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

    果然。

    不同于兰铎的呆怔, 远在民宿里的许冥听着田毅亮的话,却是忍不住抬手捂了下眼,在心里暗叹出声。

    她就知道……之前看田毅亮的眼神, 她就觉得这事可能瞒不过去。为了将这事遮掩过去,还特意用了一次“纸袍权威”, 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为二级依据, 试图建立一条规则,让兰铎的表现变得合理……

    现在看来, 很遗憾, 这个法子并没有成功。

    “……主任?”兰铎在意识里谨慎地发问, “这事你看……”

    许冥揉了揉额角,很快便拿定了主意:“先跟他道歉,说之前不是有意瞒他。再和他说没办法, 我只能借由你和他交流。”

    兰铎依言复述。田毅亮看上去有些失望,倒也没什么异议,只多问了一句:“那不知这位, 该如何称呼?”

    许冥:“……”

    问得好, 我也想知道。

    这问题说难不难,许冥却没急着回答,而是先在脑子里飞快拉了张单子:

    ——已知,对方已经和安心园艺的人接触过。而安心园艺认识的是实习生顾铭;另外对方也已经知道许主任的存在,并且很有可能知晓主任的名字就是许冥。

    而这两个身份,无论哪个用在这里都是不适合的——顾铭的身份太低,一个实习生, 却能主导一个项目, 还能让一个正式工当传话筒,这显然很不合常理;但直接用“许主任”的身份也很冒险。这个身份太高, 如果之后的情报交流中自己有露怯,很容易就被看出来……

    “袭明。”电光石火间,许冥已经拿定了主意,借着兰铎的嘴冷静开口,“拆迁办中级业务员,袭明。”

    “中级……”田毅亮咂摸了一下这个词,微微点头,顺势拍了下裙子,直接坐在地上,“席地而坐的‘席’吗?这个姓很少见。”

    “袭人的袭。明白的明。工作用的花名而已。”许冥飞快道,“田先生,我们可以直接进入正题了吗?”

    “可以啊,没问题。”田毅亮立刻道,轻轻吐出口气,“但这事太长了,一时还真不知从哪儿说起……不如从你们先开始吧。”

    “摸个底,你们对这个怪谈,大概了解多少?”

    许冥:“……”

    很好,又是一个灵魂质问。

    许冥闭了闭眼,再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目前为止所有的线索和猜测。略一沉吟,觉着这事还是不能交太细。

    “坦白讲,不是很多。甚至有些东西,是等我们这次进来才知道的。”又是短暂的思索,她斟酌着开口,“毕竟有相当一部分内容,我们之前都无法接触到……只能根据有限的情报做出推测。”

    田毅亮微微挑眉:“无法接触到?”

    “拆迁办过去只和怪谈打交道。现实不是我们的主营范围。”许冥硬着头皮,说得有些磕绊,好在兰铎表情一直没什么变化,语气也依照她的嘱咐,始终保持着镇定:

    “不管是安心园艺和大力除草,之前也从未有过交流。你们的内部消息,我们自然无法接触到。”

    许冥说着,心跳不由微微加快。

    毕竟这话,多少带有赌的成分——

    从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那个神出鬼没的连环杀手,很可能就是当初持有规则书却选择潜逃的“玩家”之一。若是如此,追捕过程必然会有两个人类组织参与。另一方面,这俩组织的存在本身就是保密的,相关案子的信息也跟着保密,似乎也挺合理。

    ……当然,就算猜错了。这话也还有的圆。就算那个连环杀手只是普通人类,这起案子本身已经成为怪谈的一部分,这也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大力除草既然出手解决这事,之前肯定也有做过相关的调查,这部分调查内容,当然也能算是一种“内部信息”。

    就看田毅亮如何去理解了。不过再由着他继续追问,许冥觉得自己迟早得兜不住,还是得找机会赶紧把问题甩回去才行。

    好消息是,田毅亮听完这话,并没有继续追问,面上反而显出几分沉吟。许冥借着兰铎的双眼仔细观察着,顿了顿,又道:“实际上,从那个凶手犯案开始,我们就有在关注他。只是当时被搅乱的怪谈太多,很难顾及到面面俱到……毕竟那段时间,相信你也知道。”

    “确实。”田毅亮认同地叹气,“那是最乱的时候。”

    “不然的话,或许……唉。”

    见他连着叹气两次,许冥估摸着,这下应该是稳了,赶紧道:“等我们腾出心神,再去关注起这起案子时,情况已经发展到了令人费解的地步,中间又错失了很多信息,导致我们一直没能把握住状况。

    “后面虽然察觉到这个怪谈的存在,但因为它的特殊性,也一直不确定该如何对待。直到现在。”

    “原来如此。”田毅亮微微颔首,跟着抿了抿唇,似是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般再次呼出口气。

    “也难怪你们会把握不住状况。”他轻声道,“在高频犯案的那段时间里,那混账一直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也一度错失他的踪迹。”

    混账……许冥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

    所以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果然还是那个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跟着又觉得有些奇怪:“世界?那是什么意思?”

    “空间、结界、小天地,差不多就这个意思。”田毅亮道,目光却扫向了四周,语气带上了几分微妙,“不过他自己不这么称呼。”

    “他坚持那是一个怪谈。

    “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怪谈。”

    *

    按照田毅亮的说法,那起连环案实际从一开始,就被判定为持有规则书的人类犯案。最开始安心园艺和大力除草都有参与调查,但因为那段时间的事情实在太多,安心园艺的人力逐渐抽调,事情最终交由大力除草负责,协助警方行动。

    当然,事多人少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那起连环案的凶手,本身就出身大力除草。

    “高材生,原来是搞场景建模的。因为机缘巧合拥有了自己的规则书,就被招进了我们单位。平常不怎么出外勤,只负责根据他人收集的资料进行研究。”田毅亮淡淡道,“‘玩家’事件爆发后,他还在单位里留了一阵子。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不见了,当时还有人担心,他是不是被别的‘玩家’当经验包宰了。”

    事实证明,他们想太多。

    那家伙没被别人当经验包。他只是出去,想找自己的“经验包”。

    “你的意思是……他杀人是为了‘根’?”许冥嘴角情不自禁地绷起。

    “不全是。”田毅亮说着,话语却突然一转,“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当时会让他负责幕后的研究工作吗?”

    “?”许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一懵,尚未回答,便听田毅亮自顾自道:“因为他规则书里的能力。”

    “他规则书里只熔了一个根。那个根让他可以制造自己的小空间,并根据获得的情报,在里面进行场景模拟——对于经常需要外出冒险的外勤人员来说,这个能力很实用,很适合用来训练和复盘。”

    “嗯……”许冥下意识地应着,任由兰铎尽职地将这句感叹词也翻译出去。联系起田毅亮之前的话语,她又猛地反应过来:“等等,你之前说,他认为自己有一个怪谈,难不成——”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田毅亮神情复杂地点头,“他杀人,不仅仅是为了根。”

    “更是为了替他自己,打造一个怪谈。”

    ——至今田毅亮都无法理解,那混账是怎么冒出如此荒谬的想法的。

    不过单位里有专门的分析师曾做过侧写,推测是凶手进行过多次的怪谈场景模拟之后,对怪谈和自我的认知都出现了一定的扭曲,再加上受到“玩家”这种思想的影响,从而催生出了这种可怕的念头。

    ……更可怕的是,他真的动手去做了。而且近乎成功。

    ——怎样才算是一个合格的怪谈?

    或者说,怎样的怪谈,才能衍生出一个合格的怪谈区域?

