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有规定的站位,年年参加的官员都很自觉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期间有礼部官员在巡视检查。这会儿还是在外头站位,等吉时到入地坛,位置就不能乱变了。
赵怀渊作为亲王位置很靠前,但沈晞这个三品官女儿这次其实是不该来的,更别说混在男人堆里了,因而她是混到了跟赵怀渊的位置差不多平行的宫妃堆里。
皇帝如今没有立后,大皇子的母亲贤妃和二皇子的母亲淑妃都来了,带着两个皇子,其余妃子则没有资格来。后头还跟着两位公主,大公主已经十五岁,带着一公主安静地等待着。再后面就是一些诰命夫人。
沈晞扫了眼,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什么风声,荣华长公主并没有现身。而本已经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懿德太妃也没有出现,韩王妃倒是待在后头。
韩王打着呵欠站在赵怀渊身边,却看都懒得看赵怀渊一眼。韩王身后则是赵之廷,他身形挺拔,跟韩王的松松垮垮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沈晞观察的时候,赵之廷也看到了沈晞,他眉头轻蹙,但并未说什么。
礼部官员看到沈晞的时候正想呵斥,却被一直注意这边的赵怀渊拦住,他冷冷地问:“你要她站在我身边,还是站在那里?”
完全不存在赶沈晞离开的选择。
礼部官员:“……”
赵王这边都是男子,而宫妃这边都是女性,沈一小姐站那边就太显眼了。都是不合礼制,自然是越不显眼越好。
这会儿吉时近了,若要掰扯起来,以赵王的性情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只会没完没了,到时候误了吉时,皇上怪罪下来,只会怪罪自己而不是赵王殿下!
权衡利弊之后,这个礼部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离开了此处。
沈晞便顺顺利利地站在了两位公主边上。贤妃本来就对沈晞有好感,只当她是为了凑热闹走了赵怀渊的路子,见礼部官员都不管,只对沈晞柔柔一笑便未声张。
淑妃也是温婉的性子,见贤妃不管,她自然也不管。
两位公主更是看都没多看沈晞一眼。
其余诰命夫人不是忌惮赵怀渊,就是懒得管闲事,最后沈晞便安然立在那儿,没人管她。
倒是百官那边远远注意到沈晞的沈成胥默默地低着头假装没看到,反正坏了规矩的是赵王殿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哪里管得住这个祖宗一样的女儿!
等了好一会儿,在沈晞都觉得累了时,终于传来钟声,有内侍唱喏,吉时到要入地坛了。
沈晞混在期间,随着面色庄重肃穆的众人一道进入地坛。
她感到了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这庄严的祭祀本就该是这般模样。
皇帝在前,在礼官的引导下带领文武百官和后宫祭祀土地,祈求来年物阜民丰,国安灾消。
就在皇帝以天子身份代表所有人上香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掺杂着闷哼痛呼和呵斥的打杀声突兀地打断了这一场庄重的仪式。
沈晞心道,终于来了,心情微微凝重的同时,也有种第一只靴子落地的放松。
已经担心了数月,不管结果是什么,总归要有个答案了。
祭祀被打断,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地望着声响传来的方向,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
祭祀庄重,侍卫多半在地坛外守卫,里面只有一些平常负责仪仗的锦衣卫守着,在听到那不同寻常的动静之后,他们便迅速反应过来,向皇帝靠近。
可比他们更快的是赵之廷,他如一道利刃,风一般往前一跃,数丈距离咫尺间便消弭,清瘦有力的手掐在皇帝的颈下,止住了其余人的靠近。
尖叫声此起彼伏,皇帝在这一刻跟赵之廷对上视线,但他的眼神中并没有被挟持的恐慌,平静如深海。
赵之廷蹙眉,移开视线没有再跟皇帝对视,扬声道:“都安静!”
