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事
郁清珣心中激荡。
唐窈还看着他, “国公想说的就是这事吗?”
“不。”他想说的不止这一点。
郁清珣克制住情绪,快速道:“十年前崔钰说的那些也都不是真的,我在边关从未有过其他人, 也不是对你不满, 只是想着先立业, 未曾考虑其他。”
“我当时以为我们不曾有过接触,相互之间没有感情, 就算我意外战死沙场,于你而言也不过是死了一个名义上的夫君, 不会留下太多遗憾,你改嫁后……还是能过得更好。”他声音低了低。
哪怕这是早已经过去的打算,可说到“改嫁”还是难受。
倘若当时他早知今日,倘若过去他就知道自己会如此爱她, 他必不会那般抛下她, 让她苦等三年。
唐窈愣了下, 倏尔回神。
“十年前我也没听从崔钰的挑拨。”她顿了下, 又补充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
她想着那早已经过去的事。
“我听了他的话后,确实也有过怀疑,于是暗中给我兄长去信询问,问他你身边是否有过其他人,我兄长笑着回信说你眼里只有功业, 身边干净得很,不说妾妓,连丫鬟都不曾有过。”
还说郁清珣打战如何厉害, 用兵如何神, 唯一缺点是有些莽,总喜欢亲自领兵往前冲, 不像将帅,更像先锋,可又每回都能赢,还赢得漂亮。
那时郁清珣未曾回过她信件,她却从一封封捷报与父兄的夸赞里,对他越是痴迷。
那时她想,她所喜欢的少年将军,就该是那样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就该是那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她喜欢那样的他。
她爱极了那样的他,所以哪怕他不回她信件,哪怕他冷落她三年,等他一回来,她依旧满怀期待与爱慕。
这么多年过去,再一回想那少女心思,她依旧能理解曾经的自己。
但曾经到底只是曾经。
何况,她当时虽然没信崔钰,但也不是完全没受到影响。
十年前,郁国公府还有适龄姑娘未曾出嫁。
那小姑子不知是哪儿看不惯她,也时常暗中讥讽,说她兄长另有心上人,说娶她不过是父命难违,要不然为何这般冷落她?
也是因为如此,后来她看到郁清珣带着礼盒爬墙,听到他醉酒呢喃,便真以为他心里有那么一个人。
想到这,她不禁又生出疑问。
“我知国公洁身自好,你也说白雪溶非你心上人,更多滋源在七饿群一屋贰耳七五贰叭一那七八年前,先皇尚是太子还未登基时,你为何要带着礼盒爬墙去见白雪溶?”唐窈问着,又觉语气过于质疑,轻声解释道:“我并非是质疑国公,只是有些好奇……”
“不是我要去见她,是先皇命我将那锦盒送给白雪溶。”
她话语未完,郁清珣匆匆接口,生怕被误会,“他嘱咐我悄悄送去,莫要人看到,我便爬墙去送……”
郁清珣停了下,懊恼曾经的愚蠢。
更蠢了的是,他明知被唐窈瞧见了竟还不当回事!
唐窈没想是这原因,也没太意外,“先皇让你去送了什么?”
“一把匕首。”
“匕首?”唐窈诧异。
“是。”郁清珣点头,重新整理了下语言。
“先皇与白雪溶相识于边关北容,那时他们不知彼此身份,在边城几经生死,互生情谊,后来两人坦白身份,白雪溶得知先皇已有王妃,不愿跟先皇再生纠葛,独自归了京,在京中与端王定亲。”
“先皇回京后得知此事,两人本也相安无事,直到白家拥护的齐王事败,先皇被立为太子,要清除当时以白家为首的部分世家望族,白雪溶跟先皇便再有了接触……”
“她曾行刺先皇,以求保全家族,先皇未曾声张,后来便让我将锦盒送去给白雪溶。”
他当时以为那把匕首是让白雪溶自尽,后来才明白先皇真正用意。
“先皇给她匕首,是想让她在家族与性命中选一样,若她能跟白家断清关系,便可活命……甚至是入宫为妃,白雪溶选了跟家族同亡。”
“她当时已怀有身孕,求我救那孩子一命。”
“我将此事告知了先皇,先皇拉着我喝了一整日的闷酒,没说该怎么处理那孩子,我知道他是想留下那孩子的,我没法坐视不管,便留下了那孩子,将她安置在别庄。”
郁清珣停下话语,眸中略有感伤。
先皇年长他数岁,自小便纵他护他,在他犯错时会为他顶罪求情,在他被罚饿肚子时会悄悄捎送吃食,在他被齐王一派欺负时,会带着他套人麻袋狠揍出气……在他心里,先皇便是他亲兄长。
兄长想要留下,而又不便留下的孩子,他自是愿意为其保下。
他不后悔护下姬长欢,只恨后来过于疏忽,让人钻了空子有机可乘。
客船随着水流轻微晃动,两人站在船边,清辉洒落在他们身上,谁都没有再说话。
“呀,今晚月色真好!”船头那边传来响动。
郁清珣与唐窈扭头看去,余既成从船头栏板跳下,潇洒往这边过来,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国公还没谈完?可需要让人备上酒菜,一边温酒赏月,一边细聊闲谈?”
他走到近前,微笑转向唐窈:“阿姐,时间不早了,可需要搬来桌椅坐下细谈?”
“不必了。”唐窈回过神来,温尔浅笑,“时间确实不早了,国公可还有别的事?”她再转向郁清珣。
郁清珣还有想说,想将唐窈更久的留在眼前,可又找不到别的言语。
该解释的已经解释,能说的也都说了,剩下的都是彼此已经知道的,且他也不想两人的私密谈话,被别的人听去。
郁清珣看了眼余既成,又收回视线,向唐窈轻道:“没有了,你早些休息。”
“好,少陪了。”唐窈敛衽福身,又朝余既成道:“你也早些休息。”说着,撇下两人,先朝郁棠房间走去。
船边剩下的两人目送她进屋。
余既成瞥了眼郁清珣,语带讥讽:“国公可是懊恼被那崔钰说中心事,这才眼巴巴想要解释?”
郁清珣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言,抬步离开。
*
两日后,客船抵达云州地界,平安靠岸。
唐窈领着儿女还没下船,就见到岸边有个熟悉的身影早早等着。
她抑制着激动,领着一双儿女从船上下来。
对面那人也加快步伐走近,目光凝注在她身上,还未靠近便先唤了声:“窈窈……”
“二哥。”唐窈含泪轻唤。
对面过来的高大男子年近而立,穿着深色窄袖衫袍,戴着同色双臂护腕,腰直冠正,下巴留着短胡须,看着粗犷却又不失英武,正是唐窈的二哥,靖安侯次子唐定唐静平。
两人走近。
唐窈鼻端酸涩,看着眼前数年未见的兄长,视野逐渐模糊。
唐定拉了她手仔细端详,也是心疼,“瘦了不少,这一路辛苦了,莫哭,回家二哥给你做好吃的补回来。”
“嗯。”唐窈点头,拭了拭眼角。
郁棠郁桉跟在母亲身边,好奇看着眼前高大的二舅舅。
唐定安抚完妹妹,低头看向两个小家伙,一眼先看到那像极了自家妹妹儿时的小姑娘,满眼欢喜,情不自禁蹲下来,“你就是我那小外甥女对吧?我是你二舅舅,来,叫声舅舅。”
“舅舅!”郁棠眼睛一亮,脱口道:“我想要兔子锁小羊锁和猫猫锁!”
唐定愣了愣,“什么东西?”
“阿娘说到了云州,二舅舅你就会找来工匠,给我弄兔子锁小羊锁和猫猫锁!”小姑娘兴奋说着。
旁边还感伤的唐窈忙出声,“棠棠,哪能一来就问你舅舅要礼物?”
“哦……”小姑娘兴奋稍歇,又低声道:“舅舅没有工匠做兔子锁猫猫锁吗?我有哦,我给你,可好玩了!”
她说着,回头要奶娘将她的生肖鲁班锁拿来。
唐定明白过来,这是在讨要见面礼呢。
小家伙可真不客气,跟他妹妹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高兴将人抱过来揉了揉,稀罕得紧,“你要的那什么锁舅舅没有,但舅舅准备了这个!”说着,从随从手里接过早准备好的小盒子,打开来递给怀中小姑娘。
郁棠好奇看过去。
盒子里头放着彩色的泥制小兔子,尾巴和嘴巴都开着小口,像是一个哨子,看着又亮又好看。
“哇,这是什么?”郁棠兴奋看着,又看向舅舅,再看向阿娘。
“你拿起来,吹一下。”唐定道。
郁棠看了看母亲,得到允许后,拿起那泥哨子放在嘴里轻轻一吹。
一声清亮好听的哨子声响起。
“会响!”小姑娘眼睛晶亮,看过舅舅又继续吹响泥哨子,吹了两下不忘感谢,“谢谢二舅舅!”
旁边郁桉眼巴巴看着。
小姑娘吹了两下要给弟弟玩。
唐定笑着挡了她,另拿了一个马儿形状的泥哨子给郁桉,捏了捏他肉肉的小脸,“你就是小桉儿吧?叫声舅舅。”
“舅舅。”郁桉软糯糯喊着,也得到一个彩色的泥哨子。
唐定再揉了揉他小脑袋,眼睛扫向其他人。
余既成笑着抱拳招呼:“二哥。”
唐定起身点头回礼,目光落在最后头的郁清珣身上,眼中的笑意渐消。
“二哥。”郁清珣跟着拱手轻唤。
“呵!”唐定当场冷脸,“我可没有郁国公这般厉害的兄弟,国公可莫要折煞我。”
郁清珣沉默稍许,保持着拱手见礼的姿势,唤了称呼:“唐将军。”
“多谢郁国公护送我妹妹回家,此地已是云州地界,他们的安全由我接手,国公日理万机,后面就不劳烦国公护送了,请回吧!”唐定敷衍回了礼,直接下逐客令。
郁清珣不想这么快回去,“此地离云州城尚有两百五十余里路,我送棠棠他们进城。”
他说的是送郁棠,不是唐窈。
唐定就算不爽郁清珣,也不能阻止人家父亲护送女儿进城。
唐定找不到理由否决,干脆当他不存在,转向唐窈又温柔欢喜道:“坐了好几日的船,定是累坏了吧?走,我们先回庄子歇一晚,明日赶路回云州城,我来时顺手打了几只野味,回去亲手烤给你吃……”
“好。”唐窈点头,看了眼郁清珣,到底没跟他多说什么。
商谈
唐家在运河口的庄子离码头不远, 有专用来歇脚和存放货物的大院。
唐窈让人将运来的行礼家当分批搬进院里,等处理好事情,天色已经黑下来。
郁棠郁桉跟二舅舅玩了一下午, 吃过晚饭便困睡过去, 唐窈给他们盖上薄毯, 避免夜半着凉。
唐定站在旁边,瞥过周围下人。
丫鬟奶娘们相续退了出去, 屋里就剩下兄妹两人。
唐定走近过来,压低声音道:“你跟郁清珣和离, 可是因为那养女?”
唐窈静了静,片刻后摇头否决:“不是。”
她知道家里迟早会询问原因。
郁清珣手握重兵,统领全国军务,又兼任尚书令, 掌控六部, 还是先皇钦点的托孤辅政大臣, 在小皇帝亲政前, 他就是大晋名正言顺的实际掌控者,连太皇太后都得避其锋芒。
唐氏虽是镇边大将,手握实权,但跟郁氏比还是差了许多。
她跟郁清珣和离影响的不仅是彼此,还关系到唐郁两家。
“不是?”唐定诧异, “可先前子规来信说,那养女是郁清珣心上人的女儿,你因此愤而留书和离, 要带棠棠和桉儿回云州……”
“开始是这样的, 后来郁清珣解释说,他收养那养女是因为那养女的父亲, 而不是养女的母亲。”唐窈道。
“他这样说你就信了?”唐定皱眉。
唐窈再摇了摇头,“那养女身份特殊,且她已经溺水身亡,郁清珣还拿出先皇秘旨,指明那养女是白家逆乱之女,他收养对方是因为先皇秘旨,此事由不得我不信。”
“那你原谅他了?”唐定问。
唐窈再是沉默。
唐定不清楚她想法。
有关姬长欢的事,唐子规后来也来信说明过,但这之后唐窈也没说要跟郁清珣和好,两人关系仍旧冷漠僵硬。
他想了想,细声继续问:“既不是因为这事,那你跟他和离,可是因为他暗中欺负你,对你不好?”
欺负吗?
唐窈轻垂眼睫,视线落在熟睡的儿女身上。
撇开前世那些,郁清珣并没有哪里有欺负她,或对她不好,甚至如果没有前世的那些经历,她说不定还很乐意跟他携手一生,白头偕老。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裂痕存在就是存在,纵使她明白了所有,纵使清楚郁清珣亦是无辜,纵使一切已经挽回,可他们回不去曾经……
唐窈凝视着儿女没答。
唐定将这沉默当成了默认,对郁清珣更是不满,“子规前一封信说,那郁四意图暗害亲侄子,王太夫人护着,郁清珣开始还不想处理,是你告上公堂,坚持和离后,他才勉强处理了郁四!”
“他如此袒护亲弟弟孝敬亲娘,连亲儿子都排后头,暗中定是给了你不少委屈!”唐定说着,又有懊恼,“当初是我们看走了眼,让你受了这委屈,父亲和大哥都已经知道,往后断不会再委屈你如此……”
“二哥误会了。”唐窈回过神来,“郁清珣没有对我不好,且这都已经过去了。”
“这怎么能算过去!”唐定神情更冷,脸色黑沉。
“你不用为他说话,就算他位高权重,威名烜赫,
殪崋
我跟大哥也不惧他,别的地方或许拿他没办法,但他既然来了云州,少不了要揍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唐窈心头一暖,有种久违的温馨。
“我没为他说话。”她舒展眉目,一扫先前低沉,面上笑着。
“他前些日子重伤刚好,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你要揍他出了什么事情,郁氏那边不好交代,且他到底是棠棠和桉儿的父亲,我并不希望他出事。”
唐定愤怒凝滞,脸上神色怪异,“你……”
唐窈继续说着:“真说起来,郁清珣也没有哪里对不住我,当初跟他和离,是因为我误会那养女是他心上人的女儿,加上郁四意图暗害桉儿,郁清珣不处理还护着他们,我才那般气恼。”
“现在误会解清,那养女溺水身亡,郁四也‘畏罪自杀’,王太夫人发疯‘自缢’,我跟他之间已经没了仇怨,又和离了,往后我在云州,他回晋京,自此两不相干,你和大哥可别为了我,再去跟他争闹。”
“郁清珣手握重兵,位高权重,连太皇太后都得暂避锋芒,我们跟他保持过往情谊就好。”唐窈道。
唐定听着,捉摸不透妹妹对郁清珣的态度。
是余情未了?
还是真怕郁氏和唐氏闹翻?
他思索了片刻,试探道:“那棠棠和桉儿你打算怎么办?”
唐窈目光转向床上熟睡的儿女,“郁清珣已经同意让棠棠和桉儿跟着我,我会将他们带在身边,抚养长大。”
“同意?”唐定越发不解,眉头皱得更紧,“他要另娶?”
唐窈稍顿。
唐定察觉出什么,快速安慰道:“他另娶就另娶,咱们也另嫁,这等不会疼惜你的人,我们不稀罕!”
“我……”唐窈想说她没想再嫁,又记起对余既成的承诺,没能说出后半句。
唐定看出她心里矛盾,更是奇怪。
难不成还真余情未了?
唐定想问,又怕惹她伤心,心里转了几转,宽慰道:“我家窈窈如此仙姿玉貌,多的是人爱慕求娶,郁清珣此人不要也罢,将来总有他后悔的时候,你不必为他伤心。”
“我没有伤心。”唐窈想解释,话在舌尖转了转,又压了下去。
唐定还点头宽解着:“嗯,不伤心,这样的人本就不值得你伤心。”
唐窈放弃了解释。
唐定再安抚了几句,见时间不早了,“这一路过来你也累坏了,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呢。”
“嗯。”唐窈点了点头。
唐定没再多说,从房间里退出来。
外头清辉朗照,华光如水披洒在地。
唐定才推门出来,抬眼就见郁清珣站在庭中,目光深望着唐窈的屋子,似想透过门窗看到里头。
他当即皱眉,语气不爽:“客舍在隔壁,郁国公来此做甚?”
郁清珣还望着屋子,好一会儿才道:“桉儿这几日都跟我睡,我怕他乍到新地睡不安稳,过来瞧瞧。”
他嗓音轻缓,不同于从前清朗。
唐定没理这变化,关门冷脸赶客:“无论桉儿还是棠棠都有他们母亲照料,不劳国公挂念,请回吧。”
郁清珣站着没动。
唐定迎面走来,冷眼觑着,“你不走,是想我亲自动手?”
“我只是想看看……”
“够了,你们已经和离,现在后悔也晚了。”唐定冷声打断,话语毫不留情,“你这般扭捏作态给谁看?以为假意懊悔,掉几滴眼泪就能让我妹妹跟你重归于好?”
“我没这样想……”郁清珣眸光暗下来,“当初是我不对。”
“呵!”唐定讥笑一声,错开他要走,又到底气不过,停步回头唤道:“郁清珣。”
郁清珣循声转过来。
还没看清,对面那人一拳打来,正中他小腹。
郁清珣轻哼了声,脸色刹那惨白,捂着腹部弯腰后退。
唐定甩了甩手,冷眼瞥着他倒退,“过去的已经过去,窈窈不想跟你计较,那是她大度,我心胸狭窄,你让我妹妹不开心,我就让你也不开心,现在可以滚了!”
郁清珣脸色苍白,痛得直不起腰,正要回答,张嘴却是咳出一口血。
房间打开,唐窈在屋里听见动静,一出来就看到这幕。
“郁清珣!”她惊了跳,快步过来扶住他,眼睛看向唐定,“二哥,你这是做什么?”
唐定也是惊了下,两步过来,还没伸手去扶,就听那苍白着脸,好似受到重创站立不稳的人低低道:“不关二哥的事……咳,是我自己不经揍。”
唐定冷着的脸色黑下来。
郁清珣半软靠在唐窈身上,额头泌出一层细密,似真疼得站不稳。
唐窈扶着他,心知唐定这是为自己出气,也不好责怪多言,“二哥,唤大夫过来瞧瞧吧。”
“郁国公武功高强怎会这么不经揍?”唐定黑着脸,毫不留情地拉住郁清珣,将人强行拽过来,“窈窈体弱可扶不住你,你……”
郁清珣毫无反抗地被他拖拽过去,踉跄着差点摔倒。
唐定顺势托扶稳他手臂,脸色变了变,另一只手搭上他腕脉。
脉象虚浮,体温偏寒,竟然不是装的?
“你身上有伤?”唐定眉头拧了下,双手扶稳他,“来人,将随行大夫请来!”
“没事……”郁清珣缓过劲来,直腰站稳。
这一拳对方还是收着力的,确实是他不经揍。
上一世揍得可比现在重多了。
唐定拧眉古怪看着他,又看向唐窈。
唐窈颦蹙的眉头像有担忧,又似平静,解释道:“国公前些日子两度遭重创,昏迷过数日,出发前伤势刚好,现在还没完全康复,你别跟切磋比斗。”
她之前也说过这点。
唐定脸色还是怪异,看看郁清珣,又看看唐窈,到底收回视线,随口致歉:“未想国公身上有伤,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无碍。”郁清珣抹去嘴角血,没事人般问道:“棠棠和桉儿可安睡了?”
“已经睡下了,你……”
“我就过来看看。”郁清珣牵动嘴角笑了下,“他们已经睡下的话,你也早些歇息。”
“你真没事?”唐窈怀疑。
郁清珣嘴唇微动,想示弱靠近,余光见唐定还看着,又不敢冒犯。
“没事,我……”
“窈窈你先回去休息。”唐定打断郁清珣,拉过他手臂,强行半扶半托着要往外走去,“我扶国公爷去客院歇下,让大夫过来看看。”
唐窈还没来得及多说,郁清珣已经被他拖出庭院,拐去隔壁客院。
庄园小径一路清辉洒照,两边草木有萤火轻飞。
唐定扶着人,眼睛觑过去,“我以为几年没见,郁国公越发厉害,没想却如此不堪一击。”
郁清珣没吱声。
唐定挑了下眉,“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家窈窈好骗,想假意示弱,博取同情吧?”
