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斗争夺
郁清珣没立即回答, 目光移向唐窈,见她虽有讶然,但并没制止, 视线便又转回到那青年身上。
“你既是安北都护府校尉, 为何擅离职守, 独自归京?”
“我五年未曾归家,大都护允了我半年休期, 兵部也已签署文牍。”余既成丝毫不怕对方在这方面找茬。
大晋官员若任地离家三千里外,则每三年可得一次探亲假, 假期三月至半年不等。
“国公可是不愿赐教?”余既成话语逼人。
军中待久了,那股锐气便刻入骨髓,但凡有不服,总会找事打上一架。
郁清珣年少时也是如此。
只是自他领军以来, 便无人敢再如此放肆。
对方这般挑衅, 不是因为不服他权势地位, 而是……
郁清珣眸光再往唐窈那边看了眼, 心中已有计较,起身道:“你既诚心讨教,我哪有不允。”
“请!”余既成邀约往庭院走去。
唐子规跟林宿眠对视了眼,非但没阻拦调和,反而跟着出到廊下, 崔钰更觉有趣。
厅内众人于是都出到廊中,观看他们武斗。
余既成站到庭中,跟来的随从早取了银枪甩过来, 他接住看向郁清珣, 却见对方颀身玉立,神情平淡, 手里别说长.枪,连刀都没问人要一把。
“国公不使兵器?”余既成挑眉。
郁清珣平淡以对:“我已多年未从动过兵刃,你若定要请教我兵器,倒也不是不可。”他随意扫过一眼。
院中站守的亲卫迅速往前,将佩刀双手奉上。
余既成感觉到他的轻视,心下微冷,也不多说什么,握紧银枪一转,挑了个花枪就往前刺去。
“得罪了!”他轻喝一声。
手中枪出如龙,寒芒眨眼已刺到郁清珣跟前,直直点向他眉心!
郁清珣淡然依旧,不闪不躲,佩刀轻轻一格,便将枪尖挡开去。
两人随即斗到一处,庭中寒芒闪烁,兵刃碰撞声不停。
廊中观看的人不觉提起心,几个小的更是瞪大了眼睛,不知是该呼声还是喝彩。
“呛!”银枪与长刀相交格挡,双双擦出火花。
余既成冷眼压住对方武器,目光隐隐带有杀意,压低声音切齿道:“她曾那般欢喜嫁给你,你却冷落她多年,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她嫁与你!”
郁清珣皱了下眉,单手格着长.枪并不费力,同样压低声音,语气略凉:“阿窈与我门当户对,佳偶天成,何须你一个外人评说?”
余既成眸色更是一寒,手中银枪再是一转,滑开他刀锋,从下自上斜刺而来,“我跟阿姐自幼相伴,青梅竹马,她跟我相处相伴的时间比你更长、比你更亲,真要计较起来,你才是外人!”
“当!”郁清珣隔开攻击,往后退了步,脸色更沉,眸底隐约有寒意。
余既成攻击不断,银枪或拦或阻或直刺。
两人兵刃不停相撞,打出一串串火花。
“你既对不住她、护不住她,那就由我来护她爱她!”
“闭嘴!”郁清珣心下刺痛,不再留守后退,反而主动进攻,“阿窈永远是我妻,是棠棠和桉儿的母亲,你……”
余既成被攻得连连后退,语言却更是勇猛:“她已跟你和离,如何是你妻!”
“你将她困在宅院,你将她冷落在家,有何面目自称佳偶?你怕是连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郁清珣握紧刀柄,竟是无可反驳,心下一怒,就想将他当场解决,又到底还是克制住,只将他更进一步地往后压去。
两人攻速越来越快,庭中火花四溅,铮铮声不断。
余既成纵使被压得越退越后,却还是道:“她的儿女我会爱之如亲生,她之所想我会一一为她实现,国公既已和离,就该自发远离……”
“呛——”郁清珣忍无可忍,手腕一转,生生将那银枪荡开,刀锋顺着滑抵向对方咽喉,眼神冰寒,话语冷凝:“你输了。”
余既成只觉双手虎口刺痛,差点没握住银枪。
唐宁说他武功高,并非恭维,而是实话实说,真打起来,别说余既成,就是唐宁亲至都未必能赢。
庭中静了刹那,廊下观战的人里,郁棠郁桉最先欢呼。
唐子规看出两人打出怒火,怕他们来真的,马上往前隔开道:“国公见谅,既成只是一时手痒,并非真有不敬。”
“阿姐,是不是该开宴了?”他回头看向唐窈。
唐窈也怕他们打出好歹,颔首应道:“是。”
“两位……”她婉柔福礼,温和劝道:“还望莫要再动手,进来喝杯茶解解渴,很快就能开宴。”
郁清珣纵使心有恼怒,也不会给唐窈找事。
他压下不爽,随手将借用的佩刀往后一甩。
长刀在空中划过优美弧度,呛的一声,准确无误地并入亲卫腰间刀鞘。
“好!”这一手端得漂亮,林宿眠看着忍不住拍手称好。
郁棠更是飞扑过去,眼眸灼亮满是崇拜:“阿爹好厉害,我也想学!”
郁清珣看到扑过来的女儿,眼里怒火消散,手摸了摸她脑袋,脑子里又不禁回响起那句“爱之如亲生”,心下更气。
郁桉也跟着扑过来,嘴里软软夸赞:“厉害,想学~”
郁清珣蹲下来,一手一个将儿女都抱在怀里,边回应着边往余既成那边看去,眼底还有凉意,“好,爹以后亲自教你们。”
他说着,收回视线,将儿女一同抱起,谁也不落下。
唐子规瞥着前姐夫先朝过堂走去,想笑又忍了地问旁边人,“你适才跟他说什么了?”
余既成将武器抛给随从,呼吸还未平复,“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能将他气成这样?”唐子规忍不住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干得不错,可惜你来得有点迟,要是早些时候,说不定真能揍他一顿。”
先前郁清珣还没和离时,他可是真堵上门揍过这前姐夫。
当时郁清珣不好还手,被他得手过两次。
余既成平复呼吸,眸光看向郁清珣背影,并没认输:“总能再找机会。”
“这可不容易,走,进去吧,阿姐该担心了。”唐子规拍着他肩膀。
两人并肩朝过堂正厅走去。
其他人都进了厅,独唐窈还等在廊下,见他们过来,迎上去关切道:“可有受伤?”
余既成看了眼已经进到厅内的郁清珣,毫无可耻地伸出手道:“国公力气大,我差点没握住银枪,虎口都震裂了,阿姐可有药?”
唐窈垂眸看去,果真见他大拇指与食指相连处,裂开一道小口,渗出红痕。
她当即颦眉疼惜,“我让人拿药,童娘,速去将祛瘀止血膏拿来。”
那头童娘子应声,忙去主屋拿药膏。
郁清珣抱着儿女在厅内坐下,回头就见唐窈拉过那青年的手,似颦眉疼惜,心头顿时哽了哽。
旁边又传来声音。
“国公武功高绝,今日还真是有幸得见。”崔钰悠悠开口,语气透着几分趣味,直戳某人心,“只可惜……好像并不得唐娘子欢心啊?”
郁清珣面上冷凉,平平扫过去,“你也想求指教?”
“崔某一介文弱书生,哪敢跟国公过招。”崔钰笑着,丝毫不惧。
郁清珣神色更凉,也不客气:“不敢就闭嘴。”
“国公这就恼了?可唐娘子确是更喜欢余校尉。”崔钰眸中笑意不减,嘴角弧度依旧。
郁清珣压下恼意,神情冷淡不理会他这挑拨话语。
旁边听着的林宿眠笑了笑,放下手中茶杯,温和看过来,“林某很是好奇,我等皆为夫人亲朋,唯崔郎中陌生,不知郎中如何跟唐夫人相识?”
“这话说来就长……”崔钰像是没听出对方话里含义,话语随意而带笑,“我跟唐娘子相识于十年前,前些日子又恰好帮了点小忙,便得唐娘子相邀赴宴。”
“哦,原来如此。”林宿眠微微一笑,温润谦雅道:“崔氏跟我等历来不和,未想崔郎中却能来此赴宴,可是想投诚示好?”
“我若示好,林侍郎敢接?”
“自是敢啊,我明日就跟令尊令兄、跟王侍郎谢仆射说一说,他们是如何留不住人才,竟让我等白得了崔郎中这等人物投诚。”林宿眠笑容温和。
崔钰眼中笑意散去,“我此来只为赴宴,侍郎就算布告天下……”
“谁信呢?”林宿眠笑着,“说来崔郎中在刑部司已近三年,今年考功是该升一升了,不知崔郎中看中哪职哪位?想来是想在令兄之上吧?这虽有些难办,但运作一番未必就不能上……”
“林侍郎果真有手段。”崔钰没再听下去,起身拱了拱手,“就不劳侍郎挂心忙活,崔某这就离开。”
“彼此彼此。”林宿眠没有起身,只笑着拱手回礼,“慢走不送。”
崔钰也不多说,转身就朝外走去。
唐窈正要进来,见他要走,稍有些诧异,但也并未挽留,只行了一礼,便让人送客出门。
这时管事娘子拿来药膏,她顾不得招呼其他人,只拉了余既成的手,过到旁边给他上药。
郁清珣看着,心下又酸又涩,恨方才下手太轻,又恨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一让,让自己负伤。
我入赘
唐窈丝毫不知郁清珣所想, 一边给余既成上了药,一边轻声安抚道:“我知你是为我出气,但为此伤到自己不值当。”
“阿姐宽心, 这连皮外伤都算不上。”余既成清朗笑着, 眸光落在她身上, 轻和暖煦,“大都护时常称赞郁国公, 我也是一时技痒,若阿姐不喜欢, 我以后不跟他武斗便是,左右我也确实打不过。”
唐窈如何听不出他隐藏的话语。
不武斗,那是想文斗?
唐窈无奈,也不好多说, “先坐着歇会, 马上就能开宴。”
“好。”余既成自是应着。
唐窈收起药膏, 先去忙活开宴的事。
余既成在原位置坐下, 正好跟郁清珣相对。
他能感受到对方压抑着的恼愤,以及那隐隐含着的妒意。青年爽朗一笑,毫不避让地抬眸看去。
两人目光相对,皆自含着清泠凉意。
旁边坐着的唐子规和林宿眠怕他们再斗起来,忙找话题隔开两人。
没过多久, 宴会开席。
唐窈让人在厅内摆了三桌酒宴,男女各分一桌,孩童独自一桌。郁清珣跟余既成之间隔着人, 一时倒也斗不起来。
待宴至中途, 斜对面坐着的青年越过隔着的唐子规,给郁清珣推来一大碗烈酒, “北疆好烈酒,国公灭北容时,曾在北疆三年,想来酒量也是不凡,恰好我从北疆带了几坛好酒,味美甘冽,国公可愿赏脸一尝?”
中间隔着的唐子规跟林宿眠对视一眼,皆有些头疼。
郁清珣瞥过去,哪看不出对方想法。
不过是比武输了不服气,想跟他斗酒罢了。
他往隔壁桌看了眼,唐窈正跟花旖璐说着什么,没注意这边。
郁清珣收回目光,重新瞥向对面,语气冷而平淡:“想斗酒可以,可你如何保证不会借酒生事?”
“这是阿姐的宴会,我岂会生事。”余既成面上笑着,依旧清朗隽俊,好似全不在意,“国公该担心你自己会不会醉酒闹事。”
“若你输了呢?”郁清珣眸色转寒。
余既成丝毫不退,“若我输了,十日之内我不见阿姐。”
“好!”
郁清珣没有多说,端起对方推来的酒倾碗喝了。
余既成也不落后,另端了碗酒几口喝完。
旁边站着的随从赶忙给两人斟满。
郁清珣神色不变地再喝了,中间坐着的唐子规闻着酒气,有些受不了地换了个位置,任他们斗。
两人间再无隔挡。
青年靠近过来,端着大碗酒跟对面之人一碰,仿似寻常聊天,毫不避忌道:“你可知阿姐喜欢什么?”
郁清珣端酒碰碗的动作微滞。
余既成看出来,眼里隐有讥讽,眸色逐渐转寒,“她嫁给你这么多年,你却连她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你知道?”郁清珣恼怒反击。
他跟唐窈相处这么久,自是清楚她的喜好。
他知道她厨艺精湛,对烹饪多为喜爱;他知道她喜爱百花,其中最爱海棠;他知道比起深红粉桃她更爱浅碧水蓝,比起金银珠翠她更爱簪花碧玉……但这些只是寻常喜好,算不得特别,并不是梦寐以求。
若说她真有什么梦寐以求的事,那大概……是带着儿女远离他吧。
郁清珣只是想着,便觉刺痛。
“我自是知道。”余既成仰头喝了碗中酒,冷眼盯着他道:“她未嫁给你前,喜欢纵马游猎,喜欢登高远望,喜欢轻舟远行,在云州时,我们时常进山游玩,造访各地名胜古迹……”
郁清珣听着,恍然记起太夫人寿宴那日,唐窈抱着女儿曾温柔述说过同样的话语。
他原以为,她是希望棠棠将来能如此无忧无虑,却原来那本是她的过去。
余既成见他敛目恍惚,仿似失神,不由讥诮一声,继续道:“你没见过她纵马飞扬时的飒爽模样吧?她出身将门,自幼生活在云州,与京中贵女全然不同,你以为……”
“你怎知我没见过?”郁清珣喝了酒,眸色冷斜过去。
余既成凉凉一笑,“你若见过,又为何还将她困在京中,连云州都不许回?”
