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魔气
这夜虽月明星稀,却并不太平,仙门睁眼等待,人界百姓酣睡梦中,不知危险将临。
最先得了动静的是天玄剑宗,唐温书正立于塔顶夜观天象,手中罗盘却忽然颠簸发出嗡鸣,随后玄铁尽碎,唐温书惊诧之余,看见远处飞来光点。
细细看去,是满头大汗的松香长老,和松香长老身后跟着的周砚檀,二人气喘着落地,松香长老太过心急,险些跪地。
唐温书忙将人扶稳,讶异道:“何事惊慌?”
“不好了,掌门,中原地动了!”松香长老摇摆着胡子,痛心疾首道。
“中原向来安稳怎会地动?”唐温书大惊失色,回想手中破碎的罗盘,顿时心悸,“伤亡几许?”
“自岐国为中心皆有大震,包括附近的香山也遭此患,岐国如今已是一片狼藉,百姓死伤无数,哭天喊地犹如地狱!不少妖魔厉鬼借此生乱,凡间可谓乌烟瘴气!”松香长老忙不迭地说,随后于面前画出个半圆。
圆中显露人间景象,只见长桥断裂,水流改道,房屋尽作废墟,街道许多灾民逃窜,断手残肢随处可见。
随着半圆微转,唐温书眼睁睁看着一抱着婴孩的妇人被断裂长梁掩埋,在刺耳的尖叫声中,他惊出一身冷汗,忙挥手散去半圆,不忍再看。
“快,调出门中弟子前去相助!”唐温书还未痊愈的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另外将此事迅速通传其他门派,让其做好准备。”
“是。”周砚檀忙领命离开,身影落下高塔。
“明日便前去蓬莱,今日便发生此等大事,未免太过巧合!”唐温书负手踱步,脚步踏得咚咚响,“可若不是巧合,蓬莱之心实在可恶,竟将灾祸降于无辜凡人,其心实在可诛!”
“谁说不是。”松香长老急得薅下一把胡子,“那天瑞帝君若真能够操控山河,我等便十分危险了!”
“但愿。”唐温书攒眉往远处漆黑的天地眺望,喃喃道,“但愿,只是巧合。”
而在此时,遥远的蓬莱境内。
蓬莱大殿一片祥和,亦或比往日还祥和,因为天瑞帝君眼中满含愉悦,正坐在重重帘帐后,一口口品着春茶,满殿茶香四溢。
而帘帐外,几人福身立着。
“帝君,仙门这几日蠢蠢欲动,召回各地弟子,想来是已有预谋,妄图围攻蓬莱。”文曜君低头道。
“区区仙门,不自量力。”天瑞帝君似乎并不为所动,而是圆着嘴吹去茶上浮沫,“本君早便看出他们野心,妄图击破蓬莱,好让仙界无首,往后唯仙门是尊。”
“那帝君,我们便任其为之么?”文曜君问。
“跳梁小丑,随他们去便是。”天瑞帝君微笑着放下茶杯,“他们若敢来,本君便要他们看看,到底谁才是天地之主。”
“帝君乃神族后裔,寻遍六界怕都无人能敌,若仙门胆敢来进犯,我等必以命相守蓬莱,等不让那些反贼得逞。”文曜君双眼灼灼道。
“希望如此。下去吧。”天瑞帝君垂眼看着茶水,声音柔滑。
眼看着众人散去,男人轻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转而拿起针线,着迷地抚摸身侧还差寥寥几笔便能绘制完全的六界山河。
这时门外再传来脚步声,一个粉衣绿裙的俏丽身影轻盈地跑入殿中,手里捧着个紫色石盅,甜甜唤了声父帝。
男人于是停下动作,反手将针线藏起,含笑走出帘帐。
“拾七这些日子为何总来此处?”男人道。
“父帝不许拾七再出蓬莱,拾七闷着无趣,那些仙侍也没意思,除了父帝这里,还能去哪儿呢?”百里拾七咬着唇走到桌旁,将石盅放在桌上。
“这是我用晨起露水熬制的茶,父帝尝尝。”
男人看着百里拾七时,眼中神色诡异地变换一瞬,随后走下台阶,坐于桌旁,低头拿起石盅。
“色泽清透,清香扑鼻,确是好茶。”
男人放下石盅:“父帝不许你再出蓬莱,你可有怨言?”
百里拾七坐在椅子上拉了拉裙子,低头道:“确有怨言。”
男人微笑,抬手将茶水饮下,而后安慰:“父帝知晓你喜欢看那些人界的话本,妄想什么闯荡江湖,这些父帝从未阻拦,不过如今仙门同蓬莱矛盾重重,仙门中人对于蓬莱来说已非友是敌,再放你出去,恐怕你遭遇不测。”
“拾七知晓。”百里拾七乖巧回应。
“拾七最是乖顺,你往常所行父帝并非不知,只是因着膝下唯有你一女,这才装作不闻,父帝也不知你在外听了些什么风言风语,但你始终要记得,你是蓬莱人,骨子里流的,是我们蓬莱的血。”
百里拾七捏紧了衣摆,不再出声。
好在天瑞帝君似乎并未纠结此事,而是抬手将一枚光点放于桌上,而后和蔼道:“过几日天下恐有大乱,父帝唯恐你不能自保。”
“这是增进修为的丹药,你吃了它,父帝方能放心些。”
百里拾七看着那表面泛着荧光的丹药,蒲扇似的睫毛盖住眼底思绪,手上却未停顿,径直拿起丹药,放入口中。
男人紧盯着百里拾七将丹药吃下,笑意更深,嘴边褶子挤出两道沟壑,随后缓缓起身。
“父帝还有事,你回房歇下吧。”
百里拾七低头离开,她走过寂静的花苑,在一片虫鸣中钻进假山,扶着石头干呕片刻,这才将那枚还未化开的丹药吐出。
闪光的圆球啪嗒落地,百里拾七抬手将其化作灰烬,抹掉眼角水汽,这才如常走出,慢慢回房。
另一边,男人看着女子烟绿色的裙摆远去,方才回到帘帐中,重新拿起针线,一阵一阵绣出最后的一处山脉。
待绣完后,他眼中流露欣喜,随后手起针落,在手腕上划出道口子,于是滴滴浓黑的血犹如穿起的珠子,连接着飞起,浸入针线。
血迹消失无踪,原本平平无奇的丝线闪过道浮光,最后蔓延至整个殿中的绣品,那些绣出六界河山的线条丝丝缕缕地闪光,奕奕欲生。
“山河图,终于成了。”男人呢喃道,大手贪婪地抚过身侧的帘帐,“褚清秋,你以为灭掉无极鬼火,我便再没了策略?”
“你和你们的死期,为期不远了!”他咧嘴笑了起来,随后两指骤然插入熠熠生辉的山河图。
指头虽没入帘帐,但绣品并未残破,只是焦黑一片。
焦黑下绣着的模糊不清的二字,正是岐国。
……
褚清秋这夜还是没有等到宁拂衣,很快天边亮起,凄厉的萧声划破了云际山门上空深蓝的天,天空的颜色随着朝阳而逐渐明媚,最后褪成一片明蓝。
弟子们在萧声中晨起,满怀激越地准备好行装,齐齐前往云深殿,数千名弟子排列整齐,四色门服成块散开,俯瞰下去竟也气势恢宏。
冯歌和洪影手拿花名册,沿着各苑弟子的队伍挨个儿核对,碰见不在册上的弟子就将其带出来,留在云际山门。
大多数北苑的弟子都被留下守山,有几个不听话的想混入队伍,被洪影毫不留情地拎着脖子揪到一旁。
“师兄,我刚突破起境,还得了趁手法器,你就通融通融让我去呗!”项玉山抱着洪影大腿,纠缠不放。
洪影皱眉抖了抖腿,撩袍道:“胡闹,你可知此次前去何等危险?连我都不一定能保命,你这区区修为,便是白白送死。”
说罢拿剑柄将他推将出去,任凭他胡搅蛮缠,再不理会。
而从另一侧点起的冯歌同样拽出几个修为低的弟子扔到一边,走到南苑前时,冲为首的柳文竹和花非花笑笑。
“文竹,南苑弟子中你是翘楚,切记带他们于后方清扫仙兵,莫要多出风头,以免伤亡。”
“我知晓,师姐。”柳文竹颔首道。
“花非花……”
“我是会在前列的。”花非花说,“毕竟需得操控傀儡,当是为飞花教略尽绵力。”
“有劳。”冯歌说罢,看看一身清新俊逸的花非花,又看看一旁清丽温婉的柳文竹,嘴角忍不住勾起。
柳文竹看她那神情便知她在想什么,心中窘迫,忙将她推开:“师姐,时辰不早了。”
她没控制住力道,险些将冯歌推出云际山,亏得冯歌修为深厚定住了脚步,心有余悸地拎起花名册:“好好好。”
她忽又想起什么,将嘴唇附在柳文竹耳畔,低声道:“也记得多提醒一下容锦,他如今没有多少仙力傍身,只管在后方待命便是,千万莫要冲上前去。”
“我提怕他多想,你们毕竟自幼交好,说话方便些。”冯歌叹息。
“是,师姐。”柳文竹低声应下。
很快清点过人头,数十条飞鹰舟已经等在崖下,弟子们不再说笑,排列上船,褚清秋为首立于白麟脊背,身旁站着平遥景山一众长老。
甚至于眼睛都难以睁开的首席长老也在此列,此时正歪倒在一把檀香木椅上,睡得呼吸微弱。
“我不是说首席长老不必来此么?”褚清秋说,“他年岁大了,此番场面定然危险。”
“我怎说得动他。”平遥长老摇头,她抬眼看见褚清秋神色凝重,又问,“神尊是在担忧么?”
褚清秋没回答,转而将一封书信递给她,平遥长老展开看了,登时震惊。
“好好的为何会地动?”她捏着书信的手在颤抖。
“昨夜我看星象便觉异常,月落时果然收到唐掌门的传信,说中原地动,岐国乃至周边小国,死伤无数。”褚清秋说。
“如此蹊跷,定与蓬莱有关,可是催动天地的是何等力量,哪怕是神都难以为之。”平遥长老气得脸色铁青,将那书信攥起。
“神尊,看来此行确是难上加难了。”她喟然道。
褚清秋指尖从白骨末端划过,眼睫轻颤。
招摇山早已被其他各派弟子占据,招摇圣女为此特意开启云海,在招摇山上空造出一块巨大的地界,云际山门到达时,云海中已熙熙攘攘全是人头了。
饶是从前各类集会都不曾见这般多的仙门中人,如今却好似全仙界的人尽在此处,中间服饰蓝白分明,无论男女皆束发而立,器宇轩昂,便是天玄剑宗。
向东那一片莺莺燕燕自不用多说,站在那端便有香风缓缓,随云雾飘入众仙耳鼻,惹得几个道心不稳的弟子面红耳赤,亏得唐温书挥手送风吹去香气,这才没出什么乱子。
向西立着空明宗和鬼见宗,人数皆是浩荡,鬼见宗黑衣沉沉不言不语,而隔壁空明宗站立之处光明浩荡,日光被那些秃头反射,有些刺眼。
滚滚白烟流过脚背,褚清秋踩着白麟从云海中升起,顿时惹来众人目光,褚清秋垂目没有多看,缓步走入云海。
她经过了江蓠身侧,冲江蓠点了点头。
“神尊来了。”唐温书快步上前,低声招呼,他眼神往褚清秋身后扫去,未见那道黑衣,于是问,“宁拂衣不在?”
