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已经走入厨房, 莫怀自然只能将手中的小信递过去。其实小信上也没什么,只有小姐去见了于陈且让手下的人去查于陈今日是哪趟的船离开长安。

    谢欲晚看着莫怀,眸色平静, 他手中是一只已经拔了一半毛的母鸡。

    莫怀怔了一瞬, 随后将小信上的东西小声报了上去。他垂着头, 看不清面前公子的神色。他是照着小信上面的内容复述的,待他说完之后,他许久没有听见别的声音。

    莫怀未抬眸,他能够想到的东西, 公子都能够想到。他不需要画蛇添足。

    许久之后,青年轻声问道:“她在今日去见了于陈吗?”

    莫怀:“是。”

    青年一怔, 垂下眸:“于陈是今日的船离开长安吗?”

    莫怀:“是。”

    谢欲晚声音更轻了些:“何时?”

    莫怀:“黄昏。”这也是公子同小姐约定的酿酒的时间。

    厨房其实并不大, 站着两个人有些拥挤,身穿雪衣的青年本来佝着腰, 此时微微挺直了些, 却又没有全然挺直。他神色平静,但不是平常人的平静, 像是静谧无声的夜, 让人有些看不明白。

    厨房内处处燃着火,炉子上炖着汤,不远处蒸着点心。还有些滚烫的热气从青年身旁那盆滚烫的水传来。

    这般热,雪便该化了。化成一滩水, 无助地向四方留去。似乎在青年那个平静静谧的夜中,这一切发生得悄然。

    谢欲晚终于问了最后一句:“她派人去打听是哪一艘船了, 那她现在去了何处?”

    莫怀捏紧手中的小信, 轻声道:“去了钱庄。”

    莫怀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动作,因为他知道小姐对于公子而言意味着什么。莫怀很怕, 虽然他不知道在公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之前发生过那些诡谲的事情让他明白不能让公子变得彻底‘肆意妄为’。

    而小姐便是拉住公子的最后一根绳,那时在牢中,公子明明没有受到任何刑罚,但是血浸湿了一件又一件雪衣。

    他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的公子,幸好,后来小姐来了。小姐来了,公子让他中止了手下的事情,随后公子的身体一点一点便好。

    而现在小姐似乎要离开,这件事情不仅他知道,公子也知道。

    适才公子所问的一切,其实在他复述小信的内容时就都说了,但是公子一句一句,全部都又问了一遍。

    莫怀心中无端生出些忐忑,因为他身前的公子,实在是太平静了。

    许久之后,青年冷白的手又放入了烫水之中,滚烫的水一瞬间将那片冷白染红,他垂下眸,轻声对身后的人言:“知道了,出去吧。”

    莫怀出去那一刻,发现门前站了一个人,抱着一筐梨子的橘糖。莫怀的眼神在橘糖身上停留一瞬,随后移开,向着院门外走去。

    橘糖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梨子,直接用一只手拉住莫怀的衣袖,垂头道:“不,不能你不能去。”

    这一声不仅让莫怀眉心发蹙,也让里面的青年的手顿了一下。

    莫怀声音变得有些冷:“松开手。”

    橘糖眼眸顿时变红了,顾不上许多,直接跑过去拦在莫怀身前。因为她跑得太急,手中一筐梨子直接全部掉在地上,她差点被绊倒。但这些她都管顾不上,只知道她要拦住莫怀。

    黄灿灿的梨子“砰——”地一声全部掉落在地上,橘糖双手张开,拦在莫怀身前,待到抬起眸时,莫怀发现她的眼睛已经全红了。

    “不,不可以,你们不可以去,谁都不可以。小姐、小姐要走就让小姐走。不可以,我不会让你们去的。”

    这番话的荒唐,让莫怀脸色直接冷了下去,他冷声道:“橘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橘糖红着一双眼,全身都在颤抖,这些日她以为小姐已经接受公子了,所以她将前世那些事情都咽了下去,但是、但是原来小姐是想同于公子离开的,小姐想做,她就想让小姐做到。

    她不想让她的小姐这一世再过得郁郁寡欢,不想要小姐浑身的喜乐都被公子一人牵动,也不想小姐最后再坠入那一方冬日冰冷的湖。

    她不能,绝对不能。

    莫怀眸色一深,小信上面的事情他只能推断出小姐想要离开,但橘糖的这一举动便是证实了小姐会离开。

    莫怀无心管顾莫名的橘糖,只是担忧地向着厨房内望去。

    厨房的门半开着,屋顶还冒着淡淡的烟,一身雪衣的青年依旧躬着身,细致地拔着手中的母鸡。莫怀知晓适才那些公子都听见了,等了半晌,他没有听见一句吩咐,不由继续向外走去。

    橘糖却又误会了,直接关上了院门,然后上了锁。

    她这一次没有说什么,只是一遍又依譁一遍重复着:“不可以。”

    这恍若一场闹剧,但最该给出反应的人,此时眸色却淡得要命。不知道过了多久,青年终于处理好了手中的母鸡。

    他按照前些日橘糖教的步骤,开始将那些细微的地方也全部都洗干净,一堆杂乱的鸡毛被整齐地堆在一旁的篓子里面。

    母鸡是用来熬汤的,橘糖同他说,熬上这几个时辰的母鸡,口感最好了。终于处理完了母鸡的毛,青年按照前些日橘糖教的,开始将母鸡的一些部位剁掉。

    他很认真地按照步骤一步一步做着,突然有一步想不起来了。因为这个事情,青年怔了许久。自小他便过目不忘,这还是第一次不记得一些东西还是一只母鸡的处理步骤。

    很新奇,很茫然。

    他想不起来。

    他应该出门直接去问橘糖,可是院子里面橘糖和莫怀还在对峙着。他其实不太知晓有什么好对峙的,他也没让人去阻止她。

    他应该派人去的,随便寻个什么事情,就像从前一样。他多的是她此生都不能察觉的法子,无论是对于陈,还是对她,甚至都不用他来想法子,自然就会有人留下他们。但他好像做不到。

    那个人是小婳,他好像就做不到。

    是因为那个人是小婳,所以他任由她误会、怜惜,也因为那个人是小婳,他终日惶恐、愧疚,更因为那个人是小婳,所以他现在迈不出这个厨房一步。

    他很怕,怕自己又会做一些让她无比厌恶的事情,那个人是于陈他争不赢。怜悯、同情,同爱意是不一样的。

    他对小婳是爱,他会因为对旁人的怜悯和同情放弃小婳吗?他不能。所以当他走出这个厨房,他不太知晓自己会做出什么。

    满室佛经压制不住的欲-念,如若他走出去了,他会做什么

    将小婳‘带’回来,关住小婳,让小婳同于陈此生不能相见。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设一个局罢了。青年垂着了眸,仿佛冬日化掉的雪。

    他不知道冬日为何会化雪,也不知道冬日化掉的雪会成为什么,他只是在想,如若那是小婳的愿望,可能他消失了,她的愿望才会实现

    他希望她如愿。

    青年一双冷白的手因为在烫水中泡了太久,此时已经泛着病态的红。他没有太管顾,只是平静地想着熬鸡汤的下一步是什么。

    想了许久,似乎还是想不起来。院子中的莫怀和橘糖还在对峙着,他又听见那一句‘让小姐走’。

    让小婳走。

    厨房的门半开,但青年一次都没有回头,他同满屋的菜肴对视着,许久之后,先放下了手中处理好的母鸡。

    刀切了鸡,需要洗一洗,他将刀拿到一旁,认真地洗着。外面橘糖和莫怀的声音还未停断,他却已经有些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了。

    刀洗着洗着,洗出了血,鲜红的一片涌入青年的眼眸时,他才注意到,刀刃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他怔了一瞬,随后对自己说,没事,只是手指,手指伤了也能做膳况且,她也不会来吃了。

    也好,似乎他做的还是很难吃。

    冷水将鲜血冲凝住了,起身那一刻,青年终于想起了熬鸡汤的下一步是什么。想起来了,他其实应该松一口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格外地乱。

    他从很久之前便知道可能有这么一天,可是他不知道会如此残忍。再再迟一天不行吗?

    好像不行,算算日子,陈离的尸首也快腐烂了。于陈也是为了陈离,才会连科举都不参加,今日就要离开长安。

    于父为官不仁,但于陈是个好人。

    谢欲晚很少这样形容别人,因为人性是复杂的,但于陈不同,一直以来,于陈都是个好人。虽然有时候在他看来愚蠢,轻佻,但于陈没有过坏心。

    小婳不在意于陈的那些愚蠢,轻佻,他也不在意。也应该不是于陈同小婳言让小婳同他离开的,于陈喜欢小婳,但现在的于陈不会这样对小婳说的,所以是小婳自己想离开的。

    谢欲晚怔了许久,终于把鸡汤熬上了。他往里面加着柴火,轻声道:“不能太多。”

    做完了鸡汤,要做什么

    这般简单的事情,谢欲晚又忘了。忘记对于常人而言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但是对于谢欲晚而言却是头几次体验。但在今日,似乎也变成了寻常。

    他眸中没有什么神色,手指不知道为何又开始流血了,他只能又去处理伤口。膳食里面如何还是不能有人血的,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

    外面两个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谢欲晚倒是没有觉得吵,只是想到快到隔壁孩童念书的时间点了。

    想到这,他到底打开了厨房的门。小院一瞬间变得很寂静,橘糖和莫怀都望向他。谢欲晚第一眼看见的,是散落满地的梨子。

    他蹲下身,将其一个一个全部捡到了篓子中,随后轻声道:“好了,别吵了。”

    橘糖的身子软了一瞬,却谁都不敢看。她知晓自己今日做的一切,就是在同公子割席,她她很感激公子,但是,人心是偏的,在公子和小姐之间,她希望小姐永远开心。她始终惶恐上一世的记忆,如若公子和小姐在一起便会是悲剧,不如分开。

    莫怀冷眼看着橘糖,到底咽下了一些东西。对着橘糖,他无法如对待寒蝉一般。只是橘糖今日做的事情,同寒蝉又有什么区别。

    莫怀不能明白,他们从小在公子身边长大,橘糖因为公子的庇护方能活命,寒蝉是公子从死人堆里面扒出来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背叛公子?

    寒蝉因为情爱,橘糖呢?莫怀眸彻底冷了下去,他言不清那种失望。而他的失望,会有公子的千分之一吗?

    此时橘糖依旧站在门前,只是拦着的手终于放了下来。那框被摔得到处是伤的梨子安静地同他们一起在院子中,橘糖垂下了头,指尖都在颤抖。

    天就这样黑了下来。

    隔壁传来孩童读书的声音,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一声又一声。

    厨房中的青年安静地切着莲子,按照橘糖从前教的,他先去了芯,随后将莲子对半切开数着莲子一个个切开之后,远处的鸡汤传来飘香的味道,他怔了一瞬。

    雨下得有些大,他还是出了厨房的门。一见到他,守在门边的橘糖手颤抖着想要阻拦。青年没有责怪,只是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

    “雨大,会淋湿。”

    橘糖眼眸一下子红了,再也撑不住,谢欲晚将伞放到她手中,当着她的面对着莫怀说道:“安排人去一趟钱庄吧,她要取的银钱数量太大,只有她一人的话,那些银钱取不出来的。暗中去同钱庄说,别让她知道。如若钱庄一时没有,走商阳那边的账目吧。”

    莫怀冷眼看了橘糖一眼,轻声应了句‘是’。

    橘糖捏紧的手陡然松开,她有些不敢看公子,只是同莫怀对视了一眼。吩咐完,谢欲晚便又回了厨房,莫怀出了门去吩咐事情,只有橘糖一个人撑着适才公子递过来的伞,哭着蹲下。

    其实门边没有什么雨,她刚才根本也淋不到的。橘糖哭着哭着,突然就打起了嗝。她不知道公子会这样,知道的话,她刚才不会说那种话的

    厨房内,青年环顾四周,发现一切都炖上了。还有些需要炒的,原本是需要一个时辰后再准备的,但是现在他有些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如若出了厨房,去写佛经吗?还是把自己关在房中,如若钥匙给橘糖的话,他应该就不能从门出去了。

    可是还有窗户,他总归还是能出去的。做菜做菜就挺好的,他应该就不会出去了,不会出去就不会失态去将她拦下,她就不会恨他。

    谢欲晚觉得自己思绪有些断断续续的,但是总归比干一些事情好,于是他又剥了一条茄子。是紫色的茄子,其实他不太喜欢,不过除了小婳他在这世间本来也就没什么喜欢的,小婳喜欢茄子。

    将茄子切好,洗干净,却忘记沥干水了,放入锅中油全部炸了起来。从前一直有橘糖在身边看着,青年哪里见过如此场景,手上衣服上全都溅上了油点。

    有一两处起了泡,他到了水池旁,直接将泡划开了,冷水清洗着被溅到的几处。看着看着,他突然沉默起来。

    是在许久之后,青年才发现窗外的雨停了。之前天色昏暗是因为下雨,如今却是因为天真的快黑了。

    菜差不多也都做好了,他望着满是水的院子,放下了手中的菜

    天如此昏暗了,于陈定的船的时间应该到了,如今雨又停了,船应该也开了吧。他站在厨房之中,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望向院子中。

    橘糖撑着一把伞蹲在门边,莫怀吩咐完了人也进了院子,只是一句话再不说。谢欲晚还想望向更远处,但是小院四周都有墙,不高的墙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了许久,也只看见被雨淋得发白的墙。

    小院的厨房并不大,但是在这一个雨日,困住了那个曾经会一路追到江南的青年。远远看起,他像是一副没有生机的壁画,看着看着,便死气沉沉。

    院子中的那颗梨树,因为下雨,梨子又掉了三两个。望着望着,再过两日应该要掉干净了。隔壁孩童的读书声已经没了,偶尔能够听见一两声孩童娘亲的叫唤声,似乎是喊孩童回来吃饭了。

    下了一场雨,空气清新了许久,莫怀向着厨房望去,发现公子将厨房的窗户关上了。他捏紧手,却什么都做不了。这一场雨把什么都下得很安静,公子始终平静、沉默。

    *

    码头边。

    姜婳拿着刚取好的银钱,匆忙地往码头赶。她从前不知道,原来在钱庄取钱还需要排队的。上一世都是让橘糖去钱庄取钱,橘糖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这种情况。

    刚刚明明钱庄没有几个人,但是她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才取到银钱。不巧,天又在下雨,一来一回加等待的时间,天已经快黑了。

    姜婳只是希望自己还赶得上,她想了想,还是派了人去送了小院送了消息。晨莲问她如何说,她垂眸道:“说我有些事情耽搁了,可能会晚一些才能去。”

    她没有想太多,晨莲也没有,故而暗卫就是将他们的话传回了小院。橘糖本来在门前,听见有人敲门,便看向了莫怀。

    莫怀出了门,听见了暗卫传达的说辞,怔了一瞬。他望着厨房半开的门,有些犹豫要不要再说这些无用的话。小姐这是怕公子察觉,所以故意拖延时间吗?他能想到的事情,公子也能想到。

    但是犹豫了一瞬,他还是进去说了。公子的神情比他想的要平静,许久之后也只是轻声应了一声,随后做起了菜

    莫怀垂下眸,他都不会信的话,公子如何会信?小信在前,橘糖的话在后,小姐要做什么昭然若揭,这些话对于公子而言,只会如刀子一般。

    *

    雨停了之后,大街上马车堵了起来。

    前面隐约有争吵声,姜婳一怔,望向前面拥挤的人群,只能下了马车,向着码头奔去。幸而已经离得不远,姜婳气喘吁吁赶到时,码头的船已经空了大半。

    姜婳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不由发闷。怎么还是迟了。她拿着手中价值数万两的银钱,一张一张的银票跌在一起,满满一个盒子。姜婳茫然地抱着盒子,有些无措地蹲下

    这是当初于陈给她的东西,她一直没有动过。回到长安之后,她将这些东西都存在了银庄之中,就是希望有一日于陈需要时,她能够将这些东西物归原主。

    只是还是晚了。她喘了数口气,想着将这些东西送到于陈手中的法子。陈离的事情在前,她适才什么都不好问,如今又要去哪里寻于陈。

    就在她垂眸之际,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身青衣的少年在她身前蹲下来,如从前一般温柔唤了一句:“阿婳。”

    姜婳猛地抬头,发现正是于陈。

    她眸中闪过一分欣喜:“船还没走吗?”

    于陈温柔笑笑:“嗯,还没走,适才下了雨,晚点了。应该要深更半夜才能走。刚刚船夫还给我两个馕呢。”

    说着,于陈将手中的馕递给了姜婳。姜婳接下,然后将手中的盒子递了过去,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捏着馕,轻声道了一句:“一路平安。”

    其实于陈还想说许多话,或许他也存了一份妄念,但是听见这一句,他突然笑了。他从她手中接过木盒,没有打开,他却仿佛知道是什么。

    在许久之前,一个少年曾经红着脸拿着三书和自己准备的聘礼敲开一个少女的窗,他们一同在山野中私奔,只可惜世事无常,最后少女拿着当初聘礼换的所有的银钱交还给了彼时已经落魄的少年,她眸如当初一般真挚,这个少年给了数次的聘礼最后还是回到了少年的手中。

    黄昏原本应该很温柔,只是恰巧今日下了雨,天黑的早了些,两个人处在一片淡淡的黑暗中。

    少女望着他,轻声又珍重地道了一句‘平安’。

    他们都知晓,从此,山高水长。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远处的船夫看见那位小姐离开后, 走到了于陈身旁,大咧问道:“陈公子,已经没下雨了, 还是明日走吗?”

    船夫摸了摸自己的头, 只觉得现在的富家公子都太谨慎了些, 刚刚只是下了个雨,这位陈公子连船都不让开了,偏说危险要明日。虽然也多付了一倍银钱,但船夫心中总觉得过意不去。

    于陈望着远处少女走远的方向, 许久之后轻声摇了摇头,即便只是面对船夫, 他的笑还是如从前一般温柔:“不用了, 雨停了,自然也该走了, 麻烦了。”

    船夫未接触过这般有礼的人, 不由又摸了摸脑袋:“好咧,公子请!”

    天色昏暗, 远处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于陈垂头又轻轻笑了一声,随后向着远方的船只走去。他的手中抱着那个木盒,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覆盖在红木上,昏暗的红, 和瘦削的白。

    来路苍苍,去路茫茫。

    *

    小院中。

    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来, 像是一切尘埃落定, 谢欲晚终于将自己放出了那个厨房。明明下了许久的雨,但是一抬头, 月亮还是悄悄出来了。

    青年怔了一瞬,随后将那些已经冷透的饭菜都端出来,安静地摆放在桌子上。他寂静地恍若一道幽魂,让一旁的莫怀和橘糖一句话都说不出。

    小院中只有隐隐的月光,连一盏灯都没有。偶尔隔壁会传来妇人叫唤的声音,然后是孩童稚气的应答声。与之相比,青年所在的小院内死气沉沉。

    他还是摆放好了碗筷,随后将之前挖出来的一坛酒盛在酒壶中,放在菜肴的一边。因为当时酿酒时放的梨花并不算多,所以梨花的味道其实很浅淡。但是再浅淡,也是有的,被风吹开的那一刹那,他眸停了一瞬。

    手指尖斑驳的伤口泛起撕裂的疼意,谢欲晚正想着这些伤口几日能够好,就听见了外面奔跑的脚步声。

    他没怎么想,只觉得是隔壁院子的孩童又出去寻同伴玩耍了,再过一刻钟,隔壁的妇人就应该又要叫唤了,天色晚了,孩童就该回家了。

    他准过身,望着一桌菜肴,眸淡淡垂着

    本来做的就不算好看,如今凉了,更不好看了。这般东西,便是什么都不挑的小婳,应该都会嫌弃吧。也好说了几声‘好’,他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是从许久以前他便意识到他忘记了一些东西,橘糖的出现更是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测,能够让橘糖希望她的原因,从始至终应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上一世她的‘死’,应当同他有关。

    他望了眼满桌的菜肴,手轻轻地顿了一下,正准备将东西都撤下去时,突然听见了外面的敲门声。

    有些急促,他垂眸想了想,抱起了旁边装着篓子的梨子。这一篓梨子是他昨日一个一个挑的,是树上最大的,最好看的,他原本想着今日用这些梨子来同她一同酿酒。

    这个时候,应该是白天那个妇人又来寻梨子了吧。左右也无用了,谢欲晚便想着都送出去好了。莫怀见状,明白了公子的意思,站在了橘糖适才在的地方,轻声为公子开了门。

    谢欲晚还未抬头,就被少女带着喘-气声音的话给打断:“谢欲晚!”

    他愣在原地,抱着篓子的手不断收紧,随后皮肉都嵌入了竹木之中,鲜热的疼意让他抬起眸望向面前的人

    是小婳。

    她没有走。

    他眸怔了许久,随后抱着篓子退了一步,轻声道:“来了。”

    平日矜贵清冷的青年此时抱着一篓梨子,姜婳无法形容这种反差感,只能轻声笑了笑:“嗯,来了,不是让人回来传话了吗?这些梨子是要做什么,好大呀,抱着出去是要送给别人吗,还是洗好的梨子,甜吗?”