“阿窈向来冷静沉稳,岂会因为我病弱就可怜?”郁清珣撇开他的挽扶,往旁边移了步,“适才是我不察,唐将军若还想切磋动手,我可以奉陪。”
他站直身体,神情平静。
不看那苍白脸色和浅淡唇色,还真看不出有多少虚弱。
唐定细瞧了几眼。
月色虽明亮,但到底不如白日,对面站着的人好像跟数年前没什么区别,又好像消瘦了不少。
唐定看着,忽地嗤笑了声,“我没兴趣欺负病弱。”
他转身朝另一条路走去,“国公早些休息,可别一病不起,我唐家可担不起这责任。”
郁清珣目送他离开,又低头轻咳了声。
*
翌日,天才放亮,众人便早早起来,准备赶往云州城。
盛夏的天气逐渐炎热,晨间凉爽正好赶路。
唐窈换上骑装,没坐马车,而是跑马赶路,郁棠头回见她娘骑马,眼睛灼灼一亮,都不愿意进马车内坐着,非要跟唐窈挤一匹马上。
唐窈拗不过,将她抱到前面坐着。
郁桉一见,也嚷嚷着要骑马。
郁清珣正准备将儿子抱上马,唐定抢先一步夺过小外甥。
那头被抱上马的小姑娘,已经激动又兴奋地催促马儿快跑;这边小人儿一看离地面这么高,吓得哇的哭出来。
唐定没想到小外甥胆子这么小,一时手足无措。
还是郁清珣将人抱过去,小人儿才止住哭泣,缩在亲爹怀里委屈挂着泪花。
“不会摔着,看前面,我们去追你娘和姐姐好不好?”郁清珣柔声哄着。
小人儿乖乖软软紧贴着亲爹,小手抓紧了他衣襟,好一会儿才露出小半张脸朝旁边看去。
郁清珣适时加快,赶上妻女。
“桉弟桉弟,你们好慢,要吃灰啦!”那边郁棠坐在马背前,双手围成传话筒朝弟弟和亲爹喊话。
唐窈坐姿笔直,拉着缰绳将她环在怀中,身上红衣猎猎,头上青丝高挽,不同于以往的温柔谦顺,反倒颇为英美飒爽,更贴近她年少未嫁时的风姿。
郁清珣环抱着儿子,目光看向她们,眼里有光。
小郁桉见姐姐喊话,也抓着亲爹衣襟朝那边看去。
郁棠回头高声喊着:“阿娘,超过他们!我们要第一,我们要最快!”
“好!”唐窈难得来了兴致,一夹马腹,催促骏马加快速度。
坐骑飞速往前奔去,劲风拂面吹来。
郁棠高兴大喊。
郁清珣赶忙加速追上,不放心道:“棠棠,你抓紧马鞍别乱动,当心摔下来!”
他话音刚落,那头余既成跑马追来与唐窈并肩,爽朗笑道:“阿姐尽管跑,若棠棠不乖,将她抱给我,我来载她跑马。”
“我才不要跟你!”郁棠大喊,小身板往后紧贴着亲娘,双手抓紧马鞍,“我抓得可紧了,才不会摔下去!阿娘,阿娘我们再快一点,让他们吃马屁股灰!”
“好,你抓稳了。”唐窈马术高超,哪怕数年没有跑马,也依旧不见生疏。
她护着女儿,再次加快速度,将其他人落在后头。
官道宽敞,能容□□匹骏马并肩同行而不堵塞。
郁清珣紧跟在旁,余既成跑在另一边,后方唐定也挤上来,将郁清珣往旁边赶了赶。
怀中坐着的小郁桉见姐姐离自己越来越远,也软糯糯催促亲爹,“姐姐阿娘跑了,快,快点!”
他反坐着看不到前面,焦急抓紧了亲爹衣服。
郁清珣应声追赶。
四匹马紧咬着,你追我赶,一口气奔出几十里,直到跑不动才逐渐慢下来。
郁棠兴奋依然,坐在马背上欢快回头问:“阿娘,我什么时候可以自己骑马跑?”
“等你能够到马镫。”唐窈笑着。
郁棠动了动脚,歪头看去。
她腿短,离马肚旁的马镫还有段距离。
小姑娘很生气,“我什么时候能倏的一下长大!”她抱怨着,又看向坐在她爹怀里的弟弟。
那个腿更短。
唐定拉着缰绳并肩过来,笑着道:“马镫可以量身定做,等到云州城,舅舅给你找匹小马驹,让工匠配着做马鞍马镫,到时候你就可以学骑马了。”
“真的?”小姑娘眼睛灼灼。
“当然,你两位表哥都是五岁就能自己骑马了。”唐定道。
“五岁?我今年七岁了,我也可以!”郁棠眼睛更亮。
唐定呆了下,“七岁?你怎么七岁了?”
“我爹说我七岁了!”郁棠还记着之前郁清珣的忽悠,补充道:“妈妈说这是虚岁!”
郁清珣:“……”
唐定往他这边甩了眼,毫不留情地拆穿:“你爹不识数,你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五岁。”
“五、五岁吗?”郁棠茫然,回头看向唐窈。
唐窈只好轻声解释:“虚岁算的是自你降生后所活的年岁,这是你出生后的第五年,所以是虚五岁,但你要等到今年九月方才过五岁生辰,等过了五岁生辰就是虚六岁,等再过一个年头,也就是到明年正月初一,你才能算虚七岁。”
郁棠越听越茫然,“那我七岁了吗?”
“没有,你五岁。”唐窈纠正道。
“哦……”小姑娘点头听懂了,责备地看向那头抱着弟弟的亲爹,“阿爹,你不识数!”
郁清珣:“……”
郁桉已经被抱着顺过来正坐,小脸茫然看看隔着的姐姐和亲娘,又抬头看亲爹,“我几岁?”
“三岁。”郁清珣不敢忽悠,又补充道:“但要等今年十月才过三岁生辰。”
“哦。”郁桉懵懂没懂生辰和年岁的关联。
“我骑马吗?”
“你腿太短了,等五岁吧。”
“哦。”小人儿乖巧应声,没有任何不满。
唐定见他已经不怕骑马背上了,试着伸手要将他抱过来,“来,桉儿,过舅舅这边来,舅舅的马跑得比你爹快。”
郁桉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两匹马的距离,摇头不肯过去,直往亲爹怀里缩。
唐定没法,扭头去哄郁棠。
郁棠倒是很乐意换一匹马骑,过到她二舅舅怀里,被抱着跑了一阵马,又要换乘她爹那匹马,最后还让余既成抱着跑了会儿马,等玩累了才回到唐窈身边。
四人跑马先到前头驿站,边歇息用膳,边等后头的马车队伍。
等队伍赶到,再休息了一两个时辰,待日头不那么烈了,众人继续赶路。
郁棠郁桉乘骑了一上午的马,下午终于被颠得没了兴趣,缩在马车内玩耍休息。
四个大人仍旧骑着马,往阴凉树荫下跑。
唐窈和余既成跑马在前,两人并肩走在树荫下,不知说着什么,脸上皆带着笑。
郁清珣骑马跟在后头。
唐定打马跟他齐肩,没让他有机会往前打搅。
“既成跟我家窈窈也很相配吧?”唐二闲聊似地开口。
郁清珣捏紧了缰绳,敛眸没答。
唐定继续道:“说起来,既成跟我家窈窈也算青梅足马,两小无猜,他六岁就到我靖安侯府,小时候最喜欢缠着窈窈,我记得他还问过我爹,他算不算是窈窈的童养夫……”
“以前只顾着笑话,现在看来,还蛮适合的,对吧?”他笑看向郁清珣。
郁清珣垂眸仿似没有听到。
唐定等了会儿,见他不答不应,懒得再试探,冷脸直道:“我妹妹已经跟你和离,她若不想再跟你好,你们之间便没了可能,她改嫁,你另娶,你管不着她,我们也管不着你,但有些事得先说好。”
“无论你将来再娶谁,桉儿都得是郁国公府世子,只要这点不变,我父兄仍旧会向着你,西北和安北也都不会有变。”
唐家镇守西北数十年,先皇尚且倚重,小皇帝更是不敢乱动。
何况,小皇帝年纪太小,主少国疑,郁清珣虽然势大,但看不惯想拉他下位的人大把,郁氏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无论他将来想走哪条路,都很需要唐氏的支持。
唐郁两家的结盟,从先皇还是亲王时便需要,现在更是离不开。
“不会变。”郁清珣终于开口,他从未想过跟唐氏撇清。
“待我归京复职,便会上请太皇太后,封桉儿为世子。”
他没说郁桉会是他唯一嫡子,也没说不会再娶的话,那些未来飘渺虚无的承诺,他说了唐家也不会信。
唐定对这回答很满意,轻点了下头,语气缓和下来:“桉儿还小,离不开她娘和她姐,你既也愿意送他们过来,想来也舍不得他与母亲分离,桉儿十二岁以前便留在云州,如何?”
“好。”郁清珣没迟疑。
唐定多看了他一眼,没想他会这么爽快。
停了会儿,唐定继续道:“棠棠往后随她娘,是我唐氏女,改姓唐,将来成婚得从我唐家出嫁……”
郁清珣更紧了紧缰绳,视线看向前方那两人。
余既成不知说了什么,唐窈展颜轻笑,眉梢眼角似都写满了轻松温柔。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同意这条,“还是姓郁吧。”
他怕往后跟女儿连这点牵绊都不存在,至少……至少郁棠姓郁,他还能清楚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关联。
唐定皱眉:“这是你先前答应过的,怎能出尔反尔?”
“她可以跟着阿窈,可以长在唐家,将来也可以从唐家出嫁,但她必须姓郁。”郁清珣没有退让,“她是我女儿。”
唐定不乐意,但也没驳回,“这点以后说。”
归家
两日后。
云州是大晋西北最大的州城, 它有着与晋都全然不同的风貌,不仅繁荣热闹,街上还随处可见穿着奇装异服, 高鼻绿眼的他国人。
车队驶入城中, 郁棠郁桉听到热闹声响, 早早趴在窗边往外探看,街上都是她没见过的人和物。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 时不时发出哇的声响。
小郁桉也跟着哇,虽然他人矮没看到多少热闹, 但不妨碍他学姐姐。
“夫人,到了。”
车队停稳,外头传来声响。
唐窈早在进城时就换乘了马车,此刻坐在车内, 心绪起伏, 竟是近乡情怯。
“阿娘, 外头好多人!”郁棠已先看到侯府门前等着的那一圈人, 很快缩回脑袋,目光灼灼望向她娘,“我好像看到外祖父了!”
“嗯。”唐窈稳住情绪,微笑颔首道:“你们外祖和表哥表妹们都等着呢,下车吧。”
“好!”小姑娘一马当先, 往车外钻去。
丫鬟掀开遮帘,将她和跟着的小人儿一前一后抱下车来。
唐窈紧随在后,果然一眼看到侯府门前站在的一众人。
那年近六旬的老将军健朗如旧, 外穿深褐色广袖衫衣, 内搭武将圆袍,腰杆笔直, 满是岁月风霜的脸上带着和蔼笑容,双鬓和留着的胡须已有些斑白。
唐窈望着那人,鼻端酸涩上涌,眼角瞬间湿润,脚下已迫不及待往前拜见,“爹……”她嗓音带了丝哭腔。
靖安侯往前两步,笑着扶了她双臂,“我的窈窈今天回家了。”
唐窈没能行拜礼,望着近在咫尺的父亲,眼泪忽涌而出,好似上一世到今生所受的所有委屈,在这一刻突然得到安抚。
她扑进他怀里,将脑袋轻搭在父亲肩膀上,紧紧抱着。
靖安侯温和慈爱地揽过女儿,轻拍着她后背无声安抚,又垂眸看向跟来的两个小人儿,柔声问道:“窈窈带了什么人回来?是我那小外孙女和小外孙对吧?”
“对~”郁棠年前见过外祖父,隐约还记得他,听到这话当即脆生生喊了声:“外祖!我就是棠棠!”
她学着母亲,毫不生疏地过去抱住靖安侯大腿,仰着脑袋亮晶晶道:“阿娘说外祖最好了,不会像祖母一样坏坏的!”
周围听到这话的人皆是露出笑容。
靖安侯一手揽着女儿,另一只手揉向小外孙女那小脑袋,慈爱笑着:“嗯,外祖最好,棠棠最乖。”
“你祖母以前欺负你了?”
“没有,她欺负阿娘,我不喜欢她了!”小姑娘语音清脆。
府门前的唐家人听到这话,神色不由沉了沉。
唐定不爽地刮向旁边站着的郁清珣。
郁清珣眼眸轻垂,默认了女儿的话。
小郁桉站在中间,懵懂茫然,他不认识靖安侯等人,没跟着姐姐过去抱大腿,懵呆着站了会儿,往后退到父亲身边,抱住了郁清珣大腿。
“那是外祖父,过去行礼问安,叫外祖父。”郁清珣摸了摸他脑袋。
小人儿还抱着父亲大腿,露出半边小脸,仰头看着靖安侯,小声又软糯糯地唤了声外祖父。
“桉儿胆子不及棠棠,前些日子坐上马背还吓哭了。”唐定在旁边笑着补充。
唐窈逐渐稳住情绪,擦掉眼泪,往后退了步,“爹……”
“嗯,到家了,以后没人能欺负你。”靖安侯温蔼安慰,一只手还摸着郁棠的小脑袋,眼睛又看向躲在对面的小外孙。
“桉儿,过来拜见外祖父。”唐窈回头朝郁桉招手。
小人儿看了看爹,松开抱着的大腿,乖巧过了来。
白白软软的小家伙软软喊人。
靖安侯嗳的应声,弯腰将两个小外孙都抱了起来,满脸慈爱笑容,目光掠过郁清珣,不待他见礼,又转回来对唐窈道:“走,先进府。”
一行人随着往侯府内走去。
郁清珣跟随在后,唐定有意阻拦,正要开口。
“让他进来。”靖安侯头也没回地道。
唐定只得冷瞥了眼前妹夫,抬步先跟上去。
靖安侯府颇大,内部游廊回折,景色宜人,近乎移步换景,众人浩荡荡穿过长廊,过到前院客堂正厅。
靖安侯放下抱着的两外孙,在主位坐下,其他人也各自落座。
“认识了你二舅舅,还没见过你二舅母和表哥表妹吧?来,这位是你二舅母……”靖安侯笑着亲自给两个小外孙介绍。
郁棠看了看,乖巧行礼喊人。
郁桉懵懂跟着。
唐定的妻子姓杨,体态丰腴微胖,看着富贵妍美,她见两个小外甥如此可爱,又得公爹宠爱,也是忙笑着夸赞,将早准备好的见面礼拿出来。
靖安侯又介绍跟着的几个孙辈。
唐家历来阳盛阴衰,上一辈只有唐窈一个女儿,这一辈兄弟三人里,兄长唐宁有四子而无女,二哥唐定有两子一女,剩下的唐子规还未有所出,侯府依旧只有一个女孩儿。
唐家表兄妹相互见礼认识,几个表兄围过来说话,郁棠亮着眼睛,只看比她还小一岁的小表妹,郁桉紧张跟着姐姐。
靖安侯微笑看着孙辈们融洽相处,又嘱咐二儿媳收拾院落,准备洗尘宴。
杨氏微笑应着,“早让人准备好了。”
“好,窈窈……”靖安侯笑着招手,将唐窈单独带去隔壁小厅。
小厅幽静,四周门窗洞开,阳光照耀进来。
仆从上了茶水,退至厅外候着。
“棠棠说王太夫人欺负你,可是她在国公府时暗中磋磨你?”靖安侯坐在榻上,拉着女儿的手轻声询问。
唐窈摇了摇头,顺势在他脚边坐下,侧脸轻枕在父亲大腿上,嘴里轻声答着:
“没有,王太夫人忌惮您和兄长不敢磋磨于我,只她病中会让我过去侍疾,稍有些难伺候,但郁清珣…国公会护着我,也没被她如何,就是偶尔她会抓着我的错误,罚我抄写书籍。”
“棠棠许是看到这点,才觉得王太夫人欺负我。”
“孩童的眼睛最是清澈,她说王太夫人欺负你,定是往常就有过分之举。”靖安侯轻抚着她后脑勺。
“是阿爹不好,当初看郁公为人仗义,性子仁和,又曾与我共事迎击西沙北容,明澈那孩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知根知底,便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未想王太夫人会这般不好相处。”
“这哪能怪您?当初是我自己先看上郁清珣的。”唐窈目光悠悠,想到过去。
她十二岁丧母,父亲未曾另娶,家里没有主母主事,自是不清楚王太夫人这等京中命妇的性子。
何况,当初她在城门口初遇郁清珣,便一眼看中他。
她原本还想着回去退亲,打听那少年将军的身份,却没想随着老郁国公前来议亲的人,正是她在城门口遇见的少年将军。
她当时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我一眼相中的人,竟就是与我自幼定亲的未婚夫。
她躲在屏风后羞红了脸,心中满是激动,觉得那即将来临的婚事,是上天赐予她的美好姻缘。
小厅内安静了片刻。
靖安侯轻抚着她发丝,“明澈可有对你不好?”
唐窈摇了摇头,“我跟他之间曾有误会,现在已经解清了。”
“是那养女以及他护着郁四的事?”
“嗯。”
“那你现在可是厌烦他了?”靖安侯语音温慈。
唐窈头枕着他大腿,目光看向厅内摆放着的夏花,轻摇了摇脑袋。
“那是还喜欢?”靖安侯问。
唐窈收回视线,余光落在红木坐榻上,并没言语。
“是不厌烦也没那么喜欢?”靖安侯琢磨着,心里大致有了方向,伸手帮她将额间落下来的碎发,重新别回耳后。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嗓音慈和宽纵,“要将棠棠和桉儿都留下来吗?”
“嗯,郁清珣已经答应让棠棠和桉儿都跟着我,我……”唐窈停了片刻,轻轻道:“我不想再嫁人了,我想留在云州,以后就这样过。”
“好。”靖安侯依旧纵容,“不想嫁就不嫁,阿爹养你一辈子。”
“但我还答应既成会试着跟他相处……”唐窈将额头抵在他腿上,声音有些闷,“我怕待他不好。”
靖安侯听着到笑了下,“既成那孩子一直喜欢你,他固执了这么多年很难劝下,你也不用忧心,多跟他相处些日子,要是还不喜欢那就不喜欢,他会明白有些事情勉强不来。”
“嗯。”唐窈耳根灼热,好似自己正再玩弄他人的一颗真心。
有些卑鄙无耻。
“你也不要委屈勉强自己,我跟既成他父的交情,与你无关,你不喜欢就直言,在阿爹心里,你的欢喜胜过其他。”靖安侯轻抚着她发丝,上了年纪的面容温蔼和煦。
“嗯。”唐窈轻应着。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安享了两刻钟。
没过多久,有随从过来,在小厅外轻声道:“侯爷,将军着人来问,快到午时了,是否要在前院传膳?”
“传。”靖安侯回着,轻拍了拍唐窈肩膀,笑道:“饿了没?你二哥怕是等得着急了。”
“那不能让他太急。”唐窈莞尔,起身搀扶父亲。
父女二人转回隔壁客堂偏厅。
厅内已经摆好桌椅碗筷,杨氏跟管事娘子说着什么,郁清珣余既成和唐定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皆冷脸站在客堂庭下没说话,郁棠等小孩则正围成一堆嬉笑玩闹。
靖安侯一过来,众人立即向前见礼。
他扫了眼郁清珣,没多说什么,落座让人摆膳。
席上没有外人,众人相处轻松,欢笑着很快过去。
膳罢,郁桉困觉,杨氏已经让人收拾好院落,笑着邀送唐窈过去。
唐窈多年未曾归来,再见府内或熟悉或陌生的景致,颇有感慨。
她随着二嫂过到她未出嫁时的院落。
院内景物不变,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非但没动这院子,反而让人细心维护着。
唐窈心绪浮动,欢喜盛满。
杨氏细看过她脸色,笑着道:“父亲说侯府地大,这院是妹妹闺阁,除非侯府真缺地缺房,否则不许乱动分毫,可我们侯府这么多院落,又哪会缺房啊?父亲这是特意留给妹妹,就想着妹妹哪一日能回来住住呢。”
“多谢二嫂,二嫂费心了。”唐窈温柔敛礼。
杨氏忙扶着,“快别,这本就是你的闺阁,哪用谢我啊?先前随妹妹同来的行李细软,我都让人搬了来……”
这边姑嫂二人客套着,另一边靖安侯将儿子打发走,带郁清珣去了书房。
靖安侯没往书案后去,而是在旁边会客椅上坐下,目光看向郁清珣,轻唤他的字,“明澈……”
“岳父。”郁清珣往前见礼,掀起衣摆跪了下来。
靖安侯沉默看着,受了他的大礼,也没要他起来。
“明澈啊……”他叹息着,招了招手。
郁清珣跪地靠近,低垂着头。
靖安侯静了静,他这般伏低到是让人不好苛责。
“你跟窈窈的事我并不清楚,但你们既然已经和离,那过往仇怨就让它过去吧,我也不计较……”
“是我错了,您该计较,该责罚我。”郁清珣低头轻道。
靖安侯沉默片刻,“你错在哪儿?”