    最关键的,是要有根,以及在根的基础上,扩展出的、有一定范围的诡异领域,既与现实相接,又独立于现实之外,自带无形的边界,能将不受欢迎的人,通通拒绝在外。

    而这两点,他都已经满足了。他有规则书,还有依靠规则书构建出来的小小空间。接下去要想的,就是如何将这个空间填满而已。

    于是,进一步的计划出现了。

    在外,要有名头。要有一个耸人听闻、且流传甚广的都市传说作为基底,无人在意的平淡故事,是当不起“怪谈”的名头的;在内,则要有门面。要有真正的怪物充填在怪谈区域的内部,受限于规则,臣服于规则,在规则的约束下,成为规则的维护者和执行人。

    于是他创造出连环杀人案,在明明有能力隐藏尸体的情况下,还是选择将尸首分割抛掉,生生打造出了一起骇人听闻的都市传说;至于那些死去的女生,但凡有灵魂留存的,则都被与他的规则书绑定,留在了他的空间之中。

    “绑定……”许冥眉头已经拧得很深,眉心都隐隐作痛。她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显得清晰,“是怎么个绑定法?”

    “具体不清楚,应该是他规则书能力的衍生。据他的口述,他让她们‘留在了噩梦之中’。”田毅亮轻声道,“你应该也有看到吧?各个小世界中的生存规则,其中最为核心的一部分,应当就是他的手笔。”

    最为核心的一部分……

    许冥眉心蹙得更紧,某些糟糕的联想,几乎是瞬间涌入了脑海。

    ——每个世界都有的,那反复出现的“不要理她”。

    以及一旦违反规则,就必然出现的怪物。

    就是这一部分吗?那用来困住她们的噩梦,同时又成了驱动她们的规则。规则不可违反,噩梦也无法解除,二者交织,就成了一个难以打破的囚笼。

    “……然后呢?”不知过了多久,许冥终于再次挤出声音。

    “然后他就按照自己的计划,一边杀人、一边‘优化’着自己的空间。不知是什么原理,他的规则书在那段时间居然还升级了,空间延展,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怪谈区域……”

    田毅亮说到这儿,忽然顿了下。再次开口时,语气却带上了几分微妙:“直到他选中了郭舒艺,并杀了她。”

    “但同时,他也低估了郭舒艺。”

    那个凶手杀人的人选,其实是有讲究的。

    专挑女生下手,一方面是因为这部分人群确实较为容易得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莫名相信着一种说法,认为这种年轻女孩死后,会比别人更容易获得根,而且是强大的根。

    没人知道他从哪儿听到的这种说法,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赌对了。

    郭舒艺确实获得了根,而且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根。

    “别问我她的根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田毅亮不知第几次叹息,“我只知道,那女孩很厉害,也很不容易。”

    网传的郭舒艺的笔记里,曾记述过她的一次逃亡,不少人认为那其实是虚构的,因为太理想,而且矛盾很多;田毅亮也说不清这事是不是真的,但他可以确定,至少郭舒艺留下笔记这事,是完全真实的。

    只是和外面人所知道的不一样。郭舒艺的笔记,大部分,都是在她死后留下的。

    “她死之后,成了死人,同样被那混账绑在了规则书上,成为了填充怪谈的一份子。”田毅亮道,“但她一直很清醒,也很聪明。她隐瞒着自己持有根的事实,一边设法让自己保持理智,一边想着摆脱现状的方法……”

    “然后,有一天,她成功了。”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成功的。就像没人知道她的具体能力一样。等到大力除草这边终于注意到这个古怪的怪谈区域,距离那凶手销声匿迹已经过去了十几个月。

    注意到的契机也很巧。郭舒艺生前曾被关过的那个工厂,正是这个空间和现实的交界之一。

    这个空间和现实意外产生了部分交融,导致原本存放在空间内的笔记,出现在了现实之中,又被人发现——后续的发展,就和网传的版本差不多了。

    警方根据这些笔记锁定了凶手;协助调查的大力除草则顺着这些笔记,摸到了和现实交融的怪谈区域。他们设法送人进来查探,找了很久,没有遇到任何一个女孩的亡灵,却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指引着,顺利找到了那个杀人的混账。

    那时的他看上去却已经十分狼狈,疯疯癫癫、不成人样,看到他们的瞬间就尖叫、逃窜,像是看到了什么再可怕不过的东西;等到终于被制住,稍稍冷静之后,又在不断说着“带我走”。

    他疯掉了。

    “郭舒艺设法反制了他,夺走了他的规则书,吸收了里面的根,也抢走了空间的控制权。跟着就把他一直关在这里,直到外面的人到来。”田毅亮轻轻道,“现在想想,那些笔记会出现在现实,可能也是她故意为之。她就是想把外面的调查人员引进来。”

    遗憾的是,已经疯掉的凶手,可以被带出去绳之以法。那些被困在怪谈里的女孩儿,却没那么容易摆脱噩梦的束缚。

    “我们当时也想过帮她们进行后续的处理,可沟通起来非常困难。其她的女孩儿都不见踪影,所有的规则都被隐藏。费了很大的劲,才总算和郭舒艺建立了联系,但她出现后,只问了两个问题。

    “一个是,‘他会死吗?’。

    “另一个是,‘你们能救我吗?’。”

    第一个问题中的“他”指的自然是那个混账,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

    令人为难的,是第二个问题。

    其实很多死人在遇到业内人士的时候,都会问这个问题。他们有的是尚未搞清自己已死的事实,有的则是仍怀着一线希望,觉得自己既然还有意识,说不定就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而大力除草对此也有做过专门的培训,而培训的第一条内容就是——不要给任何存在,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

    所以面对郭舒艺的询问,他们非常遗憾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再之后呢?”许冥轻声问道。

    “再之后,她就离开了。”田毅亮道,“没再和我们做任何交流,也没再搭理我们。我们的人出去移交凶手,以及提交报告,再回来时,却发现怎么都进不去这个怪谈了。”

    无法进去,自然也无法再次尝试沟通。如何处理这个封闭的怪谈,成为了大力除草接下去要面对的问题。

    当时有两个主张。一是继续尝试进入,并在进入后尽快采取措施,让那些女孩的亡灵和根解绑,再进行安置,最理想的状况,就是郭舒艺自愿交出那枚根,让这个已经成型的怪谈自行消失;第二,就是让它继续存在,同时在外部也施加一定的约束,同时从外部对这个怪谈进行持续性的观测,若是任何异常,再采取新的措施。

    “施加约束?”许冥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表述,不由有些好奇,“意思是从外部将怪谈封住吗?”

    “差不多。”田毅亮点头,“大力除草内,恰好有员工能提供这样的能力。相当于在怪谈外面,贴一张长期的封条。”

    “这么方便。”许冥这下是真的震惊了。有这东西的话,等于只要知道怪谈的所在,就能隔绝外人的进入,那能规避多少风险!

    田毅亮听了她的感叹,却是嗤地笑了一声:“方便?我们还觉得鸡肋呢。

    “那个封条的生效是有条件的。只有在怪谈区域的域主本身希望怪谈封闭的时候,它才能将怪谈封起来。一旦域主改变主意,希望怪谈开放,那道封条就会逐渐失效。”

    田毅亮说着,抬起的嘴角又渐渐凝住:“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

    许冥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封条,开始失效了?”

    回应她的,是田毅亮一个无奈的点头。

    “封条在溶解,这个怪谈又渐渐开始和现实接壤。还好,目前的效果还留着一些,能够阻挡住迷路的活人——但死人,可就拦不住了。”

    能够阻挡活人……许冥默默品着这几个字,心情突然有些复杂。

    那我算啥?活死人?

