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珣看着怀中的妻子,好像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内心深处又响起一个声音,层层回荡在脑海中。


    她只是不再爱你了而已。


    只是不再爱了。


    他早知道这点,也早就清楚明了。


    只是刻意忽略,总想着一切还能回到曾经。


    但她曾经……也是爱着他的啊。


    郁清珣一时像失去什么,只怔怔拥着她一动不动。


    外头传来声响,丫鬟们已起床洗漱,院里传来打水以及压低了的说话声,再远一些的村落里,还有公鸡迎着晨光,发出悠长鸣叫。


    “阿娘,醒了吗~”郁棠的声音传进来,像趴在门缝外。


    唐窈再推了把身边人,终于从他怀中挣脱,起身下了床。


    “醒了,进来吧。”她朝外道。


    外头房门立时推开来,郁棠走在前头,丫鬟端着洗漱用品跟在后。


    里长家小,屋里没有洗漱专用的耳房,空间也不大,一下进来两三人便显得逼仄拥堵。


    郁棠不想让位退出去,目光扫过一圈,见爹还躺在榻上,便径自爬上去,趴在他身边好奇看着,“你还困吗?”


    郁清珣:“……”


    郁清珣收回心绪,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儿。


    小姑娘脸蛋白白净净,精致可爱,一双眼睛水灵清透,那眉毛不像她娘,反到更像他,秀气里透着几分飒爽英气。


    郁清珣伸手捏了捏她脸,“怎么起这么早?”


    “不早了,我都听到公鸡打了两次鸣。”她伸出两根手指,模样认真又可爱。


    郁清珣心下一软,将人抱进怀里,低头跟她脸颊贴了贴,还没剃刮的胡渣蹭到她脸。


    小姑娘立即挣扎起来,嚷嚷道:“你胡子、你胡子扎到我了!”


    “痒,哈哈哈,你快放开我,别扎了……”


    郁清珣逗弄了会女儿,终于甩开先前的沉闷,心情很好地起床洗漱刮胡子去了,又在庭院看到儿子乖巧坐在凳子上,让奶娘给扎着丱发。


    洗漱完毕,一家子在庭院里用晨食,丫鬟婆子站边伺候。


    院外隐约传来读书声。


    郁棠边喝粥边听着,好奇道:“这里也有学堂吗?”


    “应是附近的乡学庠(xiang)序。”郁清珣答着,不知想到什么,也来了兴趣,道:“趁船还没来,待会过去看看?”


    “庠序是什么?”郁棠一脸好奇。


    “就是外头的书塾学堂,由官衙所建,属官学,各县乡皆有,只要是年满五岁的孩童,无论男女皆可入内听讲学习。”郁清珣耐心答着。


    “哦。”郁棠没发觉这跟家里的学堂有什么不同。


    唐窈听着,心念微动。


    这是先皇乾元帝变法改革后的新庠序。


    曾经的乡学庠序不招收庶民子弟,想要入内进学得先有一定学识或身份,经过考校后方可进入。


    现在的乡学庠序遍布各县乡,只要身份清白,年满五岁便可入学,且无需束脩,不限男女,哪怕黔首庶民也能识字读书,是真正履行了上古圣人所说的“有教无类”。


    乡学之上,还分有县学、府学和州学,以及京都国子学,但想要去“乡”以上的官学进学,得通过相应考试。


    尽管如此,乾元帝此举,依旧给予了所有庶民读书识字,攀沿往上的机会。


    而他的变法改革,还不只限于此。


    郁清珣有心想过去访看,餐后便借消食的借口,让里长过来带路。


    里长为一乡之长,是大晋县衙以下的低阶小吏,管辖有十个左右的村落。


    乡学庠序,正好汇聚附近几个村落的适龄孩童,占地却并不大,只用土胚堆砌出一个约能容纳一两百人的庭院。


    庭院内有几间瓦房,其中三间坐有进学的孩童,另有两间上了锁,旁边还有柴房和灶房,应是庠序内先生日常所用。


    “可需将人都叫出来问话?”里长在旁谄媚询问。


    “不必。”郁清珣没应,反问起其他,“按乡学庠令,附近几个村落年满五岁的孩童,皆可来此进学,为何这里只有这么点人?”


    大晋一县有十乡,一乡有约十村,一村至少有三十户以上。


    就算每三户一个适龄孩童,也该有百人,但这三间室内的学童,一起也才不到三十人。


    里长面露难色,拱手回话道:“大人有所不知,虽庠序无需上缴束脩,但学起来笔墨纸砚样样皆需花钱,我等小民……实在付不起这些许银钱。”


    “且……在我等这小地方,年满五岁的孩童已能干不少事,让他上学就得白养着,若是将来去不了县学,考不出名堂,岂不白忙活一场?”


    “白忙活?”郁清珣浅淡瞥了他一眼,“你孙子孙女也未上庠序?上了也是白忙活?”


