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轮高悬,月色如水。
金陵金雾山南麓慈恩寺,东南角的一间寮房里。
夜风吹拂,窗外树影婆娑,屋内烛火摇曳,透过床幔,映照在熟睡中的少女身上。
似是做了噩梦,少女光洁饱满的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滑落,顺着白皙下颌没入纤细脖颈,玲珑有致的胸口起伏不定。
姜云簌跼蹐不安地晃动脑袋,喉咙中溢出幽幽哭腔。
“不要,放了我,放了我,求你……”
她又梦见前世死前那些混乱、噩梦般的场景。
梦里,昏暗光线下,喝醉酒的男子面目狰狞。
“脱吧,你若将身子给了我,我便考虑日后纳你为妾,想必你妹妹也不会介意,日后共侍一夫也是一桩美谈。”
她不知,在外人面前如此君子的沈拾安会换了个人般,说出这种辱人之言。
也不知,为何一心一意待她的沈拾安从未想过要娶她。
看着面前已疯魔的沈拾安,姜云簌自是不愿,失望落泪往外跑去。
可兔子入了狼窝,哪有跑出去的道理,下一刻大掌用力掐住她的脖子,面似恶鬼。
“我说,让你脱!”
气竭之际,她看见破门而入的姜彩之……
“姑娘,姑娘?醒醒。”
恍惚间,姜云簌耳畔传来青霜担忧的声音。
姜云簌迟缓地睁开双眼,头顶悬着寺庙特制的素色床帷,左边墙角处陶制长颈瓶中斜着一丛吐着芽苞的春柳,那是白日里她随手折下的。
今日是她来慈恩寺上香的日子。
幸好,一切只是梦而已。
缓缓撑起身子,姜云簌半躺在青霜怀里,身体仍旧微微颤抖着,瓷白清艳的脸上珠泪斑驳。
她真的怕了。
又听她低声呜咽道,“青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坠崖前,青霜为了让她能够顺利逃跑,孤身挡在她前面,被那群恶汉抓住,衣帛的撕裂声、哭喊声狠狠扎进她心里。
“姑娘,快跑,别管奴婢。”直到最后一刻,青霜都在争取机会让她逃。
没想到上天居然重给机会,这一次她会保护好自己和青霜,姜云簌素来温婉的眉眼露出一丝坚韧。
青霜用手帕轻轻拭去姜云簌脸上的泪渍,声音分外轻柔。
“姑娘怎会见不到奴婢呢?只要姑娘唤一声,奴婢会一直在。”
姜云簌闻言,泪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落,母亲早早离世,青霜从小陪伴她左右,她早已将她当作亲人,她与青霜并没做什么错,可最后两人却落得那般下场。
收拾好纷乱思绪,想起白日里见到的场景,姜云簌眸中清寒一片。
白日里在她刻意与沈拾安相遇后,她与青霜不知不觉中来到一处僻静的园子。园子里种着大片绿竹,两人穿过竹林中的小径,在小径尽头的八角攒尖亭下又意外看见沈拾安的身影。
一身白衣的沈拾安自是引人注目,可不知为何,姜云簌的目光却被沈拾安右前方的人吸引住。
那人似是行动不便,坐在一张素舆上,即使坐着,气势也远胜过站着的沈拾安。
一身靛蓝长袍,不像时下男子那般戴着白玉冠,满头鸦发一丝不苟地用一根木簪束起,脖颈藏在长袍下,露出白皙双耳。
双肩虽宽,却并不过分厚实。
体态端正,沉稳可靠。
在外人面前矜高的沈拾安,此刻竟恭敬地向他行礼,“父亲。”
谁能想到,众人眼中的皎皎君子会有这样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姜云簌一寸一寸收紧手帕,蓦地,又松开,再次睁眼时,眼神已恢复一片清明,温婉眉眼盛着不同于往日的坚毅。
姜云簌寻了个由头支开青霜。
“青霜,我想吃你做的碧涧羮,你去问问小师傅,可否借膳房一用?”
