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番外(一)
炎夏已过,却未至秋,晚夏的风从海面吹来,掠过水声滔天的东荒,穿过车水马龙的东阳城,挤过安逸清闲的点星镇,再吹到云际山顶时,已有了些许的清凉。
红霞已然淡去,刚用过早膳的弟子三三两两地走过静山宫门前,打着哈欠去往悬梁苑,几个前几日新入门的弟子倒是精力充沛,嘻嘻哈哈笑着,看什么都稀奇。
“嘘,小声点,掌门门前都敢大声喧哗,等着被逐出师门么?”一个少女上前拉过个年龄不大的小丫头,往她嘴上捂了一把。
小丫头被她拉得踉跄,眼睛睁得溜圆,往身侧的静山宫看去,仓皇住了嘴。
“掌门门前?原来此处住着的便是褚凌神尊?”小丫头又是害怕又是激动,拉着少女衣袖道,“晚晚师姐,等会儿授课,我等是不是便能瞧见神尊了?”
邱晚晚笑着推那丫头鼻尖一把,嗔骂道:“想得倒美,授课向来都是几位长老,从不见掌门的。何况前几日神尊才方云游回来,要想看见她,许要等到数日后的入门礼。”
那丫头道了声好吧,声音里尽是失望。
三三两两的弟子们远去,静山宫门口便只剩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震耳的哈欠,此起彼伏。
小楼上阖眼浅眠的人,被这样的哈欠驱散了睡意,懒懒睁眼。
檀香味压去了屋内其他的气味,风掀起窗上遮阴的帘子,明晃晃的光落在眼皮子上,晃得人眼睛酸。
“衣衣。”褚清秋手指都懒得动,只开口道,尾音拖出长长的慵懒,好像无意识的撒娇。
早起在一旁摆弄个红木盒子的宁拂衣这才抬眼,大步走过去,用手拉好帘子,才又返回桌前,继续摆弄。
褚清秋目光随她上前又折返,沉迷盒子的宁拂衣没发现她眼中越发不满的凉意。
手里这红木盒子名为三不寐,意思是三天三夜都解不开,乃是花非花最近研究出来逗闷子的玩意儿,最近在几大门派中甚是风靡,几乎人手一个。
据说迄今为止,还没哪个人能在三日内将其破解,宁拂衣起初没什么兴趣,奈何花非花偏要和她打赌,且夸下海口,若宁拂衣能在三天内解开盒子拿到里面的灵石,她就连夜从飞花教赶来,给她洗上三个月的脚。
宁拂衣当即便有了兴趣,转眼从门中弟子那里抢了一个,没想到沉迷其中,已经两天一夜没有休憩了。
褚清秋盯着她的眼神越发不满,到最后没了半点困意,赤着脚翻身下榻,床榻靠外侧的那一半平平整整,一看便没人睡过。
“你要去哪儿?”宁拂衣百忙之中抬眼关切,奈何只看见对方的一角衣衫,而后就是咚的一声,关门关得窗子都抖了三抖。
宁拂衣被她吓得一震,知晓对方是恼了,于是盯着手里还差最后一道机关便能解开的三不寐,最后还是苦着脸起身,追了出去。
褚清秋板着脸走过秋风萧瑟的前院,路过正依偎彼此睡得昏天黑地的平安和白麟,长袖一甩,二兽的嘴便登时被封住,止住鼾声的同时,齐齐瞪开了铜铃般的大眼。
“聒噪。”褚清秋张口说了句,而后迈步走过七扭八转的廊桥,进了湖心亭中。
亭子内去掉了支撑的红柱,宝顶如盖,绿荫一样飘着,顶下摆着张竹榻,褚清秋这几日心情不佳,便都在此处修炼。
她俯身上榻,仙力自周身运转,然而却并未完全入定,耳识仍留在外面,听得见周围动静。
很快有人窸窸窣窣走来,停在了亭中。
“你继续耍你的便是,跟着本尊做何。”褚清秋道。
“不玩了,没什么意思。”宁拂衣讪讪笑笑,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替她按起了双肩。
“别打扰我修炼。”褚清秋轻抖右肩,将她手抖了下来。
“你也没修炼啊。”宁拂衣一眼便看出她心不定,于是嘟囔道。
褚清秋睫毛颤了颤,仙力便彻底维持不下去,在周身转了一圈,自己隐回了仙脉里,随后沉默着放下手,飘扬的发丝也随之回到肩头。
“本尊要休息。”褚清秋又道,她背对宁拂衣,合衣半靠在榻上。
“你都睡一夜了。”宁拂衣继续嘟囔。
“宁拂衣!”褚清秋忍无可忍,终是冷声回头,眼看便要发火,宁拂衣忙上前,双手紧揽她腰,下巴放她肩上,没羞没臊地用鼻尖蹭她脸颊。
“我错了,大错特错,神尊大人有大量,莫要气我。”
“你没错。”褚清秋虽被她堵住了嘴,但到底火气未消,冷冷道,“盒子好玩你就玩去,本尊不打搅你。”
“不玩了,破盒子有什么意思,哪有陪你重要。”宁拂衣最近练得一口油嘴滑舌,含笑用额前碎发去挠褚清秋后颈。
她老老实实依偎在人肩上的模样像极了只猫,凤目虽狡黠,但皮相却是美的,一来二去,褚清秋的火气才消了些。
褚清秋拿眼角扫她一眼,没再赶人。
几片枯叶从宫墙外卷进来,在风里盘旋了会儿,坠在湖面,荡起阵阵涟漪。
宁拂衣见自己抚平了对方身上竖起的刺,这才淡去笑意,眼波在她眉骨和唇峰之间流连几番,随后手轻撑着竹榻,浅浅吻她。
见褚清秋没有拒绝,浅吻就化作深吻,手往她腰间按,褚清秋腰肢翻转,面对面揽住她的脖子。
热气在秋风中升腾,久吹不散,女人难以呼吸的呢喃声细碎着响起,无论听到多少次,都让人面红耳赤。
宁拂衣红着脸手往下抚,褚清秋轻叹一声,半个人都埋进了她怀里,手紧得像长在了宁拂衣身上,颤抖着配合对方,整个人如方才落水的那片枯叶,在漩涡中打转。
竹榻窸窸窣窣摇晃,纤细的腿颤巍巍许久,终于咔嚓一声断了,二人的身体急速下坠又停住,纷纷停滞片刻。
宁拂衣最先发出低低的笑,方才的热气顿时消散,她把脸埋在褚清秋颈间笑得不能自已,褚清秋则浑身通红,伸手把她脸推开。
“何人编的竹榻。”褚清秋一边责备,一边不着声色地整理好衣衫,没好气地抚平上面褶皱。
“不知晓,这宫中物件都是仙侍置办的,都是凡物,待我和她们说说。”宁拂衣掩着笑道。
褚清秋抬眼:“你若将此事言语半句,往后就滚回魔界,再不要进我的静山宫。”
宁拂衣忙举双手妥协。
褚清秋低眉将衣衫整好,随后懒懒躺在秋风里,朝宁拂衣伸出了双臂。
宁拂衣见状俯身钻进她臂弯,手环着她背脊,将软绵绵的她托起来,眸中温润如水,吻过她鼻尖,而后道:“怎么了?”
“水边风太大了,吹得头昏,还是回去罢。”褚清秋自己不动,光是将手臂挂在宁拂衣肩上。
宁拂衣嘴角翘得落不下去,许是相处久了,最近的褚清秋也开始不经意间任性地让她做点什么。
当然,褚清秋绝口不承认这是撒娇,但在宁拂衣眼里,她每每用这尾音讲话时,宁拂衣都恨不得把自己捏扁了送她。
“好。”宁拂衣说着将人打横抱起,没有腾空,而是穿过秋风瑟瑟的回廊,用脚丈量回去。
秋日的长空高远明媚,日光虽亮也凉,宁拂衣抱着人经过花枝低垂的木芙蓉树,褚清秋随手拈下朵乳白的花,往宁拂衣发间插去。
“过几日入门礼,我便又要露面了。”褚清秋叹道。
“这样不愿见人?”宁拂衣低首,“这界弟子可有不下一半是慕你褚凌神尊的名而来的呢。”
“你如今可是云际山门的一块活招牌,想必云际山门很快便能跻身于六派之首。”宁拂衣玩笑道。
每料到褚清秋并不谦虚:“往常也是。”
宁拂衣正想揶揄她,却忽闻结界触动,下一瞬她臂弯内便被风占据,再抬眼时,刚还躺在臂弯里的女人已经负手立于园中,尽显高洁矜贵之相。
宁拂衣手顿在半空,而后抱住双臂,低头笑得双肩耸动。
来人是神色匆匆的平遥长老,她手里攥了个物件,急得一向平整的领子都歪了,绷着脸停在褚清秋面前。
“平遥长老这是何意?”褚清秋也看出了她的紧张,伸手虚扶她一把,沉声问。
平遥喘息几下,却没忘了礼节,先同褚清秋行了一礼,后又对着宁拂衣点点头,才张口:“神尊可知近日星象不稳一事?”