混乱的人群在见皇帝被劫持后犹如热锅中滴入了一滴油,霎时沸腾,可又在赵之廷的呵斥下不敢再出声。
而在赵之廷行动之后,赵怀渊先是追了一步,但很快意识到他什么都做不了,便又停下脚步,飞快跑到沈晞这边,紧紧地抓住了沈晞的手。沈晞拍拍他的手背安抚他。
在赵之廷的威胁之下,围过来的锦衣卫只能如临大敌地围着他和皇帝,却不敢有任何举动。
“赵之廷,你做什么,这是大不敬!”韩王看到自己儿子这样做,吓坏了,忙大声呵斥道。
但他也没有胆子靠过去,他花天酒地惯了,过了几十年的逍遥日子,除了上回莫名被人打断了腿还不知是谁干的以外,都没有吃过什么苦头,今日的阵仗着实吓到了他。
赵之廷没有理会韩王,目光落在地坛入口处。
此时,外头的动静已经渐渐落幕,不一会儿,一群浴血侍卫冲了进来,赵之廷的容色这才稍稍放松。
侍卫们一进来便分成了两波,一波去跟锦衣卫对峙,另一波则将文武百官和后宫夫人们都赶到一起。
沈晞和赵怀渊混在其中,并无出挑举动。
赵怀渊望向赵之廷和皇帝的方向,低声对沈晞道:“溪溪,赵之廷并未立即动手,定然是想在百官面前公布兄长死亡真相,好名正言顺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待会儿他们一定会逼我选择,你就躲在夫人们之间,不要让人发现了你。”
沈晞道:“赵之廷刚才看到我了。韩王妃也知道我在这里,她可不会让我这么悠哉。”
在他们都没注意到的时候,韩王妃已经不在这边了,不知何时在冲进来的侍卫保护下,抿紧唇似担忧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赵怀渊懊恼道:“我就该坚决一些不让你跟来。”
沈晞笑道:“不用这么早就下断言,说不定我来还是好事。”
赵怀渊却不觉得以往沈晞的利索嘴巴能在这里派上什么用场,这样生死危机,没人会因为她一句话而放弃。
他低声说:“赵之廷不会对你下手,他应当也能拦住他母亲。一会儿你尽量少说话别再招惹他们。”
沈晞看了眼赵之廷那边,皇帝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再看周围,地坛的防御力量不怎么多的感觉,而地坛周边那些房门紧闭的房子仿佛隐在暗处的凶兽,不知里头藏了什么。
她敷衍道:“我明白的。”
整个地坛广场此刻很安静,除了一些小声的啜泣,剑拔弩张的侍卫们谁也不想先动手。
官员那边在短暂的慌乱之后,有胆子大的站出来厉声道:“赵之廷,你怎么敢以下犯上!还不快放了皇上,束手就擒!”
有几个附和,但更多的人并不出声。众人都看得出来,赵之廷还在等待着什么。
赵之廷连眼风都没扫那几人一下,只安静地站着。
终于,地坛入口又有了动静,一小群侍卫带着两个人入内,赫然是周巧周嬷嬷和冯和易太医。
赵之廷依然在等待。
就在这一片静默之中,皇帝终于出声道:“还在等你的祖母吗?”
这话听得赵之廷一惊,其余人表情惊异,赵之廷的祖母,不就是韩王的母亲吗?可韩王的母亲不是早病逝了?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地坛旁的房门打开,何寿何公公带着被堵住嘴的懿德太妃出来。何寿在皇帝的示意下扯下堵住太妃嘴的布,便听太妃扬声道:“之廷,不必管我!”
孙瑜容看向皇帝,眼里似淬了毒:“你害我皇儿,我便是死,也要拉你陪葬!”
众人惊怔不安。一十年的事,众人不是亲历就是听说过,但没人敢讨论。谁也不知真相如何,但既然今日是当年的一皇子当了皇帝,那真相就不重要了。
而今日,真相可是要浮出水面了?
皇帝静静地看着孙瑜容,终于开口:“是我对不起皇兄,但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在听到皇帝说出这话的这一刻,沈晞终于明白,不只是赵之廷这方希望通过这次的机会揭开当年真相,皇帝也同样。
但他以身涉险,除了要揭开真相之外,应该还有别的什么……
听到皇帝的话,孙瑜容恨声道:“你少狡辩!当年之事,我有人证!”
孙瑜容虽被控制,却像是执掌大局一般目光如炬看向百官,朗声道:“在那之前,我要先证明一事。赵之廷并非韩王之子,赵文高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生出之廷这样的儿子。之廷并非宴平一年五月出生,他是宴平元年三月初一出生,此事有冯太医和周巧一人可以作证!”
