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颜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她无意伤害游家人的情感,可这道赐婚圣旨,定是让游家人为难了。
试想亲人战死,上头以皇权压下来,非要办喜事,这不是添堵吗?
展颜一时间生出一股内疚的负罪感。
“你们都下去吧,本宫和驸马说说话。”她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淮山和元胡面面相觑,柳月、杏月和桃月也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柳月带头福了福身子,领着所有下人恭顺退下。
待所有人退了出去,游千澈扫了一眼恭顺地低头站在门外的侍从侍女,他一脸从容,继续吃:“殿下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展颜愧疚地开口。
她和游千澈说话依然用“我”,她不想在他面前自称“本宫”,生怕无形中给他施加心理压力。
他前世演得那么好,最后那一夜撕破伪装后的凶狠,大抵是憎恶皇权对他的压迫吧,既然如此,她从一开始就平等地与他对话,是不是能消去一些他的怨气?
“我不知道游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的声音很清,也很轻,让人听起来忍不住心生怜爱。
“殿下知道什么?”游千澈也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反问,“还是说,殿下什么也不知道?”
展颜安静地坐着,漆黑的眼眸宛若一汪清池,澄净清幽,她认真地想了想游千澈的问题,最终叹道:“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我幽居深宫十七年,若不是在生辰宴上,李贵妃提起我已到了适婚年龄,恐怕皇兄已经不记得我几岁了。”
她诚实地把自己的情况告知,希望减轻一点罪恶感。
“上个月我突然接到了赐婚圣旨,皇兄准许我离宫立府了,我其实是很期待的,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内宫,甚至连竹馨宫都很少离开,我与皇兄不是同一位母亲,与他接触的也并不多。”
星霜荏苒,居诸不息,她曾经以为一辈子就这样困在那个小院子里蹉跎岁月。
“可他允许我离宫了,我真的很开心。”
“我期待过这场婚礼,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皇宫了,可以有机会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了。但我没有想过赐婚会伤害到你们,我希望所有人都可以过得好。”
游千澈默默地看着她,当今陛下生母出身低微且不得宠,永嘉是先皇后所出的嫡公主,他自然跟永嘉不熟,谁又能料到,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最后的胜者是一个出身低微、不得宠的皇子?
但永嘉是怎么回事?活在深宫十几年,心性却如此单纯,单纯得让他一个才接触了她两回的人,都觉得她可怜。
他难以想象尔虞我诈的宫中,居然能养出这样性情的姑娘,就好像,有人故意把她养得如此无知。
“雪芝姑姑跟我说了许多游家的英雄事迹,可我并不知道你的长兄……对不起……”展颜并不知游千澈心中所想,她依然温柔着语气,“若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她望着游千澈的目光充满了怜悯,殊不知,游千澈看她何尝不是一样?
“你能怎么帮?”游千澈嗤笑一声,扫了一眼殿中,决定赌一把,赌她到底是皇帝的内应,还是被软禁的金丝雀。
“殿下,雪芝跟你讲的游家英雄事迹,大概……没有包括军中出现了奸细,我们父子几人在战场上遭到了暗算,只能带着幸存的部下杀出重围,这些内容吧。”
展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眼神分明写着不知道。
“大哥受了重伤,二哥负责殿后,因我年纪最小,他们让我护送大哥回家,”游千澈对她的反应大概有了猜测,他神色平静,可仔细听来,会发现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大哥伤得很重,身上全是黏糊糊的血,在马背上都坐不稳,我把他绑在我身后,一路策马狂奔回城,可惜,我还是太慢了……”