褚清秋不明所以地颔首:“此事已有人知会了我,但我昨夜观星所见,星象虽不稳,但并非预示着天灾。”
“如今这般,可是有什么变故?”褚清秋攒眉问。
“确有变故。”平遥长叹,“前几日不过是星象不稳,可方才唐掌门递来书信,说昨夜观星发现,五星偏移,荧惑守心,是大凶不祥之兆。”
“星宿之学深不可测,自有其规律,仙门虽常观星推命,但也并非次次都准,长老莫要乱了阵脚。”宁拂衣摇头插话,走到褚清秋身侧。
“确是如此,但我还是得紧着知会神尊。”平遥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表情却并未松懈,“何况还有一事,颇为蹊跷。”
“何事?”褚清秋问。
“方才山下有名蒙面女子求见。”平遥长老又张张嘴,好似难以言说,最后还是没再解释,只将手中一直攥着的物件呈给褚清秋,示意她打开。
褚清秋和宁拂衣对视一眼,随后将包着条状物的帕子掀去,那东西出现在眼前时,二人双双大惊失色。
里面包着的,是一枚种水上乘,玉色乳白润泽的,二人皆十分熟悉的,白玉钗。
作者有话说:
满足高赞评论,苏陌版神尊和褚清秋版神尊要见面了
第160章 番外(二)
宁拂衣收回了吊在半空的下巴,看向褚清秋:“这发钗不是……”
褚清秋沉默着伸手,从腰间取出什么,抬手和那发钗放在一处,只见二者大到形状玉色,小到玉坠中的棉絮,都别无二般。
在发钗在苏陌亡故后,曾被宁拂衣陪葬入了墓穴,后来褚清秋魂归仙身后,又回到了墓前,将这发钗取了出来。
可它现如今,又怎么会凭空多出一个呢?
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最后褚清秋掌心微拢,将那发钗收起。
“那女子,现在还在山下么?”褚清秋问。
“带本尊去看一眼吧。”褚清秋道。
宁拂衣一路跟在褚清秋和平遥长老身后,往山下行去,她脑中此时有些混杂,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很快被自己定为天方夜谭。
苏陌已经死去了,不对,苏陌此刻就在她身边,又怎么会有第二个?
亦或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九婴那家伙向来唯恐天下不乱,做出这些事也不算离奇,不过这玉钗别人见了也不过是随意一瞥,哪儿能复刻得出一般无二的。
于是越思忖,宁拂衣心便越紧,正巧此时已然下了云际山入云的长阶,来到石门之下。
那里果真立了个女子,一身青衣立在石台上,身侧是一丛紫竹,她便衬得如紫竹一般纤细,发丝一半绾作发髻,一半散作柔丝。
看到女子的那一刻,宁拂衣便犹如雷击,脚下登时踩空,还是平遥眼疾手快撑她一把,才没叫她栽下台阶。
而褚清秋也愣住了,她定定立在原地,眼神不能再从女子肩头移开。
人实则并不能清晰看得见自己的全貌,所以女子的身影对于褚清秋是有些陌生的,但又比世上任何一人都要熟悉,褚清秋立在原地犹如入梦,而对面站着的是她自己。
“衣衣……”女子嘴巴微张,细碎的声音从她口中挤出,而后她双目含光,忽然拎起裙摆,大步朝宁拂衣跑来。
还未等宁拂衣做出反应,她人就已经撞进宁拂衣怀中,肌肤相亲的刹那,那双柔软的手臂紧紧将她环绕,好像失而复得。
“衣衣……”她费力地呢喃道,满心都是再见爱人的欢喜。
宁拂衣还未从震惊中走出,手却不由自主抬微揽她瘦削的肩背,眼神则下意识找到褚清秋。
看见这一幕的褚清秋攥紧了衣袖,眼中仿佛打翻了调味盘,复杂得难以看懂。
半炷香的时间后,宁拂衣安抚好了明显一路跋涉担惊受恐的女子,将其带回了静山宫,同时为了不引起山门轰动,请平遥长老下一道禁令,谎言神尊闭关,三日之内,任何弟子都不准靠近静山宫。
做好这一切后,宁拂衣才关好了静山宫的门,并通知九婴速速前来。
静山宫湖中的湖心亭里,宁拂衣、褚清秋、九婴和江蓠围成圈站着,沉默地看着被围在中间,颤抖的女子。
“衣衣……”苏陌害怕这般的阵势,手不由自主去拉宁拂衣衣袖,但随即看向板着脸的褚清秋,手一松,垂落在身侧。
她不再发一语,只是眼神还不能从宁拂衣身上移开。
“你说她是凭空出现的?”江蓠显然不曾见过这样灵异之事,手快把掌心团扇盘出浆了,“可她肉身早已腐烂了,神魂也重归原位,世上怎么会还有一个苏陌?”
“莫不是什么人假扮的?”江蓠伸手想探她一探,被九婴拉住手腕。
“不会,我嗅得出她身上气味,是凡人,且就是苏陌。”九婴也想不明白。
一直无言的宁拂衣对上苏陌包了汪清湖的眼睛,心顿时一软,抬手冲二人示意莫吓到她,随后双手放在胸前,开始比划。
“你是苏陌?”
苏陌盯着她点头。
“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何出现在云际山门?”
苏陌看了褚清秋一眼,才抬手回答:“我不知为何,我本是在,你的怀里,看雪,可是很困,便睡了。”
“再醒来,你和雪,都没有了,只剩我们的木屋。我看见了,我的坟。”
“我好像,没有死。可木屋没有人,我等不到你,就拿着你的画像,问。有仙长告诉我,你在云际山,我便,来寻你了。”
她磕磕绊绊,半是比划半是张口地说完,等放下手后,几人眼中都是难掩的震惊。
宁拂衣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辨,忽然上前引着苏陌坐下,抬起她腿,拿下了脚上已经磨破的布鞋,果不其然,那双本就有着无数疤痕的脚此事添了不少新伤,大多是水泡破了留下的血痕,密密麻麻。
“你走过来的?”宁拂衣抬头让苏陌看清她口型,嗓音有些低沉。
苏陌点头。
宁拂衣睫毛颤了几下,随后伸出手,掌心夹杂魔气半抚过她双足,上面的血痕随着魔气的覆盖渐渐愈合。
九婴拉紧了江蓠的衣袖,示意她看向褚清秋,只见周围气息好似凝成堵墙,浓郁得散不开。
不过宁拂衣很快就替她料理好伤口,迅速起身,站回了褚清秋身边。
苏陌的眼神也扫过褚清秋,好像知道一切,什么都没说。
宁拂衣小心地看褚清秋,对方此刻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她内心思绪,不过那双唇瓣抿成条线,至少看不出开心的痕迹。
“你觉得,此事到底因何而起呢?”宁拂衣决定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柔声问。
褚清秋摇头,她的眼神停留在苏陌眼睛,似乎还未接受这样的事实。
“祖母前几日还说星象异动,莫不是与此事有关?”江蓠忽然开口,边思忖边道,“或许星象异动导致了时间不稳,才叫本该……的苏陌出现在数年之后?”