“她有要事,还未回来。”褚清秋回答。
唐温书挥手招来几位掌门,待众人站于一处时,便开口:“昨夜中原地动之事,诸位应当知晓了?”
“临行前收到了书信,便已知晓。”李菡萏原本红润的脸色有些苍白,她低头搅着长鞭,“看来蓬莱除去无极鬼火外,还有后手。”
“怕它作甚!”鬼见宗宗主嗤声道,“我仙门几万弟子,便不信不能灭他一座仙山!”
“不能掉以轻心。”褚清秋淡淡开口,“蓬莱既敢这般挑衅,定是想好了对策,或笃定能战胜我等。”
“若不是他步步紧逼,我们仙门也不必如此被动。”她又道。
鬼见宗宗主摸了摸嘴巴:“可如今除了灭去蓬莱,也别无他法,蓬莱既能惹得中原地动,便定能操控其他。”
“若不及时阻止,恐怕这六界便真的会荡然无存。”他叹息。
“正是如此。”唐温书道,“所以我等决不能掉以轻心,定要守住脚下这方天地,不能叫苍生毁在恶人手中。”
众人点头称是。
各仙门汇合后便启程前往蓬莱,众仙过境,凡人抬头便见云雾翻滚,壮阔如云海。
不出半日,眼前通体洁白的云雾便多了色彩,起初只能看见淡淡的红黄之色,再靠近后,便见彩色长练划过长空。
长练下翠石明艳,千丈高的瀑布自天空哗哗流下,水汽飞溅,在日光下形成夺目彩虹,于是便知蓬莱仙山到了。
褚清秋站在最前方,隐约有水滴落在她鞋面,又很快随风干涸。
“何人来此。”浑厚的声音从水帘内响起,响彻高空,一个足有仙山那么大的透明头颅从水汽中升起,双目低垂,睥睨众仙。
这景象极为压迫,不少弟子惊骇仰头,屏住呼吸。
“在下,褚清秋。”褚清秋却好像没看见那颗头颅,只对着眼前瀑布,漠然道。
头颅发出声轻蔑笑意,随后头颅淡去,换作个身着龙纹长袍的男人,面庞瘦削,嘴却红得发紫,脚蹬一双流火靴,头顶发冠镶嵌宝珠,俨然一副华贵之相。
“这便是传闻中的天瑞帝君?”有人在后方窃窃私语,然而话音刚落,男人却骤然出现褚清秋面前,吓得一众弟子发出惊叫,齐齐拔出武器。
那男人竟半分气流波动也无,就这么转瞬出现,可见其修为非同一般。
“褚凌神尊。”男人盯着褚清秋微笑,忽的朝她伸出手。
“你别碰她!”一旁的李菡萏怒声甩出长鞭,然而她长鞭还未接近男人,便忽的化作了纷纷花屑,李菡萏顿时愣然。
男人却纹丝不动,如同打量蝼蚁般看了李菡萏一眼,继续笑眯眯伸向周身越发冰寒的褚清秋。
不过这动作很快便停下了,因为不知何处飞来柄粗长的三叉戟,男人手臂应声落地,化作一滩水。
包括男人在内的众人纷纷抬头,立于后方的唐温书惊声道:“好强的魔气!”
作者有话说:
说好白天更的,然而太卡了,最后一part了不好写,卡了一天……
第152章 诛天
他此话一出,其余人等顿时戒备,举起法器望向远处,唯有褚清秋心神一震。
唐温书所言不假,左侧远处的白云忽染上阴影,独属于魔族的气息不知何时悄然降临,无数团黑气破空出现,每团黑气均走出一人,很快便如黑蝗过境,浩荡落了一片。
“竟真是魔族!”飞光禅师反手唤出金刚铃,惊恐道,“快,驱魔阵!”
空明宗的弟子最擅驱魔,闻言齐齐盘膝而坐,双手合十,经文化作环绕金光的字符,如溪水从口中淌出,仙门头顶顿如佛光笼罩,灿灿灼目。
那些字符如飞起的流沙,缓缓往魔族大军涌去,然而半空忽闪过道白光,截断了驱魔的经文。
白光源头正是褚清秋,众人皆惊讶不已,飞光禅师蹙眉断了经文,唐温书则忙面对魔族拔出重剑,回头道:“神尊这是何意?”
“他们不是阻挠我等的。”褚清秋低声道,她双目一直盯着魔族出现的方向,直到看见披着黑袍的颀长身影出现在魔族前端,一直飘忽不定的心方才落下。
“魔族沉寂多年,如今忽然集结在此,定是想要渔翁得利!”鬼见宗宗主黑着脸挺身,“神尊为何竟为魔族说话了?”
“魔族为祸世间万年,出现定没有好事,神尊为何要打断我们施法!”空明宗内有名弟子起身,震声道。
眼看此情此景,云际山门的弟子维护掌门心切,纷纷侧身回击,一时间仙门喧嚣不已,直到褚清秋忍无可忍,拿起白骨往脚下一震,风声如箭嗡鸣过众人耳边,众人方才住口。
而就在此时,方才扔出的三叉戟不知从何处飞回,这次戟尖直冲男人胸口,还未等男人众人反应过来,男人的躯体便在众目睽睽下被贯穿,化作了一团猩红的水雾。
水雾即逝,刺耳的大笑声回荡头顶,方才那颗透明的头颅重又出现在高空,睁着双诡异的三白眼,俯视众人。
“那预言果然不错,你就是灭世之人,是为祸苍生的魔头,如今你同魔沆瀣一气,还能如何狡辩!”
“嗯?宁拂衣。”
三个字被念出之时,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整齐立着的仙门弟子顿时纷乱起来,不少人垫脚朝对面魔族望去,亦或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衣衣?”容锦抬腿便要上前,被冯歌和洪影一人一边扯着,堪堪将人按了下来。
“他方才说什么?宁拂衣?”柳文竹慌乱中拉住花非花的衣袖,“怎么会是衣衣呢!”
花非花刚开口劝慰,一旁众弟子的惊叫声已然淹没了她们话语,原是距离几里的对面,立于妖魔面前的人,已然摘下了面具。
狰狞面具下露出的先是一双凤目,后是红唇,最后整张脸暴露在天光下,白如鬼魅,妖娆冶丽。
宁拂衣已经换回了本来面貌,她身披漆黑甲胄,黑色裙摆猎猎作响,响得盖过了那些嘈杂。
“我便说憷畏堂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作为憷畏堂堂主,定与魔族有染!”有不知哪门哪派的弟子高声叫喊。
“我平生最恨魔族,早知如此,当日在飞花楼便不该放过她!”
……
宁拂衣放出了神识,嘈杂的话尽数落入耳中,但她没有在意那些风中传来的谩骂和言语,只是隔着云海看向那端立着的女人,衣白如雪,一如往日得高洁。
而自己终于坐实了魔的身份,同她一黑一白,对立两端。
二人目光对视,宁拂衣看着那双眼睛染上红意,下意识移开视线,反手接回了三叉戟,还到牛头人手中。
“魔尊,为啥用俺的魔器?”牛头人不得其解地接过三叉戟,睁着牛眼问。
“不想峨眉刺碰他。”宁拂衣淡淡道,“脏。”
“哦。”牛头人笑呵呵道。
身后传来馨香,身形曼妙的女人走到宁拂衣身侧,柔荑搭她肩上:“怕么?”
“有什么好怕的。”宁拂衣回答。
如今同前世不一样,她虽同被苍生认作魔,可是却完完全全的不一样。
“确实没什么好怕的。”九婴放下手,掌心烈火浮跃而起,唇角翘起,“本神兽和你同生共死呢。”
宁拂衣垂下凤眸,笑得靥窝深深,随后忽然腾空而起,长臂高举,峨眉刺唤醒了头顶碧色的天空,顿时乌云翻涌,粉色电光惊天撼地。
在这般雷声下,对面仙门众人纷纷举起法器,仿佛如临大敌,鬼见宗宗主振臂呵斥:“宁拂衣!你这魔头,当真要对养育你长大的仙门动手么!”
宁拂衣则对他们的喊叫和愤怒充耳不闻,她只顾运功,体内仙力随着乌云翻涌,明艳的粉色在她头顶汇聚成漩涡。
“是凝天掌门自创的功法九州风雷!她竟要以此对付仙门!”有人大喊一声,声音响彻人群。
于是方圆几里鸦雀无声,仙门众人包括各位掌门都急忙运功结阵,咬牙预备抵挡魔族和蓬莱的两重攻击。
然而就在空气中的弦将绷断之时,立于半空的宁拂衣忽得发出声厉喝,随后夹杂着雷电的漩涡骤然出手,然而漩涡半路却拐了弯儿。
只听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脚下山河都震了三震,大风裹挟雷电没入百丈高的瀑布,再然后整根石粱断裂,出入蓬莱的大门眨眼间毁于一旦。
伴随地动般的巨响,方才还看戏似的透明头颅忽然怒喝,随后消失无踪,而后犹如银河决堤,足以淹没一座国的水喷涌而出。
眼看决堤的水就要流入凡间,一直沉默不语的褚清秋挥袖放出玉净开云瓶,瓶身顿时膨胀,将那奔涌的水尽数吸干。
而在仙门众人尚未从震惊中苏醒之际,宁拂衣已然开口,声音虽低沉,却响彻了一方云海。
“蓬莱其外光明,实则溃烂不堪,顶着仙人名号,尽行恶魔之道!安插歹人入云际山,害死褚凌神尊,险些毁门灭派。为夺玉净瓶,屠杀苍云国整国百姓。为炼无极鬼火,葬送了轩辕国无数生灵。亦剥夺许多人记忆,将其驯化作傀儡卖命!这桩桩件件,尽是天瑞所为。”
“故而,众魔听命,为保苍生。”宁拂衣反手立在半空,漠然吐出几字,“诛杀天瑞帝君。”
“杀啊!”话音刚落,她身后的牛头人以及各路魔王便嘶吼着冲向蓬莱结界,无数魔兵紧随其后,远远望去似黑云压城,转瞬便破了结界。
结界一破,无数仙兵亦是喊叫着冲出,两军交汇间,血腥味已然扩散。
仙门不曾想魔族竟是冲着蓬莱而去,一时都未反应过来,直到褚清秋开口呵斥“还愣着干什么”,众掌门这才从震惊中抽身,转身下令。
于是仙门弟子亦人海般冲向蓬莱,顿时黑的白的彩色的身影融在一处,各色仙力汇成彩霞,伴随着淡淡的血腥味,在半空中铺散而开。
大战一触即发,眼看面前乱做一团,九婴捏着火种兴奋道:“宁拂衣,我们往哪儿去?”
