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陷入了那场梦境。


    梦里是一片连绵不断的暴雨,她身着一身绯色宫装,十指紧攥繁复的衣摆,慌乱跑进面前的殿堂。


    殿堂正中,卧着一方经鲜血染成淡红的深池,她进殿便匆匆寻隐蔽之处,然而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脚下忽然一绊,整个人重重摔在池边。


    浑身上下剧痛,她战栗着回头看了一眼。


    她身后竟还尾随着许多神情惊恐的宫人,那些人双目圆睁着,被漫天而来的流矢穿透血肉,骤然倒地,绊在了她脚下。


    涌出的血汇入深池,池底黑影起伏。


    她强撑着站起身,还想再躲,却见漫天箭雨停下,一人慢慢朝她走来。


    玄金的衣摆,如浓云蔽日。


    ……


    叶晚晚看着眼前和梦境极为相似的殿堂,那一点初醒的困倦立刻被吓得无影无踪。


    和梦境不同的是,此刻殿外刀戈声不止,当下殿内却只她一人在水池边上。


    梦里嗅不到味道,如今却能。


    琉璃玉砌的深池波光嶙峋,波澜荡开时,带来的却是浓烈到几乎能让人烂醉过去的酒气。


    叶晚晚猛地打了个寒战,连忙提起力气坐起身,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却也知道这不是她一个后宫小小贵人该来的。


    四处环视找寻可以躲避的地方,忽然察觉,门外刀戈声渐收,门轴转动的极为细微一声融入雷声中,原本半掩着的殿门被推开。


    门口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陛下,都已经控制住了。”


    陛下?


    叶晚晚心脏忽然狂跳。


    殿堂空旷,无处可躲,她听到背后似乎有人正缓步而来。


    梦里玄金色衣摆浮上脑海,她声音发颤,转身头也不抬地跪倒在地:“臣妾……”


    话音未落,她颈后忽然搭上一道冰凉的温度,慢慢包绕住她整个脖颈,力道收紧。


    窒息和疼痛瞬间席卷全身。


    琉璃宫灯在头顶摇晃,帝王的影子如高大山岳般巍峨覆下,深色隐在黑暗之中,明灭的火光却照亮了她的面容。


    叶晚晚恐惧挣扎,被迫着将头颅高高仰起。


    陛下掐紧她脖颈的手忽地顿了顿。


    手指微微捻动,捏着手里纤细的颈骨往上了些。


    她被掐着脖子提起,直到脚尖勉强触地,头颅被迫仰起。


    叶晚晚胆战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眼眸颜色极为浅淡,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剔透而冰冷,就像她见过的黑暗中捕猎的兽类,漠然而无情。


    几乎立刻,帝王敏锐察觉到她的注视,眼珠微微一动。


    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晚晚脑海中轰然一声,她好似在被野兽一寸寸丈量、比较、标记,浑身寒毛炸起。


    他难道问也不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就要直接杀了她?


    可她颈上的手忽然松开。


    身子骤然跌下,各种气息猛地灌入肺腑,叶晚晚捂着脖颈猛地咳起来。


    这只手改为松弛地搭在她颈后。


    力道轻微,温度冰冷摄人。


    叶晚晚被这温度冰地瑟缩了一下,咳到气息奄奄,几乎说不出话。


    他平静端量着她,忽然开口——


    殿外乍然一声雷鸣,将他声音淹没。


    可她看清了他的口型。


    一瞬间,叶晚晚眼睛猛地睁大,震惊地连退好几步,直到背靠上门柱,才险险稳住身体。


    搭在她颈后的手指,猝不及防被她这一退错开。


    陛下放下手,面无表情淡淡看了她一眼。


    她却全然没再注意。


    她脑海中只剩下,她看到的,陛下方才极慢地念出的三个字。


    “叶、云、瑟。”


    叶云瑟?


    晚晚难以置信。


    与她模样足有七八分相似的,她的嫡姐。


    殿外夜雨倾盆。


    守卫列阵在外,火光照破宫闱,甲胄朱缨如潮水涌入,琉璃灯使得整座殿堂明亮辉煌。


    池底沉尸影影绰绰,酒液似乎是融了太多鲜血,透着淡淡的红。


    陛下手中拿着一块雪白的帕子,姿态是堪称赏心悦目的优雅,不紧不慢地一根根擦拭自己手指。


    他低眸看了她一眼,眼眸懒散眯了一下,看过来的目光有些遥远。


    像是在看她,却又不是在看她。


    更是透过她的皮囊,在看另外一个人。


    她的阿姐。


    -


    离开酒池之后,叶晚晚才知道,她方才是在皇宫禁地。


    陛下命金吾卫将她送到宸极殿,她抬脚跨入一侧抱厦,听着殿外沉重甲胄声步步远离,这才摸了摸灼热刺痛的脖颈,缓缓呼出一口气。


    活着出来了。


    她心跳仍然剧烈,扶着屏风,寻了一处座椅坐下,快速回忆了一遍今日。


    今夜本是她侍寝的,却被潜进宫的贼人打晕,居然借着她侍寝的名义强闯禁地,而她刚醒就险些被掐死。


    掐住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帝主,容厌。


    可传闻中的陛下,志洁行芳,仁慈悲悯、宽仁贤德,似乎担得起天下间所有溢美之词,是大邺百年才等来的一代明君圣主。


    她在入宫以来便抱病不出,默默无闻了一年。这一年里,宫中大小皆平静安稳,甚至连宫人轻慢待人的情形都没有碰到过。


    因而对于陛下的传闻,她原也是信了。


    但一想到今夜……她只觉她先前的想法荒谬至极。


    而她活下来,居然是因为叶云瑟


    ——两年前香消玉殒的上陵第一美人,她的嫡姐。


    叶晚晚忽然就明白了。


    以前在叶家时,常有人拉着她感叹,阿姐如何可惜,对着她缅怀那个冠盖满京华的女郎,甚至还有人会看着她呆滞住。


    毕竟,没有多少人见过,瑟瑟还有一个和她模样七八分相似的庶出妹妹。


    面对陛下,今夜亦如是。


    出神间,殿外忽然一阵喧哗躁动。


    叶晚晚抬眸往窗外看了一眼。


    宫门处,一个小黄门用尖细张扬的声音呵斥:“什么东西在外面?哪个宫里头的?”


