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赫连濯第三次来秦府探望。
他每次来时,都满怀期待秦江昭已经醒来,但当听到她又未清醒时,他心中却几不可查地会松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
也许是因为距离与心上人上次面对面单独聊天,已经时隔太久了。
而且,最近又发生了很多事,这让他的心中想到面对秦江昭时,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怯意。
这天傍晚,他随着秦府下人被引进二房院落,刚进门,便望见院落东南角桃花树下,有位娴静秀美的女子。
那女子正弯腰挖着什么,见他进门,直起身笑靥如花地冲他挥了挥手:“濯哥哥,这边。”
暖橘色的斜阳正倾洒在桃花树北方的小小池塘上,也映得女子的脸颊也星星闪闪的。
这让赫连濯微微一愣,似乎找到了一些熟悉感,心下稍稍踏实。
但在赫连濯想象力里,秦江昭这会儿哪怕是醒了,也大概在卧床才对。
他顿了顿脚步,便抬脚朝秦江昭走去,边走边不由得咧开嘴,走到她面前已经是大大的微笑:“阿昭,你终于醒了。”
然后,他又切地上上下下关打量着秦江昭:“身体可还有不适?这般出来吹风,可有关系?”
秦江昭笑笑:“已经没有大碍了,想着濯哥哥要来,有件事情,无论如何也想同你做,便出来了。”
赫连濯不解,好奇地看着她:“阿昭想与我做何事?”
“想同濯哥哥一起饮一回酒。”秦江昭微笑着,视线却不在赫连濯脸上。
他们许久没有对饮了,但赫连濯有些犹豫:“你风寒还没好透,不如改日?”
“没关系的,就今日吧,我不喝,我看着濯哥哥喝。”
赫连濯听她如此回答,爽快答应,朗笑道:“那阿昭要同我如何喝?”
秦江昭指了指脚边还沾着泥土的酒坛,“濯哥哥把这坛酒搬到那边照壁后面的石桌上,我们就在这院中喝吧,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
赫连濯乖乖照做,秦江昭回身去厨房拿长柄的打酒勺子和启酒坛的锤子。
赫连濯搬着酒坛走到照壁后面,才看见照壁后的石桌上还摆着各色的月团糕点。
他把酒放在石桌上,不出片刻,秦江昭便回来了。
“濯哥哥把这坛酒启封吧”,秦江昭把锤子递给赫连濯。
赫连濯点了点头应好,这酒的坛口上面绑着红色的绸带,他解开红绸带,下面是一层油纸一层黄泥又一层油纸封的口,他打开最上层的油纸后,用锤子小心翼翼地敲开了黄泥。
当打开最后一层油纸封之后,一股他从没闻过的浓郁酒香便扑面而来,这酒香中包含了很多层次的香气,闻之便使人沉醉。
赫连濯迷醉在这酒香里片刻,疑惑地问秦江昭:“这是何酒?竟从未闻过这般香醇的酒。”
秦江昭眼神落在那坛酒上,神色忽而变得温柔:“濯哥哥没喝过这酒吧,今日就请你尝尝吧。”
秦江昭拿起酒勺伸进酒坛,打了满满一碗酒放到赫连濯身前的石桌上,俩人坐下。
秦江昭示意赫连濯尝尝,赫连濯粲然一笑,豪放地举起酒碗仰头一口饮尽。
香醇绵软的爽快感顺着口腔直达全身各处,赫连濯痛快道:“真是好酒。”
秦江昭又为他打了一碗,“濯哥哥慢慢喝,也尝尝这些月团糕点,这是我精挑细选的糕点,今年想着你和赫连伯伯回来,格外送了很多去濯哥哥府上,濯哥哥可尝过了?”
赫连濯有些不自然:“最近几日刚回京,太过繁忙了,还未来得及。”
秦江昭柔声说:“没关系的,濯哥哥这几日也因着我的行为十分困扰吧。我是该向濯哥哥赔礼道歉的,在军队的庆功宴上,致濯哥哥落到一个难堪的境地。我…”
赫连濯闻言惊讶了一瞬,忙慌乱地打断秦江昭:“阿昭,我知你不会故意那般做的。”
秦江昭勾唇,低下头,神色却变得十分哀伤,“我与濯哥哥之间,本该是,应有这种信任的。
“濯哥哥,如论今日之前我做了什么,我的心都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去恪守我的本分的。
“虽然,我没有做好,但还请你多担待。若你往后为此生了怨,也请万万想起我此刻说的话。”
“阿昭,你这是,这是哪里的话,要说担待,也是你多担待我”,赫连濯面带愧疚之色:“我们之间,要说亏欠,我不知,已欠了你多少。”
“濯哥哥,那我们便不说这些互相亏欠的事情了吧。欠了便欠了,我们承诺过彼此,所以之前,我们才能互相亏欠。”
赫连濯想问之后呢?
