听到水泊那头传来的欢呼彩声。只要有条船,她就能加入到那欢呼中去。
身边港汊纵横,芦苇荡荡。不远处的竹林之外,隐约一个杏黄色酒招儿,那是梁山的作眼酒店之一。看方位,应当是李立掌管的西山酒店。
阮晓露轻呼一口气。先赶到酒店再说。
但脚下没路,只有泥泞没踝的水岸,生着密密丛丛的芦花。阮晓露想了想,摘下几束芦苇叶子,牢牢包好腿脚,涉水前行。
一脚下去半脚泥,水中时有小小的漩涡,还有滑溜溜的碎石,让她的步伐格外艰难。幸而她在水泊居住日久,熟习这种沼泽地形,懂得通过观察芦苇的生长方位,避免明显的沼泽陷阱。
深一脚,浅一脚,拽着一束束芦苇,走到气喘吁吁,回头一看,方才挪动半里。
此时回头也不值当。她原地站立,歇了一会儿,攒足力气,再次拽开脚步。
她心里想的已经不是“我要参赛”。一股不服输的劲儿顶在心口。她阮晓露认定的目的地,没有半途而废的可能。今儿就算拿手划水,她也要划回去。
终于,周边逐渐干燥,脚底踏上树根岩石,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一头扎在酒店门口,
“哪个兄弟值班,”她有气无力地说,“给俺打点水,洗洗……”
大腿以下都是泥,一步一个泥脚印。
没人回应。阮晓露除下脚底防滑的芦苇叶,自己推开酒店门,发现里头只有一个值班的老喽啰。
昨天还人潮汹涌的店面,今儿门可罗雀,冷清得很。
“掌柜的带着几个小二,今天都有参赛项目,已经上山去了。”老喽啰老眼昏花,又耳背,没认出她来,只道她是寻常游客,慢吞吞地问,“姑娘尊姓大名,哪里人氏?你要上山,今儿可来得晚了。所有的渡船都载人了,这里没有船。要不你等等?”
阮晓露设计了细致的大赛规范,不论何时,各个服务点都要留人。但流程归流程,真执行起来,一群江湖老粗还是率性而为,能执行个百分之五十就不错。
今天是第二日比赛,又已经快到正午。酒店负责人李立只道不会再有游客前来,派个老喽啰看店,自己带人倾巢而出,去实现武林梦想去了!
阮晓露在酒店里等了些工夫,自己打桶水,好歹冲掉腿脚上的泥。
酒店全无服务人员,自然也不供餐饭。她吃了几口自带的炖鸡,不见船来,哪坐得住。
跑到水边,扯起嗓子喊:“有人吗?来艘船!”
自然无人回应。水边声音甚杂,风声、水声、虫声、鸟声、草木树叶之声……搅碎了她的吼声。
她灵机一动,径直走到后堂,轻车熟路地掀开一块地板。
那老喽啰目瞪口呆,也不敢拦她:“姑娘、姑娘怎知……”
地板下面的暗格里,存着几张弓,一束号箭。只要将箭射入水泊,在空中散出烟雾、摩擦出声,临近的放哨喽啰看到,便会摇船前来接应。
如此报信,像个小小的烽火台,晴朗之日,数里之外都能受到讯息。
可是当她站在空荡荡的码头,试图弯弓搭箭之时,才意识到射箭没有想象那么简单。虽然她手臂肌肉足够,也知道如何用腰腹发力,毕竟没有真正拆解过动作,实战经验为零。
她学着花荣的姿势,试着发了枝箭。不巧水边风大,这箭离了弦,就完全不按预定的方向走,飘忽着扶摇直上,直奔旁边树林,射下来一个大马蜂窝。
“啊,快跑!”
阮晓露连忙拉着那老喽啰躲进屋里,半天才敢出来。
本事用时方恨少。在梁山这几年,光顾着健体防身,完全没想到练远程技能!
不过话说回来,射箭是官方半垄断的军事技能,普通百姓哪有机会练习。市面上一般买不到弓箭,也请不到专门的师傅。阮晓露一身草莽杂学,却难以摸到射术的边儿。
四方酒店的几位新老负责人,不管出身如何,都在山上受过花荣的专业培训,苦练数月,方能上岗,确保射出的响箭又准又远。
她问那老喽啰:“你会放箭吗?”
老喽啰愣愣地看着她,拾起个扫帚开始扫地。细瘦的胳膊颤颤巍巍,几斤的扫帚拿不动,脱手好几次。
“……算了。”
阮晓露拿起那硬弓研究,琢磨如何能提高准头。
“店家,店家!敢问去开德府、相州,是走这条路么?”
有旅客推开门,进来问路。
老喽啰蹒跚开门,迎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一身筋肉,甚是结实,挑着个大担子,想来是远行之客。
“客人是打尖还是住店?”老喽啰慢条斯理地问,“是吃牛肉还是羊肉?打多少酒?”
那少年生得黝黑面皮,方脸大耳,貌似粗疏,言谈却甚是礼貌秀气。他见那老喽啰耳背,也不恼怒,提高声音,耐心再说一遍:“老伯,去相州的官道,是西边还是南边?”
阮晓露接过话头:“南边。不过往前三十里都没酒店,你带足干粮了吗?”
看了看这少年,又一怔:“你脸上……”
那少年额角明晃晃起了个大包,红彤彤的肿着。
“方才忽然撞上 几只马蜂,我不合被蛰了一下。”他不好意思笑道,“无妨,我把刺挑出来了,也不是太疼。”
阮晓露看着他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深感良心不安。
转身跑去厨房,找了袋精制淮盐,舀了开水,飞快配了一碗生理盐水。
因着制作运动饮料的经验,她手感颇为准确,用不着天平秤杆,浓度也能掌握八九不离十。
“拿着洗洗。”她把盐水塞给少年,“减轻一下过敏反应。”
少年又惊又喜:“世上好人多。”
阮晓露难得有些脸热,赶紧略过这个话头,问他:“从梁山下来的?”
