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尼尔向神父忏悔,因他将革命党带进了王宫,才造成了那样的恶果。
“这不关你的事,”神父拒绝布尼尔往自己身上邀功,“不必在意,亲王会解决那些麻烦的。”
提到亲王,布尼尔又不禁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他看向神父,神情-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亲王真的杀了希伯来主教?”
尽管亲王已经亲口承认,布尼尔的语气依旧是小心翼翼,带着些许疑问。
“看样子是的。”神父道。
布尼尔简直像是受到了重大的打击一般,连说了几遍上帝保佑,他急促道:“怎么会呢?我真不敢相信,一个高尚的人会伤害另一个高尚的人,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像布尼尔这样选择去相信其中有什么误会的人在整个王都属于极少数。
希伯来当时的死亡本就疑点重重,只是被诅咒这一可怕的传言给盖了过去,众人沉浸在不详的王子这一话题中,完全盖过了去追究主教真正的死因。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又是从革命党的口中提出,王室法院和城市法院里都乱成了一团,一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国王却已义无反顾地下了新的旨意,要将奥斯亲王的继承权提到第一顺位。
国王的身体已经虚弱到随时都会死去,这相当于昭告世人,很快这位备受争议的奥斯亲王就会成为莱锡新的国王。
因为事情太混乱,国王过了两天才想起来询问兰德斯是否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娶哪家的小姐作为他的妻子。
“我不想欺骗您,”兰德斯道,“我已经有了想要结婚的人选,但那一定不是您所满意的。”
亚尔林摇了摇头,“不,兰德斯,我对你的选择不会有任何疑虑,我相信你,也为你感到高兴。”
亲王的脸上没有喜色。
最牵挂的事已得到了回应,国王视线模糊,嘴唇颤抖,仿佛看到了光亮在向他笼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道:“兰德斯,原谅……”
莱锡的第六位国王死在了自己的寝室里。
莰斯堡教堂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主教需要前往王宫,前两天才发生过有革命党混入修士的事故,所以这次布鲁恩只允许主教带上布尼尔修士。
“亲王还好么?”布尼尔道。
布鲁恩道:“感谢您的关怀,亲王很好。”
布鲁恩看向安静的主教,“主教,对于那革命党的大放厥词,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布尼尔表情欲言又止。
主教点了点头,语气平和,“事情已经过去很久,谁都知道那是个意外,我不会相信那些荒谬之语。”
布尼尔诧异地看向主教,主教可不是这样跟他说的。
布鲁恩很欣慰,要求吻主教的手,并且向他展示尊敬,“亲爱的主教,如今也只有您能帮助亲王了。”
布鲁恩领着两人来到国王的寝室。
寝室内点了许多蜡烛,仆人们手中捧着各种托盘来回穿梭,大床上的被子堆在床尾,国王惨白的脚从睡衣的下摆露出,亲王半跪在床前,双手握着国王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哦……”
布尼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喃喃道:“可怜的亲王……”
布鲁恩上前,俯身对亲王道:“主教来了。”
为了恢复亲王的名誉,国王在死前嘱咐、不,是命令侍卫长务必要让教廷全程参与他的葬礼,他将以虔诚的信徒身份接受上帝的安排,要亲王不遗余力地利用他的葬礼来展示他和教廷关系的密切,以应对王室法院和城市法院可能的刁难。
亚尔林一生都活在矛盾优柔之中,在面对死亡时,他也不知莱锡的未来将走向何方,只能尽力地用自己的死亡为儿子献上最后的救赎。
亲王没有放下父亲的手,低声道:“带他们下去休息,还有,看好他们。”
亲王语气中的冷淡严酷令侍卫长微微有些诧异,他恭敬道:“好的。”
主教和修士被带去隔壁休息,等仆人们处理完了,会有需要他们的时候。
侍卫长让仆人们端来茶点后离开,他一走,布尼尔就迫不及待地询问主教,“您也不相信是亲王杀害了希伯来主教,是吗?”
