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说。
人都会有自尊。平时他在外头优游自如,即便权势地位再如何,百官也得尊敬唤一声“盛王殿下”。
而他在鄯王面前,又是可随意□□的。
喻姝纵使知晓鄯王不待见他,也不曾料到会如此肆意。如今被她撞见这幕,魏召南又该如何作想?
喻姝把手里的温茶给喝了,放下茶盏,一双素嫩的小手去握他宽大的手掌。
“是鄯王夫人引我过去。”她的小脸澄澈而认真,就那么望着他,声音温热:“殿下,过会散席,我们回家吧。”
回家吧,家。
魏召南一愣,恰见她两弯眉黛间的花钿如朱砂,明艳如火。他出声问,“家?”
喻姝轻轻点头。
家......他什么时候有过家?
十几年前的德阳殿,宫婢常卉也将那称之为“家”。他的夫人和常卉一样,除了这个家,还有外头的家,都一样,都不在汴京。喻姝的家在扬州,常卉的在濮州。
当年宫女窦氏刚生下他,便由三尺白绫了却性命。满宫的人将这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一个美貌的洒扫宫女想攀权附贵,爬上了皇帝的龙床。虽然生的是皇子,本以为做着飞上枝头的好梦,谁知被皇后以“清正宫闱”赐了死。
富贵没有,还丢了一条命。
奴生的皇子帝后不待见,宫妃们人人视他为耻辱。况且那时皇帝正值壮年,更无一妃子愿意收养。
当年常卉二十三,入宫已有十年了,做事也稳妥。早些年伺候公主,后来公主出嫁,她便继续留宫里。
本以为熬到了放出宫的年纪,可皇后见她做事得力,特意把人留在德阳殿照看五皇子。皇后还说,只需常卉先照料两年,带带新宫婢,两年到了就能离去。
起初常卉也是这般想,但照料着白糯的婴孩,替他找乳母,抱他哄他。
常卉没成过亲,没生过孩子。这一照料,便唤起母性来。后来,出宫的日子一拖再拖。她可怜这个五皇子,虽也是个皇子,但过的日子却连有权势的太监都不如。
宫妃的皇子尚且因生母的恩宠,而待遇有差,更何况还是奴婢生的孩子。
皇帝操持政事,皇子公主又多,日子久了不常见,很快也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孩子。
五岁时,五皇子还没有名字。也不知几个皇子公主从哪学的舌,跟后头追着喊“野种”。
直到有一日,常卉曾伺候过的映月公主入宫觐见。她一个低微宫女见不到皇帝,也不敢见皇帝,只能借旧主之口。
宴后映月在私下跟皇兄提了一嘴,皇帝这才想起五皇子还没有名。
他坐在案边,手侧正巧有本《诗经》。随意翻过几页,垂着眼皮想了半刻,便拈来召南二字。
召南是什么意思?
常卉大字不识几个,也不懂,但她很是高兴。起码往后他们不会再喊五皇子野种了。
但也只是她以为的。
四皇子和魏召南,一个三月十五生,一个是三月十九生,年纪相当。
魏召南很早便能记事。起初四哥欺侮他时,他心中也咽不下这口气,甚至会咬牙还手。可他的反击没用,回报他的,只有更严重的毒打。有些严重的鞭伤,便是时至今日脱了他的衣服来看,后背仍是荆棘遍布的浅红痕印。
常卉教他审时度势,教他忍。
魏召南起先不肯,老四越打他,他越是硬骨头,越能咬牙硬挺。
直至有一日,太后六十寿宴,阖宫欢度,德阳殿的宫婢们全得了闲出去吃酒耍乐。
他甫一回去,便听着窸窣的低哭声。寻声往里走,走到后偏殿一间放杂物的矮屋前,再近一听却是赫然——
不仅有女人的低泣,还有呜呜挣扎声。
窗牖没关,当年他时方六七,年少不知事,站在灰暗格窗边望里瞧,满墙面密密麻麻挂着许多刑具,有铁索,鞭扑,木制杖具。
长条木凳上横列着女人赤.裸的身子,用麻绳一圈绕一圈,紧紧捆绑,勒得遍体红痕。
老太监殷陶背对窗牗,盯住长凳上被绑得死死,却仍在挣扎的猎物,摸着他手上带刺的棍头,阴恻恻地笑,
“常卉呀,你今儿想跟咱家这个阉人玩点什么花样?”
