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姜宁对陆知寒的这间房子再熟悉不过了,他身量小，往床底下一躲完全看不到。
他嘿嘿一笑,这会儿总没有办法把他赶出去了。
听到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他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像是小猫一样躲在床底的最里面。
隔着一层垂下来的床单，小姜宁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找不到他,肯定找不到他。
但陆知寒只是走进房间，拉开了衣柜,从里面拿了什么然后走去了浴室，过了一会儿浴室传来了水声。
床底下的小猫愣了下，没有想到陆知寒居然根本不找他,反而自己跑去洗澡了？！
这也太坏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床底下又黑又凉。
小姜宁趴了一会儿被冷硬的地板咯的受不了，犹豫了许久,还是从床底悄悄爬了出来。
他还没有想好躲哪里,里面的浴室门咔嗒一声打开，带着潮湿水汽的光线落在他的身上。
洗完澡的陆知寒身上穿着宽松的睡衣，发尖带着水珠，自上而下地看着他。
“舍得出来了？”
小姜宁怔愣了两秒，像是警觉的小动物本能要往外跑,但已经有经验的陆知寒不会再给他机会。
他长臂一提，将小鬼拎起来。
“我不要回去！不回去！阿姨快点来救我！！”
陆知寒：“……”
他看着自己刚擦干净的脸，又被小姜宁不知道在哪里蹭到的灰给弄脏了，像是一只灰扑扑的小老鼠。
“这里没有人能救你，”陆知寒抱着这只小老鼠,丢进浴缸里，花洒温热的水浇在他的身上,变成了一只淋湿的小老鼠，“不想回去就洗干净。”
小姜宁费力的把头发往后捋，露出一双圆溜溜湿透的大眼睛，“你不可以骗人。”
陆知寒双手抱臂在旁边看，“要我帮你洗？”
“我才不要！”
他已经会自己的洗澡了，才不需要大坏蛋的帮忙。
小姜宁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了下来，丢到一边，有些笨拙地给浴缸放水，他身上皮肤很白，见到他身上确实没有见到有多余的伤口，陆知寒转身出去了。
架子上有很多瓶洗浴的瓶子，但认字量很有限的幼稚园小朋友根本分不清。
小姜宁心一横干脆随便用了一瓶，挤了好几泵沐浴露，糊在头上给自己洗头发。
陆知寒拿着毛巾和衣服进来，“家里没有你合身的衣服，所以你只能暂时穿我的。”
他把姜宁的脏衣服拿起来，丢进洗衣机里，闻到空气里飘着很浓的沐浴露味道。
顶着一头泡泡的小鬼完全搞不定独立洗澡，摸了半天就在自己手边的花洒。
陆知寒：“……”
他拿起花洒，淡淡道：“闭眼。”
温和的水流冲走了泡沫，小姜宁又重新活了过来，眼睫毛被水打得湿漉漉的。
陆知寒停顿了几秒，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没有放下花洒，而是继续替小鬼洗起了澡。
两人难得气氛融洽。
坐在浴缸里的小孩抱着膝盖问：“阿姨什么时候回来啊？”
陆知寒道：“要过几天。”
姜宁问：“噢……过几天是几天啊？”
陆知寒：“……”
他把洗干净的小鬼从浴缸抱出来，溅出来的水珠打湿了他的袖子，但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用温暖芳香的毛巾将他裹起来，许久之后道：“我也不知道。”
洗完澡又被擦干，原本灰扑扑的小老鼠又变成了糯米糍，浑身上下都是香香的。
陆知寒把架子上的校服拿下来，那是一件他穿起来已经小了的白衬衣，但套在姜宁的身上显得格外空荡，下摆长长的拖到了膝盖下面。
这衣服显然不合身。
但对什么都好奇的小鬼一点也没有表示出不满意，反而觉得有趣，甩着袖子就往外跑，小脚踩在地上啪嗒啪嗒的。
陆知寒收拾好浴室的混乱，再次走出来时，他的床上多了一团鼓起。
他打开床头的夜灯。
被光线刺激的小姜宁嘟囔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像是一团把自己包起来的蚕蛹。
怕他呼吸不畅，陆知寒把床头的灯调节到最暗的亮度，坐在床边把被子的一角掀开。
和醒着时的闹腾和可怜巴巴不同，睡着的小孩总是会让人觉得乖巧，洗干净的小孩脸蛋红扑扑的。
陆知寒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门外响起了门铃声，他才收回视线，从卧室走了出来。