    ……不过仔细一想,本来通灵体质就是很容易跨过边界的那一类,跨过一条半死不活的封条似乎也不奇怪……

    许冥暗自琢磨着,跟着又觉得有些奇怪。再联系一下兰铎之前向她复述的田毅亮的话,内心忽然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等等,你说的死人,指的又是……”

    “那些生前听说过连环案,并在死后受到吸引,本能赶来的死人。”田毅亮道,“就像奔赴其他怪谈的种子一样。”

    “……”

    类似的说法,许冥也曾从别人那里听过。生前听说过怪谈的活人,死后有概率会成为对应怪谈的“种子”,本能地前往怪谈之中。而在这个过程中,和他产生过接触的活人,则也有可能会被一并拉到怪谈里。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一死一送吧……

    许冥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个冷笑话,旋即便将它甩到旁边,再次将注意力转向田毅亮:“我理解种子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说的‘死人’,具体指那些?各个场景里的路人吗?”

    “当然不是。他们根本不算人,只是模拟出来的东西。”田毅亮说着,忽然反问一句,“话说回来,你现在已经过了哪几个世界?”

    这个问题没有撒谎的必要。许冥直接道:“学校。电影院。还有民宿。”

    虽然电影院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是陆月灵过的。但云过也是过么。

    “原来如此。”田毅亮再次点头,“那你应该也有所了解才对。学校也好、电影院也好,这两个场景,都和连环案没什么关系。”

    确实。许冥在心里点头,她之前也有奇怪这点。

    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两个地点对应的怪物和女孩,都是封条溶解后被吸引过来的死人?”

    这话一出,田毅亮却是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眼。

    随即又一声轻笑:

    “知道每个地点的怪物都和另外的女孩相对应。看来你所了解的,确实比我想象的多。”

    许冥:“……”

    实不相瞒,这已经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而且在你开口之前,我实际都还一直没确认这事……

    许冥默了一下,在心里充满感激地给田毅亮先生鞠了个躬。

    再一思索,又觉出些不对。

    “可按你之前的说法,只有在域主想开的情况下,封条才会逐渐消失。也就是说,大概率是郭舒艺改了主意,想要开放怪谈区域。”

    借着兰铎的口,许冥喃喃开口:“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实说,之前我也一直不敢确定。”田毅亮却道,“直到我确认,这个怪谈正在吸引外面的死人。而且这个怪谈本身,也正变得更完善、更广阔、更有有攻击性,甚至以前被隐藏的规则,都被再次放出……”

    “这并不是个好迹象。你懂我意思吗?”

    第六十二章

    怪谈会吸引死人, 这向来被视作怪谈的进化标志之一。

    而人类研究者普遍认为,这种吸引,是基于怪谈本身的需求的。就像花朵吸引蜂蝶是为了传播花粉一样, 怪谈吸引死人,则是为了吞噬和生长。死人也好、活人也好, 一旦被吞噬, 就会成为怪谈的养料,促使着怪谈进一步扩张。

    当然, 这只是目前人类对怪谈运行逻辑的推测。但就算这个推测不正确, 当前怪谈的情况也已十分令人不安。封条的消融是不可逆的, 而一旦完全失效,必然会有活人跟随死人来到这里——更糟糕的是,这个怪谈已经变得和其它怪谈一样, 没有明确的逃生路线,且充斥着稍不注意就会致死的规则。

    普通人来到这里,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许冥试着猜测, “郭舒艺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如果和她好好说, 也许她能将怪谈再次关上……”

    “我试过。”田毅亮却道,“我进入这里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设法找到郭舒艺并沟通,但并不成功。也试过其他途径……但当前怪谈的状况,你也清楚。”

    所有女孩儿的灵魂都被分成了两部分。拥有人性的一部分在各个世界中流转逃亡,记忆缺失,无法交流;依旧是怪物的那一部分更是理智全无。他甚至还试过直接将真相告知遇到的女孩, 以获得交流的机会, 然而事实却是,在他道出真相的那一刹, 那个原本只会待在厕所中的怪物便会突然出现,抹去和他交流的女孩,并直接对他展开追杀……

    “……?”

    许冥一怔,赶紧借着兰铎的口发问:“抹去?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田毅亮道,“具体的运作我不清楚。但触犯了卫生间规则的女孩,似乎大部分都会落得这个下场。

    “被郭舒艺追杀、抹去。过了一段时间后,又带着全新的记忆,被再次投放到怪谈之中,将自己当做误入的新人,重新开始逃亡……”

    “……等等。”许冥再度顿住,甚至因为他的发言而有些糊涂,“这又关郭舒艺什么事?你刚才说的不是……”

    话未说完,她忽然反应过来。一阵可怕的凉意,忽然就顺着背脊窜了上来:“……你的意思是,厕所里的那个,就是郭舒艺??”

    “不然呢?”田毅亮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甚至觉得她问得有些奇怪,“你没见过卫生间里的那个怪物吗?只要仔细观察,不难看出来吧。”

    许冥:……

    就是没见过啊!

    虽然跟它照过面也怼过脸,但就是没见过啊!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可以解释了。为什么那个卫生间怪物出现时,总会带来近似于域主的压迫感……

    因为她就是郭舒艺。而郭舒艺就是现在的域主。

    “我……没有直接接触过她。”短暂的沉默后,许冥艰难地给自己找了句补,“每次都正好避开,没有正面见过。”

    “那就难怪了。”田毅亮耸肩,“难怪你之前的态度那么乐观。”

    许冥:……?

    “如果你真正见过她就会理解,为什么我说和她‘无法沟通’了。”田毅亮一字一顿,“我不知道你对当初那起连环案到底了解多少……但郭舒艺现在的模样,和当初那个频频犯案的凶手,几乎一模一样。”

    这不单单是比喻。而是一种直观的视觉感受。

    几乎一模一样的服装、一模一样的气场……区别只在于,那凶手频频行凶时还是人类,用的是斧子和尖刀,郭舒艺则演化出长长的尖爪,抓过墙壁时会留下深深的、骇人的痕迹。

    也正是这个现象,让田毅亮肯定了他之前的猜测。

    封条的溶解,是来源于郭舒艺认知的改变。而这种改变,源于她自己的迷失。

    “想要在死亡的冲击后长久保持理智,本就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更别提她还要慢慢地消化凶手留下的根……”田毅亮缓缓道,“我猜想,她原本是希望把这个怪谈,布置得更好的。”

    所以才会在原有场景的基础上,又模拟出那么多东西。快乐的行人、无忧无虑的学生、负责可靠的老师和保安……费了那么多工夫,构建出那么似模似样的世界,又将怪谈内其他女孩的灵魂都分离出来,给她们一个额外的机会,忘记一切,重新再来。

    但很显然,她并没能支撑得太久。或许是因为死亡本身的浸染,又或许是因为根上残留的影响,她迷失了。

    “迷失的结果,就是扭曲。”田毅亮沉声,“所以这个怪谈内的一切都那么混乱。她给了那些女孩无忧的身份,却又克制不住地用自己怪物的一面去追杀她们。明明模拟出了近乎真实的世界,却又让它和凶手构建的规则融合在一起,放出了已经隐藏的死亡规则,还搭出了更苛刻的生存条件……”

    只要死亡的路人人数达到三个,当前场景内的怪物就可以摆脱规则乱杀。田毅亮确定在原来的怪谈中绝没有类似的规则,毕竟那个时候这里连“路人”都没有。

    可随着这种苛刻死亡规则一起出现的,却还有全新的传点规则和互助盒。制造绝望,又给人一线希望。

    正常运作的怪谈,从它运行的逻辑和规则,是可以猜出规则构建者的目的的。但这里不行。一切都是矛盾的,一切都已经乱了。

    有序在变为无序,克制在变为失控。照这个趋势下去,这里终将变成一个真正的怪谈。

    以人为食的怪谈。

    “……难怪。”

    许冥再次沉默。而且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过了半晌,兰铎才听到她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难怪他之前会和你说那些话。”

    “?”兰铎还没反应过来,“哪些?”