    说着,她拿起最上层一个梨子,轻轻咬了一口。

    “甜吗?”月光下,青年的声音很轻,像是缥缈的雾,下一刻就要化成轻薄的雨滴。

    姜婳弯了弯眸:“甜。”

    她眨了眨眼,望了他许久。随后‘指挥’青年将手中的篓子放下,谢欲晚自然乖乖照做了。只是因为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整个人都很沉默,还夹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忐忑。

    不等他反应过来,姜婳已经扑进了他的怀中,双手拥抱住了他。片刻之后,他听见怀中的少女轻声嘀咕道:“谢欲晚,我还在生气呢,所以别抱梨子了,抱我吧。”

    谢欲晚的手指颤了一瞬,随后温柔地将人抱在了怀中,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能将人抱紧,轻声应道:“好。”

    怀中的少女轻声‘哼’了一声,随后又不由笑起来:“谢欲晚,我说我在生气。”

    青年只是一次又一次将她搂紧,一声又一声道:“好。”只要你别走,什么都好。

    姜婳不明所以,弯了眸:“没意思,哪有我说‘我生气’你说‘好’的,正常情况下你不应该问我为什么生气然后哄一哄我吗?谢欲晚,生气了我会不理人,然后”

    少女的话止住,因为青年陡然将她抱得很紧,同他相触的纤细的脖颈间,温热的泪一遍遍滑过。

    从温热变得冰凉,末梢那些尝不出的温度,让她口中的话戛然而止。

    她不由有些无措,轻声道:“怎么、怎么了,我不生气了我也没有那么生气的,怎么了,谢欲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回应她的,只有青年更加炙热的拥抱和更为汹涌的泪。

    明明是夏日,她的脖颈却变得冰凉一片,像是下了一场轻薄的雪。纷纷扬扬的,终于也下到了她的世界。她怔了一瞬,也顾不得手中的梨子,抬手轻轻安慰着。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即便是在牢狱中时,他也没有这样。她想着这世间到底有什么事情会让她的青年这样,但是想了许久,她也想不出。

    她温柔问到:“谢欲晚,怎么了?”

    青年一次又一次将她拥紧,就好像失去过她无数次一般。姜婳轻轻地拍着青年的背,一声又一声道:“没关系的”

    月光下,少女虔诚地许出她两世都未许出的诺言:“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没关系的,发生了什么都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的。如果有些东西太难,我们就不做了,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好不好。”

    谢欲晚手怔了一瞬,声音很轻:“真的吗?”

    见他终于说话,姜婳弯了眸,松开手同他对视着,认真道:“嗯,你不信的话”停顿片刻之后,她有些犹豫,心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说完了刚才的话:“不信的话,我对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发誓吧,不过你为什么会不信?”她声音很温柔,很软,但是最后带了一些疑惑。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谢欲晚不由怔了一瞬,他捏紧手中的玉扳指,声音有些忐忑:“因为我”他想说他骗了她的事情,对着她的眼,却又有一瞬间说不出来。

    像是一场梦,他才拼回来的梦,他舍不得又一次打碎。可他知道舍不得也要,他将那些忐忑艰难地化为了‘平静’,垂下了眸:“因为我骗了你,牢狱中的一切都是计谋,丞相府也只是引子,我没有、远没有落到你以为的那样。我只是,只是——”

    “只是想要留下我?”少女的声音很平静。

    听见她声音的一瞬间,他血脉中的心跳声也停止了,一切都变得十分地缓慢。淡淡的月光照在青年如玉的脸上,他的唇在一瞬间变得平直,整个人都恍若落入了深海之中。

    许久之后,他轻声‘嗯’了一声。

    前方许久没有声音,姜婳看着垂眸的青年,做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伸手捏了捏谢欲晚的脸。

    她用的力道很轻,青年在她手触碰到脸的那一瞬同她对视,随后他被她映入了眸中。远处不知何时亮起了灯,应该是莫怀或者橘糖点的。

    姜婳温柔地笑了一声,没有谢欲晚所料想的所有情绪。她只是同他对视着,将眼底澄澈的一切都展现给他。

    她眼底什么都没有,只有他。

    在谢欲晚怔神的一瞬间,姜婳轻轻地又捏了一下他的脸:“可是应该是我先误会的是吗?”

    她向前走了一步,同他对视着,轻声开口:“谢欲晚,我一点都不在乎你有没有骗我。更何况这场骗局,最开始起于我自己的误会。我也不在乎那些同我毫不相干的人的结局,你设了什么局,他们会如何,这个朝堂又将如何,这些东西,我一点都不在乎。”

    她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个时候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一步。她望着他,轻声道:“可我还是很生气。”

    青年显然眸慌了一瞬,就听见姜婳继续道:“很生气,特别生气,你可以骗我,也可以受伤,但你不能为了骗我而自己伤害自己。你是人,又不是木头,用那些刑-具会疼的。你是笨蛋吗,笨蛋都想不出这样的法子。你知道那天的血有多多吗,我的手指全都被血染红了,我看见的时候就在想,这般对你的人该千刀万剐。”

    她望着他,因为想了许久,所以她的语气还算平静:“因为这个,我很生气,到现在也很生气。很生气,也很生自己的气。气自己就算这样,今日也狠不下心不来见你。这一次算了,下一次呢?”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少女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像是裹着月的云,柔柔透出些光,但从这些许光中,却分不出月亮的喜悲。

    她到底戳破了最后一层纸。

    她望着他,轻声道:“谢欲晚,你到底在怕什么?”她不笨,她知道他做的这些事情的背后,一定是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

    在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一点都不符合谢欲晚这个人,如若谢欲晚真的想骗过她,她应该是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的。

    这便是她的青年,年少称相,矜贵淡漠,像是山间永远不会化的雪,拥有这世间一切的智慧。

    她没有再走那最后一步,她安静地望着他,心中想着果然谈起那些事情她还是会有些生气,她从来没有见过能够自己在自己身上划出数百道伤口的傻子,而因为这个人是谢欲晚,她只能用生气掩住心疼。

    谢欲晚怔怔地望向她,她最后那个问题,他不知道

    他们之间只剩下一步,他的手颤了一瞬,灯火盈盈照出少女半张脸。他的唇几次张开,最后又闭上,最后他只能那样沉默看着她。

    他还是开了口,用着自己从未熟悉过的话。他眸有些无措,命运的一切开始在他的身体内错轨,两世的回忆开始交缠,他迟钝许久,终于说出了那一句:“我怕小婳不爱我。”

    明明是夏日,却恍若化了漫天的雪,在少女一瞬的怔然中,谢欲晚抬眸望向了她。

    她无法形容那一刻她在他眼中看见的悲怆,她像是用话语撕开了他最后的伪装,他失去了曾经作为雪的模样,化成了一滩不知道会消亡在哪里的水。

    “我怕你同他走,怕你爱他胜过我,怕你是因为同情和怜悯,怕你并不开心,怕你一生都不会爱我。怕,很多很多,同小婳有关的一切,我都怕。”

    青年双眸通红地说出了这番话,姜婳怔了许久,最后她还是自己走完了最后一步,上前轻轻地抱住了他。她不知道为何眼睛也红了,轻声骂了一句:“笨蛋。”

    谢欲晚怔在原地,有些觉得这个梦实在太美好了。因为太美好了,所以好像只能是梦。他双手颤抖地抱住怀中的人,抽泣起来,可如果是梦,为什么怀中的少女会有体温,会有香气。

    姜婳静静听着青年的心跳,许久之后,轻声说了一句:“谢欲晚,我们之间,不应该是我先说爱你。”

    她已经把前世那些耿耿于怀咽下,但是她还是记得从前她问青年他是否爱她时,他选择了沉默。她无心再论情况和对错,只是——

    她抬眸,望向青年,她想告诉他,她是一个需要爱的人。需要他的爱的人。她一双眸很亮,因为隔得太近,谢欲晚能够从她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因为她那句话怔楞良久,风温柔地吹过庭院时,他终于轻声说了那一句:“姜婳,我爱你。”

    像是这一阵风,穿过了两世,一直吹到了那个不算炎热的午后。一扇屏风后,青年翻着手中书,前方有一个少女认真抄写着手中的诗文。诗文中有许多生涩词汇,有些不认识的,少女便会轻声念出来。

    第一次,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停在了书页上。那时命运的指针未转动,他们隔着一扇屏风,就那样安静地相处了一个午后。

    后来黄昏的光透过屏风照在少女的脸上,她抬眸小心望向那时她还唤作‘哥哥’的姜玉郎,姜玉郎看着手中绝版的诗文,敷衍地夸赞着。一身素衣的少女因为这一生夸赞弯起了眸,很快却又小心翼翼地放下,而从始至终,屏风后的青年都望着她。

    而现在,听见这一声,姜婳如那时一般弯起了眸,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谢欲晚。她没有说话,却好像什么都不用说了。

    但少女还是有些心软,心中的气还未消,看着对面恍若淋雨狗狗一般的青年,也轻声道了一句:“谢欲晚,我爱你。”

    她没有用‘也’,因为他们之间,本来也不分先后。在他所不知道的漫长岁月里,在那些寂寂无光的前世,同他对视之间,她同样将爱意隐晦。那时她总觉得,有些念想是奢望,所以她无限地逃避,永远地错过。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判断的能力,即便他不张嘴,她也知道那是爱。她一步步向他走进,踮起脚轻声吻了上去。

    青年睁着眼,望着怀中的少女,吻是苦涩的,因为他在流泪。但是少女在笑,唇弯弯地,他将人抱住,闭上眼亲-吻起来。

    一瞬间,恍若有漫天的雪在空中凝住,化作那日他们所见的烟火,在这个寂静的夜中,无限地绚烂。

    他们到了梨树下,青年将一只手放在少女和梨树之间,随后俯身亲-吻下去。雨日的潮湿气息涌入两个人的鼻腔,但是谁也不在意,只是温柔地同身前的人交-缠着。

    突然,一个梨子落了下来,落在了两个人脚边。

    少女忍了许久,还是未忍住,有些害羞地扑到青年怀中。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唤不出,若不是适才梨子也不会掉下来。

    见到她这般模样,青年唇也勾了勾,他摸着她的头发,像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他的珍重甚至虔诚到了眼眸,里面淌着从未有过的欢喜,他将人搂住,一颗梨子在他们身边安静地躺着。

    *

    两个人最后还是坐到了桌前。

    姜婳好奇地望着面前的一桌菜,拿起了筷子。

    谢欲晚手停了一瞬,汤虽然都还是热的,但是菜都早就冷了。他原本是想去重新做的,但是她看见桌上的菜之后,说想尝一尝。

    他望着她,发现她已经夹了一块藕片,发现他在看,她笑盈盈地望向他,随后咬了一口藕片。她嚼着嚼着,补了一口饭,随后又咬了一口藕片。就这样,一口藕片一口饭,她吃完了,脸上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神情。

    然后她又将筷子望向了那道茄子,茄子凉了实在不好看,但少女丝毫不介意,夹了一些到碗中,伴着饭吃下去了。

    食不言寝不语,但是谢欲晚未忍住:“我明日再做好不好。”

    姜婳弯了弯眸,轻声道:“不用。”

    谢欲晚顿了一瞬:“那好吃吗?”

    少女诚实地摇了摇头,笑着道:“不好吃,藕片很老,茄子很咸,但是伴着饭一口一口吃,也可以吃。”可能因为上一世最后都尝不出味道了,姜婳其实觉得都还好。但是她不想将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告诉他。

    她小声说道:“小时候,姜禹突然就不见我和娘亲了,府中人开始克扣我和娘亲的所有东西。娘亲生病需要药,但是我们没有钱,所以只能去卖东西。那些人将东西的价格压得很低,换来的钱买了药就不剩什么了,所以吃的东西我和娘亲往往就是应付一下。”

    “有时候故意在很晚的饭点去厨房,能够寻到一些做坏的食物,然后我就会偷偷拿回去。有时候没有,我就会去同下人们换一些米、土豆和红薯,不过也很少。所以,其实什么东西比起那些东西都是好吃的。”

    她说的很认真,月光洒在少女的侧脸上,映出她淡淡的笑。她望向对面的青年,一声又一声坦诚着。她还是没有说出有些东西,例如为了让娘亲吃饱她很多时候都不吃,例如只要受了姜玉莹欺负她和娘亲就能过上一两日的‘好日子’。

    但她已经在坦诚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她不爱她,可能是同他的一样,实在太隐晦了。没关系,她们还有好久好久,她们都会彼此知道很多东西的。

    “那明日想吃什么?”青年将那些话语都咽下,最后温柔地问了一句。

    少女转了转眼珠,轻声笑了一声:“吃饺子吧,吃橘糖做的饺子。以前我们说冬至一起包饺子也没有包,那我们明天一起包饺子吧,然后橘糖煮,谢欲晚,你会包元宝形状的饺子吗?嗯,里面还可以放银钱的那种。听说吃到的人会有好运,我想要每个人都有好运”

    他顺而接上她的话:“那就每个里面都放银钱。”

    姜婳被逗笑,手轻轻地牵住了他。

    月光听见了少女低声的呢喃,她轻声笑道:“也可以。”

    她继续用着膳,大多数时间都是安静的。偶尔谢欲晚问一问,她就回答一声,谢欲晚也同她一起开始用膳。

    因为都提前问了,所以青年大抵也知道每一道菜是什么滋味。他用着,偶尔看一看身旁的人。一切如梦如幻,但却是真的。

    那一筐梨子安静地摆在一旁,还有一颗梨子同样安静地滚在树下,隔壁的灯又全部熄灭了。树下两个人用着同样的晚膳,偶尔两个人会轻声交谈一声,随后又开始安静地用膳。

    等等两个人都用完,一同将东西拿到厨房。姜婳突然看见了自己的荷包,眸停了一瞬,好像是有什么事情她忘记了。

    她望着一旁正在洗碗的青年,声音有些乖巧,脸上却带着些不知名的笑意。

    然后谢欲晚就听见她温声道:“谢欲晚,我们可以约法三章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未多问, 正在洗碗的青年便轻声应了。

    他说:“好。”

    姜婳捏着荷包里面的纸,轻轻地歪了歪脑袋,看着泡沫隐入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中。明明应该是不太好看的画面, 可因为是谢欲晚, 似乎也还行。

    她的眼神停留在青年手腕上凸出来的青筋上, 青年洗着碗,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厨房内的灯火不亮,有些昏黄,光所映照到的人和事物全都增添了一层暖意。

    姜婳坐在一旁的藤椅上, 等着谢欲晚洗完碗。她想着明日的饺子,望向了一旁的面粉, 面可以她和谢欲晚来揉, 但是调馅料还是让橘糖来吧

    等到洗完碗,两个人一同去了房间。适才少女口中那个‘约法三章’, 最后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

    看着面前的宣纸, 除了最上面有‘约法三章’四个大字,剩下的都是空白。姜婳坐在他对面, 隔着一张书桌, 同他对视着。

    她轻笑了一声:“有进步吗?”

    是问字,青年犹豫了一瞬,随后摇了摇头,温声道:“不进反退。”

    听见这一句, 少女直接笑了起来:“好像是哦,这里是不是不应该这般写, 应该轻一些, 还有这里,似乎也应该再用力些。”少女纤细的手指随意指着‘约法三章’中的‘章’字, 笑着道。

    “嗯,这里也应该长一些。”他顺着她的话继续讲。

    少女弯着眉眼望着他,随后轻声道:“那第一条,不能骗人。”她说的触不及防,在那一瞬间借着灯火将自己望进青年温柔的眼中。

    青年一怔,随后抬起笔,房间内开始响起沙沙的声音。她说的‘不能骗人’四个字,谢欲晚就一一写下。

    待到笔停下那一刻,少女继续道:“第二条,不能伤害自己。”其实这两条对于她来说都是一条,她是一个不太在意谎言的人。如若能够感知到明确的爱意和在意,那么谎言只是一些时候的权衡品。

    但是他不一样。他会因为对她的一个谎言,无限地苛责伤害自己。她不想看见这种情况再出现,故而干脆第一条便是‘不能骗人’好了。

    笔尖触摸着雪白的纸张,用乌黑的墨染上一道道痕迹,随着青年抬起眸,第二条也写完了。在他的对面,少女用手撑着他,安静地,认真地看着他。

    他也就这般回望着她,窗外的月色淡淡地洒进来,但是因为屋内烛火并不昏暗,所以被全然覆盖了。只有窗台上挨着窗外的那一点,能够看见微弱的区别。

    少女就是在此时开了口:“第三条,谢欲晚,你要爱我一生。”

    她要虚无缥缈的爱意变成承诺,变成她身前这位君子身上永远褪不去的‘枷锁’,她要他为他和她选择的一切负责。她不知道爱是什么模样,但是如若是她想要的,就应该变成她想的模样。

    她在以一个平等的灵魂同他相望。

    青年什么都没说,只是提笔继续写了她要的‘第三条’。沾满墨的笔尖停下那一瞬间,青年轻声笑了笑:“要签字画押吗?”

    一瞬间,适才沉闷的气氛被打破,姜婳轻声‘啊’了一声,她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那些话本子里面似乎也没说要不要签字画押。她捏着青年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应该要吧。”

    他将她牵住了,然后将她抱在了怀中,让她能够看清面前的东西。雪白的宣纸上,一少部分是她的笔记,绝大部分都是青年的笔记。

    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她心中涌起,她侧过脸,将头伏在他怀中,轻声嘀咕道:“你要不要再问问第三条”

    青年捏紧她的手:“好,可以多爱几生吗?”

    姜婳的脸一红,轻声道:“你认真些。”

    谢欲晚的眸深了一瞬,没有说他现在便是很认真,而是温声应了:“好,我认真些。”说完这一句,他望向雪白宣纸上那一句——

    ‘谢欲晚要爱姜婳一生。’

    他轻声问道:“怎样算爱一生?”他问出口的那一瞬间,明显感受到怀中人身子僵硬了一瞬。他没有戳破,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许久之后,他听见少女轻声说:“谢欲晚,我年少之时在冬日坠了一场水,险些丧命。虽然最后被人救起来了,但是生了很长时间的病,也因为没有药好好地医治,虽然活下来了,但是身体里面落下了病根。”

    他的手停住,垂眸望着怀中的人。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所以,我应该一生都没有办法怀孕了。但我又很自私,我不想我的夫君同旁的人有任何的牵扯,不想他纳妾,也不想他同别人有一个孩子。即便这个孩子会放在我身边养,我也不想。我没有那么多爱,我也觉得我的夫君不应该再有更多的爱。”

    她眸停了一瞬,声音却没有止住,像是所有梦都需要一个醒来的契机。她在解开了这一世所有的误会之后,坦陈地望向前一世的种种。

    有的人可以因为爱意包容所有,但很显然她并不是那种人。若是他同旁人有了子嗣,她会失望、会嫉妒、会伤心,那些所有不好的情绪她都会有。

    这些她在前世便知晓了,只是前世,那些愧疚如茫茫的白雾,将她的所有情绪都死死裹在她的身体之中,她一句说不出。

    他曾经教会她的诗文,早已在她的心中长出新的血肉,那些血肉不知不觉已经成为她,她无法因为爱意而忽视。她拥有自己的灵魂,而在这一刻,她没有背负那些通天的愧疚,在这一刻,起码在这一刻,她同他是平等的。

    他听见她说:“所以谢欲晚,选择爱我,你此生不会有自己的子嗣。”

    说出这一句,有些沉甸甸的东西终于从她心中放下,她没有再去看他,而是伸手抱住他,将自己整个人埋在他的怀中。

    即便这个人的手是冰的,但是怀抱还是很温暖。她隔着一身雪衣,听着青年失控的心跳。她容许他选择。

    她感受到青年的手从她身上离开,但不知为何,她心中一点慌乱都没有。或许是她早已将无数结局幻想了无数遍,她曾经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迷茫和忐忑,真正到了等待选择的这一刻,她反而平复了所有情绪。

    她感受到自己被青年从怀中剥离,她垂下眸的那一刻,她发现青年一双眼已经红了。她怔了一瞬,她预想了千万种结局,但是从未想过是从青年泛红的眼开始。

    她手轻轻地抚摸:“怎么了?”

    谢欲晚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突然还是掐了一下。姜婳一懵,下意识呢喃:“你上次说舍不得掐我的。”

    青年手温柔地摸了摸,声音很低:“这一次舍得了。”

    少女鼓起脸,手也掐上了他的脸,一下不成,又掐了一下,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一场闹剧。这场闹剧最后以青年用额头抵着少女的额头终结。

    姜婳轻垂着眸,然后就听见他低声说道:“上一世我以为是你想要一个孩子。我以为你比起我,你更需要一个孩子,你还要因为这个孩子给我纳妾,所以我不太开心。”

    她怔住了,有些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低垂着眸,最后轻声道了一句:“谢欲晚,你是不是笨蛋啊”

    她的声音很软,说话间,眼泪也从眼中流了出来。她有些莫名的郁气,却又不知道从何发泄。因为,她也是笨蛋。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原来关于子嗣的事情,一直是她一次又一次地相问和确认。

    她轻声哽咽起来:“可是谢欲晚,那些送过来的人你都没有拒绝,商阳那边也总是送来一些同龄的女子。我问你的时候,你也没有告诉我你的想法,你还捏我脸。”

    虽然不知道最后一句话是怎么混进去的,但是青年看着手上的泪珠,将人搂在怀中,温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俯身轻轻亲了亲刚刚捏的地方,随后用帕子将怀中人脸上的泪痕一点一点擦干净。他温柔地将人抱在怀中,轻声说着道歉的话。

    他将所有的错都揽下,但还是轻声解释:“内宅的事情是小婳管束的范围,朝中人送过来的人多是探子。我以为那日同小婳说了之后,小婳都会直接打发出去的。我不知道我会让小婳误会。至于子嗣,我不是不是小婳的孩子。我也不想不想小婳生孩子。”

    前面的姜婳都听得懂,最后一句,她不由怔了一瞬,抬眸望向谢欲晚。

    她轻声呢喃了一句:“为什么?”

