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章 骄阳 次日是六月二十一号, 夏至。
周瑾川毕业典礼的时间,等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可以一起度过炙热的盛夏。
头一晚, 他们留在了玲珑巷没走,睡在那张曾经小心翼翼拥抱已经是最大分寸的床上, 一遍又一遍的亲吻缠绵。
好像那一年周瑾川无意间录下的睡梦里的告白,此时才有了回应。
他终于把日落拥入怀里,从此与爱长眠。
“还不睡吗?”裴桑榆用视线描绘他的眉眼。
“舍不得睡。”周瑾川把指尖用她的长发缠绕,回忆说, “你第一次睡这里的那天,掉了一根头发在枕头上。”
周瑾川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发现。
那时的少年小心翼翼的挑起那根长发, 下意识绕在手指上, 细密又酥麻,于是心脏不受控制的跳动起来, 那是对她欲望萌动的开始。
裴桑榆笑着亲他:“周瑾川, 你真的纯情死了。”
“不纯情能从头到尾就只抓着你不肯放么。”周瑾川恶狠狠捏了把她的腰。
裴桑榆却只觉得庆幸,埋进他的怀里, 絮絮叨叨出声。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那两张课桌就在想, 要是没分开多好啊, 我们会和之前一样上课放学, 补课刷题, 偶尔开几句玩笑,然后一起毕业。”
“附中的毕业季热闹吗?我之前在网上看到很多学校到高考之前,会喊楼加油打气,看起来特别热血沸腾。”
“有, 所有同学都挤在过道里,摇旗呐喊, 声嘶力竭,唱了一整晚的歌,很热闹。”周瑾川说。
只有他独自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远离在人群之外,怔怔的出神了一整晚。
“那没参加真是太遗憾了,我的高中毕业很冷清。”
裴桑榆喃喃道,“没有特别要好的同学,没有青春肆意的热血,也没有穿着校服的大合影。”
“所以还是社会主义好。”周瑾川懒洋洋说。
裴桑榆听得直笑,笑着笑着眼底又变得潮湿。
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翻身而起,伸手去拉周瑾川的手腕,要从床上起来:“陪我回去拿学士服,我明天穿着陪你参加毕业典礼。”
他们还是十来岁时候的模样,只是猛然的心血来潮,就在大半夜从玲珑巷跑回家。
怕打扰了裴山岚休息,裴桑榆偷偷摸摸轻手轻脚翻箱倒柜找出。
而周瑾川就站在窗户下的庭院里,双手插着兜,仰着头,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等她。
今晚月光柔和,微风轻拂,明天应该会是个非常晴朗的好天气。
然后看她从那个窗口探出头,露出明媚的笑脸,欣喜的晃着手上的衣服:“找到了,我现在下来。”
一瞬间,周瑾川挪不开眼。
只想要把这一刻永远定格-
这么一遭折腾的后果就是,第二天直接起晚。
两人慌里慌张起床洗漱,再换上附中的校服,外面套着大学的学士服,重叠在一起,仿佛把青春都穿在了身上。
“我的颜色跟你不一样,好烦。”裴桑榆不太满意自己身上这套,“到时候坐那儿会不会格格不入,一看就不是本校的,显得我像个异类。”
周瑾川靠在门边上,看着她笑:“谁让你不考清大。”
“你烦死了周瑾川,翻旧帐的本事见长啊?”裴桑榆不悦瞪他。
“走了,要迟到了,你男朋友还有毕业生致辞。”周瑾川勾着唇角,伸手拉她的手腕,半拽半哄的把人带下楼。
他们没来得及吃早点就急匆匆出门,赶到目的地,拉着手奔跑着赶往学校的礼堂。
人声鼎沸,蝉鸣悠长,裴桑榆在鼓噪的风里大步跑着,不经意侧过头,看到阳光偏爱的落在少年的发顶,背后是郁郁葱葱的树荫,是最青春的背景。
这一刻才真的意识到,过秋天等春天,炙热的盛夏终于来了。
“啊啊啊啊周瑾川怎么每回看都更帅一个度。” “小声点儿,没见着人家女朋友就坐你旁边吗?”
