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开的悬浮车等在外头，司瀚拉开车门坐进去。
文清宇往里飘的动作顿了下——后座上摆着一大束白菊，司瀚坐下之后，留出的位置也就勉强够一个人坐。虽说他这个鬼魂不需要空间，但文清宇还是尽量避让开那束花，最后几乎“紧贴”着司瀚“坐下”。
悬浮车缓缓升空，渐渐加速。
车内两人都没提刚才的枪决。副官开启自动驾驶，靠着坐椅和司瀚闲聊，说的都是军中的事。司瀚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有时前一句和后一句都不搭边。文清宇听不太明白，不过看得出两人的沟通很顺畅。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慢慢降落。
副官过来拉开车门，司瀚抱起那束白菊，弯身下车。
车前方是肃穆的长青墓园大门。
帝国很多人都知道星网上有长青虚拟公墓，却很少有人知道，首都星上还有一座现实中的长青墓园。和星网上一样，只有达到一定级别、或是做出一定贡献的人，才能申请葬在这里。
司瀚站定几秒，目光转向跟随自己多年的副官，伸手拍拍他肩膀：“看上了人就赶紧追。”
副官微愣，随即笑着点下头：“会的。”
司瀚没再多说，从他身边经过，向墓园走去。
文清宇跟着司瀚飘出两三米，还是感觉有些异样，又转回头。
就见副官脊背挺直，端端正正地对着司瀚的背影敬礼。
文清宇清晰地看到——副官眼中闪着泪光。
心蓦地一沉，但文清宇能做的，也只有默默跟上司瀚。
墓园里绿树成荫，树下是一排排被机器人擦拭得很干净的墓碑。
司瀚独自一人走在石板上，军靴敲出一下下间隔不变的声响。
虽然这里很大，墓碑很多，但他走得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连接墓园的辅助系统来导航。
没多久，司瀚在一块碑前停下，弯身将那一大束白菊放在墓前。
文清宇低头看去，是帝国元帅霍亿的墓。
那是司瀚所在军团的前一任元帅。文清宇记得自己曾听副官提过一两句，司瀚是孤儿出身，霍亿元帅对他算是亦师亦父的关系。
司瀚垂眼站在墓前，似在出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手对着墓碑敬个礼，转身离开。
和刚才一样，司瀚的步伐一丝不乱。
这一次，他来到了文清宇的墓前。
司瀚蹲下身，伸手轻抚碑上“文清宇”三字。
文清宇也同样“蹲下”，蹙着眉注视司瀚。
司瀚表情很平静，那双橙红色的眼眸中仿佛还亮起一道光。
他将自己的军帽脱下，端正地摆在文清宇的名字上方，再拆下两边元帅肩章，一左一右地摆在军帽旁。
随后，他抬手捋过一头银发。
下一刻，巨大的银狼出现在原地。
不，现在已经不能称为银狼——那几乎是一匹灰狼了！
看着巨狼身上的长毛零乱地相互纠缠，暗沉得毫无光泽，文清宇只觉胸口仿佛在一下一下地抽痛。
一个月前，司瀚在宫殿里爆发的那次精神力波，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自那天后，他没再服用安抚剂——安抚剂对他已经没有效果。
到了这一步，精神力已经失控，开始衰竭。衰竭过程非常痛苦，许多人都会因为难以忍受而很快选择自行逸散。
兽化者的兽形态，本质上是精神体。精神力一旦逸散，便什么都不会剩下。
司瀚忍了一个月。
直到今天，他亲手为文清宇报了仇。
巨狼抖抖长毛，在文清宇墓前趴下，将下巴轻轻搭在墓碑上。
文清宇抬起手，“抚”上巨狼脖颈。
巨狼的眼睛转动了下，文清宇再次生出一种司瀚能看见自己的错觉。
然而，这始终只是错觉。
那双美丽的橙红色眼睛缓缓闭上。
巨狼全身泛起淡淡的光，长毛无风自动。从每一根毛的尖端起，一毫米一毫米化为光点，向空中逸散。
文清宇慢慢摆动手臂，像以往安抚时那样，温柔地“抚摸”着巨狼。
越来越多的光点从他的手下飘散开……
不对！
文清宇突然发现——那些飘起的光点不全是来自巨狼，他自己的手也在慢慢化成光点，混在司瀚的光点中一同逸散。
他心中没来由地一松。
这样也好，就和司瀚一同，尘归尘，土归土。
毕竟，只能旁观，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日子，太痛苦了。
这么想着，文清宇不由自主地扬起微笑，放任自己的意识渐渐离去。
他只是还有一点点遗憾——可惜没办法知道，那天在科研所屋顶通迅的时候，司瀚到底想对自己说什么……
☆★
文清宇是被手环震醒的。
睁开眼时他还有些不清醒，大脑机械地提取眼前的景物信息——这里……似乎是他在首都星的房子……
怎么回事？他不是和司瀚一起在自己墓前逸散了？
手环的震动愈发强烈。
文清宇坐起身，抬手点掉闹钟，却在看到屏显时间那一刻，整个人呆愣住。
星历491年3月10日？五年前？！
愣过好一会儿，他才想起上星网搜一搜当日热门，发现还真是篇篇都同一个日期。
这情况让文清宇渐渐冷静了些，仔细回想一下，五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刚刚完成一个项目，正在休假期间。
文清宇回身在枕头边摸索下，果然摸到了装工作光脑终端的那只手环。拿起来解锁翻了翻，里面的各项进度的确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事情有些玄幻，不过他连鬼魂都当过了，重生好像也用不着太过大惊小怪？只是，这个时间……
文清宇在个人光脑的通讯录中进行搜索，不出所料，并没有司瀚的名字。又点开个人信息页面，往下一滑，婚姻状态是——未婚。
对，这个时候，他还不认识司瀚。