“我不该收养那叛逆之女,更不该让她入府,我不该对郁清珏毫无防备,更不该太信任太夫人,是我刚愎自用,过于自负,才让一切无法挽回。”郁清珣愧忏着,眼眶已有些红了。
靖安侯再默了好一会儿。
“那现在呢?”他问。
“现在……”郁清珣嘴唇翕动。
靖安侯看着他,“据我所知,你那养女以及郁四都已毙命,王太夫人也已病殁,他们都死了,仇怨已消,我信你往后也不会在如此……自负。”
他并未觉得郁清珣有多自负。
郁清珣十一岁起便跟在老郁国公身边,他去北疆总能见到他,甚至他还在自己手底下待过两年,属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十三岁上战场,二十二岁灭一国,二十九岁为托孤辅政大臣,成就如此辉煌,有些少年意气也正常。
“这事已了,就这么让它过去吧。”靖安侯道。
郁清珣抑制着涌上心间的苦痛,缓缓磕拜下去,额头紧贴地面,哽咽着道了声:“是。”
他想起上一世里,靖安侯抚着墓碑看向他的眼神。
泰山未曾出言责备,但双眸已写满痛苦与失望。
此后的十二年里,郁清珣时常想起那一眼。
想着他定是后悔将女儿嫁给他。
靖安侯由他磕头行礼,看出他情绪有些不太对。
他好像压抑着克制着,又隐忍着什么。
靖安侯轻叹了声,弯腰将他扶起。
郁清珣早已红了双眼,似随时会落下眼泪。
靖安侯看着,再是叹了声,问道:“你是不是不想和离,还心悦着我儿?”
“……是。”郁清珣哽咽着,双唇微颤,想要陈情表白,所有情绪又凝滞在心间,好似要炸裂般疼痛。
“既然如此,那便再试着去挽回……”
“可……可我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阿窈她不会再回头了。”郁清珣喉间像堵着什么,哽得生疼。
“你没试过怎知她不会回头?”靖安侯垂眸看着。
“我……”郁清珣嘴唇动了动。
他没办法解说前世的事。
靖安侯误以为他胆怯,轻叹着问:“你心里有过别人?”
“从未,我心里从始至终只有阿窈一人!”郁清珣迅速道。
“那是你身体有过别人?”
“我只有过阿窈。”
“你纳妾了?养外室了?”
“也未曾!”
“那你为何退缩不敢挽回?”靖安侯问。
郁清珣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只是以前未曾败过,才觉得无法挽回,为将者,当战至最后一刻,岂能轻易认输就擒?”
靖安侯再叹了声,手搭在女婿肩膀上,轻拍了拍,鼓励道:“何况,你不去试着挽回,是想我那两外孙以后唤别人爹爹?”
“不,我……”郁清珣呼吸紧促,胸膛起伏稍剧,忽的撇开头克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靖安侯静等他平复。
郁清珣压制住咳嗽,“您不怪我?”
靖安侯宽容地笑了下,“窈窈都未曾怪你,我又有什么好怪你的?”
他女儿并不厌烦他,只是不在如曾经那么喜欢。
这表示并非不可挽回。
“是。”郁清珣压制着情绪,再郑重行礼拜下,“多谢岳父。”
“嗯,起来吧。”靖安侯拍了拍他肩膀。
郁清珣站起身来。
靖安侯这才仔细打量着女婿,见他脸色苍白,关切道:“你身上有不好?可是伤着了?”
“无碍,是之前受了点小伤。”郁清珣答着。
靖安侯皱眉忧心,“我看你清减了不少,脸上也没什么气血,要好好保重身体,我女儿可不能嫁给一个体弱多病之人。”
“……是。”郁清珣低低答着,内心是无法抑制的欣喜。
翁婿俩再说了别的,又谈论起当前局势与端王等人。
直到傍晚时分,唐定冷着脸过来喊人,两人才结束谈话,转到客堂偏厅用膳。
萤火虫
晚膳过后, 夜色还未彻底降临,月华却已经高挂天空。
唐窈牵着儿女,踩着清辉一路往窈窕院去, 穿过月洞门, 迎面就见原本还在席间的郁清珣, 不知怎地跑到了她们前头,正等在路边。
“阿爹!”郁棠郁桉惊喜, 撇开奶娘和亲娘,欢快朝郁清珣奔去。
郁棠围着他满眼好奇, “你怎么到我们前面来了?刚刚不是还在后面陪外祖喝酒吗?”
“嗯。”郁清珣蹲下来揽过儿子,另一只手揉了揉女儿小脑袋,眉目温煦柔和,“我抄近路过来的, 侯府夜景很美, 路上还有萤火虫飞舞, 你们想不想逛一逛?”
“萤火虫!”郁棠眼睛一亮, 灼灼回望过来,“阿娘,可以逛吗?”
郁清珣揽着儿子,也抬眸望来,那双桃花眼里潋滟着水光, 温柔深情地独独映着她的身影。
“侯府景色甚美,月下风景更是一绝,以前来时未曾赏过, 今日初来乍到, 不知…能否有幸邀你同赏?”他嗓音轻轻,像怕惊扰到什么。
唐窈没想他会抄近道过来相邀, 抿唇静了静。
她已经习惯这双多情眸看来时的深情,可挨不住父女俩同时望来,那神情还相近,一大一小皆含着期盼,连怀中小人儿都懵懂看来。
唐窈没能拒绝。
“可以。”
“好!”郁棠顿时兴奋,围着郁清珣更来劲,“萤火虫在哪儿?快走,我们现在就去看!”
“好。”郁清珣抱着儿子起身,目光还望着唐窈,想伸手邀牵,又不敢孟浪。
唐窈往前走来,牵住郁棠。
“萤火虫喜草木,往东园应能看到不少。”她比郁清珣更熟悉靖安侯府,牵着女儿走在前头。
郁清珣抱着郁桉跟她并肩而行,余光凝注着她昳丽侧颜,脚下悄悄往她身边移近了几分。
夜色逐浓,月光明朗。
四人走在如水的园林小路上,周围静谧少声,天上月华普照,两边草木间偶有流萤飞起,后头跟随的丫鬟仆从不觉放慢了脚步,只远远缒在末尾。
“哇,我看到了!”郁棠惊呼一声,撒腿就往草丛中奔去。
萤火虫蹁跹飞舞于草木之上,尾巴亮着微光。
小姑娘飞扑过去,没能抓住。
郁桉见姐姐过去,也挣扎着从父亲身上下来,叫嚷着一同扑去。
郁清珣松了手,趁着儿女跑开的闲隙里,目光转向唐窈,桃花眼里含着紧张与情怯,几度想开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岳父允许我再来挽回?
还是祈求她再给一次机会?
唐窈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抬眸看来。
两人目光相对,郁清珣越发紧张,还没来得及出言,那头奔出去的郁棠又欢快奔回来,“阿娘阿娘我抓到了,我抓到萤火虫了!”
“抓到了!”郁桉如尾巴跟在后头。
两小人儿奔回来,郁棠献宝似地合捂着双手伸向唐窈,双眸水亮清澈,像落着星星。
唐窈撇开郁清珣,微笑蹲下身来,“阿娘看看。”
“看!”小姑娘松开手,萤火虫被她手指夹住,尾巴亮着,但已经不会动了。
郁桉小脑袋凑过来,“是虫虫,还会亮!”
“它不飞了!”小姑娘失望。
旋即,她又来了斗志,“阿爹,手伸过来!”
郁清珣顺从的伸来手。
郁棠小心地把萤火虫放他手上,叮嘱道:“你让它再飞起来!桉弟,走,我们再去抓会飞的萤火虫!”
“抓虫虫……”小郁桉跟着再跑去草丛间。
郁清珣看了看跑开的两个小身影,再看了眼手里一动不动的虫子。
他迟疑了会儿,扭头跟唐窈道:“你看着点,我帮他们另抓一只来?”
唐窈自然看出他手里的萤火虫已死。
死去的虫子可飞不起来。
她点了点头。
郁清珣扫过一圈,趁着郁棠郁桉没注意这边,悄悄掠去旁边草丛,手疾眼快抓了只会飞的萤火虫返回来。
唐窈往他手里看了眼。
郁清珣察觉到她的目光,合捂着的双手递到她面前,眉宇神情与郁棠献宝时相似,还多了紧张与忐忑。
他缓缓松开手。
萤火虫飘曳摇晃着从他手心往上飞去,尾部亮着的微弱光芒映照向两人。
萤火无法与皓月相争,这一刻却也美丽。
唐窈目光不由随着那萤火虫移动,待它飞高想要逃跑,郁清珣大手遮来,将它往下压抓在手心里。
“现在萤火虫不多,待夏末秋初时分,草地林间会有大片流萤飞舞,到时抓来放进灯笼里照明,会别有一番景象。”郁清珣柔声开口。
“嗯。”唐窈轻轻点头,视线转向儿女。
郁清珣还想说:等到时候抓给她看。但见她移开目光,又将话语咽了回去。
郁棠郁桉在草丛里扑到萤火虫,再欢笑着奔来。
“我抓到了!”小姑娘兴奋得小脸微红。
郁桉跟在后头奶声软绵:“我也抓到了~”
两小人儿奔到近前,一前一后紧挨着伸出手,展示他们各自抓捕的成果。
郁棠一松开手,那萤火虫就往上飞去;郁桉控制不准力道,他的萤火虫已经被拍烂在手里。
小家伙呆了呆,看清手里的萤火虫后,嘴巴瘪了瘪,两眼汪汪看向爹娘,颇为委屈的样子。
郁清珣赶忙将自己手里的萤火虫递过来,“这里有会飞的。”
他松开手,那萤火虫便飞了起来。
郁清珣抬手往下轻压了压,让那萤火虫只飞在儿子面前,郁桉立即伸手去抓。
郁棠提醒道:“要轻轻的,重了萤火虫就不会动了!”
郁桉听话的抓捕,第一次没能抓住,第二次抓了个空,第三次终于抓稳。
唐窈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空荷包,适时打开递过来,“把萤火虫装这里面,不要拿在手里。”
“好!”郁棠立马响应,将手里的萤火虫往荷包里塞去。
郁桉也学着要放,唐窈让人另拿了个空荷包给他。
姐弟俩装好萤火虫,拿着荷包袋子,又开心奔去草丛里抓捕虫子,陪玩的丫鬟小童紧随跟去,一群人在草地里翻找嬉闹。
郁清珣与唐窈站在路边看着。
月光轻洒下来,庭院像水面映着银光。
郁清珣稍微侧首,目光落在唐窈身上,心间是澎湃压抑着的欢喜,几次想开口,又都没敢。
他怕她拒绝,怕她笑他痴心妄想。
他知道他们之间隔着什么,靖安侯会同意,不过是因为对方并不清楚前世之事。
郁清珣最终没敢开口,就这般静静站在她身边,怀着卑微欢喜,深深凝注着她侧颜。
片刻后,郁棠带着弟弟折返回来,两人抓完萤火虫,有些累了。
唐窈蹲下身,拿出手帕给他们擦汗,扭头朝郁清珣道:“天色已晚,是时候回去休息了,国公……”
“初来乍到,怕他们不习惯,今晚我带桉儿睡?”郁清珣接口道。
唐窈想了想,垂头问儿子:“桉儿晚上想跟谁睡?”
小郁桉看了看爹,又看看姐姐,奶声软糯:“跟姐姐。”
郁棠马上道:“我跟阿娘睡,你跟阿爹吧。”小姑娘看了眼站着的亲爹,提醒弟弟道:“阿爹一个人没人陪,很可怜的!”
“哦。”郁桉很听话,“那跟爹爹……”
郁清珣:“……”
他吃味地捏了捏儿子的小肉脸,“爹爹就这么不受你待见吗?”
“没…有。”郁桉不承认。
郁清珣捏着,将人抱进怀里。
“我送你们回院……”他转向唐窈。
唐窈摇头拒绝,“窈窕院与客院不顺路,你抱他先回去沐浴更衣,晚了他会困睡过去,易着凉。”
“棠棠,我们回吧。”她牵过女儿,要往另一头去。
郁棠应声,还朝父亲和弟弟挥手。
郁清珣抱着儿子目送她们走远,心中黯然失落,又觉这样已经很好。
翌日,郁清珣抱着儿子,趁机去窈窕院蹭早膳,才落座就听丫鬟来报,余既成来了。
青年一进院落,就见坐着的郁清珣。
两人目光相对,皆有不爽。
余既成转开视线,当他不存在,微笑道:“胡马院那边新来了一批好马,还有两座新建的马球场,阿姐数年未去,想是已有些生疏,今日我做东,我们一同过去看看,再熟悉熟悉如何?”
“胡马院?”唐窈听着,眼里浮出怀念。
云州地处西北,离边关较近,此地民风尚武,尤喜骑射,各世家显贵为了玩乐,在城外建有不少跑马院,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这胡马院。
胡马院本是私家园林,后来主家家道中落,为还债开放园林,不仅外售好马,还外租场地,却没想因此大红,前往马院玩乐者不计其数,一举成为众显贵最喜欢去的场地。
唐窈年少时,是这座马院的常客。
“确实许久未去了……”
“昨日刚回来,今日便外出跑马,怕是有些疲惫,不若今日先带棠棠和桉儿熟悉熟悉侯府,等休息好了,明日再出街赏玩?”郁清珣插话提醒。
不待唐窈回答,他话锋又是一转。
“听说云州城内有不少西北众国的胡人奇物,不知到时能否一同去看看?”他望向唐窈,内含期待。
唐窈还没回话,余既成瞥眼过来,针锋相对:“我到忘了,郁国公身体还未完全康复,确实有些不支,得好好养养,等过些日子也好全须全尾的回京去。不知国公打算何时归京?”
“不劳挂念。”郁清珣神情平静,淡然反问,“余校尉身为安北都护府校尉,探亲休假总有定数,不知何时复职归位?可需要我修书一封,问问兵部?”
余既成心头冷凝,目光有些凉。
郁清珣浅淡平静,还拿起公筷,给凑在一起的儿女各夹了早点,话语温煦:“棠棠今日想外出跑马,还是熟悉熟悉侯府,跟表哥表妹们玩耍?”
“我……”郁棠眼珠子转了圈。
她是想去跑马的,但考虑到爹爹,还是道:“我今天不想出去,阿娘,可以明天再出去玩吗?”
余既成冷眼觑过郁清珣,微笑转向郁棠道:“小马驹你也不想骑了吗?胡马院不仅有很多好玩的,还有小马驹可以骑。”
“小马驹!”小姑娘眼睛一亮,就想背叛。
可看了眼亲爹,又将这喜欢狠狠甩开,口是心非道:“二舅舅答应过会给我小马驹的,我、我可以等二舅舅……”
“你二舅舅买小马驹和做马鞍等物,还需要好几日,去胡马院马上就能骑……”余既成引诱着。
小姑娘很挣扎,“可……”
郁清珣哪舍得这般让女儿为难,揉了揉她小脑袋,退步道:“可以上午逛侯府熟悉花园院落,下午邀请表哥表妹们一同去胡马院骑马。”
“是哦!”小姑娘一喜,马上看向她娘,“阿娘,可以吗?”
“可以。”唐窈自是不会拒绝。
她初回云州,本就需要去信旧友告知她回来的事,先去胡马院,其他人不用去信,也能知道她从晋都回来了。
“好!”小姑娘迅速捧起小粥碗,几口喝光,扭头催促弟弟,“快吃,吃完了找表妹玩,下午就可以去骑马了……”
早膳过后,郁棠郁桉很开心地牵着母亲往外去,郁清珣起身跟着。
余既成瞥了他一眼,凉声讽刺:“国公身体未康复,不好好躺着休息,到处乱跑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担当不起。”
郁清珣宛若未闻。
一群人先去向靖安侯请了安,再汇合府里其他小郎君小姑娘,嬉笑玩闹着满园闲逛,待熟悉了侯府各处,郁棠已经跟两位表兄彻底混熟,领着弟弟表示下午要去学骑马,成功邀请到表兄表妹以及二舅母同去。
午后睡醒,不等烈阳转西,郁棠便激动催促。
众人骑了马,往城郊胡马院赶去。
午后炎热,路上行人稀少,唐窈等人也没碰到熟人,直到进了胡马院,摘下遮阳的帷帽闲谈时,身侧不远传来疑惑轻呼。
“唐窈?”
众人扭头看去。
唐窈怔愣了瞬,她都忘了有多久,再没听到他人这般唤她闺名了。
在京时,她是郁国公夫人,是郁氏主母,是王太夫人的儿媳,是郁国公府几位太太的妯娌,她们称她某夫人,唤她嫂嫂喊她小名,少有人这般呼喊她姓名。
唐窈心里隐隐有异样感触,循声侧首。
但见一穿着石榴褶裙,披着同色大袖纱罗衫,年约二十五六的美貌夫人迎面走来,身后还紧跟着一群丫鬟仆从。
“唐窈,真是你!”那夫人惊讶看着她。
唐窈细看她面容,认出来人。
“梁夫人。”杨氏微笑过来,先挡了那贵夫人,扭头介绍道:“这位是云州备守的夫人。”
唐窈点头,“我认得,是长定伯次女梁雪映。”
唐窈的父亲是靖安侯,对方父亲是长定伯,两人同属云州勋贵,自幼相识。
“杨夫人,我与唐窈自幼相识,算得上是闺中密友,无需介绍。”梁雪映欢笑着,眸光转到唐窈身上,眼里写满了探究,“我听说你和……咳,我以为你还在京城,没想回了云州,你回来也不给我送信知会一声,还拿不拿我当朋友了?”
虽然唐窈跟她关系不算亲密,但这么多年过去得见旧友,也是欢喜。
“才回来,还没来得及送帖,回头给你补上。”她微笑道。
“什么叫补上?你给其他人送了信笺,独独没有我?”梁雪映不满,但也没多计较,眸光转了圈,落到旁边好奇看着她们的郁棠身上。
“咦,这是你家女郎?眼熟得很啊!”
郁棠除了眉毛,其他极像了唐窈,可不就眼熟嘛。
“几岁了?”梁雪映伸手先去逗趣郁棠。
郁棠还没回话,另有少女嗓音传来。
“小婶……”梁雪映身后的少女拉了拉她衣袖,脸上尴尬又着急。
梁雪映回头看了眼,想起自己来胡马院的目的。
“呀,忘了我还有事!”
她顾不得逗郁棠,介绍道:“这是我家大侄女,今日还另有要事,就不多聊了。”
那少女向杨氏及唐窈敛衽见礼。
两人颔首回了礼。
梁雪映看着唐窈快速道:“过两日邀你过府赏玩,信笺可别忘了补,我可记着呢!先走了!”
她叉手告辞,带上大侄女。
少女娇柔腼腆地再福了礼,才跟着梁雪映离去。
唐窈目送她们离开,旁边杨氏皱了皱眉,“这位梁夫人骄纵无拘,今日碰见她,怕过不了两日,整个云州城都能知道你回来了。”
“无妨,二嫂不必忧心,我回头也得去信会友,其他人早晚会知道我回来的事。”唐窈柔声宽解。
杨氏皱着眉,还有忧虑。
唐窈跟郁清珣和离之事,虽然靖安侯府不在意,但控制不了他人心思,管不了别人的嘴。
“阿娘,刚刚那人是谁?”郁棠好奇问。
“阿娘的旧友,以后会认识。”唐窈牵过她手,“不是要去学骑马吗?走,我们进去吧。”
“好~”郁棠顿时丢开其他,欢喜朝里去。
胡马院的管事笑着往前领路。
胡马园林占地颇广,前头是宽敞平坦的马球场,四周围着可供游人观赏的长廊凉亭,马球场过去有假山园林,园林后是跑马场和草靶,可供客人骑射比试,跑马竞赛,跑马场再过去,则另有不少独立院落。
这时阳光还烈,马球场和跑马场都没什么人。
胡马院的管事将唐窈等人,领到一栋可跑马的大院里,俸上瓜果茶引,又牵来骏马供挑选。
郁棠看到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小马驹,当即雀跃兴奋,就想要爬上马背。
唐家两位郎君忙拉哄着她,先细致地教她怎么上马,又教她怎么控马。
唐窈和杨氏各自抱着小儿女,坐在檐下闲聊,同来的郁清珣和余既成没占到任何独处的机会,站在庭院下当护卫。
余既成瞥过郁清珣,“听闻国公骑射高绝,今日恰好跑马场内无人,不知国公可敢一比?”
“身体未愈,不比。”郁清珣看着院里学骑马的小姑娘,做好随时救助的准备。
余既成冷声讥讽:“你是怕输给我?”
郁清珣没理。
余既成眸光转冷,提醒道:“阿姐在云州长大,亲戚故友皆在此,她现在既然回来了,就断不会再想回京,你最好趁早放弃。”
郁清珣仍然如同没听见,眼睛看着院中学骑马的小姑娘,脑子却想着进胡马院时的场景。
这里是唐窈故乡,有着她熟悉的人物风景,哪怕出门跑个马,也能遇见自幼相熟的友人,而京城……京城是她全然陌生的地方。
郁清珣蓦地想起多年以前。
她曾怀着美好期盼,离开自幼生活的故土,嫁到两千里外的陌生之地,原以为会是锦瑟和鸣的幸福生活,却没想得到三年冷待。
他无法想象她当时的失落与惊怕。
她说不在意那三年,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但其实造成的伤害与痛苦一直在,否则她之前不会误以为白雪溶是他心上人。
是他让她不够相信,让她曾那么伤心害怕。
郁清珣心口骤痛。
他没资格寻求原谅的。
更别说挽回了。
花宴
日暮西沉, 众人自胡马院归家。
唐窈才进侯府,就有管事拿着请柬过来,说云州知州夫人邀她两日后过府赏花。
“知州夫人?”唐窈眉头轻蹙。
大晋各州知州每五到八年一换, 现任云州知州夫人她应当没见过。
杨氏看了眼请柬, 提醒道:“云州现任知州夫人姓苏, 是中书令范公的外甥女,在京呆过数年, 说不定以往你们曾见过。”
“范公?苏夫人?”唐窈隐隐有点印象,好像是曾见过。
“既是故人相邀, 那便过去看看吧。”她同意了邀请,让管事娘子写了回帖,表示会准时登门。
她留在云州,迟早要跟云州的众命妇打交道。
这位知州夫人的邀请, 来得正是时候。
第二天, 郁棠兴致勃勃还想学骑马, 唐窈要整理带来的行礼没陪着出门, 便由郁清珣带着他们去了胡马院。
第三天如是。
到了第四天,唐窈跟二嫂杨氏前往知州府赴宴。
知州夫人听到下人通禀,笑着亲自出来迎接:“一朝睽违多年,再见夫人仍是仙姿玉貌,容颜姣姣, 可真是羞煞我等俗人也。”
“数年不见,夫人丰姿淑美,光彩照人, 才真是令人见之忘俗。”唐窈顺着寒暄。
两人明明没见过几面, 却好似相识已久,欢欢喜喜地一个道哪里一个回谬赞, 便相邀着要往府内去。
众人还没跨进府门,后方又陡然传来声音。
“唐窈?”
