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正在修道院里察看,突然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冲出来给攥住了肩膀,男人头上全是血,后面还跟着个同样陌生的青年,手里拿着沾了血的手帕。
“先生……”比尔托住对方的手臂,“您需要帮助吗?”
巴奈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比尔,这张脸哪怕经过了十五年,他也不会忘记……和他的妻子多么相似的一张脸……“卡尔……”巴奈特如痴如醉般道,一双从来不掉眼泪的眼睛里也滚出了两行热泪。
如此情形令比尔有些慌乱,“先生,您……”
国王在主教的小屋子里远远看到了那样的情形,心里立刻就明白了,他回头对主教道:“这一回,你可真做了好事了。”
比尔一头雾水,不知道面前的中年男人为什么抓着他痛哭流涕,嘴里念的似乎又是个很陌生的名字,他尴尬极了,看向一旁的阿奇尔,“嘿,你认识他吗?你们是朋友吗?他这是怎么了?”
“比尔。”
国王的呼唤令比尔从这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他想甩开巴奈特的手,可是巴奈特抓得他太紧了,嘴里含糊不清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比尔头上都冒了汗,只好向着国王和主教来的方向道:“陛下,主教。”
“巴奈特。”主教的手先碰了巴奈特的肩膀,随后又对阿奇尔道:“阿奇尔,把他拉走。”
阿奇尔怔怔地应了一声,上前去抓巴奈特的胳膊,他的力气在整个革命党里都是能算得上的,可却怎么也拉不开巴奈特,巴奈特死死地抓着比尔,比尔被他抓得很疼,万般无奈又慌张地看向国王,国王的神情却是如有所思的。
“儿子……我的儿子……”
比尔从面前人含混的哭喊中听到了这两个词汇,浑身像被鞭子抽了一下,惊愕又疑问的眼神拷问着国王。
国王道:“比尔,叫他别哭了。”
巴奈特哭了足有十几分钟,把修女和卫队全引来了,所有人都不知道面前的人其实就是革命党的领袖。
比尔从一开始的慌张渐渐地转为了害怕,胸膛里的一颗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又强行压制住了那种恐惧,等巴奈特被侍卫拉开后,他后退了一步,巴奈特却又扑了上来,是怎么也不肯放开。
几名侍卫只好上前簇拥着分不开的两人往修道院里面走,修道院的修女们也很久没见过大男人在修道院里哭成这样,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从哪来的,主教上前安抚了几句,修女们就散开了。
修道院的中厅昏暗高耸,墙壁上绘着彩色的圣母像,阳光从玻璃射入,五彩斑斓地打在暗红色的长椅上。
国王命侍卫们离开,阿奇尔站在一旁有点手足无措,比他更紧张的是比尔,比尔手臂僵硬,人也变得无助起来,几次求助地看向国王,国王却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主教也静静站着,谁也不说话。
一直到巴奈特自己慢慢缓过来之后才抬起头,嗓子嘶哑道:“卡尔,我的卡尔,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卡尔?我不是卡尔……”比尔尴尬道,“我是比尔,比尔·伍德。”
“不,你是卡尔,卡尔·菲尔德!”
巴奈特万分肯定道,“我的孩子,我绝不会认错自己孩子的脸!”他伸出手想要去抚摸比尔的脸,比尔向后躲避,“这……”他脑海中十分混乱,他是个孤儿啊!怎么会……比尔看向国王,国王眉头微微皱着。
“巴奈特,”国王道,“你确定他是你的孩子?”
比尔再次感到了震惊,因为“巴奈特”是革命党领袖的名字。
“我确定,我当然确定!”
巴奈特不断点头,他这才想起询问面前人的身份,“陛下,”他的语气无比尊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儿子成了您的侍卫?”
父子两个都用渴求真相的眼睛注视着国王,国王从巴奈特那激动的表现几乎已经肯定这两人的父子关系,“巴奈特,你说说看,你的孩子是怎么丢失的?”
这是个很心碎的故事,那一年对巴奈特来说如同噩梦,先是妻子得了肺病,漫长的治疗,不断的祈祷,妻子是虔诚的信徒,巴奈特常常带着儿子去教堂为妻子祈祷,小卡尔很顽皮,总是坐不住,常常从教堂的中厅跑出去乱玩,可因是在教堂里,巴奈特就没有多管,那天家里传来噩耗,巴奈特想立刻带着卡尔回家去见妻子,可是卡尔却不见了……
巴奈特找了很久,管家也马车夫也一起在教堂里到处找,最后一直等到家里佣人又跑来教堂,通知了巴奈特女主人的死讯。
“那一天,我同时失去了丽莲和卡尔……那简直叫我发狂……”
巴奈特边回忆边流下热泪,他的眼睛通红一片,深情而又悲伤地注视着比尔,“卡尔,你忘记我了吗?忘记你的母亲丽莲了吗……”
比尔确信他不认识眼前的人,可当他听到“丽莲”这个名字时,不由心头一颤,仿佛记忆深处埋藏的某些东西正跃跃欲试地破土而出,他再次看向国王,希望国王能给他答案。
“比尔,”国王给了个肯定的眼神,“向你的父亲问好吧。”
国王告诉巴奈特他离开王都时在路上捡到了比尔,比尔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头上受了伤,什么也不记得了,他那时正缺一个同龄的侍从,又讨厌王室里的仆人,所以搭救了比尔,将他带去了奥斯。
“事情就是这样,”国王对比尔道,“那时候的事你大概什么都不记得了。”
比尔瞠目结舌,谁没事会回想自己小时候的事呢,这么一想,他的记忆好像从十来岁才开始,所有的记忆都在奥斯,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奥斯人!是个从小没有父母的孤儿!
