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细雨霏霏,直到天亮方歇,金雾山名副其实,雾霭弥漫,如天上仙境。


    东南角寮房内,素色床幔掩得紧实,里面的人还未醒。


    青霜端来一盆温水放在木架子上,来到床边唤姜云簌。


    “姑娘,快醒醒,今天我们该回府了,太晚的话估计又得下雨。”


    里面的人未应她。


    青霜挂起床幔,弯腰拍拍衾被下的人儿,“姑娘,姑娘?”


    里面的人呼吸若有若无,极轻,青霜一慌,掀开衾被。


    只见姜云簌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往日红艳润泽的菱唇此刻皴起皮来,苍白没有血色,额上沁着密密麻麻的汗珠。


    青霜忙伸手抚向姜云簌额头,灼热的温度烫得她缩回手。


    迷迷糊糊中,额上一片冰凉传来,姜云簌转醒,喉咙肿痛难耐,声音沙哑道,“要喝水。”


    青霜忙将衾被给她盖上,踅身去桌上倒上杯温茶过来。


    姜云簌靠在她身上,小口吞咽着杯中温水,温水入喉,缓解了喉中肿痛之意。


    姜云簌病恹恹睁开眼,漂亮的眼中没了神采,“几时了?”


    青霜心中焦急不已,声线急促,“姑娘,我们得快些回府,您起了高热,寺中没有大夫。”


    青霜很快服侍姜云簌穿好衣裳,穿的依旧是来时那件胭脂织金团花纹立领长衫,盥洗完毕后,连早膳也直接省了,搀着姜云簌急匆匆坐上马车往回府的方向赶去。


    斜对面半山腰处的万寿居,沈烨坐在窗口桌案旁,看着主仆两人乘着马车疾驰而去。


    立在一旁研墨的玄英见后,纳闷开口,“什么事需要这么急?看云簌姑娘的样子,莫不是因为昨夜淋雨病了吧?”


    沈烨乜他一眼,“怎么,和她很熟?”


    玄英心突突一跳,忙道,“不熟不熟,属下只是好奇。”


    沈烨岔开话题,“去请住持过来,今日就回府。”


    半晌,玄英带着住持回来。


    沈烨面前摆着一方黄花梨乌木翘头案,上面放着青釉刻花牡丹纹执壶,以及两盏冒着热气的茶盏。


    沈烨伸手仰置于翘头案上,他的对面坐着身穿大红袈裟的住持,住持年过半百,眉毛与髯须染上霜色,一副慈眉善目模样。


    须臾,住持收回替男子把脉的手。


    长叹一口气道,“鸣喧,你这毛病越来越严重,后山热泉虽能缓解你的寒疾与心疾,但长此以往恐对你的寿数有碍,平日且勿思虑过重,那些陈年往事,暂且先放一放。”


    沈烨自是明白,若再这样下去,他没多少日子可活。


    沈烨凝着茶盏中的起伏的茶叶,不发一言。


    住持看着他这幅模样,无奈摇摇头,多说无益。


    住持作罢,叹了口气,“罢了,待会儿我再开几剂药,你离寺时带回府按时煎服,我再找找其他法子,你多加保重。”


    说罢与侍立在侧的小沙弥提步离去。


    沈烨右手滑拨着腕骨上的菩提念珠,念珠共十四颗,上面刻着“寿”字纹。


    当初死里逃生后,住持特地为他刻做而成,说能佑他平安、替他消灾,他不信神佛,但住持的好意他不能不接受。


    ……


    姜云簌回府后,未来得及与叶氏请安,青霜扶着她一路直奔倚梅院。


    说是倚梅院,但在半月前,姜云簌就让人去花坊买来许多株山茶花幼苗栽种在院子里,将院里的梅树尽数移植出去。


    青霜扶着姜云簌躺上床后,又去正院清荷居向叶氏请安,请来大夫给姜云簌看诊。


    清荷院正屋内,方妈妈斗大的方盘脸上嵌着一张小嘴,嘴皮子麻溜地翻动。


    “夫人,这大姑娘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啊,也不把二姑娘放眼里,她怎么能丢下二姑娘,独自一人先回来呢?还有回来后竟也不向您请安。”