那少年惊奇:“你怎知……”
随后意识到什么,难为情地笑笑,借来柜台上剪刀,摘下了手腕上的红布条。
“蒙各位英雄招待,收获良多……”
阮晓露忽然又看到那少年挑的一堆行李里,似乎叠放着一张弓。她来了兴致,问:“是去射箭的?昨天参加射箭比赛了?小兄弟,你尊姓大名啊?有师父吗?”
她想,这人年纪幼小,担子里也没有利物彩头,多半只是去凑个热闹。然而小小年纪就学了弓箭,还敢独闯梁山,这小孩哥也不简单。
不过,阮晓露心里把他当江湖同道,说话自来熟,这少年心里大概还回响着爹妈的“不要跟陌生人讲话”,并未太热情地回应,只是又腼腆一笑,解释道:“我有师父。我师父收到江湖朋友寄送的大赛入场券,他年事已高,不愿离家,就让我来见见世面。”
看了看天色,又匆匆道:“我得走了。谢姐姐指路、赐药。”
“等等!”阮晓露举起一把响箭,笑问,“既然你会射箭,可否帮我个忙?我给你备点干粮。”
那少年接过弓箭:“但说无妨,我不要你的东西。”
阮晓露向水泊一处指指。
“朝空旷处射一箭,越远越好。但是注意不要完全顺风,否则出不来太大的响声。这弓特别硬,你要小……”
只见那少年随随便便一拉,微微扬手,一支箭呼啸着穿过劲风,消失在水泊上空。
阮晓露还在絮絮叨叨:“……你要小心别伤着自己,我刚才就差点手指头崩掉了……”
她目瞪口呆,听到风声送来一阵呜咽般的响笛,声音转瞬即逝。
她也见过不少次梁山好汉放响箭。但不论是朱贵还是李立,都绝对没射出那么远过!
阮晓露愣神半晌,问:“你参加射箭比赛,怎么一个名次都没拿到?”
看他两手空空,连个参与奖都没有。
那少年问她:“还需要再远点吗?”
阮晓露呆立片刻,跑到账房柜台上,抓起一张纸,匆匆写了几个字,大意是自己赶时间回到梁山,眼下在西山酒店,赶紧派艘船来接俺!
一支响箭的信息量有限,不知对面的哨兵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如果能送封信,那就十分完美。
“看到雾里那杆高高的旗杆了吗?”阮晓露激动得有点结巴,“那是水寨外围的岗哨,大约离此处三百步远。你要是能把这箭射到那旗杆之上,我……我包你回家的盘缠!”
说着,将纸条卷起来,封入竹筒,牢牢栓在一支箭上。
那少年有点好笑:“你真这么着急?”
他自己赶时间回家,然而见到旁人焦虑,也颇有耐心。况且对他来说,阮晓露提出的这个要求,是个他从没试过的挑战。
水面上的晨雾已经完全褪去。阮晓露算算时间,第二天的比赛应该已经部分开始了。她如何不心焦。
然而表面上还是要礼貌:“做不到就算了……”
那少年被她激起好胜之心,笑道:“谁说做不到?只是若射箭太过大力,势必对弓有所损伤……”
“无妨,无妨!”阮晓露连忙道,“这种弓,俺们寨子里论斤称!”
那少年点点头,“只是这么远的距离,准头不能保证。你多备几副弓箭。”
说毕,拎起弓,走出酒店,寻了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扳着树枝,灵活地爬了两丈有余,骑在一根粗枝上,手搭凉棚眺望片刻,又伸两只手臂在前,手指屈伸,计算角度方向。
看他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哪像个初涉武学之门的后辈,倒像个沉稳睿智的将军。
阮晓露从来不知,射箭运动还有这些门道。她看花荣炫技时,从来都是随手一箭,几乎不瞄准,就打下个大雁梅花鹿来。
可见门派不一样,训练方法不一样。但不知这少年的师傅,却是何方神仙?
那少年计算完毕,就站在树枝上,却倚上树干,用一只脚蹬着那弓,慢慢拉弦,搭上箭。
阮晓露屏住呼吸:“你当心掉下来……”
啪!
一支快箭劈开空气,疾驰而去,顷刻间消失成一个黑点。在巨大的拉力作用下,弓弦瞬间绷断。
那少年灵活躲开,叫道:“再来一张弓!”
阮晓露从暗格里抱出三五张弓,抛给他一张。他用同样的方法,又射出一支箭。这次,整张弓分崩离析,折成几节,天女散花一般落下来。
第三次,箭射出去,他脚下的树枝蓦然折断,连人带弓坠了下去。
阮晓露早在下头铺了几张软垫。那少年丢到坏弓,空中两个翻身,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软垫上滚一圈,站起来,喘口气。
“三枝箭,应该有射中的。只是毁了你三张弓,实在过意不去。”
他口中抱歉,眼中却兴奋异常,连带方才被马蜂蛰的大包都熠熠发光。
这要是他自己的东西,哪敢这么随便糟蹋?借着这次机会,他也挑战了一次极限,还不用赔人家的弓。
那老喽啰后知后觉地跑来,看到地上三张破弓,怒从心中起,揪住那少年就论理。
阮晓露劝开老喽啰,上下打量那少年,慢慢道:“壮士尊姓大名?你这等本事,我在江湖上不可能没听说过。”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那少年笑道,“在梁山参赛时,常听人说起有求必应的阮六姑娘,想必就是姐姐你了。幸会。我真的要走了。”
阮晓露歪头看他。你既然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俺把你的事情在梁山稍微一宣传,就能让你江湖扬名,以后你走到哪儿都受人膜拜?