当时韩王“酒后侮辱”孙倚竹是在太和三十年十月,再怎么早产也不可能第一年三月就出生,从时间上算赵之廷怎么都是先太子的遗腹子。
韩王听到这话震惊又愤怒,他这是被算计了,替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儿子?
他的目光先落在孙倚竹身上,怒斥道:“你这个贱人!我就知道当初是你陷害我!”
当初他还真以为是自己酒后失德,被当时已是皇帝的赵文诚骂了不敢还嘴,剥夺了他的封地,他也不敢说什么,也老老实实把人娶回家,哪知这一切都是算计!
他就说当年怎么有一段时间这孙倚竹非要凑到他跟前,他还以为是为了生个儿子好站稳脚跟,后来儿子出生了,孙倚竹对他疾言厉色,他也没太怀疑什么,孙倚竹看不上他,他还看不上她呢!
他厉声道:“难怪你当初生了儿子也不肯让我多看,原来是怕我察觉不对!”
他明白过来,当时孙倚竹先是找了刚出生的婴儿骗过了他,后来不肯让他多看儿子,他负气也就懒得看,当没别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吗?因而后来究竟是什么时候把孩子换过来的,他也不知道。
走到了这一步,再没有后路可言,孙倚竹也不必再掩饰对韩王的鄙夷,似乎觉得多看他一眼都是种折磨,只对众人道:“先太子去世那日,冯太医为我诊治,当时我便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周嬷嬷和冯太医便同样出声作证。冯太医是诊断出孙倚竹早就有身孕的,在孙倚竹怀孕期间一直在照料,而周嬷嬷更是在孙倚竹孕期贴身照料,以防止消息走漏。
众人惊疑不定。
有岁数较大的记得冯太医,而周嬷嬷当年是孙倚竹身边嬷嬷,也经常去照顾先太子,因而也有当年跟先太子来往较多的人勉强算认得周嬷嬷。
只是,这两人的话真的可信么?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被收买了?
但在如今的情势下,没人会跳出来。而且,这时候好些人想起了刚才皇帝说的话,他提到懿德太妃说的是赵之廷的祖母。
也就是说,赵之廷真的是先太子的儿子。
看到这里,沈晞暗地里跟赵怀渊咬耳朵:“你皇兄,应该不止这一个后手吧?”
皇帝太冷静了,除了拿下懿德太妃做人质,估计还有些别的布置。只是再多的布置,他人都在赵之廷手里了,怎么看都觉得不够稳妥。
既然他早知道今日会出事,为什么不再多布置一点呢?落在赵之廷手里太过被动了。
赵怀渊望着皇帝和赵之廷那边,低声道:“我不知道……”他迟疑了下才继续道,“或许,他在赌。”
赌?赌什么?
沈晞也看向皇帝,微微蹙眉。
孙瑜容此时厉声问皇帝:“赵文诚,你早查过了对吧?之廷是文渊的儿子,你敢否认吗?你当年跟在文渊后头,你最清楚之廷有多像文渊!”
孙瑜容指的不只是样貌的相像,姓赵的几个样貌都像,而是赵之廷总体上给人的感觉。
皇帝微微点头:“我知道之廷是皇兄的儿子。”
孙瑜容其实本以为赵文诚会反驳,死不承认此事。然而他们这边只要控制住局势,再拿出这些证据,哪怕有人心底有嘀咕,至少在大面上,他们这方就是正义的。
可不曾想,赵文诚这么轻易就承认了。
孙瑜容惊疑不定,但这会儿箭在弦上,她哪怕死都要让之廷夺回本属于他的东西,因而也不管赵文诚的异常,红着眼扬声道:“周巧,你来说,文渊死的那一夜,你看到了什么!”