    说到这里,他声音倒是平静了一些,温柔地将人搂在怀中。他的声音一路顺着雪衣到了姜婳的耳中,很轻,很温柔,带着一种鲜少显露的珍视。

    他一只手搂住她的耳朵,像是这些话他都不愿意让她听见:“因为小婳会很疼,会流血,会有危险,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小婳这样。”

    姜婳怔了许久,她安静地趴在青年的怀中,听着一声又一声心跳。她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轻声骂了一句‘笨蛋’。可骂完,不知为何她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又从眼中流了下来。

    她本来是准备明天带他去见娘亲的,现在她觉得明天应该去不了了,她哭了这么久明天顶着一双红了的眼睛去见娘亲,娘亲还会以为是他欺负了她。

    想着明日先不去见娘亲了,姜婳索性哭得大声了些,她一边说着‘笨蛋’一边说道:“我没有那么聪明,我又猜不到那些。你那么聪明不也猜不到我心中想的东西,你为什么觉得你不说我会知道呢?为什么这么‘笨蛋’啊,明明、明明我们不用这样的。”

    她在他怀中哭着,泪水浸湿了他的雪衣,她当然知道自己在这其中问题也不小,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幸好幸好还有一世。

    娘亲回来了,误会解开了,他们相爱了。似乎在这一刻,她们才是真正的相爱。被裸露在阳光下,同风和叶一起在这世间。

    谢欲晚温柔地将人抱紧,一声又一声地说着‘对不起’。是在这一日,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日后便再也不要让她这么哭了。

    他将人拥在怀中,轻轻地垂上了眸。

    外面的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像是被掺入了浓浓的墨,屋内青年将哭睡过去的少女抱到床上,解开衣衫的手犹豫了一瞬,还是止住了。他将被褥为她掖好,随后吹灭了烛火,离开了房间。

    *

    窗外。

    寒蝉捡着地上掉下来的梨子,将那些好的梨子都放进篓子之后,用衣裳擦了擦一个已经摔伤了梨子,随后沉默地咬了一口。

    晨莲不知道从何处出来了,望向寒蝉手中的梨子,笑着问了一句:“甜吗?”

    寒蝉沉默地点了点头:“那边有。”

    晨莲摇了摇头,一把跃到了梨树上,摇头:“我又不是橘糖,我不吃梨子。”说完这一句,她望向树下沉默的少年,声音难得轻了一些:“准备如何?”

    寒蝉又咬了一口梨子:“听不懂。”

    晨莲也没有管顾这个回答,而是顺手拿了身旁的一片叶子。她看着叶子想来想去,最后放在口中轻轻吹了起来

    这一次是寒蝉先开了口:“我会离开。”

    还在吹叶子的晨莲不由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翻,她望着寒蝉,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悲伤。或许是她在寒蝉的身上看见了同自己相似的地方吧,也是,从暗卫营那般地方出来的人,身上有些相似的地方可再正常不过了。

    她将手中的叶子顺着叶脉撕掉,随后向后仰了仰身子:“是只有橘糖看不见的那种离开吗?”

    她的声音很淡,很轻,和这夜间的风也没有什么差别。

    寒蝉没有应,也没有否认。他又咬了一口梨子,这一口吃到了摔烂的地方,入口是奇怪的味道,但再奇怪的东西他都吃过,也就面无表情地咽下去了。咽下去后,他像是终于愿意开口:“与你无关。”

    晨莲也不太在意他的态度,歪了歪头,轻声道:“不会遗憾吗?”

    寒蝉垂下眸,这一次倒是直接回答了:“不会。”

    树上的晨莲笑了起来,只是同平常的笑又不太相同。她仰着头,望着天空中的星星,星星看着地上两个撒谎的人。

    她轻声道了一句:“那我也不会遗憾。”

    树下的寒蝉这一下咬在了梨核上,但卡了一下之后,还是咬了下来,咽了下去。他终于正眼望向树上的人,冷声道:“你同我不同。”

    晨莲又摘了一片叶子,吹了起来。听见之后,也只是清淡笑了一句:“没有什么不用的。”

    她爱慕的青年呀,注定为公子而死。

    *

    隔日。

    姜婳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谢欲晚的床上。她眨了眨眼,随后回忆起昨天的所有事情,一边小心掀开被褥,一边望向屏风后。一眼看去,没有看见青年的身影。反倒是听见了门外晨莲的声音:“小姐,奴可以进来了吗?”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看着晨莲端着洗漱的东西。

    晨莲刚准备为她擦拭手和脸,突然被还在床上的小姐抱住了。晨莲一怔,笑着道:“小姐怎么了?”

    姜婳摇了摇头:“只是有些开心。”可能不知一些,她弯着眸,轻轻地同晨莲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左右也不会耽误什么事情,晨莲也轻声地应着,偶尔听见什么时,还会附和一两声。她望着面前的小姐,心中一块格外软。其实她能够明白莫怀的,如若她从年少之时便成为了小姐的暗卫,定然也会做到莫怀对公子那般地步。

    “对了,今日要包饺子。”少女穿好衣裳,望向了对面的晨莲:“晨莲喜欢什么馅的饺子?”

    晨莲弯了弯眸:“黑芝麻馅的。”

    姜婳眸怔了一两声,好奇问道:“还有黑芝麻馅的饺子吗?”

    “不知道,没吃过。”说着,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等到外面传来敲门声时,晨莲掩面笑了一声:“应当是公子,那小姐奴先退下了。”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随后上前为谢欲晚开了门。青年依旧是一身雪衣,头上一顶玉冠,但即便是如此简单的装束,也掩不住青年的如玉的容颜。

    “谢欲晚,晨好。”她笑着道。

    谢欲晚低声笑了一声:“好。”

    然后两个人一同到了院中,姜婳望着旁边那筐梨,发现比昨日又多了不少。今日可以先包饺子,吃饺子,然后酿酒。

    想着想着,姜婳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从荷包中掏出了那片生病的竹叶。她望向对面的谢欲晚,轻声道:“上次我去寻人时,那人恰巧不在,明日我们再去寻一趟吧。”

    那片枯黄的竹叶就那样摆在石桌上,谢欲晚静静望着,轻声道:“好。”说完,他将昨日的‘约法三章’递给了她,姜婳接过来时,发现已经签字画押了。当然,只有谢欲晚一个人的。

    说着,她准备咬破自己的手指,也签字画押,然后就被谢欲晚制止了。姜婳眸一瞬间怔住,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

    她看着‘约法三章’上面的指印,轻声道:“你的明明也是血。”

    “嗯。”他没有否认,而是走进了些,坐在她身边,轻声道:“那为了公平,你需要张-开-嘴。”

    姜婳没明白,但是习惯了听谢欲晚的话,乖乖地张开了嘴,然后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就探入了她的口腔。

    只轻轻一点,停在她的贝齿处,但姜婳一时没反应过来,往里面吃了些,青年的指尖就碰到了少女湿-润的舌-尖。

    姜婳僵住,下意识咬了一下,耳边是青年清润的声音:“紧-些。”

    她红了脸,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没有咬下去。她望着他,因为害羞眼尾都有点泛红了,眼神分明在控诉哪有这样的公平。

    青年低声哄着:“小婳,咬-下-去。”

    可能因为隔得太近了,姜婳只觉得空气有些热,让她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下意识顺着青年的话一步步咬下去后,一股甜腥味在口中蔓延开。

    因为只是指尖,所以这味道很浅,很淡,姜婳抬眸时,看见对面的青年眼眸深了一瞬。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那被她咬破的手放在她身前,继续轻声哄着:“小婳和我,都用我的血来画押,才公平。”

    姜婳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蘸着他指尖上面的血,她只咬了一个小小的口,压着才能有源源不断的血。他轻声哄着,她便耐心做着,最后终于在雪白的宣纸上映上了第二个血红的指印。

    手从宣纸上离开的那一刻,她被青年从身后抱住,她沉默许久说不出来话,两个鲜红的指印对望着。

    一个是他的,一个是她的。

    宣纸雪白,他的指印黯淡,她的指印却很新鲜。但是随着年岁过去,她的指印也会变得同他一样黯淡。只是现在她没有想这么久远的事情,她脑中只是适才青年将手-指-伸-入她口腔的画面

    青年从背后搂住她,她也就安静地呆在他的怀中,可想来想去,脑中都是适才的画面。明明只是一滴血,但是那种味道似乎还在她的口腔。她垂下眸,轻声骂了一句‘变态’。

    这似乎被身后的青年听见了,但青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替少女轻轻顺着头发。

    庭院中,两个人静静地相依着,那一片枯黄的叶子放在石桌上,被风吹起,又落下。姜婳望着,看风一点一点地移动叶子,她突然就想起了远山寺后山的那一片竹林。

    她明明从未看过竹林完好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她随着枯黄的叶子望向青年的那一刻,似乎看见了竹林原本的郁郁葱葱。

    像是雪,从未被任何东西沾染的模样。

    干净的,柔软的,松软地堆在一起。偶尔会下坠,但依旧柔软,就像青年身上的雪衣一般。她静静地靠近他,最后将耳朵停在青年的胸膛上,他胸腔之中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恍若顺着她的血液涌入她的心脏。

    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漫山遍野,永远不会消散的雪。

    不冰,不寒,很柔很软。她抱住身前的人,无法言喻心中的感受,夏日的风轻轻吹着,因为尚是清晨,光也不算炎热。

    而姜婳垂下眸。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她牵着他的手, 望着被自己咬出来的印,轻声道:“不疼吗?”

    青年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抱在了怀中, 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夏日清晨的风带着些许凉爽, 将少女额间的发丝吹拂到青年的脸上。

    谢欲晚将她搂在怀中, 轻轻地望着被风吹动的宣纸,低低地笑了一声。

    *

    过了一个时辰,隔壁院子便热闹起来了。一边是孩童的读书声,一边是妇人的絮叨声。姜婳正在洗梨子, 就听见了隔壁孩童和妇人的声音。即便从前也听了一个月,还是觉得有些新奇。

    隔着一堵墙, 是她没有体会过的生活。她将梨子洗好, 随后拿着一盆梨子到了谢欲晚身旁。他们准备酿酒了,她在洗梨子, 他在准备酿酒的其他东西。

    她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望向一旁的谢欲晚,轻声笑了笑。像是怕被人听见, 她开口的声音不由轻了些:“没有错字了。”

    刚说完, 他们就齐齐听见了一个错字,姜婳眨了眨眼,将自己适才说的话收回:“比从前少了些,不过小孩没有去书院, 能够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嗯。”谢欲晚应了一声,从她的身旁拿过梨子。

    两个人在院子里酿着酒, 橘糖在厨房里面剁着馅, 莫怀揉着面,晨莲和寒蝉不知所踪。也是酿酒到了一半, 姜婳才发现许久未看见晨莲了。

    她轻轻戳了戳覆在酒坛上面的土,轻声道:“谢欲晚,晨莲呢?”

    一身雪衣的青年声音很平静:“同寒蝉一起回丞相府了,待到午时应该就回来了。”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倒也没有继续问去做什么了。晨莲和寒蝉一起做的事情多半牵涉商阳,她不太想知道商阳那边的事情。于是她又安安心心地将手中的土覆盖到酒坛上。

    *

    丞相府。

    寒蝉立于湖边,晨莲坐在临近的一棵树上。她本在是坐在一处低矮的枝丫上,但是左右看了看,似乎觉得不够,飞身上去了更高的枝丫。

    这棵树很高,坐在最高处几乎能够将丞相府的一切尽收眼底。晨莲抬眸望着,只觉视线所及之处,皆是荒芜。

    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即使从公子离开开始算,也不过几月,如何一个如此大的府邸就如此荒芜了。不过这也不是晨莲需要考虑的事情,她轻悠悠晃着腿,望着已经被填的差不多的湖。

    这个湖被公子三番两次地‘糟蹋’,按照公子的吩咐,他们填了挖,挖了填,填了挖,如今又要填上了。

    一身黑衣的少年抱着剑站在湖边,扑面而来的灰尘也只是让他垂下了眸。他望向树上的晨莲,眼眸停了一瞬,随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湖被彻底填上的时候,晨莲从树上飞下来,吩咐着带过来的人。所有人都垂着眸,安静地听着吩咐。等到晨莲挥手时,湖边只剩下晨莲和寒蝉二人。

    晨莲实在觉得没什么好和寒蝉说的,现在对寒蝉,谈不上厌恶,但也就仅仅只是不厌恶罢了。她如往常一般弯起眸:“回去了。”

    抱着剑的少年点头应了一声,随后向着前方走去。

    晨莲抬眸望了望天,天很蓝,云很白,光像那日小姐衣裙的颜色,是个好天气。

    *

    小院内。

    晨莲和寒蝉回来时,姜婳和谢欲晚已经将酒酿好了,大多数如从前一般埋在了土中,还有两坛放在了屋檐下。

    厨房内传来橘糖的声音:“公子,小姐,可以包饺子了。”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好。”随后望向了谢欲晚,轻声道:“谢欲晚,你会包饺子吗?”

    谢欲晚望着她,温声道:“嗯,儿时学过。”

    两个人一同到了厨房中,本来便不大的厨房此时站着四个人便显得有些太拥挤了。橘糖不由笑了笑:“公子,小姐,你们先出去,我和莫怀将桌子搬到院子中,那样宽敞些。”

    话音落,姜婳应了一声,牵着谢欲晚的手出去了。莫怀刚准备说自己来搬桌子就行,就看见寒蝉无声从外面走了进来,一句话不说将桌子搬出去了。

    橘糖也没觉得有什么,端着馅料盆就跟着寒蝉出去了,只留下莫怀在原地。莫怀看着寒蝉那张死人脸,又看着橘糖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莫怀:

    莫怀到底还是拿着面团跟橘糖一起出去了,撵饺子皮需要技术,最后自然给了橘糖。六个人齐齐围着桌子坐下,桌子不大,其实有些拥挤,但是没人在意。

    姜婳从橘糖那边拿过饺子皮,学着谢欲晚,包了第一个饺子。‘啪叽’一下,馅料直接掉在了桌子上,姜婳一怔,很快从谢欲晚那里也听见了一声‘啪叽’声,谢欲晚饺子里面的馅料也掉在了桌子上。

    她先是一愣,随后低声笑了起来,因为还有橘糖他们在,她还是没说一些‘不太好’的话。谁家的会包饺子是和不会包饺子一个水平啊。

    哦,她家的。

    幸好桌子都是干净的,橘糖将饺子皮重新碾好了之后,重新递给了他们。姜婳望着谢欲晚,笑盈盈地,一副看笑话的模样。

    这一次馅料没有‘啪叽’一声掉在桌子上了,一个很圆的饺子皮在谢欲晚手中,变成了一个很丑的饺子。

    姜婳被逗笑,脸放在青年肩膀上。雪衣很柔软,她轻声嘀咕了一句:“谢欲晚,你包的饺子一定很好认。”

    声音很小,但是一桌子人除了橘糖都听见了。晨莲笑出了声,寒蝉一张死人脸,莫怀面无表情,橘糖不明所以。

    谢欲晚见到她笑得‘前仰后翻’的模样,平静地说:“嗯,等会都给你吃。”

    这一句话橘糖倒是听见了,她看了一眼公子手中的饺子,沉默了一声,她还是不明白公子怎么能够将一个饺子包得这么丑。

    谢欲晚话音落下,姜婳就将一个包的很好看的饺子放到他面前,轻声道:“好,我的也都给你吃。”

    圆滚滚的饺子在他眼前,他跟着将手中的饺子包圆了些,然后一个更丑的饺子就诞生了。他也学着她将饺子放到了她面前,然后很快姜婳面前就多了一排奇形怪状的饺子。

    从开始的沉默讶异,到最后的波澜不惊,橘糖已经习惯了。看着小姐,又看着公子,她轻轻地弯了眸,小姐和公子都很开心,就是她最开心的事情。这一世公子已经早就将暗卫营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她就可以一直呆在小姐身边了。

    一个圆滚滚的饺子皮被递到了寒蝉面前,寒蝉安静地包着饺子。若是细看,一桌的饺子,只有寒蝉是包得最好的。甚至每一个饺子,肉眼看上去都一模一样。

    晨莲没有包过饺子,胡乱地包着,一排饺子包得乱七八糟,自己看着都不由笑了起来。莫怀照例中规中矩,便是饺子也让人看不出错处。

    橘糖环视一周,压着唇轻轻笑了笑。

    半个时辰过去,一桌饺子就包好了。姜婳看着自己要吃的那一堆,还是没忍住轻声笑了起来。她好奇地伸出手,想捏一捏其中最奇怪的一个,因为别的饺子都只有两个角,这个饺子不知为何有六个角。

    她的手还没有伸过去,已经被谢欲晚拦住了。他望着她沾着面粉的手,轻声道:“去洗手。”

    姜婳抬起眸,同谢欲晚对视一瞬后,起身起洗手了。此时橘糖和寒蝉已经进去烧水,晨莲拿过来干净的帕子,莫怀静静地站在一旁。

    谢欲晚牵着姜婳的手,到了水盆旁,用手勺着水向她的手上淋,面粉一点一点被淋下去,姜婳安静乖巧地坐在木凳上,任由青年为她洗着手。

    等到手被干净的帕子擦干,她才望向身前的青年,轻轻地抱住了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包了个饺子,但是她就是这么做了。

    厨房内是橘糖同寒蝉说话的声音,姜婳轻轻眨着眼:“谢欲晚,明日我们去远山寺吧。”她还是想去看一看那片竹林。

    “好。”青年低声应了,摸了摸她的头。

    少女轻声笑了一声:“然后明日的明日我应该要回青山了,我只同娘亲说了下山三日,若是不回去她会担心。”

    谢欲晚轻声应了:“好。”

    姜婳垂上眸,到了正午,光已经有些炎热了。但是因为谢欲晚体温比寻常人要低一些,她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甚至此时青年牵住她的手,像是山间冷冽的清泉,触碰着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只是到了冬日便不舒服了,姜婳一抬眸,发现自己已经在想许久之后的事情。她正要说什么,就听见青年温声说道:“那我明日的明日的明日可以去见小婳吗?”

    姜婳一怔,同他对视。

    谢欲晚去青山见她,便不是去见她的,而是去见娘亲的。虽然的确早就到了见娘亲的情况,但是被他这般说出来,她不知为何还是脸红了。

    他温柔地望着她,最后被她躲入怀中:“那我回去之后问问娘亲。”

    按照礼数,是应该问一问娘亲的。只是她也没有走过这些礼数,如今怎么都有些害羞。她缩在他怀中,双手环抱住他,低声说道:“不出意外娘亲会同意的。”

    青年摸了摸她的头:“好。”

    *

    饺子很快出锅了,姜婳望向端在自己面前的这一碗,发现除了一个六个角的饺子外,其他的饺子形状都很端正。端正到一看就不是谢欲晚包的。她向着谢欲晚的碗中的饺子看去,一眼奇形怪状,那应该才是谢欲晚包的饺子。

    她轻声笑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吃起了碗中的饺子。她留着那个六个角的饺子,细嚼慢咽着其他的饺子。

    一旁的莫怀停顿了一下,随后躬着身,用帕子包住了一个东西。

    姜婳好奇地望过去,以为是他吃到了谢欲晚包的铜钱。还未等她问出声,橘糖看着莫怀碗中一个破了馅的饺子,疑惑道:“怎么还有内馅是黑色的饺子?”

    莫怀沉默道:“黑芝麻的。”

    听见这一句‘黑芝麻’,橘糖顿时笑了起来,随后姜婳也未忍住,如何想黑字母馅料的饺子都很可怕。是谁包的,她应该也知道了。这般想着,她弯着眸又吃了一个饺子。

    晨莲无辜地眨了眨眼:“不好吃吗?”

    橘糖摇摇头:“不知道,我碗中没有。”她的意思昭然若揭,甚至偷偷看了一眼莫怀。虽然她觉得莫怀应该不知道,但还是很好奇为什么莫怀可以这么迟钝。

    只是不等莫怀出声,晨莲就笑着将自己的碗递了过去,望着橘糖笑:“要尝一个吗?”

    橘糖犹豫了下,还真的尝了一个,一股甜腻的滋味在口腔中蔓延开,她勺了两口饺子汤,才将这股甜腻化开。她看着对面一口一个黑芝麻饺子的晨莲,一时间什么都想不到了,只觉得佩服。

    姜婳垂着眸,眨了眨眼,然后突然咬到了什么。她侧过身轻轻吐出来,发现是一块糖。

    是那个谢欲晚做的六个角的饺子。

    糖是铜钱的形状,上面的花纹都和铜钱一模一样,姜婳一怔,轻轻咬了一口,黄色的糖碎掉了,就是普通的糖的味道。她又咬了一口,轻声道:“谢欲晚,好甜。”

    谢欲晚轻声应了一声:“嗯,吃到‘铜钱’的人可以许一个愿望,我只包了一枚,看来是小婳吃到了。”

    这明目张胆的‘作弊’让姜婳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轻声道:“什么愿望都可以许吗?”片刻后,她听见身旁的青年道了一声:“嗯。”

    对面的晨莲假装自己听不见,吃完了自己碗中最后一个黑芝麻馅料的饺子,转身离开了。橘糖侧身看了一眼,望向了一旁的莫怀,莫怀最后也没动那个黑芝麻馅料的饺子。

    橘糖咬了一口碗中的饺子,想着上一世的事情。

    *

    到了晚上,隔壁又传来孩童读书的声音。姜婳躺在藤椅上,轻轻地望着头顶的星空。有月亮,有星星,有云。

    适才谢欲晚有事出门了,她没有问他去哪,只是问了一声‘什么时候回来’。谢欲晚说两个时辰后,她算了算时间,觉得自己可以等一等。

    望着望着天空,她就有些想睡觉了。院门上面挂着灯,轻轻地晃着,姜婳看着看着,就更想睡觉了。

    她轻轻侧了脸,就这样睡着了。

    *

    茶楼中。

    徐宴时瘸着一双腿,恭敬地将手中的东西奉上去:“老师。”

    谢欲晚眼眸在他的腿上停了一瞬,平静道:“无需如此,坐下吧。”一时间,包间中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过了半晌,徐宴时开始说起最近的事情,包括天子和太子同三皇子的一些举措。一月未见,徐宴时变了不少,若是姜婳在,便会觉得此时的徐宴时越来越像上一世她在囚|车之中看见的安王了。

    那个曾经跟在她身后一声一声唤着‘神女’的少年,如今已经有了一双冷漠孤傲的眼。只是在面对谢欲晚时,那些冷漠孤傲会稍稍褪去,化作恭敬。

    谢欲晚批改完了手中的册子,望向对面的徐宴时:“他如何言?”