“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我觉得此事不益声张,免得被有心人利用,江医仙,你我去寻些颇懂阴阳五行术之人探听一番,看看这状况……该是如何。”九婴也咬着指甲犯了难。
“也只能如此了。”江蓠摇首道,她又看了眼苏陌,“那她……”
“让她自己照看自己喽。”九婴忽然抿开笑意,凤目狡黠地看向褚清秋。
“九婴。”宁拂衣从牙缝里警告道,而后九婴笑嘻嘻拉过江蓠,和她一同消失在静山宫的结界外。
于是宫苑内只剩了大眼瞪小眼的三人,宁拂衣踯躅半晌,最后只得顶着褚清秋冰凉的眼色,在苏陌面前蹲下来。
一双温和的桃花眼,清澈见底,看得宁拂衣不忍开口。
“嗯……你知晓如今离那时,已有多久了么?”宁拂衣轻轻说,连带着比划。
苏陌点头,她又看了褚清秋一眼,才回答:“我醒来便知晓,许多许多年。”
她顿了顿,将食指指向自己,而后在太阳穴转了转,最后伸向宁拂衣。
我好想你,她说。
宁拂衣双唇微张,一时竟不敢再看她眼中的炙热,低着头颅,生出种诡异的愧疚感。
而同样看得懂手语的褚清秋,此时越发攥紧衣袖,隔着布料都察觉了指甲的锋利,她猛地移开目光,难忍心中的翻腾。
她当然知晓苏陌是她自己,甚至苏陌和宁拂衣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得,在她心中那是独属于她们两人的回忆。
可是如今当另一个苏陌明晃晃站在眼前之时,她忽然生出了迷惘,不知晓数年前在山坡上和宁拂衣相爱之人,到底是谁了。
谁来救救我,宁拂衣绝望地抱着自己膝盖,她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这般不知所措。
“外面风大,回屋中再说吧。”褚清秋淡淡开口,转身走上回廊。
“也是,此处风最是大,你身子本就虚弱,不能久留。”宁拂衣忙跟着道,伸手搀扶苏陌起身,但苏陌确实体弱,起身的刹那,身体就往一侧倒去。
宁拂衣忙伸手揽住她柳腰,眉头紧蹙,将人稳稳架在臂弯。
不过再回头,她正对上褚清秋的眼神,手一软险些将人扔了,不过下一瞬褚清秋已经已经移开目光,大步流星消失在廊后。
宁拂衣松了口气,揽着人隐在风中。
苏陌很乖巧,甚至比她以往都要乖巧,坐在褚清秋殿内,一双眼睛时而贪恋地看着宁拂衣,时而害怕地打量褚清秋,最后低垂在脚面,半句不言。
褚清秋无言打坐,宁拂衣也不知说什么,只是偶尔搭话,三人维持了整整一日的默不作声,直到秋风残,残月升,该休憩了,宁拂衣才从桌边坐起。
“呃……时辰不早了,无论如今什么状况都得休息,尤其是苏陌。”她给苏陌递去条蜀锦毯子,“连日赶路,定是多加疲惫。”
苏陌冲她笑笑,抱着毯子走向床榻,但聪敏的她很快停下脚步,因为那榻上放着两只绣花一般无二的软枕。
宁拂衣也发现了,她正要用仙力藏起一只软枕,苏陌便小心地断断续续说:“无妨,我去别屋睡,就好。”
说罢她低着头快步离开,宁拂衣赶忙去拦,谁知苏陌的身子却忽然定住,同时她手中的毯子倏地飞起,落在了一只白腻修长的掌心。
“我去吧。”褚清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拿着毯子淡淡开口。
此时就算是个傻子都能看得出气氛不对,更何况是宁拂衣,眼看褚清秋便要出门,宁拂衣忙上前一步夺过毯子。
“罢了,我去,我去偏殿,你们安心休憩,明早见。”宁拂衣只觉得冷汗都要下来了,抱着毯子,拔腿奔向外面。
第161章 番外(三)
褚清秋一眼都不看她,她便只能冲苏陌投去个安抚的眼神,而后转过身,利落地开门关门。
背靠着门窗,面对栏杆外的秋夜,把脸埋进毯子里,长长呼出口气。
她没有立即走,依旧听着门内动静,想着若是褚清秋和苏陌无法相处,便再想办法,但屋中却平和得很,看似一派和谐。
苏陌慢慢转过身面对褚清秋,褚清秋则不多看她,只硬邦邦打了几个手势:“你睡床。”
而后便走到窗边,翻身半倚美人榻,阖目养神。
苏陌便也蹑手蹑脚上了床,不出一会儿,浅浅的呼吸声便均匀响起,宁拂衣放了心,无声离去。
宁拂衣一夜无眠,终于在拂晓风起之时,等来了满脸疲惫的九婴和江蓠,二人闯进屋后二话没说,一个扇着扇子去寻水喝,一个将一只巨大的占星盘扔到宁拂衣身上,而后裙摆一掀落座。
“这是……”险些被铜制的占星盘砸中脑袋的宁拂衣屈膝坐起,搬起其道。
“莫提了,我们开始询问了唐掌门,没得出什么消息,后来又去蓬莱寻了云客,她是蓬莱左使,对占星一事一向精通。”九婴自然地盘膝上了宁拂衣的床,“据她所言,最近星象是不稳,五星同时偏移,极有可能导致局部的乾坤错乱。”
“乾坤错乱?”宁拂衣一惊,忽得想起了轮回阵。
“你莫急,云客也说了,此乃星辰变化的正常影响,只要波及不大便无可厚非,待到五星归位后,错乱自会消失。”豪饮几口茶水的江蓠抹着嘴道。
“意思是五星移位正巧将苏陌带来了现世。”宁拂衣一时如听天书,手不由自主揪起了头发。
“如今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只能静待乱象结束了。”江蓠说。
宁拂衣微张下颚,半晌没说话,最后将占星盘和九婴都拨拉到一边,自己翻身下床。
九婴抱着毯子舒舒服服躺下,侧身道:“那你如今准备如何?苏陌和神尊,她二人能接受彼此么?”
“说什么二人,苏陌就是神尊。”江蓠反驳。
“可如今确实有两个神尊啊,就算一个是完整的神尊,一个是凡间的神尊,但究其根本,如今确是两个人。”九婴不服输。
宁拂衣被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昏脑涨,只得伸手把耳朵堵住。
其实她自己亦是很乱,褚清秋和苏陌同时出现,这本就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更别提知晓如何处理了。
“隔壁有动静,她们应当醒了。”九婴晃了晃脚,唯恐天下不乱似得勾唇,“你准备如何等待五星归位,总不能就这么将她们扔在一起。”
“还能如何,搓麻雀牌么?”宁拂衣青丝都扯下来几根,无力道。
“苏陌似乎自打出生便一直待在那山野小镇,如今正巧有机会,倒不如带她在点星镇逛逛,好好开心一番。”还是江蓠言语有度,出了主意。
“此举不错。”宁拂衣点头。
半个时辰后,五个人便出现在了山下,跻身于早市热闹的喧嚣中。
苏陌确实没见过这样富庶的镇子,往常就算是县里都没有这般的繁华热闹,于是手牵着宁拂衣衣袖,眼里纷乱地印着车水马龙,即便是淡薄的性子,亦生出了好奇。
褚清秋本是对这些不屑一顾的,但苏陌答应得迅速,想到二人将单独下山游山玩水,褚清秋竟鬼使神差地,颔首同意了。
于是便生成了如今这副乱象,宁拂衣立在中间,她和苏陌一左一右,而作乱那两人则嘻嘻哈哈跟在不远处,你一言我一语地看热闹。
街上百姓看得出她们是山上仙长,走到跟前皆绕过去,故而热闹的早市,也没有那般拥挤,倒是左右摊贩货郎更殷勤了些,吆喝声在林立的房檐间回荡。
“神尊,前方有卖酥山的铺子,还有蜜沙冰,要不要来一碗尝尝?”宁拂衣转头,笑呵呵对褚清秋讲。
褚清秋冷眼扫过那些人间吃食,摇摇头,并不感兴趣。
“好吧。”宁拂衣便又低头,冲苏陌比划,“你呢?”
苏陌眼睛弯了弯,抬手:“酥山,是何物?”
