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展颜发现游千澈也没有虚弱到需要别人搀扶,平日淮山伺候游千澈,也没见他需要扶着走路。
游千澈牵着她到马车旁,一路走来,展颜低头瞄了一眼他们交握的双手,他的手纤长而有力,把她的手牢牢抓在手中,手背微微凸起筋络,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把她的小手捏碎。
他拄着手杖时走路极慢,反倒有一股闲庭信步的优雅。
展颜心不在焉地想,比起搀扶,更像是他牵着她出行。
她回忆了一下,他们好像还是头一回一起出门,上辈子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为担心连累他人,自己困住了自己。
磨磨蹭蹭上了马车,展颜与游千澈面对面坐着,保持距离,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
他今天还是一身素白,衣衫纤尘不染,在他身上显得尤为飘逸优美,他束着冠发,乌黑的发丝服帖地顺在背后,大概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脸色算不上好,却并不显得脆弱,他依在车壁,姿态放松闲雅,自然而然流露出与生俱来的贵气。
马车内的空间有限,游千澈似有所感,发现了展颜在偷看,蓦然回神,盈盈桃花眼漾起温柔的浅笑,一刹那,展颜忽然感到脑子卡顿了一瞬,恍惚间,车里好像敞亮了许多。
她迅速别开目光,撩起车帘假装看风景,外面是一片广阔的山湖,秋日的落叶飘在水面,泛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展颜努力提醒自己要清醒,不能迷失在他的蛊惑之中,他们之间曾经甜过,现在,只剩她一个人苦涩,眼前的游千澈对自己前世的恶行一无所知。
她活了两世,所见过的男人要么是侍卫,要么是太监,其他的世家子弟她基本没有机会接触,哪怕见着,也只是对方远远地对她下跪行礼,熟悉的就只有庆康帝和游千澈。
庆康帝是她又敬又怕的皇兄,皇室儿女亲情淡薄,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的孩子基本没有多少感情。
唯独游千澈,他在她心里从来都是特别的,因为他是她的夫君。
在宫变那天之前,她都无条件信任自己的夫君,他是她最亲密的人,唯一的“家人”。
偏偏就是这个“唯一”,颠覆了她十几年人生里的所有认知,也摧毁了她的心。
一想到这些,展颜便无法控制心中的抑郁。
“殿下?”游千澈柔声喊她,目光里没有掩饰他的担忧,“您怎么了?”
他不懂,方才出门时她略带娇羞,貌似心情还不错的,他无意中发现她在悄悄看他,他以为公主也许是害羞,也许对他也有一点好感,只是姑娘家矜持,不好表露,他作为夫君,哪怕一开始不情愿,但见到柔顺善良的永嘉公主后,他已经迅速改变了主意,尝试去亲近她,不单单是为了梦中的欲望,而是真心希望能够夫妻相爱,琴瑟和谐的。
游千澈轻轻地把手覆在她白嫩的手背上,展颜拘束地收回手:“……没怎么。”
他没有介意,从容地收回手,端坐在位置上,安静地没再去打扰她。
她的心里总像藏着许多事,对他也忽冷忽热,这些天他也调查过,她的人生经历算得上简单,从庆康帝登基后,她就一直在宫中不曾外出,就连宫中大型的聚会,京中的勋贵子弟也没谁会凑到她跟前搭上几句话,能接触得上的人可算寥寥无几。
她就像一尊玉佛被摆在宫里,人们只知道有这个存在,却谁也不能接近,谁也无法一睹芳容。
从政治角度出发,他摊上这档婚事是不幸,但万幸的是,永嘉公主是她。
游千澈很清楚,他迷上了她娇美的容颜,喜欢她乖顺的性情,像世上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样,钟情貌美与温柔的姑娘。
他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北地女子泼辣能干,他从没见过像永嘉公主这般柔善温顺的姑娘,她身份尊贵,却没有仗势欺人,哪怕对待府上的下人,也是带着和善的笑容,那是由心而发,装不出来的纯良。
她真的像天仙一般美好。
美好到,他都不知要怎么做,才能得到她的芳心?
他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膝盖,好希望快点好起来。
他在心里暗暗叹气,不过,淮山有一点说得挺对,京中贵女大概都比较矫情吧,他至今想不明白她出门时的态度,和现在的态度为何变化这么大。
罢了,与其患得患失,还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马夫“吁”的一声,目的地到了。
举办赏菊宴的地点是萧家在城郊的一座别院,马车在门前停下,淮山搬来马凳,游千澈拄着手杖,一手搭在元胡的肩上,灵巧地跳下车了,转而站稳,把手伸向身后的展颜。
展颜迟疑片刻,生怯怯地把手搭在他的手心,小心地踩在马凳上,体态优雅地走下来,等站稳了,才疑惑地看向游千澈:“你腿没事吧……?”