要进府的众人停住步子,诧异回首。
就见一身穿深绿华服的贵夫人,被丫鬟婆子簇拥着迎面走来,眼睛看着唐窈,内里有着骄矜好奇:“昨日听雪映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没想到今天还真就碰到了你。”
那贵夫人柳眉纤细,说话间已经走到近前。
“林夫人。”知州夫人笑着颔首招呼,悄然挡了过来。
杨氏在旁提醒:“这是梁雪映的长嫂,长定伯世子夫人,林半秋。”
唐窈点头,她也认出来人。
云州城就这么大,显贵世家就这么些人,想不认识都难。
何况,这位跟她自幼关系就不好。
“我听雪映说,你将你家那姑娘也从京城带了回来,怎么没见她跟你过来赴宴?”林半秋笑着,眼睛往唐窈身后扫了圈,又故作好奇道:“我听说你有一双儿女,你将小姑娘带了来,不知那小郎君是否也跟来了云州?”
“不劳挂念。”唐窈平静回复,“我的儿女自是都跟我。”
“呀,都跟着你?你这是和离还是被……哈,我听闻郁国公仅有一子,他若跟着你,那往后岂不是还得另娶另生?”林半秋仿似诧异,眼里浮出笑意,“这可不大妙啊~”
“哈,这天气炎热,其他人已经先在园里赏荷了,我们也快些进去。”知州夫人眼见气氛不对,忙笑着插话进来,隔在两人中间,先邀唐窈入府。
唐窈扫了眼林半秋,没理她地先跟知州夫人进了府。
杨氏默契转过来,挡了想跟上的林半秋,面上带笑寒暄着:“林夫人今日来得早啊,伺候的人还真多。”
林半秋嘴角笑意淡了淡。
众人闲聊着,一路朝花园去。
知州府的花园里种了一池子莲花,池子中心还有一凉亭,凉亭两侧有曲廊可供来回赏花。
唐窈等人过来时,廊上已有其他贵夫人说笑着赏荷。
池中粉莲绽放,绿荷摇曳,正是夏日好时光。
知州夫人笑着将其他夫人太太,一一引见给唐窈,这里有跟唐窈自幼相识的旧友,也有未曾见过的其他官宦夫人。
众人寒暄落座,聊起近期种种。
宴上茶酒过三巡,气氛轻松起来,跟唐窈相熟的旧友聚在一起聊起旧时。
林半秋坐在对面,单手端着青梅酒杯,柳叶细眉矜骄稍抬,忽地插话道:“说起来啊,唐窈你带着一双儿女,将来要是改嫁的话,要将儿女也带过去吗?这郁国公能允许?”
席上众人一静,不禁有些面面相觑。
这等私密话题,哪能在大庭广众下询问?这不诚心给人增加笑谈吗?
何况,唐窈跟林半秋并非密友,问这话不是关心,更像暗讽。
唐窈抬眸轻轻扫过,不徐不疾地浅淡开口:“嫁过这世上最出色的儿郎,再看其他人便都如鱼目,改嫁给鱼目的蠢事我做不来,若是有人能自比珍珠,我到也不是不能娶了。”
“怎么?你林家有自比珍珠的好男儿,想要我纳了?”唐窈回问。
众人再是一静,旋即都笑了起来。
郁国公龙章凤姿,俊逸非凡,这世上比他颜色好的男儿没他有权势,比他有权势的……目前还是个九岁稚童。
其他男儿跟他一比,可不就像是鱼目吗?
林半秋一口气堵在胸膛,端着夏日清酒的手的手背青筋明显,脸上矜傲再也维持不住地转冷。
什么娶了,什么纳了,这是说她林家男儿哪怕入赘,她唐窈都不要,只能当男妾做面首?
“唐窈,你不要太过分!”林半秋冷声轻叱,差点没忍住将手里酒杯砸烂。
对面主客位坐着的唐窈语气平淡,“我哪里过分,更多滋源在七饿群一屋贰耳七五贰叭一不是你先疑问的吗?莫非你疑问,不是要给我送男妾,而你林氏真有适龄男儿可入赘我家?”
“唐窈!”林半秋气得倏然起身。
旁边两位贵夫人想劝,又不好贸然牵扯进来。
林半秋昏了头非要惹唐窈,她们可没有。
唐窈是谁?那是靖安侯掌上明珠,长宁侯唯一亲妹,还是郁国公未来世子的亲娘,整个云州城就没有比她地位更高的女人。
何况,她看着温婉柔顺,好比江南女子,实则出身将门,自幼受宠,要比娇纵,整个云州城怕是没人能比她更娇更纵,更恣意。
“需要我提醒一声,我乃太皇太后亲封的一品淑国夫人,而你不过伯府世子夫人,没有品阶诰命,直呼吾名,乃以下犯上,你想要受罚吗?”唐窈抬眼看去,眸色平冷。
林半秋话语梗在心头,胸膛起伏得更明显。
知州夫人忙笑着插话,“淑国夫人莫气,这赏花宴主在赏花闲谈,林氏许是喝多了青梅酒,已然醉了,让伯府娘子搀回去便是。”
说话间,给林半秋身后站着伺候的仆妇使了个眼色。
那仆妇强笑着忙搀上去,“夫人可是醉了?我扶夫人下去醒醒酒。”
林半秋气不过,又不敢继续相对,便半推半就地随着那仆妇退开去,等出了宴,声音不高不低地传过来:“神气什么,不过是被郁国公休了的弃妇!连孩子都被打包送了回来!”
宴上听到的众人动作一致地低头品茗。
唐窈敛眸静气,看不出喜怒。
在其他人看来,夫永远凌驾于妻之上,就算她说是自己不要郁清珣,别人也只会当她嘴硬强辩。
唐窈不禁有些走神。
她跟郁清珣之间差在哪儿?差在对方权势比她更甚,地位比她更高?
不止,若是没有父兄依靠,她根本就没有权势地位可言。
她并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权势。
唐窈垂眸看着茶杯,如凝脂白玉般的精致容颜显出几分淡漠清冷。
旁边坐着的杨氏冷哼了声,扬声不屑道:“能当明珠的某国公还想着入赘呢,她林氏连进我侯府当面首的资格都没,也配在这儿吠!”
嗯?
这话让周围夫人支起来耳朵。
入赘?某国公?真的假的?
“咳,来人,将新制的荷叶茶端上来给诸位夫人品茗!”知州夫人轻咳着岔开话题,将那尴尬气氛撇开,微笑向唐窈道:“先尝尝我这新制的荷叶茶,赏荷品茶,才是人间趣事,其他鸡犬之声不过庶人尔。”
“是也,今年夏日比往年热,连荷花都开得比往年早……”其他夫人也笑着搭话。
宴上气氛恢复,众人继续赏荷闲聊。
唐窈心不在焉地坐着,待宴会接近尾声,便起身告辞,知州夫人亲自送唐窈与杨氏出府。
众人穿过花园,还没走到正门,就见一群穿着紫袍或红袍的高官臣公,簇拥着一人相向而来。
那人穿着深色圆领袍,一手抱着一粉雕玉琢的小郎君,另一手牵着一精致灵动的小姑娘,金冠束发,身姿挺拔,一眼望去丰神如玉,俊逸天成,真真是好一俊雅美郎君。
众夫人停住步子,还惊讶想着这人身份。
“阿娘!”对面那小姑娘已经挣开手,欢笑着朝唐窈扑来。
那小郎君也挣扎下地,软糯糯地跟着扑来。
唐窈没想郁清珣会带着儿女过来,愣怔着接住扑来的两小人,郁棠已先叽喳开口,“阿爹说您来这里赏荷了,我也想要摘荷叶看莲花!”
“我也想~”郁桉跟着重复。
郁清珣加快脚步走到近前,细声解释道:“棠棠和桉儿闹着要来寻你,我拗不过只能将他们带来,可有打扰?”
“未有。”唐窈摇了摇头。
“国公爷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正要回去呢,没想国公爷竟亲自来接了。”杨氏笑着接话,平白有些扬眉吐气。
先前林半秋那话就像卡在喉间的痰,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尽恶心人。
偏生她们还没法辩驳争论。
“没打扰到就好。”郁清珣回着。
唐窈还没开口,又见郁清珣忽地低头看来。
“你鞋上落了灰。”他说着,不待唐窈反应,已先蹲下身去。
周围众人愣怔住。
郁清珣蹲下身,单膝点地半跪在唐窈面前,轻柔又克制守礼地为她拂去鞋上尘埃。
唐窈没想他会这般。
她鞋面自是不脏的,对方不过是找这借口有意捧她。
连堂堂郁国公都愿意蹲下身为她擦拭鞋面,其他人又安敢轻视小瞧?
“你……”唐窈想要开口。
“好了。”那蹲下为她轻拂鞋面的人站起身,眸光望过来,其内潋滟水光,一如旧日深情,“我听说若自比珍珠,可入赘嫁你,不知我可否为珍珠?”
他声音不高不低,透着温柔眷念,十分真诚。
周围哗然。
唐窈也是怔了怔,目光看着他。
那双熟悉的桃花眼里有着她熟悉的情愫,比以往更为真切。
她愣怔了会儿,骤然回神。
“国公说笑。”唐窈往后退了步,秋水眸看着他,话语轻而柔:“国公爷这般可让我惶恐,是嫁过您后,其他儿郎于我才如鱼目,将来哪怕遇到自比珍珠的人,也远在您下,只配招纳入赘,唯您…曾得我真心嫁予。”
郁清珣心口像被什么刺了下,酸涩与难受骤然涌上来。
——唯您曾得我真心嫁予。
他曾完完整整的得到过她最炽热真诚的心。
唐窈眼里似有水雾,眸光还看着他,“我知您是爱我重我,才有此言为我增势,让他们不要轻视于我,想来其他列如林氏者已经知道,不会再犯,国公不必当真。”
“唐窈先谢过国公。”她敛衽行了礼。
是我不好,才把你弄丢。
郁清珣想再开口,但知过犹不及,表现太过不好收场,彼此会更为尴尬,再无退路。
“我确是想自比珍珠,奈何夫人不要。”他笑着,眉眼轻柔舒展,好似说这话真是一时玩趣。
唐窈接过话语:“国公尊贵,于我而言是明珠宝石,岂是寻常珍珠能比?我是气不过那林氏,随口玩笑罢了,当不得真。”
郁清珣心底欢喜,连眸光都亮了亮,面上笑容更甚,哪怕明知她只是随口说说,甚至是暗回拒绝,可听到这话还是喜欢。
她说我是明珠宝石,别人都比不过。
两人谈笑自如,仿佛刚刚真的只是一个玩笑,随意便掠了过去。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连忙笑着搭话,“确是那林氏不懂规矩。”
“是林氏乱吠在先……”
众人七嘴八舌掠过先前之事,心内又不可抑制地想要探寻更多,奈何当事两人笑容得体,情绪并不外露。
倒是郁棠郁桉茫然插话:“不摘荷叶看莲花了吗?”
“这是别人种的爱花,不可随意摘取,回头娘带你去另外的地方摘荷叶。”唐窈牵过她手,边说边往府外去。
“哦?”郁棠茫然。
郁桉更是懵懂。
好在两人都乖巧听话,没因为摘不到荷叶、看不到莲花就生气闹腾。
一群人簇拥着唐窈郁清珣,自知州府出来,还没告辞慢走,街道那头又陡然传来马蹄声。
“阿姐!”余既成翻身下马过来。
“赏花宴可散了?”青年笑着靠近,俊容朗朗,眉目清隽,“我来接你回家。”
“散了,正要回去呢。”唐窈笑着答话,“不必特意过来,我知道怎么回去,何况还有二嫂在。”
“听妹妹这话,我倒是有些嫌弃将军了。”杨氏故作恼怒,“竟也不知过来接我。”
她说话间,视线划过后头其他官员命妇。
其他人接到她意思。
先是郁国公,后是余校尉,前一位权位显赫,后一位前途光明,想笑话唐窈被人抛弃没人要?先看看自己夫君比不比得过吧!
众人一边感慨暗叹,一边悄悄看向郁清珣。
但见那位郁国公神色如常,嘴角甚至还勾着缕笑,正低头跟儿子说着什么,丝毫没有因为前妻跟别人相好而恼怒。
差距
回到靖安侯府, 拜帖与请柬便如雪花纷飞飘来。
唐窈没看,都让人回绝了。
她埋头理着账簿和搬运回来的陪嫁。
唐窈嫁妆丰厚,不仅在京有产业, 在云州也有不少田庄商铺, 今日聚会得到不少消息, 她打算重新规划手里的田庄商铺,以便今后生活。
唐窈坐在书案后, 一边思索一边执笔书写,前方忽有阴影投下来, 挡了窗光。
她还没抬头,一支红色蔷薇花先递了过来。
唐窈怔了下,抬眸看去,余既成站在窗外朝里递着花, 脸上有着年轻朝气, 眼里像落了星星。
“送我吗?”唐窈诧异。
“是, 阿姐喜欢吗?”他期待笑着。
“喜欢。”唐窈接过蔷薇, 低头嗅了嗅,笑容更为柔婉地抬头,“很喜欢,你费心了。”
“路上随手摘的,也没费什么心思。”余既成答着, 手按在窗缘处,想像旧时那样借力坐上去,又止了动作。
少时他与唐子规进这院子, 最喜欢坐的位置就是唐窈书案前的这扇窗户。
那时三人年少, 唐窈会坐在里头听他和唐子规瞎聊打闹,偶尔不耐烦了, 会挥手嫌弃他们挡光……
余既成忍了下意识的举动,视线往旁转了下,又落回到唐窈身上,好似旧时随口闲聊:“听说今日在赏花宴上,林半秋想为难你?”
林半秋跟唐窈不合,余既成也是知道的。他不好跟女人计较,但可以对男人出手。
“那长定伯世子就是个草包,在军中凭荫庇入的职,没什么本事,过两日我找机会去营里,好好练他一顿!”余既成道。
“不必。”唐窈失笑。
“我跟她历来不合,你是知道的,她暗讽我的事跟梁世子无关,何况我今日在宴上已经反击了回去,并未吃亏。再者,长定伯与我父亲交好,我们同为云州勋贵,没必要因为这么点事,闹得两家不愉快。”她劝说着。
余既成顺从地改了口:“好,阿姐说不用那便不用吧。”
心里却打定主意,回头定是要找机会揍一顿长定伯世子的。
“嗯,不用。”唐窈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余既成还站在窗外。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夕阳橙黄温柔。
唐窈等会儿,想问他还有什么事,那窗外站着的人侧着身,眸光再望进来,想说什么。
唐窈看着,等他话语。
余既成压着的情绪猝然涌上来,脱口轻细道:“阿姐看我是珍珠还是鱼目?”
唐窈目光凝愣,没想他会问这话。
是珍珠还是鱼目?
是入赘还是面首?
唐窈静了稍许,视线落在手里的蔷薇上,她说会试着去爱他,但从未想要屈折他。
唐窈笑了下,温柔岔开话题:“那只是一时玩笑之语,你问这做什么?”
“无论珍珠还是鱼目我都愿意。”余既成回着,不愿岔开话题:“我想知道在阿姐看来,我是珍珠还是鱼目。”
“这并无意义。”
“不,它有。”
唐窈身边的贴身女护卫是郁清珣的人,对方能借此迅速得知她的事,余既成没这便利,消息便落后了不少。
她说郁清珣是明珠宝石,其他人或以为这是礼貌奉承,可他知道未必是假。
“我想知道。”余既成看着她。
他想知道在她心里,自己还差郁清珣多远。
窗外站着的青年眸光坚定,固执地等着一个答案。
唐窈再沉默了片刻,没法欺骗敷衍。
少顷,她轻轻道:“你是弟弟。”
不是珍珠,不是鱼目。
余既成心中期盼刹那散去。
还是弟弟啊。
也不算意外,毕竟从她答应试着跟自己相处到现在,总共还不到一个月时间。
且两人心里都清楚,当初那约定,看似是希望,实则不过是更为温柔的拒绝。
她拒绝得如此温柔,又如此令人绝望。
余既成心下苦涩,“可我不想当你弟弟……”
唐窈看着手里蔷薇没接话。
余既成很快拾起情绪。
才不到一个月而已,是他太心急了。
“棠棠和桉儿今日似乎没摘到荷叶?”他转开话题,又再笑道:“我知道城郊三十里外有一处荷花水泽,那里安静,风景也美,明日带他们过去看看?”
“好。”唐窈迅速接话,
余既成心情霎时晴朗,又忍不住酸味地加了句:“不许郁清珣跟着同去!”
唐窈笑了,有种哄小孩的温柔:“好,不让他跟着。”
余既成这才放下心,还有丝雀跃,“那我先去准备,阿姐明日见。”
“明日见。”唐窈点头。
余既成再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唐窈目送他走远,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放下蔷薇继续看手里账簿和规划。
翌日,天气晴朗。
趁着太阳不烈,余既成早早过到窈窕院接人,不出意外在院外看到郁清珣,他心情舒畅地扫过他,笑容灿烂地接了唐窈三人去往城外游玩。
云州城外三十里处。
唐窈坐在马上,远远看到那仿佛与天空相接的无边青碧,密密层层的荷叶在水面上铺展开,其间亭亭玉立着粉色荷花,夏风一吹,整塘的荷花圆叶便都跟着摇曳活跃起来。
“哇——”从马车窗口探出头来的小姑娘,先发出惊叹,“好多好多荷叶!”
“哇,好多好多荷叶!”小郁桉鹦鹉学舌跟着重复。
“到了,就是这儿。”余既成转向唐窈,笑着邀功道:“这地方较偏,除了附近村民少有人知道,我还是进山狩猎时无意间发现的。”
“那我要多谢那只猎物了?”唐窈风趣回着。
两人目光一碰,皆是笑着翻身下了马。
郁棠郁桉也从停稳的马车上下来,迫不及待奔向那片荷塘。
丫鬟奶娘们忙跟上阻拦,“我的姑娘诶,当心落水里!”
“棠棠,别跑太快!”唐窈也叫喊着。
小姑娘停下脚步。
脚下土地软绵,前面还有水和湿泥挡住去路。
“不急,我让人准备了两艘小船。”余既成早有准备,拿出竹哨吹了三声,对面碧荷中响起回应。
不一会儿,两艘小船撑开荷叶,缓缓驶近,停靠在岸边。
船上各有一戴着斗笠,穿着短褐的船夫,两人靠岸停下,有些许拘谨地叉手躬身问安。
余既成介绍道:“这两位是附近的村民,常来此处采摘莲蓬,最熟悉这里的地形水况,掌船也稳,我便雇了他们过来。”
“你费心了。”唐窈点头。
郁棠郁桉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上船摘荷叶。
余既成安排两小人儿先上其中一艘船,让奶娘上去看护照顾,自己上了另一条船,笑着朝唐窈伸出手:“阿姐,来这边!”
唐窈迟疑了下,看向郁棠郁桉那边。
这船不大,坐上四五个便算满员,郁棠郁桉被各自奶娘护在身前,加上那撑船的船夫,人数正好,不好再加。
她收回视线,没再迟疑地搭上余既成伸来的手,借力过到船上。
“小心!”余既成稍微用力抓紧她手,像扶稳又想要将她往那头拽去。
唐窈站稳,没靠过去。
余既成便主动往她这边靠近了两分,提醒道:“站着容易不稳,还是坐下好。”
“好。”唐窈松开他手,抚过衣裙在小船矮凳上坐下。
“阿娘阿娘~”那头郁棠兴奋挥手叫喊,“好多好多荷叶,比在家里还多!”
周围碧绿密密层层,不时能看到盛开或半开的粉红莲花,亭亭玉立,跟旁边荷叶互相映衬。
这处荷塘是天然形成的,周围山清水秀,没有建筑,坐下来乍一看,确实比郁国公府的荷池要大得多。
唐窈回应道:“你别探出船乱动,当心跌下水!”
“好~”小姑娘答应着,扭头教弟弟,“你不要探出去哦,会掉水里!”