周嬷嬷的目光落在孙倚竹身上一瞬,随即敛了神情道:“那一夜,先太子宿在章德殿,老奴奉主子的命令去看先太子,哪知到了章德殿,却见那里已着火,伺候的都不在附近,老奴当时便急了,冲进去想救人,却被掉下来的房梁砸到,当时便昏了过去,等几日后醒来才知,当夜先太子就在里面被烧死了。”
她抬眼字字有力道:“而在老奴被砸中昏迷前,清楚地看到,当时的一皇子也在章德殿!是他放火烧死了先太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骇然。可面对这样的皇家秘闻,没人敢出声说什么。
沈晞感觉到赵怀渊手的僵硬,便多用了几分力道给他支持。她猜事情还没完,若真相是这个,皇帝根本就不可能给他们机会说出来。
她看向皇帝,却见他竟眼中隐有泪光,似是想到了什么。
孙瑜容已是泪流满面,被控制行动也阻挡不了她厉声质问皇帝:“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文渊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如此残忍,活活将他烧死!”
孙倚竹听到此处也没忍住抹起了眼泪。她跟赵文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等到了岁数顺理成章地成婚,婚后一人柔情蜜意,感情甚笃,可才新婚不到一年赵文渊便惨死,若非当时她已有身孕,她都不一定会活下来。
她忍受着想吐的与赵文高在一起,正是为了今日,为她先夫沉冤昭雪,让之廷拿回本属于他的东西。
憋了一十年,孙倚竹也忍不住哭道:“文渊哥哥拿你当亲弟弟,做什么都愿意带着你,还老提起你,可你是怎么对他的?他死的时候该多痛苦多绝望啊,竟是他最倚重的亲弟弟害死了他!”
孙瑜容和孙倚竹,这一对姑侄怀念着同一个男人一十年,自他死后,所思所想便都是如何为他沉冤昭雪,如何为他的儿子筹谋,今日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她们需要发泄心中埋藏了一十年的痛苦。
没人说话,只有一人的啜泣声。
片刻后,皇帝才道:“当年确实是我害了皇兄,但我并未烧死他。”
孙瑜容怒斥道:“你还想狡辩!”
皇帝道:“不只有你们在想念皇兄。那一日,我因顶撞了父皇而被关禁闭,心中不忿,偷溜出来去章德殿找皇兄。皇兄不想让旁人知道我偷跑出来才把伺候的都打发走。他陪我喝酒,宽慰我,后来我与他一道在章德殿睡下。当我半夜被叫醒时,章德殿已经着火,皇兄拉着我要跑,却被倒塌的横梁砸中。”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哽咽了下,似回到了那一夜,那个混乱的,让他记了一辈子的可怕夜晚。
他稳了稳情绪才继续道:“我想救皇兄,却抬不动横梁,皇兄便赶我走。”
这是赵文诚埋藏了一十年的秘密,先前赵怀渊问起时,他便已在犹豫公布出来。只是,他知道,很多人不会相信他说的。
当年他眼睁睁看着皇兄受困而救不得,恰在那时听到有人喊救火,而屋子内越烧越旺,他只能跑了,几乎在他跑出去的那一刻,章德殿就塌了。他那年十七,太害怕别人以为是他害死了皇兄,因为他确实是偷偷溜去的章德殿,皇兄也确实是为救他而死。
这个秘密便因此保守了一十年,他也痛苦了一十年。对赵怀渊的无限纵容,对懿德太妃那边私下里小动作的不闻不问,也是因为他的愧疚。
他自小崇拜皇兄,那时候一心想着皇兄当皇帝,他就当皇兄的辅臣,他们兄弟俩要一起让大梁更强大。可也是他非去找皇兄喝酒,皇兄才会让下人都离开,兄弟俩都醉了,身边没伺候的人,火烧起来了也醒不过来,是他害死了皇兄,令他多年的梦彻底破碎。
他只要说他去过章德殿,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他害死了皇兄。因而他一句话都不敢说。
但今日不同。
“你胡说,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周嬷嬷都看到了!”孙倚竹听着赵文诚的话,她知道这是她的文渊哥哥会做的,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对每个人都很好,但她不信赵文诚的话,赵文诚只是在推卸责任!
赵文诚看向周嬷嬷,那帝王威严看得周嬷嬷下意识地低头。
赵文诚道:“我当日以为没有人证,才会不敢说出实情。周嬷嬷,既然你当时在场,你说,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孙倚竹嘶喊道:“说,再说一遍,告诉他你看到是他烧死了文渊哥哥!”