游千澈轻轻摇摇头,攥紧了她的手,慢悠悠走了进去。
他们到达时,赏菊宴已然开始了,门房急忙派了一小厮去通报,留了一名小厮引路。
引路的小厮大气不敢出,鞠着手在前头带路,游千澈牵着展颜跨过大门,眼前是曲折游廊,绕过风景雅致的石子甬路,亭台楼阁景致怡人。
展颜从前没来过这里,不知道萧家别院原来不在城中,但对她而言,郊外的空气是那么的清新与自由,她的心情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个花园,花园里摆满了各色秋菊,萧怜雪领着一群世家公子贵女来相迎,他们都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永嘉公主,免不了存了几分好奇心。
萧怜雪有些意外,外界传言永嘉公主刁蛮跋扈,生性暴戾,不爱与人交往,如今永嘉公主就在眼前,她生得貌美柔善,就连“免礼”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来,都是那么甜绵的声音,与传言大相径庭。
见到游千澈,萧怜雪更是掩饰不住眼中的惊诧,进京后,游千澈拒绝了她所有的邀请,她也是今日才见到他,萧怜雪看到他拄着拐杖,不禁一阵心疼,脱口而出:“表哥,你的腿……”
“小伤,无碍。”游千澈从容地笑了笑。
许是瞧出了游千澈不想多说,萧怜雪也没有再问了。
展颜不习惯这种场合,她从前几乎没有交际,也不擅交际,她不自然地跟他们寒酸了几句,大多时候接不上话,游千澈就会体贴地为她圆场。
直到见她兴致缺缺,柳月就暗示萧怜雪让大家都散去,展颜这才得以清净。
她和游千澈在旁边的亭子坐下,萧怜雪作为赏菊宴的举办者,自然是要接待贵客的,吩咐下人备了茶点,回过身来,目光落在公主驸马二人身上。
游千澈依然牵着展颜,等她入座后,才磨磨蹭蹭收回手。
展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怜雪,看得出来萧怜雪今日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袭粉红色的衣裙,下衣微微摆动绣线花纹,行走间似是有花瓣在浮动,可惜这满院子的秋菊一片金黄,花花绿绿的,愣是把萧怜雪衣衫的存在感削弱了。
展颜前世没见过进宫前的萧怜雪,此时的她还没有萧惠妃的妩媚,更多的是小女儿家的娇俏,一双凤眼笑意莹然,略显媚态,她柔柔地福了福身子,一一摆上茶点:“殿下,表哥,这是小女亲手做的重阳糕,还有菊花酒,请品尝。”
案上的重阳糕做成了各种花的形状,精致灵巧,色香味俱全,可见做的人心灵手巧。
“挺不错的。”游千澈在北地很少见这般精巧的茶点,很自然地就客套夸了一句。
展颜瞥了他一眼,原来……游千澈是喜欢这样的姑娘么?
游千澈心有灵犀地侧过脸来,见她面无表情,不由得哄逗道:“殿下觉得呢?”
展颜牵强地露了个笑容,违心地回答:“……是不错,不过……本宫不爱吃甜食。”
“那就尝尝菊花酒?”游千澈净了手,自己倒了一杯,鲜艳的花瓣漂浮在杯中摇曳,甚是清丽,他先浅试一口,再给展颜倒上一杯,“殿下,臣已经试过了,酒不烈,清凉甘甜,酒香怡人,挺适合姑娘家,您尝尝?”
展颜见鬼似的打量了他好几遍,将信将疑接过杯子浅抿一口,她酒量不好,不敢多喝,而且不是很懂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明明前几天给他上药时,他又别扭又抗拒,这时候倒是扮演起一个体贴入微的温柔驸马爷来了,好怪。
萧怜雪的笑容僵了僵,酸溜溜地说:“表哥与殿下感情真好。”
“呵呵,伺候好殿下是驸马的分内事。”游千澈谦虚笑答,萧怜雪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
展颜见他煞有其事献殷勤的模样,不知该佩服他的演技,还是佩服他的冷情。
展颜也看得出萧怜雪不开心了,她就像个局外人就坐在这尴尬地看着游千澈在献殷勤,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萧怜雪不敢相信,只不过一年不见,游千澈的转变堪称翻天覆地,那个傲气的少年居然甘愿如此低声下气伺候一个女子!
哪怕永嘉公主是皇室,他也不该是这样的!
十三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从北雁城回京探亲的游千澈,少年意气风发,肆意潇洒,他的相貌俊美,笑起来尤为惊艳,有贵公子的才情,也有北地男子的爽朗,这样的少年怎不让人心动?
萧怜雪少女情怀萌动,对表哥一见钟情了。
这几年游千澈陆续来过京城三次,上一次是去年,他与几个表兄弟在萧府的练武场较量骑射,少年白马在场上策马引弓,百发百中,就像那雪山之巅桀骜的雄鹰,骄傲而自由。
她便闹着要嫁给他,无奈遭到父母极力反对,萧怜雪不想听什么政治利害关系,她只想要她喜欢的人。
萧太尉大怒,扬言再也不让游千澈进京了。
可惜命运弄人,一年后,游千澈还是奉旨进京了,还是当驸马。
萧怜雪以为他不会应承这门婚事,又或者竭力反抗。
而不似现在,他戴着“温润如玉”的面具,对一个才认识几天的皇室公主俯首称臣,为她鞍前马后,连喝杯酒都要先替她尝过。
萧怜雪不甘地咬着下唇,那时候的游千澈不曾对谁低过头,不曾被打断傲骨,活得恣意。
他变成这样,都怪皇帝和永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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