    徐宴时垂下眸,轻声道:“父皇问我,淮南,引安,楚易,选一处封地,要哪一处。我按照老师吩咐的,说自己哪一处都不想要,只想留在父皇身旁。事后三哥寻到了我,说淮南和引安有大乱子,如若要选让我选楚易。”

    “嗯,下次如若他再问,你便说你要谷椿那一处。若是他问缘由,你只说你没有缘由。”

    徐宴时抬起眸,犹豫了一瞬,轻声道:“那老师能够告诉我缘由吗?”

    这一句话,让谢欲晚望向了他。一身雪衣的青年声音很淡,同他的眸一般:“天子同皇后年少之时曾暗中去到谷椿游玩,这件事情世间鲜少有人知晓,天子不会将我同你联系在一起,剩下的事情你当知晓该如何做。”

    徐宴时垂下眸:“父皇若多次追问,我便说是托梦。”

    谢欲晚淡淡应了一声,也没有赞赏,只是将手中的册子递了过去:“第一页,第三页,第十七页,我批注了,回去再看。”

    徐宴时看向批注,手一紧,批注用的是他的字迹。若不是他知晓自己没有写过这些,一眼看去,也只会觉得是自己写的。

    他低声应了一声:“多谢老师。”

    谢欲晚平淡地应了一声,在徐宴时转身要走之际,他平静道:“宴时,沉心。”

    徐宴时垂着头应了一声,那一双狐狸眼淡淡垂下,有了三分谢欲晚的模样。他垂着头,对着身后的青年道:“老师”他踌躇许久,却又说不出来。从他踏上这条路,他早就没了询问一些事物的权利。

    他不想用母后的事情,却又知道,如若要引起父皇同皇兄之间的矛盾,母后便是最好的筏子。

    谢欲晚冷着一双眼,他自然知晓徐宴时的想法。摆在他们面前的也从来不止有谷椿一条路,但是他不容许一位帝王如此优柔寡断。

    徐宴时拒绝,他会应。徐宴时提出别的合适的法子,他也会应。但等了许久,徐宴时也只是说了一句:“老师,学生走了。”

    谢欲晚看着徐宴时一瘸一拐的影子,沉默半晌之后垂下了眸。他推开窗,望着外面的天。天昏昏暗暗的,却还是有月亮和星星。

    他关上窗,将自己的衣袖掀起来,雪衣里面干干净净的,一丝血迹也没有。他转着手中的茶杯,明白了一些什么。

    对于这天道而言,人命是小,皇脉是大。故而他救下季夫人、救下于陈,杀了司礼,这般只同人命有关的东西,对于天道而言,只如蝼蚁般渺小。但因为他在天道之中也是蝼蚁,所以对于他撬动蝼蚁的因果,施加在他这只蝼蚁身上的因果,便会让他流血、高烧、昏倒,但是不致死。

    没有一次,他觉得自己在被攫取性命。但是皇脉不同,在他还只是布置计划之时,天道便降下了惩罚。

    这一次,他对于皇脉而言,如蝼蚁,故而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如酷刑,他每一刻都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可是,青年抬起了眸,昏暗的烛火轻轻晃着,他望向外面昏暗的天。

    即便如此,濒临生死,他没有死。

    是因为他的计划没有实施完还是天道根本无法让他死——在今日之前,谢欲晚一直对这个问题有所疑惑,他试探了几次,他改变旁人的轨迹依旧会受到惩罚,有时轻,有时重。但是今日,他用着徐宴时去改变轨迹时,天道什么都没有做。

    是因为徐宴时也是皇脉,皇脉可以更迭。谢欲晚垂着眸,明白自己若是想确定结论,还是得再试一试。

    ‘世间万物有其固有的轨迹。’

    最开始,谢欲晚以为这是一句警告,后来,他以为这是一句提醒。现在,谢欲晚觉得这可能是一句‘欺骗’。

    如果他当时在牢狱中已经将事情做到他不出手就无法挽回的地步,天道仍在处罚,而非处死。那是不是说明天道根本没有斩-杀他的能力。

    他知晓自己失去了一些记忆,那应该是同他和小婳重生有关的记忆。只是他觉得,既然失去了,便有其道理。从他重生之后,这世间的一切都在讲究因果,这应该也是其中的一份因果。

    他也知晓那把回忆的钥匙在橘糖身上,但是他并不准备去问橘糖。世间万物尤其固有的轨迹,这可能是一句‘欺骗’,但世间万物有其固有的代价,这一定是一句事实。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如若将前世那些东西说出来橘糖会付出什么代价,自橘糖想起前世的记忆后,橘糖身体就变差了这件事情,他是知晓的。

    他披着月色,走出了茶楼,走近了小院。

    推开门,就看见姜婳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原本神色冷淡的青年,在推开门看见躺椅上的少女的那一瞬,神情便温柔了起来。

    他走过去,将人轻轻唤醒:“小婳,起床了。”

    姜婳本来也没有睡很熟,闻言,直接搂住了躬身唤她的青年,她有些未睡醒,轻轻地撒了个娇,声音很软:“谢欲晚,好晚了。”

    青年温柔地将人抱起来,低声道:“以后不会了。”

    “你从前也这么说。”姜婳低低笑了一声,整个人趴在他的怀中:“好晚了,你看月亮星星都睡觉了,不过蝉还没有睡觉嘿嘿,若是蝉都睡觉了,你还没有回来的话”

    青年温柔地将人放下:“小婳该如何?”

    姜婳转身轻咬了一口青年的手,抬眸望向他。眼神好像在说,就这样。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她咬得松松软软的, 实在没有用什么力道。青年一只手任由她咬着,另一只手将人搂入怀中,一下一下顺着她散下的长发。

    姜婳本来就有些困倦, 被他温柔地安抚着, 很快就又闭上了眼。闭上眼的那一刻, 她的嘴也轻轻松开了。但她其实只是闭上了眼,并没有睡过去。她的手还是拉着青年的衣袖,整个人像个兔子一般蜷缩在青年怀中。

    “谢欲晚,明天我们会看见郁郁葱葱的竹林吗, 不要上次那种,要全部郁郁葱葱的”说到这, 姜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在说胡话, 将谢欲晚搂得更紧了些,她瓷白的脸贴着青年的脖颈。

    少女说话时有轻微的呼吸声, 谢欲晚等着她将话说完, 没有直接应下。他揉了揉她的头,听见她继续说道:“好像不能, 人病了得喝药, 竹子病了也得喝药。没有喝药,竹子也好不起来,明日竹子就能喝药了。”

    姜婳也说不清自己为何那么关心一片竹子,但她的确在此刻无比希望那片竹林一生都好好的。她的脸贴在青年的脖颈上, 不由侧身用唇贴了一下。

    应该不能算吻,于是她又用唇贴了一下。

    青年一怔, 将怀中的人抱住, 不让她再乱动。他低声哄着:“夜深了,该睡觉了。”

    平日这一套应该很管用, 但是今日姜婳垂着头蜷缩在他怀中,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睡。”

    “不困吗?”

    “困。”

    谢欲晚温柔一笑,轻轻将人撑起来:“困也不睡吗,若是我告诉你明日所看到的竹子一定都是郁郁葱葱的,可以睡了吗?”

    少女摇了摇头,甚至没有抬起眸:“不要,若是我应了,你当会直接派人上山连夜将枯黄的竹子都砍了,不要,不许,不可以。”

    他倒是也没有辩驳,只是温柔道了一句:“小婳真聪明。”

    姜婳红了脸,轻声嘀咕道:“没有。”只是好像终于有些了解你了,这般了解,不同于从前那些了解。

    后面一句话她没有说,她抬起眸,望向窗外的夜色,只见夜色昏昏沉沉的,倒是真的连蝉鸣声都听不见了。她直起身,顺着他的手起来,伏在他肩膀上柔声说道:“好了,这下蝉也睡了”

    说完,她不由轻轻笑了起来。谢欲晚将怀中的人抱住,怕她不小心摔下去。他侧身亲了亲她的鼻尖,温柔道:“好了,睡觉了。”

    点到即止,如同适才少女贴在他脖颈的唇。姜婳睁着一双眼,渐渐地弯了起来,荡漾出些许笑意。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说了一句:“谢欲晚,我想要一个秋千。”

    “好。”不知为什么突然要,也不知在哪里要,但是青年就是这样直接应了。

    得了这一声应,本就困倦的人终于乖乖地闭上了眼,缓缓地进入了梦乡。谢欲晚将人放在床上,轻柔地将她脸上的头发拨开,随后替她盖上了一层薄被。他看着她,唇中又应了一声‘好’。

    睡梦中,姜婳真的梦见了秋千。

    那是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她躲在墙角,看着姜玉郎为姜玉莹推着秋千。那其实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秋千,一个木板,两根吊绳,但是姜玉郎和姜玉莹都笑得很开心。

    她原本想等姜玉莹走后自己也去坐一坐秋千,就算没有人给她推也没有关系。但是姜玉莹走了之后,秋千也被仆人一并拆散了,她看着空荡荡的两个架子,看了许久。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拆秋千是姜玉郎的意思,因为他怕姜玉莹一个人坐的时候摔下来,于是干脆让人拆了。

    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羡慕,不是从祖母身上,也不是从姜禹身上,而是从姜玉郎身上。或许这样说有些不合适,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从姜玉郎身上看见了爱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故而她上一世才会一次又一次觉得,谢欲晚不爱她。因为她见过的爱太少了,隐晦一些她可能就感受不到了。姜婳曾以为是那片雪困住了自己,可后来才发现,困住自己的是她对雪的成见。

    她站在不曾拥有雪的国度里,望着不远处的大雪纷飞,她固执地认为雪冰寒,冷漠、轻蔑,后来,即便她走入了那片纷飞的大雪,即便她最初没有感受到冰寒、冷漠和轻蔑,她也依旧认为雪就是她曾经所想的这般模样。

    可原来不是。

    她的雪,是柔和松软的一片。睡梦中,少女抱着身旁的雪,像是在雪中迎来了春日。

    *

    隔日。

    姜婳起床后,先是掀开被子穿好衣服,然后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她望着院子中的那颗梨树,发现树上的梨子果真都没有了。

    昨日晚间,晨莲同她说树上的梨子都熟了,再放应该要坏了,所以今日早晨要都摘下来。她本来是准备同晨莲一同摘梨子的,但是昨日等谢欲晚等到了太晚,今日没起来。

    姜婳眨了眨眼,望向了屋子边的几筐梨子。梨子一共有四筐,她掰着手指算着,给娘亲送去半筐,给隔壁家夫人半框,还剩三筐。

    她一边想着,一边洗漱,打开门时发现莫怀正从外面领了一个人进来。莫怀低声行礼:“小姐,这是花匠。”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看见莫怀将花匠往院子里面引了。她看了一眼,是莫怀的房间。一旁的晨莲弯着眸过来:“小姐,晨好。”

    “晨好。”她走到梨子旁边,轻声道:“都是晨莲一个人摘的吗?”

    晨莲摇摇头:“不是,都是寒蝉一个人摘的。之前我同寒蝉打了一个赌,然后他输了,这是惩罚。”

    看着晨莲脸上狡黠的笑意,姜婳不由也笑出了声:“这么多梨子,辛苦寒蝉了。”

    晨莲点了点头,看着不远处走来的橘糖,弯着眸道:“是很辛苦,他的手臂被树枝划伤了一大片呢,我让他上药,他也不听。不过寒蝉皮糙肉厚,不上药的话,过个十天半个月伤口应该就好了吧。”

    待到橘糖走过去后,姜婳低声轻笑了一声:“太明显了些。”

    晨莲从厨房中端出早膳,笑着道:“应该还好。”在她们说完话的下一刻,她们就看见橘糖拿着纱布出了房间,向着寒蝉所在的树走去。

    是的,寒蝉没有房间,只有一棵树。

    晨莲伺候着姜婳用膳,轻声同姜婳讲着她同寒蝉打赌的事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日隔壁养的一只鸭子出门时是先踏左脚还是先踏右脚。

    姜婳被逗笑:“寒蝉同你赌?”

    晨莲弯了眸:“他不同我赌,然后我就说,如果他不同我赌我就将一切都告诉橘糖,他就不说话了。然后最后赌约就变成了除非鸭子两只脚一起出门,否则就是我赢。最后自然就是我赢啦,小姐,你说寒蝉是不是本来也可以赢的。”

    姜婳怔了一瞬,随后摇了摇头。晨莲对于寒蝉和橘糖的事情一定是比她了解的,但是上一世那般情况,寒蝉都未说出一句‘喜欢’,她其实觉得这一世也很难。她明白晨莲的意思,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晨莲抬起眸,轻声道:“小姐,寒蝉就是一个胆小鬼。”

    姜婳同她对视,她想了许久,也没应,也没否认,她只是觉得晨莲在说的人不是寒蝉。晨莲本来就躬身为她添着菜,许久之后,姜婳用筷子夹起一个虾饺,轻声‘啊’了一声。

    晨莲张开嘴,虾饺被送入她的口中,汁水的香气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她听见小姐问到:“好吃吗?”

    晨莲弯着眸点了点头:“好吃。”

    姜婳又喂了一个:“那有黑芝麻馅料的饺子好吃吗?”

    晨莲立刻摇头:“那没有。”

    关于胆小鬼的话题就告一段落,姜婳一连喂了晨莲数个虾饺,最后自己吃了最后一个。此时她们的上空,是晴朗的天空,有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

    花匠到了莫怀房间中,谢欲晚将那些叶子递过去,温声道:“麻烦了。”

    花匠从包裹里面拿出一片叶子,在点燃的油灯下面仔细看,随后又从随身的工具包中拿出工具,一点一点将枯黄的叶子的经络拆解开。

    过了半个时辰,花匠对着莫怀和谢欲晚摇了摇头:“看不出问题,就像是自然落下枯死的竹叶,没有虫,没有病。”

    莫怀将那日在竹林看见的场景描述了一番,花匠犹豫间又拆解了一片叶子,还是摇头道:“看不出是因为什么原因,若是一片竹林,绿叶和枯叶如此泾渭分明,用常理已经解释不清了。即便是病症,一大片说明具有传染性,那么另一大片为何都没有被感染。公子,说不通的。”

    谢欲晚应了一声,轻声道:“麻烦了。”

    莫怀将人安置在了房中,虽然是如此说,但是还是带花匠去看看。莫怀看着前方出门的公子,转过身对花匠吩咐着一些事情。

    花匠听着,时不时应上一两声。

    *

    见到谢欲晚从花匠在的地方出来,姜婳走了上去,挽住了他的手,轻声道:“如何?”

    青年看着身侧的人,摇了摇头,温声说道:“得去竹林看了才知。”

    两个人一同到了桌前,坐了下来。姜婳虽然有些失落,但其实一早也猜到了。此时她手中拿着一片枯黄的叶子,稍微用力一些,叶子就碎成几块了。

    她将碎掉的枯叶又拼成一片完好的叶子的形状,随后望向身旁的青年:“我们什么时候去远山寺?”

    “用过午膳了去。”

    *

    用过午膳后,一行人启了程。

    临出发时,寒蝉搬了两筐梨子到马车上。姜婳在一旁看着,发现寒蝉手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白白的一截纱布,捆在衣服上,还系了一个蝴蝶结。

    要想不知道是谁包扎的都难,姜婳摇了摇头,她其实不太知道寒蝉这般的人,摘个梨子如何能弄伤自己。毕竟寒蝉如何看着,都不算马虎的人。

    被晨莲搀扶着上了马车,姜婳翻开了一本书,很快谢欲晚也上了马车。他见她在看书,便也拿了一本,在她的对面静静地翻阅着。

    晨莲对诗书毫无兴趣,手勾勒着衣袖中的匕首。

    *

    到了远山寺。

    才上山,姜婳就看见了从前那个常接待他们的小和尚。只是小和尚身上穿的衣服同从前不太一样了,看起来将整个人都衬得长了一些。

    姜婳行礼:“师父好。”

    小和尚见到是他们,也认出来了:“施主好,还是去后山吗?”

    一旁一个年长一些正在扫地的和尚看了小和尚一眼,小和尚才发觉自己又说错话了。出家人不该同施主熟稔,但是话已然出了口,小和尚也只能垂下头。

    谢欲晚轻看了一眼:“多谢领路。”

    小和尚松了一口气,不敢看扫地的和尚,手向后山的方向引了引:“施主请。”

    小和尚在前面领着路,谢欲晚扶着姜婳,花匠跟在莫怀旁边。晨莲和橘糖这一次倒是没去,而是同寒蝉一起将梨子送到厨房中。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行人到了后山。姜婳望了望旁边的风景,知晓快到了。因为四处都是山,都是树,到处都郁郁葱葱一片,一眼的确也看不见竹林。

    姜婳看着被谢欲晚牵住的手,轻声道:“快到了吗?”

    青年看着不远处的景色,沉默了一瞬,握紧了少女的手,轻声道:“到了。”

    姜婳讶异,因为刚刚从远处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她的眼神从谢欲晚身上转到身前,看见面前的场景时,整个人愣住了。

    一旁的花匠望向莫怀:“哪里有枯黄的竹叶?”

    莫怀沉默地向不远处的竹林望去,入眼只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全然新绿,甚至比上次还要绿一些,像是新长出来的一般。一眼看去,甚至没有一片叶子是枯黄的。

    姜婳轻声惊讶了一声:“它们全都好了”她牵着谢欲晚的手,向前走去,这是恰好有一阵风吹来,在他们走近的瞬间,竹叶被风吹动,像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少女弯了眸,夏日的光映在她洁白的脸上。她望向身旁的青年,声音很轻:“它们在同我们打招呼。”

    谢欲晚眸怔了一瞬,对上少女时变成了柔和的笑,他看着她,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像是被风吹狠了,他们身后落下一片又一片叶子,每一片都很绿。

    莫怀已经带着花匠上前查看了,谢欲晚侧脸望向这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那一声声佛经在他心中响起。

    身旁少女还在轻声说着什么,他转身望向她时却只是在想。

    不是我们,是你。

    是小婳。

    这片竹林会打招呼的人,从来只有一个。他想不起来关于这片竹林的一切,但是他知道,便是这般。

    若是此时橘糖在,她望着这片全然新绿的竹林,大抵会惊讶得许久不能反应过来。因为在她的回忆之中,前世当她走入这片竹林时,抬眸之际看不见分毫的绿。

    *

    送完梨子,寒蝉便先走了。

    晨莲和橘糖一同逛着寺庙,到了一颗梧桐树前,橘糖看着前面正在写红布条的男男女女,也乖乖地排起了队。

    见状,晨莲也站在了橘糖身后,‘乖巧’地排队。前面的人很快写完了,将红布条系好之后就离开了,晨莲看见橘糖上前一步,俯身写了起来。

    橘糖没避人,晨莲也不是会主动避开的性子。于是橘糖的一笔一划都落入晨莲眼中,橘糖下笔到一半的时候,晨莲手指轻轻曲起,等到橘糖写完之后,她垂了垂眸。

    那张红布条上,大大方方写着:“神佛在上,信女以一生相求,唯愿小姐同公子一世平安。”

    晨莲看着被系到树上的红布条,又望向不远处寒蝉所在的树。停顿片刻后,她收回了眼神。晨莲有些无奈地想,这世上原来真有在姻缘寺求平安的傻-子呀还不止一个。

    真配。

    轮到她时,橘糖便没有看了。在橘糖看不见的地方,晨莲拿着笔,停顿了许久,一个字也写不下。过了许久之后,她才终于将红布条挂上去了。她是飞身上去的,挂的地方比橘糖要高许多。

    挂好之后,她走到橘糖身边:“走了。”

    橘糖轻声应了一声,随后领起路来。晨莲好奇地望了一眼橘糖,她记得橘糖明明是个不记路的性子,为何这一次能够记住路了。

    要知道,寺庙中的路克并不好记。可晨莲也懒得问,最重要是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她向前走着,向着看着,从未回头一眼。

    风扬开那一方挂在高处的红布条,上面是少女难得娟秀的字迹——‘神佛在上,信女以一生相求,唯愿小姐和公子一世平安。’

    *

    橘糖领着晨莲走了半个时辰,顺利地寻到了姜婳一行人。途中她们有遇见小和尚问需不需要带路,橘糖脱口而出:“不用了。”说完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看了身旁的晨莲一眼。

    晨莲便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待到小和尚走后,继续跟着橘糖一同走。一路上,她们看见了许许多多的梧桐树,每一颗梧桐树上都挂着数不清的红布条。

    其实不止树上,地上也有很多。她们偶尔会看见有小和尚在扫着落叶,扫着扫着,那些掉下来的红布条就同落叶一样,都成为了垃圾。

    橘糖眼眸在落下的红布条上停了一瞬,随后轻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晨莲悄然一笑:“橘糖姐姐还信佛吗?”