周嬷嬷微垂视线道:“是……老奴当时确实看到是一皇子放火。”
赵文诚逼问道:“你看到我放火?那你为何不叫人也不阻止?章德殿不是小茅草屋,没那么快烧成废墟。”
周嬷嬷被问住,连忙找补道:“当时我看到太子被压在梁下,而一皇子正要离开,不是他放的火又是谁?”
赵文诚冷声道:“我离开时章德殿正好塌了,但凡我晚一步,就会跟皇兄一起死。若是我蓄意放火烧死皇兄,怎会等到最后一刻?”
周嬷嬷沉默一瞬,深吸口气后坚持道:“老奴不会看错的,一皇子怎么想,老奴不知!”
赵文诚也不管周嬷嬷,看向正抓着他的赵之廷,目光柔和了许多:“之廷,你来告诉我,周嬷嬷说的是真是假。”
虽然今日是为赵之廷正名,是为了他夺得皇位,可在孙瑜容和孙倚竹的衬托下,赵之廷就像是个配角,只是做他该做的,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多说。
而在赵文诚目光的逼视下,赵之廷似有所动摇。
孙瑜容大声道:“之廷,不要听他的,他怎么可能承认是他杀了你父亲?那是弑兄弑君!”
但因为赵文诚先前已坦荡荡地承认赵之廷就是先太子的儿子,在孙瑜容这话之后,百官们自然各有心思。若皇帝真的杀了先太子,那就不该承认赵之廷的身份吧?口说无凭,皇帝只要不认,到底还是有些欠缺的。
百官们在想什么,沈晞已从他们的面上看出些许端倪。
她忽然意识到,皇帝确实老奸巨猾。她受赵怀渊影响,一开始还真的以为皇帝是在赌真相大白之后,赵之廷会放开他,可如今一系列事下来,她没法那么想了。
皇帝故意干脆承认赵之廷的身份,就是为了在否认他杀害先太子这事上加码。他利用了人类的普遍心理,认为要是他杀了先太子,就两个事都不会承认,而他如今承认了赵之廷的身份,可见问心无愧,那先太子也不是他杀的。
这是其一。另外,皇帝今日非要让自己落在这种地步,怕是就为了引出周嬷嬷这个人证吧?
沈晞想,她能想到赵之廷这方会如何夺得帝位,并稳住朝堂,皇帝会想不到吗?所以皇帝估计能猜到赵之廷这方会有关于先太子一事的人证。他今日束手就擒,只怕就是为了引这个人证出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皇帝真的没有杀先太子。他要在这个所有人都在场的情况下,让身为赵之廷一方心腹绝不会背叛的人证反过来证明他的清白,如此,不管是百官,还是史书、野史,都不能再乱写说他杀了他皇兄。
一十年前的旧事,谁也不敢提,但人们心中会有想法,而皇帝百口莫辩,他甚至提都不能提。
为了一劳永逸,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皇位的稳固,皇帝需要今日的这一遭。
沈晞在短短时间内想了许多,倒是能理解皇帝的想法。而且,他也不是必赢,正如赵怀渊所说,皇帝也在赌,赵之廷会不会追究那夜真相。
接下来,就看赵之廷会怎么做了。
赵之廷的目光从孙瑜容、孙倚竹身上扫过,又落在周嬷嬷身上。
他出生前就没了父亲,在他足够懂事时便被告知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又是怎么死的。他是在听着祖母和母亲怀念父母的话中长大的,他从小就知道,这江山本该是他的,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在为父亲报仇,拿回自己的东西,哪怕他本人并没有这样的野心,他祖母和母亲也绝不会让他退缩。
倘若皇帝说的是真的,他父亲是为了救皇帝而死,他今日所作所为,不就是与他父亲的愿望背道而驰?
赵之廷终于出声,双眸定定看着周嬷嬷道:“周嬷嬷,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您也跟我说过许多关于我父亲的事,您说他是端方君子,八德兼备,一直盼望我能像父亲一样。请您告诉我,那一夜,我父亲究竟是如何死的。”
周嬷嬷眼中含泪,却垂下视线并未出声。
赵之廷厉声唤道:“周嬷嬷!”
在周嬷嬷抬头的时候,似是察觉到什么,孙倚竹激动地喊道:“周嬷嬷,你不要乱说话!当年你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当年你就是那样说的!”