现在夜已经深了，会在这个时候到访的人基本只有一个可能。
陆知寒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脸焦急的姜家佣人，见到开门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佣人愣了下，连忙道：“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小姜少爷在这吗？我是来接他回家的。”
陆知寒冷冷地看着他，“他家人呢？”
佣人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还是乖乖地回答：“自然是在家里。”
陆知寒道：“除非他的家人自己过来要人，不然我不会把人给你，”
门口灯箱上的光线打在他的身上，却驱不散他眼底的漆黑，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让人没有办法忽略他自带的气压。
一时之间佣人拿不定主意，他知道平时这家的女主人很好说话，但今天却没有见到。
而姜家的那些人要是肯亲自来，也就不会派他过来了。
陆知寒看出他为难，冷冷道：“行了，你回去吧，告诉那些人，他已经在我这里睡着了。”
关上门后，陆知寒走向卧室。
姜宁呼吸均匀地在床的一角睡觉，被子被踢到一边，眼看着再往外一点就要掉下来却还浑然不觉。
那群人是怎么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待到深夜才来找人的？
要是他今天晚上在医院住下不回来，这小笨蛋是不是要在屋子外面一直等着。
陆知寒从床的另一侧掀开被子坐下，把人从床边往回捞了一点，这才关掉床头的台灯。
整个房间陷入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冰冷与黑暗。
他闭上眼睛，不去想今天在医院听到的对话，但医生的嘱托还是会自然地浮上来，“其实到这个阶段已经没有多少治疗的意义了，我们建议先住院，保守治疗……”
他想的入神，忽然被子下的手臂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碰了下。
陆知寒微愣。
还没有等他把手挪回来，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他身边的小孩抱住了他的手臂。
均匀的呼吸在安静的房间里成了唯一的声音，小孩总是没有太多的心事，就算是烦恼也绝对不会影响他们睡觉。
听着近在耳边的这点动静，陆知寒久违地感觉到了很沉的睡意，拉着他疲乏的身体，进入了睡梦中。
第二天清晨，闹钟响起时他伸手摁掉，却碰到了什么东西。
陆知寒皱眉，他带着刚睡醒的迷茫低头，看到了扒在自己身上的小孩，双手双脚都缠在他身上，睡得正香。
陆知寒：“……”
他略带冰凉的指尖贴在小孩热乎乎的额头，睡熟的小孩不仅没有觉得冰，反而在他手上蹭了蹭。
没有办法脱身的陆知寒被迫又躺了半小时，等到时间真的来不及要迟到了才捏了下他的脸。
手感软乎乎的，他又捏了捏。
“起床了。”
小姜宁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到陆知寒顿时瞪大了眼睛，从被窝里翻出来爬到床尾警惕地看着他，“你怎么在我家！？”
陆知寒语调微扬，“你家？”
这时候小姜宁才发现不对，这不是自己的房间。
看他表情里的里的惊讶，陆知寒掀开被子起床去洗漱，“你家里的人昨晚过来找你了，你可以回家了。”
以为听到这种话的小屁孩会高高兴兴地回家，但陆知寒洗漱换好衣服出来后，他依旧乖乖地坐在床尾，拨弄自己长长的衣袖。
陆知寒：“……”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让这个小孩赖上自己，但回过神来，他已经替人换好了那身蓝色的幼稚园服。
陆知寒抬头看了一眼时钟，他现在赶去学校也已经迟到了。
他看着小孩身上的校徽，他知道这个幼儿园的位置，在他们这边算是一家挺不错的学校。
陆知寒道：“走，带你去上学。”
听到上学两个字，小孩面色微变，跳下床又要往床下躲。
但还没有钻进去就被拎着衣领抓了出来，放在床上，任由着陆知寒给自己穿袜子。
“不会让你受欺负的。”陆知寒道。
“真的吗？”
“嗯，”陆知寒道：“我会有办法解决。”
听到了他的保证，小孩乖乖配合着他穿鞋，但到了教室门口还是有点慌张。
“去吧。”陆知寒拍拍他的后背。