    从前橘糖定是要计较这个奇怪的称呼的,但是今日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世上有神佛的,要信。”

    晨莲垂眸一笑,随上了橘糖的脚步。她想,或许神佛教会了橘糖如何走着山寺复杂的路吧,这路若是小姐来走,定是会迷路的。

    *

    一个时辰后,花匠检查完了竹林,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花匠回去向莫怀报告时,还从怀中拿出了一片落叶,满口道奇:“从这根部看,这竹叶应该落了几日,但居然没有一点干枯的痕迹,奇哉,奇哉。”

    既然竹林没事,一行人自然就下山了。马车在下山的路上颠簸时,姜婳垂下眸,想着这好像是第一次她们没有在远山寺过夜。想着想着,她不由笑了起来。

    那片竹林总让她想到谢欲晚,从前看见竹林生病的模样,她心中总是格外地担忧。如今竹林全然新绿,她也格外地开心。

    “谢欲晚。”她轻声唤着。

    青年的眼神抬起,望向她。少女上前拉住了他的手,一根一根掰着,从左边到右边,再从右边到左边,这样来回两次后,她笑着扑到了他的怀中。

    他温柔地将人搂住,低声笑到:“这么开心?”

    姜婳点头,从怀中拿出花匠给她的那片叶子:“竹子不吃药也能病好那下次我如果生病是不是可以先看看,再看喝不喝药。”

    她说着胡话,他就温柔应着:“可以。”

    姜婳还未做出反应,就听见青年轻声补着:“小婳就先看个一眼,这一眼过去之后,便喝药。”

    姜婳一怔,随后明白他在逗她玩,她手中玩着叶子,纤细雪白的手指映在一片新绿上。青年将她的手从叶子上拿开,轻声道:“它们也喝药了的。”

    青年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听得姜婳有些想睡觉,左右在谢欲晚怀中,她干脆闭上了眼,轻声道:“我们不是说好不能骗人吗”

    谢欲晚垂着眸,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温柔哄着她入睡。

    在姜婳睡过去的最后一刻,她恍惚间听见,青年在她耳边说:“没骗人。”她一边想着谢欲晚是个骗子,一边将人搂紧入睡了。

    马车之中,谢欲晚望着趴在他腿上睡过去的人,轻声地笑了笑。

    他轻轻摸着她的头,低声道:“不骗人。”

    *

    昏暗的宫殿之中。

    徐宴时看着整个国家的地图,想要寻出一处同谷椿相同的地方。但是他寻了一夜,还是未寻到合适的地方。

    他颓然坐在地上,面前是数步台阶。他每爬一次,每爬一步,都在学着舍弃。如今皇兄和三哥斗得越发厉害了,三皇如今寻他的频率越发频繁,父皇应该很快就会来问他封地的事情。

    徐宴时穿着一身长长的袍子,从地上起身时,袍子上面因为久坐而出的皱褶似乎一瞬间全部消失了。他正犹豫着,宫殿的门突然从外面开了,黄昏的光陡然照了进来。

    他望向来人,捏紧的手放下。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因为有些没有站稳, 徐宴时整个人又摔下去,黄昏的光将一切都照了出来,明明一片暖黄, 却带着三分不可言说的颓然。

    徐宴时低垂着头, 脚步声由远至近, 一身雪衣的青年立于他身前,轻描淡写道:“起来。”

    他怔了一瞬,随后沉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腿脚的缘故, 难免有些踉跄。徐宴时其实不想这样,特别是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这样, 但是他忍不住。午夜梦回之际, 他总是会想到儿时发生的一切。

    在那个只有杂草的废弃的宫殿,有一日飘进来了一颗花的种子, 他一日一日守这花长大, 可还没等到花开,就被皇兄身后的侍从一脚踩进了泥中。

    被踩入泥中的, 从来不止那一株花, 也从来不止一个他。现在一条康庄大道摆在他身前,可是向前走的每一步,对他来说都好难。他曾经以为他可以靠着‘恨意’一步步前进,可是走了许久, 他望着那高高的皇位,却不知道自己在为何前进。

    他身前青年的声音很平静, 似乎不觉得他现在这般模样有何异样:“功课呢?”

    徐宴时沉默地转身:“老师同我来。”

    他们一并去了书房, 徐宴时在前面领着路,衣袖中的手不由捏紧。他从书桌上拿出写好的功课, 准备递给身后的青年,然后就听见身后的青年淡声道:“重新做吧。”

    徐宴时一怔,安静地在书桌旁坐下,重新做起功课来。那些复杂的心思在这一刻凝在他握着笔颤抖的手中,他以为青年还会说些什么,可青年什么都没有说。徐宴时怔了许久,到底因为谢欲晚就在他身旁,他手中的笔开始动了起来。

    不远处,谢欲晚一身雪衣,坐在一方圆桌子旁翻阅着书。书是他从这宫殿的书房中随便拿的,从前他看过一次。夕阳的光顺着窗照进来,很快便消失了,书房内亮起了灯,徐宴时手中的笔越来越稳,反倒是谢欲晚关上了书。

    他垂下眸,想起适才在马车上的场景。

    马车停下来之后,他便唤醒了已经睡过去的小婳,可能因为睡了一觉,她也不同他纠结是不是‘骗子’了,一起用了一顿午膳后,小婳便回去青山了。

    莫怀拿着宫内的消息,同他汇报徐宴时这边的情况。他原本是不准备来的,但是想了想,还是来了。谢欲晚抬眸,望向不远处正在写功课的人,垂眸翻了一页手中的书。

    对徐宴时来说,如今同前世的确不太相同。太子还未上位,虽有残害手足之举,但远没有上一世上位之后那般疯狂。他能原谅徐宴时一时的犹豫,左右他们其实并不着急。

    一直到外面的天彻底黯淡下来,徐宴时才重新写完了手中的功课。他拿起功课,向着谢欲晚走去,恭敬地唤了一声‘老师’。

    那本新写的功课被他放置在桌子上,徐宴时低垂着头。

    谢欲晚却没有看他交上来的功课,只是平静望着他:“明日要下雨了,腿会疼吗?”

    徐宴时一怔,他适才想了许久,却从未有一刻想过是这般的开局。他摇摇头:“没有那么疼。”

    “那便是还会疼。”谢欲晚轻描淡写,将手中的功课摊在桌子上,一页一页同徐宴时讲解起来。徐宴时安静地听着,等到有一处,谢欲晚停了下来:“听懂了?”

    徐宴时捏紧手心:“没有。”

    青年平静着眸望向他:“那为何不问。”

    徐宴时犹豫许久,垂下了眸:“我不知道。”似乎这已经是一种坦诚,因为是自己的选择,徐宴时此时说不出‘后悔’这两个字。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他重面了自己的‘懦弱’。

    那颗碎玉如今安静地挂在他的脖间,用一根红红的细绳穿着,被他重重的华服掩着。没了曾经那触手可及的尖锐,他似乎整个人也平和了下来。

    徐宴时知道,他生来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被动承受,他不反抗,他不追求,他望着那些苦难,吞咽,消化,无视,然后扬起无所谓的虚假的笑。即便是恨,过了些时日,在他心中也过得‘浅薄’起来。

    他这样的人,一个身体和心灵都残缺的人,要如何成为一个国家的天子。

    谢欲晚静静看着他,声音格外地平静,像是夏日的雨:“很难吗?”

    徐宴时一时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于是他应了一句:“有些。”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垂着头,有些不敢看谢欲晚。

    谢欲晚抬眸望向了徐宴时。青年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他收起了徐宴时交上来的功课,推开了书房的门。

    徐宴时不明白,下一刻就听见一身雪衣的青年声音平淡地说:“这般为难,那便算了。御医那边说,天子还有一年,太子那边同三皇子缠斗得厉害,也没有多少人手和精力盯着你这边。天子问你封地,既然你不想选谷椿,那便去引安吧。”

    谢欲晚淡淡看着他,声音平静:“徐宴时,每一条路,你都能走。”

    说完这句话,谢欲晚便离开了。一身雪衣被月光映着,一如徐宴时那日抬眸在房顶上窥到的模样。

    ‘每一条路,你都能走。’

    徐宴时怔了许久,他不明白,为何青年能轻描淡写给他如此盛大的承诺。他不是觉得青年做不到,只是觉得自己

    他只是觉得自己不配,他从前游历河山时,银钱权势铺出繁华,可在那些繁华的边角,他也看见了数不清的苦难。那般恨意纠缠到最后,纠缠成了一个他解不开的疑问。

    他这般的人成为天子,能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呢?

    德不配位。

    *

    隔日,天微微亮时,长安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徐宴时穿了一身华服,装扮齐整,撑着一把伞去见了已经许久未见的天子。他望着皇座上苍老了许多的人,沉声道:“父皇,关于封地,儿臣觉得引安最为合适。遥想儿臣年幼时,父皇亲赐‘安’。如今想来,只觉是莫大的缘分。”

    龙椅上的天子咳嗽了一声,那几处封地,原本哪一处都是一样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让宴时离开长安这个纷争之地。故而他开口:“何时启程?”

    徐宴时抬起眸,此生最后一次同他这位父皇对视:“便今日吧。”

    *

    辞别后,徐宴时回了宫殿,宫殿偌大,却没有什么他觉得他可以带的东西。最后,他也就带着脖颈间那一片碎玉,踏上了去引安的路途。

    出城时,马车在一处停了下来。莫怀从一旁出来,沉声辞别。

    徐宴时低垂着头,他知晓自己辜负了青年的期待,但是他思虑良久,还是觉得他无法看着自己一瘸一拐地迈向那个皇座。

    莫怀望着徐宴时,不由想到昨日公子同他说的话。关于徐宴时的事情,一直是他在负责。也因为他知晓公子重视,故而他也一直对徐宴时的事情非常重视。昨日从公子口中得知徐宴时要离开后,莫怀说不清自己什么感觉。

    似乎在同徐宴时打照面的过程中,他对徐宴时的犹豫早有察觉,但他又说不清他对这份犹豫怀抱什么样的态度。

    莫怀还记得那时他问公子:“安王已经做了决定吗?”

    公子翻着手中的手,淡淡道:“他会这么决定的。”

    莫怀没有再问,只此一句,莫怀便知晓,没有余地了。今日安王会如公子口中一样离开,半年或者一年之后,安王就会如公子口中一般回来。

    从公子那时的眼神中,他明白安王只是选了既定的一条路。不能说安王是公子手中的木偶,只是从很久以前,公子便预定到了安王的结局。

    莫怀不觉得这是一条好的路,但是或许对于徐宴时而言,这已经是一条最好的路。莫怀将自己带的人一并塞入徐宴时的马车。

    一共三个人,一个医师,一个厨娘,一个暗卫。

    徐宴时一怔,倒也没有说出一句‘不必’。有谢欲晚那句话在前,他其实明白自己一生都会被庇护,他没有接触过如此好意,但是只是这些,他还没有拒绝的必要。

    莫怀没有说医师公子寻了很久,一直到前些日才从千里之外接回来,据说可以治好安王瘸掉的腿,也没有说厨娘其实是自己安排的,他只是想那日徐宴时用了橘糖做的晚膳说很喜欢,他便寻了一个同橘糖做的菜口味相似的人。

    至于暗卫,即便明面上没有,公子暗中也会派人了。莫怀将徐宴时送上了马车,一向沉默冷淡的人难得微笑道了一句:“一路平安。”

    马车在莫怀身前行驶起来,渐渐地消失。

    莫怀就那样看着,一直看到马车消失。

    *

    青山。

    早上起床时,姜婳就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她下了床推开窗,果然看见院子里都是潮湿的一片。

    天色有些看不出来时辰,但是晨莲还未来唤她,便说明还早。她轻轻地笑了一声,用手撑着脑袋看着窗外的雨。

    想着再过两个时辰会见到的画面,她不由抱紧了手中的软枕。少女细白的手扣在软枕上,掐出三两个指印,随后又将头放在了软枕上,轻轻地笑了起来。

    外面的雨有些被风吹进来,姜婳起身穿好衣服,向着娘亲的院子去了。昨日回来时虽然已经同娘亲说了今日谢欲晚要来,但是万一娘亲忘了呢?

    她得再说一遍!

    少女穿着一身素衣,倒是没有怎么打扮,出门时拿了一把竹伞。路上没有遇见什么人,姜婳一路到了娘亲的院子。

    她探出一颗头,娘亲身边的丫鬟很快发现了她,笑着道:“小姐来了。”

    这便是娘亲醒了的的意思,姜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随后向着里面走去。竹伞被丫鬟收了起来,姜婳在门外轻唤了一声:“娘亲,小婳来了。”

    季窈淳从里面打开门,望着明显不太寻常的姜婳,笑得很温柔。姜婳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半个身体靠在她身上:“娘亲,今日下了雨。”

    雨声淅沥,季窈淳摸了摸女儿的头:“嗯,那谢大人可能上山会慢一些。”

    姜婳才准备说出口的话突然停住了,她脸慢慢变红,轻声撒娇:“娘亲”

    季窈淳同姜婳一同坐下,她望着面前的女儿,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她神情温柔,语气认真,反复确认:“是小婳喜欢的人吗?”

    姜婳同往日一般,应得很快。她望着娘亲,轻声道:“嗯。”听见这一生,季窈淳突然眼眶有些红,她将女儿抱在了怀中:“那便好。”

    姜婳搂紧了娘亲,小声道:“娘亲是在舍不得小婳吗?”

    这一声让季窈淳完弯了眸,她摸了摸女儿的长发:“娘亲自然是舍不得小婳的,但是能看见小婳出嫁,还是嫁给喜欢的人,娘亲很欢喜。小婳日后也可能会成为一个娘亲,也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可娘亲总是觉得,小婳还是孩子。”

    姜婳眼眸停了一瞬,轻声道:“小婳不想成为娘亲,小婳有娘亲就够了。”说完这一句,她将自己整个人埋入季窈淳怀中。

    季窈淳轻轻摸着她的头,轻声道:“好。”不管是胡话还是真话,她从来都只希望小婳按照自己想法去做。生老病死是这世间常态,有万般伦理,有万般规矩,可是季窈淳从来都觉得,她的女儿开心便好。

    嫁人或者不嫁人,生孩子或者不生孩子,都只是一个选择。作为一个娘亲,她有私心,她只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开心。

    姜婳还在轻声说着什么,季窈淳认真听着。

    外面的雨依旧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偶尔大了一些,偶尔又小了一些。姜婳抱着娘亲,只觉得娘亲的一切柔软又温热,她趴在娘亲的肩上,轻声道:“娘亲,我之前去了一趟江南,遇见了一位老妇人。那位老妇人似乎认识娘亲,如若我们去了江南,娘亲遇见那个老妇人会不开心吗?”

    季窈淳笑着摇了摇头:“应该是从前族中的人,无关紧要。”

    姜婳犹豫着,最后还是没有将当年的真相一并向娘亲道出。对于她而言,真相已经很残忍,更何况是作为当事人的娘亲。

    当年,外祖父外祖母死后,姜家怕贪了娘亲银钱的事情败露,暗中搞垮了将娘亲赶出来的季家。外祖父外祖母死后,季家本来就只剩下一个空壳,那时姜家都没有怎么动手,季家就垮了。这般,才会出现她在江南遇见的那一幕。

    *

    姜婳同娘亲用过早膳后,还是回去打扮了一番。

    就算在自己家,一身素衣待人还是不太合适吧。她这般想着,打开衣柜,准备挑一身合适的衣裳。才打开,就看见衣柜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好多衣裳,她实在不怎么熟的衣裳。

    她手轻轻地碰了两件,随后望向一旁的晨莲,笑着道:“什么时候送来的?”

    晨莲弯了眸:“许久了,隔几日公子会派人送过来一件,然后奴就放在衣柜中。奴一直未说,想看看小姐什么时候能够发现。”

    “又同人打赌了吗?”姜婳看着晨莲的模样,笑着说道。

    晨莲马上否认:“没有,不过奴可以和小姐打个赌。奴猜小姐会选左边第三件衣裳。”

    姜婳顺着数过去,是一件鹅黄色的衣裙,像春日开在野草中间的鹅黄的花。衣裙上面缀着些珍珠,整体看上去很简单婉约。

    姜婳将衣裳取下,笑着道:“那选这一件,晨莲赢了呢。”晨莲服侍姜婳穿上这件鹅黄色的衣裙,弯了眸:“小姐好漂亮,那时奴看见这件衣裙就觉得小姐穿起来一定很好看,果然很好看。”

    晨莲弯腰为姜婳上着妆,轻声道:“小姐出嫁的时候一定更美。”

    姜婳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上一世她是如何出嫁的了,她抬手摸了摸晨莲额上的疤,只有淡淡的一层了,过个半年应该就能消掉了。

    晨莲任由她摸着,抬眸亮晶晶地望向她。姜婳温柔笑了一声:“还会疼吗?”

    晨莲摇了摇头:“开始用药膏有一些疼,后面就不怎么疼了。”她知晓小姐的关心,所以也没有说这般的疼于她而言根本不算疼这种事情。她望着身前的小姐,无端想起前日在山寺之中写的红布条。

    晨莲想,像她的小姐这般好的人,一定要一世平安。没关系,无论神佛有没有听见,她都会让她的小姐一世平安的。

    *

    算着应该快到了时辰,不知为何,姜婳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她打开柜子,拿出里面的木盒,木盒里面装着那方修复好的九连环。

    她轻声吐着气,手轻轻地摸了摸九连环。上次因为发生的事情太多,到最后她都没有机会将这方九连环拿出来。

    今天谢欲晚同娘亲吃完饭后,她可以‘短暂地’邀请谢欲晚来她的房间看一看九连环。毕竟管家已经准备好了新的房间让谢欲晚住,她还是不能在娘亲眼皮子底下同谢欲晚一间房的。

    虽然即便一间房,向来都是她睡床,他睡窗边的小榻。姜婳向着自己房间的小榻望去,手又摸了摸九连环。

    要见娘亲,谢欲晚应该不会紧张吧

    紧张应该也寻常,如果他很紧张的话,她就姜婳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到她能做什么,而且‘新奇’地发现,紧张的这个人似乎变成了她?

    这不对!

    姜婳将木盒闭上,起身推开了窗,任由清凉的风打在自己微红的脸上。明明只是一日未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快。

    很快院子外面传来了响声,她像是做贼一般忙关上了窗户。晨莲在一旁笑着道:“小姐,只是仆人路过。”

    姜婳轻声‘哦’了一声,看见晨莲出去准备东西了。她其实也不知道晨莲准备的什么东西,但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静一些,开始继续画自己想的铺子的模样。

    心静没静下来姜婳不知道,但是她知道现在画的这张是张废纸。等到娘亲身边的丫鬟来唤她过去用午膳时,她手中的笔一顿,心停了一瞬。

    真的不合理吧为什么她这么紧张,这是她的娘亲,娘亲也不会为难人。她今日还穿了好看的衣裳,化了好看的妆,怎么也应该不怕见人才是

    一路到了庭院中,姜婳几乎抬眼就看见了院子中的人。

    青年依旧如往常一般一身雪衣,正同娘亲交谈着。她走近,乖巧地坐在娘亲身边。她小心抬眸望向对面的谢欲晚,发现他也正在看着她。

    姜婳一惊!这可是在娘亲面前。在她微微发怔的眸光中,青年将一杯茶递到了她身前。姜婳接下,随后望向了娘亲

    娘亲没有看她,娘亲在同谢欲晚说什么事情。

    她又看向谢欲晚

    谢欲晚也没有看她,谢欲晚在同娘亲说什么事情。

    她眨了眨眼,准备喝一口茶缓解一下自己的‘尴尬’,然后就被青年止住了手:“茶烫,等会再喝。”

    说完这一句,青年又若无其事同娘亲交谈了起来。

    姜婳眼眸睁大了一瞬,他都没有看她,是如何注意到她的动作的。而且,她看着自己适才被牵住的手,这不是在娘亲面前吗?虽然现在已经松开了,但是刚刚牵住了吧

    好吧,好像只有她在意。姜婳轻轻吹着茶,过了一会再喝茶时,那双手没有再牵住她了。她望着谢欲晚,又看着娘亲,轻轻地眨了眨眼。

    过了一会,午膳就都被端了上来,姜婳偷偷看了一眼谢欲晚,发现青年如平常也没有什么两样。她还以为他会紧张,但是紧张的人似乎变成了她?

    姜婳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下意识夹了一块茄子,她咬了一口,眼眸停了一瞬

    好咸。

    一杯茶又被递了过去,姜婳抬眸,发现谢欲晚和娘亲一同望了过来,她硬生生将茄子咽下去了,垂下头喝了口水。

    这到底是在见她娘亲还是谢欲晚娘亲呀姜婳心中这般想着,又饮了一口茶。后面再用膳时,她倒是有些心不在焉,只想着一定要弄清楚那道茄子是谁做的。也没什么,她要告诉那个人下次少放些盐。

    娘亲用完膳走的时候,姜婳才反应过来。她想跟着娘亲一起走,被娘亲指了指碗中的饭:“还没吃完呢。”

    对哦姜婳这般想着,轻声道:“那我吃完了去找娘亲。”

    季窈淳温柔笑笑:“娘亲要午睡了,晚些时候再来吧。”

    姜婳一怔,再反应过来时,大堂已经只剩下她和谢欲晚两个人了。虽然也很正常,但是姜婳总觉得有哪里不正常。

    她垂眸吃着自己的饭,然后看着碗中源源不断的菜,轻声道:“吃饱了。”

    青年帮她擦了手,随后将干净的帕子递给了她。姜婳擦干净了嘴,转身望向一旁的青年:“谢欲晚,你同娘亲好像很熟?”

    反正交谈的模样看着不太像陌生人,姜婳不知为何自己心中有些别捏,她明明以为谢欲晚会很紧张,然后她愿意帮他紧张一些,但是好像紧张的人只有她。

    一身雪衣的青年走近两步,牵住了她的手。两个人对视间,她听见谢欲晚轻声道:“嗯,从前同季夫人见过几次,小婳会因为这个同我生气吗?”