旁边两个女生说着悄悄话,听得裴桑榆弯起了唇,
她坐进闹闹嚷嚷的观众席,和所有清大的学生坐在一起,听着响彻礼堂的讲话,也有了即将毕业的紧张。
而抬眼看向台上,周瑾川站在话筒前,灯光下,天生就是所有视线的焦点。里面穿着跟自己一样的附中校服,外面黑色的学士服把他勾勒得挺拔恣意。
恍惚间,这更像是附中的毕业典礼,如同那个六月,少年一如既往的意气风发。
裴桑榆定定的看着听着,眼神里带着崇拜和骄傲。
是她从十五岁起就喜欢的人啊。
“……法律是社会的底线,良知的标尺,我们肩扛重量,必定道阻且长。然而行则将至,未来可期。愿各位真诚仍在,炙热不改,眼观天下,无愧于心。谢谢大家,毕业快乐。”
他致辞完毕,从容下台,在震天的掌声和注视里朝着自己走过来。
俯身靠近,又特地单独的说一声祝贺:“裴桑榆,毕业快乐。”
周遭纷纷转头过来,起了一阵起哄的尖叫。
而裴桑榆只是仰着头看他,千言万语回敬一句:“周瑾川,毕业快乐。”
也是她二十二岁仍然深爱的人。
典礼接近尾声,广播里放着各式各样煽情的毕业歌曲,同窗四年的同学们哭哭笑笑,抱作一团。
裴桑榆想起去年今日,她站在异国陌生的街头,从学校里一路慌乱狂奔出去,只为了去追那个和他有几分相似的背影,却还是弄丢了他。
而现在,她跟他一同在最顶尖的学府里,听着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道一声毕业恭喜,恍如隔世。
“周瑾川,快,过来拍照。”有同学在大声叫他的名字。
裴桑榆回过神,碰了碰他的手背,轻声说:“去吧,叫你。”
周瑾川偏过头,拽过她的手腕:“一起。”
“不好吧,我又不是你们班的。”裴桑榆笑着摇头,“不用了,能穿着学士服跟你一起毕业我已经很满足了。”
正在推辞着,肩膀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她下意识回过头,看到了一大帮人围了过来。
边潇潇,陈界,丁子娇,丁子矜,他们跟自己一样都穿着附中的校服,外面套着胸口处是各个学校校徽的学士服,花花绿绿各式各样。
一群人跟她簇拥在一起,把自己衬托得不再那么格格不入。
而后面再姗姗来迟的两位,是半仙和马主任,像是跑了很长的路,站定的时候还在微微喘气。
“赶上了,都怪老马绕错了路,在路上堵了快一个小时。”半仙拿手扇着风,抱怨道。
“你们怎么都来了!约好的是吗?”裴桑榆又惊又喜。
“今天你们高三毕业啊,老师不在像什么话。”马主任刻意模糊了时间,恍惚间进度条飞速倒退回了那年。
边潇潇笑眼弯弯:“就是,毕业怎么能不一起,想撇开我们偷偷拍情侣照是不是?”
丁子矜嚷嚷:“肯定得一起拍,以后我就指着你们俩跟我孙女说,这对小情侣当年可烦人了。”
裴桑榆听得直笑,眼底却变得潮湿。
有这样一群人陪着自己瞎闹,真好。
陈界相当自来熟的冲着周瑾川班上的那帮人大喊:“哎同学,介意一起拍吗?”
“来来来,介意啥啊,快过来。”那边的人纷纷热情招手,七嘴八舌,热闹得不行。
裴桑榆和周瑾川被他们推到了正中间,眼眶含泪,却笑着看向正前方。
而除了几位附中同学和站在边上的半仙和老马,四周那些不认识的面孔缓慢变换,切换成了当初七班的每一张脸。
“拍了,笑一个!”摄影师半蹲着,大声造着气氛,“都活泼点儿啊,别这么死板。”
“我!们!终!于!毕!业!啦!”
一群人仰起头,笑着闹着,把学士帽高高抛向天际,惊起梧桐树梢里的大片飞鸟。
下一秒,裴桑榆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手掌扣住,轻轻往旁边带了下,靠在了男生肩上。
照片定格,女生笑得比今日的阳光更温柔。
而少年没看镜头,只是侧过头,低垂着眼看她,目光是挪不开眼的炙热。
当初附中的那张年级大合影,后来有人翻起的时候,总有好奇者问:“周瑾川拿着的手机上是什么啊?”