青霜闻言愁眉迅速展开,“姑娘,我还以为您要修仙呢?这半月来瞧您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姜云簌半月前食量骤减,青霜伴她多年,为此担忧不已。接着青霜又利落起身,替姜云簌掖好被角,放下床幔。
走时还不忘叮嘱,“那姑娘你乖乖待在床上,初春的天儿还冷得紧,当心风寒。”
听着青霜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姜云簌起身来到窗边的木桌前,木桌上支着一面铜镜,几本佛经搁在桌上。
姜云簌望着着镜中仅着白色里衣的自己,方才哭过,眼眶与鼻尖还红红的,眼眸也是透亮。
脑海中那靛蓝长袍男子的身影盘桓不散。
沉思片刻,姜云簌用手揉乱顺滑的青丝,遮住大半白皙脸颊,仅露出尖尖的下颌。
一眼望去,镜中女子孱弱单薄、柔弱无助,这很容易激起男子的保护欲。
接下来要做的事大胆又出格,姜云簌檀口微启,长吸一口气,提步往屋外走去。
屋外松柏枝上早已挂满寒露,冰轮映照下,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小路上湿漉漉一片。
借着月色望向半山腰若隐若现的万寿居,垂眸凝着脚上的绣鞋,犹豫一瞬,姜云簌弯腰脱下其中一只,而后将脱下来的绣鞋又放回屋内。
一滴寒露打在足弓上,姜云簌下意识地缩回脚。
“嘶,可真冷。”
顾不了那么多,一咬牙,白嫩玉足踩在青石板上,姜云簌按照白日里从小沙弥口中套来的话,直往半山腰的万寿居奔去。
……
“嘭、嘭、嘭”,深夜里,万寿居的雕花隔扇大门发出一声声闷响。
姜云簌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万寿居,素手拍打着房门,声音颤抖,带着一丝难抑的哭腔,像受伤后的猫儿回家寻求主子的安抚而发出的声音。
“拾安公子,你开开门,我好怕,我那屋子有、有鬼。”
须臾,“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未料到来人那么快开门,姜云簌猝不及防跌坐在地,翘首望向头顶之人。
男子依旧坐在素舆上,长发半束,靛蓝长袍换成皂色里衣,外罩一件鹤氅,露出一截白皙脖颈,指骨分明的右手,正不紧不慢地滑拨着一串菩提念珠。
他的手如竹节般矜贵雅致,念珠都因此多了几分神性。
如玉面上鼻梁高挺,双眸亮而冷,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光洁锋利的下颌紧绷着,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威严不可侵‖犯。
眼前男子让姜云簌蓦地联想到下值回府的姜辰安,除了年岁小些,气势甚至压过姜辰安一头。
平静的心又突突跳个不停,姜云簌生出几分怯意,今夜来找这人是对是错?这男子看起来并不简单。
大约是她的目光太过放肆,男子冰冷的目光化成刀子甩过来。
姜云簌强按住心中的惧意,鼓起勇气含泪望向男子。
盈盈月光下,女子青丝凌乱,覆住她纤瘦身姿,羸弱得不堪一击。似雪脖颈不堪一折,长睫颤颤、眼泪如珠。
许是途中得太急,绣鞋丢了一只,因为怕冷,白嫩嫩的脚趾微微蜷缩起。
下一瞬,姜云簌尖嫩下颌被挑起,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落在脸上的目光似要穿透她。
温热、冰冷的气息逐渐纠缠在一起。
姜云簌不敢直视,心如擂鼓,下意识闭上双眼,心中忿忿然,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和那沈拾安也没甚区别!
半晌,男子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手指不经意刮过她右眉尾处的三颗小痣,收回手后无意识地捻着指尖。
白日里玄英禀报过沈拾安与这女子碰面之事,仅仅一面之缘,就哄得沈拾安为她打捞手帕,这女子,小小年纪,心思不可小觑。
只听他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事实,“过了,他的住处与这里南辕北辙,还有,你当是有婢女的。”
有婢女伺候在侧,又怎会怕鬼。
姜云簌一愣,怎么与她想的不一样?世上竟真有不贪美色的男子?
衣袖下的指甲紧紧陷入地面,脑中疯狂寻找着应对之策。
灵光一闪,姜云簌依旧茫然无辜地望着面前玉容天成的男子,怯生生道。
“我吩咐婢女煮粥去了,拾安公子呢?他、他不在么?他告诉我若有事相求,可来寻他。”
面前女子胆小如兔,在他养的迅羽一点白的爪子下,怕是活不过一刻钟。
此时心口疼痛难忍到极致,沈烨耐心彻底告罄,转动素舆轮子,不再与姜云簌多做纠缠,往屋内而去。
姜云簌见他要走,忙站起身来到他面前,拦住他去路。
哪知在地上待太久,双腿一麻,沾了水的玉足踩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毫无意外地滑倒,姜云簌心下一慌,顺势跌入面前男子的怀中,纤指紧紧揪着男子的衣袖。
姜云簌只身着单薄里衣,沈烨虽披了鹤氅,可鹤氅前襟未系衣带,两人身体间仅隔着两层薄薄的里衣紧贴在一起,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墨香,这并不让人讨厌。
隔着里衣,男子身上传出并不正常的体温,像是一块寒冰,姜云簌冻得直哆嗦,可她不能放开,反而更紧地抱住沈烨的胳膊。
女子身上散发出温温热热的茶花香,自患寒疾以来,沈烨已经许久未曾体会过此般温暖,如今破天荒地生出丝丝热意,连疼痛难忍的心疾也得到缓解。
沈烨垂首,郁闇不明地望向怀中女子,女子惊慌失措的模样与兔子没什么两样,片刻,骨节分明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推开她。
姜云簌被推的一个趔趄,见沈烨脸上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好似才缓过神儿来,惶恐不安地瞪大澄澈双眸。
“我,我不是有意冒犯。”
沈烨有些意外,他只稍加用力,女子就被推到在地,本以为这又是女子的把戏,可视线划过女子纤细的腰身后,疑虑打消。
不过,随着视野往下。
地面上一连串脚印、衣袖上的指印清晰地映入眼帘。
沈烨长眉一锁,声音难辨喜怒地开口,“玄英,送这位姑娘回去。”此女所言虽漏洞百出,但于他而言并无威胁。
玄英闻言,从偏房出来,进入屋内,看到面前的景像一愣。
向来衣冠整齐的主子此刻不但乱了襟袍,衣袖上还印着几根纤细的指印。
而跌倒在地的女子一身潮湿泥泞,看上去年岁不大,但天姿国色已初现端倪。
玄英古怪地看看两人,而后朝姜云簌作出一个手势,“姑娘,请吧。”
姜云簌前世今生从未如此失态过,纵使她已经豁出去不少,但此刻心中仍旧冒出一丝丝羞耻。
姜云簌面色晕出淡淡绯红,左脚踩右脚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裸露在外的玉足藏在裙裾下面,脚趾踩在松软的鞋面上,嗫嚅着。
“我,我掉了只绣鞋,劳烦公子可否替我寻双鞋来?”
沈烨闻言,滑拨菩提珠的动作一顿,冰冷的目光直直刺向她,呵,还敢提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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