算了算了,这孩子估计怕生。
“干粮还是要带点,”她笑道,“到了市镇,别忘了赎一剂治蜂毒的膏药……”
水面上一声唿哨,一艘船破水而来。一个大汉立在船头,持蒿只一撑,就滑行到她身边。
“六妹,辛苦了。上船。”
阮晓露怔了一下,笑逐颜开:“怎么是你呀?”
“找了你一夜。”李俊撩起衣襟擦把汗,撑蒿掉头,“上船!”
第 218 章
小船离岸一丈远。阮晓露看也不看, 助跑一跃。到了半空,身子刚往下落,李俊伸手挽住她胳膊, 用力一提,给她续了个力, 直接站在船上。
小船船尾一沉, 她捡起舱内一把桨,跟着李俊的节奏猛划。
“也亏得你能找到这儿来。带我回山!快!”
此处人迹罕至, 并非水军定点巡逻的地方。若非那少年一支箭,李俊不知要在水泊里转悠到何时。
李俊依言, 一把撑出数丈, 笑问:“是谁把号箭射上哨亭旗杆的?你会飞了?——呀, 怎么身上湿的?”
“别提了, 跋山涉水。”阮晓露道, “你别不信……”
转回头, 刚要介绍新认识的神射手, 却见那少年已经挑了担子, 走得远了,回头朝她拱手。
阮晓露目送他走上乡道,只好失落地招招手。
李俊顺着她目光望去, 忽然看到那少年的背影,居然一眼认出, 神色微动。
“这不是昨天射箭比赛的冠军?少年英雄,一鸣惊人。只是今儿说要赶路,非要下山, 你们寨主大哥留了几回,都没留住。”
阮晓露:“冠军?”
第一反应, 我就说嘛!这么牛掰的技术,不可能连个名次都得不到!
“那他怎么没带利物奖品……”
李俊道:“他说他一个人带不走,也不想雇人,请人送给来帮忙的乡亲了。”
阮晓露感叹一声。随后又不解。
“花荣也没赢过他?”
这可有点魔幻啊!
她道:“细细说来。”
水面开阔,左右望去都是同一片景色。若非经验老到的水手,顷刻就会迷失方向。
李俊一心二用,一边注意日头角度,一边道:“昨儿那射箭比赛,你没看,真真可惜。你也知道,那比赛是花将军设计的规则。他说,光站着射箭太无聊,太简单。他不仅要比准头,还要 比实战……”
“这个我知道,”阮晓露道,“还有校场骑射、穿越障碍、越野打靶……花荣挺会玩。”
花荣艺高人胆大,设计了一套堪比实战的射箭障碍赛,以激发选手们的精彩表现。场地里准备各种不同的标靶,以颜色区分难度,射中即可得到相应颜色的串珠。选手们需要依据地形和情况花式射箭,过关斩将,最后统计每人射下的串珠颜色数量,再减去犯规罚分,再以完成时间来进行校正……最后比较总得分。
具体的校准规则,阮晓露也没太弄懂。只知花荣找到蒋敬,设计了一套简单精密的计分表,就连文盲也难以算错。
花荣自己当然也会参赛。他自知箭术高超,不管玩出什么花样,多半也能稳拿第一。
“可是偏碰上了江南来的庞万春。”李俊道,“那个人的箭法你也知道,和花荣不相上下,是个劲敌……”
阮晓露马上想起什么:“他们没再和你……”
李俊看她一眼,“情同手足,亲密无间。”
“算你们识相。”她笑道,“后来呢?”
“开赛以后,这两人一直战况胶着。”李俊道,“你拿一分,我拿一分。骑马的时候互相别,越野的时候互相挡,每次拉弓,都要抢那个分值最高的靶心,唯恐让对方占了便宜去……”
阮晓露手上划船不停,心里想象李俊描述的战况,禁不住眉花眼笑:“那肯定很精彩吧!”
“好多人嗓子都喊哑了。”李俊道,“还有观众冲破阻拦,跑到场地里给他们鼓劲的,被误伤了两个。好在都签过生死状,没讹上你们。”
阮晓露听得兴高采烈,心想,没有录播回放,太遗憾了。
又想:趁记忆新鲜,赶紧组织人手回忆,让萧秀才把过程写下来。以后当教学材料。
她问:“能分出高下吗?最后谁争得第一?——啊,不对,他们谁也没夺冠啊!”
李俊道:“花将军和那庞万春你争我抢,百般的拉锯,谁也不让谁。最后算分数的时候,确实比旁人都高一大截。可却另有一个人,居然排在他俩之上。观众当时都在留意他们俩,没人注意那个小兄弟……”
阮晓露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谁让他俩只顾争斗,没注意全场局面。”
花荣自己设计的赛程,要夺冠,除了射箭要准,还需要具备一系列的军事技能、应变技巧、以及充分的全局观。可是到了场上,他自己却只顾着跟庞万春一决高下,忘记场上其实还有一个黑马小将,正在步步为营地上分。
小船驶入陌生港汊,李俊拨开芦苇,眺望远处,辨别方向。
“那岳飞年纪小,其他选手也不带他。他只一个人,既没抱团,也没跟人乱争乱抢,直到最后算分的时候,他拿出的红串珠比别人都多,着实惊人……”
阮晓露一个大激灵,船桨掉下去一只。
“你说他叫什么?”
李俊随口道:“姓岳,名飞,哪里人我忘了,回头在名次簿上应该能查到……哎唷!”