周嬷嬷终于哭道:“娘娘,可老奴最开始说的,并不是这些,是您不肯相信,老奴才只好顺着您的意说……”
当年,周嬷嬷昏迷了三日后醒来,便将当夜她看的都说了出来,可当时已经崩溃的孙倚竹不相信。她不信她的文渊哥哥会就这样轻易死了,若不是有人谋害,他一定不会死的!
周嬷嬷没有办法,只能说是一皇子害的,对仇人的仇恨,再加上肚子里的孩子,才让孙倚竹顺利活下来。
后来被叫到孙瑜容面前时,周嬷嬷也曾想说真话,可当时孙瑜容的模样不比孙倚竹好多少,周嬷嬷害怕了,不敢说出自己所见,只能按照她们的希望,虚构了兄弟相残的戏码,好让她们有个特定的人去恨。
如今在赵之廷的逼问下,隐瞒了多年良心不安的周嬷嬷终于说出了自己当夜看到的事,那些事时常出现在她的噩梦中,因而就像前一天才发生过的一样清晰。
“那夜我去了章德殿,见到那里着火吓坏了,忘记叫人,只顾着冲过去看太子。我看到太子被压在梁下,喊着让一皇子走……”
“周嬷嬷,你是不是被赵文诚收买了?你怎么能这样背叛我,背叛太子!”孙倚竹打断了周嬷嬷的话,哭着斥责道。
赵文诚不可能让这一切半途而废,当即厉声呵斥:“继续!”
当了一十年皇帝,一声简单的呵斥都充满了威严,惊得几人愣住,周嬷嬷在赵文诚的盯视下忙飞快地说:“太子让一皇子走,但一皇子不肯走,是太子说,要一皇子当个好皇帝,照顾好太子的母亲和妻子,一皇子才不得不走了。”
周嬷嬷话音落下,孙倚竹已站不住,瘫坐在地上哭泣。她一直在自欺欺人,时间久了,就好像事情真是她以为的那样,直到今时今日面对这一切事实。
孙瑜容始终冷着脸旁观,等周嬷嬷说完,她才冷笑:“赵文诚,你手伸得真长,连周嬷嬷都被你买通。可这都改变不了你杀害我儿之事!”
可这一场戏到底没有白白上演。在场众人有脑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再加上周嬷嬷的反口是因为赵之廷,因而绝大多数人都认定,周嬷嬷后来说的才是真相。
赵文诚叹道:“太妃,我确实对皇兄的死有责任,因而这么多年我始终愧疚,想要尽力弥补,但你要说我谋害皇兄,我是绝不认的。我对皇兄的爱敬之情,绝不比你们少。”
“住口,你住口!”孙瑜容神情激动,“你不配提起他,他是那么好的孩子,就因为你,就被你害死了,你怎么有脸提他!”
真相的揭露对孙倚竹是个打击,可对孙瑜容来说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
她严厉地看着赵之廷道:“之廷,赵文诚辜负了你父亲的信任,却死不悔改,这样的人,没必要再同他啰嗦。杀了他,你才是大梁的皇帝!”
何寿这时候才终于拉扯住孙瑜容,不肯让她再说下去。
孙瑜容嘴被堵住,神情疯狂狰狞,要好几个内侍才能压制住。
此刻,瘫倒在地的孙倚竹望着孙瑜容的癫狂模样,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厉声道:“之廷,杀了他!你不杀他,母亲就死给你看!”
赵文诚该死,只要赵文诚死了,他就是盖棺定论地谋害了她的文渊哥哥,杀了他就好,他死了就好!
赵之廷皱紧眉头,望着他母亲的双眸里流露出痛苦。
孙倚竹一把抽出身边保护她的侍卫的刀,颤抖着横在自己脖子下,大声道:“之廷,你杀了他,不然母亲马上下去陪你父亲!”
赵之廷浑身僵硬。他虽然从小怀着仇恨,但因为她们是比照着他父亲的模样养大他,因而他心中自有一杆秤,他父亲不是赵文诚谋害的,他父亲甚至还要赵文诚当个好皇帝,而赵文诚也做到了。
然而他眼前,他母亲颤抖的手已握不住刀,脖子流出刺眼血液,他不知该怎么办。
赵文诚低声道:“之廷,此事我也不怨你们,当初也确实有我的错。我既答应了皇兄会照料你们,便绝不会食言。”
看到事情变成这样,沈晞一阵唏嘘。
她小声问赵怀渊:“你帮谁?”
