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两名中年男子的对话声响起。
夏目漱石一身棕色长款风衣，双手交叠搭落在绅士杖上。向来柔和的目光此刻却充满严肃和冷沉，注视着落地窗前、冷松般伫立的背影。
“你知道的，那里虽然还很混乱，但正因为是黑色地带，反而可以更好地阻挠高层的触手探入。我在横滨也稍有一些人脉，足以保护龙之介不受当地势力的威胁。”
“漱石，我当然信任你的能力。”新原康平眼底闪过痛苦挣扎，不敢回望自己友人真诚的双眸：“可是龙之介还小，我并不想让他这么早就体会到和父母分离的痛苦。”
“我向首相阁下提交了申请，也获得了首相阁下和天皇陛下的特批。龙之介现在已经正式改名为芥川，不会成为任何政治立场或权力的延续。”
新原康平停顿一瞬，继续道：“包括他母亲家族未来的遗产。除却留给龙之介的生活保障，都将无条件捐献给内阁使用。”
当然，这不过是对外的说辞。
“作为交换，龙之介将会受到内阁的庇护，免除党派纷争的波及。”
饶是夏目漱石，此时也控制不住地收缩了瞳孔，难掩震惊。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可真是，令我意外的决定。”
新原康平苦笑。
他当然不全然信任上层那些人的许诺，但是：“横滨从来不是更安全的地方，甚至没有像彭格列一样统御全局的主心骨。混乱是变革的前兆，地位的确立必定伴有腥风血雨，而谁也不知道横滨什么时候会爆发。”
“漱石，龙之介是我的唯一的孩子。我很爱他，他也很依赖我和由美。”
只要想到那孩子的模样，政治场上雷厉风行的冷面阎罗也会露出柔软的表情。
夏目漱石：“……”
提及横滨的现状，夏目漱石一时语塞，也无法反驳。
可是，他同样不认可新原康平这难得天真的想法。
从新原家决定作为政界的代表推行革新开始，政治的残酷就已经如荆棘缠绕住与新原家相关的每一个人。
作为新原康平唯一的孩子，新原、不，芥川龙之介毫无疑问，会成为卑劣龌龊之辈攻击新原家的靶心。
他着实不希望冉冉升起的文坛希望染上黑暗，让作家执笔的手变成杀人的利器，才会不顾暴露横滨布置的风险，向新原康平提出建议。
新原康平自然能感受到友人的惋惜和失落。
抚开那些算不得矛盾却又着实磨人的分歧，新原康平邀请：“彭格列的新任首领会在今日来访。漱石，你也同我一起见一见他吧。”
他的语气充满肯定：“沢田君虽然年轻，但论决心和魄力，可一点不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差。”
透过玻璃，新原康平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不出意料，看见花园里抱着兔子寻找老师的小身影。
眼底的阴霾在孩童懵懂的张望中淡去，也许软乎乎的脸颊上还会带着运动蒸发的红晕。新原康平对夏目漱石露出安抚的微笑。
“等到见过他，你一定会和我一样，不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
夏目漱石无奈叹息，败给了好友无声的服软讨好。
……为什么，今天就是找不到夏目老师呢？
从又一个花坛里钻出来，被花粉骚扰到鼻头发痒的小孩“阿啾”一声打了个喷嚏。抱紧怀里胖球似的黑白垂耳兔玩偶，陷入茫然。
沢田纲吉进入前庭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五六岁还带着婴儿肥的孩子，发丝是柔软纯粹的黑色，发尾却像新雪一样跃动轻灵的银白。
兴许是刚刚在花丛中穿过，脸颊和和服上都或多或少沾着嫩黄的花粉，头顶还咋咋呼呼地挂了几片焦边的碎叶。
呆呆地站在花坛前，两眼放空。背景无声沮丧，如有瑟瑟秋风刮过。
乖巧又委屈。
彭格列新晋的第十代，温柔随和的性格远近闻名。截然于黑手党的善意更是在刚即位时，一度成为意大利各大家族暗地的谈资。
但是没办法啊，在被赶鸭子上架成为什么十代目之前，他就是一个平凡无比，甚至成绩垫底、社交烂到爆炸的普通人啊。
看见迷途的小猫崽崽，很难当做无事发生啊。
职业管家几乎是立即察觉到沢田纲吉的停顿。
寻着尊贵来客的目光望去，看见标志性胖兔抱枕的瞬间，一身精英气息也变作了邻家老爷爷似的和蔼。
“啊呀。冒昧打扰到您，这位是家主的独子龙之介少爷。应该是在同老师玩耍中，请不要介意。”
“吔——”沢田纲吉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憨笑摆手，想到里包恩时常提醒的“彭格列首领的威仪”，生生忍住。
稍落后他半步的里包恩微一挑眉，凌厉眉峰舒展开。搭档小蜥蜴同一时间，由枪械恢复成本体，灵活地攀爬回帽檐。
勉强及格吧。
不然的话，他该要考虑首领在政府要员的家里裸奔的恶劣影响了！
——根本就没在考虑吧！
沢田纲吉背后一寒。