郁清珣顿了下。
旁侧有佳酿倒入碗里,周围酒香馥郁。
隔壁桌的唐窈没注意到这边比拼,不知跟密友说着什么,眉舒笑绽,姿容熠熠,端得耀目。
郁清珣捏着酒碗,自顾自地冷灌了一大碗。
他不是没见过,也不是不清楚,只是不愿放手罢了。
他也曾与她策马游玩山水间,与她小楫轻舟入荷池……他们曾那样亲密,又岂会未曾见过。
余既成端起酒碗毫不落后,“你既然已经签署和离书,那就该说到做到,别再想着追回去,阿姐不喜欢你了,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国公应当远离。”
就像前面十一年,他未曾来打扰过他们。
郁清珣听着冷然,反脣相讥:“阿窈现在不喜欢我,但也没心悦你,她只是把你当成弟弟,我凭什么要因此远离?”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了不起?
郁清珣内心泛酸,眉目冷淡,丝毫不退让:“若是不得她爱慕心悦就得远离,那你也应当远离。”
“她十一年前不曾心悦过你,现在也不曾,将来亦不会。”
余既成脸色一沉。
两人目光相对,皆是冷然。
旁边倒酒的随从感受到杀意,战战兢兢,再给两人碗里小心斟满酒。
他们不在言语,连酒碗都不相碰,只冷着脸径自倾喝,好似各喝各的,又谁也不甘落后。
酒水喝干一坛又一坛,两人直从宴中喝到宴尾。
唐窈那边吃喝完毕,见他们还在用餐,也不好过来打搅,便带着几个小孩先转去内院后园。
唐子规等唐窈几人一走,当即跟林宿眠对视了眼,两人过去一人拉一个,强行制止他们再喝下去。
那拼酒的两人也不知是醉了,还是有所克制,都没怎么挣扎。
唐子规跟林宿眠不客气地将他们提出院子,各自扶上马车,强硬赶着离开。
马车一分开,车内两人便吐得天昏地暗。
林宿眠无奈,让两个亲随过来搭把手,将郁清珣送进国公府。
郁清珣踉踉跄跄,推开扶着他要往书房走的亲随,本能地想往郁盎堂去。
但那座主院早空下来,里头只剩几个负责日常打扫的丫鬟婆子,再不复曾经热闹。
郁清珣踉跄进到院里,又在廊下站定。
恍惚间记起,曾经有个人会在夜幕来临时,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那头,一见他进院,便快步迎来,将灯笼照到他脚下,还会轻柔唤他“夫君”或“郎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朝他迎来?
郁清珣嘴唇动了动,似说了句什么。
旁边跟着的亲随以为是在询问,谨慎回道:“现在天还亮着,用不着打灯笼,国公……是想要灯笼吗?”
郁清珣怔了怔,像清醒过来,扭头朝他看去。
日居心凛了凛,做好应付醉汉的准备,就见郁清珣转身朝外走去。他再惊了下,“国公,您要去哪儿?”
郁清珣不答,速度不慢地出了国公府,直往小宅院走去。
天还亮着,不算晚……
他暗自念着。
*
小宅院内。
唐窈跟两位密友在后园小亭里闲聊着,打了一下午叶子牌,直到徬晚时分,几人用过晚膳,这才结束宴请,各自告辞回家。
唐窈嘱咐奶娘将郁棠郁桉带去沐浴,转头就听有婆子来禀,郁清珣在外求见。
她没多想,“是来接桉儿回去的吗?”
“不是,他递了拜帖……”婆子话音未落,旁边传来“嘭”的一声闷响,像有重物落地。
院里几人惊了跳,忙循声望去。
却见墙角根下站了一人,正是门外求见的郁清珣!
唐窈怔了瞬,旋即黛眉微颦,看着那人淡声询问:“国公为何不走大门,反而爬墙?”
“我怕你以宴请结束为由,不见我。”郁清珣说着,走近过来,身上酒味浓郁,脸上不见醉酒酡红。
唐窈确实有这想法。
她并没被人看穿后的尴尬,神色依旧婉然如常,目光平静看着他靠近,温声浅淡道:“国公所来为何?”
郁清珣站定步子,眸光轻垂着落在她身上。
院里有风吹拂,带来半庭院酒气。
唐窈眉头微蹙,稍仰头看向近处的人,“你酒还没醒?”
对面站着的人不答,桃花眼里似有细碎流光闪动,只深深凝注。
稍许,他忽地倾靠过来,不顾周围还站着仆从,张开双臂就将唐窈拥进怀里,酒味刺鼻,萦绕周遭,耳边声音带着几丝闷沉,“我想了很久很久,还是不想放手,我知道你不爱我了,我们换一换,换我来爱你。”
唐窈怔了怔,随即挣扎着想要将他推开,“郁清珣……”
抱着她的人非但没有松手,反而越抱越紧,垂头轻贴在她耳鬓边低声诉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恨我当初新婚第二天便不辞而别,恨我冷落你三年不闻不问不回信,怪我那时还不喜欢你……”
唐窈闻着他身上酒味,挣扎的动作停了停。
周围跟着的奴仆见此,慌忙各自退开,远远站到庭院外。
“我只想着若有意
弋㦊
外,你可以另寻良人,若无意外,我们可以继续郁、唐两氏的联姻,直到我回来见到你……阿窈,我心悦你,不是从你嫁给我的那一天起,而是我归来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
那日她穿着一袭绯色长裙,站在国公府门前的石阶下,周围莺莺燕燕围了一群,却唯她羞婉昳丽的面容映入眼帘,落入心间。
“那时我尚不明白,不懂情爱,但我现在知道了,我爱你,很爱很爱……”
唐窈沉默听着,神色不见动容。
许是那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久到好似上辈子的旧事,以至听他沉声剖白,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隔着一层扑鼻酒气,氤氲朦胧。
她目光直视前方,轻声开口:“若国公是来道歉……”
“我不是来道歉的。”郁清珣否决这话,稍松开她,垂眸望进她眼里,“你说这世上有些事,不是道歉认错就能挽回解决,我们再换一换,我入赘你家,你将当初所受冷遇一一奉还给我。”
唐窈怔愣住,脑子一时凝滞不动。
郁清珣注视着她的容颜,眸光深邃认真,声音轻而恳切:“你来冷落我三年,我来侍奉岳丈,棠棠和桉儿也都跟着你,等三年过后你还不开心,再休了我另娶他人。”
唐窈:“……”
再不理她
“你醉糊涂了?”好一会儿后, 唐窈才从愣怔中回神,诧异询问。
“我没醉!”郁清珣立即否认,“我真可以入赘唐氏……”
唐窈没听他讲, 扭头平静吩咐退到院外的管事娘子, “将日居月诸请来, 让他们带国公回去。”
“是。”那头候着的管事娘子忙去唤人。
“我真没醉!”郁清珣辩驳的语气稍急。
他手按住唐窈肩膀,想让她看过来, 提高音量道:“今日我跟余既成斗酒,他说我不懂你之所爱所喜, 我曾经确实不懂。”
“我以为两个人只要门当户对,相敬相护,便能白头偕老一辈子,那什么情爱不过是使人颓唐哀怨的无用之物, 直到你说你不爱我要跟我和离, 我才明白自己曾经的荒缪无知, 我才知道哪怕它让我颓唐哀怨、心伤欲死, 我亦想恳求挽留,我曾经唾弃不屑的情爱,才是我心之所向!”
“我愿意为它入赘,我愿意溺毙其中!”他话语清楚,掷地有声。
整个庭院好似都静下来, 只有天边夕阳缓缓下沉,逐渐暗淡。
唐窈抬眸看向眼前之人。
他依旧俊美,五官面容无不精致, 身姿风采无不隽逸, 比那让她一见倾心的少年模样,更添了几分持重从容。
动容吗?
她看着他无声自问。
好像没有。
唐窈内心答着。
旋即, 她微微一笑,神态温婉,姿容姣姣。
她挣开他双手,往后退开两步,敛目垂首,温顺谦柔地福了一礼,“能得国公如此爱重,是我之幸。”
“但情爱确是无用之物,国公不必为此颓靡心痛,过多解释。”
郁清珣的心坠坠沉下去,眸中水光轻颤,似薄冰碎裂后落入深渊。他张了张嘴,声音哽在喉间,胸腔有空洞洞般的细密刺痛蔓至周身。
唐窈话语轻柔地继续道:“我其实并未在意那三年冷待,与那未曾回复的信件,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何况男儿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乃是本志,岂可因区区儿女之情而耽搁延误?”
“我曾经倾心国公,不仅是因为国公丰神俊逸英武非凡,更是因为国公年少有为能征敢战,能与你结为夫妻十一载我甚是欢喜,但我们终究已经和离,此是我变心,不怨国公,岂能让你入赘?”
唐窈说着,再行了一礼,“国公莫要再提入赘之事,我从未想要招婿。”
“今日酒水过重,桉儿怕是不方便回国公府,今晚就让他先留在我这里,待明日你再来接人。少陪了。”她说完,看了眼管事娘子,示意她拦着看着,不在理郁清珣,抬步就朝正房走去,推门进屋,关门紧闭。
屋内院中再是沉寂。
郁清珣望着那紧闭的房门,视野逐渐模糊,眼眶早已通红。
“国公,天色已晚,您是不是该……”管事娘子话到一半,庭中失神站着的人转过头,那双好看眼眸盛满泪液,顺着眼睫悄然滑落,却又迷茫无知。
管事娘子嘴巴微张,话语戛然而止。
日居月诸从外进来,也正想问,见这场景心下惊了大跳,就想走近关切,只唤出“国公”两字,后头话语又不觉咽了下去。
院中寂静无声,周围其他人似连呼吸都屏了去。
郁清珣再望向那紧闭的房门,直到夕阳半落,旁边厢房门打开来,郁棠郁桉沐浴完毕,穿着贴身中衣从屋里出来,一眼看到站在院里的亲爹。
“阿爹~”两小人眼睛一亮,就要过来。
郁清珣似这才回神,忙背过身去,什么也没说地匆匆出了院子。
郁棠郁桉两人一呆,相互看了眼,皆是茫然。
日居月诸反应极快,一人迅速跟上郁清珣,另一人拱手解释道:“四姑娘小公子安,国公有事先回去了,今夜事急怕是顾不上小公子,还请小公子先暂歇在夫人院里。”说完,也匆匆转身离开。
郁棠郁桉依旧茫然。
屋内。
唐窈背靠着房门,轻轻垂下眼眸。
爱亦或者不爱,早已经不那么重要,她只是没想到,有那么一天郁清珣会如此热切真挚的剖白心意。
可是……
可若他真这般爱,前世又何至于那般?
纵使明白当时局势诡谲推手众多,他或有他的难处,纵使清楚现在的郁清珣无辜不知前世,可她忘不了前世的惨烈,忘不了儿女夭折时的痛苦悲戚,忘不了仇人躲在他庇护下,她用尽全力却无法撼动半分时的深切绝望。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般,她永远无法得知当初原因。
*
郁清珣浑浑噩噩回到国公府,他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混沌地往前走着,等回过神来,已经再次站在郁盎堂内院庭前。
府内华灯初上,内院漆黑寂静,再没有一盏灯朝他迎来,为他照亮。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的。
他好像清楚,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身后传来脚步声,日居月诸怕他出意外,小心跟在后头。
“国公爷……您没事吧?”日居小心询问。
郁清珣回头看了亲随一眼,又再看向那漆黑庭院和紧闭的房门,也不知看了多久,就这般蹲身在穿堂前的游廊边上坐下。
日居月诸对视了眼,想安慰宽解一番,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们委实没见过这般情况,哪怕去岁先皇崩逝,国公也未曾如此。
“您……”
“酒。”随地坐着的人突然开口,声音低而沙哑。
两亲随再对视了眼,还没回答,那人再沙哑道:“我想喝酒。”
“您稍等。”月诸给同伴甩了个眼色,转身先出了院子。
没过多久,亲随端着一托盘过来,恭敬蹲跪到郁清珣旁侧,将托盘上的酒壶酒杯呈到郁清珣面前:“国公……”
郁清珣没看那酒杯,打开酒壶盖,端起酒壶仰头灌酒。
酒水倾泄而下,来不及咽下的顺着腮帮脖颈打湿衣襟,没一会儿便将壶中酒倒尽喝光。
郁清珣往下一砸,“砰”的一声,那酒壶碎裂在地。
“再来。”他道。
身后亲随早有准备,忙递了一小坛佳酿过来。
郁清珣也没在意酒坛小不小,依旧仰头猛灌了一口。
周围酒香馥郁,身后穿堂灯火通明,前方内院寂静漆黑,一明一暗,分割内外。
喝得太急,酒意直冲上脑。
恍惚眩晕间,他似看到内院亮起灯火,那人提着灯笼,穿着旧时衣裙朝他迎来,“郎君……怎么喝成这样?”
情爱这种东西确实一点也不好。
早在看到三哥为此沉闷不乐,为此悲戚伤痛时他便唾弃不屑。
做什么要为了区区儿女之情悲痛欲绝?是找不到比她更美更绝色的人,还是找不到比她身段更柔更贴心的人?