    什么胡话

    姜婳抬手捏了捏青年的脸,别扭道:“才不会”

    第一百一十七章

    虽有嘴中说着‘不会生气’, 但是少女神态显然不是这个意思。谢欲晚将脸凑近了些,额头抵住了少女的额头,一时间, 有些无言的亲密。

    “别生气。”青年轻声哄着。这一句话顺着鼻息传入少女耳中, 因为距离太近, 她红着脸垂下头:“我没生气。”

    谢欲晚低声一笑:“嗯,小婳没生气。”

    明明都是很寻常的话语,但是姜婳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向后退了些, 觉得距离谢欲晚太近会影响她的思考。但是她退一步,他进一步, 虽然永远留着一步, 但是就这样一步一步间,少女终于有些受不住了。

    她声音大了些, 微微红着脸:“谢欲晚!”

    青年停在原地, 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嗯,我在。”

    姜婳望着他含笑的眸, 只见青年那双向来淡漠的眸中此时满是笑意, 她原本要说出口的话一停顿,最后变成了四不像的一句:“下次不能这样了。”

    谢欲晚明明同娘亲相熟,那日还在她面前故作担忧,引得她反而成为了最紧张的一个。那般温柔的娘亲, 因为见了她这般紧张的模样,走的时候眼中都有三分取笑。

    姜婳有些怨不过, 抬手又捏了青年一下:“你明明知道我会担忧, 你知道还这样做,你, 你过分。”

    青年没有辩驳,而是轻声询问:“小婳在为我紧张吗?”

    少女一双眸抬起,有了三分怨,轻声一哼:“下次肯定不是了。”她侧过脸,滚烫的脸颊暗示着什么。如若不是刚才才放了‘狠话’,姜婳现在已经向转身就跑了。她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总觉得好像又落入了谢欲晚的圈套。

    光从一旁的窗边映入,洒下明亮的一片。和室内的烛火一同,照亮了少女微微泛红的脸。少女看似做着生气的样子,但是那些‘怒’、‘气’都像是淡淡的雾一般覆在表面。青年走上前去,将人抱住,温柔道:“下次不了。”

    青年倒也不是故意的,他也未曾想到,今日少女会为他如此紧张。至于有些少女还未反应过来的事情,他自然也没有提醒。

    被抱住的那一刻,那些有关‘怒’、‘气’的雾就全然退散了,姜婳垂着眸,也伸手将人回抱住。青年的雪衣上有很好闻的松雪的味道,清清凉凉的,很适合夏日。

    姜婳轻嗅着,想起适才的一切,脸颊还是红的。她垂着眸,轻声问着:“是因为娘亲的病吗?”这可能是她唯一能够想到的谢欲晚和娘亲的交集。

    谢欲晚轻声应了一声:“不全是。”

    听见这一句,姜婳不由好奇。她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娘亲和谢欲晚产生交集,不由抬眸望向他:“还有什么?”

    青年也就那样看着她,姜婳见他许久不说话,以为他没有听清,准备再问一遍。可当她抬起唇时,却在他愈发明晰的眸光中明白了青年的意思。

    还有她呀。

    她一怔,随后缩进了谢欲晚怀中。她轻轻说着:“那下次也不能这样,如果要做什么事情,你要告诉我。不告诉我的话,因为这个人是你,我会担心,会胡思乱想,会做一些不那么理智的事情。”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唇:“谢欲晚,长了嘴是要说话的。”青年轻声应了一声,将她的手牵住:“下次不会了。”

    这般话姜婳已经不太信了,不过她们之间并非朝夕,所以她倒也不太在意。望着他的眼睛,姜婳轻笑了一声,就这么放过了谢欲晚。她牵着青年的手,一路走出门外。

    外面的雨已经很小了,是朦朦胧胧的细雨丝。青年撑开了竹伞,遮住了两个人。雨丝轻飘地留在竹伞上,许久之后才会顺着伞的边沿向下落下一滴。

    一路上少女轻声说着什么,青年一声一声应着。步过蜿蜒的小道,经过池塘边的假山,又绕过一个庭院,姜婳将谢欲晚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有过许多个房间,谢欲晚大多都去过。但是这一个,谢欲晚还没有。两个人停在门前,谢欲晚摸了摸她的头:“要午睡了吗?”

    姜婳一怔,虽然一起午睡也没什么,但是为什么偏偏在青山这里一起午睡呀,在青山一起午睡的话,娘亲会知道的。虽然娘亲什么都不会说,但是姜婳眸睁大一瞬,一时间觉得谢欲晚的癖好真

    她迟疑了一会,还是问道:“你要同我一起午睡吗?”

    青年摸了摸少女的头,看见她的神色,一瞬间也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他低头,温声哄道:“我自然是送小婳回来午睡的。”

    姜婳脸一红,牵着谢欲晚的手就打开了门,轻声道:“我不午睡,你先进来。”

    外面下着雨,虽然很小,也有屋檐姜婳编不下去了,直接将人牵了进来,就算青山有娘亲在,这也只是一个房间罢了。她同谢欲晚之间前世什么亲密的事情都干了,这有什么?

    青年安静地随在少女身后,进入房间之后,他没有多看房间内的布置,只是任由她牵着。

    “坐下。”姜婳轻声道。

    谢欲晚乖乖坐下,在他的身前是一方小小的圆桌,圆桌上放着一个木盒子。他不太关心圆桌也不太关心木盒,只是看着姜婳。

    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上面缀着些许珍珠,是他挑的。

    姜婳望着木盒,又看了一眼谢欲晚,随后将木盒递到了谢欲晚身前,轻声道:“谢欲晚,我也不知道这能不能算礼物,好像应该是不能算的。但是关于这件事情,我欠一声道歉。现在好像有些迟了,所以我可以现在用上次那个没有用的愿望吗?”

    她看着谢欲晚,说完,从木盒上收回了自己的手。一身雪衣的青年看着她,少女闭上眸,像是许愿一般说道:“谢欲晚要开心”

    说完之后,少女抬起了眸,望向了身旁的青年。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是让他打开盒子的意思。

    谢欲晚想着适才她说的话,打开了木盒,看见里面东西的那一瞬,向来淡漠的青年难得怔了一瞬。

    木盒里面的东西简单,一软厚实的白布上,摆放着一方‘完好’的玉雕的九连环。谢欲晚定眸看着,在一处看见了细细的纹裂。他看向一旁忐忑的姜婳,有些无奈,轻声道:“手还疼吗?”

    他摊开她的手,看见少女细白的手指上没有什么印记后,心中才松了一口气。

    被抓着手,姜婳眨了眨眼:“不疼,谢欲晚,不是我拼好的。拼好的人是一家铺子的掌柜,我是前些日才——”

    她还没说完,就被青年抱住了。这个拥抱有些用力,会比平日的拥抱紧上一些,姜婳抬手轻轻摸着青年的头,以为他是心疼自己,解释道:“不疼,不是我拼好的,谢欲晚。”

    说到这,她觉得她被抱得又紧了些,青年怀中如松雪一般的气息围绕着她,她仿佛陷入了一场松软的大雪之中。姜婳愣住,许久不知道如何去做,他的反应同她想的不太相同。于是她又摸了摸青年的头。

    青年的发丝不同他那个人一般冷,而是如雪一般松软,摸起来很舒服。姜婳虽然不知道谢欲晚怎么了,但是还是轻声哄着。

    青年许久没有说话,开口的第一句是:“不是你拼好的,但是是你先拼的对吗?”青年的声音很淡,却又带着一种难言的温柔。

    姜婳摸着谢欲晚的头止住,将自己整个人埋入了谢欲晚怀中,撒娇道:“谢欲晚,你怎么连这种事情也能猜出来?”

    她轻轻笑着,声音有些像小猫:“你是不是派人偷偷看着我,或者你收买了晨莲,这怎么也能知道啊。”

    她还未说完,已经被青年俯身吻住。

    少女的呢喃声消失在这个恍若松雪一般的吻中。窗外的光被下垂的太阳遮住,房间内昏暗了一瞬。

    一方藤椅上,她垂上眸,任由青年吻着

    许久之后,太阳又同白云达成了和解,屋内的昏暗被驱散。姜婳轻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唇,仰头望向依旧衣冠楚楚的青年,轻声道:“谢欲晚,这不公平。”

    那间鹅黄色的衣裙散落在一旁,上面有深深浅浅的茶渍。珍珠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配着少女轻声的撒娇声,声音在房间回荡着。

    一身雪衣的青年正躬着身子,温柔为少女穿着鞋袜:“嗯,茶水太不公平了。”一边说着,青年一边将她的另一只鞋袜也为她穿好了。

    姜婳羞红了脸,那茶水是她碰掉的,落下来时虽然谢欲晚挡了一下,但是茶杯落在地上时溅出来的茶水还是染湿了她的衣裙。

    她褪去外面的一层衣裙,就有了刚才的那一番对话。她望着自己穿好的鞋袜,轻声道:“娘亲睡个午觉,我换了一身衣裳,娘亲该如何想我?”

    谢欲晚轻声道:“那我也换一身。”

    为她穿鞋袜时,青年半跪了下去,如今还未起身。闻言,姜婳脚轻轻踩在青年肩上,一张脸全都红了:“那不是更奇怪吗”

    听见青年的轻笑声,姜婳才明白他在逗-弄自己,她有些气不过,脚轻轻踩了一下青年的肩膀:“谢欲晚!”

    青年将她的腿放回藤椅上,上前几步打开了衣柜,望着身后的人轻声道:“小婳,再选一件。”

    本就是说着玩玩,姜婳也没有真的生气,她远远看着衣裳,犹豫了一瞬:“从左往右第七件。”

    也是一件鹅黄色的衣裙,娘亲应该、也许、大概不会发现。这般想着,她轻声道:“就这件吧。”

    谢欲晚也没有说什么,直接将衣裙取了过来。鹅黄色的衣裙被铺在藤椅上,姜婳刚想穿上,就被青年抱在了怀中。姜婳自然也没有分毫抗拒,她趴在他胸膛上,晃着自己的脚。

    她弯着眸,轻声道:“这般开心吗?”

    青年用下巴抵住她的头,随后俯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鼻尖:“嗯,很开心。”

    姜婳晃动的腿安静了一瞬,随后伸手将青年抱住,轻声道:“谢欲晚,于陈的事情你是不是都知道,你之前是不是在因为这个不开心?”她将她这些天的疑惑说了出来,回到青山之后,她再想那日小院的事情,总会发现一些端倪。

    她想了想她所隐瞒的事情,到底还是问出来了。她话音落下,青年望向了不远处的九连环,温声应了。

    九连环出来那一刻,有些东西便迎刃而解了。或许少女是因为善良不想辜负青年好意而修补好了九连环,但是如若只是因为善良不想辜负好意,她便不会一开始隐瞒修复九连环的事情。

    谢欲晚抵住她的额头,突然明白了那日她为何说‘她们之间不应该是她先表白’,他轻轻地将人搂在怀中,一声又一声道:“对不起”

    姜婳怔了一瞬,突然笑了出来:“谢欲晚,是我向你隐瞒了事情,为什么说对不起的是你。那我是不是也要说对不起,可是你都说了那么多了,那要不我换一句吧。”

    她搂住青年的脖颈,唇贴上了青年的耳骨。

    她在这个夏日的一个午后向她的青年呢喃:“谢欲晚,我爱你。”她的声音很甜,比那颗树上最甜的梨子还要甜,青年身体楞了一瞬,少女的声音还不断地从他耳边传来:“从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很爱谢欲晚。所以我没有一刻想过,原来他会觉得我不爱他。”

    “我以前总是会觉得你好像冬日的雪,好冷好冷,可当你抱着我时,怀抱却是温热的。”少女轻声笑着,闭上眼吻了一下青年的侧脸。

    她弯着眸望向他,轻声道:“谢欲晚,要不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吧。”

    青年适才被少女亲吻过的耳骨泛着淡淡的红,他望着咫尺之距的少女,将她适才因为动作太大散开的衣襟掩上,温声道:“什么交易?”

    一边说着,他一边打着少女-胸-前衣襟的结,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圈一圈缠着带子,他淡淡垂着眸,听着她的‘吩咐’。

    是,是吩咐。所谓交易,他从来没有拒绝她的可能,即便他此时对于交易内容一字都不清楚。

    他打着结,姜婳就安静地等着。等到青年好不容易打好了结,姜婳抬眸望着他,手又搂近了一些,她眼眸微弯,声音轻柔:“嗯交易的话,嗯夫子向我坦白一件事情,我亲夫子一下好不好。”

    她侧身亲了一下谢欲晚唇角,温柔说道:“先付定金。”

    青年抓着她的手一紧,同她对视之间,两个人互相能够从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的模样。姜婳眨着眼,轻笑道:“不够吗?”

    说完,她又弯下腰亲了一下青年的唇角。她只用自己唇贴了一瞬,就如蝴蝶一般悄然飞开。她看着眸色愈深的青年,放慢声音假装疑惑道:“还不够吗?”

    青年终于止住了她,声音有些低:“够了,小婳。”

    姜婳乖乖地止住,她没想要逼迫谢欲晚,她只是在这些日一点一点明白了,对于谢欲晚这样的人,如若她不这样,有些事情她可能一生也不知道。

    她认真地看着他,听青年坦诚第一个‘谎’。

    他抵着她的额头,犹豫了一瞬,轻声道:“还记得那三本书吗?”

    姜婳的指尖在青年的唇上停留了一下,少女细白的指尖抵着青年浅薄的唇,青年说话之际,轻微的颤抖传到少女细白的指尖。她弯起眸,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青年的唇:“嗯,记得。”

    因为记忆太深刻,甚至她现在还能将那三本书倒背如流。甚至她还记得,当时谢欲晚将那三本书递给她时,上面的新鲜的笔墨味道。她微微一笑,似乎同谢欲晚有关的事情,她都还记得挺熟悉。

    青年停了一瞬,随后说道:“那三本书不是书房拿的,也不是书斋买的,而是我编写的。”

    姜婳怔了一瞬,俯身亲吻了一下青年,呢喃声顺着吻传到青年耳边:“嗯,第一下。”她弯眸看着他,让他继续讲下去。

    她才不相信谢欲晚是因为觉得自己才学绝顶特意编写了三本书到她面前炫技,如若因为炫技让她生生背了三本书的话,姜婳觉得自己可能不会像现在这么和平。

    谢欲晚定眸望着她,轻声道:“那三本书里面是前一世我们成婚后朝堂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是我都用了化称,变了顺序,小婳不了解朝堂之中的事情,如非切实遇见,否则联系不起来。”

    虽然有些讶异,但是此时姜婳心中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她当初背书时,就觉得很奇怪,因为她能感受到一种隐约又割裂的熟悉感。她那时想了许久,如何都没有想到事情是这般。

    她俯身,笑着又亲了青年一下:“嗯,第二次。”

    她的唇若即若离,只是贴了一下就移开了。她望向他,弯着眸,因为她应该马上就要听见他做这些事情的原因了。为她编写了三本书,里面是前世十年间发生的事情,要她背熟这些事情,他总归是会给她一个原因的。

    青年望着她,温声道:“没了。”

    姜婳本来已经准备俯身去亲人了,陡然听见这么一句,手指在青年唇上停了一瞬。他说‘没了’,她也没有计较,只是温柔地亲了上去。

    然后青年就听见少女取笑的声音:“明明嘴也是软的呀”怎么话这么硬。

    姜婳轻轻咬了一口,青年将人搂住,姜婳垂下眸趴在他肩膀上,轻声道:“这一次真的想午睡了。”今日起的有些早,她本来就有些迷糊了,如今到了她平常午睡的时间,就更迷糊了。

    然后,谢欲晚就看见她真的睡着了。他将人抱到了床上,小心为她盖好薄被。他俯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少女眼角,温声道:“小婳,午安。”

    到底是在青山,谢欲晚没有再如从前一般留在姜婳房中,他轻轻关上了门,去了香房。原本说要去睡觉的季窈淳此时正在制香,谢欲晚便安静等在一旁,时不时打个下手。

    等到暂时可以歇一会时,季窈淳温柔地望向他:“小婳睡了?”

    谢欲晚点头:“嗯,刚刚入睡了。”

    “也是,到了小婳睡觉的时间了。今日她起来的有些早,本来就会更困一些。”季窈淳一边说着,一边带着谢欲晚离开了香房。

    在房间中睡觉的姜婳并不知道,只在一瞬意识回复之时,觉得淅淅沥沥的小雨很适合入眠。少女微微弯曲着身体,薄被将她的身体盖着,窗外不时又风吹进来。

    *

    另一边。

    细雨洒在行人的脸上,一身雪衣的青年沉默地推开木门,敞开半扇后,青年回身望向后面一身素衣的季窈淳。

    木门露出低矮的坟墓和墓碑,谢欲晚搀扶着季窈淳走了进去。

    竹伞被默默放在一旁,在季窈淳的注视下,谢欲晚恭敬地在雨中上了香。他看着面前的坟墓,矜贵的青年在雨中跪身下来,雪衣沾了泥土,但他神情一片肃穆。

    他的身后,季窈淳温柔地看着。等到谢欲晚上完香,祭拜完,季窈淳轻声开口:“其实同大人同小婳一起来便好。”

    青年雪衣沾了泥土,但是清冷淡漠的气质没有折损分毫,他同季窈淳一同到了屋檐下,摇了摇头:“无须如此,夫人以后唤我‘雪之’便好。”

    虽然‘雪之’是青年的字,但其实这些年他从未告诉过旁人。他望向面前的夫人,这是小婳的娘亲。

    季窈淳望向身前的青年,眸弯了弯,轻柔唤了一声:“雪之。”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在这狭小的屋檐下,矜贵的君子跪下身,对身前的夫人行了一个十分恭敬的礼。季窈淳怔了一瞬,随后眼眸红了起来,她的唇张开又闭上。

    面前这个青年行的这般大礼,是行给在世的父亲母亲的,她、她要如何担得起,可她又要担得起。她上前将人扶了起来,纤细的手带着些许颤抖,如同摸小婳一般,摸了摸谢欲晚的头。

    雨幕下,季窈淳眸中落下了泪。她年少富足,随后见识了这人间的颠簸,后来小婳来到了她身边,如今看见女儿身边有了一个足以托付终身的人,她心中万般感触。可她也只是笑着摇头,一边摇头一边落泪。

    那日谢欲晚瞒着小婳来见了她一面,将当年的事情如数告诉了她。他声音落下之后,她许久才反应过来,随后也是如今日这般一边笑着,一边流泪,一边摇头。

    世事难料,可或许这就是缘分。

    *

    将季窈淳送回院子之后,谢欲晚一人撑着竹伞,向着管家给自己安排的房间走去。青山这一处府邸的地图他曾经看过,从他的房间到小婳的小院约莫半刻钟。

    青年停在房间前,收起伞,先进房间换了一身衣裳。打开衣柜时,他的手在墨衣上止住,随后还是选择了一旁的雪衣。

    外面刚赶上山的莫怀敲响了门,青年换好衣裳后,平静道:“进来吧。”

    *

    皇宫内。

    太子望向高座之上苟延残喘的父皇,声音有些冷:“父皇,你真的将他放走了?”

    天子揉了揉眉心:“沉礼,那是你弟弟。”

    太子被哽了一下,这一次不知为何说不出口一些话了,他看着明显态度发生了一些转变的父皇,捏紧了拳头。他不懂,明明徐宴时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父皇对徐宴时的态度还是改变了。

    天子望着太子,从徐沉礼那张相似的脸上,想起了徐宴时。他总是在想,他是天子,他是父亲,天子和父亲永远占据高位,徐宴时是臣子,徐宴时是儿子,臣子和儿子永远占据低位。世上没有天子和父亲亏欠臣子和儿子的说法。

    但午夜梦回之际,他还是梦见皇后对他说,他亏欠了宴时。他的偏心和漠视太明显,宴时离开长安时,对他的眼神中只有失望和恭敬。

    看着还喋喋不休的太子,天子有些头疼地挥了一下袖子,他望着太子,沉声道:“沉礼,还要如何,宴时腿瘸了,也离开长安了,那封地甚至都是你为他选的,又不是什么富庶地方,这都还不够吗,沉礼,你到底要如何才会满足呢?”

    他疑惑地望向这个自小被他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儿子:“宴时是你的亲兄弟,你们一母同胞,一定要他死吗?”