“布尼尔,你很在意这件事么?”主教端起红茶,“或者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死去的国王祈祷,祝福他登上天堂,至于希伯来主教是否为亲王所害,那是法院该考虑的事。”
“我……”布尼尔觉得主教的神态宁静得有些冰冷,比起平静的湖水更像是冷冻的冰面,布尼尔敏锐地觉察到主教此时此刻似乎有着和刚才亲王相似的冷酷,他不由道,“我们需要弄清事实的真相,不是吗?倘若亲王他是个好人,我们不可使他受冤屈,他已经在您面前发誓信仰上帝了。”
主教笑了笑,“那么我代表上帝宽恕他一切的罪。”
布尼尔嘴唇上下动了动,“主教……”
“好了,”主教打断了他,抿了口红茶,胳膊向布尼尔的方向动了动,“浪费好茶是要下地狱的。”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侍卫长终于敲门再次出现,要求主教过去为老国王做祈祷。
老国王的遗体已经清洗干净,主教点了圣水为他祈祷,布尼尔在一旁跟着祈祷,他看到亲王站在床的另一边,深棕色的眼睛注视着死去父亲的面容,他看上去并不哀痛,维持着一种异常冷静的王者风范。
旧王逝去,新王诞生。
按照国王的遗愿,奥斯亲王的继承权被提到了第一顺位,他已是实际上整个王宫新的主人。
国王将手上那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留给了亲王,亲王将它戴在左手的小拇指上,和金属制的拐杖相得益彰,权力紧握在掌心的压迫感令整个王宫很快就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简单的祈祷过后,主教直起身,亲王俯下身亲吻了国王的额头。
私人的告别仪式到此为止,接下来就不是属于亚尔林,而是属于国王的葬礼了。
亲王去接待进宫的王公大臣,离开前他没有说送主教和修士出王宫,侍卫长向他征询意见,“或许让主教陪在您身边会比较有利。”
“我还没有懦弱到需要宗教的力量来为我撑腰。”亲王淡淡道。
侍卫长道:“那当然不,我只是想有主教在场,那些人就不会提出有关于那方面的非议。”
“让他们提吧,”亲王道,“我要面对的远不止这些。”
狂风暴雨即将迎面而来,亲王已做好了直面风暴的准备。
在亲王接待王公大臣时,有一位意外的来客夹在其中。
伊诺克主教,是老国王原本定下要为亲王洗礼的人选,伊诺克主教满头银白的头发,面容慈祥,眼神锐利,他是另一个教区的主教,和希伯来主教是同一时期的人,希伯来主教“暴毙”时,他正在自己的教区工作,对希伯来主教的去世耿耿于怀,之所以从未真正发难,是他内心保有着美好的善良,坚信当时还是孩子的兰德斯不可能真对希伯来做什么,而现在,谣言动摇了他的心。
尤其是当伊诺克主教看到亲王那张奇异的脸和浑身上下天然的傲慢,伊诺克突然就相信了那些传言。
面前的人就是杀害希伯来的凶手——
“亲王,”伊诺克从众人当中率先走出,他看上去像个角斗士一样气势汹汹地向亲王发起了挑战,“我需要你对希伯来主教的死作出说明。”
其余的人都躲在伊诺克身后,很好,教廷人士在辩论上面拥有绝佳的天赋,他们可以等着看奥斯亲王是如何被主教攻击得无可辩驳的。
杀人犯能不能当国王?答案当然是能,一个国王怎么可能两手干净,可问题在于他杀的是位主教,尽管莱锡对宗教的尊重有限,但利用宗教来攻击亲王,显然还是很有效的。
以亲王那高傲的性情和从前的作风,他应当像他十二岁那年那样毫不犹豫地承认是自己杀死了主教,并且理直气壮,绝不后悔,但他已经不再是年幼的王子,他所要承担的责任令他不能再随心所欲的任性。
“我不认为我需要对希伯来主教的死作出任何说明,他的死亡是场意外,我以为多年前大家已达成了共识,难道不是么?”
亲王的模样看上去气定神闲,在伊诺克主教看来,那其中还有点有恃无恐的嚣张意味。
伊诺克主教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亲王,王室的身份不是您狡辩的资本。”
“教廷的身份也不是您质问我的依仗。”亲王毫不相让地反唇相讥。
伊诺克主教被彻底激怒了,“您对教廷的不敬令人痛心,所有的教廷人士都不会承认您继承王位的合法性!”
漂亮!
身后默默无语的众人不由在心中喝彩,这就是关键,他们最所期待的场面!他们互相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眼中流露出贵族式的狡猾笑意。
亲王此刻可以去反驳,反驳莱锡的王位不需要教廷的承认,可这样一来就等于将王权彻底推向了教权的对立面。
这无论对于莱锡还是教廷,都不是明智之选。
莱锡正接受着革命党的冲击,不能再接受其他力量的打击。
兰德斯生来骄傲,但有的时候,诞生时即伴随于人的也不一定是好事,人有时候需要克服自己,哪怕是尊严,要成为王者,有的时候必须暂时地舍弃尊严。
“我对教廷十分尊重,”亲王沉声道,“我已接受了尤金主教的洗礼,发誓信仰主,这件事整个莰斯堡都知晓。”
“尤金?”