魏召南没见过这样的事,半懂半不懂的,一股恶寒从脚底钻进。他又惊又气,又骇又恐,后背微微发颤,不忍地别开眼,眼前浮起的尽是常卉身上的红鞭,和被塞住的嘴。
他终于知晓,为何宫里所有的奴才都不待见他,偏手握大权,在皇后跟前还有薄面的殷公公竟会屡次三番往德阳殿送吃食。
竟是常卉为了他,以身做诱,以身饲狼。
常卉要他忍得,他从前不肯忍,却在那一瞬看懂了勾践当年的卧薪尝胆。
可是后来常卉死了,那个“家”也没了。即便他杀了老太监,也是更恶心自己。他只知道,要不尽一切手段往上爬,因为他不能没有权势,他还有想折磨的人。
喻姝说,我们回家吧。
魏召南迟疑了好一会儿,却不敢应她。那真的是他的家么?可他从前一直以为,只有登上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之处,才是他能安身立命的家。
银灯红曲,千灯换盏。另一头琰王喝下二哥敬的酒,眼睛一瞥,正好瞧见盛王夫妇在低声细语。
他目光不自觉在喻姝身上多留两分。她今日穿得甚美,青罗翟衣,头簪花钗,虽说是命妇之制,可颜色总要胜旁人三分。
琰王轻盯着,一口酒入肠,火辣辣的。
二哥追随他目光的方向,看见对面不远的一桌,喻小娘子的手正握在五弟手上。忽而笑了一笑:“一个女人而已,何况还是魏召南的。三弟若真喜欢,兄长我也有法子让三弟得偿所愿。”
“什么法子?”
二哥见他未出言拦阻,心知有戏。
“三弟很快便会知晓了。五日后内人秦氏过生辰,府里办宴,还望三弟务必来我肃王府。”
琰王眉头忽蹙,眯起眼看二哥:“我不过是爱美之心,想同五弟妹说说话罢了。别闹得太过不好收场,若是父皇问责......”
“我行事有没有分寸,三弟一向也是知晓的。”
玉器击案桌叮的一声,二哥放下酒盏,笑着摆摆手离开,迎旁的宾客说话。心下却连是冷笑,这事不论成不成,都是一箭三雕的计策。
他那三弟风头实在太盛,老四惯是个欺软怕硬的,面对琰王,可是屁都不敢放。若他再不出手打压打压,岂不真由人轻松登上帝位?到时候哪还有他肃王什么事?
强占弟妻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五弟再如何,也不堪受这种屈辱。借五弟的手扳三弟,倒省了他一番力。
如今他跟着三弟站位,即便最后自己争不过,仍是三弟做皇帝,也不会差了他这个出谋划策的功臣。
肃王越想,嘴角笑意越甚。忽然想起今早四弟骂他的话,更是冷笑:
笑话又如何?行军打仗向来讲究兵不厌诈。赢了便是赢了,谁又管其中曲折险恶几回?
……
深夜,开炉宴散,二人乘车回了王府。
以前每一夜魏召南归府,芳菲堂总能传来诉着相思之意的琵琶弦音。可自从那一个险出命案的雨夜之后,这样的弦音便断了。
寐娘开始不再弹,每到傍晚时分,便是坐在一角闲亭里赏花。
喻姝以为寐娘是被吓着了,为尽主母的贤良,特特寻了好几个郎中上府诊病。寐娘却拒绝道:“谢夫人体恤,但奴并无病痛......夫人不念奴往日言状而愿施救,奴自惭形秽。”说罢,寐娘低下头:“若夫人能继续容奴,奴必一心伺候殿下与夫人。”
当时听闻这话,喻姝便笑问,我若不容你,还会救你么?
是啊,她从没说过不愿殿下纳妾,也知他绝不可能不纳妾。如今寐娘肯知趣,她也乐意善待。
本就同为女子,寐娘固然娇纵,可也是他给的底气。寐娘本是扬州瘦马出身,又如何不是可怜人呢?
就好比她救寐娘,并不是因为喜欢寐娘,也没想过要寐娘对她感恩戴德。她救,只是因为十几年的读书教养为人,做不到见死不救而已。
夜间,喻姝洗浴回屋,床榻外侧正躺了个人。
她先去灭了灯,走近床榻,魏召南抬眼望她放下纱幔的动作,在她要翻身上床之际,他忽然拉住她的手往里带:“今夜你在里侧。”
喻姝纳罕道:“怎么了?”