“趁乱去寻天瑞帝君。”宁拂衣遥遥望向忽然被大雾笼罩的蓬莱,目光复杂,她直觉此行定不简单,但也别无他法。
“拾七还能联系到么?”宁拂衣开口,换来九婴的摇首。
“从几日前便没了消息,不知生死。”
宁拂衣点点头,没有多说,和九婴一同纵身跃起,掠过脚下缠斗的人群,径直往蓬莱而去。
她忍不住在半空中寻找那袭白衣,始终没有收获,但却瞥见了无数熟悉的身影,空明宗所在之处佛光普照,飞光禅师手中的金刚铃化作钢圈,将一众仙兵捆缚在内。
合欢宗所过之地迷香阵阵,仙兵瘫软一片,而无数魔兵穿梭其中,商仇和众魔王冲在最前方,一面痛击仙将,一面发出刺耳的嘶吼和怪叫。
最接近蓬莱的地方战况最为激烈,只听无数人惊声大喊,随后气浪自阵前爆发,无数弟子被气浪掀飞,源头竟是头顶天立地的仙兽,正口吐烈火,烧得众人连连后退。
人群中一人忽迎上前,千斤锤在地面拖出阵阵火星,随后千斤锤脱手而出,将硕大的仙兽击得长声嘶鸣。
眼看仙兽便要踏过那人头顶,宁拂衣忙于半空落地,手中仙力比头脑还快,已形成道粉色屏障拦住仙兽去路,随后九婴于半空散开长发,烈火形成的麒麟于她身后张开巨口。
于是神兽的兽啸仿若从远古传来,在场之人顿时生怯,那仙兽亦被压制,呜咽一声化作原型。
宁拂衣一手扶稳柳文竹,一手握着察觉血腥气而疯狂旋转的峨眉刺,在罡风中立稳,却忽觉鼻尖一阵炙热,于是忙扯着柳文竹后退,厉声道:“是无极鬼火,当心!”
附近的仙门弟子闻言连忙四散,而在那能够焚烧一切的鬼火喷涌而出的刹那,数十只玄铁傀儡从天而降,以身躯挡住扑面而来的火点。
而在那些傀儡熔作铁水之际,身后寒风料峭,宁拂衣忽觉周身多了几片霜花,随后温和的栀子花香在空气中弥漫,渐渐盖过令人作呕的气息。
一人落在她身前,白衣踏着尸山而过,纤尘不染地垂落脚边,低吟声流淌开来,褚清秋手中的玉净瓶忽然升至天空,伴随几声惊雷,落下绵绵细雨。
细雨淅淅沥沥,像世间那些最为普通的春雨,所到之处鬼火顿时蔫了,慢慢熄灭。
“花非花,你操控傀儡守在此处,尽力挡住那些仙兵,其余仙力卓绝者,随本尊攻入蓬莱,寻到天瑞帝君。”褚清秋声音冷然,“若有伤者便抬去后方,江医仙和江家众人自会医治。”
“是,神尊。”花非花说着拉过柳文竹,驱动掌心铜戒,便又有数十只傀儡从天而降,把蓬莱入口围得水泄不通。
宁拂衣刚想说什么,指尖便牵过一只冰冷的手,那手在接触她的一刹那,皮肤染上滚烫。
“衣衣,我们走。”褚清秋换了语气,低声说。
宁拂衣看了她几眼,随后反手将她握住,二人化作光点,凌空进入蓬莱。
她二人刚刚踏上蓬莱的土地,眼前便涌来密密麻麻的寒光,那寒光便是仙兵仙将身上的甲胄,宁拂衣还未抬眼,便有数十道长刀从头砍下。
寻常仙兵于她不过尔尔,宁拂衣根本不需抬眼,气流便自她周身迸发,在面前掀出条路,拱桥断裂,白玉栏杆亦化作碎片,仙雾缭绕的花苑顿成废墟。
宁拂衣飞快踏过那片废墟,径直往蓬莱殿去,她和褚清秋穿过一道道拱门,踏过最后那扇门后,原本层层阻挡的仙兵忽然消失了,眼前如踏入庭院,悠然娴静。
两侧池水中养了荷花,荷花上空有水滴落,水滴声回荡,空灵幽静,金碧辉煌的大殿高耸,洒下厚实的阴影。
殿两侧立着矮塔,塔尖铜铃发出悠扬乐声,和拱门外的厮杀声诡异地呼应。
足有数百阶的台阶上立着两人,似早已等待在此,一人银袍加身,正气凌然,是文曜君,一人卷发落至腰间,身量纤弱,双目清透如珍宝。
是云客。
只是他眼里再无波澜,好像即将干涸的深潭,只剩死寂。
宁拂衣握紧了衣袖,心中顿生恨意。
此时其余人也闯进来些,看见沉默立着的二人后,纷纷停下脚步,握紧了手中法器。
“神尊,为何不……”唐温书刚开口便被褚清秋打断,褚清秋抬手阻止众人,桃花眼中少有地涌现恐惧。
她感受到了未知的强大力量,就在眼前黑漆漆的屋檐下,安静地存在着。
“衣衣……”她忍不住去握宁拂衣的手,未等摸到,朱红的屋檐下便信步走出一人,脸庞瘦削,含笑而立。
男人许久不见天日的肤色白得骇人,他装模作样地挡住天光,柔滑的声音掀起一片鸡皮疙瘩。
“褚凌神尊,好久不见。我可是等了你……”他挠了挠眉心,装作思考,“两千余年。”
褚清秋指尖微颤,她用力捏着白骨,白骨感受到主人的愤怒,发出低低的笛音。
“果然是你。”褚清秋轻嗤,“当真是命大,如此了还阴魂不散。”
“不不不,我只是随恶念而生的邪灵,哪里来的命大之说,若不是这具身体给了我可乘之机,我又怎会拥有如今这样浩瀚无边的法力。”男人说着张开双臂。
在一片嫌恶的嘶声中,他脸上的皮肤忽然融化,组成张青眉红眼的脸,哈哈大笑几声后,才渐渐变回。
“分明是夺舍,什么可乘之机。”宁拂衣蹙眉道。
男人目光转向宁拂衣,如同打量一件完美的珍品,宁拂衣被他看得戾气上涌,将峨眉刺捏得梆硬。
“你莫急,你不是一直想成魔吗,我便是天下最强的魔,你同我,天生便是一路人。”男人哼哧着笑出了声。
“我呸。”宁拂衣朝脚下啐了一口。
“何况怎是夺舍,若不是这具身体本怀欲念,想要一统六界,我又怎能轻易占了他的躯体。”男人慢慢走下台阶,衣袂连同衣摆拖曳在地。
“如今我替他一统天下,我快要做到了呀。”男人笑眯眯道。
男人没有再多说,他脚尖踏下最后一级阶梯的刹那,身后大殿的屋顶忽然碎裂,比日光还要刺目的金光逼迫众人抬手阖目。
褚清秋暗道一声不好,她所察觉的那股强大力量从殿内倾泻而出,如同困于深渊的巨龙。
而众人再睁眼之际,方才还乌云压城的天空被一块薄幕遮挡,这块幕布横跨方圆十几里,遮挡日月星辰,其上纵横的线条闪烁流光,流光如车轮般扫过大地,在场众人震撼惊恐。
“这,这是何物……”李菡萏已然花容失色,她拉住一旁的唐温书,“蕴含之力如此可怖!”
宁拂衣亦是察觉一阵心悸,那幕布和其上绘制的山河伴随着流光蠕动,令人恐惧得头皮发麻。
已有仙力低些的长老软了腿,踉跄跪下。
天瑞帝君欣喜地看着头顶,眼中满是激越,他一面欣赏自己的杰作,一面抬手挥出道罡风,罡风触及之处顿时焦黑。
与此同时,他大笑着扔出卷轴,卷轴内呈现的正是六界景象,方才罡风落下的是东荒,于是卷轴内恶浪铺天盖地,顷刻间便将沿岸渔港夷为平地。
凡人的哀嚎声顺着卷轴传出,在场之人纷纷目眦尽裂,天瑞帝君眼中则闪过疯鸷的光,轻声道:“而他答应我的也快要实现,第一步便是,人族覆灭。”
说罢,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刺耳的大笑声已然回荡在殿前,立于半空都能察觉到脚下山河的悸动。
头顶山河图闪烁得越发快,在无边的震荡中预备将自己撕碎。
“不好,此物要裂了!”众人仰天高呼,与此同时一道白影跃至半空,在她脚下生出巨大的花瓣层叠的栀子花。
那些花瓣随着阵法绽放,而后化作无数道丝缕的白烟,牢牢笼罩了山河图,那些白烟竟一时盖过了幕布,脚下的震颤渐渐平息。
那道身影犹如天神,牢牢束缚那股能够毁灭河山的力量。
“神尊!快去帮神尊!”其余众人叫喊着上前,于是数十道绚烂的仙力涌入高空,汇成彩练,将半空灌入一道长虹。
宁拂衣起初仰头望着,随后察觉鼻尖的花香浓得过分,这才意识到褚清秋是在硬撑,正要上前,面前却拦上两个身影,情急之下她只得运功抵挡。
云客和文曜君同时将她缠住,文曜君法力尚弱,但云客身为鲛人怎是寻常,几次过招后,她后背竟冒出虚汗来。
但这虚汗的来源并非是眼前之敌,而是忽然刺痛的头颅,不知为何,她的识海犹如燃起大火,炙热的烦躁感让她头昏脑涨。
一阵昏眩间,文曜君手里银圈正中她心口,宁拂衣喉头涌出一股腥甜,云客手中的珊瑚剑转眼便刺向她眉心。
眉心刺破渗血的刹那,一道烈火般的身影将她拉至身后,替她接过了二人的缠斗。
“宁拂衣,你怎变得这般废物。”九婴不知从哪儿冒出,衣袂都化作残影,一掌将文曜君拍至地上,转身迎上云客。
宁拂衣本欲回她一句,然而双腿发虚,软身跪下,她不知咬破了哪里,含着一口血味愤愤抬眼。
九婴便也察觉了不对,反手要扶宁拂衣,然而云客已卷着海浪袭来,将她被迫挤开。
“宁拂衣!你怎么了!”九婴急迫的声音夹杂刀枪剑戟,似从天外传来。
“为何不动了?”天瑞帝君柔声道,他的声音格外清晰,“你很愤怒,你我本是同源,我能那察觉你的愤怒。”
“是你种下了魔根,我怎会和你这般蛆虫同流合污!”宁拂衣强忍胃部翻滚,低声道。
“我选择了你,你便就是我。”天瑞帝君轻轻笑了,他忽然弹指,宁拂衣头顶的刺痛便更甚,将她击倒在地。
天瑞帝君抬眼看向山河图,满意地摊手:“本君卧薪尝胆两千余年,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会轻易出手呢。”
“本君有两件法器,一件是毁天灭地的山河图。”
“一件是你。”他咯咯地笑。
宁拂衣活了两辈子,还不曾觉得这般恐惧过,他的笑声像蝇虫一样爬过她头皮,宁拂衣竟禁不住颤抖起来。
她正要后退,又一道身影忽然落至眼前,衣衫娇翠犹如山间春草,清脆的声音带了哭腔:“父帝不要!”
