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腿的亲王在怒视了神父一会儿后,拄着拐杖回过了身。
傲慢是他的天性,但他也并不愚蠢。
而神父却是迈步走出了屋子,亲王道:“你去哪?”
“出去看看情况。”
“但愿你能看得见。”
外面的情况很糟糕,莫尹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无数能量飘浮在空中,和吉恩一样,犹如从身体中溢出来的灵魂正在四处游荡。
神父平时就对穷人们十分关心,经常派发免费的食物,有人看到了白袍神父,大喊着过来求救,“神父,救救我们,上帝啊,请救救我们……”
神父弯下腰,伸出手和人交握,盲了的双眼尽管因为看不见而和人的视线错开,里头却仍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不要恐惧,不要放弃,这并不是结束,我会虔诚地祈祷,乞求上帝赐福于我们,帮助我们度过这个难关。”
亲王将几人的衣服脱了拿出来点燃,见神父周围全是跪地祈求的人,不由又想要大发雷霆,他照着神父的话去做,是因为神父说的是对的,但并不代表他认同这些愚昧而又毫无帮助的做法行为。
“都听好了。”
亲王拄着拐杖出来,他可怕的面容和华贵的服饰让和神父一起祈祷的众人纷纷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亲王早已习惯自己的面容会招致怎样的议论,抬起拐杖像吩咐特纳夫妇一样吩咐众人将病人的衣物、用过的器具毁掉。
众人呆愣着看陌生的亲王,神父解释道:“这位是奥斯亲王,他是个高尚的人,愿意留在这里与我们一起战斗,请照他说的去办吧。”
神父的保证让亲王的这席话起了作用,众人连忙站起身各自行动去了。
兰德斯拄着拐注视着神父,“高尚的人?”
“教廷的人总是会擅长说谎,”神父道,“亲王您不正这么想着吗?”
兰德斯头一回感到有些无话可说。
神父道:“亲王大人,对于传染病,我想您应当比我更有见识,接下来的这两天,这里的一切就全交由您指挥支配了。”
兰德斯冷笑道:“包括你吗?”
“包括我。”
“……”
兰德斯觉得很奇怪,毫无疑问,他正讨厌着神父,他对任何神职人员都全无好感,红衣主教的身亡对外宣称是意外,传言中都认为是因为兰德斯是个被上帝拒绝的王子,红衣主教是受到了上帝的惩罚,但兰德斯知道两者皆非真相,是他处死了那位主教,是的,他坚持那是一次处决。
杀掉任何神职人员,兰德斯都不会感到心中有愧,哪怕看上去再善良纯洁的,只要仔细找一找,一定找的出他该被处死的理由。
就凭这神父知晓他的野心,并且妄图敲诈要挟,他就该死了。
可从他们头一回见面开始,兰德斯就一直在容忍这神父的所作所为。
也许在旁人看来是神父在容忍他的无礼,但是站在兰德斯的角度,他是不会同个虚伪的人多说一句话的——信件全是由哈伦代理,兰德斯连理都懒得理。
病人在屋子里头不住呻-吟,他们都喊着神父,惦念着神父对他们温柔的关怀,连上帝也顾不上了。
“我要进去为他们祈祷,”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亲王大人,希望我们都能尽好自己的本分。”
兰德斯觉得自己应该是气坏了,但事实上他并不怎么生气,反而觉得神父这么刺人的说话方式很新奇有趣。
在离开王都之前,兰德斯经常受人冒犯,同样的,他也会狠狠冒犯回去,加倍的,叫人讨饶的冒犯回去。
神父的冒犯、野心全激起了他的斗志,却并不叫他反感。
真是奇怪,他在心里竟已承认他其实并不讨厌神父。
——他的相貌真美。
兰德斯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拄起拐杖立即就往外走了出去。
奥斯的领主可不是废物,兰德斯用自己一贯的强硬手段随心所欲地对考尔比街区的众人发号施令,因为神父的所在与贵族的身份,他们乖乖地对兰德斯的指令照做不误,兰德斯很有识人的本领,叫了几个看上去身强力壮又有些眼色的青年来帮忙,随后他拄着拐杖来到封锁的篱笆前,对背对着他的治安官高声道:“这里需要煤炭、食物、水、还有干净的衣物。”
治安官背对着他低着头不说话。
“我知道你们是受人指使,我不要求你们违背那人的命令将我放走,但你们最好也听从我的命令,我告诉你们,我并不是个心胸大度的人,别逼我出去以后连你们也一起清算。”
亲王的声音是那么高贵、威严,治安官不由感到了恐惧和压迫,他回过脸,轻声道:“请稍等。”
神父挨家挨户地去察看询问,发现传染病就是在这两天之内爆发的,已经有一些人去世了,吉恩的症状还算是轻的。
青年人将城区按照亲王的吩咐划成个区域,将病人集中地安排在广场,和健康的人尽量分开,还有一些感觉自己有症状的人则分在另一个区域。
一开始大家并不是很配合,后来亲王冲他们大吼,一点没有贵族风范地挥舞手中的拐杖,并且威胁如果不听他的话,他立刻去治安官那里拿枪来将他们全部处决,人们吓坏了,神父及时赶到,向大家阐明亲王曾经历过传染病,照他说的去做,大家准能度过难关。
神父温柔动人的语调安抚了大家,于是场面便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治安官悄悄地把亲王需要的东西从外头扔进来,天已经黑了,广场的炉子点起来烧水,煤炭噼里啪啦地烧着,倒是让人觉得安心,充足的食物和饮用水让大家的情绪得到了镇定。
亲王依旧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趾高气昂地在街区里走来走去,他忙碌了一天,身上的衬衣裤子靴子上都溅上了泥点子,尤其是他的拐杖,被泥泞染得都看不清本色了,但这不影响他那种高傲又威严的姿态,他看上去很满意的点头,对很快就变得井井有条的地方。
神父穿梭在病重的人群中间,时不时地去握那些人的手,低着头念念有词,小吉恩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他帮助神父给病人们倒水。
“哦,吉恩,我的天使,你好起来了……”
特纳夫妇不住地亲吻儿子瘦弱的脸庞,吉恩也尽力拥抱着他们,“是的,我感觉好多了,神父给我带来了上帝的力量。”
兰德斯不理解,为什么神父所经过的地方、握过的手臂仿佛有了不一样的力量?他绝不相信上帝,这是用来欺骗穷人的鬼把戏,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在现世受苦,安慰自己等死后就能去到无忧无虑的天堂,一些富人当然也会宣称自己信仰上帝,但那只是用来为他们开脱罪行消灭负罪感的途径,否则他们怎么敢犯下那样多的过错,难道不怕自己下地狱吗?