因为学生太多,像素不高,人群也密密麻麻,那张陈年的照片仔细观察也看不清楚。
时光一格一格的后退,回到四年前拍照的那个六月。
周瑾川在按下快门的瞬间,抬手亮起了屏幕,画面里是他和裴桑榆当初被报社拍下的一刻,是他们那时最满意的一张合影。
在没人注意的角落,他低声庆贺说:“裴桑榆,毕业快乐。”
此刻,裴桑榆回应着他曾经的独白:“周瑾川,毕业快乐。”
正午的阳光从繁密的梧桐树缝隙里落下,而周围是一张张喜悦的笑脸,嬉笑怒骂,一切都是青春肆意的模样。
陈界大概说了什么故意惹人的话,被边潇潇追着打,在林荫道上来来回回的跑着。
裴桑榆跟着吵闹声看过去,感叹说:“好像最近一切遗憾都变得圆满,我总是害怕圆满,感觉下一秒就会被打碎,是不是幸福恐惧症啊。”
“乱说什么。”周瑾川冷着表情捏她的脸。
“痛死了。”换来一声娇嗔的咒骂。
正闹着,裴桑榆感觉口袋里手机震动。
她笑着拿出来的时候,两人同时愣了一拍,表情僵住。
是设置的倒计时提醒,上面写着:
距离周瑾川毕业还有0天。
我该跟这个世界告别了。
裴桑榆缓慢地把目光挪回男生脸上,他的表情变得僵硬,嘴角也绷得平直。
没来得及出声,旁边有位学生家长经过,抓着她的袖子问:“哎,你是不是昨天网上那个案子的裴什么来着,你可真会找男朋友,高攀了这么一个厉害的,了不起哦。”
“嗯,是我。”裴桑榆艰难承认。
“是我高攀。”周瑾川冷淡出声。
家长这才反应过来撞人家枪口上了,敷衍着笑了两下赶紧走了。
裴桑榆无措的捏着手机,生怕他多想,解释说:“这个是之前…那次…我忘记了….”
周瑾川定定地看着她,表情有些受伤:“今天就是我毕业,你陪我参加典礼,拍毕业照,做了这么多事,然后呢?玲珑巷也留不住你吗?”
骄阳:你还没看到他毕业
骄阳:你还没看到他梦想实现
骄阳:你还没看到他穿上法袍的样子
骄阳:还有这么多的遗憾
骄阳:再等等
骄阳:至少再等一年好吗
当时周瑾川借着骄阳的账号,用这样的话,一字一字,把她从活不下去的边缘拉了回来,给了她新的锚点。
于是在后来的时间里,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痛苦也要撑到周瑾川毕业吧。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是幸福的圆满的她曾经都不敢妄想的模样。
裴桑榆摇了摇头,却不知再如何解释。
周瑾川滚了下喉咙,艰难出声:“不许。”
从昨晚回玲珑巷,裴桑榆就感受到了他反反复复的不安,而这一刻,那股慌乱扩大到了极点。
他的情绪瞬间跌到谷底,整个人都处于分崩离析的边缘,只是定定看着自己,固执重复:“不许。”
明明在毕业这么值得庆祝的一天,她还是让他难过了。
六月的天气,裴桑榆握住他的手指却感觉冰凉。
她轻声说:“周瑾川,带我去跳伞吧,就现在。”-
他们仍然穿着没换下的校服,像是某天从附中逃课出来,偷偷跑出去玩耍了半天。
Amy今天碰巧在俱乐部,看他们俩一副青春的模样,揶揄说:“今天是玩什么情趣啊,穿成这样。”
然而周瑾川只是沉默着站在一边,不发一言。
跳伞是极限运动,需要本人在生死协议上签字,裴桑榆利落签上大名。
然后看向一脸沉郁的男生,轻声说:“周瑾川,我们给对方写一封遗书好不好。”
“你有毛病是不是?”周瑾川咬牙切齿出声,“不是怕高吗?非得这么折腾自己?”