父帝?宁拂衣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她费力地抬起右手,握住了胸前垂着的什么,直到掌心被那东西刺破,眼前才勉强清晰。
那身影娇娇小小,腰间同往日一样挂着叮当环佩,她几乎是跪在宁拂衣面前,祈求眼前的男人。
天瑞帝君见状变了脸色,甚至眼神都有些许变化:“拾七!还不快滚开!”
“父帝!您莫要再听从那妖魔了,它会害死六界,毁了整个蓬莱!”百里拾七张开纤细的双臂挡在宁拂衣身前,“父帝……”
“滚开!”天瑞帝君的眼神亦带了惊恐,他试图挥手将女子带走,然而冰蓝色的仙力将他的力量尽数挡去。
“拾七,快离开。”宁拂衣疼得浑身发抖,她拼命抬手试图拉走百里拾七,然而娇小的身躯犹如千斤顶,半分不移。
再然后她便听见什么东西刺破皮肉的微小声音,掌心的手臂忽然便能拖得动了,甚至自行朝一侧倒去。
宁拂衣眼睁睁看着百里拾七背对她倒下,一臂便能环住的瘦小身躯滑入她怀里,头一仰,落在肩上。
周边的风似乎停滞了,男人的声音在痛苦地嘶吼,但嘶吼声渐渐微弱,伴随着眼神的转变,嘶吼成了嘲讽的大笑。
天瑞帝君转动头颅放松夺回的身躯,畅快地抖了抖肩,漠然吐出二字:“蠢货。”
宁拂衣眼睛一直睁着,眼中先是模糊,然后什么滚烫的东西掉出眼眶,身体却不能挪动半分,只能感受怀中身躯流出热血,血浸透衣衫。
“宁姐姐……”百里拾七一向含笑的声音响起,有些微弱。
“宁姐姐,蓬莱一族,最纯正的血,可令被重塑记忆之人,恢复记忆……”百里拾七说,“还有一事。”
她拼命地凑近宁拂衣的耳朵。
“切记,真真假假,眼见为虚。”
“切记,宁……”
姐姐二字未说完,一直攥着宁拂衣的手便没了力道,软软滑落在地,清湖般干净的眼睛慢慢黯淡。
“不,拾七……拾七……”宁拂衣试图去摸她脉搏,但所触之处,皆是一片柔软的静默。
那个初见时便脆生生喊她宁姐姐的拾七,那个在她绝望时将她拉出监牢的拾七,那个永远带着澄澈笑意的拾七。
宁拂衣想要尖叫,但嗓子犹如失声,难以言说的愤怒在她体内膨胀,却如何都寻不到出口。
头顶的山河图即将破裂,一些边沿已有裂缝,伴随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惶恐叫喊,她好似灵魂抽离,踏在了破碎的土地上。
宁拂衣走马观花一样飘过那片曾无比熟悉的地界,云际山彻底崩塌,碎裂的山石倾塌而下,将山脚的点星镇掩埋殆尽。
姻缘桥从中断裂,数十人纷纷落入河水,挣扎呼救间,被山顶巨石砸成血泥。
孩童奔跑着哭喊,亦被石块砸中,小小的身体血浆飞溅。
宁拂衣眼中一片枯败,她想帮忙,但手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她从未这般痛恨自己的无力,随后画面闪过,她立于另一片地界,这里黄沙淹没了村庄,只露出零星的烟囱。
脚下伸出一只小小的手,她颤抖着将手拽出,青灰色的脸出现在眼前。
鸢鸽儿。
宁拂衣忽然痛苦地尖叫起来,她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声音无比凄厉。
“宁拂衣!”九婴厉声唤她,急迫唤起杀意,她忽然化身为兽,獠牙将精疲力尽的文曜君刺了个对穿,一声不吭便没了性命。
她径直要奔到宁拂衣身边,然而天瑞帝君眼中寒光闪过,抬手便是一掌劈下,九婴本欲抵挡,可怎敌天瑞那般神力,登时被击飞,撞入一片废墟。
天旋地转间,宁拂衣一身冷汗地回了神,余痛尚未消去,她躺在地上,先看到拾七冷掉的身体,又看见含笑的天瑞帝君。
天瑞帝君仍在笑,好像乐于看一场好戏,他满意地打量宁拂衣,满意地看她周身渐渐涌出黑雾,黑雾钻入她心肺,又从眼底溢出。
男人旋转手腕,掌心忽然冒出团团黑烟。
“宁拂衣!”在天上的褚清秋吐出口血来,鲜血顺着她嘴角流下,滴滴答答落了一身。
她此时全身力量都在控制山河图,心肺早已重创。
“神尊!你不能离开,我等的力量不足以压制此物,你若抽身,人界便全毁了!”鬼见宗宗主见她泄力,忙痛声叫道。
“是啊神尊,万万不能松手!”又有人张口哀求。
褚清秋定定望着头顶的山河,在一片哀求声中落下泪去,眼泪同血迹混合的刹那,清冷的眼中顿生几分疯鸷。
“衣衣……”她喃喃道。
黑烟涌向宁拂衣的刹那,白衣及时落下,夹杂冰凌的罡风纷飞而起,抵挡驱散黑烟,不顾一切散开的力量将天瑞帝君都推后几步,惊诧地抬眼。
宁拂衣亦是不敢置信,她几乎是笃定了褚清秋会选择苍生,她也一贯会去成全。
而如今那背影后守护的,终于唯有她一人。
褚清秋鲜血越流越多,从口中涌出,将白衣染红,她和天瑞帝君对掌而立,即使筋脉尽裂,仍半分不移。
宁拂衣忽然笑了,她翻滚着躺下,天上的山河图被不知从何赶来的一道黑影再次稳住,金丝光芒亮得灼目,烧灼着眼泪滴滴答答地落。
她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神魔诀中,那句梵文的意义。
魔本无罪,吞食她心智的是魔气,但任其占据心门的,实则是她自己。
“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神魔本源,皆为一念。”
她忽而翻转过来,半跪着撑起自己,击碎体内封印的同时,抬起右手,摸到项间挂了三十载的小小吊坠。
“相思。”她震声道。
褚清秋即将力竭,四周却忽然黑雾大作,褚清秋的仙力被从中斩断,她踉跄仰倒,却被肆虐的黑雾温柔扶起。
恍惚抬眼间,一黑一粉两道惊雷划破长空,颀长的身影自众目睽睽中出现,左侧身体裹满滚滚黑气,右侧却闪烁明艳的粉光。
与此同时,殿外众魔纷纷停下打斗,转身注视忽而魔云遍布的天象,惊诧道:“这是……”
诛天神魔!
第153章 落幕
褚清秋连疼都忘了,她被黑雾卷着四肢,缓缓坐下,瞳孔中印出宁拂衣的背影。
长发同黑烟融为一体,黑烟好似猎猎长袍,在风中蔓延,腰圈银环,袖藏乾坤。
同前世一模一样的装扮,一时恍若隔世,可又并非完全相同,因为右侧的粉光比晚霞还要闪耀,好像踏碎了白昼和暗夜的交界,呈现诡异的和谐。
“好强的魔气!”此时立于山河图下的众仙连连惊叹,竭力撑住山河图,每人额头都爆出青筋。
方才褚清秋放了手,好在一位黑衣女子不知从何而来,法力强悍,才能多撑一些时辰。
黑衣女子蒙着面,头发蜷曲落下,周身裹着棕褐色的麻布,看不出身形。
“这样的魔气恐怕只有万年前的魔尊方能企及!宁拂衣果然是魔!”鬼见宗宗主已然被山河图压弯了腰,喘息着道。
“如今是魔非魔哪里还重要,只盼能对付得了天瑞,不让六界重归混沌便是。”唐温书汗流了满脸,强行再次运功,抵抗山河图溢出的力量。
李菡萏手都软了,她将头低下,咬牙哭喊:“我快抵不住了!”
周围人的言语和哭叫,听在宁拂衣耳中,比以往清晰百倍,这种掌握乾坤之感熟悉又陌生,她若阖眼,便几乎能听见脚下长河流过的哗哗声响。
不习惯,但极有力量。
相思剑在她手中兴奋地嗡鸣,几乎拿捏不住,她竟读懂了一把剑的心思,从滚烫的剑柄到颤抖的剑刃,无一不在叫嚷着,好久不见。
若说唯有起了杀戮之心方能操控峨眉刺,那么唯有感受到无边的爱,才能唤醒相思神剑。
相思两次复活,皆是因为有人不顾性命地,挡在了她身前。
相思忽然重重一颤,宁拂衣忙低头,只见脚下不远处的地上,百里拾七方才倒在那里的身体已经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红色玛瑙状的血珠子,珠子越涨越大,带着圣光升起。
“拾七……”宁拂衣喃喃道,她试图用手去接那血珠,然而血珠避开她手,继续缓缓升向头顶翻滚的乌云。
耳边响起少女的嗓音,清澈空灵,那是首无字歌,歌声令闻者皆红了眼眶,于是众人的目光跟随那枚血珠扶摇而上,钻入阴沉云海。
宁拂衣眼角滑过湿润,她咬牙举起峨眉刺,于是数道惊雷穿云而过,雷云聚集,细雨化作瓢泼。
亦或不是雨,是蓬莱圣女的泪,泪水落在蓬莱外的战场,堆积的尸山静静在雨中横陈,依旧在厮杀的仙兵仙将慢慢停了手,呆呆望向满手血渍。
仙人之战比凡间惨烈得多,云海覆满尸体,蔓延到很远很远,有仙,有魔,大部分的尸体已然被火烧毁,还在噼啪地响。
这些烈火燃成云霞,点缀在云层之间。
外面厮杀声渐小,宁拂衣转身,面前传来声嗤笑,抬眼看去,天瑞不知何时踏云升起,在她面前负手而立,眼底还残留未消去的惊诧。
他对于外界并不在意,只是惊讶她为何能操控魔气,为自己保留了一半仙身。
但很快他就含笑开口:“你瞧,本君说了,你与我同生一根,本应是一路之人。”
魔气已出,宁拂衣不再能受到他的影响,于是半句话都不多说,抬剑向他劈去,然而天瑞身体顿时化为虚影,再开口时,已立在另一侧。
“年轻人,你的魔根乃我心而生,你以为凭着一半魔气,便能杀了本君?”天瑞沙哑的嗓音发出咯咯的笑,怜悯般摇头。
“你将魔根留在我身上,是为了什么?”宁拂衣心中已有答案,却还是负手问道。
说话之际,左手在腰后微微弯曲,比划出一个个字符,这是凡间所学的手语,她相信褚清秋能够看见。
“本君方才说了,本君的另一个武器,是你。”天瑞帝君并未看到她的手势,轻声道,“山河图毁不去的地界,你可以。”
“你同邪灵一般,本就是是天生的魔种。”
“哦。”宁拂衣发出声笑,所以上一世的她懵懵懂懂间确是为旁人做了嫁衣,幸好褚清秋启动轮回阵,这才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又反手劈出一剑,凌寒剑光照亮云层,天瑞这次没有躲开,而是挥手轻松将那道光驱散,而后轻念了句什么,宁拂衣耳边忽得一静。
一个红衣的身影冲破残垣断壁飞出,随着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宁拂衣眼中忽然浮过抹血色,她下意识向前冲去,却没来得及拦住刺向女人的银针,于是数道银针穿体而过,女人于空中爆出血花。
“九婴!”宁拂衣不曾想自己亦能发出如此刺耳的叫喊,她只来得及伸出手,让女人落在臂弯。
血混着雨水将红衣染得更红,九婴眼中还残留着迷茫和惊讶,金色眸子转到眼角,张口似想说什么,但很快就没了气。
她手还攥在宁拂衣衣袂,最后身体散作红光,只在袖口留下一只殷红的爪印。
宁拂衣眼睁睁看着红光黯淡,这一刻比方才更为痛彻心扉,她暴怒着挥剑砍向天瑞,然而头刚抬,浑身便如坠入冰窖,从脚冰凉到发梢。
“不,不要……”宁拂衣仿佛僵住了,天瑞手中不知何时捏住了褚清秋的脖颈,褚清秋受了重伤挣脱不得,唯有痛苦地仰头。
而不等宁拂衣动上分毫,女人玉白的脖颈便迅速被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贯穿,白衣肉眼可见地染成红色,扑簌簌从天瑞掌心落下。
那一刻,宁拂衣脑中忽得只剩空白,她呆呆立在远处,甚至忘了扑上前去,就这么看着那白衣坠落,跌成一朵破碎的白花。
唇边忽然涌过热流,而后是胸口,宁拂衣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吐了血,于是她膝盖软下跪地,再拿不稳手中的剑。
天瑞丧心病狂的笑环绕耳周,宁拂衣没有嚎哭,她只是半蹲下来,定定看着自己渗入黑衣的,渐渐染上黑气的血。
仿佛一切都消失了,包括她自己,这感觉持续了很久。
腕上的腕钏忽然发出声脆响,像拨动琴弦,宁拂衣身子未动,眼睫却忽然睁开。
拾七的话从心底浮起:“切记,真真假假,眼见为虚。”
天瑞在面前站了半晌,始终没有对她动手,至少证明他不想杀她,亦或是,他根本杀不了她!