    不知道是哪个字刺激到了徐沉礼,他也顾不上尊卑,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当着天子身边大太监的面就发了疯。

    “什么一母同胞,是因为他母后才死的,父皇我们应该一起恨他不是吗,父皇你要背叛我吗?如果我不恨他的话,我要恨谁,父皇,你告诉我,我还能恨谁。”

    徐沉礼砸着手中的东西,他没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口,但是话里行间的意思都是‘我还能恨谁,恨你这个天子吗,我的父亲’。

    天子顿时哑声,他看着下面不住砸东西的太子,颓然地倒在皇座上。是啊,沉礼又能恨谁呢。他闭上眼,最后还是说了一句:“沉礼,听父皇的话,算了好不好,这天下都是你的,放过宴时一次。”

    徐沉礼没有说话,别过身时道:“来不及了。”

    天子颤抖着眼,听见徐沉礼走的声音,也没有问什么意思。他找来老太监,哑声吩咐:“去——算了,算了咳咳、咳。”

    天子咳出血,老太监看着忙将帕子递上去,血很快染红了帕子。天子瘫在龙椅之上,望着空无一人的辉煌的宫殿。

    来不及了。

    他望向一旁的老太监,哑着声音道:“咳,雪之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老太监摇摇头,老太监斟酌着话语,可最后也只是无奈说了一声:“丞相大人不愿意见。”

    “太子这些日为何如此生气?”天子看着满地的狼藉,继续问道。

    老太监犹豫了一瞬,轻声道:“回皇上,前些日太子手下有了一个很好用的幕僚,但是那幕僚唉,外出狩猎,突然急病,就那么被恶狼咬死了,最后尸骨无存。太子很喜欢那位幕僚,还曾在府中扬言,这位幕僚之聪慧可以堪比丞相大人。只是可惜,就这般没了。因为这件事情,太子殿下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

    天子揉了揉头:“这般事情怎么不早报上来?”他停了一瞬,还是没有将有些话说出来。沉礼自小有个坏毛病,遇见了不顺心的事情,便会去寻宴时的麻烦。这一次天子揉了揉自己发疼的头,最后摆了摆手:“先退下吧,雪之那边还是如往常一般请。”

    老太监见天子如此头疼,轻着声音道:“皇上也不必如此担忧,丞相大人,皇上你比所有人都要了解,嘴硬心软。等到太子登了基,丞相大人就会回来的。这个天下是皇上和丞相大人一起打下来的,丞相大人不会放任的。”

    天子眼眸停了一瞬,这的确也是他一直未如此忧心的原因。他知晓雪之会如此,可是天子望着空荡的宫殿,人之将死,他总是回忆起年少之时。他挥手让老太监下去,随后自己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天子的声音低而哑,却有带着三分的悲凉。他咳了一口血,吐了血了,开始饮杯中的茶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突而高昂:“欲买桂花同载酒——”

    明明没有踏空,他的身子却跌落下来,落在一处台阶之上,他含着泪哭着喊了下面一句:“终不似,终不似,少年游”

    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一身华服的天子慢悠悠地望着头顶的一切,华贵的宫殿自然是雕梁画栋,无比尊贵了半生的天子最后也没能说完这一句,永远地闭上了眼。

    弥留之际,他没有唤人,也没有做什么,只是遥遥地看着屋顶。怎么看不见那日的星星呢。

    *

    天子崩了。

    *

    消息本来传到了青山,但是被莫怀拦了下来。他望着面前的公子,正准备去同小姐和夫人用晚膳。

    他上前去:“公子,在下雨,记得撑伞。”

    谢欲晚轻声应了一声,随后道:“徐宴时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莫怀点头:“嗯,公子放心,一路人马代替安王走陆路去了封地,安王被我们的人暗中到了水路。”

    “好。”青年撑开了竹伞,轻声吩咐着:“无论如何护住他,长安这边的人手如若要外调,你直接决定便好。”

    莫怀点头:“属下明白。”看到谢欲晚的身影走远后,莫怀唤出了一旁的暗卫,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吩咐下去。虽然天子崩的时间比公子预测的要早了一个月,但是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应该还是三皇子那边下的手。

    他一句一句吩咐着,暗卫下山之后,他也下了山。临走之前,他去小姐院中寻了晨莲。莫怀去时,院中恰好只有晨莲一人。

    见到是莫怀,晨莲一怔,随后道:“小姐不在。”

    莫怀眸色如平常一般冷淡:“不是来寻小姐的。”晨莲弯了眼眸,觉得这同说‘是来寻晨莲的’也没有两样。

    她望着莫怀,心中想,莫怀会看见她脸上的疤已经消失了吗?这么明显,他应该能看出来吧。

    可片刻之后,莫怀已经开始说天子驾崩的事情,莫怀说他要下山去处理事情让她在公子用完晚膳之后将一切都告诉公子,他还说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让晨莲一一记下。

    晨莲都一一记下了,然后莫怀就走了。

    院子中,少女咬着自己做的鲜花饼,一只手摸着自己脸上已经淡去的疤。没有那么明显么?怎么问都不问一句啊。晨莲又咬了一口,发现真的很难吃,这一次她已经用饼皮包着鲜花了,怎么还是不好吃。

    难怪她刚才递给莫怀,莫怀都不要。晨莲弯了弯眸,又咬了一口,好难吃,可她还是一口一口将自己做出来的鲜花饼吃完了。

    *

    用晚膳时,姜婳发现谢欲晚还是换了一身衣裳,她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在桌子下面用脚轻轻地踢了谢欲晚一下。

    青年果然直接看向了她,她用眼神示意衣服,谢欲晚却只是为她夹了一块藕片。藕片清清淡淡的,带着丝丝的甜味,姜婳很喜欢。发现藕片好吃,藕片又是谢欲晚夹的,姜婳突然就‘原谅’谢欲晚了。

    她心中想着算了,于是悄悄收回了脚。

    一顿晚膳就这么过去了,依旧是季窈淳先离开的。一时间,大堂之内又只剩下姜婳和谢欲晚两人。

    青年又夹过来一片藕片:“好吃吗?”

    姜婳点头,安静地用完了这一顿晚膳。放下筷子一会后,一杯茶递到了她身前,已经有人讲饭桌上的东西都收了下去,姜婳用手撑着脸,轻声道:“你什么时候下山?”

    不是催赶,是谢欲晚有自己的事情,住在山上到底不方便。姜婳轻轻饮了一口茶,望向一旁的青年。

    一身雪衣的青年摸了摸少女的头:“不下山,这几日都在山上陪你。”

    姜婳弯了眼眸,扑入青年怀中:“真的吗?”

    谢欲晚轻声应了一声:“嗯,想去哪里吗?带到不下雨了,我们便去。”姜婳被青年抱在怀中,闻言抬眸,思考许久之后,她摇了摇头:“其实也没有很想去的地方,我们一起陪娘亲几日吧。娘亲这些日子忙着制香,我们可以进去打打下手。”

    说完,少女的眼睛中像是缀了星星:“丞相大人来打下手了呢”

    青年俯身,用鼻尖抵着少女的鼻尖,温声道:“小婳若不喜欢,我便不当。”

    姜婳一怔,伸手将他的嘴捂住,有些不敢看他了。但是两个人原本就是对视着,彼此的眼神如何都避免不了,姜婳怔了片刻,轻声道:“虽然已经是晚上了,但是不要胡说。”

    她有些沉默地将自己靠近谢欲晚怀中,双手紧紧地搂住面前的青年。她不知为何眼睛有些红,因为她还是不太能明白适才那一句话代表着什么。

    她不希望他为自己放弃那么多东西她从未想过的。

    他口中提到的东西,已经不仅仅关乎情爱了。她只是希望他爱她,她从未想过他要为了爱她放弃他的整个世界。即便她从未亲眼目睹,但是她知道他年少称相,即便他心思深沉天资聪颖,也定有旁人见不着的苦楚。

    她将人搂住,轻声重复了一遍:“谢欲晚,我无需你这样。”

    许久之后,她被他回抱住,青年清淡如雪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小婳,我适才所言,没有一句胡话,丞相只是官职。小婳想同季夫人一同去江南,那我们就去江南,小婳想看江南的雪,那我们就去看江南的雪。小婳想在江南开两间小小的铺子,那我们就开两间小小的铺子。两间都亏欠都没关系,我们有很多很多钱。小婳便是开两百间铺子亏上一生,也亏不完。上一世小婳成全了我,这一世我们去做小婳想做的事情好不好?”

    青年温柔地说着,将人扣入自己怀中。姜婳不知何时眼眸已经红了,泪滚在青年的雪衣上,她说话带着哭腔,声音很小:“谢欲晚,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知道她不想留在长安,知晓她想带娘亲去江南,知晓她想开两间铺子担心亏损,还知晓她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些事情。

    少女温热的泪珠打湿了青年的衣衫,她伏下身子,低声地哭着。

    青年温柔地看着她,手轻轻地擦拭掉她脸上的泪:“乖,晚上了,别哭好不好。是我的错,我不该晚上说这种事情,下次我们在白天说好不好。别哭了,乖。”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鼻尖,脸凑近她的脸,一直轻声哄着:“我们去江南好不好,上一次不算,这一次带着季夫人一起去好不好。”

    姜婳红着眸,在一声一声的轻哄中,止住了泪。她望向谢欲晚:“可是我不想。”她不会因为谢欲晚放弃同娘亲一同去江南,她也不希望谢欲晚因为她放弃多年来谋划的一切。

    所以人真的很奇怪,她前世乃至今生都想看见确定的爱意,看见无条件的选择和偏爱,就像曾经她在姜玉莹身上看见的爱一样。

    她会区分‘好’和‘爱’,会哪怕在泥泞之中也想要追求,可当他真的要为她放弃一切时,她又舍不得。

    外面夜色已经很深了,如何也要回房了。姜婳牵住青年的手,轻声道:“我们明日再说好不好。”

    她曾经在话本子中看过,相较于白天,夜晚更适合表白,因为在寂静或喧闹的夜,人的情绪会随着夜色蔓延,会变得没有那么理性,会被情愫左右思绪。

    现在是夜晚,她希望他好好想想,毕竟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个白天。

    外面的雨还未停,谢欲晚撑着竹伞,一路将姜婳送了回去。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很安静,牵着手,静静地听着雨滴落在地面的声音。临走时,姜婳踮起脚,亲了谢欲晚一下,弯眸道:“谢欲晚,晚安吻。”

    青年淡淡一笑:“好。”

    将少女送入屋子之后,青年撑着伞看了一会便离开了。还未走远,他就被晨莲叫住了。晨莲带着谢欲晚到了一处临近的院子中,将莫怀同他讲的事情同谢欲晚一一说了。

    晨莲弯着眸说着,即便说到‘天子崩了’时,也一直弯着眸。待到晨莲停下时,空气都安静了一瞬。晨莲向着昏暗烛光下的谢欲晚望去,青年一身雪衣,上面不知何时溅了些雨点,都是右边肩膀那一侧的,远远看去,像是湿了一片。

    青年沉默许后,终于淡声问了第一句:“莫怀何时同你说的?”

    晨莲手停了一瞬:“晚膳前后。”她有些不开心,所以也忘记是晚膳前还是晚膳后了,不过这应该也不重要。

    青年垂下眸:“嗯,知道了。”

    听见这一句,晨莲便知道自己可以下去了。她弯了眸,她就说,根本不重要。她转身要走的那一刻,身后传来青年淡漠的声音:“不开心吗?”

    一瞬间,晨莲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但是她耳朵很好,生不出‘幻听’这样的病。她转身望向公子,弯着眸道:“没有。”

    “因为莫怀吗?”青年的声音很平淡。

    晨莲眸怔了一瞬,轻声道:“公子,小姐没有说过你很讨厌吗?”

    谢欲晚摇了摇头:“没有。”

    晨莲:“”

    她坐在了桌子边,双手撑着自己的脸:“这么容易看出来吗?真的这么容易吗,那、那莫怀为什么看不出来。”她甚至都不知道她问公子能够得到什么像样的答案,但是灯火昏暗,晨莲就这么问了。

    一身雪衣的青年翻着手中的书,是他适才从书架上抽的,他一边看着一边道:“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句话说出口,对面的少女明显松了一口气。谢欲晚望着,平静道:“那你是因为什么不开心?”

    晨莲眨了眨眼:“他不吃我做的鲜花饼。”

    “用鲜花包着面粉的‘鲜花饼’?”青年声音很淡,甚至没有取笑的意思,就像是很认真地陈述一个事实。

    晨莲小声反抗:“这一次是用面粉包着鲜花了小姐同你说的吗,那一次是做的有些难吃。”

    青年闭上了书,清淡道:“今天的就不难吃了吗?”

    晨莲:“”真的没有人说过公子很讨厌吗?她犹豫了一瞬,轻声道:“好像还是很难吃。”

    谢欲晚望着外面的雨,淡淡道:“莫怀平日都吃橘糖做的东西,不好吃的东西他不太会吃,不过你武功比莫怀高,你直接强行让莫怀吃就好了。”

    他望着晨莲,没有说出最后一句。

    那样莫怀就不会还不知道你喜欢他了。

    饶是一向觉得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晨莲,听见这一个法子,都怔了一瞬。她突然又有些想吃自己那做的很难吃的鲜花饼了,要不然好像有些平静不下来。公子真的在认真给她提建议吗,她真的会这么做的

    晨莲有些迷糊地出去了,出了门,身后传来青年清淡的一声:“撑伞。”

    晨莲撑开了伞,觉得如何也要去寻两三个鲜花饼吃一下。她似乎真的想按照公子说的做了,不可以吧,寒蝉有对橘糖这样做吗?寒蝉寒蝉和她不一样,寒蝉做的饭很好吃,她虽然没怎么吃过但是也是知道的。

    走了一段路,晨莲才反应过来,她、她不是在因为莫怀没有吃那个鲜花饼生气呀。怎么骗公子还把自己骗进去了。

    又走了两步,晨莲蹲了下来,不是为鲜花饼生气,她在为什么生气呢?

    为莫怀没有看见她脸上的疤淡了生气?不,她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因为莫怀上次没有吃她的黑芝麻汤圆生气?不,她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想到最后,晨莲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生气。

    她只是只是在想为什么她和寒蝉一样,胆小又懦弱。雨丝飘着,竹伞撑在少女的头上,却没有遮住什么雨。她轻轻地戳着路边的小草,轻声道:“果然我还是讨厌寒蝉。”

    不远处准备帮她把伞正一下的寒蝉:?

    听见寒蝉走的声音了,晨莲才抬起眸,她又用手指戳了戳小草,明明不是很开心,但不知为何最后又笑了起来。生气,不开心,同喜欢人一样,对她而言,都是好新奇的体验。

    *

    看见晨莲走了之后,谢欲晚继续翻着手中的书。昏暗的烛光映出青年如玉的侧脸,他眼眸平静,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平缓。

    “天子崩了。”

    青年翻着书页的手止住,他抬头看了一下,却发现看见的不是星星而是屋顶。可现在在下雨,即便没有屋顶,看见的也不是星星。这一夜本该就这样过去,他再看两页书,然后洗漱入睡,明日便能见到小婳了。

    看青年撑着一把伞出了门,他在府邸之中走了半个时辰,到了一处昏暗的房间,从角落翻出了一个纸盒。

    向来矜贵淡漠的公子此时没有在意纸盒上面的灰,抱起来向外面走去。他用竹伞给纸盒子遮着雨,很快身上的雪衣就有了淡淡的雨痕,但他没有太在意,只是向着后山的地方走去。

    到了后山一处亭子中,他将那个布满灰的纸盒子打开,里面是孩童过年喜欢放的一些烟火。他从里面拿出一些,用火折子试了一下,发现一些受潮了,一些还能勉强放一放。

    青年认真将还能勉强放一放的烟火挑出来,天色昏暗,纸盒里面的烟火又都是一些小玩意,所以他挑了许久。

    他将盒子空出来,用来装好的那些烟火。他望向天空,昏昏暗暗的,的确不太像会有星星的样子。他将火折点燃,自己退出了那个亭子,随后将火折子丢进了一堆勉强挑出来的烟火里。

    星星点点的火光闪起,随后是明显哑了火的‘噼啪’声,偶尔会有两个炸得亮的,就那样火光接着火光,一点一点炸完了。

    青年在远处看着这一场‘星火’。

    他背对这皇宫的方向,看着那一堆本就勉强燃放的烟火一点点熄灭,像是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被雨淋熄了。

    最后,亭中归于一片昏暗。青年撑起了来时的伞,平静地向着回时的路走去。那一堆烟火化作狼藉,安静地落在青年的身后。

    *

    晨莲回去之后,还是觉得公子很讨厌,顺带觉得寒蝉也很讨厌。推门进院子时,她发现小姐还没有睡,想起莫怀说的事情,她上前敲响了门。

    “小姐。”

    “晨莲吗,进来吧。”屋里面的人说道。

    晨莲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看见小姐已经换上了睡觉的衣裳,她停了一瞬,还是走到姜婳身前,轻声说道:“小姐,天子崩了。”

    姜婳一愣,随后轻声同晨莲吩咐了一句,就提着衣裙跑出了门。有些慌乱,她甚至没有拿伞。她一步奔到了谢欲晚的住处,看着里面昏暗的一片,手颤了一瞬。

    她将自己整理一番,确认身上的衣裙也没有那么不得体后,敲响了房门。许久,里面都没有声音。她想了想,推门进去了。

    她没有到处看,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等着青年回来。

    是,她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但是她知道他会回来的。她没有燃灯,只是轻轻地抱住了自己的腿,适才晨莲追上来,但是她让晨莲先回去了。

    天子崩了。

    姜婳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皇位会如何,太子和三皇子会如何,这个国家又将如何,她只是在想啊,天子崩了,谢欲晚会伤心。

    即便天子做了那些令人厌恶的事情,但是谢欲晚还是会伤心。她喜爱的郎君,若是褪去外面那层淡漠的外壳,骨子里还是一个柔软的人。

    天子在谢欲晚那里是个例外,否则上一世谢欲晚也不会放任太子如此之久。她未曾听谢欲晚说过年少时候的事情,但是她知晓是在他年少之时,相逢了现在已经逝去的君王。

    对于谢欲晚来说,左右天子也是特殊的。天子崩了,他会伤心。他伤心,她想在他身边陪着他。

    她安静地望着那一片漆黑。

    *

    青年收起竹伞,望着房间内的一片昏暗,他淡淡地想,出门前应该燃上一盏油灯的。他推开门,然后就被少女扑了满怀。

    他一怔,看向自己怀中的人,温柔问道:“如何来了?”

    他准备摸一摸她的手,突然想起来他的手有些脏,于是又放下了:“小婳,先松开,我需要换一身衣服。有些脏,也会将小婳的衣服弄脏。”

    姜婳摇了摇头,直接将人抱紧:“那就弄脏。”

    外面透进来些光,谢欲晚才发现,怀中的少女穿着入寝的衣服。看见她的衣服,他还有什么不明白。青年一怔,轻声道了句:“是在担心我吗?”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撒着娇:“谢欲晚,刚刚好黑。”

    “我不知道你会来,我下次点灯。”青年轻声哄着,摸索之间,他轻轻摸了摸少女的背:“我现在去点灯好不好?”

    姜婳摇了摇头:“你在我身边,我不怕黑。”

    青年沉默了很久,将人搂住:“小婳,我没事的。”姜婳听着青年的心跳声,手轻轻地按压在上面,轻柔道:“可是它告诉我,你在伤心。”

    谢欲晚怔了一瞬,随后无奈地低笑了一声。他没有再管顾那么多,手轻轻地放在少女的头上:“本来没有那么伤心的,但是小婳来了,似乎可以多伤心些。”

    姜婳轻声‘嗯’了一声:“多伤心很多也没有关系,不开心就要告诉我,我可以给你唱开心一些的歌。”说着,她认真说道:“是娘亲给我唱过的,从前我只会一首,现在我会许多了。”

    青年应了一声,手轻轻放下:“虽然洗了手,但是没有用香皂,不是很干净,等会小婳可能要洗头发了。”

    “好。”

    昏暗之中,姜婳轻声哼着歌,有些跑调了,有些忘词了,但是听起来都还挺好听,从始至终,青年一直温柔地看着身前的少女。

    等到姜婳将这些日学的歌都唱完,外面的雨也大了起来。姜婳笑着道:“谢欲晚,我好像走不了了。”

    青年无奈了一声:“那不走了。”他上前打开衣柜,取出两身衣裳,将其中一身递给姜婳。他弄脏了她的衣裳,她便只能穿着他的衣裳入睡了。见到少女好奇地接过去,他温声解释道:“是新的。”

    姜婳弯了眸,她其实不在意这些。她先去换了衣裳,随后看见青年用香皂净着手。净完手之后,他又安静地为她用香皂洗了手。

    他看向她的头发,轻声道:“夜深了,头发便不洗了,怕着凉。明日再洗可以吗?”

    姜婳应了一声,随后弯眸望向谢欲晚,他的房间内只要一张床,小榻都没有,她好奇他不同她一起睡的话他要如何睡。

    依旧是同往常一样,他先为她盖好了被子。他要走的时候,姜婳伸手牵住了他。若是从前谢欲晚定是会将姜婳哄睡再走,但是今日,少女掀开被子时,他迟疑了一瞬,随后终于第一次顺从了心中所想,同心爱的人共榻而眠。

    他抱着她,轻轻地将人搂在怀中:“小婳,等到了江南,我们成婚吧。”像是顺其自然,又像是水到渠成,他就这般说出来了。

    姜婳弯了眸,轻声道:“那是什么时候?”

    昏暗的月色之中,青年像是允下此生最重的一个承诺,抬眸望向了身侧的少女。她娇小的一团在他怀中,柔软而温热。他轻轻地亲吻了少女的额头,轻声道:“三年后。”

    姜婳搂住他的脖子,笑着道:“好。”她没有说,不是三年也没有关系,是你就都没有关系。其实适才她唱歌的时候,她就觉得谢欲晚会求婚了,但是没想到他一直忍到了现在。

    姜婳亲了亲他的唇,他好能忍,她有些怕他忍坏。

    借着一抹昏暗的光,谢欲晚安静地看着怀中的人,他将人搂紧,轻声道了一句:“谢谢小婳。”

    他亲了亲她的发顶,随后温声道:“三年之内,我会将长安这边的事情全部处理完,然后我便完完整整地属于小婳了。小婳,等等我。”

    他轻声哄着,姜婳有些受不住,她明明都直接应了。她微微红了脸,轻声道:“谢欲晚”

    青年一双凤眸温柔地看着她,容颜如玉如月,姜婳怔了一瞬,轻声吻了上前。她不止一次觉得,以后忍不住的人会是她。

    少女小心翼翼地想,喜欢一个人,贪图喜欢的人的身-子,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吧应该吧她弯着眸,直到自己被吻得发不出声音,明明青年用的力道很温柔,但是好像她还是有些受-不-住。

    但也就只是吻了,姜婳乖乖地趴在他的身上。按照谢欲晚的性子,未成婚,如何都是做不出更过分的事情的。上一世是因为有药,还可能他有些小小的生气。

    她被轻哄着,就那样入睡了。等到身旁的人呼吸变得平稳,谢欲晚侧身吻了吻少女的发丝。外面的雨虽然停了,但是屋顶上面还是不一定有星星。但怎么办,他的世界好像有了永远不下坠的繁星,这会让人羡慕吧。

    青年眸中含着笑,那发哑的烟火的痕迹,在这个夜间就这般消失了。

    *

    隔日,姜婳起床时,身旁已经没有人了。她安静地等了一会,果然,片刻之后,青年就端着洗漱的东西进来了。

    她向他伸了手,意思是‘要抱抱’,他将她抱住。

    她本来就还有些迷糊,被青年抱住之后,更是闭上了眼:“谢欲晚,我好困。”少女轻声撒着娇,带着独有的温热同清晨一同扑入青年怀中。

    他垂下眸:“那要再睡一会吗?”