    “死人、胡杨、失序后爆炸的星星。”许冥轻声道。兰铎有时眼神清澈得过分,但记忆力还是挺好的,和许冥转述情况时事无巨细,都有提到。

    ……再联系下田毅亮的某些观点和行为,许冥更是心下一沉。

    她好像猜到,田毅亮,或者说大力除草,打算如何处理这个怪谈了。

    就像是呼应着她的想法,田毅亮也在此时再度开口:“话说回来,贵司原本是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的?我希望我的情报,能对你们有所帮助。”

    “……”又是简短的沉默。许冥斟酌了好一会儿,方在咚咚的心跳声中,再次掌控自己的声音,“原本是考虑,通过修改部分规则的方式,帮助这个怪谈找回平衡和秩序。现在看来,这个方案确实有继续完善的必要……”

    “但不论如何,我们都认为,直接抹杀域主,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

    “?”没想田毅亮听到这话,却是微微挑了挑眉,片刻后,缓缓抬手,又将墨镜架回了鼻梁上,仰头再次看了过来,嘴角微抽,语气复杂,“……你,认真的?”

    “??”许冥又是一愣,什么认真的?

    我是在警告你啊。你这副“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的奇怪语气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你等我缓缓……”田毅亮抬手扶额,又过一会儿,才再次开口,语气里莫名带上了几分感叹,“安心园艺的人曾告诉我,拆迁办的作风挺狂野的。我原来还没感受,现在看来,还真是……”

    “修改规则。抹杀域主。你们拆迁办行动的目标,都定得那么牛……高大上的吗?”田毅亮说到最后一个词时,还停顿了一下。显然是临时又挑了个更加文雅的表达。

    许冥听着,却是愈发傻了。

    不是,我是以为你……合着还是我想多了?

    远在民宿的许冥茫然蹙眉,顿了会儿才道:“我以为你们也是相同的思路。”

    “可不敢。”田毅亮无辜抬手,“我们充其量就是想着如何尽可能地减少怪谈内怪物的数量。可不敢和域主叫板。”

    不过目前看来,这个思路显然也不可行——那些分散在各个小世界内的怪物,似也受着某种力量的保护,根本无法对它们造成有效伤害。

    “至于修改规则……我没研究过这方面,也不确定可不可行。但根据我的经验,如果是想要修改核心规则的话,这难度比起刺杀域主,只高不低。”

    田毅亮说着,视线隔着墨镜朝兰铎望过来:“对于怪谈内部的情况,我能说的也已经都和你们说了。我是真的好奇,你们接下去,打算怎么做?”

    许冥:“……”

    “具体方案,还需要再完善一下。”顿了一下,许冥借着兰铎的口,故作镇定道,“如果有进展的话,会及时和你分享。”

    “田先生,那你呢?”许冥问道。

    她不信田毅亮只有一种“刺杀怪物”这一种方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在交流的一开始,他根本没必要强调,“如果商量不出结果,他依然要按照自己的思路干”这一条。

    毕竟早在游乐园的时候,这条路都被证明是行不通的了。

    田毅亮闻言,却是低低一笑。伸手扶了下墨镜,停了会儿才道:“和你们一样,我们也有备用方案。

    “我的规则书能给我隐身的能力,而根据我们的预测,这个怪谈的‘根’,大概率就存放在郭舒艺遇害的地方,也就是那个废弃工厂里。我已经尽可能地收集了各个世界的传点信息,接下去,我会尽力尝试传到那个废弃工厂所在的世界,再设法潜进去,将里面的根毁掉。”

    他轻轻耸肩:“毕竟,郭舒艺本体一般都在其他世界的卫生间晃悠,盯得没那么牢。而且,破坏一个没有意识的根,总比直面一个没有理智的域主要好,对吧?”

    ……这个倒是。

    许冥回忆了一下自己前两次怪谈经历,暗自认同地点了点头。

    “而就像之前说的,既然这次交流并不能给出一个更好的对策,那我仍会按照原定的计划行动。”田毅亮说着,拍拍裙子,站起了身,“也希望拆迁办看在都是同行的份上,能尽量配合一下。我这边目前并没有这个世界的传点信息,如果你们找到相关的线索,希望可以及时分享。”

    “……没问题。”许冥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只不知为何,内心仍浮着些微妙的不安。

    然而这场谈话,似乎确实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目前确实没法再进一步商量出什么思路,另一方面,自己这边套到的情报,也已经够多了。

    许冥念头转了几转,终究还是和兰铎说了一声,暂时切断了远程了联系。几乎就在睁开眼睛的瞬间,强烈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来,四肢百骸都像是被人卸了螺丝,连动一下指头,都十分费力。

    远程联系需要付出的体力,居然这么实在?

    还好,是后付费模式。至少不会让她忽悠到一半就掉线……

    许冥默默想着,余光忽然瞥见个熟悉的身影。微微转动脑袋,正对上陆月灵眨巴眨巴的大眼。

    “你没事吧?”不知何时又回到房间的陆月灵轻声道,目光略显担忧,“我刚一进来就看到你躺在这儿,叫你都不理,还满头大汗的……”

    “没事。只是在打远程电话。”许冥艰难应了一声,想想又多问了句,“对了,那个厕所里的怪物,你见过吗?”

    “?”陆月灵不解地看她一眼,似是觉得她问得奇怪,“当然见过啊。在学校的时候,你每次去撩它,我不都跟着吗?”

    撩……许冥被这神奇的措辞噎了一下,跟着又问道:“那在你的眼里,她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就,蛮吓人的啊。”陆月灵认真回忆,“身上穿着很大的外套,衣服里面填得很臃肿。袖子和裤腿都有些长,袖口空空的,裤腿拖在地上,从袖子里面伸出来的指甲尖尖的,像刀一样……”

    “脸呢?”许冥问道。

    “看不到啊。”陆月灵道,“都被绷带遮住了。不过看着挺显小。”

    许冥:“能看得出性别吗?”

    陆月灵:“……能吧?它有留长头发。”

    那难怪了。

    许冥再次闭眼。

    对于那个凶手的形象,其实她没研究过,只在网上看到过,据说身材高大。但小脸和过大的衣物。这俩特征却分明属于身材偏小的人。

    更别提还有长发……难怪田毅亮会认为,那是做凶手装扮的郭舒艺。

    问题是,真的是吗?

    就算真的是她,一切的变化,背后的原因,真的就像田毅亮猜测的那样吗?

    许冥不敢断言。却也真的没那个力气继续思考了。

    汹涌的困意随着疲惫一起翻上来,很快就包裹住了她全部的意识。她张口还想再对陆月灵叮嘱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几声小小的嗫嚅。

    “什么?”陆月灵没听清楚,耳朵凑过去,“什么开门?”

    “……不要开门。”许冥用尽最后的清醒甩下这一句,意识终究沉进了无垠的睡梦之中。

    ——与此同时,另一边。

    送走了许冥,兰铎这边似乎也受到了小小的影响,动作显出了几分迟缓。田毅亮也没管它,自顾自走向旁边的行李箱,努力了几下,终于成功将那把镶着宝石的短剑拔了下来。

    兰铎正抱着许冥给的折叠伞,安静坐在花坛边沿发呆。听到动静,抬眸看了过来,视线很快便落到了那把短剑上。

    “很奇特的气息。”他轻轻道,“根的衍生物?”