他所做的一切,只为了让她入魔。
魔根才是邪灵的一部分,她的身体养育了魔根,而天瑞只是被附身,并非邪灵自己的身体,也不一定能承载邪灵的全部魔力。
所以天瑞说的是真的,她就是邪灵。
只有她彻底成魔,邪灵才会真正复活。
“褚清秋,准备好了吗?”宁拂衣忽然道,腕钏便又响了一声。
于是宁拂衣呼出口气,重新捡起相思。
“开始了。”她说。
于是在众人的视线里,方才被浓雾包裹,时不时发出痛苦嘶吼的宁拂衣忽然抬手劈开了浓雾,而后在天瑞骤变的神情中,白光刺目的阵法从脚下升起,一朵几乎凝成了实体的栀子花自阵法中绽放。
“熟悉吗,曾经杀死你的东西,如今你还是逃不掉。”宁拂衣含着满口鲜血露出个狡黠的笑。
“不,你……”天瑞的眼神终于涌上惊恐,他运功正要抵挡,可却已然来不及。
“残月阵!”随着宁拂衣一声厉喝,褚清秋已然一跃至她身边,二人立于阵眼之中,黑□□色三道光划破长空。
光晕拦截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只能眯着眼,从睫毛缝隙,看见那朵不再洁白的栀子花,铺天盖地朝天瑞的身体压去。
于是在沙哑的怒吼声中,天瑞帝君的身体被花瓣片片切割,黑气团团涌出破碎的躯干,如蛆虫似的乱窜,但终归躲不过,被宁拂衣扬手掷出的相思斩作两段。
“杀了本君又如何,天下还是要毁!哈哈哈……”
最终在疯鸷的大笑中,散为一团臭气,被风不留情地卷走了。
残月阵的光辉散去,已经力竭的褚清秋再次倒下,宁拂衣拦腰将她抱住,紧紧揽在怀里,落下地面。
“褚清秋,我们做到了,它死了……”宁拂衣手颤抖地摸向褚清秋命脉,想试探她受了多重的伤。
“我知晓,我看到了。”褚清秋任由她摸,手软软划过她嘴角,试图擦掉那些血,“还算聪明。”
“我最是聪明。”宁拂衣吸着鼻子,将她手握住。
天上传来几声脱力的长呼,二人方才想起山河图,连忙抬头,只见控制山河图的几人已经力竭吐血,接二连三落下。
李菡萏是最先掉落的,唐温书更是直接昏迷,而最后撑着的黑鳞亦是七窍出了血,却还死死顶着。
山河图已经布满金光,凡是闪光之处,皆是裂缝。
距离半空极远的大地已然传来震动的声响,宁拂衣不需放开神识,便能听见河啸山哭。
“快!”褚清秋欲起身,被宁拂衣一把按下,沉默摇头。
“来不及了。”她笑得凄然道。
天瑞几乎将半身的修为全用来缝制山河图,就是为了确保,就算他计策未成死去,这六界仍会覆灭。
同归于尽。
蓬莱外已然休战,活着的仙魔纷纷涌入蓬莱,搀扶自家掌门,而更多人默然立着,脸上已无喜无悲。
宁拂衣环顾,看见亦满身血迹的江蓠挤开人群,倒在山河图下,抱着不知何时坠落的黑鳞哭泣。
看见云际山门的弟子们站在她们身后默默擦泪,看见柳文竹一手提着昏迷的花非花,一手扶着浑身是血的平遥长老,冲她呜呜地哭。
看见喜鹊和寒鸦在她身边跪下,看着九婴托着伤腿立在人群之后,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有些身影,她没有看到。
宁拂衣忽然松开手,将怀里无力的褚清秋交到了寒鸦手里,命令她好好看照。
“宁拂衣,你干什么去。”褚清秋慌忙拉她衣袖,但宁拂衣动作很快,湿哒哒的衣袖从指尖滑过。
“褚清秋,若这次拯救苍生的是我,你会不会为我骄傲?”宁拂衣咧着红唇道,凤目在大雨中灼灼。
“不,不……”褚清秋扑过去要拉她,但寒鸦咬着牙将她抱住,她扑了个空。
“不,宁拂衣,不要……”褚清秋头一次哭得这样无助,她半个身子都没入了泥水,再无仙人之状。
“宁拂衣!”柳文竹也察觉了不对,扔下花非花和平遥长老,抬腿向她奔来,但被一团黑气绊了脚,扑通跪坐。
“九婴,你不会拦我的吧?”宁拂衣轻声说。
九婴原本朝她伸去的手顿了顿,随后垂下,猩红的唇瓣勾起,冲她耸了耸肩。
“九婴,你拦住她!九婴,求求你,求你拦住她……”
没人见过褚清秋失态,更没人见过她这般失态地祈求,漂亮的脸挂满泪水,几欲疯癫,寒鸦几乎整个人坠在了她身上,才能不叫她挣脱。
褚清秋一生淡漠生死,如今才发觉,自己为了苍生赴死并不难。
眼睁睁看着爱人去,才是世间至难。
宁拂衣笑得像是即将幻灭的云霞,她忽然转过身去,用指尖沾着仙力,在地上一笔一划画出复杂的阵形。
前世绘制了许多许多次的阵法,即便今生没想过,可再提笔来,仍是行云流水。
轮回阵。
“娘,保佑我。”宁拂衣轻声说,随后最后看了褚清秋一眼,回头添了最后一笔。
果然,不需启动阵法,发丝便忽然竖起,头顶传来这世间最为强悍的,滚滚天雷。
她是魔,魔创造了轮回阵,应当比神,更受严惩罢?宁拂衣仰头对着雨丝笑了,那雷声也不负所望,震得心肺都疼。
再见,朋友们,再见,山川湖海,再见,这个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的地方。
再见,褚清秋。
身后褚清秋喉咙喊出了血,宁拂衣没敢再看,脚尖用力踩地,化作流光,迎向头顶已经聚集成日头那么大的天雷。
天雷连接着混沌,她赴死,在天雷砸下前接近山河图,或许可以将山河图带入混沌,救下被其牵动的苍生。
这一次,她是真的想要守护。
风和雨从她耳边噼里啪啦地过,许是离那雷电越来越近的原因,她并不觉得寒冷,反而周身滚烫。
和天雷相接的刹那,她含泪阖目,炫目的光穿透肌肤,一瞬将她眼睛烧作轻烟,可她却在那个刹那,看见了落木萧萧的万重山。
看见风拂过树林,林海翻滚成潮,几只飞鸟嬉笑衔成一串,腾空万里。
看见了那么美好的,人世间。
作者有话说:
hehehehehehehe护体!
第154章 五年
熟悉的宽阔的桥,桥下水流湍急,时不时有尸骨被水托起,在水面打了个旋儿,又无声沉下去,顺着河飘向不知多远的夜色。
宁拂衣无喜无悲,身上的疼痛也尽数消失,亦或是所有的感官都不复存在,只剩一双眼睛,淡漠地望向身侧行尸走肉的魂。
她被挤在那些魂魄中,一步一步往前走。
走了不知多久,她终于踏上了奈何桥,前面有只鬼在哭,哭泣半晌后,转身走向了彼岸花丛。
宁拂衣怜悯地看着他,又看了会儿黑夜中无风自静的花丛,抬腿一步取代了它的位置。
孟婆汤在眼前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里面偶然翻上几片花瓣,和孟婆被碾碎的发丝。
“黄汤浓作先尘泪,前生缘尽入忘川。”一个老者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宁拂衣抬头,花白胡子的老者一手陶碗,一手木勺,笑眯眯看着她。
胡子整齐编起,尽头插了一朵殷红的彼岸花。
“饮汤轮回,亦或斩断前尘。”老者将碗递给她。
宁拂衣眼睛眨了眨,双手捧过陶碗,里面的汤散发出栀子花的香气。
孟婆汤本无气味,每个魂魄所闻到的味道,代表自己最难忘却的红尘。
宁拂衣捧着汤碗站了许久,久到身后的魂魄排起长队,不时有人不满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她才把碗放到嘴边。
即便再不舍,她也知晓,她没有选择。
她仰头将汤倒入口中,而就在汤入口的一刹那,听见酆都的几声惊叫。
可是那又如何,她与这世界,已经再无干系了。
————
生命是最为顽强的,即便花草会枯,但埋在土里过些时日,又能冒出郁郁葱葱的头来。
人亦是,甚至作为凡人,并不知晓天上曾爆发过那样惨烈的一幕,他们只知峰回路转,雨过天晴,被烈火焚烧过灰烬成为土壤,万物从灰烬中复生。
那一日的灾祸很快被遗忘,仙界亦重新踏上正轨,仙魔的对立虽仍存在,但总体再无纷争。
越来越多门派在江湖崭露头角,但每一个修者初境之时,都需遵照礼节,往东南方烧上一炷香。
说是为了纪念一个曾力挽狂澜,为六界献身的,天下第一大魔头。
这日夏至时节,山外吹来的风已有暑气,悬梁苑中传来读书阵阵,学渊长老讲着六界史记,热得大汗淋漓,角落坐着睡得正沉的首席长老,众弟子们被暑热笼罩,又传染瞌睡,很快便挨个儿点起了脑袋。
这时门忽然被敲响,一身青衣的柳文竹搬着个一人高的方形铜盒子走进来,在众目睽睽中将盒子放下,镂空的盒子一面吹出阵阵冷风,顿时消了暑气。
“柳师姐,这便是飞花教的新玩意儿?”前排几个弟子新奇地伸手去摸,被柳文竹抬手拍开。
“是,拢共做了没几个,全送来了云际山门,当心碰坏了。”柳文竹含笑叮嘱他们好好修习,随后低头走出房门,走入屋外的艳阳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年的天气比往年闷热许多。”门外面容清秀的男子举着把黑伞,遮挡太阳。
“我亦觉得。”柳文竹用衣袖沾了沾汗水,“多谢你的孤风盒,还劳烦你跑上一趟。”
“不碍事。”花非花摇头道,她将伞往过举了举,并排而行,“柳家之事如何了?那些老顽固们可有松口。”
柳文竹弯着杏眼点头:“自五年前那一战后,柳家那些叔侄们便不再敢多说什么,如今我修为已过通虚,加之神力护佑,他们就算再反对,说来说去也还是那几句女子难堪大用,再说不出什么花儿来。”
“属于我的位置,只要我不让,那便谁都不能夺走。待不让的女子多了,那些酸腐话也就少了。”柳文竹声音轻柔道。
“确是如此。”花非花颔首,眼中印出天光,“若是当年我有你这般胆识,便也不会听了我爹的,扮作男人方能冠少教主的名头。”
“若不是花非雾那小子实在不成器,二十岁了还只是初境,这差事也轮不到我。”
“莫要这般说。”柳文竹摇首,“你修为术法皆不输同辈,如今我一路走来,也多亏你启发指点。”
二人迈过悬梁苑的门槛,院外绿荫如盖,遮挡了些日光。
“行了,你我二人莫要再客套。”花非花勾唇轻笑,收了伞,视线沿着绿荫重重的路,一路望到山下。
“日子倒是过得快,自那日后,已过去五年了。”她眼神飘远了些。
柳文竹闻言,愁绪涌上心头,她踏过一片掉落的柳枝,低声道:“是啊,如今江湖安定,可往日那些陪伴左右的故人,却再见不到了。”
花非花看她情绪低落,忽然扯开话题:“前几日你不是还说,收到了容锦的信么?”