他权倾朝野,连小皇帝都要看他脸色,连太皇太后都不敢过分否决,区区唐窈……
“哐当!”他砸了那小酒坛。
前方院里漆黑一片,根本就没人过来。
“呵。”郁清珣低笑自嘲,再随手拿过一坛酒,仰头猛灌。
她不爱他了,他也不爱就是了,做什么要哀戚悲伤?有什么可悲伤的,是她先变心不爱的,他就放肆这一晚,等到明日……等明日天一亮,他就去接回儿子,再不理她!
郁清珣喝得满身酒气,再起身将喝光的酒坛往地上一砸。
心里默念道:唐窈,我也不爱你了。
他踉跄往前,旁侧亲随赶忙过来搀扶,被他一把推开,再要拿酒继续喝,才喝了一口便弯腰吐了。
吐过后好像清醒了许多。
他站在内院庭中,周围昏黑一片。
“国公……”身后传来声音,郁清珣没理继续喝着,边喝边往漆黑寂静的正房走去,他踉跄推开房门,酒坛“哐”的掉落在地,周围似有灯火照来。
郁清珣熟悉地穿过次间,进到里间卧房。
周围灯火昏暗,唐窈拿着书册坐在床榻边,听到声音抬眸看来,肤如凝脂眼含秋水,红唇开合间,语音柔婉动听:“夫君,你来了……”
他快步过去,将人抱住扑倒在榻上,脑袋埋进她怀里,鼻音低沉浓厚:“你说不在意那三年冷待,不在意回没回信,那又为什么突然不爱?你不要变心继续喜欢我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姬长欢已死,剩下郁清珏等抓到幕后真凶我就彻底废了他,太后再敢伸手我剁她手,其他人害我儿,我定、一定弄死他们,母亲……母亲她偏爱郁清珏,就让王氏去侍奉,我们都不要理她……”
阿窈,你再回头看我一眼好不好?
我还爱你……
他抱着被子,紧紧抱着,想将整个身体都埋进被窝中。
*
翌日。
郁清珣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
他睁眼看着熟悉的床帐,好一会儿后滋源加抠抠君羊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了解才记起这是郁盎堂正房卧室,昨日醉酒迷糊中竟在这歇下了。
“来人……”他轻唤了声。
日居立即进来,“国公爷。”
“几时了?”他撑着床榻半坐起,脑袋还有些昏沉晕痛,“昨晚我醉酒后可有不妥?今日可有要事?”
郁清珣闭眼捏柔着太阳穴。
日居一一答着:“已近申时,昨夜国公并未有不妥,只醉后吐了一场便进来歇着了,今日祁长史那边并未有要务过来,陛下和太皇太后听您告假,特让人过来慰问……”
郁清珣听着,喝了递来的醒酒汤,摆了摆手,又继续躺下睡去。
待彻底清醒,已近酉时。
他先沐浴更衣洗去身上残留的酒味,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往小宅院去。
那宅院还如往常,两个守门婆子坐在里头,见到他正要迎来,“国公爷稍等……”
“棠棠就在院里?”郁清珣听到里头院落传来女儿嬉笑声,还有一个耳熟又陌生的男音。
他脸色微沉,已先往里走去,“我进去接桉儿。”
“诶……”守门婆子阻拦不及,郁清珣已经掠过她,从正门进去,绕过照壁进到宅子前院。
院子里,小姑娘穿着身粉色衫裙,头上戴着同色海棠花钗,其下坠着小铃铛,正是郁清珣昨日送的贺礼。
郁清珣心情顿时舒展。
随即,他看到旁边站着的儿子,以及那被两小人期待围观着的青年,眼中舒朗笑意霎时凝滞。
余既成穿着袭月白色圆领袍,束发簪冠,看着长身玉立,隽美清朗,手中还拿着干草正编织着小玩意,听到声音抬眼看来,眸中原本欢趣也立时消散。
“爹爹~”郁桉扭头发现亲爹,欢快过来。
郁棠也开心过来,小脸满是兴奋:“阿爹,余叔叔好厉害,他会将草编成小蝴蝶小鸟雀,还能编出穷奇猫猫!”
郁清珣嘴角笑意添了几分假,“是吗?”
他看着对面青年,眼里殊无笑意,甚至还有几分冷然。
余既成也同样看着他。
“你们阿娘在吗?”郁清珣只看了眼,便低头询问。
郁棠毫无察觉地答着:“在内院里面。”
郁清珣摸了摸她脑袋,温和道:“我先去见你娘,那干草编的东西简单又不值钱,改日我将琉璃穷奇和琉璃陆吾做好拿给你。”
“好~”小姑娘更是兴奋欢喜。
“琉璃固然值钱贵重,但草织物更赋真心,阿姐还曾亲手编织过送我。”余既成目光瞥过来,反唇相讥:“阿姐或许不会接你的琉璃,但她一定会收我编织的不值钱玩意。”
郁清珣心沉面冷,旋即垂头看向儿女,轻哄道:“叫声爹爹。”
“爹爹。”
“爹爹~”
郁棠郁桉听话叫着,丝毫不知两个大人争锋相对。
余既成神色再沉了沉。
郁清珣扳回一局,不再理会他,继续垂头温和道:“你们先等着,我去见你们娘。”
“好!”两小人乖巧应着。
郁清珣抬步朝里院走去,才进穿堂门厅,就见唐窈从里出来。
她像梦里穿着浅碧长裙,戴着碧玉凤簪,容颜昳美,瑰姿艳逸,见到他时停下步子,柔顺谦和地疏离福礼:“国公。”
郁清珣心口一沉,像有谁狠拧了把往下拽去。
他忍了疼,嘴唇动了动,脱口道:“我昨日说的是真的,我可以入赘。”
唐窈静了下,否决道:“我没想招婿。”
“那……面首呢?”他小心又期待道。
前奏
穿堂内外一片静谧, 跟着的丫鬟婆子忙低了头,心里既紧张又震惊。
唐窈也没想他会这般言语,稍怔了怔, 很快否决:“国公身份显贵, 岂能当人面首?何况我既没想招婿, 也没想收面首,还望国公自珍自重, 勿要再言。”
郁清珣启唇欲言。
唐窈已平淡先掠过他,朝外走去, “国公是来接桉儿回去的吧?我这就让人准备……”
她说着,领着人出了穿堂。
庭院内,郁棠郁桉还围着余既成看他编织,见母亲出来赶忙迎上去。
“阿娘, 阿爹方才进去找你了。”小姑娘提醒着。
唐窈点了下头, “我看到了, 他就在后头。”
“哦。”郁棠眼睛朝穿堂瞥去。
郁清珣还站在厅内, 周围寂寂,空气沉沉,只有庭院那头传来声音,好像离他很远很远。
他知道她会拒绝的,但内心又抱有那么一丝丝不切实际的妄想。
可妄想终究只是妄想。
郁清珣眸光暗下来。
门厅那头却忽地探出一个小脑袋。
小姑娘好奇又关切地看过来, 眼睛眨了眨,嗓音清脆:“你马上要回去了吗?”
郁清珣蓦然回神,对上女儿视线。
他忙将心绪按下, 勉强笑了下, 抬步出了来,“怎么了?”
小姑娘见他出来, 立即站直身体,腮帮稍鼓了鼓,有些不高兴道:“你昨天的昨天,还说昨天会陪我玩,结果你昨天突然自己走了都没理我!”
郁清珣怔了下,记起之前的承诺,蹲下身体跟她平视道歉:“抱歉,是爹爹不对,昨日不该喝太多酒,今天天色还早,棠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
郁棠眼睛滴溜溜地转过来,“真的吗?”
“嗯。”郁清珣点头。
小姑娘顿时高兴道:“好,我想要你给我织陆吾猫猫!”
“织……猫?”郁清珣整个人呆滞住。
郁棠还以为他没明白,拉住他手就往余既成那边带,“看,就是余叔叔这样!”
余既成正好收尾手上草织品,赫然是一只精致小巧的黄鸟雀。
郁清珣:“……”
小姑娘没发现亲爹表情不对,还兴奋说着,“余叔叔说明日带我们去城外放纸鸢,他还会做纸鸢呢,你先帮我织一个陆吾猫猫,明日再给我做一个穷奇猫猫纸鸢,这样我就可以让穷奇带陆吾飞了!”
“怎么样,可以吗?可以吗?”郁棠兴奋问着。
郁清珣看向余既成,那青年拿着草编鸟雀,毫不避忌地跟着看来。
两人目光相撞。
旁边听着的郁桉眼睛亮了下,也加入进来,“我也要,我也要猫猫、带猫猫飞!”
“好……”郁清珣收回目光,看向儿女时又微笑应着:“我明日一早就将这两样带来……”
“国公原来也会编织不值钱的小玩意?”余既成笑容清朗,另有意味地看着郁清珣,“既然国公也会,不若我们现场比一比,看谁编织得更快更好?”
郁清珣心思转得飞快,迎着两小人兴奋激动的目光,从容镇定否决道:“这种草织物有什么好比的,不过……”
他微笑看向儿女,轻哄道:“听闻你们阿娘也会编织草织物,棠棠想要穷奇带陆吾飞,不若我和你阿娘各做一半,她来草编陆吾,我做穷奇纸鸢,待明日在一同去城外,让纸鸢穷奇带飞草织陆吾,怎么样?”
小姑娘一听,觉得这个更好,马上转向唐窈,“阿娘,可以吗?”
唐窈:“……”
她早忘了怎么编织那些小东西了。
但见儿女这么高兴,她也不好扫兴,“……可以。”
“好耶!那现在就编吗?”小姑娘眼里盛满期待。
唐窈想了想,颔首道:“可以,但我许久没编过了,得先熟悉一二。”
草编并不难,唐窈儿时编过不少,她接过余既成递来的干草,回忆片刻,便开始编织。
郁棠郁桉睁大眼睛期待看着。
余既成另拿了干草,见唐窈有遗忘处,便凑近过来,慢动作演示教学。
他比唐窈要高出半个头,站在旁边挺拔隽俊,英姿俊朗,垂眸认真看着的模样,不似姐弟,更像一对相处已久的璧人。
郁清珣站在旁侧,心头酸意上涌。
唐窈熟悉了一阵子,开始编织小姑娘要的陆吾。
她手艺没余既成那般熟练流畅,编得有些慢。
郁棠看了会儿,又转向亲爹,见他还傻站着便催促提醒道:“纸鸢,还有纸鸢,你要给我和桉弟做纸鸢!要很大很大的穷奇纸鸢!”
“好。”郁清珣收回视线,让人去找来所需物品。
管事娘子早早打发人去准备,没一会儿便拿来白纸竹条等物。
郁清珣让人在院里摆了长矮桌,先画出一只穷奇并裁剪出来,再用竹条编出骨架,而后将二者结合,填充补绘上细节。
郁棠郁桉兴奋地来回跑动,看看爹又看看娘,还不时加入进来帮点小忙,玩得不亦乐乎。
等郁清珣完成工作,天色也黑下来。
唐窈那边早编好了陆吾,旁边还有好几只编废了的手工制品。
郁清珣多看了几眼,悄悄顺了一只走。
等回到国公府,他哄睡郁桉,便让亲随找来物品,学着编织了一晚上的陆吾。
翌日。
郁清珣抱着儿子正要出门,迎面有亲卫领着报信小吏匆匆赶来,急切道:“国公,刑部大牢那边出事了。”
刑部大牢?姬清宁?
郁清珣脸色微沉,扫到怀中乖巧懵懂的小人儿,又压下其他情绪,“日居,先带人去看看。”
“是。”后头跟着的亲随应声而去。
郁清珣照常带儿子过到小宅院,让奶娘将人抱进院去,他独自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遗憾地钻进马车,往刑部赶去。
小宅院内,郁棠一睡醒便兴奋出门,结果只看到弟弟没见到父亲。
刑部大牢。
郁清珣穿过牢道,过到摆放尸体的牢房内。
屋里早已经站了不少人,刑部尚书及两位侍郎都在。
众人见郁清珣进来,先拱手见了礼。
郁清珣颔首回礼,目光扫向中间摆放着的尸体。
姬清宁的尸体平摆在长案上,头上发髻松散,面容胀紫惨白,颈部还有一道深色勒痕,白色中衣上隐约能看到血迹,仿佛死前还遭受过酷刑虐待。
郁清珣眉头皱了下,“怎么死的?”
“禀国公……”负责管理刑狱的都官司郎中面色微白,拱手颤声答道:“是、是被人迷晕后勒死的。”
“勒死?”郁清珣冷眼扫过那人,“你是说有歹人潜入你刑部大牢,勒死了当朝皇室宗亲?”
都官郎中脑袋低垂下去,拱着手不敢吱声。
堂堂刑部大牢,天子脚下关押重犯之所在,里里外外这么多官吏衙役,竟让人摸进大牢,悄无声息勒死了囚犯,且这囚犯还是皇室宗室?!