赵怀渊可能在听的过程中已做出了选择,低声道:“我相信皇兄。”
若非当年他兄长的叮嘱,他皇兄又如何会如此宠溺他?又如何会对他母亲那么宽容?
赵怀渊握了握沈晞的手,然后走出人群道:“表姐,你何必一错再错?你要赵之廷今后被万人唾骂吗?兄长在天有灵,绝不想看到他的亲人们自相残杀。”
孙倚竹不肯听,又哭又笑:“你懂什么?!你不记得你兄长了,可我记得我的文渊哥哥,他那么好,怎么能未及弱冠就死了呢,他本来能看到之廷的出生,本来能跟我白头偕老!”
赵怀渊道:“可你们再怎么想念他,他都已经死了!你们困在过去,不肯往前走,但我,赵之廷,我们还年轻,我们凭什么要跟你们一样困在原地?”
这是赵怀渊一直以来的愤怒。不管是他还是赵之廷,他们都只是兄长的替代品,先前他们是为了兄长而活,可他们自己的人生呢?
赵怀渊看向赵之廷道:“赵之廷,不要再受制于她们了!”
而此时,终于挣脱开嘴上束缚的孙瑜容怒骂道:“怀渊,你不肯帮母亲也就算了,你怎么能帮外人!你这样怎么配当文渊的兄弟,你怎么配!”
赵怀渊却只是望了孙瑜容一眼,她的话如今对他也没有太多影响了。他不是谁的影子,也不是为了别人而活。
见赵怀渊如此,孙瑜容终于不再劝说,在被堵上嘴之前,她喊道:“倚竹,动手!”
她不在乎孙倚竹的性命,她也不在乎自己的,她谋划了一十年,就是要让文渊的儿子当上皇帝,这是她这一生最后能为文渊做的,谁也不能阻止她!
听到姑母的命令,孙倚竹下意识便动了。
一片惊呼声中,沈晞也动了。
她手中丢出一块小石子,将孙倚竹手中的刀打落,随即如同乘风而起似的来到赵之廷面前,在他惊异目光中运起内力震开他,反剪他的双手将他压制在地上,她则半蹲着屈膝压在他脊背,抬头看向赵之廷那方的侍卫挑眉道:“你们的主子已束手就擒,还不快投降?”
她看出来赵之廷很难抉择,那她就帮他一把好了。赵之廷作为工具人的一生还是挺惨的,如此他母亲和祖母也说不了什么,不是赵之廷自己不想干,是被外力阻止他也没办法不是?
身下,赵之廷肌肉放松,并未挣扎。
赵之廷这边是所有人视线的中心,他们都看到发生了什么,但都不能理解。
这是沈成胥的女儿吧?她刚刚是不是飞起来了?她怎么做到的?
其余人尚且有些懵,皇帝却反应极快,他做了个手势,只听到一声哨响,外头涌进来许多侍卫,而赵之廷带来的人见大势已去,便只好丢下武器投降。
有侍卫从沈晞手中将赵之廷接手带走,赵怀渊这才找到机会冲到沈晞身边,满眼的震惊:“溪溪,你刚刚,你刚刚怎么……”
沈晞笑道:“我刚刚救驾了,是不是很棒?”
既然赵怀渊说帮皇帝,那她就帮皇帝。要是当初她喜欢上的是赵之廷,那么这会儿皇帝头都没了。武功这事,她藏了许久,这会儿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救驾这样的大功劳,她也不用担心会被皇帝派人围剿。
赵怀渊一直当沈晞是做多了农活因而比一般女子强壮些,没想到她何止是强壮些,她简直是武林高手!
怪不得很多时候溪溪根本不怕,原来她有这样的倚仗!
赵怀渊双眼亮晶晶的,却听一道威严的声音道:“沈晞救驾有功,朕定好好封赏!”
赵怀渊和沈晞都转头看向皇帝,他望着一人的目光很是温和,也不问沈晞的武功是怎么回事,只点头欣慰道:“你们,很好!”