“是凡人消暑的吃食,将冰块刨成沙,甜的,很凉爽。”宁拂衣耐心解释,山下不比山上凉快,虽然说是夏末,但照样火伞高张,太阳烤得屋顶都要化成水了。
“好。”苏陌双目凝视着宁拂衣点头。
宁拂衣见她应下,随后便快跑着奔向前面竹车支起的摊位,她背影颀长,衣袖翻滚,转身面对店家时,乌黑的发丝下是雕刻般的白净侧颜。
褚清秋见她小心翼翼接过陶碗捧在怀里,生怕其被日光烤化了的样子,心忽得堵了一堵,连带着身侧苏陌的面纱都变得刺眼。
褚清秋强迫自己低眉,背后析出冷汗的同时,惊觉自己竟是在妒忌。
褚清秋,你当真荒唐,怎么生出了这样的小人心思。她用力攥着腰间白骨,不让那情绪显露半分。
恍惚间,宁拂衣早已经回来了,她正将手中的陶碗和竹勺递给苏陌,教她如何下口。
看着苏陌站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珍惜地舔食那些冰水,宁拂衣心顿时一软,想抬手摸她发丝,但很快忍住了。
再抬眼,褚清秋并没看她们,而是看着身侧编草虫的货郎,目不转睛。
“神尊,那条街有姻缘桥,也热闹,但这条街左右都是早市,你想往哪边走?”宁拂衣想打破这种沉默,于是小心地问。
“随意。”褚清秋仍不看她,只淡淡开口。
“你是喜欢这个吗,我给你买。”宁拂衣摸着后脑勺走向货郎。
“不喜欢。”褚清秋看着那栩栩如生的草虫,继续道。
她平日虽冷,但并非这样不理人的冷,如今眼角眉梢都带疏离,分明心中不悦。
宁拂衣不是不会哄人,但如今这状况,她虽知晓褚清秋在不悦什么,但却想不出任何话语,只能干站在一旁。
褚清秋却忽然闷闷开口:“本尊又想吃了。”
宁拂衣啊了一声,随后反映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抿着唇险些笑出声。
笑得褚清秋难为情,薄唇紧抿,但看在宁拂衣眼中,直教人可爱得发昏。
宁拂衣也没戳破她,只是转身又买了一碗,递给褚清秋的同时,手在她眉心弹了一把,又在她发怒前逃之夭夭。
“欸,衣衣,前面那家的茶点味道上品,你买些给苏陌尝尝。”九婴走上前揽着宁拂衣肩膀,唯恐天下不乱。
苏陌则始终笑着,她想多贪恋一些宁拂衣的好,故而问她要什么都不拒绝,于是宁拂衣引着她在早市逛了一圈,苏陌的肚子就圆了一圈。
而为了避免褚清秋再不悦,这次买的每一样东西宁拂衣都给褚清秋带了一份,就算褚清秋说不要她也买,于是逛到终了,褚清秋怀里的吃食已经能堆成山了。
褚清秋最后实在不耐,把手里的物件全塞给了九婴,这才低头掸身上油渍,企图驱散那些乱七八糟的气味。
这一路可将宁拂衣累得腿软,照顾了一个便得去照顾另一个,生怕忽视了哪个人,九婴和江蓠不仅半点忙不帮,还在后面看得津津有味。
褚清秋基本不发一言,只零星吐出些字词,苏陌自然也沉默,但她抵不住内心能多见宁拂衣几日的欢喜,一路牵着她衣袖,寸步不离。
眼瞅着日上三竿,檐下更是燥热,不少摊贩都躲进了阴凉,早市方才的车水马龙被午时的安静取代,宁拂衣终于解脱,准备打道回府。
这时不知谁家屋顶上晒的豆子没放好,固定粗布的砖石打了滑,又受了风吹,忽然如同天女散花似的掉下屋檐,正巧苏陌正站在檐下,于是砖石和豆子噼里啪啦便往她头顶砸去。
几人同时察觉了意外,但宁拂衣反应最是快,在东西落下的刹那,便从掌心涌出团黑气,当做绳索一般将人腾空拽起,随她落入了安全之处。
周围百姓吓得四下奔逃,苏陌亦是受了惊,反手紧抱住宁拂衣的腰,依偎在她臂弯下,眉心皱成团。
“衣衣……”她小声尖叫,好像只有宁拂衣的怀抱中最是安全。
“没事了没事了,不过是些豆子,不怕。”宁拂衣放柔了声音安抚她,同时在她背上轻拍着,抬手将那些摔了满地的砖块豆子聚成堆。
豆子的主人,一个拄拐的老翁听见喧哗,从门里冲出来,急得拐杖都丢了,看到未曾伤人,这才松了口气:“几位姑娘吓着了吧?都怨老朽这身子骨儿,晒个豆子都晒不利索……”
江蓠察觉了骤然冷凝的气氛,于是也收了看戏的心思,忙出来打圆场,绽着花儿一样的笑容替那老翁捡起拐杖:“无妨无妨,左右没砸到人,往后这豆子啊庭院里晒就是。”
说着她低头收拾起了一片狼藉,和善地同那老翁唠了起来,而宁拂衣安慰好苏陌之后再抬头,对面灼灼的日光里,只剩了冲她摊手的九婴。
褚清秋走了。
作者有话说:
神尊:那我走!
第162章 番外(四)
……
留下江蓠和九婴去帮那老翁捡豆子,宁拂衣则带着苏陌,先一步赶回了静山宫,她将因为御剑而吓得花容失色的苏陌小心放下,手擦去她额间汗水。
“你在此处等我,我看得见你才放心,哪儿不要去。”宁拂衣轻轻比划,随后拉过张藤椅,让她在盛放的木芙蓉树下躲阴凉。
“我去去就来。”她说。
苏陌便松开了她的衣袖,眼睛弯成月牙,指向宁拂衣和褚清秋,将手背贴于颏下:“我等你。”
宁拂衣心疼地望着她,而后转过身,快步朝水中廊桥走去。
那道雪白的倩影正立在湖心亭内,风吹起她裙摆和发丝,像是翩然的鹤,而宁拂衣挂了一身耀眼的叮叮当当,走到她身后,戳了戳白鹤的后颈。
二人站在一处,般配,像日月同辉。
苏陌愣愣地望着,花落进衣领都没察觉。
“你生气了。”宁拂衣睁着双无辜的凤眼,用肩膀去顶褚清秋的肩膀,被她身子一侧躲过。
“我没有生气。”褚清秋说,她低头,看湖中自己的倒影。
她确实没有生气,只是在看到二人搂抱在一起之时,心中一时郁气难忍,生怕自己当众失态,这才仓皇逃走。
然而逃走的那一刻,她便知晓,自己已然失态了。
“我喜欢褚清秋,苏陌,褚凌神尊,和世上一切是你的东西。”宁拂衣拉她衣袖,将她拽向自己的同时,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
褚清秋拿起来,发现是个草编的草虫子。
“还会叫呢。”宁拂衣用手拽虫子尾巴,它便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褚清秋睫毛颤了颤,嘴角松动了些:“幼稚。”
“我知道。”褚清秋学着九婴耸肩,“我不曾怀疑过。你去给我打些热水吧,要昨夜的花露,烧热了的。”
“好。”宁拂衣听话地点头,随后又让那草虫子叫了几声,被褚清秋推了一把,才笑着离开。
她回到了苏陌身边,苏陌还在原地静静坐着,只要她不说离开,她就会永生永世坐在那里一样。
宁拂衣在她面前蹲下来,用手拨去被汗湿的发丝,帮她解下面纱:“苏陌,这面纱太热,左右此处没有生人。”
“要我陪着你吗,还是自个儿转转?”宁拂衣柔声说。
苏陌自然是想要她陪着的,但是她很快看向褚清秋的背影,随后莞尔抬手:“我自己转转。”
等宁拂衣的身影消失后,她才收回眷恋的目光,捂着脸上艳丽的红色胎记,慢慢站起身,往湖心亭走去。
褚清秋自然听见了她的动静,但她没有回头,甚至隐隐生出了些紧张。
恍惚间,身后忽然传来砖石翘起的声音,还有一声低低的惊叫,褚清秋袖中顿时窜出白绸,将险些落水的人带离了水边。
自己在凡间的运势,确实多灾多难,褚清秋冷着脸想,而后慢慢收起白绸,等着苏陌站稳。
“谢,谢。”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褚清秋板着脸点点头,表示无妨。
苏陌走到了她身侧,眼睛时而落在水面,时而胆怯地看褚清秋一眼,来回数次。
褚清秋最后无法,只得抬手,熟悉的手势行云流水般纷飞:“有事么?”
苏陌连忙摇头,过了会儿,又咬唇比划,吐出清晰的字音:“你就是,褚清秋。”
“嗯。”褚清秋道。
“她和我,说起过你。”苏陌眼眸清澈,“她说你很厉害,比她还要厉害。”
“从来没有人,欺负你,你还,帮助很多人,大家都很喜欢你。”
褚清秋想说我记得,但不知为何没说出口,只是沉默。
“你如今,喜欢她吗?她说你从前不爱她。”苏陌仿佛说上了瘾,纤细的手指半刻不停,“但我不觉得,因为我很爱她。”
褚清秋眼眶忽然有些酸疼,她这回看向了苏陌,眼神停留在那同她面庞格格不入的胎记上,轻轻道:“喜欢。”
“有多喜欢?”
