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新原宅里的小朋友虽然身体虚弱，但脸色红润，肉眼可见生命的活力。
现在的小朋友小小一只，陷在定制的巨大且蓬松的靠枕里，几乎要被埋没得看不见骨肉。本就纤薄的身体由被子包裹，依旧能感到空荡荡的间隙。
这都是他的自以为是、他的疏忽所带来的伤害。
沢田纲吉提着礼绳的手用力握紧。于是本该柔韧的彩带也在掌心划出红痕。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沢田纲吉，新原先生的朋友。贸然拜访，希望您不要嫌弃。”沢田纲吉笑着向芥川由美问好，言行举止规范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芥川龙之介窝在芥川由美刚刚修补好的安全区里，静静关注沢田纲吉的一举一动。随着沢田纲吉的话音落下，眼睫如伶仃飘落的羽毛轻轻垂下，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芥川由美站起身，礼节同样周到完美：“请坐。近来家务繁忙，疏于打理。以如此失态的模样与您见面，还请见谅。”
“不，恰恰相反，由‘家’这个字沾染上的尘埃，永远拥有最优雅的魅力。”
与新原康平、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这几位文人风格的朋友相处久了，沢田纲吉也多少被传染了些墨客们的作风。
芥川由美被夸赞得很开心。
芥川龙之介也像是被激发了什么兴趣似的，再次抬起头。
五花八门的礼品盒在寒暄之间，再次被摆成了香槟塔形，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座彩色的小山。
“是送给龙之介的礼物。”沢田纲吉解释：“我的家人们，很期待和龙之介的见面呢。所以迫不及待准备了见面礼，希望龙之介能够喜欢。”
芥川龙之介眨眨眼睛，从被子里探出头。望向礼物小山，似乎是在好奇。
可那瞳孔深处一片寂静，除却小兽一样故作坚强的张牙舞爪，称不得有多少情绪。
对了，差点忘了。变化的，还有那双沢田纲吉尤为喜爱的眼睛。
银灰色的，像夜晚的星空，常亮着星星。
而如今，星星熄灭了，尚留的余烬如此孤寂、逞强，让人心碎。
他在害怕失去，害怕被留下、被丢弃。
这个情绪敏感的孩子，出乎意料得能忍耐疼痛。
芥川由美暗暗打量两人的反应，思及自己不在的那一月，明白了什么。
新原康平的合作对象，倒是难得出了这么个白皮白底的“奇葩”。
“沢田先生，能否请您照顾龙之介片刻。让我去打理一下……”
芥川龙之介堪称惶恐的伸出布条，缠住了芥川由美的手腕。
甚至无意识地像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芥川由美的表情霎时柔软下来。走上前，弯腰，亲亲芥川龙之介的额头：“乖乖，妈妈洗漱结束，就马上回来哦~。”
银灰色的眼睛微染雾气，得到芥川由美的安抚也并未缓解。
但是，并不想再给芥川由美添麻烦。
年长者的疲惫极尽遮掩，可布满血丝的眼睛、干枯的唇瓣……是没法在无心梳理的当下改变的。
芥川龙之介几经权衡。
【罗生萌。】默念异能力的名字。
只听撕拉一声响，病号服的衣摆被异能力自己咬下一片。罗生门欢快的变作一串小花手链，听从小主人的意愿，环绕在女人手腕。
芥川由美看着可可爱爱的小花手串，哑然失笑。
谁能想到，初觉醒时凶悍残暴的异能力，现在会是这么、嗯——会哄孩子的样子呢。
芥川由美轻轻合上房门，将空间留给短暂重逢的孩子们。
沢田纲吉有点手足无措。
他是很感激芥川女士的贴心没错啦。也确实，是这么凭着一腔热血和关心，就来到了龙之介面前。
但是，他周边都是“直性子”类型的伙伴啊！在龙之介面前，可参考性完全为零！而且啊，在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龙之介真的不会怪他吗？
沉默中，芥川龙之介移开视线，再次将自己种进被子里。
这个人，是在愧疚吗？
因为愧疚，才会在刚刚回到意大利不久，就匆匆赶回日本。
在被子和靠枕的缝隙间缩成一团的孩子，莫名透出委屈的气息。
唯独这个，他不想要。
看！现在话都不想和他多说的样子！
表面温雅淡定的第十代内心抓狂。
他当然知道，彭格列和新原家的合作，本质上不过是互惠互利的交易。可是，涉及到这么一位备受宠爱、却要因此不断被迫接受变动的孩子，还是会觉得抱歉。
抱歉自己不够强大，没能保护他；抱歉思虑不周，让同盟险象环生；抱歉……没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抵达他身边。
听见消息的时候，实在是太担心了。所以，即使后来传来了咒术师救援及时、新原一家平安的讯息，也依旧马不停蹄地回到日本。甚至还说服了云雀学长，借由并盛财阀介入到光面的竞争中。
——当然，想法过于感性，在来的路上就被里包恩狠狠教训了。
脑壳现在还嗡嗡发胀。
下手真狠啊，里包恩。
自动降低存在感的第一杀手斜靠在角落的墙面，见此危险地弯起嘴角。指腹在列恩头顶抚摸：想再挨揍吗，蠢纲？
企图通过胡思乱想降低紧张感的沢田纲吉立马静音。
芥川龙之介余光扫过黑衣顾问，全然没有因其存在感而忽视的模样。见对方没有要协助首领的意向，半露在外的指尖捏紧被子边缘，将自己捂得更加严实。
“礼物，在下已经收到了。”
芥川龙之介垂眸，紧盯着眼前扭曲蜿蜒的布料褶皱，低声陈述道：“‘人间是比地狱更像地狱的地方，弱者从来没有活下去的权利’这样的事情，在下从一开始就很明白。”
不、你才几岁？这是明白了什么啊！
沢田纲吉大脑宕机。
“想要的东西就要拼尽全力，才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握在手里。”芥川龙之介闷头讲述。
他记得新原家的家风没严苛到这种程度。赤司听了都会吃惊吧！
沢田纲吉双眼放空。
“如果有什么失去了，一定是因为在下还不够强大。”所以你完全没必要承担不存在的愧疚！
这么说着的孩子，却咬紧了牙关。只有豆大的眼泪，毫无知觉似的，从银灰色纯粹的眼睛里滚出。
仿佛被人仰面砸了一锤子，比里包恩下手更凶狠的那种。沢田纲吉恍然明悟了自己的担心和芥川龙之介理解的差异，又心疼又好笑。
“好啦好啦，别哭了呀。不然等芥川女士回来，会暴打我一顿的吧。”
说着担心的话语，实际上沢田纲吉反而是如释重负。终于有底气迈开脚步，坐到病床上。伸手捧出小朋友快要完全淹没进被子的脸，擦掉眼泪。
“虽然作为冲突的挑起者，这么说显得虚伪又做作。但是，龙之介，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吧。”
芥川龙之介看着凑近到眼前的小手指，露出茫然的表情。
“我啊，想保证，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还给龙之介，”一个和现在一样，“完整的新原家！”
时光由晨间转到正午。通过纱帘穿入的阳光越来越明亮，为沢田纲吉的轮廓镶嵌上一圈朦朦耀眼的光辉。
芥川龙之介注视面前背光的身影，深谷那样幽深死寂的眼底，也仿佛有一瞬间，被点燃了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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