阮晓露顾不得别的,用仅剩的一只船桨往水里一杵,掉头便回。李俊猝不及防,身子一个大晃,好在下盘稳,好歹没落水。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李俊哭笑不得:“找谁?岳飞?”
他用竹蒿轻轻一别,给阮晓露火热的脑袋刹了个车。
“去干什么?请他上山?”
阮晓露:“……”
李俊:“他还有家可回呢。”
自古混□□的,风险高,收益小,稍不注意就脑袋搬家。除了极少数脑子不清醒的中二少年自甘堕落之外,其余的大多是走投无路,逼上歧途。
李俊也不例外。因着不能忍受官府盘剥,这才铤而走险,在违法的道路上一路走到黑,知道其中的艰辛苦楚。
他也知道,能像他这样混出名堂的是少数。大多数绿林中的小鱼小虾,最后都默默无闻地湮灭在江湖之中,成了别人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像这个叫岳飞的小孩,既然有家可回,有路可退,那就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何必抛家舍业,做个社会弃子?
阮晓露赶紧澄清:“我不……”
她哪敢把岳飞哄上梁山当反贼,罪过大了。
想了想,看着远近水波纹,忽然心绪宁静,笑道:“你说得对,不打扰他。他说他家住相州,万一以后有事,我也知道去哪找他。”
只是,说归说,还是忍不住拼命搓手跺脚,嘻嘻傻笑。
岳飞帮我射箭哎!
没想到他年龄这么小,手劲倒是真可怕!
智谋也不错,有大将风范!
随后笑容垮下来。未来的中兴大将,被她害得让马蜂蛰了,那么大一个包,也不知有没有后遗症……唉呀妈呀……
李俊见她状态飘忽,有点莫名其妙,提醒:“妹子,你还上山吗?”
阮晓露清醒过来:“上山,上山。”
趴上船帮看看,丧气:“船桨让我丢了一个。”
李俊叹口气,接过那只单桨,坐到船头,任劳任怨地摇起来。
阮晓露半夜奔波,又是疲惫,又是兴奋。此时看着李俊单调的摇船动作,心情宁静,闭眼就想补个觉。
只是身上湿淋淋,被贴着水面的凉风一吹,连打冷战,睡不踏实。
李俊脚尖掀开船板,示意她往里看。她捞出一叠干净衣裳。
“我走得急,胡乱找了些,不知尺寸合不合适。”
花小妹负责的后勤组预料到比赛激烈,也许会有选手衣衫损毁,因此在志愿者服务点里存了些结实耐用的备用衣裤,供人临时替换。李俊猜到她一路狼狈赶回,估计没法保持优雅,多半得泡水,因此申领了一套干衣,带在船上。
阮晓露看看那衣裳,倒是利落劲装,正合她意。
笑道:“这船也没舱,也没地方换呀。”
李俊道:“方圆一里都没别人。我不看便是了。”
说着回过头,专心看前方,一只水鸟被浪花惊飞,扑棱棱贴着船帮飞走。
阮晓露无话可说。确实,这里还属于水泊后身,基本上是无人区,谈不上透露隐私。如果不怕被大鱼大鸟窥视,在这儿换衣服是最优选择。
但是……毕竟是天苍苍,野茫茫的开阔地段。水里有大鱼,空中有飞鸟,身边绕着嗡嗡的小飞虫。要在这美好的大自然里宽衣解带,总有种耍流氓的心理错觉。
阮晓露湿衣贴身,愈发寒冷。一横心,解开腰带。
“不许回头看啊。”她警告,“否则俺赖上你,你明儿别想出水泊,以后就留在山上当牛做马……”
李俊忍俊不禁:“能换个说辞吗?你这样说,说的我很想回头啊。”
阮晓露心说那怎么办。对别人还能威胁一下“否则把你踹进水里喂鱼”,对李俊来说这也没有任何威胁性呀。
她拿旧衣抹掉身上的水珠泥土,飞快套上贴身抹胸衣裤,做贼心虚地左右看看,果然四处无人,心里安全感回升,出一口气。
“好啦。”她道,“可以了。”
李俊听着后头声音,不买账,依旧看着前头,绕开一丛芦苇。
“你休想赚我。”他声音带笑,“把外衣穿上。”
阮晓露心说这算什么,她以前跑铁三的时候,穿的运动服比现在清凉多啦。
她好不容易练出的漂亮腹肌,他不看是他的损失。阮晓露披上罩衫,又套上旋裙,再次道:“好了好了。”
李俊问:“真穿好了?”
船板下取出一支烟花,划火折点燃,在空中炸出一缕红烟。
不一刻,远处深港水汊里,一支同色烟花燃上天,表示回应。
李俊揣回火折,握桨蓄力,渔船荡开数丈,重新起了速度。
阮晓露看看那船,又乐了:“你从哪搞来的龙舟?”
此时才发现,李俊撑的这艘渔船,船帮漆了梁山水军的编号,可偏偏今日盛装打扮,船头挂了个红绸,钉了个小小的木质龙首,表明是今日龙舟赛的专用赛艇。
李俊眼中微现得色,道:“几乎所有船只都去征用作龙舟了。幸好我提前报名参赛,才弄了一艘出来。水泊里都找遍了。正想回去歇歇,就看到射来那支箭,才知你被困在西岸……”
今日正好是五月初五。在设计赛程的时候,筹委会就应景地把“划船大赛”改成了龙舟比赛,并且作为一个群众项目,邀请所有游客参加。
水寨的渔船都被临时化了妆,改成龙舟的式样,聚在金沙滩前面比赛。正因为此,今日水泊里闲散船只稀少,阮晓露到达西山酒店时,才半天等不到船。
阮晓露:“那、那你比赛怎么办?”
