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沈成胥的吩咐,韩姨娘不得不去见一见沈晞,提点一二。
她也不是空手来的,带着一些婆子丫鬟,捧着不少的花瓶矮几等,以及一些布匹首饰,说是这临时收拾出来的桂园还是太寒酸了些,当下命令下人们赶紧布置起来。
沈晞注意到韩姨娘和她身边最得力的吕嬷嬷之间眉来眼去,而吕嬷嬷说是帮忙布置,却这里翻翻那里看看,显然是在找东西。
沈晞只当没看到,故作诧异地对韩姨娘道:“父亲不是让我守孝吗?守孝却将房间布置得如此奢靡,我觉得太不孝了。”
听到“奢靡”二字,再看一眼那些积压在库房里的普通用品,韩姨娘眼皮子一跳,连忙笑道:“这是老爷的意思,想必夫人在天有灵,也不想见你如此吃苦。”
沈晞摇头:“这算什么苦,为母亲尽孝再苦都值得的。”
韩姨娘想,先前也没觉得沈晞如此固执,真就那么孝顺从未见过面的夫人?
她看了吕嬷嬷一眼,后者皱眉摇了摇头,显然没找到。
韩姨娘觉得古怪,房子就这么大一点,那小锣虽小了些但没那么小,能藏哪里去,吕嬷嬷一行人找这么久也找不出来?
韩姨娘受了沈成胥的叮嘱,只能劝说道:“尽孝是应该的,只是这一时一地的风俗不同,京城这边可不兴半夜哭孝。你的孝心夫人一定看在眼里,如此便够了。倘若你觉得不够,不如抄些佛经烧给夫人。”
沈晞道:“那不行的,我们那边没人信佛,不诚心地抄佛经不如不抄,还是哭孝最诚心。韩姨娘你放心,我不会半途而废的,定会哭上三年整,一天都不会少。”
韩姨娘闻言脸都绿了,真要让沈晞哭上三年,整个沈府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从昨日老爷并未强行阻止沈晞,韩姨娘便看出来老爷还有所顾忌,至少不愿意直接撕破脸,毕竟是亏欠了十七年的亲生女儿,又是为了孝心才如此,没处说理去。
因此,见说不动沈晞,又找不到那锣,韩姨娘只能悻悻离开,离开前悄悄吩咐新派来的婆子,今晚绝不许睡觉,一定要拦着沈晞不让她出桂园。
韩姨娘走后,便没有其他主子再过来,沈晞悠然自得地吃东西看话本,睡睡午觉,半点没把婆子们那警惕的视线放在心上。
等到了晚上,沈晞早早入睡,而红枫和绿柳也不肯听她的,非要有一个守夜,她也随她们去。
夜半时分,沈晞睡饱了醒来,只见守夜的红枫在外间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已闭上。
沈晞跳上房梁取下先前藏的小锣,从窗户出房间,爬上院中的桂花树,翻出院子。
她一个乡下来的,会爬树很合理吧?
随后她听音辨位,轻松躲开了巡逻的小厮,又一次站在了夏驻居附近,锵的敲下第一声。
本以为今夜可以睡个好觉的沈成胥随着那一道锣声颤抖着醒来,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随后第二声锣响打破了他的侥幸。
他身边躺着的韩姨娘也没睡安稳,一下便醒了,听着外头的锣响和哭喊声,她狠狠地皱眉。
这些不中用的下人,不是让她们不要睡好好看着沈晞吗?怎么又让她出来了!
韩姨娘连忙自责地对沈成胥道:“老爷,是妾没管好下人,她们竟连妾的话都不肯好好听!”
这话意思是,该说的她都说了,是下人没看好人。
沈成胥昨夜没睡好,今夜刚睡下没多久又被弄醒,心情极糟,也没搭理韩姨娘的话,半晌还是在一声声震得他耳朵疼的锣声中起了床,大步走出门去。
不少下人都被吵醒,一回生二回熟地围在一旁,但前一晚连老爷都没能劝服她,今夜自然也没人上前阻拦。
沈成胥顶着黑眼圈苦口婆心道:“晞儿,父亲知道你的孝心,但你如此半夜哭孝,一家人都睡不好。”
沈晞暂停了敲锣,望着沈成胥泫然欲泣:“在父亲眼中,女儿对母亲的孝心还不如您一日的安睡吗?”
沈成胥:“……”
守孝一事是他先开的头,他还要点脸,此刻自然无言以对,只能愤愤地想,他府上的下人怎么如此没用,连个人都看不住!