    方妈妈一向捧高踩低,年轻的时候喜欢上一个酒铺掌柜,却被酒铺掌柜说丑,地位高的、姿色好的她得罪不起,但像姜云簌这般,一个庶女而已,她才不放在眼里。


    叶氏一张瘦长脸,不笑时嘴角向下捺着,一身银褐色织锦长衫让她看上去更加老气,眼睛很小,却很精明。


    “行啦,青霜不是说她起了高热么?那么在意这些做什么?有这等功夫,还不如去熬些姜汤过来,回来给彩之驱驱寒。”


    方妈妈听出叶氏口中的不耐,不敢再多说什么,脸上陪笑,“那老奴就先去熬姜汤了。”


    叶氏摆摆手,声线尖细,“去吧。”


    方妈妈走后,叶氏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来,且等着吧,待夫君下值回来,有这丫头好果子吃的。


    姜云簌白日里用了药,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到天黑。


    醒来时,屋内灯檠里的烛火燃得正旺,卷珠三足圆香几上的铜制美人觚里斜着几只春梅,屋内弥漫着淡淡冷香。


    高热退去,身子轻松一截,脑袋也不像白日那般昏沉,只是喉咙还有些肿痛。


    姜云簌轻咳一声,扯过床侧的引囊垫在背后。


    “青霜?”


    趴在楠木圆桌上小憩的青霜闻言双眼一睁,来到床边,撩起层层叠叠的藕褐色床幔。


    “姑娘,可是饿了,食盒里的鸡汤还热着,我给姑娘端些来?”


    姜云簌点点头,一天未进米水,腹中空空,却是有些饿意。


    只是这热汤还未来得及喝上半口,房门便被拍得“砰砰”作响,外面的人急不可耐道,“大姑娘,老爷在正院等你问话呢,你收拾收拾快去回话吧。”


    青霜急了,打开门道,“姑娘这还病着呢,有什么事过几日再说也不迟,老爷不知道姑娘病了吗?”


    方妈妈横着一张脸,“老爷自然知道,不过老爷吩咐,姑娘若起不来,哪怕是爬也得爬过去。”


    青霜还想力争,这方婆子当真不是个好东西,拿着鸡毛当令箭。


    两人正僵持不下,屋内传来断续的咳嗽声,“青霜,进来吧,劳烦方妈妈回去告诉父亲,云簌即刻就到。”


    姜云簌让青霜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一身天青色立领长衫,外面罩了件白色薄披风,身影纤长单薄。


    刚一出门,冷风一吹,姜云簌又是好一阵咳嗽,青霜心中不忍,“老爷怎么都不体谅体谅姑娘呢?”


    若染了风寒的是姜彩之,姜辰安恐怕早就去请宫中的御医来诊治,更不会让姜彩之病中见人。


    姜云簌从前只觉姜辰安偏向姜彩之不过是因为姜彩之年岁小,才多心疼她一些,现如今才明白姜辰安怕是从未真正关心过自己。


    姜云簌朝青霜露出安慰一笑,“我无事,不必担心。”


    两人来到庭院正屋外,廊下挂着一连串灯笼,院里石阶两侧置两口彩色官窑瓷缸,正中央一颗近十尺的黑松,被红木栅栏和树穴牢牢护着。


    方妈妈此刻正候在耳房门外,屋内叶氏细声细气地劝阻沈烨,“老爷,你快别气了,气坏身子,你让我和彩之怎么活啊?”