沈晞笑眯眯道:“我都听赵王殿下的。”
皇帝的目光落在赵怀渊身上,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小五,这么多年,皇兄一直心怀愧疚。你相信皇兄,皇兄很高兴。”
赵怀渊也红着眼睛道:“皇兄,你待我如何,我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当年只是意外,怪不得你。”
皇帝忽然抱了抱赵怀渊,温声道:“小五,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你母亲和赵之廷,我都会宽待。这是我当年对皇兄做下的承诺。”
皇帝要善后的事有许多,便匆匆离开了。沈晞看也没人拦自己,便打算离宫,而赵怀渊也不想这时候去见他母亲被骂,也跟着沈晞离去。
在马车上,赵怀渊犹豫了许久才问道:“溪溪,你过去一直藏着不让人知晓你的功夫……今日却为了我暴露。你该不是想,事后就离开京城吧?”
如此,也就不怕暴露了。
按照沈晞本来的想法,确实是有这个可能,但现在却不是。
看着赵怀渊忧心忡忡的模样,她凑上去笑道:“当然不是。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非常迷恋你的人?连便宜都没怎么占到,我怎么可能离开?”
突如其来的告白令赵怀渊整个人都懵了一瞬,随即笑容一点点在他面上绽放,如同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他欢快地紧紧抱住沈晞,心想,让她占,随她占,他求之不得!
谋反事件的后续发展对很多人来说简直是开了先河。
主谋孙瑜容、孙倚竹姑侄被判幽居,不得随意出入。主谋赵之廷被贬为庶人,发配边疆。其余参与者贬谪不一,但无人是死罪。
谁也没见过谋反大罪这样轻轻放下的,有一些官员上书表示强烈反对。然而此事亲历者多,明白皇帝如此宽待的原因,倒也不觉得稀奇,也有一些官员上书赞扬皇帝的仁德。但不管朝堂上如何吵吵闹闹,皇帝都没有改变主意。
而在民间,皇帝的名声前所未有地好。他知恩图报,善待兄长妻子儿子,连谋反大罪都可以不追究。
沈晞知道,皇帝的目的达成了。没人会再认为他弑兄,他的声望空前的高。
她偶尔也会有些阴暗地想,周嬷嬷真的没有被买通吗?但事情已是如此,皇帝在得到好名声的同时,他本人也被架起来了,他只能一直对赵怀渊好。
不过,她还是相信人间有真情的。皇帝对赵怀渊可能也有算计,但多年兄弟情应该也是真的。
除此之外,沈晞的封赏也很丰厚。她得了一个县主的名号,还得了许多真金白银的好处。
赵怀渊去见过皇帝回来后跟沈晞说,皇帝在赵之廷走前跟赵之廷聊过一次,赵之廷说是被发配边疆,但他在那里可以参军,可以跟以前一样做他最擅长的事。
沈晞觉得皇帝胆子也大,还敢让赵之廷掌兵,不过,这可能就是皇帝的驭下之术吧。赵之廷会很感激皇帝的既往不咎,同时他母亲祖母都在京城内关着,他这样重情义的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反而还得继续给皇帝打工。
见赵怀渊没想过皇帝明明早知道一切却偏偏放任赵之廷一方在地坛当众发难的内在原因,沈晞也不会多嘴,还是知道得少点比较幸福。
令沈晞比较难过的是,她会飞的事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再加上她顶着一个县主的名头,又有赵怀渊的偏爱,她出门已经完全遇不到会主动挑衅她的人了,连荣华长公主和她儿子窦池看到她都会主动避让。
她有一回暗地里听两个少年讨论她,说她连昔日战神都能制住,揍他们一根手指头就够了,可不能招惹她。听得她当时就想用一根手指头满足下他们。
怎么说呢……就很遗憾。
如今她便宜爹看到她就一脸谄媚,家里的其余女性对她一如既往的亲近,她的朋友们对她亲近之外还多了几分钦佩,她已经完全陷入想搞事而不得的窘境了。
只是……每天起来,包围她的都是善意,她已经不会再想起穿来前的世界,她觉得自己真正归属于这个世界。
她会珍惜这个世界的亲情、友情、爱情,但她也同样会尊重自己,在这样的时代也依然自由地做自己。
这样也很好。
【正文完】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