这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国公容禀。”旁侧站着的刑部侍郎,适时拱手出声。
“我刑部看守的狱卒每两个时辰巡查一次,昨夜丑时狱卒巡查时,大长、姬娘子尚还安好,她入刑部以来,也未曾遭受过任何刑罚。可等卯时狱卒再巡查时,却发现她已被人勒死,且还被鞭挞、亵玩过……”
刑部侍郎稍顿了顿,继续道:“昨夜值班的书吏和狱卒都未曾听见动静,说是中途太困睡过去,不仅如此,连周围牢房的犯人也都睡得很沉,未曾听到响动,都官司郎中检查时,在过道内发现了残留的迷香,此事……应是刑部内部官吏所为。”
这话一落,现场除刑部尚书外,其他一应大小官员皆自垂首屏声,不敢发出丝毫响动。
“那凶手可有抓到?”郁清珣淡声追问。
“尚未。”刑部侍郎快速答着:“但已着人核对昨日至今辰,进出官署牢房的人员,应很快会有消息。”
“立刻上书太皇太后此事,请三法司同审此案。”郁清珣甩下话语,看了眼刑部尚书,往外走去。
刑部尚书跟出来。
两人出了牢道,走到外头,亲卫随从远远跟在后头。
郁清珣目光掠过刑部四司堂署所在,“有动静?”
刑部尚书摇了摇头,正要回答,后方急匆匆奔来一官吏,拱手道:“禀国公、大司寇,勒杀姬娘子的凶手抓到了!”
两人回头看去,那官吏缓了口气,“乃狱卒贾伍,但……他已自尽。”
*
皇宫,太慈殿内。
“……小小狱卒哪敢冒犯天家公主?就算借他几个胆,真敢如此作为,他们什么仇什么怨,何至于死后鞭尸?依臣之见,定是有人蓄意报复,随意推了个替死鬼出来。”时任御史中丞的谢家主怒目瞪向郁清珣,所指明确。
姬清宁的驸马为谢氏次子,虽然谢驸马半年前病逝,但按礼法,只要姬清宁未曾另嫁,便还是谢家妇。
郁清珣看了眼,平静以对:“此事我已上书太皇太后,请三司会审,谢中丞若觉有误,审查便是。”
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并称三法司,所谓三司会审,便是指这三司同审一案。
“哼,国公倒是自信。”谢中丞冷眼盯着,显然已是认定了他。
郁清珣无视他目光,只等太皇太后下令。
太皇太后也没想到姬清宁会这般死去,略作沉吟,眸光扫过郁清珣,道:“此事确是蹊跷,便由谢中丞、张尚书、许正卿共同审理,唐御史江侍郎崔少卿辅查,务必查出幕后真凶,无论是谁,都将严惩不怠,以儆效尤!”
“谨遵懿旨。”下首众人共同应声。
等从太慈宫出来,日头已经偏西。
郁清珣扫了眼同出来的谢中丞,好意提醒道:“谢中丞真以为令郎是病逝的?”
谢中丞神色顿沉,“何意?”
郁清珣并未多说,径自掠过他往官署走去。
遇袭
尚书省官署内。
郁清珣正处理着昨日积压的文书政务, 林宿眠穿着绯袍从外进来,将吏部呈来的文牍放到旁边,抬眸见郁清珣与往常无二, 也是笑了下, 温和趣道:“姬清宁到底是皇族, 她死得这般蹊跷,你就不担心明日被人参骂?”
“随他们去。”郁清珣头也没抬地道。
林宿眠挑了下眉, 略有好奇,“太皇太后那边呢?不怕她老人家怀疑你?”
姬清宁被废入狱都是因为郁清珣, 对方死得这般蹊跷,是个人都得暗自嘀咕一二。
“不会。”郁清珣批完手里文书,将笔往架上一放,起身往外走去。
林宿眠愣了下, “去哪儿?”
“我答应棠棠今天要陪她放纸鸢, 剩下的你自行处理。”他说着, 人已出了门。
*
城外平湖郊区。
今日天气甚好, 清风和畅,许是因为过了三月,湖边踏青放纸鸢的人不多,只郁棠郁桉及几个陪玩丫鬟。
两小人在湖边尽情撒欢奔了一上午,待午饭过后便开始犯困。
郁桉被奶娘抱进马车午憩, 郁棠则趴在母亲大腿上,一边无聊地把玩着手里的陆吾锁,一边询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玩累了?”唐窈温柔垂眸, 帮她将落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
“也不是。”小姑娘趴着有几分不开心, “阿爹说话不算话,说好今天陪我玩, 结果又没来,我回去后不孝他了!”
“不笑?”唐窈一时没明白。
郁棠鼓着腮帮道:“我不理他了,等回去后,我就站在院子里看桉弟跟他走,再也不出去!让他想见我也见不着!嗯……”小姑娘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是、要是他明天陪我玩的话,我还是可以原谅他的。”
唐窈明白过来,正要说话,远处传来马蹄声。
她扭头看去,就见郁清珣骑马奔来。
他穿着身玄色圆领便服,头戴墨玉簪冠,高坐马上,还如旧时清朗俊爽。
趴在她大腿上的小姑娘瞄见亲爹赶来,原本还气鼓鼓的脸颊顿时一松,眼里展出欢喜,好似星光灼亮。
“爹!”她开心站起,就想奔过去。
又想起对方说话不算话,她嘴里哼了声,忍耐着没奔迎过去。
那头郁清珣下了马,正要笑着过来,才走了几步,又蓦地停住步子,似听到什么,扭头朝旁侧林子看去。
就在这时,一只箭矢从旁掠过,刺向站起身的小姑娘。
郁清珣脸色骤变。
郁棠忍着欢喜,正好又蹲下身,坐回母亲身边,那箭便擦着她发丝,“笃”的一声扎入后头马车壁内。
众人一惊。
周围站着的护卫脸色跟着一变,“有刺客!”
余既成跟唐窈相对而坐下着棋,一听这声音,反应极快地拉过唐窈,另一手夹住还无所知的小姑娘,两步躲到马车后。
与此同时,更多箭矢如雨落来,笃笃笃的扎向他们适才所在之地。
地上铺着的凉席,桌上摆着的棋局,统统被箭矢所扰。
旁边反应慢的丫鬟婆子惊叫出声,箭雨射完一轮又一轮,护卫不敢靠近,直往箭矢掠来的林子冲去。
郁清珣身后亲卫随从也同时往林子奔去,只他一人冲向妻女。
还没靠近马车,就见车上遮帘掀开一角,郁桉睡得还有些迷糊的小脸探出,眼眸惺忪。
“趴下别出来!”郁清珣惊骇高喊。
来不及靠近救人,郁清珣抽出腰带,猛地刹住步子,只身挡在马车前方,将射来的箭矢一一挥开。
他边挡边退,待到箭雨稍停的空隙,一把将还懵懂的小人儿拉出来,紧抱在怀里往旁边避去。
稍许,攻击停歇,林子里传来打斗声。
再过来了半刻多钟头,林中打斗停歇,日居领着两个亲卫快速靠近,“国公……”
他话到一半,目光落到郁清珣左臂上。
适才箭雨匆急,郁清珣没带武器,又不敢闪躲,挥舞腰带格挡时被箭流划破一道口子,鲜血染湿了大半衣袖。
只是他穿着玄色衣袍,不大能看出。
“可抓到活口?”郁清珣抱着儿子,脸色极寒。
日居迅速回道:“二十一个人,死了十来个,抓了三个,剩下的月诸正带人追赶。”
“将人带过来。”郁清珣冷声发话。
“是。”日居回头要将人提来。
那头唐窈抱着郁棠也急切朝这边奔来,“桉儿!”
郁桉乖巧缩在亲爹怀里,他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只听话的没动没闹。
唐窈奔到近前,小人儿懵懂朝母亲看去,小脸茫然,抱着他的大人左手手臂湿了大半,脸上神色极冷极寒,眉眼隐隐含着杀意,但一扫见她过来,又克制住地缓和了数分,关切询问道:“可有受伤?”
郁清珣迎上来,仔细看过唐窈和她抱着的小姑娘,确定两人都没受伤后,心绪才真缓了缓。
“我没事,你……”唐窈目光落在他手臂上。
郁清珣顺着看去,不在意道:“没事,棠棠可是吓着了?”他看向女儿。
郁棠也不太懂怎么回事,只听到混乱惊恐的尖叫,小脸微微发白,此刻听亲爹问起,嘴巴当即瘪了瘪,点头“嗯”的一声,眼泪就巴巴落下来。
郁清珣心疼极了,忙靠近过去抬手安抚,“没事了,坏人都被打跑了,棠棠不怕。”
“嗯……”小姑娘点着头,嗓音带着浓浓鼻音,有些闷软:“你手臂湿了,还有股味道。”
“嗯,待会洗过就好了,你先和弟弟回马车上,爹爹待会陪你玩。”郁清珣继续安抚着,轻柔拭了她脸上挂着的泪珠,给旁边候着的亲卫使了个眼色。
亲卫快速去另外牵了辆马车过来。
这么多人出来游玩,自然不会只驱一辆马车,最大最舒适的那辆被射成马蜂窝,自有其他车辆顶替。
唐窈想说什么,又顾虑着儿女在跟前,不好细说,只得将女儿先放到马车上,又接过儿子,再看向郁清珣。
“没事的,我会查清始末,给你个交代。”郁清珣保证道。
唐窈闻言也不好多说,要跟着上马车,又再看了眼他手臂,还是道:“包扎下吧。”
郁清珣原本霜寒沉冷的眉眼刹那缓和,稍有些失色的嘴唇略弯了弯,颔首轻应:“嗯。”
唐窈不再说什么,跟着上了马车。
郁清珣转向旁边跟过来的余既成,真诚拱手道了声:“多谢。”
要不是余既成手疾眼快,唐窈和郁棠此刻怕已遭不测。
“我自会护着她们……”余既成不承他谢,视线往旁偏了偏,示意换个地方聊。
郁清珣也怕吓着马车内的人,点了下头,往林子那头走去。
平湖位于两片树林中间,周围草地平整,远处湖面微澜,一眼望去像被大风吹皱。
林中,浑身是血的三人跪在地上,旁边七横八竖摆着十来具尸体,经林风一吹,便有扑鼻的血腥味飘来。
“谁要你们来的?”郁清珣接过亲卫递来的佩刀,点向其中一人下颌处,脸上神情看不出喜怒。
被指的那人颤着身体还没回答。
刀锋忽地一偏,从他旁边那人发鬓间掠过,一只耳朵掉落下去。
那人“啊”的痛叫了声,但还在忍受范围内。
郁清珣刀锋再是一转,另一只耳朵也落下,紧接着是眼睛、鼻子再到手脚四肢……鲜血淋漓,十分可怖。
被逼问的人身体抖了几抖,眼看郁清珣的刀锋就要转到自己身上,他忙喊出声:“是钱老大让我们来的!”
“谁是钱老大?”郁清珣刀锋顿住,漠然低睨。
“我、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说他姓钱,让我们叫他钱老大,有、有次我在河州城见到他,他穿着戎甲,好、好像是河州营里的大将军!”
河州?太后?
郁清珣眼底沉了沉。
太后胞兄,小皇帝亲舅舅正好任职河州,乃河州节度使,掌一州军政大权。
“他让你们过来杀人,你们便过来了?”郁清珣冷眼继续问。
“我、我也不想过来,是老大说干、干了这票就给我们一人五百两银子,还威胁我们不来就宰、杀了我们父母妻儿,大、大人饶命,我再也不敢再也不敢,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稚儿,大人发发慈悲不要……”
“噗嗤!”那人求饶的话语未完,刀锋已划过他颈部,脑袋翻滚着掉落下去。
三岁稚儿?
郁清珣脸色凝冷,眼里溢出杀意。
他儿子还不到三岁,他们不还是毫不留情地射出了箭矢?
倘若今日他没有来,或没恰好赶到……
郁清珣不敢想那后果,眸子转向那最后一人。
那人早被吓破了胆,脸上溅了不少血迹,双眸惊恐睁着,嘴唇不停发颤,却没敢发出丝毫响动。
郁清珣却没在亲自逼问,“带回去,好生细查。”
“是。”亲卫马上将人押起,其他人开始打扫现场,不放过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余既成靠树抱臂旁观,见他如此轻易结束逼问,眉头不由轻抬了下,“你仇敌?”
郁清珣并没答话,随手将佩刀甩给亲卫,转身朝林外走去。
前脚姬清宁才死得蹊跷,后脚他妻儿就遭遇刺杀,还直指向太后胞兄,是想他们鹬蚌相争,还是以为能驱虎吞狼,他会因此怒而宰了太后?
郁清珣心中冷意更甚,才走了几步,眼前忽地暗了下,天地似晃动旋转起来,他身体跟着晃了下,耳边传来惊呼,“国公……”
左臂伤处并没有多痛,是那箭头……淬了毒?
他想着,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
恍惚间,他似做了场很长很长的梦,梦见姬长欢惊慌可怜地找上他,求他收留救命。
他本没多在意,安抚了几声就要送人回去,是太后身边的公公端着白绫鸩酒找上来,言她乃逆乱之后,当死。
那跪在地上的小姑娘惊慌落泪,询问她为什么当死?
“我阿娘生我而死,我阿爹从未出现,我为何……为何就该当死?”那姑娘跪在地上,虽则落泪惊哭,委屈可怜,眼底又有几分不屈,像她生母,还有几分她生父的影子。
他恍惚想起那两人。
罢了,已经管了这么多年,没理由人一死,便看着他们仅有的女儿也这般殒命。
他拦了那内侍。
“你回去告诉太后,长欢乃我养女,非逆乱之后。”
记前世(一)
“我有一故人之女, 今年堪八岁,她娘死得早,她爹不久前病逝, 家里没了别的宗亲族人, 孤身一人甚是可怜, 我打算收她为养女,已经接入府里, 你明日得空见见?”夜里激情过后,郁清珣拥着怀中娇妻, 吻过她额头温柔哄说。
“故人?”怀中之人嗓音带着软绵懒意,“我可认得?”