而其实……他是有父亲的?
“您……您真是我的父亲么……”
巴奈特激动地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项链,“看,这是你母亲的画像,你跟她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比尔震惊极了,他看到一幅贵妇人的画像,清秀典雅,和他在五官上极为相似!
就在这时,国王站起了身,他欲盖弥彰地搀扶了下主教的手臂,主教心领神会地跟着国王走了出去,只有愣头愣脑的阿奇尔还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着这场父子相认的戏码。
国王和主教一口气走到了修道院的小花园里。
国王的气息微微有些凌乱,主教道:“陛下……”
“不,不许你这样叫我。”
国王转身将主教抱在怀中,“叫我兰德斯,只许你叫我的名字,或者亲爱的之类……嗯——”国王的肚子上挨了一拳。
“事情没那么简单,是吗?”主教道。
国王手掌抚摸了下主教的后颈,“你还是那么聪明。”
主教眉头微微皱起,“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国王放开主教,又拉起主教的手和他一起在长椅上坐下。
“这件事,无论任何人,我从来没透露过,”国王道,“其实你从前也问过我,但是我没有说,可我现在觉得我的一切都应该和你分享,我没有什么是不能让你知道的。”
十二岁时,王子终于勉强答应接受洗礼,他从小受到太多暗地里的耻笑和恶意的揣测,没有受到过许多好意的王子对宗教一直怀有一种特殊的恶感,在接受洗礼的前一天,他突发奇想想去偷偷看一看希伯来主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真有资格为他洗礼。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洗礼的前一天,其实修士们都已经进王宫了。”
国王很平静地叙述着,“我去教堂时,教堂里是空的。”
说到这里,国王停顿了一下,“但巧合的是……”国王再次停顿,“希伯来也从王宫返回了教堂……”
年幼的王子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四处乱逛,无意中推开了地下室的门。
“他害怕极了,跪在地上向我忏悔,告诉我他这绝对是第一次那么干,他还没来得及对那昏迷的孩子做什么,他是后悔了,想来这里放那孩子离开,总之,你明白的,”国王语气森冷道,“一个求饶的人能说的所有话他都说了。”
“然后你就杀了他。”主教道。
国王道:“不,我叫他去认罪,然后接受审判。”
主教道:“这倒很像你的作风。”
国王笑了笑。
“然后呢?”主教道,“他不愿意?你处决了他?”
“他死了,”国王淡淡道,“就这么活生生地被吓死了。”
主教沉默片刻,道:“这可真荒谬。”
“是的,事实就是这么荒谬,”国王道,“比尔……我还是乐意这么叫他,比尔他吸入了过量的迷药,醒来后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说的有一句倒是实话,他没碰过比尔,比尔身上一点伤口痕迹都没有,我想他大概是个胆小如鼠的畜牲,你懂吗?有些人既是禽兽,同时又很害怕做些事会遭受什么样的惩罚,”国王冷笑了一声,“他还是个主教呢,虔诚的信徒……”
主教从国王嘲讽又冷淡的叙述中觉察到了什么,国王一次又一次地承认强调是他处决了希伯来,他那么理直气壮,并且曾说过他以此为傲,这样反复的声明对国王这高傲的个性而言其实是很反常的。
“你觉得在这件事上你存在过失么?”主教道。
国王那强烈的语调戛然而止。
这么多年,他始终将这件事深埋心底,整件事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任何细节。
当一个人独自保有一项秘密时,他会不自觉地将这件事去思考无数遍。
尽管他看上去是个面目丑陋脾气古怪的瘸子,但他的内心却一直保持着正直与善良,甚至因为外表的缺陷,对于自己的内在,他是有些苛刻的。
有关希伯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兰德斯全收集起来了,他所知道的越多就越肯定希伯来当时的每一句求饶自白或许都是真的。
对一个还未犯下真正罪孽的罪人,到底该如何处置?即使到了法庭上,或许希伯来都不会是死罪,那么他算是过当地惩罚了这个人么?他当然可以说希伯来是被自己吓死的,但他那时强烈的恐吓绝不只是叫人去认罪那么简单,他说他会叫他身败名裂,叫所有人都唾弃他……
“我不知道,”国王拉起主教的手在唇边吻了吻,“我不知道。”
“要我说,你的确存在过错。”
主教抽回了自己的手站了起来,睫毛斜斜地顺下,“如果是我,会将他的生殖器割下来放进他的体内,绝不会就那么便宜了他,让他有幸可以自己处决了自己。”
国王微微张开唇,面目中露出迟了十几年的迷茫,“可他或许有可能压根还没有犯罪……”
“你救了比尔,希伯来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就是我对这件事的审判。”
国王坐在长椅上静静地仰望主教。
主教的侧脸在阳光的修饰下像油画一样美妙,他那高贵又冷漠的气质如同真正的神明,“奥斯顿大陆未来教皇的审判,即使是皇帝,也要跪下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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