“嗯,容锦师兄当年废了仙脉,在山上一直郁郁寡欢,如今蜕去仙籍隐居凡间,反而过得有滋有味。前几日递信还说,遇见了位心善女子,许是要有喜事呢。”柳文竹想起这事,肉眼可见地开心了些。
“若是这些,衣衣也能看见,多好。”她说着说着又垂下眼睫。
花非花不知如何安慰,伸手拍了拍她肩膀:“我们过几日去看望神尊罢,这几年神尊一直不曾露面,如今过去这么久,无论是身上的伤还是心伤,都该好些了。”
“嗯。”柳文竹点点头。
距离云际山几千里的魔界,满天翻滚的黄沙似乎并无变化,大漠绵延,一缕孤烟从漠上升起,奔向火红的落日。
黑烟滚滚的魔界入口处,白色倩影立在黄沙上,清冷安静,双手于宽袖中垂着,一侧腕上套了枚翠色如山的腕钏。
被风吹乱的发丝遮挡了眉眼,只能依稀看见唇色,如珠红唇泛着淡淡的粉,正紧紧抿着。
黑烟被风驱散,喜鹊面色为难地出现,匆匆向女人行了一礼,小声道:“神尊,不是在下不放您进去,只是您也知晓魔尊她……”
“她刚恢复人身没多久,又没了记忆,一听您是仙族的,怎会允诺。”喜鹊满脸疲惫,“在下再多说两句,她便闹着要杀人,在下也没有办法。”
白衣女人正是褚清秋,她身子比起五年前更为瘦削,孤零零立在风烟中,竟有几分枯败憔悴姿态。
“我要见她。”褚清秋像是没听见喜鹊所言,只淡淡道。
“您身体不好,魔界魔气重,您进去了定会受到影响,您这又是何苦呢。”喜鹊苦口婆心,是真心地怜惜眼前这个曾高坐莲台的神尊。
要知晓魔尊刚死去时,褚清秋也像随她死了一般,起初人坐在蓬莱一动不动好似枯木,后来被众仙门强行带回紫霞峰,却也没好多少,须得各派日日派人守着,这才没坠入疯魔。
却也和疯了无甚区别,白日里坐在花床中发呆,夜晚就打翻众人跑出去,待仙门火急火燎找上一夜,又自己沉默着回来。
江蓠医仙捆着她为她好好诊治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疯魔的征兆,最后只能开了些安神的丹药,强行喂她吃下去,人这才恢复些血色,但依旧一言不发,昼伏夜出地乱跑。
到后来仙门都累了,只剩江蓠几人还肯陪她折腾,这么折腾了两年,终于有一日她闯回来,手中握着个黑不溜秋的种子,对着众人泣不成声。
那也是两年间,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听江蓠判断,此种名为圣木曼兑,乃千年难生一颗的奇物。
众人不知何意,只当她是思念入骨生出心魔,便看着她在山顶小心翼翼圈出一块地,又小心翼翼将种子埋进土里,整日坐在土堆前护着其不被风吹雨淋。
每日傍晚用鲜血喂养,清晨用花露浇水,树苗一日比一日旺盛,她的形容却一日比一日虚弱。
在她割血肉的养育下,又这么过了两年,竟真让她种出棵树来,树生果实,果实熟落,化作条人身。
那人凤目柳眉,朱唇如血,妖冶俊美,样貌和宁拂衣别无二般,眼中却清澈而漠然,天生一身邪煞之气,降生那日天空电闪雷鸣,峨眉刺和相思剑两件宝物纷纷响起嗡鸣,似在恭贺主人复生。
于是宁拂衣回来了,却又像没有回来,她再不记得从前的一切,包括褚清秋。
“我不怕。”褚清秋开口,打断了喜鹊的回忆。
喜鹊便也无法了,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来劝,这时黑烟又疏散许多,从烟里走出个身量窈窕的女人,挥手拉开喜鹊。
“让她和我来吧。”九婴说。
“可是……”喜鹊还要开口,却被九婴打断。
“若魔尊怪罪下来,只管推到我身上便是。”九婴轻轻说,她反手拉开魔界的缝隙,冲着褚清秋偏头,“走吧,神尊。”
褚清秋感激地冲她颔首,随后握紧衣袂,抬腿迈入魔界。
进入魔界的一刹那,她的心便难以自制地紧缩,脚尖踏在魔界碎石嶙峋的路面,痛却不自知。
来往魔族见了她这般仙人样貌,纷纷驻足观看,又想上前一探究竟者,都被九婴眼神驱散开,灰溜溜离去。
“这些时日我用尽了所有法子,都没能让她记起从前,地府的孟婆汤疗效实在强悍,一口下去,从无解药。”九婴垂着凤目道,伸手替褚清秋推开了大门。
“所以神尊等会儿见了她,难免会受伤,心也好,身也罢,提前有个准备。”九婴小声安抚。
褚清秋点头。
一路走到魔窟深处,眼前出现座黑金色漆就的大殿,殿高几丈,门脸处悬挂着几串萤石,被打磨成珠玉状,在暗色中萤火波动。
门外守了两排美人,皆是芙蓉貌,柳叶身,九婴在殿外站定了脚步,挥手叫那些美人散去,而后扬声:“魔尊,有人求见。”
殿内安静了会儿,而后传来冷然的声音:“本尊说过,不许仙族踏入我魔界半步,你却擅自将人带来,是活够了么!”
九婴将红唇咬得泛白,忽然昂头,嗤声道:“你有本事杀了我。”
褚清秋闻言心神一紧,便见殿内飞出道黑影,峨眉刺如箭般刺向九婴咽喉,褚清秋蹙眉正要掷出白骨,岂料九婴在身后冲她比了个无妨的手势。
随后九婴好像早熟悉了进展似的,昂着白皙脖颈不动,于是那峨眉刺自己擦着她脖子飞过,哼哧扎入殿外一块巨石。
若是细看,那巨石已经不知被戳了多少个窟窿,好似莲蓬。
“进来吧,神尊。”九婴冲褚清秋挤了挤美目,而后掀开那些萤石。
褚清秋握紧掌心,将白骨收回,而后踏着心跳,一步步走入门内。
她还未适应殿内昏暗的光,眼前便卷起阵魔气,随后脖颈贴上股凉意,后背的撞击感传来,褚清秋猛然对上一道视线。
女子头顶金冠,肩背云带,如披着暗夜将她抵在墙上,颈间粉光璀璨的相思剑照亮女子面容。
是她朝思暮想了数年的眉眼,一丝一毫都不差,如刀剑般凌厉,好看地刺入她心底。
于是在女子疑惑的目光下,褚清秋早已泛红的眼角忽然湿润,而后一滴滴落下眼泪,泪水滚烫着沾湿了剑刃,又顺着剑往下流。
眼泪好像烫人似的,宁拂衣沾了便觉不自在,于是不由自主松了剑。
“宁拂衣!”九婴上前一把将她拉开,只差没往她头上敲两个栗子,“你若真伤了她,往后悔死的可是你自己!”
宁拂衣扫她一眼,倒是没再动手,只是目光直勾勾盯着泪眼婆娑的褚清秋,半晌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女人背靠着墙,抿唇无声地哭,原本清冷的人像雨中桃花,扑簌簌地惹人心疼。
“我又不曾用力。”宁拂衣被她哭得心莫名软了,于是嘟囔着扔了剑,转身过去,“本尊不喜仙族,没什么事速速离开,省得真受皮肉之苦。”
褚清秋说不出话来,倒是九婴眼睛转了几转,忽然抿开笑意,上前掸了掸宁拂衣肩头不存在的尘。
“魔尊前几日不是说身边伺候的人都不合心意,想换一位么?这不,此人正合适。”九婴忽悠道,“寒鸦你嫌弃太吵,喜鹊你嫌弃笨手笨脚,别的魔侍又长得磕碜。”
“你瞧此人,仙力又高,心思还细,重点是,生得好看。”九婴把宁拂衣的脑袋掰过去,强迫她盯着褚清秋看。
宁拂衣不知为何,看她哭心里总觉不舒服,于是移开眼神,却松了口。
“确实美。”她说。
“那便是了,商仇那边有事寻我,在下告辞。”九婴见人松了口,立马转身关门,化作道红光溜了。
殿中只剩下二人,宁拂衣见人哭得惨烈,实在于心不忍,掏出块手帕递过去:“别哭了,我虽是魔,但又不是见人便杀,你怕什么。”
然而那人并不接她帕子,而是慢慢直起腰身,蹒跚朝她走来。
而后好像忽然卸了力,眼睛含泪阖上,软身朝她倒下,被宽袍长袖包裹的身躯瘦得握都握不住,衣裳却满满当当落了一怀。
第155章 琼浆
褚清秋心郁良久,如今一时心火入腑,这才晕了过去。
待再醒来时,明烛在她身侧摇曳,昏黄的光笼罩整座红木镶瓷的罗汉床,木头的气味混着烛火味,安静飘进鼻腔。
殿中寂静,除去火苗噼啪外,再无旁的声响。
褚清秋连忙翻起身,掀开胸口搭着的玄色氅衣,赤足落地之时,撞进一人目光里,那目光亦然平静,只淡淡看她一眼,便又阖上。
褚清秋心中扬起的尘便在这种目光里,缓缓落地。
“醒了。”面对她盘膝坐在屏几上的宁拂衣,张口道。
褚清秋没回话,仍紧盯她面庞,昏暗灯火将她五官照射得更为深邃,有种异域般的妖冶。
“你叫什么名字。”宁拂衣问。
褚清秋红唇翕动,最后试探着吐出字音:“褚清秋。”
她仔仔细细观察着宁拂衣的脸色,希望能从那不变的神色中看出那么一丁点异样,但是没有,那双凤目依旧闭着,好像这名字同她没有过半分干系。
“不好听,太冷了。”宁拂衣黛眉蹙起,“往后给你个新名讳,便叫小白罢。”
褚清秋虽还未从悲伤中脱身,却还是被这名字惹得紧了紧拳头:“什么?”