兰德斯不期待自己会上天堂,也不觉得自己会下地狱,死亡会是什么样子的,他半点没有产生过好奇,他不惧怕死亡,相比之下,他更在意他能在现世中获得什么。
像安宁平静这样奢侈的东西,从他被烧伤起,就再不指望了。
莫尹用自己的精神力拉开了一张大网,将游离的力量强行地锁在此地。
他这么做,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不死,只是给了众人去自我拯救的时间与机会,能从痛苦中熬下去的人就能活着。
仅仅只是这样,已经足够让身处病痛的人感到震撼。
生命在流失,可一旦握住神父的手,他们便觉又有力量。
几乎每一个人病人都吻了神父的手,他们吻他的手指,流着眼泪感谢他,感谢上帝,发誓自己将会献上一生的信仰。
一直到深夜,众人都在煎熬中昏迷或是睡着了,神父依旧坐在安静的广场上,他的白袍也弄脏了,白皙的脸庞被烟熏得有些脏兮兮的,一双湖绿的眼睛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亲王坐在神父身边,默默地将一个装水的碗放在神父掌心。
“谢谢您。”
神父端起碗喝水。
“你是怎么辨认出来的人是谁的?”亲王道。
“人的气味不同。”
“是吗?那么我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神父手掌托着碗,嘴唇挨在碗沿,微微笑了一下,“马,一匹雄壮的马。”
亲王浑身像是被闪电劈了一下,身体内的神经猛地打了个颤,他转过脸看向广场的火堆。
经历了童年那场可怕的大火后,兰德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克服对火的恐惧,他去注视火焰,触摸火焰,清醒地经历火烧的灼痛,然后他就克服了。
“你是天生的瞎子?”亲王故意挑起了个很坏的话题。
“是的。”
“你对此不感到生气,觉得命运待你不公吗?”
“亲王您认为呢?”
兰德斯勾唇冷冷一笑,“如果说你从来没在心里咒骂过的话,那我是不会相信的。”
神父也笑了,“我说过,亲王您很敏锐。”
“我每天都在咒骂这个世界,”神父平静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所有人都看不见。”
兰德斯怔住了。
他也曾产生过类似的念头。
当然也许还要更极端一些,他想的是最好是叫所有人都没有腿,这样他就算是瘸子也高人一等了。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做修士呢?”
“这倒不是我主动选择,我从小就被遗弃在了修道院。”
兰德斯不带同情地“哦”了一声,“这么说来你还真是个可怜人了。”
“我倒也没这样想,做修士有什么不好呢?能够得到众人的尊敬,我的前途很光明。”
“所以就开始做起当教皇的美梦来?”
“亲王您呢?您只是莱锡的亲王,生来残疾,又丑陋不堪,不也妄想征服大陆?”
兰德斯看向了神父,呼吸微微加重,“你很大胆。”
“我相信这一点亲王您也早看出来了。”
“知道冒犯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兰德斯冷着声道,用对治安官和那些嚷嚷的民众一样的声气。
他没吓住神父,神父还是很镇定道:“我相信亲王大人会宽恕我的。”
凭什么?就凭你这贪婪的野心,不知死活的胆量,敏锐狡猾的本性,初次见面就看穿了他的许多心思,还是那张美丽的脸庞……
亲王大人在心里大吼了一顿,再一次扭开了脸。
“我可以再要些水吗?”神父将碗往亲王的方向递了递,“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多一些水,来洗洗脸和手。”
亲王觉得自己没有义务去伺候他,可也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耍脾气,因为那样反而会显得他真被他激怒了似的,他站起身,绷着脸端了盆干净的水过来。
神父舀了水又喝了两口,将手浸在水盆里搓洗,然后又掬起水洗脸,他的一举一动都算优雅,可也没什么太特别的,然而不知怎么却叫兰德斯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他那金子般的头发被他冒失地打湿了一点轻贴在他的脸上,像为他添加了闪耀的装饰。
“亲王,您喝水用餐了吗?”
“我不是个需要别人操心照顾的人。”
神父笑了笑,说:“谢谢您的照顾。”
兰德斯又拿了一些面包奶酪过来,神父再次感谢了他。
正在神父专心吃东西时,亲王冷不丁道:“你对每一位亲王公爵都这样实施引诱吗?”
神父嚼着面包,微微侧过脸,反而质问道:“那么亲王大人,您被我引诱了吗?”
兰德斯的脸瞬间就变得发红发烫起来,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很健康,那么他一定要以为自己也染病了,那股被雷电劈中的感觉又找上了他,“你……”
“亲王大人——”
呼唤声打断了兰德斯的回答,兰德斯猛地站起身转过了脸。
是比尔带着布鲁恩和王宫的禁卫队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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