李俊没理会这话头,道 :“游泳竞速已经快要结束,你要加入也来不及。但环山越野赛尚在准备当中,我送你去起点。”
阮晓露愣了一会儿,代入运动员思维,见他为了接应自己,直接放弃了比赛,第一反应是绝对不行。
“你快回去!还来得及!我可以迟点……”
李俊笑道:“除了你们梁山那几个水军头领,其余参赛的都是庸手生手,我跟他们比,有什么意思?”
他本就是来玩票的。在他看来,和一群菜鸟同场竞技,乐趣不大。
水泊中间浪滚浪。船桨带出一簇簇水珠,因着天气炎热,水珠落在人的脸上身上,倒是颇为凉爽。
李俊靠着一支单桨,让小船跑出了风帆战舰的速度。这么行了十数里,饶是他钢筋铁骨,也不觉疲累,额角脖颈满满浸得是汗,胸膛大幅起伏,速度慢慢降了下来。
忽然,远处有人喊:“姑娘!阮姑娘!”
张顺站在一架帆板上,静悄悄地破浪而来。他身后,三五架帆板列成整齐队形,上面的喽啰训练有素,围拢过来。
第 219 章
“军师说你跟着太守下山公干, 怎么又回来了?”
张顺的声音倏忽接近。帆板掠过阮晓露身边,一个漂亮的急停甩尾。
阮晓露大喜:“你怎么也没参赛呀?”
李俊见了张顺,马上丢下那桨, 筋疲力尽地往船帮上一靠:“啧,来得真快。”
今天有好几个水上项目, 原本都是张顺的强项。但江湖上都知道他的特长, 任何沾水的项目,有他在, 旁人别想争第一。如果他一项项都报名参赛,其他选手如何提得起精神拼搏?
于是大伙轮番游说, 让张顺做了水上项目总裁判, 给他戴了一堆高帽, 送了无数名誉头衔, 哄得张顺高高兴兴, 从运动员转为裁判员, 兼做救生员, 别人比赛, 他也忙得不可开交。只是看见李俊发的烟花讯号,知道是紧急事态,拼着擅离职守, 也要过来接应一下。
“回山是吧?好说!”
张顺从怀里摸出一束同款烟花,点燃了, 放飞上天,炸出小小红光,表明自己的位置。
此处离梁山越来越近, 人员也越来越密集。信号发出之后,不必传得太远, 就能被人捕捉到。几次传讯,便如一个个移动的烽火台一般,将阮晓露的位置越来越精确地传递到山上的指挥中心。
张顺一声令下,帆板小队抛出绳索,系在小船周围。张顺指挥几个喽啰操帆转向,几个帆板拖着那缺了桨的小船,飞快前行。
眼下西风正盛,风力比人力快得多。
李俊终于得以休息,揉揉酸痛的手臂,来到船尾,轻轻地掌舵。
还不忘跟张顺商量:“刚才一只船桨掉水里了,能帮忙找下吗?”
……
几艘帆板带着渔船,飞快地绕了四分之一个水泊。风声送来隐约的人声,终于接近了龙舟赛场。
只是水泊里风向凌乱,几个操帆的喽啰逐渐开始力不从心。一阵风浪乱流,扑通扑通,有人开始落水。整个帆拍进水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上来。还有人居然爬不上板,半个身子伏在板子上,气喘如牛。
张顺脸黑。本来想炫耀一下他这个帆板精英小队的。没想到手下兄弟忒不给面子。
“起来!都起来!你们是做救援的,真有人溺水时,像这么磨磨蹭蹭,人早死了!”
驾着自己的帆板现场教学,又一人推了一把,给了个初速度,帆板队这才歪歪扭扭地重新上路。
如此多时。船队在水泊深处横冲直撞,蹭着芦苇、滩涂、礁石和卵石滩的边儿,和无数险情擦身而过。终于,在兜头闯进一大片竹林时,帆板上的喽啰顶不住这难度,扑通扑通,如下饺子,全都掉了下去。
李俊长身而起:“我歇够了,多谢!”
他扯断那几条连接拖船的绳,竹蒿大力一送,渔船扎进茂密的竹林,钻出来时,阮晓露“哇”了一声。
只见前方水面宽阔,豁然开朗。原本静谧的水泊,忽然间人声鼎沸。水上横七竖八,赫然漂着几百条船!
都漆了红首,做成龙舟造型。有的船上仅一人,有的二三四人,速度不一,方向各异,有的横冲直撞,有的在原地打转,有的眼看就要相撞,两船上的人各自尖叫……
阮晓露愣了半晌,笑得弯腰:“这就是龙舟赛场?”
李俊回头,颇为无奈地笑道:“原本只让会水的参赛。你二哥想的主意,非要大伙同乐。只要穿上救生衣,都可以去划龙舟……就成这样了。”
果然,阮晓露再细看,船上七成的“参赛选手”,腋下都套着个梁山特色羊皮救生衣,吹了满满的气。
可想而知,有救生衣这样保命神器,来访的游客们有恃无恐,争先恐后地报名龙舟赛,体验一把当“水洼草寇”的乐趣。
而偌大一片水上赛场,由于选手人数激增,一下子挤了几百条船,虽然规定了航行路线,但参赛的大多是生手,划船划的一塌糊涂,连方向都没法控制,自然“交通事故”频发。
忽然有两艘船撞在一起,一个人不慎落水。因着穿了救生衣,立刻自动浮在水面,等待水寨喽啰救援。
夏日的水温清凉舒爽,那落水的不但不慌,还作势洗起澡来,船上的同伴大声嘲笑,水面上一派欢声笑语。
阮晓露看得目瞪口呆,算是明白了,李俊为何放弃参加这样一场比赛——确实完全无法发挥。
李俊驾船,飞速劈开水面,朝那一片乱糟糟的渔船直冲而去。
“让一让,让一让!我这里有急事!”