若是能够听见里包恩的心声，高低得炸毛抗议斯巴达老师并不存在的良心。
“我能过去和他打个招呼吗？”
指尖伸进口袋，触到熟悉的糖果包装袋。沢田纲吉取出一颗，在老管家眼前示意：“那个，他看起来有点伤心的样子。我家里正好有小朋友很喜欢吃糖，每次拿到，再怎么伤心哭闹，都会愉快起来。”
真是和传言一样，意外善良啊。
也许正因为如此，会态度强硬地提出颠覆性改革这样的事情，才格外叫人震惊吧。
老管家眼底的犀利审视一闪而过，露出彬彬有礼的微笑：“当然。”
“为了展示诚意，新原先生已经特地嘱咐过，在您拜访期间，新原家所有区域的权限都会为您开放。您愿意消耗宝贵的时间陪同小少爷玩耍，是我们的荣幸。”老管家恭敬地弯下腰行礼。
至今依旧不太适应这样谦卑似的客套，沢田纲吉辅一获得许可，就逃出了老管家的恭维范围，走近到芥川龙之介面前。
少年人成长到一米八的个子，蹲下来，倒是正正好和芥川龙之介对视。神奇地没有给人身高优势上的压迫感，反而温和得过分。
自两人闯入领地起，就开始默默观察的芥川龙之介不解歪头。两鬓和胖兔玩偶一样的垂耳朵也跟着摇曳，衬得本就秀气的脸颊更加小巧。
“龙之介小先生，是在找什么呢？”
奇怪的人。
管家爷爷刚才应该介绍过吧。他感觉到望过来的视线了。
虽然这样想，但是秉持着对父亲重要客人的礼貌，芥川龙之介还是回答了对方的提问：“在找夏目老师。”
很着急。绝对不可以休息！
所以也请不要再来打扰在下了！
啊……
沢田纲吉兀的一哽。诸如“今天太阳很大”、“劳逸结合更有利于活动持久性”之类的关切话语，一下子就被戳回肚子。
难怪老管家除了提醒，并没有任何要阻止小孩活动的举措。原来是这样的性格啊。
被小孩子以固执的双眼回望，沢田纲吉眼底染上无奈的纵容：“那，要加油哦。我相信龙之介小先生一定会成功的。”
所以，也不要露出那样被遗弃似的表情。
手背被温热的掌心包裹。紧接着，有什么簌簌作响的东西落进他手心。
芥川龙之介低头，终于看清触感微凉的物品。
是一颗彩色包装纸的糖果。
并不是什么大品牌。但糖纸边缘在阳光下闪耀的光芒，却莫名得很耀眼。以至于芥川龙之介恍然失神。
败者也能有资格得到奖励吗？
脑海中忽得闪过这样一句话。
芥川龙之介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就被熟悉的呼唤声打断了思绪。
“龙之介。”
“夏目老师！”
小孩子沉寂的银灰眼眸像是突然被星光点亮，转头跑向迈步而来的棕色风衣绅士。
夏目漱石熟练地弯腰抱起自己年幼的小弟子，在怀里颠了颠。
“感谢您对龙之介的照顾。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和龙之介就先不打扰了。想来您与新原先生，应该还有要事需要商谈吧。”
言辞举措周道有礼。但不能否认，这背后的疏远和冷淡。
【哼，蠢纲。被人当做诱拐儿童的不良份子了呢。】
家庭教师揶揄的眼神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啊啊啊！里包恩！不要总是拆我的台啊！】
第一杀手大人微拉帽檐，轻笑：“管家先生，还请您继续带路吧。”
另一边，快速脱离mafia视野的夏目漱石终于缓下脚步，抬手摸摸沮丧小弟子的头：“不是说好了在书房见面吗。”
“因为、因为夏目老师一直没有出现。”
心爱的兔球抱枕被落在腿窝。芥川龙之介双手圈在夏目漱石脖颈，小脑袋委屈地抵在颈窝，振振有声地宣誓：“下次，在下一定会找到您的！”
“阿拉阿拉，不是在讨论这个事情吧。”
偶尔，对乖巧小弟子的执着方向，他也会感到很棘手啊。
话是这么说，现实中的夏目漱石却是哑然失笑。根本就很享受小弟子对自己的黏糊劲儿。
“不要害怕，龙之介。”夏目漱石轻轻拍动小弟子纤薄的脊背：“下次老师也会像现在一样找到你的。”
才不是。身边的事物如果不努力抓紧的话，总有一天会失去的吧！
芥川龙之介微微鼓起脸颊，抱得更紧。埋首在夏目漱石怀里不肯说话。
夏目漱石极轻地叹息一声。
极少数，比如说像这个时候，他其实是能够明白并支持新原康平的担忧的。
夏目漱石微微收紧手臂，回以芥川龙之介一个温柔却有力的拥抱：“较真的重点又错了哦。老师自认为，还没有失责到需要小龙之介在这方面努力呢。”
“……是！”
芥川龙之介眼底有清澈的流光一闪而逝。
闷闷的声音紧跟着传出，这次终于是再次染上了些许的活力。
在下在其他方面也会努力的！
啊。宁愿撒娇也不愿意纠正“错误”吗？
脖颈处感受到依赖的蹭动，却有着死不悔改的一股子倔劲儿。夏目漱石好气又好笑地揉了把小弟子软乎乎的后脑勺，终究还是无声屈服。
这对父子，果然都是天生下来克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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