小姜宁鼓起勇气走进去，坐回自己的小板凳，对朝自己看过来的一帮小朋友道：“都别惹我，不然我让我大哥揍你们！”
小朋友看着窗外站着的大哥哥，哇了声，不仅没有害怕反而道：“你哥哥好帅哦！”
莫名感觉到危机感的小姜宁道：“他一点也不帅！而且，他是我一个人的！你们都不许抢！”
见他乖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陆知寒下楼去了一楼的校长室，在里面待了接近半个小时。
然后那天，姜宁看到了和他打架的小男孩，哭着回到教室和他说对不起，以后都会把爸爸的角色给自己。
听到这句话，小姜宁眼睛都亮了，那个大坏蛋真的没有骗自己，真的没有人欺负他了。
小男孩道：“你当爸爸，我当妈妈，这样可以了吧。”
“不行，”姜宁道：“我不喜欢你，最多，最多让你演我的儿子。”
“好吧。”
小朋友的恩怨来得快，去得快，姜宁在幼儿园里玩了一天别提有多高兴了。
不过他还没有给儿子找妈妈。
电视剧里面都说只有喜欢的人才能在一起，但是姜宁不喜欢他们班上的人。
他倒是有很多喜欢的卡通人物，但那些不能出来和他一起玩。
放学后，姜宁一边想一边往外面走，看到了来接自己放学的佣人，小心翼翼地讨好他，接过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重量的小书包，“少爷，我们快点回家吧。”
姜宁想了好久，到家门口了又顿住了脚步。
他往外跑。
跑到了陆知寒的家门口，佣人这次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
“少爷，我们回家吧，”佣人道：“你不回去，老爷和大少爷会担心你的。”
“才不会！他们根本都不喜欢我！”
姜宁抱着门口的柱子，咬了一口上来扒拉他的佣人，“我都说了不走！嗷呜！”
他咬得力气不大，连印子都没有留下来，但态度很坚决。
这个小少爷平时就很任性，他不想要做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人能逼他做，佣人没有别的办法。
小区是封闭式的，进出需要严格的身份证明，外人进不来。
佣人只能嘱咐他不要乱跑，然后离开了。
小姜宁松了口气，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托着自己带婴儿肥的脸，又想起了刚才的问题。
让谁当自己的老婆呢？
他又仔细地把自己班级里的同学都考虑了一遍，用力地摇头，还是不行，他全部都不喜欢！
这时，不远处传来院子铁门被推开的声音。
坐在台阶上的小姜宁抬起头。
陆知寒今天回来得比昨天更早些，背后的晚霞夺目，他白衬衣也染上了一些瑰丽的色彩。
他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
见到坐在台阶上的小孩，陆知寒皱了下眉，没有和他打招呼，长腿迈上台阶从他身边走过，掏出钥匙，“你找的人还没有回来。”
他打开门，坐在台阶上的小姜宁连忙跟了上去，只是他小短腿刚走到门口，那扇门就咚的在他的面前关上了。
小姜宁摸了摸自己差点被撞到的鼻子，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生出了一个特别的念头。
大坏蛋长得比那些同学好看多了，而且也很厉害，可以让他不被欺负。
所以他虽然没有很喜欢这个人，但他是唯一可以给自己当老婆的！
小姜宁敲了敲门，门始终没有打开，他转了一会儿注意到没有合紧的窗户，连忙跑到院子里，踩着木椅的边边，踮起脚去够不远处的窗台。
这时候一只手从背后将他提起来，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拎进屋子里。
陆知寒双手环胸看着他，“你今天又要做什么？”
小姜宁道：“我想你当我老婆！”
陆知寒：“……”
小屁孩。
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他没想到这个幼儿园不仅有同学关系的问题，连学风都有问题。
陆知寒道：“谁教你这些的？”
“我们玩过家家学的啊，”小姜宁抱着他的腿，“所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啊，我当爸爸，你当妈妈。”
陆知寒不理他，只是把他从腿上扒下来，拿出了书包里的作业，和以前一样开始做作业。
以往这个时候，小姜宁就会打开电视看他最喜欢的卡通频道，但他今天反常的凑过来，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他直到作业写完。