郁桉正想探出去拔荷叶,听到这话“哦”的收回手,又不甘心扭头去看大荷叶,奶音软细道:“可我想要……”
“我帮你摘!”郁棠起身就要去摘,可把身后的奶娘吓到,忙伸手虚圈在她腰上,以防不测。
两艘小船一前一后驶入荷塘,微风拂面,周围绿荷清圆,映衬着盛开的荷花。
唐窈一边注意前方那船,一边观赏周围碧荷,耳边传来声音:“阿姐。”
“嗯?”唐窈目光转回来。
四周水面清圆,粉荷盛开,对面青年俊容隽秀,眉宇飞扬,笑起来的时候有着意气风发的清爽感。
“阿姐今日甚美。”余既成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里有着熟悉的光。
唐窈愣了下,那一瞬她脑子里想到另一个人。
“这话有些耳熟。”她撇开那想法,微笑答着。
余既成跟郁清珣年轻时候有几分像,这种像不是五官外貌的像,而是风姿气度。
大抵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总归都有那么几分像。
但那时的郁清珣比眼前这人不要脸多了。
他不仅会夸人,还会动手动脚,有意撩拨。
唐窈想着忽地笑了,心头有什么霍然散开,她年少时能喜欢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为什么现在不能喜欢眼前这位呢?
她明明早答应了他。
是还缅怀着过去?
“既成。”她唤了声。
“嗯。”余既成应声。
唐窈抬头望向一碧如洗的天空,“看,今天天色很美呢。”
“嗯?”余既成没明白这转变,仰头看向天空。
唐窈目光却又收了回来,转向四周,“荷花很美,荷叶很圆,连水也清。”
她曾经与另一个人,在相似的荷花池湖里游玩许诺。
余既成顺着看去,两边荷叶圆圆,茎杆笔直,高低不一的荷花绽放着,轻微摇曳,还倒映在水面上。
“是,这里……”他点着头。
唐窈没等他说完,葱白玉指指向那盛开的粉荷,“我想摘那朵荷花。”
余既成话语转了回来:“好,阿姐稍等。”
他起身往前一探,掐断茎杆,将盛开的荷花摘下来,回身递给唐窈,“阿姐。”
唐窈笑着接过,轻嗅了嗅。
荷花香味入鼻,是熟悉的清香,又似有不同。
她晃了下手里的花,仰看向对面那人,眉目轻柔地婉然一笑,容姿甚美,盖过周围万顷碧荷。
“明日清晨,我们再来跑一次马如何?”她温笑询问。
余既成呆愣了瞬,旋即眸光一亮,刹那容光焕发,更为清朗耀目。
“好!”他朗声答着。
唐窈继续道:“后日去胡马院,好久没射过靶了,到时我们比比?”
她眼里有着少年时的娇气。
“好!”余既成目光更亮,生出澎湃欢喜。
唐窈还在说着:“我太久没碰过弓箭了,应该比不过你。”
“只要阿姐想赢,到时候一定能赢!”余既成答着。
唐窈莞尔,眼中波光流转,“你好像已经想好了要输给我了。”
“不,是我甘愿在阿姐之下,阿姐想要我赢我就赢,阿姐想要我输我就输。”青年看着她,话语认真。
唐窈笑着:“那我想要你赢呢?”
“那我一定赢。”
“好。”
周围荷叶轻摇晃动,两人坐在船上欢声谈笑。
前头又传来清脆叫喊,还有软糯奶声。
“阿娘阿娘,我摘到一朵又大又好看的荷花了!还有好多好多荷叶,我们回去吃荷叶饭吧!”郁棠举着一朵粉荷,朝这边挥动着大喊。
“我!我也摘到了!”郁桉举着手里荷花,不甘落后地展示着。
小姑娘看了看,嘴里唔了声,又小声问道:“有荷叶饭,那有荷花饭吗?”
“没有。”唐窈在这头答着,“但有酥炸荷花瓣。”
“我想吃!”小姑娘一提到吃的就兴奋。
唐窈浅笑纵容:“好,但那得等回去后才能弄,这里没有足够的食材。”
“嗯嗯!”郁棠点着头。
旁边郁桉好奇,眼睛看向手里开着的大荷花,“花也可以吃吗?”
“等洗干净处理成食材就可以吃,现在不能,你别生吃。”唐窈想起他生啃荷叶的举动,忙补充着。
“哦。”郁桉小脸失望,还低头看着荷花,又左右看了眼,见没人注意,便将小脸藏到荷花后,悄悄咬了口荷花瓣。
随即,他小脸皱了皱,呸的一声吐出来。
环抱着他的奶娘暗笑,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嘴。
众人乘着小船在荷塘里游荡了两圈,摘了不少荷叶荷花,上到岸边,其他同来的丫鬟仆从已经架好遮阳帐,开始准备食材。
唐窈带着儿女,做了几道荷叶美食。
待到下午太阳不那么晒后,众人打道回府。
唐窈和余既成坐在马上,郁棠郁桉躲进马车内,只偶尔攀出车窗,探头探脑地朝外望。
快要到云州城时,远远就见城门口等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暗色长袍高坐马上,身姿挺拔,容颜俊朗,手执缰绳往这边看来,赫然正是郁清珣。
“是阿爹!”马车靠近,郁棠一眼看到父亲,高兴嚷嚷,“停车,我要跟阿爹一起!”
“阿爹!”她探出头来挥手招呼。
郁桉也跟着喊爹爹。
郁清珣驱马靠近,目光先落在唐窈身上。
唐窈戴着帷帽与余既成并肩骑行。
两人骑马跟在马车旁边,也早早看到等在城门口的人。
三人还没开口寒暄,郁棠半个身子从马车里探出,眼睛仰望着亲爹,声音清脆欢喜:“你怎么在这儿?”
郁清珣视线转到女儿身上,眉目温和暖煦:“来接你们回家。”
“好!”郁棠欢呼着,趴在马车上扭头跟她娘传话:“阿娘,爹爹来接我们了!”
“我听到了。”唐窈温柔回了句,又转向郁清珣,“有劳国公爷特地出城来接,正好现在时间还早,你先带他们回去,让厨娘酥炸荷花瓣给他们尝尝味,不要吃太多。”
她说着,不待郁清珣答话,扭头朝余既成道:“既成,我们去胡马院!驾!”
说话间,已经调转马头,飒爽地一抽马鞭,倏然往前奔去。
“好!”余既成看了眼郁清珣,嘴边露出舒爽笑来,“郁国公告辞,驾!”
他驱马追向唐窈,马蹄扬起灰尘,纷纷散散。
郁清珣怔怔看着他们走远。
跟着的护卫分成两批,一批留在原地,一批跟着调转马头,随唐窈离开。
好一会儿后,郁棠郁桉从马车上下来,看了看母亲消失的方向,又仰头看向父亲,疑问道:“阿娘走了,我们也去吗?”
郁清珣沉默看着远方。
“阿爹?”郁棠唤了声。
郁清珣收回视线,低头就见两小儿如出一辙地呆疑仰望他,他失了神的目光逐渐聚焦。
“不了。”他翻身下马,将两小人儿抱上马背,自己也跟着翻上,“我们先回去。”
郁清珣没选马车,而是将两小人儿陇抱在自己身前,圈在怀里,一骑三人。
郁棠任由他抱上马,双手抓着马鞍,好奇道:“为什么不跟阿娘一起去?”
郁桉坐在最前面,小胖手也稳稳抓着马鞍,好奇回头看来。
郁清珣将两人圈在怀里,牵着缰绳调转马头,眸光平淡,好似什么都没看,又好像什么都在眼里,嘴里平静回着:“你阿娘不喜欢。”
“哦,那就不去吧。”小姑娘迅速被说服,小嘴吧啦起今日游玩之事,语气兴奋:“我今天又吃了荷叶饭荷叶鸡腿,还有荷叶烤鱼,可香可香啦~”
有爹和姐姐在,郁桉也不怕马背上高,抓紧马鞍跟姐姐一同讨论:“香,好吃,荷花也好吃……”
郁清珣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圈稳了两人,催动坐骑往前,目光直看着前方,脑中却是唐窈毫不犹豫调转马头,与余既成同去胡马院的场景。
是他做错了什么,惹她生气了吗?
是昨日他不该自比珍珠问那话的吗?
郁清珣心绪百转,明明怀中揽抱着一双儿女,心口却莫名很空很空,空荡荡的难受,偏生胸膛又似堵着什么。
他更紧地收紧手臂,让怀中两小人儿贴紧自己。
“你悄悄吃荷花我看到了!”怀中小姑娘揭穿弟弟,又好奇道:“荷花瓣真的好吃吗?”
“好吃!……好像不好吃?”郁桉迷糊答着。
郁清珣回过神来,听到两人对话,低头道:“你又乱吃东西了?”
“没有!”郁桉不承认。
郁棠好奇:“那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郁清珣无奈:“回去让厨娘弄酥炸荷花瓣,你尝尝就知道了。”
“好!”郁棠眼睛一亮,当即兴奋催促,“那你快点驾!”
她抓紧马鞍,身子稍稍前倾,做好坐骑飞奔前行的准备。
“驾!快点!”小姑娘的小短腿搭在马肚上划动,仿佛自己能催动马儿。
郁清珣努力将那股不适甩开,双臂再收紧,将一双儿女都仔细拢在身前,紧紧贴着自己,确保两人都抓稳了马鞍,才稍微加快马速。
一骑三人进了城,朝靖安侯府奔去。
郁棠感受到迎面吹来的风和街上热闹声响,发出感慨。
“啊,舅舅要给我的小马驹什么时候给我啊,我已经会骑马了,我想自己骑马!”小姑娘叹得很大声。
“我也想~”坐在前面的郁桉声音小小又弱弱。
郁棠马上低头教育弟弟:“你不能想,你还小!”
“我想……”郁桉软糯糯发声。
郁棠想了想,对弟弟道:“哦,那你想着吧。”
能再爱我吗
一连数日, 唐窈每天都跟余既成外出游玩。
郁清珣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有这改变,想跟着偶遇,又被平淡忽视, 他能清楚感受到她对他的冷待, 比和离说不爱他时更甚。
好像他与她真的只是寻常旧友, 再无其他关系。
夜里,郁清珣怔怔躺在床上, 毫无睡意地翻了个身,月光自窗外照来, 清辉洒落一地。
月光太亮,他望着那清辉没能继续躺下去,回头看了眼儿子,小心翼翼起身披衣, 往外走去。
外头月华明亮, 庭院如积水空明。
“国公爷……”外头值守的亲卫见郁清珣出来, 连忙诧异迎上。
郁清珣挥了挥手, 踱步往庭院外走去。
走廊处值守的亲卫们面面相觑,到底有人跟了上来,远远缀在后头。
路上草丛偶有流萤飞舞,两边树上还有虫鸣传来,郁清珣踩着清辉一路往前, 不知不觉就到了花园中。
他停下步子,想到之前他们在草丛间扑捉萤火虫的场景。
“谁在那儿?”不远处的凉亭里传来喝声。
郁清珣收回意识,抬眸就见靖安侯坐在亭中, 正挥手制止喝声的随从。
“是我。”他答着, 向前见礼,“岳父。”
“是明澈啊。”靖安侯穿着深褐衫袍, 温蔼和悦地坐在亭中,微笑关切道:“这么晚还没睡?”
“睡不着,出来走走。”郁清珣进到亭里。
靖安侯示意他落座,旁边候着的随从另拿了茶杯斟茶递来。
翁婿俩相对坐在亭中,茶杯内的水气氤氲上浮。
“是因为窈窈的事吧?”靖安侯道。
郁清珣望着杯中茶水无声默认。
靖安侯叹了声,温和道:“窈窈性子看着柔,实则最是倔犟,她要喜欢谁,我也不好多加干预。”
对靖安侯而言,他自是更满意郁清珣。
于公,唐氏与郁氏联姻更有利双方;于私,郁清珣人俊杰出是他喜欢的后辈,还是他两个外孙的亲爹。
可余既成也不差,他在权势上没法跟郁清珣比,但跟唐窈自幼相处,算是靖安侯半个儿子,彼此知根知底,模样俊俏人品也好,唐窈嫁给他,跟他入赘唐家没什么区别。
“无需干预,只要阿窈喜欢……都可以的。”郁清珣声音轻轻。
靖安侯多看了他一眼,眼角皱纹显聚,蔼然笑着:“这么说来,你是要放手了?”
郁清珣端着茶杯没说话。
他不想放手又好像由不得他不放手,他想挽回可又没资格再去挽回。
靖安侯端起茶壶,一边倒茶一边说着:“你十五岁那年,初来西北嘉关,那时西沙屡扰我国边境,屠我子民,你曾愤而向上请兵,言只要给你三千轻骑,定将那西沙将领头颅献上,让西北诸国俯首称臣……”
“那时你雄心壮志,意气风发,今何缕缕退缩,不战言败?”靖安侯放下茶壶。
郁清珣张了张嘴,眸光暗下来,“那时年少,不知天地之高远……”
靖安侯唔了声,诧异看了他半晌。
究竟发生什么,能让原本意气风发的掌权者,变成如今这般低沉隐忍不自信?
他捉摸不透,又有所猜疑。
情之一字,有时最为伤人。
“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用君之心,行君之意。”
“你也不必如此介怀难受,若实在不行,便早日归京吧。”靖安侯劝慰着,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时间不早了,早些歇寝。”
他留下话语,背着手慢慢踱步走了。
郁清珣还坐在凉亭里,周围寂静,只剩虫鸣蛙声依旧。
许久,凉亭外候着的亲卫向前来劝道:“国公爷,时辰不早了,小公子还一个人睡在屋里,醒来要是没见着您……”
郁清珣嗯了声,起身回了客院。
郁桉睡得香甜,根本不知道亲爹起过身。
第二日清早,郁清珣带着儿子过到窈窕院,不出意外再遇到余既成来相邀,昨日跑马今日游街,他总有理由约唐窈出门,唐窈也乐得随他出去,连郁棠郁桉也高兴得像被收买。
在这院落里,郁清珣突然成了最多余的那个人。
“……抓鱼?真能抓到鱼吗?”小姑娘清脆嗓音传入耳中。
郁清珣猝然回神,下意识唤了声:“棠棠……”
“嗯?”郁棠看过来。
郁清珣稳了稳情绪,嘴角牵起一抹笑,“今天陪爹爹好不好,我带你出城骑马。”
“好!”郁棠没犹豫地答应着,又问:“只是骑马吗?”
“还可以进山狩猎摘野果,还可以射箭捉蛐蛐。”郁清珣道。
“狩猎!”郁棠眼睛一亮,她还没骑马狩过猎呢,当即高兴蹦过来,“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郁清珣没答,目光看向唐窈。
唐窈犹豫了下,没否决地叮嘱道:“夏日炎热,林里草间多蚊虫蛇蚁,进去前要多加留意,也不要在外玩太久,要记得避暑,不要给他们吃太多冰凉之物。”
“好。”郁清珣答应着,目光还看着她。
郁棠不知道爹娘的想法,兴奋追问:“我们现在就去吗?阿娘也一起去吗?”
郁桉也过了来,仰头看看爹又看看娘。
唐窈还没回答,那头余既成唤了声。
“阿姐……”他眼角余光冷刮过郁清珣,面向唐窈时又可怜道:“阿姐答应今日要陪我去昭县的。”
“我没说不去。”唐窈笑了下,柔声跟女儿道:“阿娘今天要去昭县,改日再跟你们一起去骑马狩猎。”
“哦。”郁棠有些小失落,但很快又开心起来。
这几日跟阿娘一起出去的日子多,冷落了阿爹,今天要补偿阿爹,跟他一起出去玩!
“我们现在就走吗?”小姑娘期待着。
郁清珣点了点头,想走,又忍不住回头轻问:“今晚回来吗?我有东西想给你。”
“昭县离得近,晚上会回来。”唐窈答着,也没问他要给什么东西。
“好。”郁清珣放下心来,脸上露出笑,“早去早回。”
“嗯。”
几人出了院子,在府门口分别。
郁清珣带着儿女真去了城外山里玩,还猎到一只野兔,抓了不少蛐蛐,郁棠郁桉头回玩斗蛐蛐,高兴围着大喊大叫。
待到傍晚,郁清珣没急着回去,而是等到天黑,草地间飞起一只只萤火虫。
郁棠兴奋得哇哇叫,想要冲去草丛间抓萤火虫。
郁清珣拦了没让她瞎跑过去,外间林地不比家中花园,要是有个毒虫蛇蚁,那将懊悔终身。
“让亲卫叔伯们去抓,抓了可以装进灯笼里。”郁清珣拿出四盏灯笼,递给儿女一人一盏,“等抓满萤火虫,灯笼亮了我们就回去。”
“哇!”郁棠捧过灯笼,眼睛亮亮看向亲爹,“这是你做的灯笼吗?”
“嗯,爹爹亲手做的,喜欢吗?”郁清珣笑着。
“喜欢!”
“喜欢~”两小人儿捧着灯笼同声答着。
那灯笼约莫绣球大小,圆菱形状,共有八个竖长面,用绢纱紧围着,每一面画着不同的画,上下顶还可揭开,制作很是精美。
郁棠和郁桉捧着灯笼,左右把玩打量,等待亲卫们抓来萤火虫。
山间林地里萤火虫众多,亲卫们拿了捕捉网,不一会儿就兜了一网萤火虫过来,郁棠郁桉迅速打开灯笼过去接。
一兜兜萤火虫被送来,不到两刻钟,四个灯笼便都装满了萤火虫。
从外看去,灯笼里像点了支小蜡烛,不仅发着光,还映亮了绢纱上的画作,漂亮极了!
两小人儿捧着灯笼格外喜欢。
等回了侯府,还没进窈窕院,两人就先高兴嚷嚷。
“娘~阿娘,萤火虫灯笼!”郁棠跑在最前面,郁桉跟在屁股后面。
唐窈早回了来,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迎面就见两小儿各提着一盏灯笼兴奋奔来。
“看!萤火虫灯笼!”郁棠高兴举起灯笼给她看。
“灯笼!虫,会亮的虫……”郁桉也举着灯笼,脸蛋兴奋得微红。
唐窈低头看去,两盏灯笼制作精美,内里亮着微光,映出若隐若现的虫身,竟是装满了萤火虫。
她微感诧异,抬头看去。
那头郁清珣提着两盏同样的灯笼走近,眉目似比以往更为柔,嘴角牵着一缕浅笑,眸光温润落在她身上,一如往昔专注深情。
“灯笼。”他站在檐廊上,将手里其中一盏灯笼递过来。
那灯笼画着满池荷花,池上有船,船上有人,那两人依偎在一起,举止亲密。
他没画那两人的五官外貌,唐窈却仍是一眼看出。
那画中场景太过熟悉。
她轻轻抬头,两人目光相对。
底下的两小人儿还在嚷嚷。
郁清珣低头对举着灯笼的小姑娘道:“棠棠,你提着灯笼带弟弟出去玩好不好?爹爹有话想跟你娘单独说。”
“哦……”郁棠看看爹又看看娘,听话地领着弟弟出去了,“桉弟,走,我们给小表妹看萤火虫灯笼!”
她说着,先蹦跳着往外去。
郁桉软软跟在后头,嘴里咕哝着看灯笼。
两小人儿很快领着丫鬟奶娘出了院子,欢腾声跟着远去。
院里有些安静。
两人站在檐廊下,一人递着灯笼,一人站着没动,周围烛光暖煦,天上月华清冷。
唐窈目光落在递来的灯笼上,“国公白天说的东西,是指这灯笼吗?”
“是,你拿着它。”郁清珣笑着将灯笼递到她手里,又顺势牵了她手,拉着她往檐下庭中走去,“随我来。”
唐窈提着灯笼,随他过到庭院中。
郁清珣松开她手腕,另拿着剩下的那盏灯笼往后退开两步,脸上有着柔软笑意,眸光落在她身上,“看好了。”
他说着,打开手里的灯笼顶盖。
无数萤火冲出灯笼,汇聚成一条流萤小溪,飞快朝上窜逃四散,宛如满天星河飘散在眼前,又围绕探索着在他们周边飞舞。
萤光上下浮动,映照在月色里极美。
唐窈讶然,目光被这美景吸引。
对面郁清珣捧着灯笼,隔着漫天飞舞的萤火虫温柔浅笑,桃花眼里似有细碎光泽,目光越过所有阻碍落在她身上,“那日捕捉萤火虫时我见你也喜欢,便想着捉来给你看看,可喜欢?”
他声音很轻,唐窈骤然回神,目光落在他身上。
两人隔着飞舞的流萤对视,周围好似安静极了。
“很好看,我很喜欢,多谢国公。”唐窈收回视线,温柔敛礼。
郁清珣隔着流萤深望着她,内心有情绪冲上来,想再次剖白祈求,话到嘴边又没能立即出口。
“国公可是还有话要说?”唐窈看出来。
郁清珣压抑着情绪,眸光深望她眼睛,许久才道:“我不想棠棠和桉儿以后唤别人爹爹,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你能试着接受余校尉,那能不能也试着重新……爱我?”