    “嗯。”田毅亮没有否认,“向我们单位的顾问要的。”

    兰铎:“……?”

    能产出武器的规则书?

    兰铎有些惊讶地想着,又看了那把短剑一眼。似是意识到他在想什么,田毅亮直起身体,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活人,是异化根。”

    兰铎:“……”

    兰铎没说话。眼神中的惊讶却更重了一些。

    看得田毅亮一头雾水。

    “干嘛这副表情。你们单位不也有雇佣死人和异化根吗?”他奇怪道,“而且你不也……算了,也搞不清你到底是什么。”

    他是真摸不清兰铎的身份。既像是死人,又像是异化根。保险起见,还是没继续说下去。

    相比起单纯的死人,异化根的三观往往更加奇葩,也没啥道德善恶观念,整体而言,更像是区别于人类的异族。好消息是,它们的思维虽然清奇,却很稳定,而且能力效果往往比较直接,只要能在利益方面达成一致,合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光是大力除草,据他所知,安心园艺也有长期合作的异化根,主要负责提供怪谈线索啥的,属于情报类援助。

    而他们单位合作的异化根,则更偏向武力支援——像他这把短剑,就是费了好大劲才从对方那儿“借”到的。

    “……”兰铎眨了眨眼,目光再次扫过那柄短剑,“它能做什么?”

    “可以直接攻击灵体,也能用来对付异化根和怪物。”田毅亮道,“不过使用次数有限制。而且一旦成功使用,就需要付出代价。倒在剑下的存在越‘重’,我需要付出的代价也越大。”

    “听上去很危险。”兰铎如实发表意见,顺手将凑上来的小狗揽进了怀里,“那如果你按照计划,破坏了这个怪谈区域的根呢?”

    “……不清楚。”田毅亮说着,再次抬起墨镜,视线抬高,最终落在了不远处的学校上。迎着霞光,隐隐可见那烫在楼体上的学校大名,闪闪发亮。

    “可能会被直接掏干吧。”他轻声道。

    “?”兰铎没听清楚他的话,“什么?”

    “算了,没什么。”田毅亮摇摇头,收回目光,又有些奇怪地看了眼天色,“真怪,都这时候了,怎么这学校还不放学?”

    “可能是封闭式学校吧。”兰铎道。他记得许冥以前和他说过,说她小时候住的地方有个很厉害的中学,就是封闭式的。每周只会在周五的时候打开校门,放学生回家。

    “封闭式……”田毅亮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若有所思地点头,“对,有可能。还没到周五。”

    说完,便低下头,又继续研究起手里那柄短剑来。

    半张脸掩在暮光投下的阴影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另一边。遥远的民宿内。

    不知睡了多久,许冥终于缓缓睁眼。

    经过休息的身体,像是重启的机器,开始缓慢运转,大脑却还有些昏昏沉沉。

    房间里的灯光已被换成了温和的夜灯模式,显得有些昏暗。她透过窗帘外的天色大概估算了下时间,感觉应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我到底是睡了多久……

    许冥暗自诧异着,努力爬起身,伸手打算把灯光调亮。刚有动作,却听吱呀一声响——

    她动作一顿。

    缓缓转头,却见原本关好的柜子,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一条缝。

    缝隙的后面,是一只正在向外窥探的、亮晶晶的眼睛。

    许冥:“……”

    闭眼深吸口气,她一手缓缓伸向藏在枕下的规则书,一边尽可能平静地开口:“陆月灵?”

    柜子里的眼睛:“……”

    柜门又外往推了些许。陆月灵揪着裙摆,垂着脑袋从里面爬出来。怀里还抱着民宿提供的大枕头。

    ……居然还真是。

    许冥重重吐出口气,顺手又把规则书给塞了回去——天知道,她差点就要搬出三十个阿焦和对方对轰了。

    ……虽然不一定轰得过。但至少气势上,是不输的。

    “你有事吗?”许冥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头,“不是你们都那么喜欢钻柜子里……”

    “有安全感。”陆月灵小声道。

    许冥:“……”哈?

    “我不太想去我那个房间睡了。”陆月灵低头开始揪袖口上的蕾丝,“我房间里有脏东西。”

    就在今晚,她又听见了那阵砰砰的锤门声。这回她听清楚了——那锤门声,确实是来自门内的。

    也就是说,有什么东西,正和她待在同一个空间里,还在不断地从里面敲着门,想要出去……

    没意识到这点时还好。一旦意识到这点,她就控制不住地头皮发麻。连头发都被吓到飞起来。

    于是她赶紧抱着枕头,跑来许冥房间了。因为知道许冥在休息,还特意放轻了动作。

    许冥:“……所以你怎么过来的?”

    “我知道不能开门。”陆月灵认真道,“所以我用头发攀着墙过来的。”

    许冥:“……我锁窗了。”

    “我知道。”陆月灵道,“但很好开嘛。”

    那种半月锁,设法将一丝头发探进窗户内,然后把锁拨下来就行了。特别方便。

    许冥:……

    无奈再次扶额,她默默脑补了一下大晚上,一道穿裙子的身影用头发沿着民宿外墙爬来爬去的样子,一时竟说不清这和在房间里锤门的怪物比起来,哪个更可怕。

    “行吧。”她闭了闭眼,伸手将灯调亮了些,向后靠在了床头,“那你继续在这儿睡吧。你要到床上来吗?柜子挺挤的吧。”

    “不用不用。”陆月灵赶紧摇头摆手。

    “没事。”许冥只当她是怕影响到自己,当即道,“反正空间也够。过来吧。”

    “不是空间的事。”不想陆月灵却道,“我试过了。睡床上能听见有人敲墙壁。床底下还有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吓人的。”

    说完还带点敬重的看过来:“这么响的声音,你居然还能睡那么好,也是蛮厉害的。”

    许冥:“……”

    我倒觉得作为一个持有根的重量级灵魂,你谨慎得有些过分了。

    “不是,你在蝴蝶大厦的时候,不是还挺勇的吗?”许冥琢磨了一下,忍不住偏了偏头,“我记得你当时还干翻了小怪来着?”

    “那时候不一样嘛。已经在那儿待了一阵了,熟悉了情况。而且我不支棱起来,薄荷怎么办?”陆月灵说着,慢慢走到床沿坐下,“而且老实说,那个时候,我其实也不是特别知道怕。”

    许冥:“?怎么说?”

    “我也不知怎么说。感觉就是比起害怕,有其他更强烈的情绪在脑袋里窜吧。我也说不清,可能是在生气,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埋怨。”陆月灵偏了偏头,轻声道,“很混乱,又很上头。不怕和你说,在最上头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干脆不要管薄荷了,随便她吧。凭什么她还活着,我却死了啊。”

    “……”许冥表情一顿,有些诧异地看了过去。陆月灵见状,却是一乐:“干嘛,吓到了?”

    “不是。”许冥摇了摇头,“只是有点惊讶。完全看不出来你还有过这种想法。”

    “我自己也搞不清,反正就是在某个时候,那种情绪就会一直涌、一直涌上来。相关的记忆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播放,像是漩涡一样。”陆月灵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当时我和薄荷都快被关在密室里,是我推了一把,薄荷才出去的?”

    “……嗯。”许冥点了点头,“你说过。”

    陆月灵:“那我有没有告诉你,当时离门更近的人,其实是我?”