“胜过世上万般。”
苏陌手停在半空,半晌没再说什么,随后笑得浅浅淡淡,蹲下身子,将手伸进清凉的水里。
褚清秋便也蹲下来,指尖触碰水面,荡起圈圈波纹,过了会儿,她忽然发现,她和苏陌玩水的手势,是一模一样的。
都喜欢伸出一根手指在水中左右摇摆,她缓缓睁眼,生出浑身战栗之感。
她又看向苏陌头上的发髻,一根朴素的木簪将发丝绾起,簪子没有半分歪斜,平平地,两边一般长地,插在正中间。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脑后,一个同样正中的玉簪正别在脑后。
“褚清秋,你真的很好。苏陌真的,好,羡慕你。”苏陌忽然开口道。
褚清秋怔然停下动作,过了不知多久,她也露出微笑。
“苏陌也很好。”
苏陌的到来算是惹来了一阵子的鸡飞狗跳,但很快又趋于平静,之后的足足半月,苏陌一直闷在偏殿内,不常踏出一步。
偶尔出门,也只会偷偷躲在角落看一看宁拂衣,很快又回到房中,每每宁拂衣问起,她都笑着不说话。
一整个静山宫便维持着这般的和谐,就在宁拂衣都要准备日子就这样过下去的时候,九婴沉着脸,带回了一个消息。
“云客言,明日五星便会回归正轨,届时就是乾坤复位。”她立在瑟瑟晚风下,叹息着对宁拂衣说。
宁拂衣听后沉默良久,送走了九婴,她便慢慢踏过阶梯,走上被明月笼罩的楼阁。
她没有隐瞒,而是将此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苏陌,而苏陌听后也神色如常,只是朝宁拂衣靠近了些。
她不舍地盯着宁拂衣看,而后伸出双臂,摸索进了宁拂衣怀里,像往常那样贴着她胸口拥抱。
“我今日,不想睡了,你陪我,到天明罢。”苏陌一字一句说,抬脸看着宁拂衣,脸颊的花迎着月色绽放。
宁拂衣当然答应,随后二人并排坐在门槛上,苏陌抱着那日宁拂衣给她的蜀锦毯子,缩成一团,靠在她怀中,睁眼望着明月。
深蓝的天空偶有薄云,随风舒卷,遮挡皓月,一排鸟儿从月下飞过,衬得月亮无比得大。
不远处烛火深深的屋内,皓腕翻转,白光微不可查地扶摇直上,薄云很快就散得干净,只剩了月。
她们真的这样坐了一夜,看着月升月落,拂晓风起,霞光铺散。
看见霞光的那刻,苏陌忽然张了口。
“我问过了,褚清秋,喜欢你。我便,放心了。”她开始变得絮絮叨叨,“她很强,也待你很好。”
“对了,我屋中的床下,有个箱子,里面是我送给你,和褚清秋的。”
“莫要忘了。”她说。
“莫要忘了……”
霞光彻底穿透云层,是个晴朗的白日,薄纱一样的夜色褪去,阳光万丈。
“我不会忘。”宁拂衣低低道,她一个人坐在原地,身旁只剩了呼呼的风。
宁拂衣低头抹去不知何时又落下的泪水,而后扶着门框起身,腿脚已经酸麻。
隔壁的屋子忽然传来声闷响,宁拂衣顿时化作黑雾挤进门缝,把撞在桌上的女人搂进臂弯:“怎么回事?”
褚清秋此时眼角艳红,显然有泪,她一手捂着太阳穴,一手捂着被磕到的膝盖,虽不是那么疼,但眼泪还是往下落。
“很疼吗?”宁拂衣急得险些转圈,一会儿替她揉根本没伤口的膝盖,一会儿按摩她眉心,忙得不可开交。
最后女人把她手拨开,身子一转缩进她怀里,用的是同苏陌一般的姿势,半是哭半是笑地说了句什么。
“这般硬塞给本尊记忆,饶是神仙都受不住。”她叹息阖眼,苏陌的悲伤还未从她脑海中消散。
原是这般,宁拂衣这才放下心,她手轻拍着女人背脊,慢慢安抚。
拍了很久,女人才停下落泪,蹭过宁拂衣脖颈,将剩下的眼泪全擦在她肩上,方才冷着脸抬头。
她眼角和鼻尖,还如打翻红墨一般的艳。
“苏陌……你留给我的,是什么?”宁拂衣问。
褚清秋看了眼她,鼻尖上的红色很快蔓延到了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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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番外(五)
宁拂衣很快便知晓了那是什么,褚清秋沉默地带她走入偏殿,弯腰从床榻下抽出个木箱,箱子打开,耀眼的红出现在眼前,被日光一照,埋在丝线深处的金丝流光溢彩。
宁拂衣的眼被红色刺得烧灼,她盯着其看了半晌,而后伸手拿出,风一样的布料从指尖滑落,衣裙很快展开。
是婚服,看起来是人间的式样,但更为仙风道骨一些,少了许多的繁杂零碎,腰间挂满细细的金丝,风一吹,就如麦草成浪。
裙摆用墨条绘了两只鸟的雏形,像是鸳鸯,不过不知是因为时间来不及还是别的原因,并未绣丝线上去。
宁拂衣指尖抚过那些努力的针脚,不知作何滋味,原来苏陌闷在屋中半月,竟是在做她们的婚服。
鸳鸯虽未动针,但一旁却歪歪扭扭绣了字,却并非是她苏陌的名字,而是褚清秋的。
眼眶一时胀得发疼,她看向褚清秋。
“料子是她求九婴要来的,是鲛人织就的云锦。”褚清秋看着那婚服说,声音不再淡漠,而带着些许沙哑。
“她不擅绣功,这几日,累极了。”褚清秋又道,她轻轻抚摸着婚服的衣袂,将其放在心口。
苏陌是她,却是另一个她,是她难以成为的自己。
衣袂上传来淡淡的香气。
宁拂衣没说话,她低头揩去眼角湿润,而后笑着开口:“可是鸳鸯还没绣,要如何呢?”
“我来。”褚清秋脸又红了,她为难地看着细密的针脚,从床头拿出个八角的针线盒。
宁拂衣看着她笑而不语,随后从她姿势别扭的指尖将针线拿过来,熟练地穿针引线,坐在榻上,沿着苏陌绘好的痕迹,一针针绣起来。
褚清秋本以为她是玩笑,但眼瞅着嬉戏的鸳鸯逐渐成形,饶是她都满心震惊,仿佛头一回见到宁拂衣似的,盯着她看。
“怎么,惊讶了?”宁拂衣手指纷飞的间隙,抬头冲她挑眉。
“我,不曾知晓,你竟还会这个。”褚清秋在她身旁坐下来,越过她肩头去看那银针。
“我从没说过我不会。”宁拂衣说着垂下头,认认真真绣花,绣花之时,她眼角眉梢的妖冶消失,看着安静很多。
褚清秋看了一会儿,将手抬起来,犹豫着伸进宁拂衣臂下,从身后将她圈住,而后低头搁在她肩上,静静待着。
“宁拂衣,我很爱你。”她忽然道。
宁拂衣一愣,随后含笑继续动作,道:“我知晓。”
话音刚落,她腰上软肉被掐了一把,宁拂衣吃痛的同时,嘿嘿笑出了声。
屋中又安静了好一会儿,身后便又传来女人冷漠,但难掩羞涩的声音。
“衣衣,我们成亲吧。”
……
褚凌神尊和诛天神魔要成婚的消息一经散播,便狂风一样席卷了整个仙界和魔界,各派修者皆被这消息惊得舌桥不下,跑去同相熟之人求证,一时间,远到隐居散修,近到各派弟子,无一不对此事咄咄称奇,修炼都不忘交头接耳地谈。
修仙之人也逃不过八卦,此事带来的风头甚至超过了招摇大会,传到最后连凡间和冥界都听闻了风声。
据某濒死凡人所言,当晚来收人的鬼差全聊起了此事,几个鬼差聊到兴起,一晚上都没想起勾魂,无奈天光大亮,鬼差抱憾离去,此人这才逃过一劫。
各门派的喜帖雪花一样往云际山门送,仙魔两界联姻是否会带来仙魔和平一事成了各派热议的议题。
不过虽然此事在六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但真正成婚那日,却并不大张旗鼓,而是只请了寥寥数人,极为低调。
紫霞峰十里红妆,石殿外贴满了大红色的喜字,红纱喜气洋洋从一个屋檐挂到另一个屋檐,组成火红的大网,灯笼星星点点挂了满山,还未入夜就火光通明,和天光交相辉映。
实则按照仙界之礼,成亲要请命星,拜古神,祭祀和言誓,但宁拂衣和褚清秋都算不得完全的仙,故而干脆将其简化。
毕竟连婚服穿的都是凡间的,就不再多讲究了。
外面晚霞点亮了天边,宁拂衣穿着缝制好的婚服立在门前,婚服形制象征着云,故而云肩两边高高翘起,长袖如层云包裹手臂,却轻盈不厚重。
她虽极力反对,但颈间却还是被九婴挂上了几串璎珞,手臂也尽是金镯和叮叮当当的臂环,坠得有些沉甸。
又或许是心沉着,难掩紧张。
峨眉刺和相思都被她取下放在了一旁,此时正争相嗡鸣,激动地蹭着彼此。
“神尊已经准备好了,等天色一暗,便是吉时!”寒鸦从门缝中深出个脑袋,喜滋滋地冲宁拂衣道。
平日里乌漆嘛黑的黑乌鸦,此时也穿上了一身桃红,耳朵上挂了两串巨大的喜字,好像成亲的人是她似的。
宁拂衣刚想说什么,寒鸦就被人踢了一脚,将头抽出门外,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后,又急急忙忙伸回来。
“在下说错了,吉时已经到啦!”