    少女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虽然我不同娘亲一同用早膳,但是昨日的事情,娘亲应该会知道吧。”

    其实是不会知道的,但是姜婳明显还有些迷糊。谢欲晚顺着她的话说着:“小婳知道提亲要准备一些什么吗?”

    姜婳轻声‘啊’了一声,然后才想到昨日答应了某人的求婚。但是反应过来了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她迟早都会答应的。她垂着眸,轻声道:“我可以帮那个某人分析分析。”

    谢欲晚低声说道:“小婳真是比神佛还要仁善。”

    一句话让姜婳起了鸡皮疙瘩,她怀着疑惑望向谢欲晚,怎么能有人将这种话用这么虔诚的语气说出来。但没关系,这个人是谢欲晚,那没关系了。少女玩着青年的手,轻声说道:“第一,先告诉娘亲的女儿,到底为什么要她背某个人亲自编写的三本书”

    谢欲晚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很想知道吗?”

    姜婳点头,她觉得如果现在谢欲晚说‘不告诉你’,她可以会稍微生一生面前这个——新晋未婚夫当朝最年轻的丞相风光霁月举世无双的矜贵公子谢欲晚的气。

    今日青年又是一身雪衣,是很柔软的布料。姜婳本来就在谢欲晚怀中,手轻轻地顺着雪衣的边沿摸着青年的手腕,然后在她勾勒轮廓之际,她听见青年轻声说道:“现在是早晨,小婳不会生气对吗?”

    姜婳抬眸望向青年,在青年无辜的眸光之中,她迟疑地点了点头:“嗯。”早晨不生气好像很正常好像又不是很正常但是她真的想知道那三本书究竟是什么意思。

    青年望着她,很温柔,比平日还要温柔一些。姜婳有些发怔,成为未婚夫了谢欲晚就会变得这么温柔吗?

    然后就她就听见青年温柔地说道:“让小婳背熟,只是希望有一天如果我不在了,小婳能够知晓这些事情应该怎么面对。”

    姜婳并不笨,下意识道:“只有那三本书吗?”

    谢欲晚摇头,轻声哄道:“还有晨莲,还有暗卫营,还有一些人和东西。”

    姜婳越听越不对,她回到适才青年的那一句,她疑惑地望向他:“谢欲晚,什么叫你不在了,你不在长安或者不在江南还是”她没说完这句,轻声道:“我不生气,你直接同我说。”

    谢欲晚淡声道:“不在人世。”

    姜婳:“”她觉得倒也不需要这么直接。她脑子有些乱,开始回忆那段时候的一切,囚-牢,三本书,那些事情连成一条线之后,姜婳蹙眉,她望着谢欲晚那双平静的眼,冷静问道:“囚-牢中你做的事情同三本书一样吗?”

    都是在用他的命为她铺路。

    青年一愣,温柔将人抱在怀中:“不是很想应,这句话应了小婳就要欠我好多个吻了,我舍不得。”

    第一百一十八章

    姜婳一怔, 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别过脸,轻声道了一句‘无赖’。她侧头想着什么事情, 他也就安静地抱着她, 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的头梳理着她的发丝。

    许久两个人都安静着, 青年白皙的指尖缠着少女乌黑的发丝。姜婳本来侧着脸,渐而转身时,将头放在了青年的肩膀上。依旧是她熟悉的雪衣,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像是六月清晨的露珠。

    她感觉自己的发丝一直被轻微地波动,心中涌起的复杂情绪让她有些说不出话。她想了许久, 张口咬了一口青年的肩膀。但因为力道用得轻, 自然也咬不到人,只咬住了青年身上的雪衣。

    昨夜才说了那些话, 又有这些日的铺垫在前, 即便她应该是有点生气的,但是也说不出什么太重的话了。她伸手将人抱紧, 感受青年的身体僵了一瞬, 在这分僵硬中,她才发现谢欲晚亦是忐忑的。

    如此直白地同她说出这些话,他的心中其实还是忐忑的。只是这已经是他能够等到的最好的时机了,姜婳一时间不知如何描述心中的感觉, 只觉得心底又酸又涩。她始终不明白,他为何能一声不吭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她等着青年这一瞬的僵硬过去, 才轻声开了口:“约法三章第四条, 这种事情以后要告诉我。”

    其实也不是要什么承诺,只是少女感受着心中那些又酸又涩的情绪, 觉得这一次就算了吧。昨日刚刚应了某人的成婚,这一次就算了吧。她要怎么又以何立场去苛责他一心为她的过往呢。

    青年静默许久,才轻声在她耳边道:“不生气了吗?”

    姜婳有些被逗笑,但还是忍住了,声音中带了三分哀怨:“你原来也知道我知道了会生气?”

    明白她没有生气后,谢欲晚垂了眸,声音又低了些:“知道,所以才一直不敢告诉你。”

    少女轻鼓了脸,伸手掐住了青年的脸,轻声道:“夫子真的时时刻刻都在教导学生。”

    青年弯眸,牵住她的手,抵住她的额头,声音温柔清冽:“那今日教的什么?”

    清晨的光顺着窗台映入,照亮少女姣好的容颜,她感受着身旁之人的温热,轻笑着道:“夫子今日教导学生什么叫‘得寸进尺’、‘得寸进丈’、‘得寸进千丈’。”

    谢欲晚低声一笑:“那他可真是学识过人,雪之此生都只听过‘得寸进尺’。”说完,他亲昵地吻了上去,不同于寻常,这个吻格外地轻,像是雪一片一片落在少女的脖颈,轻悠悠地,如雪白的羽毛一般。

    姜婳手轻轻锤着,被吻得有些受不了,她不知道谢欲晚哪里学了这些‘下流’法子,却还是在眸中漾起了笑。

    清晨,两个人‘打闹’的声音像是日午的蝉,他们在阳光之下相爱。

    *

    用过早膳之后,两个人换好了衣衫,一同去了香房。

    季窈淳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安心地用着两个儿女打了一日的下手。香房内比外面稍热些,姜婳看着自己被汗浸湿的手帕,疑惑地望向一旁的谢欲晚。他明明离香炉离得比谁都近,但是一身雪衣就是干干净净的。

    这真的不正常吧。

    姜婳一边想着要给谢欲晚请个大夫,一边做着香房中的事情。她看着香房中的摆置,在心中完善着自己预设的图纸。

    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从香房出来的时候,姜婳看向身旁的青年,虽然他说了这几日他都在山上陪她,但是天子崩了,皇宫中应该一片乱,他真的不需要下山去看看吗?

    她轻轻地用手指滑了滑他的手,夜幕之下,抬眼能够看见星星。姜婳停在一处,决定同谢欲晚好好聊聊。还未说什么,青年突然捂住她的眼睛。

    她尚未反应过来,片刻之后,烟火的炸裂声在她耳旁响起。

    “砰——”

    青年将手从她的眼睛下移开,少女抬眸那一瞬间,满目灿烂。星光同烟火交杂在一起,在交汇绚烂之处,月色同烛火一起映出一方小小的秋千。

    就是很简单的那种秋千,在两棵树之间,垂下两根长长的绳子,中间绑了一个红棕色的木板。

    即便是夏日,山间的风也很清凉,拂过少女的长发,也拂过那方简陋的秋千。那秋千那么简陋,一看就是谢欲晚自己做的。姜婳怔怔地看着,不知道那秋千和烟火都是什么时候准备的,明明这些日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一起。

    姜婳怔了许久,同山间温柔的风一起。片刻之后,烟火落幕,她抬眸重新能够看见星空。青年的声音适时在她耳旁响起:“虽然不太好看,但是要试一试吗?”

    他未听见她应声,但是在他准备开口的下一瞬,少女直接转过了身,踮起脚亲了他一口,歪着头道:“报酬。”

    他看着少女提着裙摆,向着那个简陋的秋千跑去,很开心的模样。他也跟了上去,两个人在山间奔跑着,旁边是青年一早准备好的灯,一步步映亮前面的路。

    姜婳坐在那个红棕色的木板上,轻悠悠地晃着腿。她手拉着两根绳子,先自己踩了两下地面,木板带着她有轻微的晃动之后,她弯着眸望向身后的青年。

    晚风听见少女轻柔道:“谢欲晚。”她什么别的话也没有说,只是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

    青年在她身后,伏在耳边温声回应了她:“嗯。”

    像是很久以前,又像是很久以后,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时刻——

    “谢欲晚。”

    “嗯。”

    这一声之后,是少女随着秋千荡起轻快的笑声,山间的灯火一排排亮着,周围的蝉声伴着少女的笑声,一起回荡在山间。风轻柔地吹过,轻柔地吹回,它见证了少女在秋千上扬起的裙摆,也见证了月光下拥吻的男女。

    *

    烟火璀璨。

    宫内,太子望着血流成河的宫殿,一步步持着剑走向被军队压着跪在地上的三皇子。太子一身黄袍,昨日天子刚崩,这明显不符合礼制,但是周围大臣无一人敢言。

    辉煌的大殿之上,扭曲地躺着四五具尸体。太子持着染血的剑,一步步走向三皇子,他用剑尖挑起三皇子的下巴,轻声道:“当初,你在牢狱之中对丞相动刑的那日,可否想过今天?”

    三皇子怨恨的目光望着太子,他未曾想到,父皇能够为太子做到如此地步,甚至不惜以牺牲自己性命。太子怎么配,一个废物。面对这无端的指控,他也没了从前的算计,眼底尽是对太子的不屑:“你是废物我又不是,那般情况之下,傻-子才会对丞相动手。与其在这里用剑指着我,不如好好想想你手下那些人。跟着你这样一个废物,他们想另谋出路才是常态。”

    周围的人脸色皆一变,三皇子已经是必死之局,这一番话出来,三皇子活不了,他们也要被太子怀疑。太子是什么秉性旁人可能不清楚,但是他们这些身边人再清楚不过。周围人面面相觑,却没一人敢上前。

    太子手中的剑僵了一瞬,随后直接一刀挥了下去。一瞬间,血流成河。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上,血染脏了他的黄袍,他望着下面的人,冷着声音道:“三弟谋害父皇,判敌逼宫,死罪,今已伏诛。”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最后齐齐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丢掉剑,在大殿之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跪着的人齐齐一颤,幸而片刻之后,他们听见太子冷声道:“平身。”

    夜幕降临,在这血腥的昏暗之中,似乎再难迎来光明。大臣们互相搀扶着,终于开始怀念那个曾经一身雪衣的青年。

    他们都知晓,丞相大人是这世间能够管住太子,不,新任天子的最后一把鞘。守旧的老臣们在宫殿外面面相觑,最后终于有一人看着衣摆上的血忍不住长哭了声:“去请丞相大人吧快去请啊,三皇子那番话在前,你我谁能苟活。”

    也有人握着拳头,但是最后也只是应允了这个说法。他们望向前方的路,明明从宫殿到宫外的路他们走过无数遍,但是今日这条路却格外地漫长和昏暗。

    三皇子和五皇子本就斗得两败俱伤,五皇子逼宫之后,三皇子手下的人还未休养生息,太子异军突起,三皇子发现天子之所谋,明白先前总总皆为幻象。但彼时三皇子一派已经势弱,只能殊死一搏,如今败了也只能道寻常。

    这里面还牵涉到前朝那些事情,说来说去,绕成了一团解不开的麻线。如今太子登基,以太子之秉性,众大臣不由惶惶。可皇子如今已经只剩下太子一人,即便他们想另拥新主,也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倒也不是只有太子一人,但太子的胞弟——安王,大臣们想起京城中那些传言,又想起安王那条瘸了的腿,不由纷纷摇头。

    辉煌的宫殿之下,大臣们窸窣离开,路过宫门时,即便是衣裳完好之人,也像是被剥了一层皮。他们都知晓,今日注定是一个无眠夜。

    当初他们合力逼走丞相大人,有天子在其中权衡,并不算难。传播谣言,众口铄金,败坏名声,打压谢氏,他们多多少少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都添了一分力。

    如何要想请丞相大人回来可不就是添一分力这么简单了。在这个天子驾崩的第二夜,世家人皆灯火通明,祠堂燃着香,众人摇着头。

    *

    是在一切都结束了之后,姜婳才陡然想起昨日天子崩了,按照律法这几日是国丧,放烟火应该是不符合律法的。

    她眼眸一停,随后小声把这个事情说了出来。

    谢欲晚看着垂着头蹙眉的少女,只觉得很可爱。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律法中没有这一条。”

    律法是他曾经同别人一起编写的,的确没有明确说国丧这期间不能放烟火。

    更何况,他说没有,就没有。

    闻言,姜婳轻轻送了一口气,挽住了青年的手。青年侧头看着她安心的模样,轻轻笑了笑。

    *

    皇宫内。

    适才一身戾气的太子丢下了手中的剑,用干净的帕子擦干净手后,才望向一旁一身黑衣的男子。

    太子手颤着,眼眸中甚至多了一分无助:“孤都按你说的做了,老师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宫中事务太多了,老师应该知道孤处理不过来的。牢狱中的事情老三说不是他做的,孤也不知道是谁在其中挑拨孤同老师的感情。只要老师回来,孤什么都可以答应老师。那些事情都是孤糊涂,老师回来了之后,孤会同老师认错的。”

    莫怀恭敬地行礼:“再过几日。”

    即便是模糊不清的说辞,但还是让太子安心了不少。他坐在父皇曾经坐的那方龙椅上,不知为何想起了父皇临死时那般虚弱的模样,他一下子从龙椅上起来,向着莫怀走去:“老师真的会回来的,对吗?”

    莫怀点头,若是这宫殿中有其他人,脸上一定控制不住惊讶。因为在太子身前,莫怀的手中还持着一把剑,而即将上任的天子毫不在意,甚至因为一句话情绪得到了安抚。

    太子颤抖地望着那方龙椅,莫怀淡淡地看向太子。旁边的香炉不住燃着烟,丝丝缕缕地钻入人的鼻腔。太子吸了一口,神色更慌乱了些。莫怀见到时候差不多了,平静道:“殿下,属下先回去回话了。”

    太子忙应下,陈先生走后,他手中的事情变得一团乱。他一连做错了许久事情,被父皇责骂,又被百姓议论。

    就在这个时候,莫怀出现了。他不在意莫怀,但是他认识莫怀,莫怀是老师身边的人。虽然丞相一般不让他唤老师,但是从前丞相曾经当过他一段时间的老师,比起丞相这个称呼,他一直觉得老师更为合适。

    莫怀非常轻易地就帮他将事情解决了,当然他知道不是莫怀解决的,是老师解决的,就像是从前老师帮父皇一样。所以他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从前老师能够帮父皇,日后老师就能够帮他。

    如若不是出了司家的事情,如若不是父皇用了如此恶毒的计策,老师原本不会待他如此生疏。

    太子是仰慕谢欲晚的,他虽然同父皇的关系没有那么好,但是心中对谢欲晚一直尊重且爱戴。他明白父皇帝王的位置一大半都是靠得老师,也明白老师这样的人,就像是那日父皇说的一样,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君子。

    幸好,幸好。

    在他最困难之际,老师出现了,那些困住他的困难就那样迎刃而解。老师帮了他许多,只对他说了一个要求,那就是不要告诉父皇。他也能明白,父皇做了那样的事情,老师不想理会父皇也是常事。

    毕竟父皇也不讨人喜欢,老师现在不喜欢父皇了实在太正常了。老师一步步帮他安排了老三的事情,将朝堂中的势力一一讲给他听。他有时候听不懂,但是没关系,老师让他注意的人,他全部杀掉就可以了。

    那些大臣有微词,他自然看得出来,但是那又如何?只要老师回来,这些事情都会迎刃而解。至于其他的事务,一并交给老师就好。虽然老师总在信中教导他,但是像老师那般天资聪颖多智近妖的人应该不会明白,世间就是有老师揉碎了他还听不懂的道理。

    如若老师只是聪慧一些,他可能会妒忌,但是老师从他们相遇之际便到了他此生都只能仰望的高度,凡世间的羡慕妒忌在老师面前就太浅显了。

    太子在宫人的服侍下,褪下沾染了血的黄袍,他看见宫人瑟瑟发抖的模样,因为适才莫怀说老师过几日便会回来的话,他心情好,也没有计较。

    宫人抱着染血的黄袍褪下,里面香暖的空气让她腿脚发软,出了门之后,许久之后才恢复过来。

    *

    青山。

    姜婳那日虽然同谢欲晚说了要不要下山的事情,但是最后因为一个吻也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昨日他将她送了回来,她的确也觉得两日都宿在他的房间有些不太好,毕竟娘亲还在。

    虽然她们真的除了亲亲抱抱什么都没有干,但是应该、大概、或许还是不太好的。姜婳总是觉得自己在对于同谢欲晚有关的事情上面判断有些迟钝,不过她很早以前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又是一日,晴天。

    姜婳推开门,就看见了一身雪衣的青年。他持着一本书在院中看着,身姿如玉,长身玉立。

    那一瞬她想,如若她们青梅竹马,他来接她去学堂就是这个模样吧。

    只是今日不是去学堂,而是去香房。娘亲昨天制的香还差最后几个步骤,今日他们还要去帮帮手。

    她走上前去,轻声唤道:“谢欲晚。”清晨的光洒在少女的脸上,映亮了她唇角的笑。

    谢欲晚回过身,轻声道:“我以为小婳还会再睡一会。”

    少女歪歪头:“那为什么不过一会再来?”

    青年放下书,上前牵住少女的手,温声说道:“因为今日外面的喜鹊叫的很勤,我便想,那今日应该能早些见到小婳了。”

    姜婳脸一红,只觉得每日都能听见许多胡话。可她明明知道他在说胡话,怎么心还是跳的一下比一下快。她将脸埋在青年怀中,柔软的雪衣贴着少女雪白的脸,轻声的嘀咕声从少女嘴中传出来:“谢欲晚,你不能这样。”

    谢欲晚没太听出她话语间‘不能’的意思,于是低声温柔问道:“不能怎么样?”

    姜婳感觉自己脸又红了些,她咬着唇,半刻钟之后放弃了这种‘对峙’,她在心中轻声对自己说:“明日绝对不会因为谢欲晚一句话脸红。”

    她在心中说的很庄重,却没想到自己说出了声音。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发现青年眸中已经满是笑意。

    姜婳:“”

    她牵住青年的手就想往青年的院子中走,她倒是想看看,那棵树上有这‘烦人’的喜鹊。但是第一次没有牵动,第二次还没有牵动,她疑惑转身时就被青年低头吻住了。

    这个吻比寻常要绵长许多,让她有些呼吸不过来。青年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想起:“那这样可以让小婳稍微脸红一下吗?稍微脸红一下就好”

    姜婳望着谢欲晚,一声‘过分’都说不出来了,因为她不用手去碰都能够感受到自己脸的滚烫了。

    还是好过分。

    今日做不到了,明日再不-脸-红吧。姜婳在心里面结巴地想着,望着弯眸看着她的青年,见他脸上还是雪白如玉。

    她轻轻鼓了脸,牵着青年的手就往前走。

    谢欲晚任由她牵着,跟在她身后,温声问道:“小婳是要去我的院子中看喜鹊吗?”

    少女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不去看喜鹊了,我改主意了,我去娘亲的院子给娘亲看你是怎么欺负我的。”

    谢欲晚低声笑着,温柔道了一句:“好。”

    *

    自然是胡话。

    到了娘亲的院子,姜婳因为脸红着,除了请安一句话没有说。

    季窈淳捏了捏女儿的脸,轻声道:“这是怎么了?”她温柔笑着,眸光停在女儿的脸上,红红的一块,摸着比平常要热些。

    本来就是说胡话,真的被问了,姜婳反倒更害羞了些。一害羞就脸红,导致娘亲问了后,她的脸更红了些。

    季窈淳大抵明白了,看破不说破,看见女儿害羞,便想着将这件事情说过去。只是还不等她开口,就听见女儿一点都没有底气地说:“今天院子里面一棵树上停了一只喜鹊,从清晨就开始叫——”

    季窈淳没有听懂这同脸红有什么关系,但她弯了眸,温柔应了:“这样啊。”

    姜婳:“”

    她究竟在娘亲面前说一些什么啊,这不能怪她,她望向身旁,发现青年一直温柔地看着她

    好吧,其实也没有什么。

    香房中,几个人忙碌了起来。今天的事情比昨日清闲不少,香房里面又放了不少冰,一直到结束姜婳都没有出汗。

    她弯下腰,数着下面的冰,不由眨了眨眼,昨日好像没有那么多。她望向一旁正在做最后的事情的谢欲晚,轻声笑了笑,觉得自己明日再脸红一下似乎也没有什么。

    左右,这个人是谢欲晚。

    是谢欲晚的话,似乎什么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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