“你不认识。”他哄着。
唐窈没有怀疑,思索着道:“八岁没了爹娘确是可怜,可要选个好日子, 开祠堂办个酒宴?”
“不必麻烦, 就当家里住了个远房亲戚。”郁清珣不在意道。
唐窈不疑有他, 躺在怀里昏昏欲睡, “这会不会太委屈她?”
“不会,过几日不是母亲五十大寿吗?到时让她见见人,让人知道即可。”他答着。
那姑娘身份特殊,不可能记入族谱,也不可能大张旗鼓的认亲。
唐窈闭着眼, 声音带着明显困意:“她爹娘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
“母亲白氏,父亲姓江, 在北疆那边任过军司马, 与我曾是同泽……”他将早捏造好的身份合盘托出,就算妻子去信询问也不会露馅。
唐窈果真没再多问。
两人沉沉睡去。
他恍惚好似做了另一个梦, 梦里他将长欢接入府后,再去见妻子述说此事,却遭到闭门羹,只得让丫鬟带话,待过了两日他再去见妻子,她竟甩给他一封和离书!
梦里的他十分气恼,坚决不同意。
等他一觉醒来,又忘了梦中内容,隐约记得不是好梦。
郁清珣没多想,如常早起上朝。
几日后,母亲五十大寿,前院这边才开宴没多久,他就到接到消息,长欢冤枉棠棠夺了她的珠花,阿窈气得险些让人跪地道歉,还逼那给错花的婆子自扇了好几个耳光。
他妻子历来温婉娇柔,不会如此霸道,定是那婆子该打!
郁清珣到底没忍住,宴至中途便转去西园花厅,正好看到女儿坐在宴席上委屈落泪。
“棠棠。”他快步过去。
周围宾客乍见他过来,都惊了跳。
“怎么了?”他没理会其他人,蹲身将小姑娘抱进怀里,心疼看着。
小姑娘眼里噙着泪,委屈伸手环住他脖颈,将小脑袋埋进他怀里,可怜巴巴地闷声道:“我没拿她珠花。”
“大伯,是四妹妹误拿了长欢姐姐的珠花,我嬷嬷已经另外给过啦!”旁边坐着的二姑娘郁桃先开口说话。
被点了名的长欢也放下碗筷,脸色微微发白,显得有些紧张,躬身行礼怯怯道:“父亲,是我错了,我不该没弄清楚就误会四妹妹,四妹妹莫哭,是我错了,我在里给你赔不是,求你原谅。”
她说着,再朝郁棠躬身福礼,那紧张惊怕的样子像生怕被赶。
郁清珣眉头皱了下,先瞥了眼那开口的二姑娘,心中不喜。
他宝贝女儿会缺所谓的珠花?
“棠棠的衣衫首饰历来独一份,岂会误拿?”他扫过周围宾客。
这小厅坐的都是小客人,不止有府里几位姑娘,还有其他前来贺寿的公主郡主等人。
旁边候着的奶娘马上回道:“禀国公,并非是姑娘误拿。”
“是四太太得了几朵女孩儿喜欢的铃铛珠花,就拿到宴上分予了众姑娘,这位长欢姑娘的珠花不知怎地不见了,又因为四姑娘得的珠花与她颜色相近,就以为是四姑娘夺了她珠花,还泫然欲泣,好似四姑娘欺负她似的。”奶娘话语不客气,瞥了眼那国公养女,眼神不屑。
“我……”姬长欢脸色更白,果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这点不像她母亲,更别说她父亲。
郁清珣心有不喜,但到底没过多指责,“既是误会那就不存在误拿,再有胡言乱语者,掌嘴赶出府去!”
“是。”周围仆从齐声应着。
他再低头轻哄女儿,“棠棠不哭,明日爹爹给你更好看的珠花,你想要什么样的?”
“我不喜欢珠花了……”小姑娘委屈道,“我想阿娘。”
“你阿娘在宴上招待宾客,暂且不得空,等吃完咱们再过去好不好?”他轻柔哄着。
“嗯。”郁棠很懂事地没有硬要过去,只窝在他怀里,将眼泪蹭在他衣襟上。
郁清珣心疼地抱着她起身离了小厅。
“她们都冤枉我,说我坏,抢别人的东西,我明明没有。”小姑娘委屈着,那双清澈眼眸含着水指责道:“你是不是有了新来的大姐姐,就不喜欢我,不要我了?”
“怎么会?”他惊奇女儿怎么会有这想法,“棠棠永远是爹爹的心肝宝贝,我可喜欢了,怎么可能不要你?”
“我不喜欢新来的大姐姐。”小姑娘揽着他脖子,“二姐姐说你更喜欢新来的大姐姐,她一来,你就给她新衣裳新裙子,还有会响的好看珠花,我都没有……”
郁清珣听着,对二侄女更是不喜。
年纪小小就会搬弄是非。
他温柔解释道:“那是因为你长欢姐姐初入府,我才让人给她准备换洗的新衣服,不是因为我更喜欢她,等明日,我给棠棠准备更多看好的新衣裳新裙子,还有会响的珠花好不好?”
“我不要花……”
“好,不要珠花。”
“桉弟也要有好看的新衣裳。”小姑娘没忘了弟弟。
他自是答应着,“好。”
“大姐姐什么时候回她自己家?她为什么要喊你父亲喊阿娘母亲?她没有自己的阿爹阿娘吗?”小姑娘不开心道。
他只得柔声解释,哄着往可怜方向说:“她爹娘都不在了,一个人孤零零的,饭吃不好衣穿不暖,晚上睡觉还没人陪没人哄,可可怜了,爹爹看她可怜,才把她接到咱们府上……”
“这么可怜?”小姑娘听着瞪大了眼睛,“那、那我今天是不是也冤枉她了?她是真以为我捡了她珠花,还不还给她她才要哭的?”
郁清珣顿了下。
“我有好多珠花好多绒花,还有金兔子金小羊,她要是喜欢的话,我明天送她一些?”郁棠问着,同时思考起,哪只小金兔子不得她喜欢可以送出去。
“唔……”她思索了好一会儿,都没能舍得,最后看向亲爹弱弱道:“你可以再送我两个一模一样的小金兔子吗?”
“嗯?”郁清珣没理解,还以为女儿是在讨要礼物,“好,明日就让人雕刻两个一样的送来。”
“还是三个吧,我一个,桉弟一个,再送一个给长欢姐姐。”小姑娘掰着手指道。
他听着,明白过来,顿时喜不自禁地抱紧女儿贴了贴了。
他家棠棠果真乖巧体贴又心善。
等到晚膳时,小姑娘果真跟姐妹相处融洽。
他看着甚是欣慰。
晚上跟阿窈说起这事,阿窈皱眉没多说,似对长欢已有不喜。
寿宴第二日,中途母亲唤他过去,他才进门,就见表妹衣裳不整撞过来,还没得及说什么,母亲便领着人过来,装模作样地定要他将江姝琴纳为贵妾,还为此将阿窈也唤了来。
他自是不肯。
母亲私下问他,是不是顾及阿窈才不肯纳妾。
“是我不想纳,与阿窈何干?”他冷声否决,“您要是觉得江氏嫁不出去,不配为人妻,只配为人妾,我可代劳将她送与别人为妾。”
“你……你胡说什么!那可是你表妹!”母亲气急败坏。
他不为所动:“母亲的意思是,她可为我妾,却不能为他□□,他人妾?”
太夫人噎了下,扭头不喜道:“我这不是看她名声有污,不得不如此吗?要不是因为你……”
“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您和她自己?”他毫不客气地反问。
“你……”母亲再噎了噎,指着他开始训斥,“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你马上到而立之年了,别人这个年纪早三妻四妾,儿女成群,你倒好,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您若真这么想,当初父亲纳妾时您为何不喜?又为何不喜欢二弟和三弟?连我跟二弟相处近了,您都要苛责念叨一二?”
太夫人话语凝噎,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郁清珣继续道:“您不喜欢的事,您已经经历过,为何要让阿窈也跟您一样,经历这些不喜欢的事?”
“我虽不甚读书,但也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妾室您不喜欢,阿窈也不喜欢,我亦不喜欢,您却为何硬要逼我纳妾?”
“这哪一样?”太夫人嘟哝着还不肯放弃,“你爹纳妾时我也没制止,唐氏却……”
“阿窈也从未反对制止,是我不喜欢,我不愿意。”他道。
“罢了罢了!”大抵没想他这般抗拒,母亲说不过,气恼地带人走了,“是你不喜欢你不愿意!我也不做这恶人,随你们去吧。”
郁清珣听着心头松了松。
他以为母亲是真放弃了。
等到寿宴结束后,他被太皇太后召见,提及长欢的事,想派几个宫嬷入府伺候。
当时太后与小皇帝皆在。
他顿时明了,太后先前并不是真想杀长欢,而是有意逼长欢入府,为的就是今日。
或许,她以为如此便能挟制他?
他想到三哥给的那封密旨,同意了宫嬷入府。
他从未有不臣之心,也未想另立新君,若以此为把柄能让他们安心,他倒也省事。
日子过得飞快,一切好似与以往没什么区别,只是朝堂之上崔谢几家闹得厉害,似以为三哥病逝,他们便能将新法废除,将吐出来的隐匿田户再吞回去,将科举改制变回去,重回只看门第出身的日子。
想得可真美。
他无不轻嗤。
十月廿三,是桉儿三岁生辰。
棠棠和桉儿都很兴奋,早早起来讨要礼物,还要陪着玩耍,他都一一应了。
待玩闹过后,全府聚集在郁盎堂内用午膳,长欢端来一盘花生糕与众人分吃,近些日子她正学着做糕点,时常会将自制的点心拿来分吃,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直到桉儿吃下那块糕点,他咳嗽着像被呛住,奶娘和阿窈赶忙过去查看,他亦靠近。
众人拍背喂水,想要他顺下噎住的食物。
那才满三岁的小人儿脸色开始发胀,连嘴唇都肿了起来,张大嘴巴像是呼吸不过来,难受得眼泪鼻涕都淌了出来。
这不是被噎住了。
他意识到不妥,忙将儿子抱起,就往外奔去,“日居,备马寻太医!”
阿窈跟着后头,踉踉跄跄追上来。
他们出了郁盎堂,还没到府门口,他便察觉到怀中小人呼吸越来越弱,原本白里透红的小脸此刻胀得红紫,不只是嘴巴脸颊,连脖子都肿了,四肢更是显出密密麻麻的红色风团,像胀了一圈。
等飞奔着横撞直冲越栏出到府门口,怀中小人已经停了挣扎。
他愣怔怔站在原地,头回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窈追上来,从他怀里夺过儿子要想继续往外奔去,她没等马车,没看周围,只不停地安抚着怀中人儿,慌张往太医院方向奔去。
但来不及了。
太医院官署在宫城内,纵使千里良驹,亦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过去。
日居骑着马匆匆靠近,他下意识夺了马追上阿窈,将妻儿同时拉上马,继续往太医院赶去。
等到太医院时,他不敢触碰那一动不动的小人儿。
阿窈喊着太医救命,声嘶力竭带着哭腔,值班的太医匆匆过来,但一搭手便知已经太晚。
他们还是急急救治,直到天色暗下来。
“夫人节哀,国公节哀。”李院正轻声哀劝。
他没动,仍觉得不真实,许久才听到自己声音:“原因。”
“夫人说先前小公子吃过花生糕,而后便像是噎住般,若是那盘糕点没有异样,那许是……因为花生的缘故。”李院正谨慎推测着,“这世上有些人碰不得花生,重则呼吸不畅,食之必亡,轻则全身红疹,瘙痒难耐。”
“花……生?”他低喃着,脑中闪过姬长欢端着花生糕,与众人分食的场景。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吃不得花生?
他为什么不知道儿子吃不得花生?
他当时为什么看着没有制止?长欢早早开始学做糕点分与众人吃,这是意外,还是……早有预谋?
他一瞬间想到很多,想立即回去将人押来逼问。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又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他才三岁,才刚满三岁!
他垂眸看着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怀中小人的妻子,嘴唇张了张,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他带着妻儿回到府里,李院正等太医仔细检查过其他食物用品,很快确定确是因为花生。
姬长欢得知消息哭着跪到面前,“父亲都怪我,是我不该将花生糕带到七弟面前,是我不对,您骂我打我都可……”她抱着他的腿,像抓着救命稻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郁清珣垂眸看着哭跪在眼前的姑娘,心里只有冷意。
为什么要在今天端来一盘花生糕?世上有那么多可做糕点的粉面干果,为何偏偏选了花生?
姬长欢似看出他眼里冷意,身体惊怕似地缩了下,轻咬了下嘴唇,道:“我知道今日是我之罪,不求父亲母亲原谅,长欢愿以命相抵!”
她说着,忽地起身,就朝不远处的树干狠狠撞去!
“啊!”周围丫鬟婆子惊呼。
跟着长欢的嬷嬷似早有准备,忙往前一挡,嘭的一声,那不到九岁的姑娘便与嬷嬷撞到一处,年长的嬷嬷竟没承受住这一撞,身体跟着往后,重重撞到后头树干,嘴里“哎呦”的痛呼了声。
“长欢姑娘!”其他人赶忙过来。
太后给的宫嬷扶着姬长欢,责备似地看过来,“国公爷,此事本是意外,谁能想到小公子竟是吃不得花生的,我家姑娘没想害小公子,还望国公开开恩,哪能真让我家姑娘这般抵命?”