她话音刚落,门忽然大敞开,地上的红布一路铺至殿外,殿外传来的欢呼声,不知谁放的炮仗,噼里啪啦震天响。
宁拂衣呼出口气,迈过门槛,一路行至蓝天下,此时晚霞已经淡去,天色垂暮,整座紫霞峰好像化成了明烛,亮得远隔几十里都看得清。
许多人围在道路两侧蹦蹦跳跳,欢呼雀跃,都是宁拂衣熟悉的身影,宁拂衣在他们的欢叫中走过红布,一抬眼,就看到了刚从门外走出的褚清秋。
她二人衣衫一模一样,唯有绣字不同,但同样的婚服穿在宁拂衣身上是妖冶,而穿在褚清秋身上,便如红梅傲雪,清隽而倾城。
她尚且有些羞赧,手有些无措,神色却是淡淡的,看到宁拂衣后,迈步朝她走过来。
这时头上顶着大红花,脸蛋被涂红了的白麟哼哧哼哧从半空飞过,无数花瓣被洒下,宁拂衣笑着躲开花瓣,手一伸,柔软的手掌便落入她怀中。
靠近后的褚清秋更为明艳动人,唇上涂了口脂,像甜果一样红,桃花眼清冷含情,看向她后,不好意思地垂眼。
“好看吗?”褚清秋低低问。
“美极了。”宁拂衣由衷道,她看了褚清秋许久,最后终于忍住了吻她的冲动,牵着她看向东方。
东边的天还未褪去粉色,一半的天空旖旎梦幻,宁拂衣看着难得一见的粉红苍穹,想起了宁长风。
娘,这是你送来的祝福罢,宁拂衣心道。
“燕燕双影,并蒂寒梅,结发为妻,恩爱不移,盛景良时,福禄长契……”
“点天灯!”九婴念罢祝词,忽而震声,只见不远处朦胧的天下,出现了一只铜骨的天灯。
宁拂衣牵着褚清秋的手和她一同抬起,一黑一白两道光自她们掌心涌出,离弦之箭一样飞往半空,天灯瞬间被点亮,火光冲天,袅袅往云层之上飞去。
在传说里,天灯会传信给星辰,说地上有一对爱人结为连理。
天灯没入云端之际,礼成。
周围再次爆发欢呼,不少人蜂拥而上,十几双手在宁拂衣肩上拍着,源源不断的礼物塞进她们怀里,象征着祝福。
九婴送的是麒麟一族的珍宝麒麟骨,柳文竹送的是亲手酿的女儿红,容锦则送了床被褥,寒鸦喜鹊共同送了块魔玉的玉佩,花非花送了只扫地洗衣的铁傀儡,就连云客都从蓬莱赶来,递给她一滴皎洁的鲛人泪。
江蓠没有出现,只将自己的贺礼托人送来,与此同时还有张字条,上面写着:“吾自追寻,后会有期。”
许多未到场之人寄来贺礼,贺礼在石殿内堆成山,宁拂衣和褚清秋将其他贺礼也放好后,出门便看见柳文竹手里举着自己酿的女儿红,呜呜咽咽在哭。
“呜呜呜,我的衣衣,终于成亲了,呜呜呜……”
“呜呜呜,我的衣衣,终于成亲了……”坐在她对面的九婴学着她的样子假哭,惹得几人哈哈大笑。
宁拂衣和褚清秋对视一眼,亦是摇头笑了,走到她们身边坐下,宁拂衣猛然被柳文竹按进怀里,有力的双臂险些将她勒得窒息。
礼成后便没什么规矩了,夜色笼罩四野,篝火熊熊燃起,所有人都围坐一团,饮酒的饮酒,用膳的用膳,乱七八糟但热闹。
几个魔族的首领围着篝火跳起了姿势奇怪的舞,牛头人把脑袋都摘下来,当做蹴鞠,扔着助兴。
宁拂衣没喝多少酒,她只是在一片喧哗中盯着褚清秋,看着对方因为被九婴灌了一壶女儿红,而红了俏脸。
“行了行了。”宁拂衣看不下去伸手阻拦九婴,却被褚清秋一把推开,让她莫要添乱。
褚清秋面色红润,已有醉意,她忽然拉过九婴,手用力捏过她肩头,捏得九婴龇牙咧嘴起来。
“你,你……”褚清秋你了半晌却只吐出几个字,但仿佛有千般言语,不能开口。
九婴本是想灌醉褚清秋,助两人一臂之力,但没想到被醉后的褚清秋拉住,力气大得很,怎么都挣不脱。
“宁拂衣,我可没碰你家神尊,你莫多想!”九婴吓得花容失色,两只手抬到头顶,连连保证。
宁拂衣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想揽过褚清秋,却被褚清秋推开。
褚清秋眼角泛红,她目不转睛看了九婴半晌,忽然松开手,慢慢从怀里掏出个玉白色的瓶子。
是玉净开云瓶。
看见瓶身的那刻,宁拂衣便明白了一切,于是没有再阻拦,只是环膝坐在原地,静静盯着瓶子看。
九婴看见其的一瞬,也收去了笑意,沉默地将手放下。
“神尊这是何意?”九婴道。
褚清秋没有回答,而是将一缕仙力注入瓶口,示意九婴伸出手,触摸瓶身。
九婴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了,在她指尖触碰瓶身的刹那,原本死寂的瓶中忽然亮起一点星光,慢慢绽放在她指尖的位置。
九婴愣住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玉净瓶,将指尖移到另一端,那星光便也随着她移动,俏皮地忽明忽暗。
她松开后,星光便消失了,只有触碰之时,里面的光点才会亮起。
“这是……”
“器灵。”褚清秋淡淡开口,“白骨几千年都生不出的器灵,这瓶子不过数年,竟便生出了器灵。”
“即便是神器,与人结契后也须得个千年方能养出魂来,所以我猜想,或许秋亦并未魂飞魄散。”
褚清秋声音空灵,九婴震惊看着瓶子,指尖移到瓶口,便见一小点光芒从瓶口伸出,软软将她指尖包裹。
很小的星光,但生命磅礴。
看着九婴失神不语,褚清秋眼波柔和了些:“如今天下太平,我有白骨傍身,并用不到这神器,何况这家伙一入夜就开始摇晃,乒乒乓乓,吵得要命。”
“如今江蓠去千山万水地寻找黑鳞,我没什么信任的人能托付,或许你能不能帮我养着她?”褚清秋说。
九婴下意识看向宁拂衣,宁拂衣却显然不想帮她,仰头望天。
“呃……我……”九婴难得慌乱,她绕着发丝讪笑几声,本想拒绝,不料褚清秋忽然做醉酒状,仰身靠在宁拂衣肩头。
“本尊醉了。”她晕晕乎乎地说。
“我带你回房。”宁拂衣快速道,随后搀扶起女人,偷偷逃离喧闹的人群。
两人的身影很快不见,九婴喊不回人来,视线就又回到瓶身,里面的星光还在跳跃着,折腾得瓶子都开始晃。
九婴只得将瓶身拿起,她指尖刚一触碰到瓶身,星光便忽然慢下来,轻轻柔柔贴着她指尖。
最后九婴还是垂目将她放进胸口,独自坐了好一会儿,才被寒鸦拉过去,嘻嘻哈哈喝起酒来。
石殿内亦是红绸遍地,宁拂衣拖着手软脚软的褚清秋回到寝殿,熟悉的花床还在此处,只是换成了红花,褚清秋身子软绵绵倒下去,临了拽着宁拂衣衣领,把她也拉到床上。
外面的笑声被厚厚石壁挡住,听不太清了。
暧昧在蔓延,喝醉了的褚清秋比平日放纵,她眼睛红红地看着宁拂衣,伸手解开衣襟,低声念叨着热。
“谁叫你喝那么多,知晓自己不胜酒力。”宁拂衣轻笑着帮她扇风,而后坏心眼地凑近道,“等会儿更热呢。”
褚清秋从她眼睛看到下颚,眼神滑向一侧,示意宁拂衣:“那里有冰。”
本是为了消暑准备的冰块就放在床头,宁拂衣伸手摸了块小些的,慢慢放入口中。
水渍沾了些在唇瓣,绮靡而艳丽,她眼角翘得如钩,含着冰低头,向她吻去。
舌尖将冰块推入褚清秋口中,褚清秋身子一颤,不禁抓紧了宁拂衣的腰,和她争夺这片凉爽,到最后两人的唇瓣都被冻得有些酸麻,宁拂衣才将冰块咬碎,清凉的甜水流淌如唇齿。
许是醉意浓了,褚清秋眼神已经朦胧涣散,眼底全是盛开的芳华,手拂过身上婚服,一串串替宁拂衣取掉叮叮当当的金银,卸去碍事的云肩。
周围的花瓣都在感官中化作水,卷着她陷入更深的海浪,面前女子的每一次贴近都令她沉沦。
她的言语越发破碎,碎作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呼唤,丢弃了所有的镇定,身体被抱起,蜷缩着颤抖。
