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凡人的身体需要吃食。需要沐浴。
秦观颐惊天三问,月清河如遭火烧。秦观颐沉默片刻,终究出去了。
好歹没有逼得她跳下飞舟。月清河默默吃了点心,转过屏风,一池温暖的活水雾气朦胧,池边放着花瓣和一架素色寝衣。
显然是为她准备的。
月清河默默沐浴更衣,去房中躺在柔软的床铺里。辗转良久,沸腾的脸颊耳尖逐渐平息,她陷入沉睡。
往昔入梦,塌上的女子不安皱眉。
隔着一道房门,秦观颐立在玉舟外。
夜幕辽远,云层下的城池只有寥寥几盏灯,无比荒凉。她伸出手,流云和夜风穿过指尖,又再次望向玉舟之内。
朦胧的影子躺在床榻上,构成令人安心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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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清河睡了沉沉一觉。
云霞尽染,已是落日时分。月清河起身,穿上外裙羽披,来到外间。
秦观颐推门而入。
她身形修长,着银黑软甲,夕阳下浑身锐气,如刚刚自大战之中归来,充满危险。秦观颐几步进房间,却将一食盒放在桌上。
月清河微微睁大眼眸。在她注视下,秦观颐面无表情,从食盒一一拿出吃食。
仙门闻名的冰晶点心,新弟子洗精伐髓的灵茶,再一盏新鲜的果子,已切好摆在碎冰上,一望便知滋味清甜。
秦观颐幼时入道,月清河曾是仙人后裔,均不需饮食。这些东西,对于如今身为凡人的她来说十分用心。
月清河心下微动,开口道:“多谢。”
秦观颐收了食盒,敲敲案面,“你我从前大大小小的事不计其数,从不需道谢。如今何必言谢?”
月清河几乎以手遮眼。
她怎么想到,魂飞魄散的死法竟然还能活过来。如今再次见这人,简直无颜以对。
月族天生尊贵,百年前被魔族之主吞噬殆尽,只有月清河在外游历,侥幸未死。月清河浑浑噩噩三年,想要复仇,但她天生身为乐修不善战,最终用一壶飞仙醉,骗走了秦观颐的仙剑,与魔主在昆吾之渊同归于尽。
秦观颐赶到昆吾之渊时,眼见月清河葬身此地,魂飞魄散不得解脱。
只留一把云中剑。
往事晦暗不可说。秦观颐垂下眸光,“昨日我说道侣,你不必当真。”
月清河无言以对,脑海中一片混乱。她只能以手遮眼,“……别说了。”
如今活已活了,何必再提我做了什么混事。
秦观颐移开视线。
窗外夜幕四合,连玉舟外的风声都被阵法阻挡。月清河极力平复心虚,慢慢吃东西。点心软糯,果子清甜,待她饮了那盏灵茶停下,苍白的脸颊已泛着红晕。
秦观颐随手一拂,桌面上食盒杯盏已收去储物灵器。
房中安静。
月清河又觉坐立难安,她想到昨日无极剑宗众人议论,定了定神,向秦观颐问:“乐城遭难,你可有眉目?”
秦观颐回道,“我已查明,是魔物作祟。”
月清河一凛,顾不得羞赧立刻道:“我们去看看。”
-
二人落在城外。
进城门,街巷房屋坍塌废墟。路上仙门子弟在安置受伤的凡人,天音门乐修和蓝衣的百草谷弟子来回忙碌。幸存的凡人面带惊惶,愁云惨淡。
仙门子弟前来的多是十分年轻,见秦观颐前来,纷纷激动——
“云中剑主,竟然是剑主亲至!”
“不知剑主身侧的女子是何人……”
“大概是昆仑剑宗的师姐?”
月清河还未行几步,已有几个蓝衣的百草谷弟子焦急喊道:“林师姐何在?这位老伯毒气攻心,怕是不好了!”
“林师姐!”