沈晞见沈成胥不吭声了,便继续敲锣,敲够八十一道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沈成胥站那儿没动,其余被吵醒的下人也不敢动,半晌他才怒声道:“把桂园的下人叫过来!”
他话音刚落,早就听到动静赶过来的桂园婆子们跪下惶恐地说:“老爷,奴婢几人真的没睡啊,不知二小姐是如何出来的……”
沈成胥不信,怒斥道:“她一个弱女子还能飞不成?”
婆子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们确实没睡,盯紧了院门,根本没见到二小姐,可偏偏她就是出现在了夏驻居,这不是见鬼了吗!
第二日,红枫和绿柳看着沈晞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幽怨,她们还言语试探她是如何出去的,沈晞笑而不语。
这一日,沈晞终于见到了她的亲大哥。
沈元鸿继承了他父母的良好基因,模样英俊,只是神情看上去有些淡漠。
此刻,他眼下也带着些许青黑,见到沈晞时微微一怔,为她与父亲母亲如此相似的容貌,不过愣神只是片刻,随即他皱了眉审视地看着沈晞,声音沉冷:“晞儿,你可是对父亲要你守孝有何不满?”
沈晞心道,你这不是废话吗?不然呢?哪个神奇的地方会有半夜哭孝的习俗啊?
这时代孝道确实重要,但也并非那么严苛,在外苦了十七年的女儿刚回来就要为早已死去三年的母亲再守孝三年,孝期过了都二十岁了,在这时代算“大龄剩女”,哪家会这么折腾亲女儿啊?
就沈晞个人来说,她来自现代,没有守孝的想法,就算真要守孝,也是为养育她长大的人,而不是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
因此,明知沈成胥是故意关着她,她如此折腾起来也毫无心理压力。
面对沈元鸿的质问,沈晞满脸委屈:“哥哥,你怎么会这样想我?若不满,我怎会半夜都要起来为母亲哭孝?”
沈元鸿:“……”你半夜哭孝吵得所有人没法睡不就是因为不满吗?
他揉了揉眉心,想到妻子说他这亲妹妹柔顺好说话,不禁怀疑是不是他妻子对“柔顺”二字有什么误解。
他大半月前才出孝官复原职,如今正是要好好表现的时候,倘若夜夜睡不好,如何能做好差事?
沈元鸿劝慰道:“晞儿,父亲要你守孝是为你好,你莫置气。”
沈晞心道,这话说着你自己信吗?
她用力点头赞同道:“我知道父亲是为我好,我定会好好守孝的!”
沈元鸿:“……”
短短几句交锋,沈元鸿已发觉了他这亲妹的难缠,在继续纠缠和放弃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家里闹腾,他便去部署睡,父亲总归能解决此事。
沈元鸿走了,不久后沈宝岚来了。她是韩姨娘的亲生女儿,就住在夏驻居附近,因此也是夜夜被吵醒,今日来时脸色很是憔悴。
沈宝岚跟别人的路数不一样,仗着年纪小,她见到沈晞就直接哭:“姐姐,每日睡不好,我都变丑了。可不可以不要夜夜敲锣啊?”
沈晞义正辞严:“你的美丑难道还比我对母亲的孝心重要吗?”
只要沈晞捏紧“孝道”这顶大帽子,便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沈宝岚年纪还小,但也是要议亲的年纪了,自不可能给别人留下她“不尊嫡母”的话柄,连忙说:“不是的姐姐,我没有这个意思。”
于是沈晞的神色也变得柔和,她宽慰道:“不是这个意思就好。忍一忍,也就还有一千多天,很快的。”
沈宝岚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这才两日她就难受死了,竟然还要一千多天……
沈宝岚失魂落魄地离开桂园后,立马就去找韩姨娘哭诉,可韩姨娘又哪有什么办法,让沈晞守孝是老爷的意思,老爷也隐约提过是为了不得罪韩王府,她自然没办法劝说老爷别让沈晞守孝了。
在沈宝岚走后,桂园又平静下来,沈晞继续吃吃喝喝睡睡,然后照旧半夜醒来。
她发觉今夜红枫就在不远处瞪着眼睛盯着她,乍一看颇有几分鬼片的感觉。
沈晞悄然运转内力,隔空将红枫震昏,随后又一次爬树出了桂园。
桂园的婆子没有再增加,但外头巡逻的小厮增加了一些,沈晞避开他们,再次来到夏驻居附近,开始了今日的“哭孝”。
今日被闹醒,沈成胥麻木地走出去,麻木地看沈晞哭孝完离开,才派人叫来桂园的下人问是怎么回事。
被人叫醒的红枫请罪说自己睡着了没能看住二小姐,而门口的婆子们赌咒发誓没见到沈晞从院门出入,巡逻的小厮也说不知沈晞是怎么离开的。
沈成胥觉得真是见了鬼了,这么多人怎么会看不住一个弱女子?