他声音仍旧很轻,像怕惊扰到什么。
唐窈眸光落下来,没看他眼睛,“过去的已经过去,国公何必如此执着。”
“我没法不执着……”他抱着已经空了的灯笼,眸光细碎,“我曾拥有世上最幸福最美满最如意的生活,我曾有你,有棠棠,有桉儿,我不想失去你们,我想我们回到曾经。”
唐窈依旧没抬头,“可我们回不去了。”
郁清珣嘴唇颤了颤,眼眶微红。
周围萤火虫散落到不远处的草木上,偶有流萤飞窜。
唐窈静了会儿,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对面那人身上,话语温柔又残酷:“这不是你的错,也不对我的错,可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没法在回到过去。”
“我们现在不是回来了吗?”郁清珣眸中莹润,眼眶已经通红。
“棠棠和桉儿会一直安好,会长命百岁,上一世那些事不会再发生。”
“郁清珏和姬长欢都已死,太夫人虽中炭毒但是我杀的,不是你,他们罪有应得,往后无论再过去多久,我都不会因此有其他怨念,就算真有怨,那也是恨他们死得太轻松!端王和崔氏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们已经改变‘未来’,回到‘过去’,为什么……”
“因为我在意。”唐窈打断他的复述,清楚道:“我在意上辈子,也在意这一世。”
郁清珣嘴唇颤了颤,绝望在这一刻扑面而来。
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上辈子所有的苦痛。
他早知道结果的,只是不甘。
周围萤火虫飘散,院里的景色散去,只剩唐窈手里提着的灯笼还有萤火的微光。
她垂眸看着手里的灯笼,看着灯笼上相互依偎的两人,柔声又依旧残忍道:“国公,你该回京了。”
郁清珣捧着已经空了的灯笼一动不动。
许久,他答道:“我……明日就回。”
没有任何希望的事,他是不该留在这里继续打扰。
郁清珣不知道自己怎么从院里出来的。
一出院门,就见郁棠提着萤火虫灯笼走来,白净小脸上还有好奇,“咦,阿爹,你怎么拿着空灯笼?里面的萤火虫呢?”
郁清珣停下步子,视野模糊不清。
小姑娘就站在他面前,满脸好奇地仰着脑袋。
他再也忍不住,丢下手里灯笼,蹲下来紧紧抱着她,脑袋搭在她小肩膀上,像梦里曾千万次那般抱着她呜咽哭泣。
郁棠被吓得不敢动弹,后方跟着的丫鬟奶娘们也是惊吓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你是在哭吗?”小姑娘声音细弱,不敢动弹。
郁清珣并没有发出声音,但她肩膀已经被打湿,她能听到他克制隐忍的抽气声,气息吐在脖子上还有些痒痒的。
“你……你不要哭了,我最喜欢你了,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你乖啊……”小姑娘慌张哄着,眼睛瞥向旁边,“桉弟,桉弟叫阿娘……”
“哦……”郁桉听话地要冲去院里喊娘来帮忙。
“桉儿。”郁清珣将儿子喊住,“回来,爹爹没事,爹明日就要回京城去了,舍不得你们。”他声音仍有些哽咽,将儿子也拉过来抱在怀里,喃喃道:“我只是舍不得你们……”
“那你可以留下来啊。”郁棠不解。
她小脸被郁清珣舍不得地贴蹭着,挤压得有些小变形,连声音都不清脆了。
“我没办法留下来,还有很多事需要我亲自去办……”
“那、那你办完就快点回来……”小姑娘无所知的努力安慰着,“或者,我们陪你一起回去啊……”
郁清珣没有回答,只抱着他们。
很快,郁清珣要回京的事传遍了侯府各处。
孙淼【剧情可跳】
翌日, 郁清珣向靖安侯辞别后,其他人于侯府门口送别。
众亲卫整装待发,牵着坐骑等在侯府大门前的街道上, 郁清珣蹲着身不舍地跟女儿道别。
“你要好好听你阿娘的话, 不要惹你阿娘生气, 要看好你弟弟,不许靠近水流, 也不许独自骑马,更不许不带人往别处乱跑……”
“我知道, 我很乖的!”小姑娘不满意他的啰嗦,要是往常早推开他赶他走了,可想到昨晚他哭湿自己肩膀,到现在眼眶还红着, 又有些不舍, “你要早点回来, 我会想你的。”
郁清珣低着头, 没法答应这话。
“等你生辰那日,爹爹就回来看你。”
“啊,还要那么久吗?你不能明天就回来吗?”小姑娘还不懂这次分别的含义,听到这话眼睛都瞪圆了圈。
郁清珣摇了摇头,“爹爹还有很多事要办, 明天回不来,明天的明天也回不来。”
“那那……”郁棠也跟着红了眼,“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想我了就给我写信, 等到京城后, 爹爹每天都写信让人给你送来。”他往唐窈那边看了看,又很快收回视线, 提醒道:“要是有不认识的字,不会读,就让你阿娘念给你听,明白吗?”
“我会读的,我认识很多很多字……哦!”郁棠于懵懂中骤然明白过来,听懂了她爹的暗示,狠狠点头,“嗯嗯,我让阿娘看,我还不识字……”
周围听着的人:“……”
余既成和唐定对此有不满,但也没法指责。
郁清珣忍不住再抱着她紧贴了贴,他真舍不得。
郁桉凑过来,也想要抱抱。
郁清珣又抱着儿子嘱咐了番,看着他白嫩无知的小脸,忍不住再红了眼眶。
他还太小,不太能记事,说不定过上三五个月,便忘了亲爹喜欢上别人。郁清珣生出股想带儿子一起走的冲动,可想到将来,又强忍了下来。
唐定也怕他改变主意带走外甥,忙出声催促:“郁国公,时间不早了,在不启程天该黑了。”
“嗯。”郁清珣理了理情绪,红着眼再看过儿女,到底起身道了别。
他看向唐窈。
唐窈站在石阶下,也朝他看来。
两人目光相对,却并无太多话语。
“国公保重。”她如寻常礼别。
郁清珣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得压在心里。
“保重。”他道了声,翻身上马,最后再看了眼妻儿,一抽马鞭,胯下骏马倏然往前奔去。
后方众亲卫紧随,马蹄声很快远去。
靖安侯府门前站着的人顿了顿,各自散开。唐定去了军营,杨氏等人要转身进府,小郁桉见爹爹真走了没带自己,当即双眼涌上泪泡,就要哭泣。
唐窈忙抱着好生安慰。
两三岁的小人儿得知父亲短时间不会回来,哭得越发伤心,怎么哄也哄不好,连带郁棠的情绪也消沉起来。
余既成还想着哄带他们出去玩,郁棠想着亲爹,理都不理他,甚至还有点敌视,不许他靠近唐窈。
唐窈无奈,暂时让余既成先别来,恰巧又接到旧友相邀,邀请她隔日傍晚去胡马院看马球赛。
夏日炎热,人大多躲在家里避暑,少有人跑去打马球。
唐窈回来这么久,还没带郁棠郁桉去看过马球赛,趁这机会,她哄着两小人儿,总算将他们哄好,带着出门散心看球赛。
“爹爹会打马球吗?”小姑娘跟到胡马院,坐在观赏亭内,无精打采地看着下方热闹。
这问题难住唐窈。
她还真不知道郁清珣会不会打马球。
“应该会吧?”唐窈猜测着。
马球这项游戏,不仅在云州盛行,晋京也时常有人玩,只是她没见过郁清珣玩。
比起马球,他更喜欢狩猎。
“那阿娘会吗?”小姑娘终于来了兴趣。
郁桉也看过来。
“你阿娘当然会,她不仅会,还很厉害呢!”唐窈还没回答,马球观赏亭边走廊上,另有一高调嗓音传来。
郁棠扭头看去。
马球场四面的观赏长亭建得稍高,坐在其上可俯瞰整个球场,观赏亭左右两边的长廊连着上下梯。
梁雪映与三五个年轻贵妇从下方上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丫鬟。
郁棠好奇看着。
梁雪映几人已经走近,脸上带着笑,垂眸看向那小姑娘,“你阿娘在京城没打过马球吗?以前她可是这胡马院的常客,我们常常一起组局玩,其他人都挣着想跟你阿娘组一队呢。”
“这么厉害!”郁棠惊叹,亮着眼睛看唐窈,“我没玩过,可以一起玩吗?”
唐窈还没回答,梁雪映先笑看过来,眼里隐有光芒,“这么久没玩都生疏了吧?今天难得碰一起,组一局?”
唐窈想要拒绝,她确实太久没碰马球了。
可又耐不住儿女期待的目光。
“好。”她到底答应下来
“那行,走走走!”梁雪映先拉了唐窈,还似少时那般,扯着她就走。
郁棠眼巴巴想跟上来,同来的杨氏笑着拦了她和郁桉,“清水文吃肉文都在抠抠峮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你们还小,等长大了就能一起玩,今天先看你们阿娘打马球好不好?很好看,很有趣的。”
“是骑在马上,像那些人一样吗?”郁棠停下来,指了指下方还在热闹比拼进球的红蓝队员。
“对,就像他们一样。”杨氏答着。
“好!”郁棠立时乖巧坐了回来,还趴在栏杆上,朝马球场看去,郁桉也挤到旁边,眼巴巴看着。
杨氏见两人终于恢复神采,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下方。
唐窈被拖到马球场边的休憩室内。
屋里早有丫鬟候着,捧来适合活动的窄袖骑装,侍奉她们换上衣服,再在胳膊上绑上醒目的红蓝布条。
“那日我长嫂多有得罪,我在这里向你赔不是了。”梁雪映先换好衣裳,过来朝唐窈行了一礼,“望你大人有大量,饶过我长嫂这一回。”
唐窈早猜到她将自己拖来,定是有事想说。
“她自己怎么不过来道歉?”
“她哪敢啊,我哥都被揍了好几顿,差点想跟她和离,这会儿正被禁足在家呢。”梁雪映口吻寻常,甚至还有几分欢跃,丝毫不怕唐窈不原谅。
“看在我们自幼相熟的份上,你就原谅她这一次,实在不行,你让唐二哥别再揍我哥也行,我哥是无辜的,待会马球场上,我一定让你赢得漂亮,让你家那小郎君小姑娘看得开心,如何?”
唐窈看了她一眼,那股少年时的傲气也跟着浮上来,“我需要你让?从小到大,你赢过我几回?”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在京城很少玩吧?几年没碰,你确定还能赢我?”梁雪映矜傲地轻抬下巴。
明明已是有儿有女的人,性子上来却仍不失曾经娇纵。
唐窈心情松了松,比起林半秋,她跟梁雪映的关系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笑了下,“行,待会让我赢漂亮点。”
“没问题!”梁雪映顿改先前骄矜,欢笑拉着她就往外走,嘴里还不停说着:“你家女郎可真好看,你家小郎也可爱,改明儿有机会,我把我家姑娘小子带出来,让他们认识认识……”
唐窈随着过到场上。
马球场上原本的比试已经停止,另外换了一批人上场。
这些人一看就是梁雪映找来的陪玩,都是二十来岁的俊俏女子,打扮颇为英气,看着很是飒爽,有些唐窈认识,有些面生得很。
认识的几位旧友聚过来寒暄交谈,不认识的也相互介绍一番,都是云州城内的官夫人。
比赛还没开始,上头观赏亭先传来郁棠郁桉高兴喊叫。
“阿娘要赢啊!”
“赢~”
那边一喊,另一边也传来小姑娘小郎君的软糯喊声,应是其他夫人带来的孩童。
两边孩童隔着球场对望一眼,下方还没火药味,上方先叫嚷起来。
唐窈这边也不敢落后,铜锣一敲,各自翻身上马,开始传球抢球,纵马飞驰。
唐窈许多年没玩确实有些生疏,好在她骑术出众,加之其他人有意放水,让她轻松进了几个球。
郁棠郁桉看得兴奋直跳,都忘了亲爹离开的苦闷。
此时此刻,郁清珣堪堪赶到运河码头。
他上了停靠在岸边的客船,回头望向来路。
还没远离,他便已克制不住思念。
“啊!阿娘又进球了!”郁棠兴奋得小脸通红,要不是有奶娘拉着,她能从观赏台蹦下去。
郁桉也软软欢呼,一双眼睛晶晶亮。
对方放水太显著,唐窈一连进了好几球,胜利将出。
蓝队有一人迎面过来,唐窈控制坐骑往旁避开,挥动球杆猛地打出最后一球,马球在空中划过弧度,没有任何阻碍地钻进球网内。
“当!”铜锣响起。
“……我阿娘赢了!”上方传来欢呼。
唐窈脸上露出笑来,正要下马结束比赛,先前迎面过来的蓝队队员身体晃了下,白着脸就往她这边倒来。
周围几人惊了跳。
唐窈后脚跟踢了下马腹,坐骑往前走了走,那人没碰到她,砰的摔倒地上。
“啊!”
“有人落马了!”
周围响起惊呼,马球场边候着的仆从快速过来。
唐窈翻身下马,还没靠近就听到有人惊呼有血,她看过去,但见那落马的女子穿着一袭红衣,脸色惨白弓着身子,下腹地面已经被她鲜血染红。
看着不像摔伤磕到,更像意外落马小产。
“她这是怀孕了?”梁雪映等人也围过来,十分诧异。
胡马院内有郎中候着,那位夫人一落马,立即被抬去旁边屋子救治。
众人跟过去,杨氏忙派人来打听情况,得知受伤的不是唐窈,又放下心来,安抚着郁棠郁桉没下来。
胡马院内的郎中救治一通,稳住对方病情。
待郎中从屋里出来,唐窈等人才知对方不是落马小产,而是前些日子小产没休息好,今日太过辛劳,导致伤口崩裂,体力不支落下马来。
“她才小产,跑来跟我们打什么马球?!”唐窈还没说话,梁雪映先蹙眉不满,“故意的是不是!”
这场马球是她组的,对方出了问题,她怎么说也得担点责任。
“怕不是她想要来,是那胡大逼她来的吧,我记得她家那位……”旁边另有人搭话,还没说完便先蹙眉嫌弃。
唐窈跟落马的这位不熟,“她家怎么了?”
说话的人看向梁雪映,不知道要不要说。
梁雪映正烦着,脱口道:“还能怎么?就是她二嫁给了一粗鄙克妻之人,那粗鄙胡大文不成武不就,占着荫庇在州府谋了个差事,每日汲汲营营,却一事无成,喝醉酒还喜欢拿妻女出气,最是令人不齿!”
“可不是嘛?往常孙淼可没少被他推来应酬,大多出门还带着伤。”
“此次出门怕也是那胡大逼着来的,我听说啊……”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言语间对那胡大颇为不齿。
唐窈询问了番,才弄清缘由。
这位落马女子名唤孙淼,出身云州昭县孙家,父亲为某地知府佐贰官,一嫁嫁给州府某位进士,那进士运气不好,才授官不久,便在归乡探亲途中病逝,孙父便将她接回孙家,三年前二嫁给了那位胡家大郎做续弦。
胡家祖上出过大官,在云州城也算大族,家里通过关系给胡家大郎谋了五品小官,胡家大郎不甘于此,想往上攀爬,可州府同僚都不待见他,他便变着法子,推孙淼出来结交命妇,意图从中谋职。
今日这场马球赛是梁雪映组的,来的多是云州勋贵,那胡家大郎不知从哪儿探听到消息,逼着孙淼也过来结交。
“他想升官却要妻子来结交你们?这有用?”唐窈还觉诧异。
梁雪映正气着,“当然没用,蠢人就喜欢干蠢事,他自己无用得很,不受同僚上司待见,回家就拿孙淼出气,有次我们看孙淼实在可怜,就出手帮了帮,让那胡大得了点小利,他便以为此路能行,变着法推孙淼出来应酬。”
“我都上了他一次当,岂会再帮!”
“就是,我等再帮便是助纣为虐,平白让那胡大得了好!”
“今日顶多让她好好养身子,别的就不能再帮了,省得以为我们心软好利用。”
众人纷纷言说。
唐窈想起那孙淼倒下前,朝自己冲来的
忆樺
举动。
莫不是要坚持不住了,才那般急切跑到她面前来倒下?
当时其他人都在放水,见唐窈要进球,特意放慢速度不靠近来碍事,唯独孙淼直冲冲冲过来,不知情的人看着,还以为她想来抢球。
却原来不是来抢球……
唐窈暗自思忖,扭头问郎中:“她情况如何?”
郎中答着:“气血损坏甚重,身上又多淤伤,还有内伤,虽暂时已无碍,但往后怕是会不大好……”
“也就是现在死不了?”梁雪映接了句,不爽地朝屋里走去,“我去看看。”
众人对视一眼,也跟着进去。
屋里血腥味还未散去,两边窗户半开着,孙淼惨白着一张瓜子小脸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被,人已经清醒,还虚弱得厉害,见唐窈等人进来,忙撑着想要坐起。
“你躺好!”梁雪映将她按下去,脸上又气又恼,“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你要是身体不好,开口直言便是,打马球又不缺你一个,少了你,我就组不成这个局了吗?需要你如此?”
“对不起……”那躺着的人瑟缩了下,低垂眉眼,很是纤弱。
梁雪映气得很,见她这模样又不好过多责备,“下次有事直说,要是出了人命,我可不想被胡家那伙人缠上!你再这样,我们往后就不要来往了!”
“是……我,对不起……”孙淼抬眸看了眼,又难过地低下头,手抓紧了身上薄被,脸白唇淡,五官精致,病弱可怜得像受尽欺压的小媳妇。
梁雪映还在说着:“这次就先这样,你病好前先在胡马院养着,等身体好了再回去,胡家那边我再帮你最后一次,听清楚了这是最后一次!”
“是,多谢雪映姐……”孙淼嗓音细弱,眼里似已有泪花。
梁雪映还恼着:“谢就不用了,你下回长点心!”
“是……”
唐窈在旁听着她们对话,等了会儿,温和搭话道:“你当时朝我跑来我没扶住你,今日马球赛又多亏了你们相让,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孙夫人可有什么需要?”
周围贵妇一怔,旋即了然。
无论孙淼是不是被逼来的,她都参与了马球赛,梁雪映作为组织者多少得有点表示,唐窈作为被捧的那位,也该有所表示。
那躺着的病弱女子倏然抬头,像是惊愕,眼底飞快划过一丝喜色,又迅速隐去。
唐窈没错过她眼底喜色。
“有什么是我能帮到你的?”她温声问着。
孙夫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眼里浮出水雾,又低下头细弱道:“多谢夫人垂爱,今日是我自己不小心坠的马,当时还差点冲撞夫人,夫人不怪我便好,我岂敢……岂敢有所求。”
若真无所求,就不会特意奔到她面前落马了。
唐窈对此心知肚明,微笑道:“你能接受梁雪映的好意却不能接受我的,可是觉得我不如她?”
“不,夫人误会了,我……”孙淼就想解释。
“怎么这么点事也能扯到我?”梁雪映不满插嘴,“孙淼,她既然人情多,你就随便跟她许个愿,这位可是太皇太后亲封的一品国夫人,别说胡家那点事,就是你爹有所求,她也能轻易实现。”
“这可不行,我是觉得这位孙夫人可怜又可爱,那什么胡家孙家可与此无关。”唐窈微笑接过话。
众人听懂,唐窈是只愿意帮孙淼,不想惠及她夫家娘家。
梁雪映表情嫌弃:“几年不见,你怎么还越发小气了?”
“先前是谁在外面说,再不心软的?怎么进来又说再帮最后一次?”唐窈笑回去,不理会她,径自在床边坐下,柔和看向孙淼,“不知道孙夫人有几个儿女?”
孙淼五官精致,小脸苍白,声音细弱得很:“回夫人,我有两个女儿……”
“都姓胡?”
“是。”
唐窈笑了下,“听闻胡家大郎待你很不好?”
“没……不,不是……”孙淼抓紧薄被,小脸更白了分,连肩膀都缩了缩,像是害怕着什么。
“他在家常对你动手?”
“我……”
“你小产可也是因为他?”
孙淼不仅脸色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唐窈直道:“他待你这般不好,你就没想过和离?”
孙淼猛地抬头,这次是真愕然。
其他贵妇也是诧异,全没想到唐窈会问这话。
唐窈神情自然地伸手帮孙淼捋回额间碎发,语气温和柔婉:“他能对身怀有孕的你动手,害你小产,又在你小产还未出小月子,便逼着你来迎合我等,如此不在乎你死活,你又何必还想着他?”
“我……”孙淼嘴唇发颤。
唐窈仍是温柔看着她,“世人皆道夫尊妻卑,我却不这么认为,夫妻之间做不到恩爱相合,至少也该相敬如宾,若有人对我们非打即骂,视若奴婢,还指望我们外出谋利,回头不感激便罢还变本加厉,这等人实在不堪为夫。”
“我们可不能这般委屈自己,休不了夫,也该和离踹了他。”
周围贵妇全没了声音。
梁雪映最快回神,接话道:“对,这等人休不了也该踹了他!不过……”她目光转到唐窈身上,内含探究。
其他人也想到唐窈跟郁清珣和离的事。
莫非,唐窈跟郁国公也是因此和离的?
听说郁国公曾在朝堂上公然承认自己不对……可那日在知州府,郁国公的表现也不像是有恶劣之处啊?