伊诺克皱起眉,他听说过这位莰斯堡最年轻的神父,“那个小神父,恕我直言,他年轻得令我不得不去质疑你们之间是否存在什么利益上的交换……”
“主教。”
大开的主厅门背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
亲王猛地回过了脸。
伊诺克主教和王公大臣们也循声而去。
一缕耀眼的金色贴在深色的大门后,主教从门后现身,他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暴露在众人的视线当中,那双空洞的绿眼睛在吊灯和阳光的双重照耀下闪着碧色的光芒,“您在指控一位和您平级的神职人员么?”
这是伊诺克主教头一次和尤金碰面,他发觉尤金看上去比他想象得还要年轻,他的相貌实在有些格格不入,他长得过于贵族,按照宗教色彩来说,他更像是唱诗班的孩子,而不像一位主教,可他的确穿着红色的主教服饰,表情冷静又庄严。
伊诺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与他的年龄相比,面前的人还是个孩子呢,他直接对亲王道:“我需要您的陈述,对于希伯来主教的死亡。”
“伊诺克主教,”门外的主教脸色沉了下来,“您在无视我的诘问么?因为您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劣?”
“卑劣?!”
伊诺克主教满脸通红,他已经快六十岁了,从未受到过这样的指控。
主教站在门外,他感觉到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喜欢这种感觉,“我必须提醒您,几周前考尔比街区爆发了传染病,当时我和亲王在街区自愿留下照顾了患病的居民,为逝者虔诚地祈祷,好让他们上天堂,在那段时间里,亲王也曾身染重病,最后受到了上帝的感召,伊诺克主教,倘若其中有什么交换,那就是亲王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了信仰,而您,伊诺克主教,您的质疑令我怀疑您对信仰的虔诚,您是觉得上帝的力量不足以让世人亲近么?您是觉得上帝不值得令亲王信仰么?您这不是在质疑我和亲王,而是对上帝的怀疑。”
“我……”
主教直接打断了伊诺克主教发言,“伊诺克主教,您可耻的怀疑暴露了您的卑劣,这实在令我难以忍受,作为莰斯堡教区的主教,我对您发起驱逐,要求您立刻离开王宫,离开莰斯堡——”
年轻的主教疾言厉色,他的语气用词顿挫都富有节奏而强硬,比起伊诺克主教那盛怒之下的指控,他的用词简直如同判决一般,伊诺克主教那通红的脸上浮现出汗珠,言语上的漏洞被对方准确无误地抓住狠狠地攥在了手心里,他张了张嘴,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伊诺克主教明显在交锋中落败了,他身后的王公大臣中有人上前道:“尤金主教,伊诺克主教和希伯来主教是多年的好友,革命党冒着那样大的风险潜入王宫发出指控,我们不得不予以重视,亲王的确需要做出解释。”
“愚蠢。”
主教毫不客气道。
那人一时语塞,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革命党的话怎么能轻易相信?他劫持了夏尔曼王子,为什么不能同时污蔑亲王?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整个王室自乱阵脚,好对着无辜的亲王发起审判,让莱锡陷入混乱和一些……”主教顿了顿,那双盲眼扫过众人,就好似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看透了一般,“……投机者的手里。”
“谁若是觉得能代表谁来否定亲王继承权的合法性,那么我代表莰斯堡教堂,完全承认亲王是第一合法的继承人,伊诺克主教,我不怕与您当众辩论,无论是在莰斯堡,还是在您负责的波德温教区,我都欣然接受您的挑战。”
安静,十分可怕的安静。
伊诺克主教紧紧地闭上了嘴唇,他被年轻主教那种强烈的毫无愧疚的气势给压倒了,他也不能够在教众面前承认自己对一个已接受洗礼的人信仰的质疑,因为那等同于质疑上帝。
“投机者”们互相看着,完全想不到他们所带来的伊诺克主教会败在如此年轻的新主教头上。
“亲王,”主教将脸偏向视线的来源,“请告诉他们,莱锡在您的带领下将会有多么虔诚。”
自主教出现起,亲王就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主教,看主教那张白皙的面庞是如此镇定自若地发起攻势,嘴唇嚅动之间像是有利箭射出,他离得他们很远,就只是站在门口说话,对,就只是说话,语言压制得众人无可辩驳,只能认输,他甚至没移动过一下,作出过任何恐吓的表情,因为主教不是强大在表面,而是灵魂上,他的强大压迫了众人,压倒了一切,同时令亲王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尽管亲王已经尽力去克制自己,可他依旧不得不承认他爱着他——他仍爱着他——无可救药地爱着他——
“我将由尤金主教亲手为我加冕,”兰德斯看着神父,缓缓道,“以证明我对我的主无上的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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