    “这…”里长顿了下,忙谄笑着,“自是都上了的,但我家跟他们不同……”


    “你是吏,他们是黔首愚民,你高他们一等,他们觉得白忙活,你却认为另有所图?”


    里长面色一惊,吓得赶忙跪下去,“小、小人不敢,小人未敢有所图,小人只觉得进学读书能使人明,就算就算……”


    他眼珠子急转着,额头已吓出一层密汗,拼命想找出理由。


    “……就算将来进不了县学,考不出名堂,能识字写字,说不定能有机会当个账房先生,再不济、再不济至少能读懂信件,若字写得好,还能抄书赚钱……”


    “你既知道识字读书有这种种好处,为何不劝进其他人上学?”郁清珣冷眼看着他发抖,“以为这是县督学的事,与你无关?”


    “还是觉得他们愚昧无知,你更好打压恫吓?”


    “小人不敢,小人冤枉……”里长吓得要磕头。


    旁边跟随的知县见此,往前两步,拱手躬身道:“国公容禀,此事确与里长无关,乡里愚民,只知眼前损耗而不知将来益项,退却弃学,也情有可原。”


    郁清珣扫了他一眼,“你有何见地?”


    知县顿了下,理了理思绪,保持拱手道:“实要劝学也不难,庶民们不过疼惜纸贵,若乡学庠序能像县学,有一定数量的纸笔墨供应,或能让他们不再抗拒;若是在学期间,能供应一日两餐,庶民们非但不会抗拒,还会争先恐后送子女进学。”


    “一日两餐?找户部拨款?”郁清珣觑着。


    知县再停了下,恭敬继续道:“可增收赋税,专用于此。”


    “巧立名目,以增民赋?”郁清珣看着他,话语听不出情绪。


    知县脸色微白,跟着跪下,“下官绝无此意,增收此税只用于庠序学童,可不经县衙,不经督学,让乡里村民自报适龄孩童,相互督注,依此上税,税粮直入庠序,以达专用。”


    这就相当于让整个乡的乡民,共同养育适龄孩童三年,以供他们进学。


    若是能成,确是利民之策。


    郁清珣轻微颔首,目光扫过旁边跪着的里长,“你乡可能承下这赋税?”


    “能,自是能!”里长慌忙应着。


    这对于他而言可是大大的好事,不经过县衙不经过督学,那不就任他做主吗?


    “若是你以此为名重税贪墨……”


    “小人不敢,小人……”


    “是不敢,还是敢而不能?”郁清珣冷眼觑着。


    “我……”里长一时答不上。


    郁清珣转向旁边跪着的知县。


    知县心头转了几转,明白郁国公是被自己说动,只是怕此举加重民赋。


    他旋即进言道:“庠序有多少学童便纳多少粮,先确定当年学童和所需口粮,再分纳粮赋,直入庠序,收纳过后记账出示,由督学核实庠序学童人数和所需口粮,若有误,则督学劝学不及之罪也。”


    “呵,你县衙无罪?”


    “若有误,县衙也有不察之罪。”知县马上道。


    郁清珣点了下头,嗓音缓和了分,“不知县尊尊名?哪里人士?”


    知县怔了下,更恭敬道:“不敢,下官周孟秋,平州梨县人士,乾元五年三甲进士。”


    平州梨县,周姓?


    不是平州世家望族,而是出身寒门。


    郁清珣了然于心,颔首道:“起来吧。”


    “谢国公。”周知县和里长这才站起身来。


    “笔墨纸贵,不算入此税,这庠序所需笔墨纸,便由你县衙专款下拨吧。”郁清珣道。


    “是。”周知县躬身应着。


    “将此策上疏,若有阻拦者,你可直禀于我。”


    “是。”周知县压下激动。


    郁清珣没再多说,视线扫过一圈,就见郁棠带着郁桉,正趴在庠序讲堂窗户口朝里看去。


    “棠棠,莫要打扰人家,该走了。”他唤了声。


    “哦。”郁棠这才领着弟弟走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从庠序出来,朝其他地方逛去。


    郁棠跟在母亲身边,拉着手说起方才见闻,“这学堂跟我家的学堂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唐窈微笑问着。


    “他们没纸也没笔没墨……唔,这里先生教的,我都会!”小姑娘说着,挺起小胸膛,满脸骄傲。


    郁桉牵着母亲另一只手,眨了眨眼睛,软软道:“我还不会……”


    “等你入学就会了。”郁棠安慰弟弟,又扭头继续跟母亲说话,“我在里面看到昨天见过的姐姐了,那个姐姐好可怜,连鞋子都是破的,比我不喜欢的那个可怜多了,阿娘,我可以把我不穿的鞋子给她吗?”


    她口中不喜欢的那个,自是指郁长欢。


    唐窈笑着抚过她发丝,“你不穿的鞋子,她未必穿得下,想帮她的话,可以跟你爹说。”


    “哦。”小姑娘立马往前奔去。


    郁清珣听着,目光朝这边看来。


    唐窈神色婉然如常,只不远不近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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