展颜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背,悲悯战胜了她的恐惧,本能地想要出言安慰,却发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少女肌肤如云,纤纤玉手修长却丰润,指甲上红色的蔻丹带着珠泽,掌心暖暖地覆在他的手背上,无声地温润了他的心。
游千澈像受到什么刺激一样,徒然翻手反握住她,展颜惊住了一瞬,又不好意思抽手,一时处于无法退避的局势。
案几旁,少女胆怯地将上半身往后仰,一双白嫩的手却被他牢牢钳制着。
她想安慰他,所以没有拒绝他,乖顺地被他握着,乍一看,有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侯在门外的侍从们齐齐低头看地面。
游千澈低眸看着她被揉得泛白的手,原来姑娘家的手这么细嫩盈滑,和他的很不一样,他常年练剑,手上带着一层薄茧,薄茧接触到这片柔软,能感受到她在发抖……
她是为故事里的人不平,还是害怕讲故事的人?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实实在在地抓住她了,她没有像梦里那样消失掉。
游千澈浮浮沉沉了一整个晚上的心,总算寻到了着落。
他也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回到城里,我大哥的血都凝固了,身体都僵硬了,他就绑在我背后,像小时候教我骑马那样抱着我,我却没有勇气回头看他一眼。”他紧紧地把展颜的手攥在手中,强迫她听下去。
当然,展颜也并没表现出抗拒,她只是怯怯地试图离他远一点。
他知道自己九成是赌对了,她那澄澈而懵懂的眼神,显然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个被昏君软禁起来的金丝雀。
他不要她怕他,他想让她了解他的处境,以后夫妻一体,昏君若要对付游家,必然也不会放过她,他的处境有可能也是她未来的处境。
“我爹和二哥侥幸回城,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二哥重伤昏迷不醒,娘悲伤成疾……”
“赐婚圣旨来的那日,正是我大哥头七,那钦差还对我们一家说恭喜,呵……他居然说恭喜。”
“我大哥死了,才一个月时间,我却……我却在京城里当了驸马……”游千澈冷讽道。
展颜心中油然生出一阵悲凉,颓然叹气,难怪游千澈戾气这么重,这么记恨皇帝,砍了脑袋还要千刀万剐。
难怪后来叛军入城势如破竹,进皇城如入无人之境,对功臣良将作出这般诛心之举,是一国之君让朝臣寒了心啊!
恐怕此时此刻游千澈已经心生怨气了,她要如何才能挽救既定的悲剧?
“算了,臣说这些又有何用,殿下也许不会懂。”游千澈失落地松开她的手。
“我懂的,我皇兄皇姐死的时候,我也很伤心……”展颜潸然泪下,游千澈怔了一瞬,知道她所指的,是前太子和大公主,这二位是永嘉一母同胞的兄姐。
先帝虽然风流多情,儿女众多,但对于发妻凌皇后,他给予足够的重视,尤其先皇后所出的三个孩子,大皇子多才博学,彬彬有礼,十岁就被立为太子,对待众多兄弟姐妹从不怠慢。
大公主更是倾城绝色,温婉善良,哥哥姐姐美名在外,最小的展颜和他们相差十来岁,反倒没那么打眼了。
前太子染病身亡时,先帝先皇后悲痛欲绝,那时展颜才六岁。
紧接着,大公主不慎掉入御花园的寿安湖溺亡,展颜失去了兄姐,先帝先皇后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她的身上。
然而好景不长,展颜九岁那年,先帝先皇后也相继仙逝了,庆康帝继位,她成了先帝仅剩的一个公主,从此,雪芝姑姑带着她,战战兢兢地在竹馨宫里度过了八个年头。
冬去春来,她都快要麻木了。
上一辈子,游千澈的出现确实给了她新的人生希望,也给了她毁灭一般的绝望。
她上辈子都没跟游千澈聊过这些,如今说起,自己的兄弟姐妹,竟有一种悲伤共鸣。
游千澈抬起手想要哄她,可马上又想到了地位尊卑,一下子顿在半空,纠结片刻,他轻轻问:“……殿下,臣……能给您擦眼泪吗?”
展颜正在掉泪,冷不防听到这句,直接噎了一下,泪汪汪的水眸不知是羞是怒地看他一眼。
游千澈见她没有拒绝,便拿过她的手帕,轻柔地在她眼角边拭了拭泪。
莹润的泪珠渗在手帕上,游千澈默默捻了捻潮湿的指尖,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你的兄长……什么时候下葬?”展颜以为他情绪低落,不由得心生同情,“到时候……你回去送他一程吧。”
游千澈讶异抬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进京当驸马本就有当人质的意味,他敢断言,只要他敢出城门,昏君就能有借口取他性命。
他的小仙女,是真的善良,也是真的傻。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