不过，应该也快了。
文清宇再次打开星网，上面关于司瀚的新闻扑天盖地。前不久，司瀚带领的一支军队成功围剿星盗联盟，如今声名大噪。
但，外人却不知道，司瀚在这一战中突破至s级，正处于生死关头。
现今的精神力学领域，将人类精神力划分为e到s六个等级。从e往a的各等级间变化，称为提升，只有从a到s，会称为突破。其原因是，达到s级后，精神力会产生一次质的飞跃，令s级的强度远超他人。
可突破s级却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因为突破之时必然会伴随一波强烈的精神力狂暴，尤其是在战斗中突破。
而兽化者的精神力等级越高，就越难寻找能匹配上的安抚者。e级兽化者只需要匹配度达到60%，就能有效接受安抚，s级则需要90%以上。最要命的是，突破至s级后，因为精神力异变，原本的高匹配安抚者大概率无法再有效安抚。
帝国史上有记录的s级兽化者是八名，但实际上并不止这个人数。只是前期在战斗中突破的那些人，都直接狂暴至精神力失控。直到有一位幸运儿，突破之后恰好原本的安抚者还能有效安抚她，才得以活下来。
至此，精神力学上也才有了s级这个划分。
在那之后，每一位感知到自己有突破迹象的兽化者，都会尽量避免战斗，争取在平稳的环境中突破，依靠药剂勉强度过那波狂暴期。
就文清宇所知，司瀚还是出现s级划分之后，第一个在战斗中突破的人。他要能挺过这关，自然前途无量；可要是挺不过去，就是连升两级，挂上将衔下葬了。
想到这里，文清宇点开精神力匹配网，输入自己的公民id进行匹配。
精神力信息入库，这是每个帝国公民的义务。在年满十八岁，精神力性质趋于稳定之后，都要接受精神力信息提取入库，以方便系统进行匹配。在涉及国家存亡的必要情况下，还要无条件接受国家调配。
当然，目前还没有出现过那种情况，安抚还是遵守自愿原则，尤其注重保护安抚者的个人信息。
当安抚者入库搜索时，可以看到相匹配的兽化者姓名、等级、匹配度，与对方自愿留下的联系方式。但兽化者搜索时，只能看到匿名的匹配结果，且只能通过匹配网的官方渠道联系安抚者。
文清宇以前也曾进行过几次匹配，不过一直没有搜索到他能安抚的兽化者。
而这一次的结果——可安抚的兽化者：无。
文清宇轻点手环。
看来，司瀚那边还没有将新的精神力信息录入库中。
那就只能等对方联系自己了。上一世司瀚的副官能顺利找到自己，这一世应该也没问题。
文清宇轻轻按上心脏，决定——如果对方三天内……不，一天内还不联系自己的话，明天他就去拜访还在世的霍亿元帅。
*
司瀚渐渐清醒过来，还未睁眼，便感觉到熟悉的疼痛。精神力就如同一把利刃，在体内肆意游走，仿佛下一秒便会刺破皮肉。
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自行逸散了？
不过，现在这疼痛，和强忍精神力衰竭的那一个月相比，倒是算不上多难熬，应该两三支加强安抚剂就能暂时平息。
司瀚睁开眼四下打量，发现自己应该是在某艘战舰的休息室内。
他变回人形，坐起身，低头抬手想找人问情况。却在看到光脑屏幕的瞬间，瞳孔微微一颤——星历491年3月10日？！
下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欣喜情不自禁地由心底升起。
但，又有一股恐惧，紧随其后地涌上来。
司瀚点击个人光脑的手，都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
他打开星网，深深吸口气，搜索文清宇——没有事故消息！
司瀚的双眼在刹那间亮起。他又迅速搜索通迅录——没有文清宇，打开个人信息页，婚姻状态——未婚。
他真的回到了五年前！
幸福来得太突然，司瀚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醒过神来，思考现在的情况。
这个时候……他翻翻两部光脑终端的信息，确认是自己刚突破s级，因精神力狂暴而陷入昏迷的那段时间。
个人光脑上没有在匹配网发出信息的记录，估计部下们还没想起这回事。
司瀚犹豫片刻，决定还是照着上一世的轨迹走，确保文清宇会答应帮自己安抚——如果由自己去联系，万一自己写的信无法打动对方怎么办？他不敢赌。
不过，倒也可以做一些小改变……
司瀚始终记得，上一世，文清宇偶尔被请到军团里之时，还有后来随军征战之时。虽然他无法安抚别的兽化者，但每次看到自己那些变成幼兽形态的部下们，总是很难移开目光。
那群没有安抚者的家伙们，在喝了安抚剂后，也很喜欢变成幼兽去找文清宇。据说就算不是精神力安抚，被人抱着顺毛也能有心理上的安抚感。而文清宇一向来者不拒，每次抱着幼兽们顺毛，看着都心情不错。
想到这，司瀚调出墙内的镜子。
随后，他变成巨狼，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毛色有些暗，但整体还是银白色，又长又厚，威风凛凛。
只是，文清宇给自己安抚的时候，似乎就惦记着他的研究，聊天中说起的都是有关精神力的话题。
司瀚微微眯起眼——是这模样太霸气了，没有幼崽那么惹人怜爱？
他轻轻抖一抖长毛。
下一秒，巨狼的身形不断缩小，毛色也渐渐变深。
最终，镜子里出现了一只毛茸茸的奶灰色狼崽。
司瀚转着身子打量自己，内心有些嫌弃这看起来胖嘟嘟的团子体形。
恰好在这时，随着嘀的一声轻响，舱门滑开。
司瀚扭头望去，就见自己的副官仿佛看到鬼一样，双眼圆瞪，嘴张得能塞进一颗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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