郁清珣目光移向仿佛撞晕了头的小姑娘身上,声音犹冷:“为什么要选花生糕?”
“我、呜……”那姑娘先哭起来,“我昨日做的栗子糕,今日就想着做花生糕,没想到会这样,我私下做着吃过,姐姐和嬷嬷们也都吃过……”
谁吃都没有问题,唯独桉儿吃不得?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可笑又巧合的事?
他没在听她哭喊,转身往内院走去,才到院里,就见郁棠哭红了眼睛,孤零零坐在廊下。
小姑娘听到声音,仰头看向他,难过又闷闷问道:“桉弟什么时候醒来?我答应晚上要给他一盏最好看的灯笼的。”
郁清珣答不出来,那一瞬间只觉心口剧痛。
他蹲下身将女儿抱进怀里,小姑娘哭喊出来,想要弟弟醒来,可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屋内,唐窈拿着湿毛巾,仔细给儿子擦拭身体,换上一身干净好看的衣裳。
郁清珣抱着女儿,小姑娘哭得昏睡过去,嘴里一直念叨着,她还要给弟弟一盏好看的灯笼。
母亲那边来人道节哀,询问起小公子丧事。
未满七岁的小孩夭折太过寻常,甚至连葬礼都不能太隆重。
“葬在哪儿?”他低喃着重复来人话语,“桉儿还那么小,自然不能离家太远。”
“这……”来人吓了跳,战战兢兢道:“可、可这不符合规矩。”
规矩这东西本就是人定的,只要他想,从来就没有不合规矩的事。
“滚!”他甩出一字。
那人吓得不敢多说,忙逃也似地跑了。
“将双玉叫来。”郁清珣继续道。
他记得四弟从不碰花生。
记前世(二)
郁四接到消息过来时, 郁清珣已经安顿好女儿,独自等在穿堂门厅内,旁边客座茶几上, 还摆着一盘花生糕。
郁四郁清珏看了眼, 收回视线先轻声道:“兄长节哀……”
“我记得你不喜欢吃花生, 是以从来不碰?”郁清珣看过去,没听没管他说什么, 只将那盘花生糕推过去,道:“吃了它。”
郁清珏怔了怔, 像是惊住。
郁清珣漠然看着,等他反应。
好一会儿后,郁清珏才迟疑地伸手拿起一块糕点,目光朝兄长看去, 似欲言说, 又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拿着糕点往嘴里塞去, 也不咀嚼,像压着恶心,咬下一口就囫囵吞下,连嚼都不嚼,两口吃完一块花生糕。
郁清珣依旧看着。
他也不敢停, 继续忍着作呕,几口吃完第二块糕点,紧接着是第三块……直到一盘子花生糕吃掉大半, 他有些被噎到, 忙倒水灌下,再要继续将剩下的花生糕吃掉, 前方看着的郁清珣终于发话。
“够了。”
郁清珏停下动作,脸色有些不对,似欲呕吐,但并没有出现红疹。
郁清珣看了他半响,确定对方没有李院正所说的症状,那冷硬的心又缓了缓,移开视线轻道:“抱歉……”
“我知哕……”郁清珏强压下呕吐,手捂了捂嘴,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桉儿……这般突然,兄长心里自是难受,可恨当初我竟眼睁睁地看着没拦着点,若是能重回,我定哕……”他再强自压下呕吐。
郁清珣闭了闭眼,“你先回去吧。”
郁清珏还想说什么,又到底抵不住生理反应,“兄长节哀。”
他说完起身匆匆离开,院里隐约传来克制不住的呕吐声。
郁清珣站在穿堂内,目光望向内院正房方向。
他起身过到屋里,唐窈抱着儿子,脸颊紧贴着那已经僵硬的小脸,目光无神。
纵使经过打扮,小人儿身上的浮肿还未完全消退,他闭着眼睛,像是安睡未醒,如往常乖巧安静。
但再不会睁眼醒来,软软唤他爹爹。
那压下的情绪猛冲上来,像尖锐硬石哽在喉间,无法咽下无法吐出,只哽得生疼。
郁清珣张了张嘴。
他早见惯了生死,可从未想过那么乖巧的人儿,会这般突然的永不再醒。
他在旁边站了许久,轻轻过去,将妻儿都抱进怀里。
天色暗下来,丫鬟过来点了蜡烛,又不敢打扰地退了下去,直到有婆子过来通禀,唐子规夫妇接到消息赶来。
郁清珣这才松开妻儿,垂眸看去。
唐窈依旧抱着儿子,像失了魂般。
他只得先起身去接待小舅子,林氏进来安慰阿窈,唐子规询问到底怎么回事,他无法回答,只道……或许是意外。
“什么叫或许?”小舅子气得拽了他衣襟,清雅俊秀的脸上显出几分凶恶,“你国公府就这样对待继承人?你是不是对我唐氏有意见?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没有答话。
唐子规气得抡起拳头,可又到底没能砸下来,他恨恨将他一把推开,又气又恼又悲怒地先进了屋。
他听着屋里传来细声安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后,才转身去了书房。
“四爷才出郁盎堂就吐了,看着并无其他反应,回双玉院后,也没听到有什么响动;长欢姑娘还跪在郁盎堂外,她院里也都仔细搜了,并无异样,那几个宫嬷有悄悄向宫里传讯,太后和太皇太后那边暂且未有消息。”日居进来汇报。
“府里其他人呢?”他问。
“府中上下也未见有异常,金大管家已经安排所有人吃过花生,暂未有谁出红疹或有其他不适。”日居答着。
郁清珣再闭了闭眼。
这真是意外?
可意外为什么偏要在这一天发生?老天为何不能晚上一些,他的桉儿孝顺乖巧,未有任何不好,让他好好过完这个生辰不行吗?
他在书房枯坐良久,大管家谨慎小心地进来问丧礼仪式。
什么未满七岁不得太过隆重?
他儿子没了,生辰及忌日,为何不能大办?他偏要大办!偏要隆重!
他要全府、全京城认识桉儿的人都为此哀戚!
国公府满府挂白,以国公世子之丧礼办得格外隆重。
太夫人对此甚是不喜,又到底不好在这时激怒长子,除了第一天哀悼时露了个面,其他时间都蜗在院里没出门,倒是郁三郁四两位叔叔每天都会露面,以表对侄子的哀戚。
连远在平州的郁二得知消息,也寄来祭文,以表哀戚之情。
姬长欢则跪在灵堂,直到丧礼结束,中途几度昏阙。
太皇太后不知是为了安抚,还是怕被姬长欢连累,特让小皇帝下旨追封郁桉为桉国公,可按国公之礼下葬。
朝中哗然,不少大臣坚决反对,更有甚者直言郁清珣之不臣。
郁清珣对此全不在意,他专心为儿子办了丧礼,白天哄着女儿,夜里拥着妻子无声安抚。
直到接近年末,唐窈才终于稍缓过来,勉强打起精神应付府中琐事。
年三十那日,京中各处洋溢着喜庆,街上尤其热闹。
郁清珣忙着祭宗祭祖,唐窈忙着府中各项事宜,两人日落后还未歇口气,就见跟着郁棠的仆从慌里慌张来报,四姑娘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你们那么多人还不看不住一个五岁小姑娘!”唐窈当即变了脸。
郁清珣扶了扶她,忙安抚道:“别急,我立即让人调京中府卫封锁巡查。”
他唤了人来,一边下令,一边询问细节。
棠棠的奶娘白着脸战战兢兢道:“今日徬晚时分,长欢姑娘和其他几位姑娘说起街上庙会热闹,说有许多好玩好看的,想要出去玩,几位姑娘郎君便结伴出行,到街上后,确是人多热闹,奴……奴婢和彩云中途腹泻,就、就让其他嬷嬷和丫鬟代为照看四姑娘,稍离了有半刻钟,回来时就听说四姑娘不见了。”
“四姑娘先前说要看花灯,当时人多,其他人、其他人没能看住……”
花灯!
郁清珣立时明了,棠棠是想要为弟弟找一盏好看的灯笼。
他跟唐窈当即各带了人出府追寻。
自桉儿没了后,他对棠棠就越发细心,棠棠出门前就有人来报,他早安排亲卫暗中尾随看护,那么多人守着看着,本以为不会有事,可结果……
“可有探出是什么人?”他看着那活下来的两亲卫,紧了紧手中马鞭,强自压下心中慌乱。
看护棠棠的四个亲卫两死两伤,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活下来的亲卫半跪抱拳请罪,“那群人做寻常打扮混在人群中,看似普通,属下与其中一人交手时,伤到其脸,那人的胡子是贴上去的。”
“内侍?”他立即想到宫中太后。
长欢是太后逼入府内的,她身边还有宫里的嬷嬷。
今日出府游玩,恰好又是长欢先提起……
可太后抓棠棠做什么?拿棠棠威胁他?
他有什么需要威胁的?
“我进宫一趟,你们带人继续查找,务必看好各处城门!”他甩下话语,打马先往宫城赶去。
等匆匆进宫,过到太皇太后的太慈殿外,往常侍奉于太皇太后左右的内侍冯公公,笑着迎来,左侧脸颊有道利刃划过的细痕,不太明显,但伤口很新。
“国公来了,奴婢这就去通禀……”
“等等。”他下意识将那内侍唤住。
冯公公停住步子,疑惑看来,手半缩进袖里,似有紧张。
郁清珣扫了眼前方宫殿,“里头有人在?”
“是太后娘娘和陛下,以及进宫贺岁的徐节度。”冯公公笑着答道。
徐节度?
太后胞兄,河州节度使徐节?
郁清珣眼神微有变化,面上神色不显,“原来如此,棠棠今日于街上走失,我急于寻人,就不进去了,劳烦公公通禀一声,今日调动京卫只为寻人,并无他意。”
“啊……原、原是国公掌珠走失,奴婢这就进去传话。”那内侍转身要走,步伐比郁清珣还急。
郁清珣心中警惕,早扫过周围。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意外,今日殿外值守的侍卫竟全是生面孔。
“公公不必着急,我先回去寻人,代我向姑母问安。”他甩下话语,转身就走。
后头传来冯公公的喊叫:“国公且慢……”
郁清珣已先快速出了太慈宫,步履匆忙。
“国公?”亲卫等在外头,见他出来得急还有些惊讶。
郁清珣来不及多说,“走!召南北两衙统领前来见我!”
南衙营卫北衙禁军,为京畿地区两大守卫军,负责拱卫京都,是大晋精锐中的精锐,两衙共有兵力十余万,皆由他直接统领。
亲卫呐呐应着,还在疑惑为什么要召两衙统领,找人有京中府卫军还不够吗?
郁清珣快速出了宫。
国公府仆从和调来的府卫,将郁棠失踪的那条街里外翻了三层,连带附近街巷都寻了个遍,可既没有找到人,也没发现半点线索。
南北两衙大统领应召过来。
他没废话地直接道:“年节事多,以防出乱,调三千禁军入城严备,多加一倍营卫军防守京畿各处,以防不测。”
两大统领面面相觑,又隐约察觉出什么。
今年年节与往常相同,京中防守从未松过,为何还要调兵入城?
记前世(三)
郁清珣没细致解释原因, 只道:“徐节入京带了多少人?”
两大统领一听,心头凛了凛,北衙禁军统领答道:“明面上只带了五十亲卫及一干仆从, 拢共不到百人。”
“徐家近期来往呢?”
“因为接近年关, 徐家各地的庄头皆有运货进京供给, 这批人约在三百左右。”北衙统领答道。
三四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埋伏一波杀个人还是够的。
若他身死,徐节便能以小皇帝亲舅身份, 接任大将军一职,借此上位。
可先不说这事过后,太后和徐节能不能压住南北两衙,抵不抵抗得了郁氏的反扑, 在此之前只要宫里有太皇太后在, 他们便无法成事。
现在……太皇太后可还安好?
郁清珣思忖着, 很快下令:“派兵暗中看住徐府, 若有异动,立即以谋反罪拿下徐府。”
“是。”两统领惊了惊,很快应声。
“京畿各处可有异样?”他再问。
南衙统领马上答道:“并无。”
“派快马监测河州动向,让人去信河州知州及按察使,试探一二。”
“是。”
大晋各州府由知州主政、节度使掌军、按察使巡察考治, 徐节虽为河州节度使,但只能统兵而无法调动兵马,若有异动, 河州知州及按察使皆能问其罪。
“今日太慈宫由谁值勤?”郁清珣再转向禁军统领。
禁军统领怔了下, 很快答道:“应是金吾卫中郎将赵参。”
金吾卫为皇帝亲卫,负责护卫皇帝出行, 及宫中巡查警戒。
小皇帝年幼,金吾卫便由太皇太后亲掌,那边具体值勤调动,郁清珣这边按规矩是无权过问的。
“你以禁军调动为由,带人去见他,亲向太皇太后请安,要亲眼看到太皇太后安好。”郁清珣道。
禁军统领迟疑了下,“若是……有异呢?”