眼泪流下来,流到嘴边,恍惚间尝出甜味。
殿外语笑喧阗,满山星火,云山一色。月亮挤出云海,俯瞰这一幕,盛世长歌。
作者有话说:
等会儿更最后一章。
第164章 番外(终)
距离江蓠断发辞去少家主一位,离开仙界,远遁凡间那日,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这三年中,她再不曾与过往任何故人联系,一心扮作凡人游历凡间,用脚丈量过那些山川湖海时,才更觉天地之广博。
她每到一处地界,便在当地行医,人救治得多了,总能多听见些左邻右舍的消息,什么东市的大娘改嫁,西市的少爷逃婚,等确认此处没有黑鳞的身影后,她就收拾收拾行囊,面纱一裹,继续做她的走乡医。
日子过久了,她亦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即便她向来自诩坚强,但面对或许永远走不完的路,也生出了淡淡的悲戚。
悲戚完了,就继续找。
岐国边陲有处城池,名唤安奉,是经商通关的要道,来往过客川流不息,但此处的人良莠不齐,常有马匪混迹人群,洗劫商客。
久而久之,便又生出一批人,这些人都是四方逃难而来,多少身负些武功,被安奉百姓称作刀客,干的便是给钱护命,刀尖舔血的买卖。
传闻刀客中有一神般的存在,出手从无差池,商客们争先恐后花钱去请,人称安奉第一刀。
不过此人性格古怪,出手从不要银两,只看商客过往,□□欺诈之辈即便拿着万两黄金都不干,可若是家世清白,乐善好施的,一请便能请到。
此外,还有人传言此人丑陋,左脸有一漆黑刺青,面容可憎。
江蓠在岐国行医三月才得了这消息,此行便是冲着此人而来。
踏上安奉城池的一瞬,她忽而浑身战栗,险些没能站稳脚步,扶着城门眩晕半晌,方听见身后壮汉粗鲁的问候。
“有事儿没?没事儿起开!”
江蓠没有计较壮汉的无礼,她只是默默移开脚步,将面纱裹得更严实些,按照好心人画给她的地图,一路挤过灰扑扑的街道,走进狭窄的巷子中。
此处便是刀客们聚集的地方,门户众多,巷子内堆满了晾晒的兵器和草席,不少皮肤黝黑的刀客就坐在门前等待,一双双目光落在她身上,锋利如刀。
江蓠不去看那些刀客,越往前走,她的腿就越发酸软,头也越发昏眩,可不断吊起的心脏又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反而令她加快了脚步。
又绕过一条窄巷,坐在门边的刀客更多了,有的身上还沾着血,他们看见一名女子入内后,都缓缓站起了身,朝她围拢过来。
江蓠眼前忽然有些昏黑,她暗道声不好,是她太过心急,本该先寻个所在歇歇的。
她反手拔出枚银针,准备刺入穴位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过这时那些刀客似乎看到了什么,顿时散去,方才围绕在身周的血腥味也淡了。
她捏着银针的手僵在原地,因为人群后出现了一个漆黑的身影,衣袖和裤脚都缠着布条,黑色的布斜着挂在肩头,腰上缠着绷带,将柔韧的腰肢缠绕出来。
“小黑蛇……”江蓠喃喃往前走了两步,而后膝盖一软,彻底不省了人事。
————
再睁眼时,她躺在呛人的烟雾里,身下是硬邦邦的床板,她猛地翻身坐起,头顶是未经修饰的房梁,砖墙阴沉沉的,房屋狭小得憋闷。
江蓠愣了会儿,而后赤脚踩着粗糙的地,大步往外跑去,看也不看,便从后面抱住了那人的腰肢。
那人正在煮着什么,猛地被抱住,脚尖往前抵了抵,并未说话。
只是轻扭腰肢,将她紧扒着的手拿下来去,沉默地将锅子拿下来,拿到院子里。
江蓠看了看空落落的手,什么也没说,亦步亦趋跟她走到门外,那人将锅放到石砖垒砌的桌子上,低头瞥过她赤着的双脚。
“你太累了,喝了这些,就走吧。”黑鳞开口,把锅里颜色诡异的东西盛给江蓠,脸一直没有抬起。
江蓠没说话,她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苦涩的味道蔓延舌尖,黑鳞下意识去怀里摸,但什么都没摸到。
从前在山上学医时,她们总会互相尝对方熬的药汤,江蓠怕苦,黑鳞便总在怀里揣着些饴糖。
那时的黑鳞也不叫黑鳞。
“这是什么?”江蓠看着浑浊的汤药问。
“蛇胆。”
“……”
黑鳞没再说话,起身走回房中,拿了把蒲扇扇去浓烟,江蓠便又跟着她进去,在她身后站着。
“不是让你走么?”黑鳞言语带刺,冷得好像一块冰,“江家的少家主,何苦来这污秽之地。”
“我来寻你。”江蓠柔声说。
“我不配。”黑鳞淡淡说完,绕过她又走回天光下,蹲下来洗锅。
江蓠啪嗒啪嗒跟她走到门外,反正黑鳞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玉白的脚走过血污的砖地,沾了不少泥。
最后黑鳞看不下去,猛地将手里的锅扔掉,回身去房间里拿过江蓠的鞋,在她面前蹲下,示意她抬脚。
江蓠眼波流转,最后垂眼看着,女子黝黑如海藻的头发蜷曲披散,发丝挡住了光洁的额头。
黑鳞仿佛很没有耐心似的,索性伸手将她脚抬起,硬把鞋子套上,手劲之大,攥得那细白脚腕留下几道红印。
“快走吧。”黑鳞再次下了逐客令,“你若再不走,莫怪我扔你出去。”
“我卑劣之身,什么都做得。”黑鳞低声道。
江蓠眼下红了,她垂下眼睫,嗯了一声,慢慢走出门外,将门关上。
黑鳞呆呆看着破旧木门,不知是否松了口气,随后继续蹲下身,慢慢洗锅,洗完的锅还有不少污渍,但她不想管了,将之随手扔下,就回到了床上。
一天过去,天黑得死寂,周围又时不时传来哭声,和兵器相撞的恐怖声音,这片暗巷一向如此,一旦入夜,便没人敢再来。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人在说话,而后传出剧烈的动静,黑鳞眼中寒光闪过,身体已如闪电,出现在门外。
地上蜷缩着道纤弱身影,有个喝醉的醉汉正在拉扯她,絮絮叨叨说些什么,黑鳞顿生戾气,腿风掀起,转眼将醉汉踢出半丈远。
她也不管许多,拉起地上那人带入门中,落锁关门。
“你是医仙,是修者,区区一个醉汉,你奈何不得么!”黑鳞急声道。
江蓠点点头,又摇摇头,如星子般的双眸在漆黑中闪烁,看得黑鳞移开目光。
曾经意气风发,笑声如银铃样的女子,怎么能出现在这样狼藉肮脏的地界。
黑鳞低着头拉起她,将她拉进屋中,点燃了平日里不用的油灯,查看被那醉汉拉扯过的地方,没有伤痕,只是衣衫破了。
黑鳞的手扫过那片衣衫,将其恢复原状。
江蓠却好像根本不在意,她忽然伸出柔荑,掀开黑鳞遮盖额头的发帘,狰狞的刺青撞入眼底,江蓠嘶了一声。
“丑陋吧。”黑鳞甩开头,转身收拾房间,却只是无意识地将油灯从一侧移到了另一侧。
“为什么?”江蓠问。
“赎罪。”黑鳞低声道,她最后还是决定把油灯放在正中间,而后扯平床板上放着的粗布,“你睡这里,明日就走。”
“那做刀客,也是赎罪?”江蓠上前一步问。
黑鳞嗯了一声,而后走出房门将门关好,自己拉了张破旧椅子,坐在门前。
此时乌云散去了,月亮露出一半的皎洁。
她本来是想一死了之的,但是轩辕国的国灵将她救下,赋予了她不死之身。