“小白。”宁拂衣不耐地重复了一遍,“本尊不夺你祖姓,只改一名,褚小白。”
殿中依旧寂静,“小白”腰间的白玉笛不由自主地开始嗡鸣。
宁拂衣凌厉的目光袭来时,褚清秋才强行压下白骨的愤怒,关节攥出青色,方才点头。
“好。”她道。
“还算有眼力见儿。”宁拂衣重又阖目,身上魔力周转三回,隐入丹田,这才运功完毕,负手起身,走到褚清秋身前。
“衣裳也不好看,白花花的,和本尊这魔窟格格不入。”宁拂衣怎么看那衣裳怎么不顺眼,伸手捞起衣袂,凉丝丝地握不住。
“换了。”她命令道。
褚清秋险些要控制不住白骨的震撼了,最后暗中施法将白骨封印,方才忍了下来。
“我瞧昨日麒麟穿的红裙不错,衬得人比花娇。”宁拂衣伸手在女人身前比划,丈量了尺寸,方化出一沓衣裙,最上方连亵衣都备得完全。
褚清秋看着那红艳如火的肚兜,满脸通红,扬手想要赏她一棍,但她本收着力,而宁拂衣动作也快,反手将白骨夺了扔在一旁。
另一手将她双手反剪过去,制服在身后。
失去记忆后的宁拂衣,怎么这般讨厌,褚清秋越气便越想起从前宁拂衣的好来,悲戚上涌,隐隐又有了昏眩之感。
而因着动作而必须靠近女人的宁拂衣,则有那么一瞬被栀子花香夺去思绪,花香味儿抚平心间,令她不知为何一直燥郁的心短暂和缓。
还有,这女人是真的好看,她醒来后见的人里,本以为那只麒麟便是顶尖儿的漂亮了,却不料这女人虽然一身傲骨不好相与,却还比麒麟好看漂亮几分。
这样一张脸蛋,还有她身上的香味儿,杀了可惜。
于是宁拂衣松开了手,面前的女人身子软了一瞬,握着手腕后退站稳。
“喏。”宁拂衣把衣裳塞进她怀里,“换吧。”
她说罢便转身开门,颀长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流云靴踏地的声音渐行渐远。
褚清秋独自立在昏暗的烛光下,抱着那散发异香的衣裳,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又过了会儿,门被拉开,红衣女子闪身进来。
“神尊,如何了?”九婴猫着腰走到她身旁,看了眼褚清秋泛红的眼角,又看了看她手中式样大胆的衣裳,啧了一声。
“她醒来便是这样么?”褚清秋声音微颤,沉声问。
“醒来就是这般,什么都不记得,但基本的为人处世尚且没忘。”九婴叹了口气,“魔界众人早尝试过唤起她记忆,但怎么都没有成效。”
“饶是说多一些,她便听烦了要杀人,于是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敢和她提生前之事了。”
说到这里,九婴话锋一转:“不过别人不行,或许神尊可以。”
“这也是我排除万难,强行带神尊进入魔界的原因。”九婴轻轻说,她弯了弯凤目,“她如今每日午后,都要去魔市听曲儿。”
“保重。”九婴递给她一根青羽,便又退了出去。
褚清秋静静等了片刻,而后顺从地换好了怀中抱的衣裙,衣裙看起来不合规矩,不过实际穿上后,却没没有想象中轻浮。
长袖轻盈,露出一半藕臂,腰间的衣带服帖,将她瘦了一圈的腰暴露在烛光下,裙摆如绽放的罂粟花,层层叠叠垂落。
皎皎如云间月,沉落盛放花丛。
褚清秋低头捡起被宁拂衣扔在一旁的白骨,深吸口气,走出魔窟。
九婴给她的那枚青羽自出门后便飘在身前,像个轻飘飘的引路人,带着她穿过魔窟的石门石院,穿过留着漆黑液体的溪,走进魔界猩红的苍穹下。
褚清秋不是没来过魔界,但却从没这样信步闲逛,过往的魔见着生人总咆哮着扑来,青羽便会发出幽幽红光,将魔物驱赶了去。
久而久之,那红光已经将褚清秋笼罩,将她周身气息尽数转为魔息,融入魔群,比褚清秋自己的神器还好用。
过了没多会儿,面前出现一道赤玉的拱门,褚清秋踏过拱门之后,面前黄沙纷飞的景象顿时如白纸遇火,被烧出块洞,洞后另一般景象徐徐展开,迎面便是个高耸入云的酒楼,六角屋檐处各嵌了一只兽头,青面獠牙不足以形容其狰狞。
兽头见人进入魔市,顿时发出声声嘶吼,褚清秋下意识要抬手,就被经过的一只牛头人推开,不耐烦道:“让让让让,莫挡道!”
牛头人手里提着个菜篮子,篮子里装着几颗血淋淋的头,挤着褚清秋走过,很快隐入了纷纷攘攘的魔群。
褚清秋连连退了几步,这才寻着无人处站定,环顾四周间,饶是她饱经世故,也不由得微张了下颚。
酒楼实则是这魔市的中心,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四条长街,每条长街都人山人海,入目尽是稀奇精怪,来往有蒙着黑袍好似魔气在飘的魔,有还未完全化形,顶着野兽脑袋的妖,亦有些魔力强大的,已与常人无异的男女老少。
褚清秋被青羽引着往东边那条长街走去,街边嘈杂凌乱,左手边摆着一串卖兽石的摊子,各类灵兽的兽石发出五色的光。
一背上顶着翅膀的妖张着鸟嘴叫卖:“刚猎的兽石,买兽石送兽头,兽腿,兽心,瞧一瞧来看一看……”
“刚挖的死人骨头,新鲜的骨头,新鲜的骨头……”
“姑娘瞧一瞧,人间壮小伙儿的精气,买一瓶儿?”右手边背弓成虾米的老妪将手伸出七尺长来扯褚清秋的脚,褚清秋连忙侧身躲开,摆手拒绝。
左右摊位多是此物,店面虽没这般杂乱,但也乌黑阴森,溢出陈年血渍的气味,褚清秋生怕里面蹦出个什么厉鬼,没有多看,忍着不适加快脚步。
走到长街尽头,那种血腥混着朽木的味道才淡去些,乐声隐隐在耳畔响起,再拐个弯儿,眼前便像翻开一页的竹简,呈现张灯结彩的景象。
眼前建筑高有数丈,抬头看好似与暗红的天相接,一侧全是窗子,纸糊的窗内灯火通明,时不时投出曼妙的倩影。
门口红绸上洒满纸屑,两只顶着狐狸头美人身的狐狸精将腰扭出残影,上前拉褚清秋进门。
褚清秋实在受不住它身上的狐狸味,于是暗暗弹了指仙力,将两只狐狸定在原地,方才进门。
门里与门外如同两个世界,进门便是光芒万丈芳香十里,身后的门在她进入后很快化作墙壁,褚清秋踏入了人群之中,越过眼前鼓掌之人看去,正看见了宁拂衣。
披着黑袍顶着金冠的魔尊,此时笑意昂扬地坐在最高处,身侧十余个美人舞一首扬州慢,观者眼花缭乱。
有美人舞着舞着,便伸出丹蔻晶莹的柔荑,滑过宁拂衣脸颊,随后不老实地坐在她身侧,拿起酒樽要喂她喝。
然而下一瞬,美人便睁大双眼,双手不自主地用力,于是满杯琼浆玉液,尽数泼在了宁拂衣脸上。
宁拂衣方才还心情愉悦,如今彻底被一杯酒泼醒,正要勃然大怒,便见人群中飞出段白绸,将那些美人全卷成一团,不知扔到了哪里。
于是面前偌大一块地界,眨眼便空了出来。
宁拂衣好心情被破坏殆尽,于是笑容敛去,猛然伸手,魔气像条长练般从掌心抽出,刺入人群,将捣乱之人直直拽出。
火红的衣袂最先飞起,而后是女人的身躯,裙摆飞扬着盖过烛火,晔晔遮住脚踝。
宁拂衣本想给此人些教训,然而看见那张脸后,猛地收回了右掌的峨眉刺,松手任由女人落下,红唇绷紧。
“小白?”宁拂衣道,“你真以为本尊不杀人么?”
褚清秋看不得她和旁人欢好,如今被拽到台前,那冲动才去了,只剩发抖的指尖。
“我是来,献舞的。”她最后道。
宁拂衣上下打量她,看着那张漂亮但正气凌然的脸发出声轻笑,而后挥手示意众魔散去,重新坐回软榻。
“哦?”她歪头,将太阳穴搭在自己指尖,方才的怒气消散些,“可若这舞不能消本尊的气,便莫怪本尊不给你仙界留情。”
褚清秋看着她,随后长袖甩过两旁搁着的琴,那琴弦便无人自弹起来,涓涓琴音流淌而出。
她抽出白骨当剑,撕开衣袂。
于是风声凌厉,剑斩风而开,于灯火下舞出剑花,漫天碎银灼目,火红衣袖拂过碎银,便也染上柔和的光辉。
红衣包裹下的身形极美,虽然瘦弱了些,但到底是女人的身体,露出的肌肤比她手中白骨还白,衣袂偶尔扫过那块白玉,留下令人炫目的虚影。
宁拂衣并没有动,目光却好似穿过眼前红衣,看见了一弯洁白的月。
她忽然低头,好似有什么东西要挣脱脑海,但却找不到缝隙,横冲直撞地脑袋生疼。
最后琴音停下,眼前疾风也淡去,女人没有气喘立在她身前:“可消气了?”