月清河见四五人围着躺在木床的老者,他眼珠上翻,泛黑的心口有一团奇诡的肉。众人口中的林师姐几步抢到木板前,抬手一针扎在老者心口,顿时响起热刀过肉的滋滋声。
老者长长呼一口气,陷入昏迷。
那是魔物正在吞噬凡人。
月清河心中隐隐发沉,向秦观颐道:“这是魔物寄生的肢体,若不找出那魔物本体杀死,乐城幸存的人会被它一个个吃干净。”
附近仙门子弟听了这番话,义愤填膺:“竟然如此!”
“师姐所言极是,我等要将魔物找出铲除。”
秦观颐以手按在云中剑剑柄,开口问:“城主何在?”
乐城城主分开人群上来,眼含热泪,“剑仙大人!乐城此次遭难的人都在东岗,大人一定要帮我们除了那怪物!”
秦观颐道:“我去看看。”
城外荒凉,矗立着许多新起的坟包。二人寻到了乐城第一个遭难的阿婆坟包。月清河给老人家上了三炷香,燃了一把纸钱。她望着那跳跃的火光,心下淌过悲悯。
夜风吹散余烬。秦观颐上前半跪,以手抚地。她起身道,“此地魔气未散。魔物就在附近。”
月清河垂眸。魔物肢体依附在凡人身上,吃空血肉魂魄,数月都不会被发现。乐城中人如今十不存一。
多么熟悉的手段。和多少年前,魔物吞吃月族时一样。
秦观颐低声唤:“清河。”
月清河才发现自己眼中酸涩。她回神,望向别处,“它如今在何处?”
秦观颐看着她,伸出手,“我带你去。”
-
乐城的魔物藏得不深,翻过山岭,在一处深潭之中,秦观颐寻到了它的痕迹。
秦观颐将月清河放在远远的岸边,将云中剑递来,“此物你拿着,等我出来。”
月清河手中一寒。
熟悉的剑又到了自己手中,她心知自己如今是凡人,有云中剑防身,也是对秦观颐的帮助,便也没有推拒,“好。”
秦观颐轻轻一跃,落在水边。
此刻天色将晚,暗淡的日光透过树林,将那山间池潭映得深蓝泛绿。月清河见秦观颐步步向前,那水边仍然安安静静,仿佛她们此前感应的魔气痕迹只是错觉。
可平常树林,会安静得连鸟鸣虫声也没有么?
月清河眸子微凝,就见秦观颐即将踏上水边,那安安静静的潭水猛然动荡起来。
秦观颐反手凝出三枚剑气,猛地扎进潭水。如滚油淌水,深潭动荡,奇诡之物破水而出。
那东西黑紫发胀,呈鼓鼓囊囊的兽形,四五只尖牙厉爪抓着凡人肢体,肚皮裂开大口,满是利齿。它浑身不规则地分布着眼珠,浑圆地转动,耸动着相互推搡着,十几只赤色的眼珠,狠狠盯着岸边打伤它的女子。
魔物!
月清河握着云中剑的手死死扣紧。
秦观颐抬手。她没有用剑,身侧灵气剑意皆是她的武器,无形的利刃破空而去,瞬间划开那诡物皮肉,它哀叫几声,反身就要往水下逃跑。
一道剑气贯穿魔物,仍有余力,狠狠将它钉在水潭另一侧的山壁上。
不过几息。
月清河走下岸边。
秦观颐将那半死不活的魔物抡在水边,正欲以灵气烧灼,月清河道:“将它带回乐城教凡人消灭它,如何?”