“问罪金吾卫,掌控禁中。”郁清珣话语冷冽。
两统领呼吸微紧,迅速离开先去办事。
一个时辰后,北衙禁军统领匆匆赶来。
“国公,太皇太后安好,召您觐见。”
“安好?”郁清珣心沉了下去,隐隐有不详预感。
太皇太后安好,那棠棠……
他立即朝太慈宫去,太皇太后果真安好。
她与太后、小皇帝、以及三位小公主和几位太妃坐在殿内,共享团圆欢庆,似丝毫不知先前殿内异动,一切看着与往常除夕无甚差别。
郁清珣心更沉下去,连脸色都显出几分冷冽。
殿中欢庆的众人察出不对,热闹逐渐停下,气氛紧凝。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太皇太后诧异询问。
“棠棠不见了。”郁清珣压下情绪,眸子直视过去,拱手行礼问道:“敢问太皇太后,一个时辰前是否在这殿内?”
太皇太后怔了下,也察出不对,蹙眉道:“今日在观月阁举行宫宴,并不在殿内。”
“敢问太皇太后,冯去何在?”郁清珣话语已带上寒意。
“冯去?”太皇太后再是一愣,朝左右看去,这才发觉往常常伴身侧的心腹内侍,此刻竟然不在!
她正要询问,殿后进来一面有急切的小内侍。
“禀太皇太后……”那内侍躬身急急道,“冯公公适才被人发现……在御花园内溺水身亡了。”
郁清珣脸色乍寒,心中担忧转为杀意。
事情败露,便杀人灭口吗?
“何时发生的事!”太皇太后心知不妙。
“就、就在一刻钟前。”那内侍回道。
太皇太后转向郁清珣,“清珣,之前到底发生什么事?”
“徐节来过?”郁清珣不答反问。
旁边听着的太后脸色变了变,出声道:“国公这话何意?年三十我兄长自是要进宫拜见的。”
也就是真来了。
金吾卫为太皇太后亲掌,有太皇太后还在,其他人便无权调动金吾卫,更别说在太皇太后眼皮底下如此行事。
郁清珣心头更冷,只道了一句:“只要棠棠平安回来,我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说完,他行了一礼,不待太皇太后询问发话,转身就走。
“清珣,清珣……”太皇太后急切想要叫住他。
郁清珣已出了太慈殿,北衙禁军统领领着人等着外头,金吾卫大将军以及两位中郎将也在。
他瞥过那位赵中郎将,领着人先行离去。
等出了皇宫,立即让人围了徐府,另调兵马全城搜查。
心里隐隐知道,棠棠……怕是回不来了。
他一时不敢回去见阿窈,恨当时为什么没有多派些人护着棠棠,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亲自陪棠棠出来看花灯……
可无论如何悔恨,都已经太迟太迟。
他在外等了一夜,直到翌日天明,才敢回国公府。
一进到院里,唐窈立即迎上来,原本昳丽姣好的面容憔悴苍白,眼里怀着希望,又透着担忧与惊怕,“可找到棠棠了?”
他摇了摇头。
唐窈眼中光芒顿暗,心中更为担忧,低声自责道:“都怪我,我该陪她一起出去的,她只是想要一盏好看的灯笼,一盏灯笼而已!”
“怎么能怪你?”他将人揽进怀里,轻声安慰道:“这只是意外,说不定是棠棠走失后,被好心人带回了家,过上几日就能回来了呢?”
他真希望是意外。
若是意外,便有回来的可能。
“如果不是意外呢?”怀中之人眼里含泪,抬眸看来,“桉儿吃不得花生,或许是意外,但棠棠那么乖巧那么懂事,她不会乱走,怎么会这般一下就不见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
无论桉儿还是棠棠之事,都跟姬长欢有关。
“不要瞎想,这只是意外。”他安抚着,没有透露姬长欢跟太后的关系,“说不定过些日子,棠棠就能平安回来。”
唐窈嘴唇动了动,看着他欲言又止,几欲落泪。
他假装没看出她心中所想,弯腰将人抱起,往内室去,“你昨晚熬了一夜,先睡一会,等有消息了我叫醒你。”
“我睡不着……”她将头埋进他怀里,“我害怕。”
“不怕,会没事的。”他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将人小心放到床榻上,扯过被子盖上,强逼她睡觉休息。
唐窈闭上眼睛,泪珠自眼角滑落。
他手指轻拭过,陪她侧躺在榻上。
京中府卫和衙役们搜寻了整整两日,直到第三日清晨,才有亲卫来报,在护城河边发现一具女童尸体,那尸体身上衣饰贵重,看身形似五岁小孩。
他匆匆骑马赶过去。
河边已经围了不少人,衙役们驱赶着靠近的人群,使之避让出道来。
那具尸体盖着粗布被放在河岸边,起伏很小,确是小孩身形。
他下马过去,想掀开又不敢,手悬停在盖尸布上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猛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她跟棠棠长得一样,但被水泡得发白鼓胀,远没有棠棠精致可爱。
他仔细端详着,努力想找出跟棠棠不像的点,可她五官面容跟棠棠一样,身上还穿着棠棠走失那日的衣物,连发饰和颈上带的小金兔子都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的棠棠。
郁清珣不觉将女童抱起,小心又不敢用力地紧紧抱在怀里。
错的明明是他,为什么死的却是他一双儿女?
他红着眼,视野一片模糊。
“国公……”跟来的亲卫想要劝说。
郁清珣到底稳住了情绪,尽管喉间哽得生痛,开口嗓音也哑得不像话,“不要让夫人知道,就当……棠棠没找到。”
只要没找到,便还有回来的可能。
与其让她承受失去儿女的痛苦,不若永远活在还有可能的希望里。
可他话语才落,街道那头便传来马车声。
那车还没停稳,唐窈便从里头翻下来,近乎手脚并用,踉跄要倒,旁侧跟来的丫鬟赶忙扶住,“夫人……”
唐窈踉踉跄跄还往这边冲来。
她过到河边,眼里已蓄满泪液,盈盈看过来时,透着惊疑小心与不敢信的惊怕。她颤抖着手伸过来,嘴唇开合微颤。
郁清珣看着她,一时却也说不出话。
唐窈猛地伸手将他怀中女童抢过去,看到那惨白发胀的面孔,眼泪直流而下,张嘴想哭,却又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她死死将女儿抱在怀里,哀恸万分,却依旧没哭出半点声音。
“阿窈……”郁清珣怕她伤心过度,想安慰又找不到话语,只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桉儿没了还有棠棠,可现在棠棠也没了……
“这里凉,我们先带棠棠回家好不好?”他强压下情绪,小心过去将人扶起。
唐窈任由他扶着,身上半点力气也无。
旁边丫鬟婆子赶忙过来搭把手。
回到国公府,又是与桉儿夭折那日一样的章程。
府中其他人似已很是熟练,太夫人等过来看了眼,装模作样地安慰几声,便又离去,还是林婉花旖璐等留下来陪着唐窈。
郁清珣站在庭中许久许久,才转身去了书房。
日居轻手轻脚地进来道:“徐家上下已尽数拿下,徐节拒不认罪,说他没调动过金吾卫,也没动过……四姑娘,还吵着要见太皇太后,说这是欲加之罪。”
他站在窗边,目光望向郁盎堂方向,没回应出声。
日居顿了顿,继续道:“那日袭击扰乱街道的人的尸体已经找到,也是……在护城河边,今昨两日被人发现,这些人里有三位是净过身的太监,另外两位被砍了首级,身份不明。”
记前世(四)
他依旧站在窗边, 看着那望不到的地方,仿佛失神、仿佛听不到声音。
日居还在说着,“已经让人去核对宫中内侍……”
“太皇太后派来女官和内侍想要见您, 范相亲自过来说此事或有误会……几位姑娘郎君, 及一干仆从都跪在郁盎堂外, 太夫人派来的嬷嬷也想要见您。”
郁清珣还是没说话。
日居等了等,再要询问。
那窗边站着的人忽地低喃出声, 嗓音飘渺沙哑,仿似失神:“冬日的河水那么冷, 棠棠那时候应该很害怕……”
日居一怔。
郁清珣还望着窗外。
棠棠或许还唤过爹喊过娘,但他并未出现。
他那时还自负地以为他们不会伤害棠棠,他还以为他的棠棠能安然回来……
是他自大害了儿女,他自持握有密旨, 自持拥有权势, 以为将长欢接入府, 也不过是多口人多张嘴, 以为其他人会惧他怕他,不会敢动他身边的人,如此愚蠢可笑。
“国公……您节哀。”日居低声劝慰。
他依旧望着外头。
目光仿佛越过重重院墙,落到正堂内躺着的小姑娘身上。
她本该无忧无虑长大,却死于父亲的自大与愚蠢。
葬礼如之前隆重。
停灵的那七天, 他没急着处理姬长欢,也没急着对付太后等人,只将徐氏全族下狱, 将姬长欢身边的人关了。
他白日陪着妻子, 晚上学着做灯笼。
待棠棠下葬那日,他终于做出两盏满意的兔子灯笼, 一盏给桉儿,一盏给棠棠,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喜欢?
他看着火焰一点点将灯笼吞噬。
院外有人急着想闯进来,声音传入耳中,“国公,国公爷不好了,夫人要杀长欢姑娘!”
“掌嘴。”他看着那灯笼化为灰烬,漠然吐出两字。
外头报信的丫鬟怔了下,还没反应过来,门口守着的亲卫一巴掌甩过去。
“啪!”巴掌声清脆。
“国公……”那丫鬟不敢置信地捂着脸。
他接过小厮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起身掠过她,朝郁盎堂走去。
还没进到院里,就听里头传来声音,“……夫人,夫人您冷静点,四姑娘都已经下葬了,您这时候发作未免太晚,那本就是意外,那日同去的人那么多,您要杀了长欢姑娘,那其他人呢?难不成您想将所有人都杀了不成?”
他停住步子。
院内,太夫人身边的蒋嬷嬷拦了唐窈,左右另有丫鬟护着姬长欢往后退开。
那不到九岁的姑娘捂着被掐红的脖子,小脸惊慌可怜,看上去像受惊的兔子,眼眶通红泛着泪花。
庭下两旁又另站了许多人,有府里的姑娘郎君,有三四房的两位太太,还有其他丫鬟婆子,一重又一重地围着,几乎水泄不通。
“国公来了,国公来了!”不知有谁喊了声。
围观的人顿时让路回首。
他站在原地没动,隔着人群望向妻子。
唐窈亦抬眸看来,眼里痛与恨那般明显。
她恨姬长欢,也恨极了他吧?
若非他将姬长欢带入府,这一切本不会发生。
他想着,一步步过去。
路上围着的人自发退让开。
蒋嬷嬷见他走近,当先开口道:“国公爷,夫人这是伤心过度,失了心智,四姑娘的事分明是意外,那日庙会人何其多?谁也没想到四姑娘会走失,会落水……”
“掌嘴。”他依旧吐出两字。
众人一怔。
身后跟随的亲卫已迅速向前,一巴掌甩了过去,“啪”的一声,将众人惊住。
蒋嬷嬷代表的是太夫人,打她的脸便无异于扇太夫人耳光,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
“哎呦!”蒋嬷嬷痛呼出声,半边脸已经肿起,老牙都差点飞出来。
“泥、国公……”她口齿不清地瞪大眼睛,颤颤捂着脸想说什么。
周围早已沉寂。
就在这时,姬长欢主动往前一步,噗咚跪下,泫然欲泣低啜道:“父亲,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将花生糕带到七弟面前,更不该让四妹妹跟着我们出门,父亲,您罚我骂我,让我给四妹妹和七弟偿命吧!”
她说着,就磕头下去。
咚咚几声,不一会儿就将额头磕得青紫。
“磕几个头就算偿命吗?”唐窈要哭不哭地朝他看来,眼里愤恨分明,“郁清珣,你儿女的性命就值几个响头?”
当然不是。
该偿命的不止这人,还有宫里的太后、徐氏满门,甚至还可能有太皇太后,及其他暗中藏着的宵小。
更还有……他。
姬长欢是他带入府的,是他愚蠢自大害了棠棠和桉儿,他该为此偿命。
但他并未说这些,只看着她,声音轻而沙哑:“那只是意外。”
唐窈似乎怔住,怔愣愣地看着他,那般仔细与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那是意外。”他重复道。
“意……外?”唐窈咀嚼着这两字,眸光认真看着他,内里水光颤动。
“你说这是意外?棠棠要跟她们出去看花灯是意外,棠棠的奶娘和贴身丫鬟同时腹泻是意外,棠棠的护卫被人群冲开是意外,跟着那么多人,没一个人看住一五岁孩童是意外!”
“郁清珣,你儿子死了是意外,你女儿死了也是意外,等将来我死了,你唔……”
他低头吻住她,制止她说下去。
就算他死了,她也不该死,她该长命百岁,安康顺遂。
“啪!”唐窈愤恨推开他,一巴掌扇来。
他没躲没挡,任由她手掌落下。
“你混账!”她含泪怒骂,手摸向发髻,拔出上面插戴着的素白发簪,掠过他,一把抓住还在磕头的姬长欢,簪子猛地插向她颈部!
郁清珣惊了下,下意识抓住她手腕。
那簪子只刺进小半。
姬长欢吃痛,“啊”的惨叫着往旁边翻滚躲避。
周围人大骇,谁也没料到唐窈会突然动手。
“放开!”唐窈奋力挣扎,眼睛死死盯着逃开了的姬长欢,“她说了偿命,她该偿命……”
“冷静!阿窈,你冷静点……”他努力想将人安抚下来。
怀中之人却挣扎得更为剧烈,手中细簪猛扎而下,噗嗤一声刺入他胸膛。
鲜血涌出,却又并不如何痛。
唐窈挣扎的动作停下,周围人已被这变故惊傻。
“没事,阿……”郁清珣还想安抚。
怀中之人握紧细簪,再是用力往里一送,簪子噗嗤更进了两寸,她抬眸带着愤恨,清楚道:“郁清珣,我恨你!”