一条离得近的船上,有人大声惊叫,却是小旋风柴进。他在武功方面属于叶公好龙,喜欢资助别人练武,自己却练得稀松平常。此次前来梁山,主要是来观赛,没想着亲自上阵。不料赛事太精彩,他看了两天神仙打架,心里痒痒。终于,在龙舟赛开始前夕,下定决心,领了个救生衣,打算过一把做好汉的瘾。
谁知第一次参赛就折戟沉沙。不仅这船不听他使唤,还有别的船来撞他!
柴进手忙脚乱地摇桨,可是那船完全不听他指挥,要往左,它却往右;要后退,它却向前。慌得他手足酥麻,心想,自己危矣!柴家宗庙要断了!
还是李俊眼疾手快,用竹蒿用力一荡,荡开柴进那趴窝的船,溅他一身水。
阮晓露趴在船尾,高声道歉:“柴大官人,冒犯了!是我急着回山,你别怪!”
李俊对其他阿猫阿狗可没那么客气。横行无忌地硬挤出一条航路,掀翻了三五条船。几个套着救生圈的脑袋在水上一沉一浮,莫名其妙。
有人破口大骂:“奶奶的,你不看路啊!终点在那边!”
李俊回应:“抱歉!不过反正你也赢不了!”
那人骂得更厉害了。
忽然,一条宽阔的大船硬顶过来。那船上盘腿坐着个膀大腰圆的光头和尚。他腋下套了个两件系在一起的、硕大的救生衣。泛白的羊皮裹在他胸围四周,好像空中漂浮着一个大号的棉花糖。
鲁智深一边使巨力扳桨,一边大呼小叫:“哎呀呀,停不下来了!谁来帮洒家停个船!”
阮晓露眼看鲁智深的光头在视野里迅速变大,慌得出了一头汗,连忙趴在船舷边,大声指挥:“师父!别动船桨了!倒退,倒退!桨插进水里,往后拉!……”
鲁智深手忙脚乱,完全不理会她的现场教学。阮晓露闭上眼睛,只听一声巨震,鲁智深那失控的船头将李俊的船拦腰截断。两艘船迅速开始进水、下沉。
鲁智深大喜:“果然帮洒家停了船。谢了啊,李帮主!”
他往后一靠,咔嚓咔嚓,又压碎了几条船木,整个人慢慢浸入水里,借着救生衣的浮力,往后一躺,漂在水上,看着大鱼在自己腿下游来游去,呵呵大笑。
李俊脸色一黑,压下无数骂人话,下令:“弃船。我随后去找你。”
阮晓露不用他说,在湖水没脚之前,已经跳上几尺以外的另一艘船。船上的参赛选手她倒也认识,匆忙打个招呼:“石秀大哥,你也来凑热闹?”
石秀握着双桨,脸上青筋暴起,牙齿咬的格格响。
他本来在专心研究操船,也已经颇有心得,能控制船只直线前行,船头不会乱晃,也不会左□□斜。
正得趣,没想到此时从天而降一个大姑娘!
要不是他躲得快,险些让她投怀送抱,毁坏自己清誉!
阮晓露感受到满船 杀气,迅速改口:“我走我走。”
李俊跃到了穆弘穆春的船上,此时已漂得离她半里地,帮不上忙。阮晓露瞄准一丈以外的一艘船,跳了过去。
这船上是个不认识的暴躁老哥,见她冒然登船,也不问缘由,抄起船桨就打。
附近却没有船可跳了。阮晓露跳跃着躲开两桨,第三桨眼看要敲她大腿,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船桨,横在她身前。
“赛中无故打架伤人,” 阮小七暴躁开喷,“也不看你惹的是谁的姑奶奶!小的们,给我把他逐出去!”
阮晓露大喜:“七哥快来!”
跳上阮小七的船,总算喘口气。
阮小七冲她发牢骚:“你去哪了?也不见人影。二哥改了规矩,让人穿救生衣,几百条船一齐下水,这还怎么比!俺本来能拿第一名的!”
有道是,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划船高手如阮小七,陷在这菜鸟组成的船阵里,也是寸步难行。凭借高超的技术,见缝插针地扭来扭去,忙到满头大汗,才离终点近了半里路。
他正着急,忽然听见阮晓露的声音,干脆不比了,当即掉头来找她。
阮晓露打断他的抱怨:“这个以后再聊。我要赶紧回山,准备参赛!”
阮小七哼一声:“你看看日头,来得及吗?”
“好兄弟,总得让我试试。”她央求,“你不知道我为了瞒过那太守耳目回山,费了多大劲!”
阮小七大怒:“太守不让你回山?”
他站起来,船堆里望一望,手撮在一起,朝一个方向喊道:“五哥!别赛了!来接俺姐!”
阮晓露顺着那方向望去,果然,阮小五从一堆船里探出头,“我在这儿!”
她大喜,揉揉小七脑袋:“我走了!”
然后跳过几艘船,跳到阮小五船上。
“送我上岸!”
金沙滩已经出现在视野当中。她只要跨过这堆连环交通事故的渔船……
阮小五摇没几步,碰到一艘倒扣的船,又走不动。
这时候,何成摇着船艰难靠近,喊道:“是阮姑娘吗?上俺这来!俺送你几步!”
……
阮晓露从一艘船跳到另一艘船。有人莫名其妙,有人惊吓莫名,有人不欢迎她,觉得她拖慢了自己的比赛成绩。
然而也有不少人,听说阮姑娘要上岸,主动摇船靠近,用自己的船给她做踏板,让她跳上去。
反正比赛已经乱成一锅粥,自己耽搁片刻,似乎也不影响名次。
阮晓露好像一颗灵活的跳棋棋子,在风大浪急的水泊中如履平地,一点一点的接近岸边。
水里的参赛选手逐渐弄清楚了状况。知道有人着急上山,参加她梦寐已久的赛事。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在水面上。
“姑娘,这儿来!”