众贵妇心思浮动。
唐窈恍若未觉,依旧看着孙淼。
“我……”孙淼呼吸微紧,心下不知激动还是难受,眼眶一下就红了。
唐窈很体贴地接话:“我只是有感而发,孙夫人若不喜欢就当没听到吧。”
“我只是觉得,身为女子,哪怕不如男儿,也不该这般任人轻贱磋磨。”
“何况,若你被磋磨致死,想来那人也不会善待你的女儿,说不定你女儿将来还得被逼着重蹈你的覆辙呢,与其这般狼狈苟活,不如和离带走女儿,至少可以避免她们重蹈覆辙。”
“好了,孙夫人若没有其他想要的,那便先收着,等你哪天想要了,再来靖安侯府寻我。”唐窈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你好生休养,不叨扰了。”
她抬步往外走去,其他贵妇人让开路。
“诶,唐窈……”梁雪映跟着出了来,其他贵夫人面面相觑了好会儿,也匆忙告辞出了来。
梁雪映追上唐窈,“那个……”
“有事?”唐窈神色如常。
梁雪映想问她跟郁清珣的事,又不太敢打听,脑子转了圈,道:“你为什么突然对孙淼说那话?”
“不是你们说那胡大每每喝醉酒,便对孙淼非打即骂吗?”唐窈扭头看去,“若你夫君如此待你,你能忍受?”
“怎么可能!我家郎君要是敢如此,和不和离先另说,我是定会找人揍回来的,实在不行,就回家让我父兄来让他好看!敢打我?呵!”梁雪映不屑。
身为长定伯嫡女,她自有她的底气。
且出身武将世家,最不怕的就是动手!
“不过…我家夫君虽然糙了点,不够儒雅,但长得俊,合我眼,活儿也不错,待我甚是体贴,还不沾花惹草,绝不会像那胡大!”梁雪映说着,瞥向唐窈,又有几分骄矜好奇,“郁国公为人如何?应该不会像……”
“郁国公容姿俊美,待人也甚是温柔,京中曾有不少人羡艳,怎么,你也喜欢?”唐窈反问。
梁雪映哈的笑了声,“我家那粗人挺好的。”她瞥着唐窈,实在好奇,“那你和离是……”
“你确定想知道?”唐窈停步看过去。
梁雪映一看她认真,立即笑着岔开话题,“哈哈,你待孙淼还真心善,但你这善心十有八九得浪费,她不会和离的。”
她不傻,有些事还是别乱打听得好。
虽然极度好奇。
“那往后有她的场合别叫我,我可不想被人当猴耍。”唐窈随意道。
唐窈回到观赏亭。
郁棠郁桉早等得焦急,一见亲娘立马飞奔过来。
“阿娘,赢了!我们赢了,好厉害!”小姑娘兴奋奔来,抱住她娘,仰着脑袋道:“我也想要学打马球,我已经会骑马了!我可以学!”
“我我也想玩……”小郁桉跟着道。
“可以,我们先回家,回去后我教你怎么玩。”唐窈笑着,揉了揉他们的小脑袋。
“好!”两小人儿听到回去就能玩,更是兴奋。
立女户【剧情可跳】
回到靖安侯府已近天黑。
唐窈让人去库房找来竹马和小球杆, 哄着儿女玩了会儿,有了新玩具的两小人愉快忘了亲爹,第二天一大早起来, 便呼朋唤友骑着竹马挥着球杆, 聚在一起打马球。
连郁清珣寄来平安信, 两小儿也没多在意。
余既成见姐弟俩迷上打马球,便借机想邀唐窈去胡马院打马球, 唐窈忙着打理手中产业没同意。
再过了几日,梁雪映让人传来消息, 在胡马院养身体的孙淼,被胡家人接了回去。
孙淼没来找她求助,也没提和离的事。
唐窈对此并不意外。
大晋夫死改嫁是很寻常的事,没谁会觉得二嫁三嫁有什么问题, 但被休或和离却是极少的事, 特别是在高门大户之间。
且被休或和离后, 男女方也会迅速再娶再嫁。
想要不再嫁?年老便罢, 年轻女子要么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伴一生,要么像唐窈这般有愿意护着她的父兄。
孙淼大概是忌惮这点,才不愿轻易和离。
谁知道和离后改嫁,会不会再遇到胡大这样的人?
唐窈轻叹了声,思索着以后的路。
胡家大宅。
孙淼被接回胡家后, 还病怏怏躺在床榻上,一岁的小女儿和两岁的大女儿爬上榻,围在她身边牙牙学语。
她抚过大女儿的小脸, 不觉想起唐窈说过的那些话。
“哐当!”外头霍然传来声响, 紧接着是丫鬟惊恐见礼的声音,“大爷……”
声音未落, 内室门帘被人猛地掀开,胡家大郎穿着五品官袍,沉眉冷脸自外进来。
孙淼心下一紧,忙将女儿抱进床榻内侧,就要起身相迎:“大……”
“你在胡马院得罪了淑国夫人!”胡大郎冷着脸披头就问。
孙淼愣了愣,“妾身未有……”
“没有?”胡大郎脸色阴沉得很,那双眼睛仿佛要吃人般,一把就将瘦弱纤细的女子从榻上狠扯过来,咬牙瞪眼怒骂道:“你要是没得罪淑国夫人,她会放出话语,说以后有你的场合她都不去?你算什么东西,也有脸让人家避让?”
孙淼鞋子还没穿,被他这一扯,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踉跄跌下床。
胡大郎不管她站没站稳,手上用力一拽,孙淼便被凌空拽起,光着脚踩在地上,发丝散开,中衣凌乱,本就病弱苍白的脸上,更添了两分狼狈惊惶。
“妾身真没有……”孙淼抓着他的手还想解释,眼里已涌上泪珠,泫然欲泣:“是梁夫人让我在胡马院休息,我……”
“闭嘴!”胡大郎扬手啪的一声,孙淼脸歪到一边,顿时没了声音。
胡大郎还愤怒叱骂着:“要不是你得罪了淑国夫人,今次考课后本该是我接任府同知,结果就因为你!就因为你,让一切都功亏一篑!”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个位置上呆了多久?知不知道我为这一刻等了多久?!你个贱人,亏我还让你去结交众夫人,让你跟她们打好交道,结果你竟然敢冲撞……”
“让你冲撞!”胡大郎越说越气,拽着手里的人往地上一砸,便拳脚相加。
床上两孩童吓得惊恐大哭,屋里伺候的丫鬟更是低头不敢去看。
少顷,胡大郎喘着粗气发泄完怒气,看着地上痛得缩成一团的孙淼,冷声发话道:“你给我立即去靖安侯府向淑国夫人请罪!她要是不原谅你,你也不用回了!呸!”
他啐了口浓痰,转身离开。
看都没看被他吓哭的两女童。
“夫人!”等胡大郎离开,屋里候着的丫鬟匆忙往前搀扶地上的女子。
孙淼额头磕破,一边脸已经红肿,其上巴掌印清晰,嘴角还破裂出血,看着虚弱又狼狈。
她白着脸,仿似失神看向榻上哇哇哭喊的俩女儿,脑子里闪过唐窈说过的话。
她活着的时候胡大便不在意这两个女儿,若她死了,她们不说重蹈她的覆辙,能不能活着长大都未知。
和离……她没想和离的,至少在此前没想过。
也不敢想。
靖安侯府。
郁棠郁桉带着小伙伴在院里打马球,唐窈坐在窗户下翻看账本书册,管事娘子不紧不慢从外进来,低声道:“夫人,胡家的孙夫人递了拜帖求见。”
孙淼?
唐窈翻页的动作停顿,稍稍思忖了下,道:“让她进来。”
“是。”管事娘子应声退出。
唐窈放下账本,起身出到外头凉亭会客,丫鬟婆子端来瓜果茶水。
不一会儿,管事娘子领着孙淼从外进来。
唐窈目光扫过,一眼看到孙淼额间青紫。
“拜见淑国夫人。”那穿着素白大袖衫裙的女子柔弱下拜,脸上戴着面纱,身子单薄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
“孙夫人客气了,不必行此大礼。”唐窈轻道。
孙淼被过来的丫鬟搀扶起。
“你脸上怎么回事?”唐窈诧异看着她额间青紫,还有那面纱后隐约可见的红肿。
孙淼手捂了捂面纱,低垂下眼帘,声音细弱:“一些皮外伤,不打紧的。”
“上回在胡马院冲撞了夫人,是妾身不对,还望夫人见谅。”她说着,再要起身行礼。
唐窈微笑制止:“孙夫人说笑,上回之事只是意外,何来冲撞?”
“我……”孙淼纤弱抬首,面纱后露出的那双眼睛似盛着水雾,仿佛惊怕。
唐窈宛若未觉,依旧温婉柔淡地笑着:“孙夫人过来,可是考虑好要求,要让我兑现?”
“我……我听闻夫人曾放言,往后若有我所在之地,您都将弃之不去?”孙淼似有两分怯意,眼含泪花看着她。
唐窈颔首:“我确实说过。”
她可怜孙淼,也理解孙淼要借这可怜达成自己目的,但她不喜欢被人算计。
上回胡马院之事,孙淼明明可以提前说避过落马,可她非但没有说,还特意跑到她面前落马。
这种事,发生一次就够了,她可不想天天可怜别人。
孙淼垂下头,眼里的光好似都暗下来,轻弱道:“我夫君今日回来后,责备我在胡马院冲撞了夫人,才惹得夫人有此放言,让他错失了原本能上调到府同知的职位,特让我来恳求夫人原谅。”
府同知?
唐窈可算清楚对方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也明白为什么梁雪映等人,提到胡大是那表情了。
他自己无用错失上升的机会,便将问题怪到他人头上?
“你是来求我帮你夫君上调职位的?”唐窈问。
“不!”孙淼再抬起头来,那双水润杏眸里有着认真,“我是来求夫人,请夫人帮我与胡大和离!”
唐窈怔了下,没想她会想通同意:“你想好了?”
“是。”孙淼点头。
唐窈沉默了会儿,旋即笑了下,“你很聪明。”
确实聪明。
先在胡马院落马,获得她和梁雪映的同情,等胡大因没能上调职位而发怒打骂时,再借机过来请求和离,以为靠山。
往后消息传出,无论孙淼与胡大和离与否,胡家孙家都怪不到她头上,说不定还会恨唐窈滥用权势,迫她和离。
“你还想要什么?”唐窈这会没有被算计的恼怒,反而更为柔和。
“我想和胡大和离。”孙淼道。
“除此之外呢?”
“我……”孙淼犹豫着。
唐窈补充道:“我会帮你和离,也会帮你将两个女儿带出胡家,甚至可以成为你的靠山,让胡家不敢再为难你们、纠缠你们,除了这些外,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孙淼略惊,没想唐窈会主动说这些,心下有所喜,又不敢表露出来,习惯性怯懦看她,声音轻细:“夫人……想要我做什么?”
她知道唐窈不会无故帮她。
唐窈也没卖关子,“我要你上告公堂求和离,并在公堂上光明正大地带走两个女儿。”
孙淼一怔,“为,这是为何?”
以唐窈的身份权势,让胡大跟她和离不过一句话而已,哪里需要她上告公堂。
唐窈没隐瞒,“让胡家大郎跟你和离简单,但我不想仅仅是帮你和离。”
“我想要全云州,不,我想要全大晋都知道,和离不是一定要夫家愿意放妻才能离,而是只要我们女子想,便可以上告公堂请求和离,只要我们想,便能带走自己所出的儿女。”
她曾经历过想要和离而不得的痛苦,曾承受过想带儿女走而不得的绝望,她没法改变女子积弱的地位,也撕不碎那所谓“七出”的律法条文,但至少能用手里的权势,给其他女子那么一丁点自由。
“可……”孙淼呆然看着眼前之人,“可这……”并无多大用处啊。
孙淼眼泪潸然落下,低下头来,鼻音浓重,“可我们和离回去后,还是要嫁人……”
“若不嫁人自立女户呢?”唐窈道。
孙淼再是一怔。
无夫无子即为女户。
女户者,女子为一家之户主,可不再嫁,但……但那多是夫死无子者,没听说过谁和离后自立女户的。
夫死女当户主为寻常,可和离后如何立户?
立在夫家还是娘家,夫家已经和离,宗族如何肯让立户?立在娘家若父兄硬逼嫁人,又该如何?
更重要的事,女子手里有钱财田亩还可过活,要是无田无钱,立女户又该如何生存?
“你的嫁妆里可有田亩银钱?”唐窈问。
孙淼快速拉回思绪,“有……”
她面纱后的脸颊红了下,“我嫁入胡家时,带有……三十亩良田和其他陪嫁。”
孙家不算高门大户,但也不穷,这陪嫁说出口都觉寒碜。
“女子陪嫁为女子私产,有这三十亩地至少能糊口。”唐窈点着头,又问:“你有两个女儿?”
“是。”
“胡家也算云州大族,家里良田财产不少吧?”唐窈笑了下,“你的两个女儿,流着他胡家的血,待两个小姑娘长大,胡家也理应给她们准备嫁妆,你和离带走女儿,便先将这两份嫁妆要到手吧。”
孙淼惊了下,讶然看着唐窈。
她从没想过这点!倘若可以,倘若可以……
“多谢夫人!”孙淼忘了柔弱,就想感激下拜。
唐窈扶了她,笑道:“等你和离后,带着两个女儿立了女户,再感谢也不迟。”
“是!”孙淼激动得视野模糊。
若真如此立了女户,她不仅能摆脱那所谓夫婿,还能不用再嫁!
“事情宜早不宜迟,既然你已想好要和离,那便先写诉状,待放告日,便带女儿上公堂诉和离。”唐窈道。
“嗯。”孙淼抹了泪,都忘了脸上伤处。
唐窈喊管事去请府中幕僚过来写诉状,递去云城衙门,让衙门准备受理放告,不许外泄。
孙淼则先回了胡家。
时间也巧,正好第二日便是放告日。
孙淼找了借口,抱着两个女儿去了衙门。
胡大郎对此一无所知,孙淼昨日谎称已经求得唐窈宽恕,他上衙时还做着上迁府同知的美梦,这梦还没醒,就有跑腿小吏过来告知,他被人告上公堂了。
“告我?”胡大郎惊诧,还以为是公务出了纰漏。
“谁告我?!”胡大郎脸色已有扭曲,脑子里闪过种种有可能泄露的坏事。他在府衙职位不高不低,被排除在核心之外,就算有错也不是主谋……
“您的夫人告您无故殴打她,要跟您和离呢。”那来通报的小吏尽职说着。
“什……你说孙氏告我?还要跟我和离?”胡大声音都变了,眼里涌出怒火,脸上神情扭曲,“岂有此理,想和离还敢告我,找死呢!”
他咬牙切齿,怒气冲冲转去前头公堂。
小吏都没来得及跟他说,淑国夫人等贵妇诰命也在。
胡大郎冲过去时,公堂内外早已经站满了人,有来看热闹或等待诉讼的庶民,也有得知消息过来探听的世家仆从,以及或看热闹或做证人的贵妇丫鬟。
孙淼带着两个女儿站在堂中,胡大从后侧进来,看也没看堂上堂下的人,双眼冒火就要去拉扯,“孙氏!你长胆了,家里丑事也敢闹上公堂,给我立即撤讼滚回去丢人!”
“放开我!”孙淼被他扯得趔趄,脸上红肿还未消,眼里已聚满泪,扭头朝上首叫喊:“大人,妾与他已情意断绝,愿义绝离之,求大人判决!”
“我叫你闭嘴!”胡大扬手就要挥下。
“啪!”惊堂木猛地响起,“放肆!”
胡大一惊,猝然记起这是什么场合,豆大的汗滴滚落下,脸色白了白,放下手看向上头上司,“大人……”
“胡毕!你一来就如此作为,可是想蔑视公堂,蔑视本府!”上头知府出声呵斥。
“下官不敢,下官……”胡大松开孙淼,拱手向上,“下官只是一时情急,孙氏不服管教……”
“放肆,什么不服管教!太皇太后曾言夫妻一体,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孙氏乃你妻,你不与她相爱相敬便罢,还想当众责骂殴打,说什么管教,你凭什么管教她?”知府喝问。
“我……”胡大郎哑口,想说夫管教妻不是理所应当吗?
还需要凭什么?就凭他是她夫啊!
可想是这样想,让他去反驳顶撞上司又不敢,何况对方还先搬出了太皇太后。
上首知府不理会他的哑口,又问孙淼:“孙氏,你可是真要义绝和离?”
“是!”孙淼跪拜下去,眼含热泪哽咽道:“大郎每每有所不顺便是对我拳打脚踢,前些日子不顾我身怀有孕重踹我腹,害我小产,此事淑国夫人、梁夫人等人皆可作证,若非梁夫人留我在胡马院养身体,我恐已时日无多,他如此待我,我与他已实无情意,还望大人怜悯,允我和离。”
孙淼语音哽咽,已然泣涕涟涟。
公堂外听着的人议论纷纷,有骂胡大不做人的,也有人不解,要和离私下和离就罢,怎还告上公堂?
另有人回答:“这你就不懂了吧?月前京城那边传来消息,添改了条律,往后若有夫妻情意断绝,而夫又不愿和离,妻可上告公堂求和离,到时候不管夫家愿意与否,妻都可和离回娘家,夫家不可阻拦!”
“这、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你看看那胡大是人吗?对有孕的妻子动手,害其小产不说,还想再动手打人呢!”
“你说不妥,在家是不是也这般殴打你妻?”
那最先反对的人怏怏没了声。
公堂上知府一拍惊堂木,喝住喧闹声,再问那胡大,“胡毕,你可认罪和离?”
“我……”他想说不认,可孙淼额头和脸上的伤还清楚摆着。
“哼!无论你认与不认,既然孙氏言与你再无情意,按《户婚》新条律,只要夫妻情意断绝,妻便可上告公堂请求和离,今日本官便判尔义绝离之!来人,写和离书,让他们签字画押!”知府一拍惊木定音。
早有师爷为写好帮忙和离,就要拿过来。
孙淼忙一抹眼泪,再拜道:“禀大人,妾还有求,按《户婚》新条律,妾和离可带走儿女之一,妾无子,仅有两女,而胡家大郎儿女不缺,有三子四女,妾和离走后,他定不会善待我女,还请大人判决,让妾身将两女一同带离。”
“放肆,那是我女儿,岂能让你带走!”胡大郎终于找到话语,眼睛怒瞪过去,“你个毒妇……”
“啪!”知府再是一拍惊堂木,“肃静!”
“按新条律,确是可以带走儿女之一,既然胡毕你不缺儿女,那两小女便让孙氏带走吧。”
“不!大人!”胡大郎拱手作辑,弯下腰去,“大人,就算我不缺儿女,可那也是我的骨血,我哪能让自己女儿跟这贱人毒妇走,那要她改嫁岂不成了别人的女儿!我不同意!”
外头旁听的人群也发出议论。
这次大多站胡大。
毕竟和离改嫁不算稀奇,可和离带走儿女之事却是鲜有听闻,代入进去,自己儿女以后唤别人爹爹,这可受不了。
孙淼心下大急,目光急切地朝旁听的唐窈看了眼,唐窈轻点了下头。
孙淼立即道:“郁国公仅有一子一女,都愿意让淑国夫人将儿女带走,他曾亲口应允,亲手改律,堂堂国公爷尚能允许,你凭什么阻碍?莫非你比晋律,比国公爷还尊贵吗?!”她哑声嘶喊,带着哭腔。
胡大郎张了张嘴。
左右旁听的贵妇们,眼睛悄悄往唐窈身上转了转,又移了回来。
唐窈轻垂眼帘,没露情绪,却忽地想起那晚翩飞的萤火虫。
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美流萤。
以后……怕是再没机会见到那美景了吧。
“咳!”知府目光也往唐窈那边偏了偏。
唐窈恰好抬头,目光平静而浅淡,只轻颔了颔首,弧度微小。
知府了然,转向胡大喝道:“此乃《户婚》新律,你有不服?”
胡大郎心都颤了颤,哪敢说半个不字。
“既无不服,那便如此,孙氏所出两女……”知府皱了皱眉,目光转到孙淼身上。
孙淼立即哑声接话:“四娘和六娘。”
“孙氏所出两女,胡家四娘与胡家六娘自此便随孙氏,胡家不得强加管教,不得行阻拦,师爷将此事添上,让堂下两人签字画押。”知府补充道。
旁边师爷忙提笔在和离书上添了一行字。
“慢!”唐窈突然出声。
公堂内众人一惊,师爷停了笔。
知府等人看过去。
唐窈扫过那胡大家郎,声音平淡轻柔:“当初我与郁国公和离时,国公曾言,儿女身上都流着他的血,就算儿女跟着我,他也该出上一份心意,特意将郁国公府一半的收入过到我儿女名下。”
“胡家大郎,你不给你两个女儿出一份心意?”