    许冥:“……”

    微微吸了口气,她不由坐直了身体:“所以,你当时……”

    “如果我当时不管薄荷,活下来的那个人就是我。”陆月灵缓缓收回目光,“就那种,只差一点点就能得救的感觉,你知道吗?太难受了,现在想起来还是很难受。”

    陆月灵摇了摇头,一手支在了膝盖上,单手托住了下巴:“那种感觉,就像是陷进了沼泽一样。如果不是当时薄荷一直坚持来找我说话,我没准现在还陷在那种情绪里,也说不定。”

    难受、痛苦、愤怒、怨恨……相比起来,害怕真的不算什么事了。

    许冥听着这话,却是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

    “还差一点就得救……”她喃喃着这句话,隐隐觉得脑海中有什么无声飘过,却又难以抓住。

    “?”陆月灵不解地看她一眼,见许冥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也没再管。想了想,又好奇道:“对了,你白天不是说去找那个狗男人问情报吗?问到什么有用的没啊?”

    狗男人……许冥再次因为陆月灵的奇妙措辞而沉默,想了想,还是友情提示了下,尽量别使用这种充满歧义的词汇。

    跟着便大致将今天交流的状况和她说了下,说完没忍住,深深叹出口气。

    “……也就是说,是郭舒艺黑化了,导致了这一切?”陆月灵试图消化听到的内容。许冥闻言,赶紧摆手:

    “不不不,根源是那个连环案的凶手。郭舒艺是接管了这个怪谈区域,只是目前来看,好像出了什么岔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陆月灵道,“和那个什么除草的一样,去抢郭舒艺的根吗?”

    在许冥家待着的这段时间,她也没少和鲸脂人唠嗑,尤其是在拿到工牌后,聊得更嗨。对于许冥抢完宏强抢蝴蝶的往事,也算有所耳闻。

    所以在陆月灵看来,这事不还挺好解决的——大力除草的要找根,那我们也去找不就好了?我们专业还更对口呢。

    许冥却是诶了一声,抿了抿唇:“倒不是怎么办的问题……

    “我拿不定的是,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大力除草那边给的信息以及结论,似乎也说得过去,但她总觉得,有些过于主观臆断了——

    或许是因为他们是真正的专业人士,所以判断问题,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流程和模板,什么现象对应什么本质,都已有了公式。

    可许冥总觉得,这个怪谈,它那么特别,仅仅只是凭现象去猜,靠经验去推,可能反而会错过些什么。

    “问题是,这种时候,除了根据现象去猜,也没别的办法了吧?”陆月灵微微偏头,“想要获得更准确的答案,就只有去找郭舒艺本人问。那我们也找不到啊。”

    许冥:“……”

    表情再度出现些微的凝滞,片刻后,她腾地坐起了身。

    “你说得有道理。”她猛地抬头看向陆月灵,方才还有些昏沉的大脑,忽然就变得无比清醒,“我们不能光凭现象去猜!”

    陆月灵:“……”不,我没这么说过。

    “麻烦你听话不要只听半句好吗?”望着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兴奋的许冥,她忍不住挑了挑眉,“还是说,你真的已经想到了什么办法,可以直接去找郭舒艺?”

    “完全没有。”许冥毫不犹豫地说着,反手便从枕头下掏出了规则书,又从床头柜上拿了笔,开始飞快在本子上划动起来,“但我想到了一个差不多的方法。”

    陆月灵:“?”

    许冥却没立刻回答,而是低头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着。没多久,便见又一张空白工牌,出现在了床铺上。

    许冥捡起那张工牌,小心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名字,跟着又把那工牌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我不知道邦妮是否告诉过你,但小郭她们曾提醒过我一件事。”她边调整着脖子上的工牌,边对陆月灵道,“她们说,不要沉浸在郭舒艺这个身份中。一旦沉进去,人可能会变得奇怪……”

    更重要的是,脑子里还会出现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所以那些记忆到底属于谁?

    许冥无法确定,但她迫切地希望,那些记忆,就属于郭舒艺。

    “呃……”陆月灵终于跟上了她的思路,表情顿时变得有些一言难尽,“你该不会是想……”

    “不要用‘你’来称呼我。”许冥认真纠正,再次向床头靠去,露出胸口正写着“郭舒艺”三个字的工牌。

    “从现在起,叫我郭舒艺。”

    第六十三章

    “呃……”陆月灵略显茫然地看着许冥的动作, 仍有些没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我刚才可能没听清。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 从现在起,我要当郭舒艺。”许冥认真地说着, 两手交叠在胸口, 闭眼安稳靠下。顿了几秒,却又腾地坐了起来, 再次拿出规则书, 开始费劲地在本子上描画。

    很快, 又产出粗糙的空白工牌一枚。她简单在上面写上自己名字的缩写,又将工牌交给陆月灵。

    “等等帮我观察下状况。如果我看上去很不对劲,就把工牌换成这张。”

    许冥认真嘱咐着, 见陆月灵点头,当即又躺了回去,口中开始喃喃自语:

    “在怪谈拆迁办, 工牌就是身份的证明。人的身份应与工牌上的名字保持一致……

    “也就是说, 我是郭舒艺,郭舒艺是我。我是郭舒艺……”

    类似的语句重复了几遍,跟着就见许冥突兀地皱起眉头。片刻之后,再无声音。

    看得旁边的陆月灵叹为观止,连双眼都微微瞪大。

    “我去!”她低声说着,俯身小心观察着许冥的表情,“我就知道这家伙会做法!”

    “……并不会, 谢谢。”

    闭着眼睛的许冥喃喃开口。

    陆月灵被吓得瞬间直起身体, 顿了会儿才道:“原来你醒着啊!”

    她还以为许冥又睡过去了。

    “没呢。”许冥轻声应了句,眼睛却仍是闭着的, “我只是在看记忆。”

    陆月灵:“?”

    “多出来的记忆。”许冥补充解释了一句,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小郭说得没错。沉浸在这个身份里以后,确实能多看到一些东西……”

    但……还不够。

    她现下多出来的这些,还是太碎片。只有陌生的画面和附带的情绪,却很难再获得更多信息量。

    能不能再多看到一些?

    如果我再沉浸一点呢?

    再代入一些。再沉浸一点——再继续强调一遍,我是郭舒艺。

    我是郭舒艺。

    我是郭舒艺。

    我是郭舒艺。

    我……

    我叫郭舒艺。城郭的郭、舒展的舒、草字头的艺。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密闭的小房间里。门被锁着,窗户被钉死。我坐在纸板箱堆成的床铺上,终于想起来,我为何在这里。

    对,我被绑架了。

    我得记住这点,我已经被困在这里,三……还是四天?反正我很饿,人也晕乎乎的。但我知道,我不能睡。

    我得设法逃出去。

    我俯下身,从纸板箱床铺的下面,摸出了一个书包。那是我的书包,是隔壁的女生帮我拿回来的——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我第一次和她说话时,她只会贴着墙壁哭。我想和她一起想办法,可她不理我。

    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想。但当时的我无计可施,我身上除了衣服,什么都没有,不仅是书包,连装在口袋里的钥匙都被绑架犯拿走了。我没办法。

    大概就是昨天的时候,隔壁的女生终于不哭了。我好奇贴上墙壁,想听听她的情况,却听到她问我,有没有想到出去的办法。我想了想,和她说大概有,前提是我能拿到我的书包。

    我没有骗她。我的包里有水、有我串珠子的塑胶绳,还有我从爸爸实验室偷拿出来的钠。我觉得这些东西肯定有用的。

    那女生“哦”了一声,没再和我说话。我知道是我异想天开,也没再说话。

    可就在今早——从窗缝里的光线来看,我认为应该是早上,她突然敲了敲墙壁,让我去看墙角。

    在那里,我看到了我的书包。

    说真的,我当时都傻了。我完全想不到她是怎么办到的。我问她,她也没回答,只说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你……抓紧点吧。”

    这是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不论我再怎么敲墙壁,都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这有点诡异。准确来说,是特别诡异。可这种时候,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像隔壁的女生说的,我得抓紧时间——那个绑架犯每天都会打开一扇门,跟着就会听到一个女生的尖叫。根据距离推算,今天就会轮到我了。

    咦,等等。那昨天,隔壁的门就应该已经打开过了……可我隔壁的女生……诶?咦?