“小妹儿,上俺的船!”
“让一让让一让,我带阮姑娘走两步!”
……
最后一艘“龙舟”歪歪斜斜,带着她冲向金沙滩。她一个纵跃,跳上码头。回头一看那摇船的,眉花眼笑。
“谢谢你啊,秀兰大姐!第一次划船吧?”
齐秀兰朝她挥挥手,“可不是!本来还想换换口味,申请调来水寨玩玩。今天试一试,还是算了!老娘乖乖去酿酒!”
然后笨拙地停船,头重脚轻扑下地,“不赛了不赛了,累死我也!”
阮晓露轻跳两下,拽开脚步,沿着水边飞跑。
午时已过,离开赛时间不到半刻钟。她几乎能听到聚义厅前面敲锣,让选手各就各位……
扑通!
她脚下绊到什么东西,差点摔倒!
定睛一看,阮晓露大为惊奇:“鱼饵?”
有人在金沙滩边上钓鱼!
她刚才正是踩在一桶鱼饵上。
那钓鱼的大怒,回过头来,刚要骂街——
“咦,阮姑娘?”
“咦。张教头?”
阮晓露赶紧帮张教头收好鱼饵,有点难以置信。
“您真来钓鱼了?钓着什么了吗?”
张教头朝她微笑颔首,食指往唇边一竖,复回头看那青山绿水,一动不动。
第 220 章
再细看, 这一片水域里,岸边每隔数丈,都坐着个钓鱼的。有人在码头边, 有人在礁石上,有人藏在芦苇丛里, 有人掇条凳子, 坐在泥地里……
都是一动不动,持着钓竿, 好像庙里的泥塑。
阮晓露:“……”
钓鱼比赛也是“群众项目”之一。筹委会规定,选手必须使用水寨统一提供的土制钓竿和生态鱼饵, 但可以自行选择垂钓地点。只要有水寨喽啰管控之处, 都可以任意下钩, 自行发挥。阮晓露看看张教头身边的鱼饵, 估计他已经坐了一上午了。
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参加钓鱼比赛的, 多是江湖上打拼多年, 但始终默默无闻的前辈。他们许多人并不算苍老, 然而在大浪淘沙的江湖翻涌中,无疑已经退出了竞争,把位置让给更年轻力壮的后辈。
寻常的擂台赛、锦标赛, 已经不是他们的舞台。很多人听到梁山办武林大会,“钓鱼”居然也算个赛事时, 第一反应都是不信的。
然而事实摆在这儿,梁山的英雄们确实给江湖上各个年龄、各样水平的武人,准备了一个不需要太多悍勇蛮力的赛场。
一群中老年过气江湖豪杰, 坐在空旷辽远的湖光山色里,目光中现出久违的好胜之情。
虽然身边的木桶里大多空空如也, 但丝毫浇不灭他们的激情。
不光是江湖豪杰。甚至还有不少当地村妇,年轻的年老的,不知道“比赛”为何物,但知梁山今日开放,免费钓鱼,遂丢下家务,携着篮子凳子,兴冲冲地赶来报名,只盼晚上给全家加个餐。
这其中,还混着一个陌生的书生。他拣个清净的卵石滩坐着,微微驼着背,手里拿的不是钓竿,而是纸笔,垫在膝盖上,望着一派茫茫烟水,在那纸上信手涂鸦。
阮晓露嘴角翘起,大约猜到这是谁。轻手轻脚地绕过他背后,不打扰画家清思。
再走几步,忽然她眼一亮,看到——
“娘!哈哈哈哈,你怎么也来了,你这不是欺负菜鸟吗!”
阮婆婆一转头,白了她一眼,低声叫道:“跑哪去了,鬼丫头!小声点,鱼都被你吓跑了。”
阮晓露吐个舌头,嬉皮笑脸地从老娘身边绕过去。跑两步,看到个志愿者岗亭,顺手要了碗凉茶,回去放到阮婆婆手边。
与此同时,哗啦啦,一条大鱼出水。阮婆婆颤巍巍地站起来,在旁边一众选手的艳羡目光中,不疾不徐地收线,手法极其娴熟,目光极为坚定,矮小的身板挺得溜直,仿佛她才是武林盟主。
……
阮晓露跟老娘挥挥手,继续沿水边大路跑。路上注意避开钓鱼的。没多久,离开水边,开始上山。
路过西旱寨的小校场,里头一群人整齐列队,趴在地上,仿佛在进行什么祈雨仪式。
再细看,这些人姿势又不一样。大多数是真的趴着,精疲力竭,一动不动;而少数几个人,尚在坚持做标准俯卧撑。
小喽啰在旁边激动计数:“……九十九,一百!杨制使加油!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另一个小喽啰扯着嗓门,不甘示弱:“……一百零三、一百零四……武二郎加油!一百零五……”
“俯卧撑大赛”尚且胶着。几十位群众选手基本上都力竭而倒,只剩下几个梁山健将,尚在挥汗如雨地起起伏伏。
阮晓露正津津有味地侧头看,冷不防差点跟人撞上。
罗泰歪着脑袋,不满地看她。
“你怎么才来?环山越野赛都要开始了!”
阮晓露一言不发,加速几步,登上山巅。
“哎哎哎,大姐,”罗泰追上她,“你的参赛手环呢?你本来就迟到了,没手环,我不让你进的。”
阮晓露一怔,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
红色的参赛手环,好像昨天送给燕青了……
阮晓露想起什么,“我报名了,你看选手名单呀!”