胡大郎惊愣住,周围听着的人也是惊诧。
没想到郁国公竟深情至此。
郁国公府一半的收入啊,那得是多少银子……
“我不,我……”胡大郎脱口就要拒绝,又顾及唐窈身份,脸上冷汗狂冒,神情扭曲又不愿道:“那、那是郁国公仁义无双,我、我胡家的钱财为我胡家所有!我不可能将自家钱财分给他人!想都不要想!何况那只是两个女娃……”
“她们是你的女儿,身为人父,你本该扶养她们长大……”
“她们都要跟那贱人……她们要跟别人走,我凭什么还要出钱扶养?况且,女娃本来就没资格分家产!”涉及到钱财,胡大郎也顾不得忌惮唐窈身份,只咬牙力争。
“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不教尚且是父过,你还不养,岂非是过中之过?你待亲身女儿尚且如此冷血,真不敢想胡大人为官做宰,待治下百姓该是如何残忍?”唐窈话语平静浅柔,却直中要害。
胡大郎脸色变了变。
这要是认了,他这官也就做到头了。
“我……”胡大郎还想挣扎,眼睛死瞪向孙淼,“要是她和离后立即带着我女儿改嫁,那女儿还能是我女儿……”
“知府大人在上,妾身愿立女户,此生不再嫁!”孙淼抓住话头,迅速拜下。
立女户!
公堂上下再是惊了惊。
无夫无子为女户,成为户主,可就不能再嫁人了。
知府也讶然了稍许,目光再往唐窈那边看了看,见唐窈面色如常,他便也了然于心。
“无夫无子即为女户,你和离后若不再嫁,家无男丁,确可为女户。但为女户主,便不可再嫁,家中赋税得由你担,若有强征你可也得出役力,你当真要立女户?”知府细问道。
其实大晋差役寻常不征女户,但为户主,遇到强征就得跟其他户主等同,甚至可能更惨。
孙淼心也紧张,呼吸微促,可想到再嫁,想到家中父兄,她宁愿立为女户!
“……是,我愿立女户。”孙淼声音发颤,却坚定。
“好。”知府眼里倒是生出了两分敬佩,旋即,他目光冷冷转向胡大。
“胡毕,你妻愿带着两女儿自立女户,不会再嫁他人,无论如何说,她都曾是你妻,两小儿都是你骨肉亲女,你忍心见她们凄惨过活?别的不说,你的两个女儿长大,你总得给她们嫁妆吗?”
“身为人父,你嫁妆都不想出?”
“我……”胡大郎张了张嘴,没找到辩驳的话语。
他确实不想出嫁妆,但这话决不能说出口。
“我……我给。”他声音小了下去,同时恶狠狠刮了眼孙淼。
孙淼心头欣喜,跪着面向公堂不敢表露,看着仍是瘦弱苍白,可怜可悯。
“既然要给,那便现场登记上册吧,你要给你两个女儿田亩几何?体己银钱几何?头面家居几何?宅子铺面几何?”知府沉声细问。
胡大郎嘴脸抽搐,还没给出,单是听这一问就觉肉痛无比。
“此、此事我还得回家商量……”
“身为一家之主,给你亲女嫁妆你还要跟谁商量?莫不是你不想给?”知府轻喝。
胡大郎嘴角抽了抽,“不、不敢。”
“那何不现场结清?”知府逼问。
胡大郎没法,只得勉强给出百亩田地,二百两银,一间铺面,宅子家居通通没有,折合成银两再多给了二百两。
对于世家大族来说,这点东西拿不上台面,但对庶民百姓来说,这已经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巨产了,公堂外听着的庶民竟夸起他有仁有义来。
梁雪映等贵妇听着满脸嫌弃,当即决定自家儿女决不能跟胡家结亲。
唐窈没说什么。
如果给出点钱财能落得好名声,想来以后再遇到此事,那些男人会乐意给自己儿女一小份钱财旁身。
师爷终于顺利写下和离书给两人签字画押,又让人带孙淼去后头衙门立户上册。
等处理完这些,胡大郎也捏着鼻子给了田契地契和银两,要不是唐窈等人还在,他真恨不能再很揍那孙氏一顿,什么也不给!
来信
虽然胡大郎给两个女儿的嫁妆都往差里挑, 但有这份钱财在,孙淼和两个女儿至少都能活下去。
孙淼接了契书,当即对唐窈表示感谢。
要不是唐窈, 她做梦都不敢有这想法。
唐窈笑了下, 扶起她道:“你不用谢我, 我做些不是为了你,我只是在帮我自己。”
“帮自己?”孙淼茫然没听懂。
“是。”唐窈点着头, 嘴角牵着一抹浅笑,轻声温柔道:“只有像你我这样的人多起来, 往后其他女子遇到这类困境,才能更坚定地选择方向,而我们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孙淼愣住,抬眸怔怔看着眼前之人。
此时太阳高升, 耀眼的光芒正好普照下来, 唐窈站在路边檐下, 嘴角牵着一缕浅笑, 温柔里又有着别样的力量。
“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卒能燎原。我想我们总有一日也能成江成河,不用再惧于夫婿委屈自己。”唐窈道。
“我我……”孙淼看着她,眼里似有水光闪动, 心绪起伏激荡,脱口道:“我还是感激夫人,往后夫人若有吩咐, 孙淼愿为夫人赴汤蹈火, 百死不辞!”
唐窈怔了下,没想她会这样说, 旋即笑道:“赴汤蹈火倒不必,我这里确有件事想要委屈麻烦你。”
“夫人请说!”孙淼没有迟疑。
唐窈也没犹豫,“我想让人将你的事情散播出去,让遇到同样困境的女子,能沿着我们走出来的路,与我们共同前行。”她说着,又稍顿了下,“我知道这事于你有些难……”
“不难的!”孙淼脱口接话,苍白病容里也有丝坚韧,“郁国公尚且愿以自我为循例,夫人尚且不惧流言,我又有何惧?”
不过是将事实散播出去罢了,就算成为饭后闲谈,那丢的也是胡家的脸。
她不怕的!
唐窈猝然听到郁国公三字还怔了下,眼波微动,随即笑道:“那便多谢了。”
“夫人不用谢我,我是在帮我自己。”孙淼道。
两人目光一触,都笑了起来。
天空万里无云,街上阳光正好。
孙淼拿着契据先带两个女儿搬出胡家,又验收了田亩铺子,开始全新的生活,有唐窈在,胡家不敢找茬。待身体转好,她时常出入各命妇夫人举办的宴会,风云交际间,与她相关的事,便长腿般奔向云州各处。
唐窈也没只让她出头,私下里找来说书先生,将她跟郁清珣的事改编一番,假借前朝宰相与其夫人之名,当成戏说传播出去,再让人明里暗里提一提和离新条律,以及孙淼之事。
之所以假借前朝宰相之名,是不想波及到郁清珣。
她与郁清珣的事随孙淼和胡大的事传出去,很容易让人误以为郁清珣也如胡大一般。
唐窈不好,也不愿这般抹黑郁清珣,思来想去,还是提笔给郁清珣写了封信,解释前因后果。
这么些天过去,他大概也到京城了。
唐窈将信写好,让人尽快送去京中。
那送信的人才走,她坐在窗下略微失神,前头光线再被谁挡了去,一抬眸,就见一朵荷花递了过来。
余既成站在窗户外,脸上笑容清朗,眸光清澈含情。
“阿姐忙完了?”他晃了晃手里荷花,眼里清楚倒映着她的模样。
唐窈回过神来,笑着接过荷花,“暂时无事了,你今日来……”
“那我们再去荷花水湖赏玩一番如何?”余既成笑着接话,隔着窗户邀请道:“阿姐忙了这些天,也该休息休息了,那边荷花开得甚好,说不定还有早熟的莲蓬可摘。”
“现在还早呢,莲蓬哪会这么早熟?”唐窈下意识拒绝,“等再过些时候吧。”
“好。”余既成也没强求,转而道:“棠棠和桉儿最近喜欢上马球,前些日子还央求二郎他们带她骑小马打球,趁着今日有空,带他们去胡马院打场马球如何?”
唐窈迟疑了下,还是拒绝:“他们年纪尚小,在家骑竹马玩便罢,哪能真上马打球?你可别到他们面前说这事,仔细棠棠闹腾。”
连接两次被拒,余既成隐约察觉出什么。
他垂眸细看向唐窈。
窗下坐着的人与寻常无二,看着仍是轻柔温婉,昳美自然,甚至连嘴角弧度都没多大变化,还是微微笑着。
他看着这笑,却莫名有种疏远感。
“阿姐……”他艰涩唤了声。
“嗯。”唐窈看着,唇边笑容未变,“怎么?”
“那……趁今日有空,我们再去城外跑马如何?”余既成强迫自己无视那疏离,笑着继续相邀。
唐窈顿了下,再拒绝道:“改日吧,我今日……”
“今日有什么不妥吗?”余既成问。
唐窈顿了顿,答不上来。
今日有什么不妥吗?
倒也没什么不妥,只是她不想出门。
“自郁国公离开后,阿姐便只去过一次胡马院。”余既成看着她,压下莫名浮起的情绪,语调轻了轻,“他在的时候你愿意陪我外出跑马游玩,为何他一离开,阿姐便不愿再随我出门了?”
唐窈默然,眼帘轻垂下来,目光落在手里盛开的荷花上。
粉色荷花开得极好,还有淡淡清香传来。
她想起那日泛舟时,青年摘下的那朵荷花,想起更久之前与另一个人的种种。
他们确有相似之处,但那相似太少太少,少到她一眼便能分出两人的不同。
唐窈抬起头来,再看着眼前之人。
他们确实一点都不像,是她妄图在他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大概少年的喜欢,终究只是少年时的喜欢。
唐窈想着,没回答他的疑问,只微笑着温声轻柔道:“安北离云州有千里之遥,来去颇为耗时,既成打算何时回去复职?”
她眸中水光清透,坐在窗后微仰头看着他,笑容温婉又恬静。
余既成的心刹那凉下来,眸光细碎暗淡,再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这点。
——她从未爱过他。
她从来只把他当成弟弟。
哪怕先前随他游玩跑马,欢笑嫣然;哪怕他先认识她,与她相处上十年。
余既成心头蓦地涌上不甘,想问他到底哪里不如郁清珣,郁清珣到底有哪里好过他?
可他不敢,他清楚自己与郁清珣之间的差距。
“我给大都护去信说想调回云州,大都护同意了,过些日子会有兵部调函下来,阿姐……可是嫌弃我碍事要赶我走?”余既成收起心思,笑着回问。
唐窈诧异,没想他会要求调回来。
“调回云州……对你没影响?”她眉头蹙了蹙,轻声劝道:“你还年轻,去往安北若有战事还能夺个战功,云州虽处于西北边域,但前有嘉关雄关,西沙等小国又早已俯首,数年未有战事……”
“安北有大都护坐镇,也安静得很,与云州并无太大不同。”余既成没听这劝,面上带着笑,如玩笑般道:“阿姐是想我离开?”
唐窈抿嘴没答,眼睫轻垂下来。
如果是郁清珣的话,他绝不会如此。
他们两人间差别太大。
唐窈沉默了会儿,终是抬头笑道:“你想留下来那便留下来吧。”她话语浅淡,平白带了丝疏离。
余既成听出来,想说什么。
外头陡然传来声音,郁棠郁桉飞奔着进来,“阿娘阿娘,阿爹来信了,还送了好多好多东西!”
唐窈扭头看去。
小姑娘手里拿着一封信,郁桉紧紧跟在后面,还有丫鬟手里抱着一小木箱。
“阿娘~”郁棠扑过来。
唐窈转过身,扶住扑来的小姑娘,“小心点,别摔着了。”
“信!”郁棠亮着眼睛将手里信递过来,一边解释道:“我还小,不认识字,桉弟也不识字,阿娘你看!还有好多东西……”她转向抱着箱子的丫鬟。
“夫人。”丫鬟福身行礼,不知要将手里的东西放哪儿。
“放地上吧。”唐窈道。
那丫鬟将箱子放下退开去。
“信信~阿娘你快看信!”郁棠已经迫不及待,郁桉也靠近过来跟着软声嚷嚷。
唐窈看了眼还站在窗外的余既成。
余既成接到信息,不太想走,可也不想听唐窈念郁清珣的信,他压着情绪扫过那信封,没留着碍事,“阿姐随意,我过后再来。”
“好。”唐窈点了下头,笑容温和,“慢走。”
余既成看着她嘴角浅笑,说不出什么感受,心里有所不甘,又无可奈何。
里头围着唐窈的两小人儿目光也看过来,一个还是懵懂茫然,另一个毫不掩饰的鼓着腮帮表示不喜。
自打郁清珣离开,郁棠对他便格外抗拒。
余既成到底是先离开了。
小姑娘等他一走,立刻收回目光,亮晶晶满是期待看着亲爹寄来的信。
唐窈接过丫鬟递来的拆信刀,将信封拆开,拿出信纸展开来,映入眼帘的是苍劲飘逸的熟悉笔墨。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夏日酷暑,愿凉风吹拂。
今日已到京畿码头,平安下船,路上百无聊赖,随手做了些小玩意,让人送回给棠棠和桉儿玩耍,若是喜欢,我下次再做,里头还有支木簪,亦是随手雕琢……】
唐窈一眼扫过,看着那熟悉字句,平白有丝异样情绪浮上心头。
郁棠郁桉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掰她手,去看信上内容,“我也要看,阿娘,你念给我听啊!”
“我也看我也要看!”小人儿软绵绵地嚷嚷。
唐窈回神,微笑道:“好,一起看。”
她将两人抱到身前,一起看那封信,“你们爹说给你们寄了些小玩具……”
“我知道我知道!我认得,‘见字如什么’……这个字怎么读?”郁棠指着信扭头问她娘。
唐窈莞尔,“晤,见面的意思。”
“哦,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夏日什么暑?”郁棠一个字一个字念过去,遇到不认识的又扭头询问。
唐窈只得一一读给她听,顺带解释字词意思。
郁棠点着头,拿着信纸正反看了眼,奇怪道:“这里也没画阿爹,为什么说见到字就像看到他?”
“这是书信问候语……”唐窈笑着解释,“不是说信上画了你阿爹,而是希望你看到信上写的字时,会想到他,就像他站在你面前一样。”
她说着,莫名真想到那人伏案书写时的场景。
“哦,那这一句呢?”郁棠指向第二句。
“那是说天气炎热,希望有凉风来吹散热气让你感到凉爽。”
“哦,现在没有凉风啊?”小姑娘说着,眼睛溜溜转了圈清水文吃肉文都在抠抠峮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旁侧候着的丫鬟猜出她所想,抿唇微笑过来,拿着扇子轻轻扇风。
“有风~”郁桉软软道,一边继续去看那信。
他还小,根本不识字,但看得认真。
郁棠继续边读边问,唐窈轻声解释。
小姑娘听到有玩具,马上从亲娘怀里钻出来,要去看那箱子。
木箱子不大,打开来,里头放着木头雕刻的穷奇和陆吾,还有一支木簪,都打磨光滑,细节清晰,雕琢得甚是精美。
特别是那木簪,簪头刻着海棠花,像从枝头长出来般。
他什么时候会雕刻?
唐窈想着,又记起来云州前郁清珣做的那盏荷花灯笼。
“哇,是木头做的穷奇猫猫和陆吾猫猫!”郁棠惊喜,自己拿了一只穷奇,给了弟弟陆吾,剩下的簪子塞给她娘,“我有穷奇,桉弟有陆吾,簪子一定是给阿娘的!”
不待唐窈说话,小姑娘捧着木雕穷奇,继续缩回她怀里,催促道:“信,还有字没读完……”
唐窈只得继续教她念字,旁边郁桉也跟着软软开口。
两千里外,晋京。
郁清珣下船进京后,没回郁国公府,也没入宫觐见太皇太后,而是先去了刑部大牢。
崔钰早先被送回京城,就关押在刑部大牢内。
“……他一直没认罪,崔家也好似没他这个人般,无人前来探看。”月诸往前领路,边走边说着京中近况。
哐当一声,牢房门打开,腥臭气味扑面而来。
郁清珣漠然进到里头,看到地上躺着的人。
牢房三面围墙,地面肮脏仅铺着张草席,崔钰就躺在席子上,身上衣裳破烂,挂满血污,恶臭不堪,早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再无曾经半分妖冶。
“死了?”郁清珣睨着地上的人。
月诸凑近探看了下,答道:“还有口气,要弄醒审问吗?”
“不用,请太医过来好生救治,我要他清醒活着,若是死了,所有看守同罪。”郁清珣只瞥了眼,转身离去。
月诸愣怔了下。
郁清珣已先出了牢房,仿佛他进来只为看一眼对方死没死。
出了刑部大牢,郁清珣往宫中去。
宫城金碧辉煌,玉阶彤庭,美轮美奂。
他踩过汉白玉石铺陈的地面,转过缦回的廊腰,迎面刹见九岁小皇帝等在长廊那头,身前左右簇拥着宫娥内侍。
郁清珣停下步子。
对面之人也看到他,原本无聊等着的小皇帝眼睛一亮,白净小脸绽开笑颜,先欢喜快步迎来,“表叔……”
郁清珣漠然看着他走近。
“你终于回来了,先前听说你受伤……”
“陛下。”郁清珣往后退了步,还似从前那般躬身见礼,情绪没有丝毫起伏。
小皇帝步伐顿住,心头生出些许诧异,隐隐感觉出一股莫名疏离,可仔细看去,对面之人又跟以往没什么区别。
“表叔……”小皇帝声音小了小。
“陛下可有吩咐?”郁清珣敛眸执礼轻问。
那股怪异的感觉越发浓烈,小皇帝眉头紧皱了皱,打量似地看着眼前之人,又找不出有什么不对,“没什么吩咐,我就是听说表叔回来了,特地等你,表叔身体可好些了?需让太医过来请个平安脉吗?”
“有劳陛下关心,臣已无碍。”
“那……表叔过几日可能教我箭术?马上就到秋日了,我想去狩猎!”小皇帝眼睛发亮,略有兴奋。
郁清珣之前答应过他,今年可以去秋猎。
“近些日子怕有些繁忙,陛下若想狩猎,让宫人捉来猎物,在宫中便可玩乐,但要先仔细完成课业,不可只耽于玩乐。”郁清珣平静说着。
小皇帝终于从这嘱咐里找到一丝熟悉感,展颜笑了出来,“我有完成太傅布下的课业,表叔可要查看?”
“陛下课业自有太皇太后看着,臣岂敢僭越?太皇太后还等着臣,陛下若是无事……”
“哦,没什么事。”小皇帝待要让开,又想起什么的道:“那表叔过几日可能进宫教我?”
郁清珣眸光看着他。
小皇帝心头平白凛了下。
“天子之学非我能教,陛下文有太傅教导,若想学武,金吾卫大将军是很好的人选。”
“表叔不教我了吗?我、我做错什么了?”小皇帝诧异之极。
自乾元帝还在时,小皇帝的骑射功夫便由郁清珣亲自教导,他没想今天郁清珣会突然提起其他人选。
“非陛下做错了什么……”郁清珣顿了下,“陛下怎会有错?是臣近期繁忙无法教导,金吾卫乃陛下近卫,大将军武艺高强,是臣以外最适合的人选。”
他说着,目光往前头看了眼,更躬身道:“陛下恕罪,太皇太后还等着臣觐见。”
“哦。”小皇帝迷迷糊糊让开路。
郁清珣行了一礼,绕开他往太慈殿去。
小皇帝目送他走远,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太慈殿,内堂。
太皇太后靠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奏章细看,旁边摆有冰鉴,宫娥执着扇子轻轻扇动,清凉冷气飘来,吹散夏日炎热。
郁清珣大步进到殿内,躬身见礼。
上首坐着的人放下奏章,蔼然笑着免了礼,关切道:“怎么看着清减了许多,可是这一路来太辛苦了?”
“有劳太皇太后挂念,路上稍有些水土不服并无大碍……”
两人寒暄了几声,转到正事上。
郁清珣并不想浪费太多时间,简单汇报了这两个月的事,便开门见山道:“臣想为我儿郁桉请封世子。”
太皇太后愣了下,旋即了然。
郁清珣去了趟云州,回来就为自己儿子请封,这不用想也知道是唐家那边的意思。
“这是自然,他是你嫡长子,自该为郁国公世子。”上首的太皇太后笑着颔首,表情温蔼,扭头吩咐女官:“让门下那边去旨下封。”
“是。”女官应声退下去传旨。
“去往清河的钦差御史也该回来了,崔氏那边……”太皇太后再说起崔家。
郁清珣平静答道:“若崔家真有勾结县官,欺压良善,藐视国法,自当依法处理,先皇在时便最恨此等奸官污吏,决不姑息……”
太皇太后听出他不想抬手,眉心皱了皱。
先皇崩逝才堪一年,便这般出手打压崔氏未免过于急切,可若崔氏真有罪……
太皇太后暗自轻叹,知道接下来该是一场腥风血雨。
郁清珣没在宫中久留,待拿到下封郁桉为世子的旨意,便结束对话,告辞离宫。
郁二还留在郁国公府,郁清珣回来后,兄弟俩关门进书房细聊了许多。
第二日,郁清瑜便回了平州。
国公府内又只剩郁清珣一人,他独自走在府内,路过花园时,看到那开得甚好的一池子荷花。
夏日荷花层层叠叠,微摇晃动,甚是娇羞美丽。
他看着池中亭亭玉立的红莲,突然来了兴致,独自撑船漫渡进荷池,选了三朵外形甚好的半开荷花,装进竹筒里,连着信再寄往云州。
云州。
郁棠郁桉接到信,再是高兴奔来让唐窈念。
唐窈没想郁清珣这么快又寄来第二封,打开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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