    披着蓑衣的侍女强作镇定道:“回公公,奴婢是叶贵人……”


    是她的白术,同她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又义无反顾陪她入宫的侍女。


    她直接站起身,走到门边,忽然用力咬了下唇瓣,又折身回来。


    她如今身处陛下的宸极殿抱厦,宸极殿的人,哪里会听从她的话。


    在房中徘徊走了两步,她定定看向一旁搁置衣物的箱笼,直接掀开取出一件衣袍披到身上。


    外面,小黄门皮笑肉不笑,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侍卫。


    叶晚晚走出门,抢在侍卫出手前出声道:“这位公公。”


    小黄门闻声转头看去。


    屋角檐牙之下,叶贵人正扶着廊下雕栏。


    宫灯光影摇乱,隔着倾盆的大雨,她却仿佛徐徐绽出了柔美到极致的光彩,像是才初初化形的精魅,还带着明珠美玉一般的皎洁与纯然。


    她身形纤薄,披一件银色云龙暗纹的玄青禅衣立在阶上。玄青绯红交缠,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缱绻意味。


    小黄门乍时瞪圆了眼,骇然紧紧盯着晚晚身上那件禅衣。


    这是陛下的衣袍?


    叶晚晚平静道:“本宫今夜侍寝,此刻还需梳洗,请公公放她进来。”


    小黄门谨慎道:“你闯了禁地……”


    叶晚晚打断道:“陛下未说今夜无需我侍寝。”


    她垂眸理了理龙纹禅衣的衣袖:“不是吗?”


    小黄门视线落在纹绣的云纹上,赶忙寻了一人问了个囫囵大概,确定是陛下着人送她过来,一个激灵,立刻恭敬谄媚起来,“是是是!还不赶紧,伺候咱们娘娘梳妆!”


    白术心下一松,快步冲进雨中,跑到她身后,一边欢喜一边仍有余悸。


    叶晚晚却慢慢攥紧了手指,心也越来越沉,一直看着小黄门彻底离开视线。


    幸好外面雷声雨声交织,压下了她声线最开始的颤音。


    她没有说实话,她在骗人。


    赐衣、侍寝。


    都是假的。


    酒池里,她凭着这张脸才活着出来,陛下让人将她送到宸极殿,却没有说来宸极殿是要她侍寝。


    她其实觉得,比起侍寝,事后审问才更为可信。


    -


    宸极宫宫门处,小黄门谄媚又尖细的嗓音由远而近响起。


    “陛下,不出您所料,挟持叶贵人的果然和崔嫔有关,金吾卫晁将军已经听您先前下的令,前去后宫治罪。”


    金吾卫冰冷的甲胄声肃穆逼人,整齐叩拜,迎接当今帝主。


    眼前只见一角干燥的玄色衣摆,暗金色十二章纹隐于黑暗之中。


    长靴踏过满地残破梨花,小黄门努力垫着脚,将宽大伞面举起,为高大的帝王挡雨。


    “叶贵人已换下您所赐禅衣,在殿中准备好了侍寝。”


    容厌脚步顿住。


    小黄门一愣,小心翼翼觑着他神色。


    他站在门边,没有立即踏入殿中。


    夜雨中,宫灯凌乱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浅色瞳眸让他好似一尊精雕细琢的琉璃像,呈现一种极为神圣又冰冷的俊美。


    他视线若有所思地落上梨花掩映的抱厦,低眸觑了小黄门一眼,“叶贵人说的?”


    小黄门一懵,背后霎时汗湿。


    -


    抱厦的盥室中,满室氤氲热汽,隔开了门外的暴雨喧嚣。


    晚晚长睫颤了又颤。


    她已经沐浴过了,换上了侍寝的绯色纱裙,脸上也搽上了胭脂水粉,脖颈掐痕又胀又痛。


    她凝神看着铜镜,尝试着牵起唇角,去翘起一个弧度。


    眨眼间,神采立时从冷清寂然,变得明媚动人。


    白术却一改方才劫后余生的欢快,整个人心慌不安着。


    娘娘平日鲜少这般鲜艳颜色,反而是娘娘的嫡姐叶云瑟,最爱这般明媚灿烂的打扮。两人本就生地相似,这样的衣饰、妆容、神韵,若和大小姐站在一处,绝对让人分辨不清。


    白术摸不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心中惶然无措,下意识觉得不对。


    晚晚对着铜镜,调整好了神色,凝着镜中自己依旧挡不住苍白的脸色,又用胭脂去遮了遮,手指微微僵硬,却又格外坚定。


    放下桃粉的胭脂,举目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她想过了。


    若是陛下真的属意于阿姐,她只是阿姐的替身……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起码,她还能沾一沾阿姐的庇护,在陛下手底下活下去。


    她稳着嗓音,轻轻说道:“不要担心,这会是好事的。”


    殿外,小黄门轻轻敲响殿门。


    “陛下政事已尽,恭请娘娘移驾……侍寝。”


    晚晚手指下意识地颤抖了下,深吸一口气,看向寝殿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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