以往都是她躺外侧的。
魏召南寻思一会儿,道:“前几日家里闹贼,险些出了命案。我是男子自然不怕,你睡里头我安心些。”
她听完,更为纳罕。
险些出命案的是寐娘,担心,不是该陪寐娘么?不过贼人是谁,倒也说不准......
魏召南有心让她躺里侧,喻姝自然也乐意,吹了灯便拉上被褥盖好。
她闭了会儿眼睛,没睡着,听到身旁那人也翻了个身,心知他也没睡。
喻姝想起一件事,在黑暗里忽而问他:“那一日弘泰读九国通史,是不是殿下故意要妾听到的?殿下是想要妾去劝卢大娘子的?”
他嗯了声,“我是希望你劝,只是劝人未必容易,愿不愿去都在你。但卢氏后来还是把幼子送进宫,可见你做到了。”
“妾知道殿下是为了卢大将军,有意结交他,只要殿下如愿以偿就好。”喻姝说:“妾还有一事想问殿下。”
“你说。”
喻姝吸了口气:“那一夜要杀寐娘的贼人,可是殿下的人?”
暗黑中,魏召南笑了:“夫人好聪明。”
“殿下既喜欢她,为什么要杀她?”
“我没要杀她。”
魏召南淡淡说:“自己的女人,我不会动这个手。但她有她的主子,那晚弘泰本是要从她嘴里套话,又谁知你会过来?”
难怪那贼人能逃过王府重重护卫,能轻而易举药晕芳菲堂的人......
喻姝问完后,近日心里的困顿也解了一大片。她呼出一口气,被褥里,纤纤的小手一点点往旁挪,一不小心触到了他略带薄茧的手指。咬了咬唇,轻轻握住。
魏召南的心跳了一下,缓缓转头看她,听到她劝勉道:“有志者事竟成。”
眸光莹莹,如夜明珠。
......
崔含雪做事也是极快,喻姝刚跟她说完要吴家。两日后的一个早上,便有送米的牛车进王府,打头的是店家手下一个姓吴的短工。
喻姝打发了采儿,采儿走到汉子跟前,先塞了包赏钱,礼笑说:“大哥进屋喝口茶吧?”
这个短工姓吴,单名一个勇字,是死者吴唐的弟弟。
吴勇人如其名,从小胆子就大。早些年不顾家中反对,硬是在洛州做水上货运,也赚了一些小钱。后来他跟的船家遇大水冲毁了一批货,亏本赔光。吴勇本想找下家再做,硬是被爹娘逼回汴京。
爹娘说,大男人在水上漂一辈子不像话,得娶妇踏地过日子。
爹娘之所以不想他在水上做活,最大缘由还是他死去的大哥。当年他大哥就是走水路下扬州的时候,掉江里淹死了。
吴勇老大人了,也懂爹娘的担忧。再说漂了大半辈子,他也想娶妇落家。
崔含雪做事倒是快,没几日就将人送上来。
喻姝上下打量着吴勇,只见其黑布裹头,身着直缝宽衫,腰间还衔了只装零碎的锦囊。
吴勇今年三十来岁,乃是个汉子。见主家的娘子竟把他唤到屋中来,心下不免微慌......
难道是想对他做什么?
他可是个正经的良家男子,这小娘子又是碧玉年华,别不是什么坏主意吧?
吴勇只好低下头,仍是一身粗气:“娘子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只有一事要先说,小的绝不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
喻姝抚了抚茶盏:“两年前,你兄长可有说过让全家快逃,离开京畿这等话?有一段时日,是不是有人要追杀你们?”
吴勇听闻,脸刷得一白,转身就要走。
门口几个小厮立马将人拦下,吴勇面色发急,反正他也懂些拳脚,正想要不要死拼之际,忽然听道身后的小娘子笑着说:“你别怕,当年要追杀你们的又不是我。若真是我,知道你们全家的下落后,又何必单招你一人来?”
他听闻后,稍稍松半口气,却仍是警惕。缓缓转过身,终于正眼朝前看:“敢问娘子要做什么?”
喻姝莞尔:“放心,我要做的事与你们无关,更不会去害你全家。说不准,还能帮上一把。当年官府判定,你兄长是掉江里淹死的。其实并非,而是有人想杀他,不,那个人应该想对你们全家赶尽杀绝,只是你哥哥死在先头。”
“你难道不想知晓,当年你兄长是怎么死的,谁杀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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