    “是啊爹爹,想必姐姐也并非故意败坏我们家名声,她只是不清楚。”


    这一切倒成了她的错处,她成了这个家的罪人,姜云簌嘲讽一笑。


    细柳软缎绣花鞋踩在地上发出窸窣声响,惊动候在檐下的方妈妈。


    方妈妈定睛一看,见是姜云簌,忙喜出望外对着屋内喊道,“老爷、夫人,大姑娘来了。”


    ……


    正屋内三人交谈声戛然而止,姜辰安声音沉沉,“让她进来。”


    这语气,谁听了都不会觉得有多好。


    姜云簌刚迈出一步,青霜扯着她的衣袖,低声提醒,“姑娘,您待会儿小心些,若实在扛不住,姑娘您就跑。”


    姜云簌从她手中取出衣袖,拍拍她的手背,好笑道,“放心,他毕竟是我父亲,不会拿我怎样。”


    姜云簌甫一进门,屋内三双眼睛齐刷刷落到她身上。


    姜云簌这张脸继承了生母章氏的好模样,愣是与姜辰安半点不沾边,叶氏平日里看到这张脸心就堵得慌。


    当年姜辰安未入仕前,就是因为章氏一副好容貌,哄得章氏与他春风一度,这才有了姜云簌。


    此刻对着姜云簌这张脸,姜辰安心里的怒气平复一些,但这远远不足以让他消气,今日在外受到那些小人的冷嘲热讽,他真后悔当初听章氏的话将她接回府中。


    姜辰安冷睨着姜云簌。


    “昨日去礼佛为何穿得那般招摇?你可知姜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若不是有人替他压下那道弹劾他的折子,他的乌纱帽恐都难保。


    圣上如今正严打攀比之风,若证据属实,抓着你的把柄,轻则痛挨一顿板子,重则剥官削职,永不复用,这档口,谁不是人人自危?


    昨日那件胭脂织金团花纹立领长衫是叶氏派人送来的,让她去礼佛时务必穿上,姜云簌本打算换个由头拒了,但将计就计也未尝不是个法子,她想看看这叶氏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如今她算是明白,不过是想让姜辰安对她心生厌恶而已。


    姜云簌故作一愣,褐眸露出些疑惑,“那衣裳很招摇么?可昨日穿红着绿的女子比比皆是,相比之下,这衣裳并不起眼。”


    “父亲若不信,可以问彩之。”姜云簌说完目光定定落在姜彩之身上。


    姜彩之未想到绕了一圈会把问题甩给她。


    叶氏让她平日多提防着姜云簌,以前她觉得姜云簌那温吞样能有什么威胁,并未将叶氏的话放在心上。


    直到昨日姜云簌不但率先与沈拾安见了面,还引起了沈拾安的注意,这才让她警惕起来。


    姜彩之长得与叶氏相似,瘦长脸,肌肤滑嫩,也算得上美人一个,此刻心里那丁点心思全写在脸上,无端败坏几分美感。


    姜彩之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姜云簌看得分明,她的“好妹妹”已经变了呢。


    果不其然,姜彩之避开姜云簌的视线,低声道,“昨日那些女子衣着装扮并不华丽,大多以清浅为主。”


    一句话定了她死罪。


    姜云簌心中冷嗤,早知会如此,但仍旧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眸中满是失望和痛苦。


    “彩之,你快告诉父亲,你说的不是真的。”


    “够了!”姜辰安怒吼一声。


    “啪”一声极清脆的巴掌声,姜云簌跌坐在地,半边脸火烧般肿胀起来,嘴里溢出一丝腥味儿,青丝散开,纷纷扬扬落下。


    姜云簌半跪在地上,虚弱地低咳几声,目光平静地望着姜辰安。


    姜辰安恨恨地看着她道,“你既喜欢礼佛,那么,从今日你就去慈恩寺礼佛三月,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回府。”


    这相当于变相禁足,用不了一日,整个皇城都将知晓姜家庶女姜云簌被罚,成为他们的饭后谈资。


    姜云簌一只手撑在地上,缓缓站起来,不悲不怒道。


    “云簌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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