裴桑榆只是把纸推过去,执着道:“写吧,认真写。”
在过去的几年里,周瑾川独自跳过那么多次的伞,没有一次比现在更紧张。
他不懂裴桑榆想干什么,看着她因为直升机逐渐升高而越发苍白的脸,又觉得心疼,又觉得无奈。
“好,现在我们交换看。”裴桑榆垂着眼,把写好的遗书递给他-
周瑾川:
这是我给你的第二封书信,但这次比上次更严肃一点,是一封遗书。
所有的极限运动都可能有意外的概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这就是我们生命的终点,我不觉得遗憾。
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安全感,总害怕哪天醒来我就不见。
我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能证明,我真的不会再丢下你了。
于是我选择跳伞,跟你一起在我最害怕的万米高空,跳下去。
我想告诉你的是,因为你在身边,哪怕是这样的生理障碍,我也可以克服,那还有什么是我无法抵抗的呢。
曾经无数次想过了结自己,是不能接受我的世界里再没有你,不能接受你把我慢慢忘记。 我们能重新相遇相爱,这是上天对我的偏爱,给予了第二次恩赐,我怎么可能再次放手。
我为曾经的逃避给你造成的伤害道歉,也为你时常的不安而感到愧疚,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就让今天成为一个断点吧。
从今后,回头看,皆为烟云。
如果真的出现意外,我非常乐意跟你一起埋葬在风里。
而我更希望的是,安全着陆,我们一起去遥远的未来。
周瑾川,爱会让人变得勇敢。
我不怕死,也不害怕活下去。
裴桑榆,2025.6.21留-
裴桑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写这么一封遗书,但我还是认真写了。
你看,我总是拒绝不了你的任何要求,哪怕它荒谬又离谱。
从你回来之后,我再也不去任何会威胁生命的极限运动,因为害怕。
我好不容易把你等了回来,我们还有很多的事没来得及做,还有很多的时间没有弥补,我还想跟你有很多很多的以后,我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每一秒钟。
可是你敏感,脆弱,时常忧虑,时常感伤。
我的确是有了强烈的应激反应,总是怕一眨眼你就再次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就像是每次找不到你时总会慌张。
等待是一场漫长的凌迟,不可以再把我留在原地。
就当你爱我胜过一切,所以稍微对我仁慈一点好吗?
如果上一次我的话给了你求生的希望和锚点,那么现在你听好。
现在一切都还不够圆满。
你还没看到周瑾川结婚。
你还没看到他娶裴桑榆。
你还没看到我们俩七老八十的时候轮椅堆在一块儿等着日落。
你要等到一百岁的时候,听着周瑾川在你耳边重复十六岁的情话。
“周瑾川永远是坚定的唯你主义者,不用怀疑。”
无论如何,你得等到那一天。
周瑾川,2025.6.21留-
他们各自读完了对方的遗书。
她的勇敢,他的执念,千言无语都在信里,无需多言。
裴桑榆看着他拼命想要留下自己的字字句句,眼眶含泪,小声吐槽:“我才不要七十岁就坐轮椅。”
“嗯,你绝对会是全小区蹦跶最欢的老太太,我拭目以待。”周瑾川没忍住笑了下。
直升机已经抵达跳伞的高度。舱门打开,盛夏的风炙热难挡,扑面而来。
工作人员检查完装备,帮着倒数。
三。
周瑾川从背后抱住裴桑榆,掌心按住她害怕到颤抖的手。
二。
脚下是万丈高空,头顶是晴空万里。
一。
他们默契偏过头,接了一个短暂而热烈的吻。
然后纵身一跃,在强烈的失重中飞速的下坠。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世界空旷,五感失灵。
像是濒临断点的走马观花,裴桑榆闭上眼睛就看到十几岁的那年。
潮湿的秋雨,烦闷的午夜,海边的喧闹,隔着过道的聊天,篮球场上投中三分的少年,空旷走廊里落在发顶的吻…….
每一帧都是她年少时不可抑制的悸动。
“不要担心流言,不用害怕圆满。”
“周瑾川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明明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他的声音落下来的时候,瞬间却让所有的嘈杂都静止。
“好,我们一起往前走吧。去以后,去未来。”裴桑榆轻声说。
哪怕前路荆棘遍布,风雪漫天。
少年也会仗剑相陪,替她种一路花,撑一把伞。
裴桑榆回望过去,闪回的画面总是色调灰淡,晦暗无光。直至那天,他用无数许愿灯点亮了她的傍晚。
此后白雪落冬,蝉鸣惊夏,都是风吹不灭的明亮。
日暮永远晴朗。
少年是炽烈不落的骄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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