明明该是句讨好的话,但被她问出来,分明不卑不亢。
让天下第一大魔头宁拂衣,有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错觉。
“不曾。”宁拂衣揉了揉额头让那疼痛淡去,而后冷冷答,“舞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没有半分柔美。”
她觉得眼前的女人会为此生气,但女人只是沉默。
于是宁拂衣想一探究竟,然而她的脸刚从阴影中抬起,便见女人将她横掸在榻上的另一只脚拽到地上,而后红衣翩跹,转身落到她腿上。
喷香的温热的身体靠着她胸口,长腿搭着她膝盖,宁拂衣敏感地察觉到一团柔软。
明明眼前的女人没有任何娇媚的神情,可触碰她之时,让自出世便心如死水的宁拂衣,第一次体会了何为面红心跳。
“这般呢。”褚清秋淡淡地问。
五年的离别和朝思暮想,让褚清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疯鸷,而不顾一切。
她想要她回来。
宁拂衣停顿许久,不知如何开口,女人便忽然拿起一侧桌上的酒盏,饮下一口后,速速俯身。
檀唇轻轻软软印上她唇瓣的同时,将满口琼浆,推入她体内。
第156章 陪伴
宁拂衣来不及将人推开,辛辣的酒便流入咽喉,随之而来的还有对方绵软的舌尖,在她舌尖轻舐一瞬,很快收回。
快得像幻觉,可待满口辛辣淡去后,舌尖温热的触感使得宁拂衣浑身冒出热气,再结实的冰块都不能将这种热气驱散。
更别提怀里的身躯,看着纤瘦,坐在腿上之时,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大抵真的是疯了,褚清秋不敢去看宁拂衣脸上的表情,只能盯着手中酒杯,方能缓和身躯的僵硬。
幸好此时人已被宁拂衣驱散,整个堂内唯有她们二人。
“消气了么。”褚清秋又开口。
“免你罪罢。”宁拂衣再受不了一身燥热,于是一用力,将女人从自己膝上推了下去。
褚清秋本就腿软,冷不丁被人推下,忙扶着一侧的屏风才站稳。
她虚长万岁,这辈子头一次屈尊撩拨旁人,然而那人不仅不领情,甚至毫不留情。
于是虚长万岁的神尊,捏碎了掌心瓷制的屏风,气红了倾国倾城的脸。
而宁拂衣并不知这些,她只是佯装咳嗽,随手拿起杯盏,想起是女人用过的,没来由心弦又是一跳,又将酒盏放下。
“来人。”她朝身后挥了挥手,便有一美人莲步走出,替她换了新的杯子。
“我没要你跟着,你跟来做何。”宁拂衣抿了些清酒,方才听曲儿享乐的心思已经消失殆尽,但又生不出什么气。
褚清秋的目光还未从被换了的杯子上移开,她扔掉掌心捏碎的瓷片,淡淡道:“九婴让我服侍你,我不该跟着么?”
“罢了,念你一片忠心。”宁拂衣没再多说,一口饮尽杯中酒,负手起身,身体穿墙而过,走到门外喧闹的长街中。
她身影绰绰,在妖魔中穿行,来此的魔族似乎已经习惯了魔尊的这般行径,见了她虽恭敬,但并不惊讶。
褚清秋提着白骨,在她身后若即若离,默默跟了她半个时辰,才发现身前的女子只是在走,并无任何一个去处。
宁拂衣偶尔在一些摊位前停下,伸手摸摸那些骇人的东西,但更多的时候,她漫无目的,好像没什么能让她停留,没什么能容她停留。
明明高挑颀长的背影,看在褚清秋眼里,却是那般孤寂,没有过去,亦没有将来,甚至没有现在。
如果没有经历过种种的自己会是苏陌,那么不曾走过两世的宁拂衣,又是谁呢?
平静下来的褚清秋忽然生出些心疼,那些心疼针扎般细密。
如今想,她的永远满心赤城的衣衣,好像也没受过什么宠爱。
宁拂衣在一个贩卖吃食的店面前蹲了下来,门外铁笼内扔了许多只灵兽崽子,她纤长的手指抚摸过笼门,凤目隐隐透出好奇。
“魔尊。”肉铺掌柜忙从满是血腥味的门中爬出,他没有手脚,头以下都是蛇身,赔笑道,“本店现杀现炖,刚抓的灵兽,肉滑嫩得很!”
“来一只?”掌柜满眼期许,随手抓住只白犬便要拧断喉咙。
白犬忽然发出声惨叫,如同撕碎某种屏障,方才还算和善的宁拂衣却忽然暴怒,周身魔气四溢,眨眼便抵住掌柜七寸,将其按于地面,在喉咙中发出骇人低吼,将那掌柜吓得尾巴卷了几个卷儿,连连喊起了饶命。
忽然暴起的宁拂衣将周围众魔都吓得屁滚尿流,四处逃窜,混在人群中的褚清秋则忙抽出白绸,将那小白犬护住的同时,也缠着女子腰身,将她硬生生拽开。
宁拂衣双脚离地,随后怒而震断白绸,挥剑指向褚清秋:“又是你,本尊可是魔,你真当本尊不会杀人么!”
“你杀便是。”褚清秋没再运功,而是开口道。
说罢,她甚至将心口往宁拂衣剑刃上凑了凑,捡回条命的肉铺掌柜忙屁滚尿流地爬进门,任由铁笼倾倒,里面的灵兽崽子叽叽喳喳逃窜。
她笃定了宁拂衣不会动手,宁拂衣也确实如此,她捏着剑柄的指尖攥得发白,而后收起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褚清秋抿唇,俯身捡起那只没有逃的小白犬,放进怀里,再次默默跟上。
宁拂衣这次走出了魔市,沿着魔界凹凸不平的石头路而行,穿过满是食人蝶的沼泽,往背风的山谷走去。
“莫再跟着我。”她在沼泽中停下,挥手驱散一片蝴蝶,那些蝶翅上都有一双明黄色的眼睛,飞起时眼睛会闭起来。
“滚开,听清了么?”她转过身,眼神阴郁,掌心凝聚滋滋电光。
“你很害怕。”褚清秋没有躲,甚至没有挡,而是平静道。
“本尊是魔尊,本尊怕什么!”宁拂衣好似听了天大的笑话,掌心电光挥洒出去,溅起一片泥水,“你有什么资格揣测!”
泥水打湿了褚清秋的裙摆,还落了几片在她肌肤,但她不曾躲避,那双洞察一切的桃花眼睁着,前行半步。
“你不知晓自己是谁,又不信旁人所说,更不敢信任何人,所以你害怕,怕人发现你的胆怯,怕人发现你不敢杀人,发现你不是魔。”她说。
“你连一只狗都不舍得其死,却佯装暴虐嗜杀。”褚清秋又往前一步。
宁拂衣平直的肩膀些微颤抖,她紧盯着褚清秋,最后冷声道:“滚。”
“我说中了。”褚清秋忍着心头微痛,继续道。
“我让你滚!”宁拂衣眼角已然泛红,惶惶不知何处,缠绕她数月的噩梦回荡心中,在梦里她被无数道黑影不断吞吃,睁眼时,每个人都像梦里吞食她的恶鬼。
罡风溅起泥沙,一道雷电涌向女人,褚清秋忙挥手抵挡,足下被雷电劈出道半人高的沟壑。
宁拂衣在沟壑那端望着她,眉眼凌厉,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黑袍被肩头左右甩着,很快离开。
褚清秋呼出口气,掌心捂住胸口,眼神软了下去,周围只剩漫天的蝴蝶。
半个时辰后,褚清秋回到魔窟,穿过来时的路回到魔殿,殿门口守着个女子,是寒鸦,她正抱着个暖炉,一脸担忧地踱步。
“神尊。”她低头行了礼。
“她在里面么,你为何不进去?”褚清秋望着紧闭的大门开口。
“在下不敢。”寒鸦满脸为难,“魔尊休憩时从不许人入殿,哪怕是接近都会暴怒,唯有麒麟大人才能接近一二,但也不敢多留。”
“在下能察觉到,她在提防什么,除去魔族,更是恐惧仙族,也正是如此,我等一开始才不敢请神尊入魔界。”
褚清秋眼神闪烁,随后道知晓了,接过寒鸦手里的暖炉:“我进去看看,你下去吧。”
看着寒鸦千叮咛万嘱咐地离去,褚清秋定了定心神,这才吱呀一声推开门,走入殿中。
冷清的殿内灯火昏暗,最昏暗处有一团黑影,蜷缩在角落。
褚清秋默默走过去,在黑影面前蹲下,看那人影没反对,这才伸手探去,很快摸到了一手湿润。
她被这湿润惹得眼亦是软了,左右摩挲两下,将那眼泪擦掉,而后把暖炉塞进她怀里,让那冰凉的手将其握住。
“不是要你滚么。”掺杂鼻音的声音响起,宁拂衣转了个脸,看向没有褚清秋的一侧。
“我是你的侍从,能走去哪儿。”褚清秋很快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而后陪她蹲了很久,从怀里摸出团白乎乎的活物,放在她手边。
“你把这脏东西带回来干什么。”宁拂衣嘟囔一声,手摸了摸小白犬的头,小狗已经在褚清秋怀里睡着了,此时睡得香甜。
“你从前也养过一只小白狗。”褚清秋轻轻说,“但很胖。”
“胡说八道。”宁拂衣嗤笑。
褚清秋没有强迫她信,而是起身收拾了下被自己睡乱的罗汉床,问道:“要歇歇吗?”
宁拂衣摇头。
“会魇梦?”褚清秋问。
宁拂衣敏锐地抬起头,在黑暗中审视她,而后道:“你怎知?”
“我瞧你眉心暗沉,想来日日梦魇,才能有此面相。”褚清秋伸手铺平软枕,“来吧,我保你今夜睡得安稳。”
女人声音淡淡,语气起伏不大,莫名让人信任,宁拂衣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起身,坐在床沿打了个滚,很快取掉一身零碎,蜷缩到墙那一侧,闭上了眼睛。
褚清秋看她姿势起初想笑,但并没有笑出来,因为往常在她面前的宁拂衣是不会这般的。
她受尽苦难,但绝大部分时候并不脆弱。
如今记忆全失,残留下来的反而是灵魂深处最难消的恐惧。
若上一世,自己能对她好一点,她是不是就不会这般害怕了,懊悔忽然席卷而来,褚清秋闭上了眼睛。
从前很爱哭的少女,后来是如何扛下了一切苦难和痛苦,磨炼成了心性强大的魔。
褚清秋不知道。
起初疯鸷的想要她恢复记忆的心此刻淡去,如今能日日陪她,已很好了。
她抬手,一些微不可查的花粉从床顶飘落,被烛火照出蒙蒙亮的痕迹,淡淡的香味很快笼罩四周,而后褚清秋翻身上榻,枕在软枕的另一侧。
宁拂衣僵直一瞬,转身要赶她下去,却听女人以极是认真的语气道:“你还想不想好好休憩了?”
宁拂衣想,所以她没推,只失神愣了愣,重新蜷缩好,幽幽的花香顺着鼻尖流淌全身,四肢很快疲乏。
这女人当真有用,宁拂衣心里暗道。
在她迷迷糊糊将要入眠时,一只柔白的手臂从外侧伸来,穿过她的手臂揽过腰,随后用力,宁拂衣便不受控制地后移,然后整个人被包裹在温温软软的怀抱里。
什么身份,竟敢这样抱她堂堂魔尊,宁拂衣心底想发脾气,但那花香实在太好闻了,她只张了张嘴巴,就没再出声。
垂眼看去,修枝一样的手臂,隐隐凸起关节,一些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肌肤下若隐若现。
后背抵着的地方像一团云,宁拂衣不敢动,红晕爬上脸颊。
“别怕。”褚清秋轻拍着宁拂衣,目光落在眼前颤抖的双肩,轻声道。
“小白会保护你的。”
作者有话说:
神尊还是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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