秦江昭却忽然莞尔一笑:“濯哥哥,你记不记得,我年少就爱上了偷偷饮酒,这件事我只同你讲过,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同你讲的时候,你是如何反应吗?”
赫连濯摇了摇头,“我只记得,你说到饮酒的时候,脸上露出了非常喜欢的表情。”
秦江昭看着赫连濯又举起酒碗,眨掉了眼角的泪意,“是吗?我也只记得濯哥哥当时,没有如我料想那样,露出不赞同或者惊讶的神色,而是笑着说,下次去郊外骑马的时候,你会背着酒去,陪我一起喝。然后,你就背了好多年。”
赫连濯痴痴一笑:“那些酒,喜欢吗?”
“当然啦,不知道有,多喜欢呢。”
秦江昭手肘拄着石桌撑着脸,注视着赫连濯:“濯哥哥,我这几年,有好些事情,说起来,都很有意思,但我一直没同你讲过。
“我十二岁那年缝制的那套嫁衣,你知道吧,我花了好些心思。可惜,待我十七岁那年,竟然短了一截,然后没成想还被我堂姐惦记上,被她讨了去。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好多?”
赫连濯端酒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嗫嚅着:“阿昭。”
秦江昭没给他机会说下去,“濯哥哥,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京中东南五十里外的那片土地产的大米非常独特,你很喜欢。你走后,我卖了家中给我做嫁妆的一些铺子,在那买了几百亩水田。这些年,你在蛮允边境,吃到了你喜欢的稻米了吗?”
赫连濯抬头,面色震惊:“那竟是你捐去前线的吗?”
秦江昭没有回答,注视着赫连濯的眼睛:“濯哥哥,这些年,你是不是也有许多事情没有告诉我呢?你应该在战场上受了不少伤吧,不知你的身上该有多少道伤痕没有让我知道呢?”
“阿昭,那日你骑马出城是不是都看见了?”赫连濯有一瞬间心虚气短。
秦江昭歪头,内心却有些酸楚:“有什么是我不能看见的吗?”
赫连濯语气急促:“阿昭,我,你信我,我只是怜她身世可怜,多有照顾。”
秦江昭打断他:“濯哥哥,她是谁,我还没讲完我们的故事。这个故事里,只有我们,没有旁人。
“旁的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怜惜旁人的时候,想过同我主动提起吗?”
赫连濯脸上又露出了些心虚,这是秦江昭很少在他脸上看见的表情,“阿昭,我,我怕你多想。”
秦江昭面露难过:“濯哥哥,我只再问你一句,你几次听到我出城接你的时候,你是在担心事情败露,还是在担心我会伤心?”
赫连濯沉默半晌:“那你同赵云琅呢?”
“我们的故事里,也没有他。”
秦江昭不想听他回答了:“没关系了,濯哥哥。人生的路上总会有人拦路,但只有我,才可以决定,要不要继续走这条路。”
赫连濯疑惑望向她。
“哦,还忘了同你讲”,秦江昭的声音慢了下来,“濯哥哥,你喝的这坛酒,本来是有两坛的,还有一坛在我十五岁那年挖了出来,被我一个人偷偷喝掉了。”
赫连濯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声音发颤:“这到底,是什么酒?”
秦江昭对他眨眼睛:“濯哥哥喝没喝到它香醇之下的酸、甜、苦、辣、鲜、涩的六种味道?不如你猜猜,这是什么酒?我保证,我给你喝的,一定是好酒。”
什么酒坛口还绑着红绸带?
什么酒将军府的世子也没尝过?
什么酒秦江昭十五岁要着急挖出来?
十五岁的秦江昭心急的期盼的又是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
赫连濯闻言,半晌凄然地笑出声:“哈哈哈哈。”
然后,他举起了酒碗一饮而尽,却在放下酒碗的瞬间,泪流满面,“这是,女儿红?”
“十九年的女儿红”,秦江昭也禁不住泪如雨下,“濯哥哥,好喝吗?”
“好喝,好喝”,赫连濯流着泪笑出了声,抓起酒勺为自己捞了杯酒,又一饮而尽。
秦江昭哽咽道:“是吧,我十五岁那年,喝的那坛也不错。当年我心急,挖出了那坛酒,然后,只能自己喝了。
“我当时喝的时候就在想,你喝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
“这是我双亲在我诞生之日,送给我的礼物.虽然这坛酒,最后被用做的场合不如他们所愿,但毕竟这是送我的礼物,我就做主了。我们,就在今日喝了它。”
赫连濯潸然泪下,对着她不住摇头:“阿昭,我不想,我不想。”
秦江昭泣不成声,用牙齿咬住自己的拳头,半晌断断续续地说:“濯哥哥,我在这条路上,奔跑得太久了,我决定,停下来休息了。从今后,这条路上,没有,我们了。”
赫连濯红着眼睛,目光乞求:“那我等你休息好了,在一齐上路,好吗?”
“不好了,你和我,不会再同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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