    不不不别想了,收回思路收回思路。现在最需要思考的,是如何逃出去。

    还好,我拿回了我的书包。能用的机关我早在脑海中模拟了无数遍,接下去要做的只是布置和等待而已——

    等待着那扇门打开的时候。等待着它的到来。

    ……门开了。它来了。

    接下去的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仿佛是在做梦。机关触动的声音、钠燃烧的声音、金属门被我用力关上的声音。我大脑几乎都反应不过来,只是本能地不断后退、不断后退,然后在某个瞬间,转身往外跑。

    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我隔壁的房间。门是开着的,里面空荡荡,地上是已经干涸的血。

    本就在狂跳的心脏瞬间漏了一拍,可我不敢细想,也没空细想,只抓紧时间,尽可能地往外跑去。

    等到跑出车间的大门,我终于明确了我现在的所在。这看上去像是一间没人要的工厂。外面正在下大雨,雨点敲在露天摆放的生锈金属上,乒乓作响。

    我不敢停、完全不敢停,哪怕摔跤了也在拼命往前跑。我跑出了那个厂区,跑到了外面的水泥路,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到了除我以外的人——

    大概百米外,有一个公交站台。一辆车才刚刚停靠,等车的人在陆续收伞,往车上走。

    这种乡下地方,公交车往往都要好久才有一辆。我不敢耽搁,赶紧大叫起来,边叫喊边朝那边跑了过去——

    可跑出没多远,我就没法再过去了。

    我的面前像是有一堵墙。一堵透明的墙。它直挺挺地拦在那里,又厚又硬,没有边际。

    我没办法,只能一边锤一边扯着嗓子继续大叫。可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听见。

    他们在上车。已经排到最后两个人了。我的手像敲在石头上,掌缘发红,指节擦掉一块皮。

    看看我。快看看这边。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啊。

    最后一个人上车了。车门关上,发出轰轰的声音。

    而我的身后,也传来了脚步声。

    ……为什么。

    明明能得救的。明明就差一点了。

    为什么不看看我。

    为什么不看看我看看我看着我看我救救我快救救我随便谁都好快来救救我我想活我想活我想被看到啊我……

    我叫郭舒艺。

    城郭的郭、舒展的舒、草字头的艺。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密闭的小房间里。我……对,我想起来了,我被绑架了。

    我接下去应该、应该……?

    我,嗯,我是郭舒艺。城郭的郭、舒展的舒……咦?

    幽闭的空间内,正低头在书包内翻找的女生动作一顿,微微侧过了头。

    她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却听不真切,只大概能辨别出一点模糊的发音。

    ……冥。

    ……许冥。

    ……谁是许冥?

    她茫然抬眼,看向不断散出声音的虚空。

    她不知道谁是许冥。意识里却像是有什么,随着这一声声重复的呼唤而开始窜动,如同春醒的幼苗般,竭尽全力破土而出。

    她忍不住皱眉,抱住脑袋。本能地想要张口说话,发出的却是成年女性的声音。她愕然抬头,却见原本牢不可破的房间,此刻却正疯狂摇晃,一片片地龟裂崩塌。

    “许冥?许冥!”那个声音更急切了,“诶你还好吧?别吓我……再这样我要扇你咯?!”

    ……别叫了我不是,我是郭舒艺。城郭的郭!舒展的舒!冥冥之中的冥!我、我……

    我到底是谁?

    越思考,思绪越乱,世界崩塌得越来越快。不等她想出一个答案,脚下的地面忽然完全碎裂,整个人登时不受控制地往下摔去——

    她摔进一片人工湖中。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不远处有保安的灯光闪过,却没人看到湖里的她。

    再下一秒,湖水也片片崩裂。她继续下坠。摔进了电影院的座椅内。颤抖的手里握着药瓶,却连打开的力气都没有,银幕的光线照亮其他人的侧脸,偏偏离她都那么远。

    哐啷一声。电影院整个下陷。她跟着再次往下掉去,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民宿的房间里,正在努力去拔锁上的门链,身后是骇人的脚步声;紧跟着,又是一次下落与转换,她出现在了封闭的皮箱里,外面是属于游乐场的音乐与大笑大叫,任凭她如何努力地将箱子弄出声音,似乎都没有人听到……

    不断地反复。不断地下坠。所在的场景不断地变换。

    经历的都是不同的场景,相似的情绪却在一层层堆叠。

    直至最后,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有站在了那间工厂里。

    和之前不同的是,她这回站在房间的外面。

    套着肥大的外套,过长的裤腿拖在地上,长长的指甲向前戳着,指甲的最前面,挂着一个陌生的女孩。

    对方已经昏迷,一点意识都没有。她呆呆站在原地,大脑仍是一片空白,却几乎本能地知道接下去该干什么——

    她看着自己机械地挪动,将那个女孩放进了叠着纸板箱的小房间。又去另一个房间,找到了很眼熟的书包,放到了女孩旁边。跟着关上门,在外面麻木地等着,任凭里面传来各种摆弄机关的细微声响。直到这声音结束了,方起身,再次推门进去……

    机关被触发。自己被困住。女孩跑了出去。

    她也不急,就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等到差不多了,才拖着脚步追出去,一直追到公交站附近的水泥路上——

    正好看到那女孩掠过公交站,逐渐跑远的身影。

    她也不追,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一直浸泡在痛苦里的心,这才稍稍开心了一些。

    像是一个一直在吃药的人,终于吃到了一点点糖。

    但这快乐太短暂了——几乎就在那女孩背影消失的刹那,那种甜丝丝的感觉,亦瞬间退了下去。

    ……不够。

    这个念头几乎是自然而然涌了上来。

    不够,还不够。我还想要更多的……得再去抓更多的……

    “许冥?!许冥!”

    焦急的呼喊又一次响起,只是这回,那声音里明显还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铃铃铃铃!”

    急促的摇铃声如闪电般掠过脑海,许冥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感谢老天,你可算醒了!”旁边守着的陆月灵登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等等,我都死了,我是不是该感谢阎王爷?”

    许冥:“……”

    纷乱的记忆还在她脑子里乱窜,搞得她连吐槽的心情都没有。她两手撑着床,小心坐起,愣是缓了好一会儿,才总算从那些痛苦且凌乱的画面中抽离出来。

    “所以,刚才那铃声到底怎么回事?”她揉着额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果然,写着“郭舒艺”的工牌已经被换掉了。

    “哦,就这个嘛!”陆月灵立刻拎起个东西给她看——一根长长的头发,上面系着个小铃铛。

    头发是陆月灵给的。铃铛是兰铎资助的。至于这个法子,则是陆月灵根据许冥之前钓怪物的机关简化而来的。

    “当时你不是就用这个,把自己弄醒的吗?我寻思着,可能这铃铛本身也有什么特殊功能呢,就晃着试试。”陆月灵道,“还好,居然真的有用。我真机智。”

    天晓得,她当时看到许冥那仿佛鬼上身一般的状态时,人都傻了。赶紧按照嘱咐给她换了工牌,却没什么用,试着拍了她两巴掌,也没法将人叫醒。

    要不是这铃铛正好有效,再下一秒,她就要考虑给人泼水了。

    许冥:“……”

    “总、总之谢谢。”许冥默了片刻,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仍有些沙哑,“这次是我托大了。多亏了你。不然真不知道会怎样……”

    陆月灵:“……”

    “不客气。”她盯着许冥的脸,有些迟疑地说了一句,又指了指自己的眼下,“不过,你也没必要感动到哭吧?”