秦观颐想了想,“不错。”
她将魔物收到驭兽袋中,御剑带月清河返回乐城。
天色已晚,城中零星点着灯火,秦观颐将月清河放在城主府,只身走向乐城大街交汇处,点燃篝火——
秦观颐将魔物挑在火上。
幸存的乐城人前来,又是恐惧又是好奇。
“剑主回来了,我们也去看看!”仙门子弟初出茅庐,掩不住好奇结伴前去。
月清河站在城主府阁楼上,秦观颐的身影在月色下十分明显,声音清越——
“此物怕火,再大些怕灵气。你们若是除魔,用法术足以杀死。若是凡人遇到魔气,便燃火驱除。”
秦观颐随手将魔物扔进场中火堆。那东西发出尖利嘶鸣,烧成黑灰,秦观颐一手起剑气,黑灰燃烧起来,消失在天地间。
在场的首次历练的弟子,还是城主和幸存的凡人看得全神贯注,面上的惊惶恐惧都消散了不少。
知道怎么对付,就不再有恐惧。
“剑仙大人,如果我们再遇到灵气都打不过的魔族怎么办?”
秦观颐看向提问的小姑娘,还十分稚气,秦观颐和缓了声音,“你长大变强就能打得过,还打不过就告诉仙门,告诉我。我来除魔。”
月清河扬了扬唇角。她不用看也知道,那小孩眼中该有多少希望和崇拜。
“此物留在城中,若有魔物,定会诛杀。”
秦观颐取出一枚镜状灵器交给城主。
人群一扫多日颓势,激动议论许久才散去,人们脸上已经没有恐惧和惊惶。
秦观颐回时,灵霄仙宗小师妹按捺激动地小声招呼,指城主府阁楼。
月清河此时站在阁楼上。她遥望天际,夜风下衣袍翻飞,发丝落在虚空,瘦弱苍白,夜幕下空空荡荡,仿佛梦醒就会消失。
秦观颐被这幅光景所慑,轻声唤:“清河?”
那身影没有再次消逝。风送来浅浅的气息,月清河闻声回眸,“你回来了。”
秦观颐上前,伸出手。月清河搭在她手臂,被轻轻一带跃下栏杆。她触碰到秦观颐手臂上冰凉的软甲,惯常执剑的手稳如山岳。
秦观颐取出羽披为她系上。
二人走在夜色下的乐城街巷。
此时时辰已晚,星子低垂。城中百姓修士也关门闭户。经过方才当众消灭魔物和赠予灵器,城中一扫惶惶不可终日的颓丧。
天亮以后,乐城将恢复往日平静。
她们这些修仙者,也将奔赴宗门或去寻新的妖魔驱除。
月清河拥着柔软温暖的羽披,平静道:“秦观颐,修真界为何还有魔物?”
秦观颐走在她身侧。沉默些许,回道,“魔族之主未死。”
万年前,天道令仙魔有别。仙气升而上为仙界,魔气堕而下为魔界。凡人,妖物,异兽,存于其间,为修仙界。
千年前,魔族之主破界入侵修仙界,惨祸数不胜数。一时强横的异兽和人族修士,也抵挡不过被吞噬的下场。
月清河笑了一笑,“我既然能活,魔主自然没死。它一日不死,魔物源源不绝。”
“我要杀了魔族之主,要这修真界干干净净,再无月族惨祸。”
轻缓的脚步声踩在寂静大街。
秦观颐默默看着身侧女子。她此时虚弱又苍白,还是个凡人,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怨恨凶狠。
秦观颐开口道:“我会助你。”
“要杀魔主,定要用仙剑。平常武器奈何不了它。”
秦观颐目光落下,月清河见她瞧云中剑,心下一僵,“我不能再用你的剑。”
秦观颐思索片刻,伸出手,点在月清河手腕上。
微微一点温度,月清河没有避开。秦观颐手指轻点,掠过她小臂,透过薄薄的柔软皮肤,查探底下经脉骨骼。
“如何?”月清河期待问。
秦观颐点头,目光带着放松和温度,“你如今根骨经脉不再残缺,足以修仙入道。”
月清河比划了两下自己苍白纤细的手,“不错。”
“秦观颐,我要去昆仑剑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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