陆知寒打开一本没有看完的书，才看了几行，旁边就挤上来一个脑袋，盯着他上面的英文原著，眼睛亮了起来，“这个我看得懂！”
“看得懂？”
“对，我们老师教过！”平时在家都不肯卖艺表演的姜宁，此时卖力回想老师教的内容，“阿，波，次，的、额……”
这是中文拼音的发音，他读着读着大概发现书里面的内容和自己学的有点不同，声音小了下来。
他看不懂，但还是凑在陆知寒的面前，看他一页接着一页往后翻，最后，陆知寒合上书本。
“你不看啦？”
姜宁跑到自己丢在旁边的书包前，拿出自己喜欢的童话故事书，翻开上面带着拼音的本子，“那看我这个吧，我可以念给你听哦。”
他用手指指着上面的字，“这个故事是……乌鸦喝水，从前，有一只乌鸦口渴了——”
这个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故事，被他很认真的一字一句念出来，遇到不会的字就读拼音，磕磕巴巴地将整个故事念完。
陆知寒就这么静静听着，等他念完，问：“渴不渴？”
“我还可以念下一个。”
陆知寒起身去厨房拿了瓶牛奶，他今天有注意到这小孩的身高比起班级里的男同学要矮，所以在小朋友的世界里面容易受欺负。
“喝掉。”
平时不太喜欢喝牛奶的姜宁乖乖接过，才喝了没有几口，就见陆知寒打开了刚才手里拿着的袋子。
里面是面包。
大概是为了方便省时间，所以用这个当晚餐。
陆知寒把面包一起塞进他的手里，然后自己去厨房煮面，过了一会儿，和昨天晚上如出一辙的面被端了出来。
不想吃面包的小姜宁看到那碗面，果断咬了一口面包，生怕再喊他吃这碗面。
在两人都吃饱之后，本想让人走的陆知寒莫名其妙又替人洗澡，和昨天的情景几乎完全一样。
这是最后一次了。
陆知寒在心里想。
但是第二天下午他放学回来，台阶上又坐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原本支着脑袋都快要睡着了，听到他推门的声音，顿时睁开了眼睛。
他今天学聪明了，陆知寒一开门他就先冲了进去，霸占了放在客厅的沙发。
陆知寒顿了几秒还是走了进去，看着坐在沙发上脚都碰不到地面的小屁孩。
他问：“你打算每天都这么等吗？”
姜宁点点头，“我每天都会等你回来。”
陆知寒道：“等我？”
“对。”
陆知寒没有说话，但是第三天他回来的比前一天又早了点，在小姜宁又想要故技重施瞅着他开门的时候溜进去时，书包带子被拉住。
以为自己又要被关在门外的小孩，接到了陆知寒丢过来的东西，他低头一看。
是一把钥匙。
陆知寒说：“以后自己开门进来。”
姜宁连忙跟着走进去，像是条小尾巴，跟在他的后面问：“那你可以给我当老婆了吗？”
陆知寒：“……”
“可以吗？”他眼睛亮晶晶的问。
陆知寒：“……就这一次。”
“太好啦，”小姜宁兴致勃勃地从包里拿出自己的画纸和水彩笔，在上面画着什么东西。
陆知寒问：“你在画什么？”
“画我们的家呀，”他画了一间小屋子，又在旁边画上树，小池塘，还有看不出来是什么品种的小动物。
最后他画了三个小人。
陆知寒问：“怎么有三个人？”
“这个是我，这个是你，”姜宁指着中间矮一点的小人，“这个是我们的小孩。”
陆知寒撑着下巴，“你自己都还是个小孩。”
“那就等我长大后来娶你。”
……
回忆像是长长的风筝线，一头牵着他的过往，另一头连接着现在的姜宁。
车子在门口停下。
姜宁回到房间抽出床底那一箱之前拿回来的杂物，从里面翻找出了十几年前的那张涂鸦。
因为时间过去的太久了，纸张泛黄，但上面笔触稚嫩的画依旧清晰，穿越了长长的时空再次击中了他。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姜宁侧过头。
“你怎么——”陆知寒看到他手里的画，道：“怎么又翻出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个强烈而炙热的吻，现在家里没有其他人，姜宁不需要再收敛着自己。
他将人推倒在床上。
那张泛黄的画纸在半空中飘摇，落在地上，被窗外的一抹阳光照耀，画面变得生动而鲜艳。
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他们奔跑，受伤，痛苦，无可避免，退无可退，但无论是未来还是过去，都始终有人在等。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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