他僵着身体没动。
簪子刺入胸膛并不如何痛,可心口却在这一瞬剧痛非常。
她是该恨他的。
他想着,手压着她,再是用力一按,噗嗤一声,簪子近乎彻底没入胸膛将他穿透。
唐窈手微抖,张嘴呼吸着,眸光依旧看着他,内里闪着水光与痛苦。
“没事的。”他轻声安慰,仿佛伤的不是自己,手环过她肩膀将人抱在怀里,一边抚慰一边弯腰将她横抱起。
他没理会后头人的惊呼震撼,抱着她往内院走去。
进到正屋里间卧房,将人轻轻放在床上。
他亦跟着侧躺下去,手依旧环着她,胸膛湿了一片,连带对方衣襟也被染得鲜红。
他没吱声,唐窈也没声音。
不知这般躺了多久,怀中之人精力消耗过甚,终是闭眼睡去,眼角湿润似有泪珠滑落。
他帮她轻轻拭去,起身重新给她盖好被子,从屋里出来。
晓晨暮合守在门外,其他丫鬟垂头紧张,大气不敢出。
“守好夫人,没我允许不得踏出院子半步,若夫人有任何损伤,你们拿命来抵。”他冷声下令。
众丫鬟肩膀微抖了下,连连颤声应着,不敢有任何怠慢。
他大步出了院子。
原本围在郁盎堂外院的人群已经散了大半,只剩小部分还等着消息。
姬长欢颈部伤口已经包扎过,她跪在院门口,脸色苍白虚弱,眼眶通红湿润,一副刚刚哭过的可怜模样。
见他出来,她身体立即稍稍往前伸了伸,嘴里唤了声:“父亲……”
郁清珣直接掠过她,往前走去,“带来。”
“是。”亲卫马上提押着人跟上。
姬长欢被强提得脚步踉跄,正想再喊,“父……”
前面走着的人突然趔趄了下。
旁侧跟着的日居赶忙伸手扶住,郁清珣身体微微前倾,张口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
“国公!”日居惊骇,“传太医,快!”
“不必。”他咳了声,擦去嘴角鲜血,并不在意,“死不了。”
他继续往前,直往地牢去。
姬长欢也被提到地牢。
地牢内部光线昏暗,犹如暗室,里头只有三四间牢房,牢内皆烧着炭火,旁边架满了刑具,空气中充斥着血腥与焦臭。
姬长欢一进来就被这场景吓住,白着脸正要再唤:“父亲……”眸光扫到里头牢房被绑着的两人,话语陡然变调,“嬷嬷!碧桃姐!”
牢里被绑着用刑的两人,赫然正是她的奶嬷嬷和贴身丫鬟。
“父亲……”她急切看向郁清珣,就想求情。
“掌嘴。”郁清珣没有情绪地甩出两字。
姬长欢怔了下,旁边跟随的亲卫往前,丝毫没有因为她是小姑娘就手软,一巴掌过去,差点将她后槽牙打飞。
“啊!”姬长欢扑倒在地,眼里还是震惊与不敢信。
“我不是你父亲,你应该清楚你生父是谁。”郁清珣回身看过来,眼里不带丝毫情绪。
“我……”她有些慌张,脸上血色飞快散去。
记前世(五)
郁清珣冷眼看着, “你也应该知道你生母是谁。”
“我……”姬长欢白着脸,眼睛往被绑着的嬷嬷和贴身丫鬟看去,嘴唇嗫嚅着, 想说又不敢说。
“说出来, 你爹娘是谁?”郁清珣声音发冷。
牢里审问的亲卫早拿了长鞭, 见她没答话,随手往她脚边一甩, 鞭子“啪”的一声,激起一层灰尘。
姬长欢身体一抖, 嗓音发颤:“我、我……嬷嬷……”
“用刑。”他不客气道。
审问的亲卫立即将鞭子再甩过去,“啪”的一声,正中姬长欢身体!
“啊!”她惨叫出声,眼看鞭子还要抽来, 马上哭啼着答道:“我、我娘江州白氏, 名讳上雪下溶, 我爹……我爹乃文昭乾元皇帝, 当今圣上乃我兄长,我、我本该是当朝公主!”
审问的亲卫一顿,鞭子扬起没敢再落下,地牢一时安静。
郁清珣漠然看着,“你既为先皇之女, 与京中众亲王公主同宗同族,想来离了我郁国公府,也能活得顺心如意, 既如此, 我再给你个机会,明日天亮前, 你若能找到愿意收留庇护你的人,我就饶你及你嬷嬷一命。”
“可……”姬长欢泪眼朦胧看过来,脸上惊恐怯怯,又细声辩道:“父亲……国公,我真的没想害四妹妹……”
郁清珣猛地拔出亲卫腰间佩刀,看也不看地一刀过去。
咻的轻响,姬长欢左耳飞出,耳洞周围鲜血汩汩。
“啊!”她惊慌尖叫,手捂向伤处,面孔痛得苍白扭曲。
“只要有人庇护,我就饶你们一命。”他重复话语,将佩刀甩还给亲卫,“若无人收留庇护,每隔一个时辰,就剁她一根手指,直至天亮后带回来。”
“给那婆子松绑,一同处罚带出去,送她们去想去的地方。”
“是。”亲卫忙去将姬长欢的奶嬷嬷放出来。
那婆子早被用过刑,身上鞭痕累累,十指血肉模糊,已是连路都走不稳。
两亲卫过来将她架起,另又有人提了姬长欢,一同赶出府去。
郁清珣在椅子上坐下,看向牢里剩下的丫鬟碧桃,“审吧。”
“是。”亲卫得令,先泼水将人弄醒,再选了刑具开动。
没过多久,那丫鬟就将所知全盘托出,隔壁牢房被审的宫嬷等人也很快招了。
宫嬷只向宫里传递过国公府的消息,未曾有其他动作,不知道郁桉郁棠之事。
丫鬟也不知情况,只说她曾看到过,姬长欢将夹在书里的纸条,秘密交给白嬷嬷,还说白嬷嬷乃白家仆从,私下常教唆姬长欢要为母报仇。
“什么书?”
“长欢姑娘在学堂上学时的书。”亲卫答道。
学堂?
郁清珣眉头拧了拧,胸膛伤处传来尖锐疼痛,像将他整颗心脏穿透。
他不由伸手按了按。
旁边日居看到他动作,忧心劝道:“发簪虽细,但到底刺得深,不若……还是先包扎处理下?”
“嗯。”他闭上眼睛,“将去过学堂的仆从,及几位教习先生都招来细问。”
“是。”有亲卫应声而去。
日居拿了药箱过来,小心解开他衣衫。
伤口的鲜血已凝止不大流出,刺入他胸膛的发簪近乎完全没入,只剩一小节还露在外头。
日居拿了镊子,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簪子拔出,正欲丢下上药。
闭着眼睛的人忽地睁开来,朝他伸出手:“给我。”
日居怔了下,忙将那带血的簪子递过去。
素白发簪样式简单,像白玉制成的单个筷子,质地坚硬,簪尖不算锋利,胜在细长,当武器用也勉强顺手。
那原本白色的簪身,此刻已被血污染成绯红,竟也不难看。
他拿在手里细细磨蹭,眼前闪过妻子抬眸愤恨看来时的模样,耳中仿佛还响着她的话语:郁清珣,我恨你,恨你……
“国公,人都带来了。”耳边传来声音。
他回过神来,抬眸看去。
是学堂的几位教习先生与府里其他仆从。
“带过去审。”他没亲自审问。
两个时辰后,亲卫来报,仆从和教习先生都未给姬长欢传递过纸条,也没跟姬长欢有过额外接触,倒是在学堂时,二姑娘郁桃时常跟姬长欢传递纸条。
“郁桃?”
二姑娘郁桃是郁四长女。
他立即想到四弟从不吃花生,以及那日当着他面吃花生时的种种反应。
玩得好的小姑娘间,相互传递纸条不算异常,可若有人借助这点传递消息呢?
桉儿吃不得花生,就算不在生辰宴当天,往后也总有触碰和品尝花生的时候,但未必会这般夭折。
若有人早先发现这点,有意让姬长欢将花生糕端到桉儿面前,诱使他吃下足以致死的量……
郁清珣越想心越沉。
他不愿这般怀疑亲弟弟,可若这事真跟他有关呢?
“日居……”他唤了声亲随。
日居躬身附耳过来。
“你想法子让四爷不知不觉间吃下花生,看他反应,莫要让其他人发现这点。”
“是。”日居很快去办。
天色渐黑,跟随姬长欢出去的亲卫回来汇报,姬长欢和嬷嬷先去了福王府求助,被福王府管事赶了出来。
福王惊吓得立即进宫求见太皇太后。
而后姬长欢去了清宁大长公主府,姬清宁没理会,连府门都没让进;
姬长欢便又去了另一位大长公主府,那位大长公主很是震惊,其驸马喝斥姬长欢假冒皇亲,让人乱棍打了出去……
“真打了?”
“打了,但没敢下重手。”
“她没去端王府?”郁清珣问。
“没去。”亲卫顿了下,补充道:“许是知道端王府没人吧。”
先皇还活着的兄弟有两位,一位是同父异母的福王,另一位是同父同母的端王,此外还有两位异母姊妹。
姬长欢要求助,不算皇宫,最该去的应该是端王府,可她求遍其他叔伯姑母,却偏偏漏了这位亲叔叔。
端王,姬长欢……
他想到多年前的旧事,若非白雪溶回京后跟端王定亲,或许她与先皇不至于有那悲惨结局,端王也不至于被贬离出京。
姬长欢身边的人知道这点,因此避开端王府不去也说得过去,可她为何第一个选福王?
“禀国公,福王在外求见。”郁清珣正想着,后方便有亲卫来报。
“让他过来。”
不一会儿,亲卫领着人过来。
福王年近三十,身材偏胖,脸圆肉多,看着憨厚敦实,很是可亲。
他身上还穿着入宫觐见的玄紫蟒袍,跟着亲卫一进来,立马急急道:“明澈,此事与我无关,我根本不知道那什么是三哥的子嗣,就算知道也不会理会,我当个亲王做做木匠活儿就很好,从未想过上面那个位置……”
郁清珣看了他一眼,“会做灯笼吗?”
福王愣了下,“会、会啊。”
“教我。”
福王:“……”
福王本来是来陈情解释的,结果莫名其妙开始教人做灯笼。
他精通木工活,灯笼自也做得极其漂亮。
郁清珣认认真真学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后,亲卫将姬长欢和白嬷嬷提了回来,两人各失去六根手指,脸上皆是惨白,连神情都有些恍惚。
“父……父亲!”姬长欢被推着进来再见到郁清珣,第一眼便爆哭出声,她爬着想要过去抱他腿,“……我知道错了,我真知道错了,是我不该哄骗四妹妹一同出去,我不知道她会落水,我不知道她会死……”
她爬到郁清珣脚边,还没触碰到人,便先被后头亲卫押着拖开。
福王有些坐立不安,想要退避,又不敢动。
郁清珣还认真做着灯笼,看都没看那哭得凄惨的女孩儿,“出了国公府,没人愿意庇护你?”
姬长欢哭得更凶,边哭边看向半昏迷的奶嬷嬷。
“你奶嬷嬷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他神态平淡,认真雕修着手里木头,仿似全不在意。
姬长欢抽泣着。
她想到最初她被困在别庄,不能外出不能跟人玩耍,连进个城都要再三请示,嬷嬷说她本是公主,本该享有荣华富贵,本该有阿娘疼爱,是那个将她困在别庄的人杀了她阿娘,灭了她外祖全族,而后再假惺惺地将她养在别庄讨好她阿爹……
她恨他,讨厌他,更讨厌那两个被他抱着疼宠着的人。
可今天她听从嬷嬷的话,求遍京中所有叔伯,那些人不是赶她走,就是要人将她打出来,连她所谓的亲祖母也拒不见她,没有谁会像眼前这人那般庇护于她,带她入府,给她新衣裳新裙子新首饰。
“我、她……”姬长欢哭得几欲昏阙呕吐,“嬷嬷她说让我学做糕点,让我做花生糕端给七弟吃,我、我不知道七弟吃不得花生,我真不知道……后来嬷嬷让我哄四妹妹出府,说外头有好看的灯笼,我不知道她会走失落水……”
咔!郁清珣手里修着的木头应声断裂,刻刀划破手指,鲜血立时涌出滴落。
“将人弄醒。”
亲卫立即提来一桶水,朝白嬷嬷兜头淋下。
白家嬷嬷痛苦低吟,昏沉未醒,亲卫直接一脚碾向她断指,老婆子痛得一个激灵尖叫着醒来。
“审!”
亲卫一边碾着她断指,一边问:“说,谁让你将花生端给小公子吃的!”
老婆子开始还胡言乱语,没一会儿便痛得受不了地全说了,“我不知道,是那人将消息夹在书里传递给我的,我不知道他是谁!”
“什么书?怎么传的?”
“书,姑娘的书,我、我不知道他怎么传的,拿到消息我我就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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