罗泰笑着看她:“每个选手需佩戴红手环,才能允许参赛。这是筹委会集体定的规不是?小的执行规定,不能松懈。”
他当然知道阮姑娘报了名,也知道她是梁山的中流砥柱,最好别惹。但他今儿他在大赛中当值,分配了一个“检查手环”的芝麻职务,可得尽忠职守,绝不能放一个混子进去。
他倒也不是不信阮晓露的话,就是手头有点小权,享受一下刁难人的滋味。
阮晓露扬起下巴:“让开。否则我揍你了。”
罗泰身子微震,想起了当年被林冲叫去当陪 练,被她用“衙内愁”反复摔打的那个下午。
但他不见棺材不落泪,吃准了阮姑娘讲道理,还是站在路中央,好心告诉她:“手环丢了也没关系,你可以走流程,去水寨边的筹委会办公室,找负责人阮小六姑娘……”
流程背到一半,发现不太对,赶紧改口:“……找她的副手花二小姐,补办临时手环……”
阮晓露瞪着他。等流程走完,比赛早就开始了!
聚义厅前面的广场上,隐约传来晁盖的大嗓门。
“……这个环山越野赛呢,嗯,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比赛。嗯。咱们江湖中人,不能只顾好勇斗狠。武功是一方面,嗯,体力、智慧和勇气也必不可少。这个比赛是第一届全运会的压轴赛事,嗯,是我亲自参与设计的。假设你们需要传递紧急军情,需要带着这封信,翻越各种障碍,经过梁山的五个哨所,嗯,在每个哨所盖一印章。集齐所有印章,并且率先冲过终点线者,嗯,获胜……”
阮晓露听得心绪汹涌,活动手腕,打算物理上教教罗泰大哥什么叫变通。
“比赛开始!”
晁盖一声令下,空场上敲锣打鼓,一阵彩声如雷!
几十个越野赛选手如同蛟龙出水,如万马奔腾,齐头并进地冲下山路。
马上有人看到了路边互相呲牙的两个人。梁红玉叫道:“阮姑娘!我还以为你退赛了呢!”
有人力争上游,不为所动,目不斜视地跑了过去。然而也有不少人好奇地放慢脚步。
“咦,果然是她!”
“重新赛,重新赛!人还没来齐呢!”
“……什么,缺手环?用我的!”
几个参赛喽啰弄清情况,立马脱下自己的红手环,争先恐后地送到阮晓露跟前。
“俺可以不比赛,反正拿不到名次,阮姑娘必须上场啊!”
阮晓露又笑又感动,收起拳头:“不用不用,你们快跟上……”
“用我的。”
史进挤开人群,不用分说,把个冒热气的红手环塞在她手里。
两侧的“梁山手信”摊位上,李瑞兰神色微微一动,似乎没想到史进居然会主动出让手环。
阮晓露知道史进好胜心强,赶紧推辞:“你拿好,好好表现……”
史进把手环塞回给她,低声道:“昨儿相扑,受点轻伤。”
原来他为了在李瑞兰面前显摆,报名了几乎所有项目。昨天首场相扑比赛,他专业技能不过硬,本来就是硬着头皮参赛,结果被擎天柱任原一把放倒,伤筋动骨,痛得龇牙咧嘴。但强还是要逞的,逼还是要装的,今日最后一场越野赛,他全身贴满膏药,照样全副武装地出现在了赛场上。
正好碰见阮姑娘丢了手环,无法参赛。他当即高风亮节,把自己的参赛名额让了出去。
阮晓露顺势接了手环,看向罗泰:“嗯?”
罗泰见民意汹涌,只好放弃坚守岗位,侧身让过。
被阮姑娘揍一拳他不怕,反正她也不会下死手;然而若是违背群众的意志,被场上这么多人齐齐揍一顿,他可吃不消。
“但是别人都出发了,你已经落后好几里路。到时最后一名,别赖我啊。”
阮晓露飞奔进入空场,飞快在参赛运动员登记册上按下自己的手印,抓起一封任务用信,转身就跑,去追大部队。
很快就看到了其他参赛人员的身影。“越野赛”虽说比的是速度,但在梁山的崎岖山路上,其实也跑不太快。惯走山路的山寨老人还好,有那头一次来梁山的参赛游客,拽开步子跑了没多久,就被树根绊脚、土石挡路,完全飚不起轻功来。
所以阮晓露虽然出发迟了,但离那些准时出发的选手,说远也不远。
梁红玉在路边等她:“方才讲规则的时候你没听……”
“我都知道!这规则还是我举手表决同意的呢。”阮晓露笑道,“你不赶紧跑,磨蹭什么?”
梁红玉一点不急:“这一趟得走个十几里地呢,胜负不在这一小段。你赏个脸,咱俩结伴。”
这就叫有大局观。像那些冲在前头的选手,不懂得分配体力,多半跑个三五里,就找不到节奏。
两人同走,先从聚义厅下到第二关,一路都是能跑马的宽敞山路。沿途目力所及之处,都有值班喽啰驻守,负责监控选手有无违规,以及是否有人陷入危险、需要协助。此外,还有三五闲人守在路边,选手经过时,怪叫喝彩,以此为乐。
阮晓露举目张望,参赛的选手还真多,梁山这边,除了她和梁红玉,还有戴宗、石勇、白胜、施恩、李立、孔明孔亮……
这还是在她目力所及范围之内的。
其实大多数梁山成员都跑去水边,参加那个混乱的划龙舟了。剩几个跟水不太对付的,就留在山上越野。反正是最后一天、最后一个项目,又是群众同乐的游戏型比赛,大家心态很轻松。
阮晓露看看日头,调整步伐节奏,专心投入到属于自己的比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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