或许这本是国灵对子民的最后的保护,但在黑鳞看来,这却是对她的诅咒,她从此要背负这般罪孽,用最苦难的方式对待自己,一点点偿还。
或许只有这般,她才能少痛一些。
这是她的罪,可江蓠不行。
她看着月亮流泪,看着看着,阖目睡去。
不知为什么,这夜黑鳞睡得很沉,向来浅眠的她一夜无梦,只隐隐约约闻到了药香,好像回到了当年拜师时,自己声声清脆地喊着师姐,跟屁虫一样跟在江蓠后面。
那日子很好,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遮住炫目的阳光,从椅子上弹起,飞快冲进门内。
床铺整齐,冰冰凉凉,好像没有人睡过,屋内没有别人的气息,就连昨日的那点药箱,都烟消云散。
她走了,这是应该的,黑鳞松了口气,麻木地擦亮自己的匕首,走出门去。
今日她得去护送位清官去邻国,要经过马匪成群的崇山峻岭,一去得是数日,等再回来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她继续去赎她的罪,为她祈福。
这一去确是数日,她很久不用妖力了,只将自己当做个凡人,骑马而去,打马而归,顺顺利利将人送到再回城时,已经是半月后的一天。
这日的安奉似乎有什么不同,来往的百姓面容似乎红润了些,原本总带着苦相的脸,依稀挂起了笑容。
她拉住个熟人问了,才知晓是外地来了个走乡医,开了医馆,看病只需一文钱,百姓纷纷前去把脉诊疗,才发现此人竟是个妙手神医,哪怕再难治的病,一副方子吃下去,都药到病除。
黑鳞闭了闭眼,原本死寂的心,竟在此时跳得发烫。
她走到那医馆看了,没有牌匾,一个穿着粗布褙子,发丝绾起的女子在忙活,即便是民妇打扮,却还能看出其俏丽。
女子很快察觉了她的到来,放下手里的药箱,拎着裙摆跑出来,笑容好像三月春花,美得耀眼。
黑鳞心一颤,狠下心转身就走,走几圈将人甩了,心思复杂地回到暗巷,浑浑噩噩地便往床上躺。
躺下时,后背碰到个温热的东西,她这才发觉屋内有人,于是猛地后退,愕然回头时,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女子不知何时先一步回来,安安静静躺在她床上。
“师……江蓠!”黑鳞在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心彻底乱了,跌跌撞撞背靠门框,低头不敢看她,“出去!”
“出去哪儿?”江蓠美目顾盼,勾唇道。
“随你去哪儿,回你的江家,回你的仙界去!”
你本崖上月,何必惹尘埃。
“我已经回不去了。”江蓠慢慢坐起,翻身下床,一步步往黑鳞面前走,“我辞去了少掌门之位,祖母大发雷霆,要我这辈子都不许入江家的门。”
黑鳞震惊地抬眼,眼泪在她漆黑的眼中打转,她躲开江蓠的手,将她手腕握住,不让她触摸自己。
“那是你的家,你的前程,你说不要就不要了?”黑鳞忍不住怒气,厉声道。
“不要了。”江蓠笑着说,她将另一只手伸向黑鳞,黑鳞偏头猛然躲避,水滴从她脸上甩落。
“那就回仙界,你是鼎鼎有名的医仙,就算江家不要你,仙界也会容你。”
“何况还有神尊她们,你断不会无处可去,何苦同我纠缠!”
江蓠已经将她逼到了角落,身后是墙角,黑鳞无处可逃,可江蓠却还笑着,温温柔柔靠近她。
她身上药香味不断钻进黑鳞体内,黑鳞最终还是忍耐不得,倏地将她推开:“师姐!”
“算我求你,你走吧。”黑鳞捂着脸跪坐下去,蜷曲的长发将她包裹,黑乎乎地钻在阴影中。
“我不想对不起你……”她呜咽道。
江蓠却还是平静着,好像眼前的一切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她慢慢蹲下,将手放在黑鳞头顶,一下下抚摸。
她每触碰一下,面前的身体就颤抖一此,好像受伤的动物,最后江蓠眼角湿润,上前将她抱进怀里,看着她压低了声音的哭泣。
“师姐不走,师姐就在此处陪着你。”江蓠轻拍她背脊,在她发间啄吻,吻着吻着吻到她唇边。
感受到她唇瓣的黑鳞冷不丁战栗,而后忽然抬手将她推开,江蓠丝毫没有反抗,身子软软落了地。
黑鳞又下意识拉她,然而地上的女子反而化身成蛇,粘上了就甩不掉似的,又顺着她臂弯挂在她肩上,抬头拥吻。
黑鳞还是被她撬开了牙关,含着泪水游走。
一吻结束,黑鳞已不再动了,她痛苦地抵着唇齿,想拒绝,又狠不下心。
“师姐……”
“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我们对师父立下的誓?”江蓠打断她。
黑鳞沉默了会儿,开口:“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
“我修医之志本就不在宦海,而是天下黎民,如今不过是离开仙界,又算作什么自毁前程?”江蓠浅笑道来,“你想赎罪,而我本就想云游行医,倒不如我们一起,治病救人,多行造化。”
“我不曾为你开脱,前尘已是过往,你有罪,死又死不得,我们就戴罪前行,怕什么?”
“你从前害得一个人,我们就救上百人,就这么一直救下去,好好赎我们的罪。”
“是我的,师姐……”
“若不是我没能护好你,你也不会逃难至死,又被天瑞抓去控制,所以我帮你赎。”江蓠一字一句说。
她从怀里摸出一沓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全是名字,而后笑道:“你瞧,这是这三年我做走乡医时救过的百姓,已经有这么多,我们将他们全记下来,往后还会有更多。”
“他们都会因为我们而活下去。”江蓠说。
黑鳞接过那沓纸张翻看,看着看着,就有眼泪将其洇湿,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江蓠凑近了亲亲她,黑鳞很快红了脸,而后连忙拨弄发帘,盖住上面狰狞的疤痕。
江蓠却又吻在了疤痕上面,黑鳞顿时软了身子,前倾倒在江蓠怀中,含泪抱紧她腰肢。
“真的吗,师姐?我还能行医?”她小心翼翼地问。
“能。”江蓠笃定地回答。
一场纷乱结束,黑鳞用发丝盖着依旧红彤彤的脸颊,随江蓠登上了破旧的屋顶,靠在她肩头,吹着晚风看向月亮。
“我得将这个消息写信给神尊,她们也很关心你。”江蓠话又多了起来,一会儿不停。
“对了,神尊和宁拂衣成亲了,可惜我在寻你,没有亲眼瞧见。”江蓠笑眯眯道。
而黑鳞则依偎在她肩头,安安静静听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暇光顾月色,只看她侧脸。
“对了,你知不知晓这安奉有个奇人,据说身高三尺,脸却极为俊俏……”
“你还是如从前一般,半分都不关心旁人的事。”江蓠摇头,复又含笑。
“无妨,那师姐讲给你听……”
城池深处传来狗吠,西街的商客觥筹交错,东街的姑娘还在载歌载舞。
周围的暗巷血腥杂乱,在肮脏的巷子中,依旧有许多炊烟升起。
在一视同仁的月色下,袅袅飞向天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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