直到有一个小厮说,桂园里的围墙上似有翻越的痕迹,二小姐可能是爬园内的桂树翻出来的。
沈成胥起初还有些不可置信,怎么会有女子爬树的?但转念一想,这女儿是在乡下长大的,能爬树确实不稀奇。
于是第二日,沈成胥叫人把桂园里的那颗树给砍了。
然而,本以为能睡个好觉的沈成胥当夜依然被锣声吵醒。
连日睡不好他的脾气暴躁了许多,被吵醒的那刻不可思议道:“她究竟怎么出来的!”
等沈晞再一次满意地回去,沈成胥才得知,这次这小祖宗可能是直接翻墙出来的。
桂园那近一丈高的围墙,她直接翻出来了!
沈成胥起初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却觉得十分合理,会爬树,翻个墙怎么了?
韩姨娘见沈成胥暴躁的模样,摸着自己的黑眼圈心道,你既不肯把人绑了,还不如换个其他不得罪韩王府的法子,别让沈晞守孝了,再这样折腾下去,整个侍郎府都要折寿好几年!
但她没真的劝说出口,她要劝了,老爷哪怕真听了她的,也会埋怨她,反正她白日还能补眠,可老爷白日要当值,就看他还能撑几日了。
这之后几日,沈成胥亲自过问桂园的看守情况,包括且不仅限于不给沈晞白日睡觉的机会,晚上把她卧房的门窗都锁了,派小厮就蹲在桂园围墙下守着……
然而没用!每一次沈晞总是能准时出现在夏驻居外敲锣!
九月二十是沈成胥的休沐日,连续七日睡不好的他精神萎靡不振,他的同僚甚至还调侃他,让他晚上节制些,他是有苦也说不出。
锣声没怎么影响左邻右舍,但时间久了也会有人来询问怎么回事,本来这事也烦扰不了沈成胥,但偏偏他的邻居是吏部侍郎……他能不能升迁还要看吏部,怎么敢得罪人家,因此这几日是颇受煎熬。
他甚至在想,反正赵王爷都这么久不曾出现了,说不定已经不再想着借此针对韩王府,这些时日韩王府想必也已经得知了他府上的变故,但并未派人前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连日的睡不好令沈成胥的头隐隐作疼,想正事也想不明白,他甚至恶向胆边生,倘若赵王不管了,他就干脆把沈晞绑了省得她夜夜作妖。
就好像是老天故意跟沈成胥做对,在他这么想之后,门房匆匆跑来,说是赵王来了。
沈成胥匆匆跑出去迎接。
赵怀渊没注意沈成胥的憔悴模样,这些日子他被迫待在赵王府,今日才抽空出府,便连忙来找沈晞。
沈府上的闹剧,赵良早跟赵怀渊说了,他初听之时笑得不行,只觉得沈晞不愧是他看中的朋友,果真是个妙人。不过,这也不能长久,倘若他不现身震慑下沈成胥,这人也不知会做出什么应对。
“听说沈大人让你亲生女儿守孝?”赵怀渊一来便开门见山道,“沈大人,你觉得你夫人想看到自己的女儿拖三年不能嫁吗?”
沈成胥心道,自己果然猜得没错,赵王是盯着跟韩王府的这门亲事呢!
他连忙作揖:“殿下说得极是,是下官想岔了。今日开始,晞儿便不用再守孝了!”
他在心里替自己找补,这是赵王逼他的,可不是他受不了了才放沈晞出桂园。
见沈成胥如此爽快,赵怀渊起初还有些诧异,但观察到对方的黑眼圈,他顿时悟了。
他这个朋友厉害啊,全侍郎府都拦不住她半夜敲锣,他一发话沈成胥便借着这个台阶下了。
赵怀渊登时起了捉弄的心思,沉吟道:“倒也不必这么着急,为母守孝是应该的,不如再让她守个二十日吧。”
沈成胥脸色刷白,再来二十日,他人都要没了!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沈成胥当即道:“昨夜我夫人给我托梦了,她也不愿意阻了晞儿的姻缘。”
提到自己的夫人,沈成胥突然想到,真不是他那早已死去的夫人在帮晞儿吗?不然怎么在屋内看管沈晞的下人总说自己会无缘无故突然睡着?
这一刻,沈成胥脊背一凉,极其坚定道:“今日晞儿便不用守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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