    “?”许冥一怔,赶紧摸了下自己的脸。果然摸到了一点水迹。

    “还是被吓的?”陆月灵猜测,再次坐到了床边,“你刚才是在看郭舒艺的记忆吧?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啊?”

    许冥:“……”

    “我看到了,她们的噩梦。”顿了几秒,才听许冥轻声道,“你说得对,那种差一点就能得救的感觉,真的太折磨人了。”

    更折磨的是,因为被困在了规则构建的噩梦中,这种痛苦的感觉,更是无从排解,只能一直一直延续下去。

    “?什么意思?”陆月灵不由坐直了身体,“你搞清郭舒艺为什么黑化了?”

    “……她没有黑化。”许冥抿了抿唇,却道,“至少现在没有。”

    陆月灵不解皱眉:“可她不是一直在卫生间里追杀其他人……”

    “是有追捕,可她没有杀人。”许冥呼出口气,“我全看到了。”

    那段记忆的最后一段,分明就是属于怪物郭舒艺的——她实际并未像田毅亮所说的,“抹去”任何人。她只是带走了她们。

    让她们扮演郭舒艺,自己扮演那个绑架犯。重新上演一遍自己当初的逃亡,目送着别人扮演的自己“逃出去”,以此来获得短暂的快乐。然后转身,再去抓其他的人,再次重复这个过程。

    而那些跑远的女孩,实际则又会转回怪谈里,清空记忆,再次开始在各个世界的逃亡,躲避怪物,寻找传点,依靠着小小的互助盒,尽可能地帮着彼此“活下去”。

    直到被怪物“杀死”,重新再来,又或是被郭舒艺带走,进行一次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扮演游戏。

    一圈一圈,最终构成一个无解的循环。

    “……好绕。”陆月灵微微张开嘴,连头发都忍不住挂出问号的形状,“可郭舒艺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清楚。”许冥摇头,“可我猜,或许和你之前差不多吧。”

    因为“差一点就能得救”的认知痛苦着,难受着。而这份痛苦,又与其他人的噩梦产生着强烈的共鸣,相似的情绪层层叠叠,最终交织成一条强壮的锁链,全部压在了郭舒艺的身上,直到把她也压到承受不住。

    她没法修改前任域主留下的规则。因为她自己,也正身陷相似的噩梦之中。

    “……”陆月灵其实还是没听懂,但还是很负责地问道,“所以呢?”

    “所以……我们或许可以换个思路,来解决这个怪谈的问题?”

    陆月灵只是顺口一问,许冥却就这么顺着思考了下去,用力擦了下眼睛,再次喃喃出声:

    “这件事其实可以这么理解。郭舒艺会失控,本质是因为她还待在凶手给她们制造的噩梦之中。如果我们能把她们都从噩梦中解放出来,郭舒艺说不定就会恢复清醒。”

    郭舒艺是现在的域主。她如果清醒,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当然,这是在最理想的状况下。

    “那该怎么做?”陆月灵随即提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说完又抿了下唇,“你不是说,她最痛苦的,就是当时没有跑出去吗?如果我们能去到那个工厂,假装你是郭舒艺,再跑一次呢?”

    “……不一定行。”许冥琢磨了一下,却摇了摇头,“如果有用的话,她也不会一遍又一遍地去排相同的剧本了。”

    这对郭舒艺而言,只是短暂且虚幻的安慰剂。

    “那怎么办?”陆月灵偏头,“又不能直接去晃着她和她说,赶紧醒醒吧。”

    “……实际上,我倒是想到个办法。”许冥想了想,却道。

    语气不知为何,有点迟疑:“就是……可能有点冒险。”

    陆月灵:“?”

    “首先,我得确认下,大郭和小郭是否还带着工牌……”

    另一边,许冥却像是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深深吐出口气:“还有,方便的话,麻烦你帮我写张纸条,放到互助盒里去。”

    “嗯?可以啊。”陆月灵迷迷糊糊,却还是配合地站起来,“你要写什么线索?”

    “不是线索,是需求。”许冥却道,“我希望看到这纸条的人,能帮帮我。”

    “不论她们现在在哪儿,我都希望,她们能将她们所在世界的规则,抄一份,分享给我。”

    *

    许冥是认真的。

    对于接下去的事,她其实也只有个模模糊糊的构想,而且是风险很大的构想。但无论如何,想要实现这个构想,就必须尽可能地收集规则。

    民宿的规则最方便获取,可以抄现成的;学校那边,许冥手机里有照片存档。陆月灵对电影院的规则只有大概记忆,满脑子都是魔性宣传片,还好这会儿大郭人就在电影院里,很快就通过工牌交流,提供了准确版规则。

    小郭此时正在一间无人的酒吧狗狗祟祟地猫着,接到许冥的信息后,愣是马着胆子又穿过大半间黑咕隆咚的酒吧,找到对应的规则,通过工牌抄给了许冥。

    兰铎那边她也问了,据说规则还没找到,许冥只得先等着。但不管怎样,知道田毅亮还停留在那个废弃小公园总是好消息——许冥还特意托兰铎给田毅亮带了个话儿,说他们现在已经有了新思路,让他耐心一些。

    至于其他世界的规则,则只能通过互助盒来进行收集了。

    许冥将自己的需求写在纸上,为了避免信息被改,专门加上了“怪谈拆迁办”的落款,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互助盒里。等了大约三个小时,盒子里还真多出了一张写有陌生世界规则的小纸条;又过两小时后,又多出了两张。

    到最后许冥进行清点时,通过互助盒收集到的规则纸条,竟足足达到了五张。不过其中有三张都是重复的——一张同样是游乐园的规则,另外两张则写着一模一样的内容,只是纸上的字迹各不相同。许冥猜测,多半是有好心人看到自己的需求和她人提供的规则后,怕写着规则的纸条漂不过来,又特意手抄一份,帮着增加概率。

    这样一来,许冥手头收集的规则就达到了学校、民宿、电影院、游乐场、酒吧、小公园、商业街。

    不过新的问题很快也随之而来——首先,就是兰铎那边的规则还欠着;其次,就是她无法确认,自己这边的规则是否还缺了几个世界。

    像田毅亮曾经提过的“废弃工厂”,自己这边就一点信息都没收集到……这让许冥略略感到些担忧。

    于是,在整理完手头的规则后,她很快便再度拿出规则书,又一次尝试联系兰铎。

    兰铎收到工牌上的消息时,正带着那只小博美在公园的灌木丛里翻来找去,试图找到任何写有规则的牌子。看到许冥又来问,他面上难得掠过一抹心虚,略一迟疑,却还是老实将充作信物的伞拿在了手中。

    “兰铎?”许冥的声音很快在脑海中响起,“你们那边的规则,有进展了吗?”

    “……还没。”兰铎微微低下了头,“抱歉,我还在找。”

    “哦……没事,不用抱歉。”许冥顿了下,很快道,“时间应该还有。”

    她现在所在的民宿相对安全,规则都很好应对,不想在学校里时那么赶;况且,她现在还只是有些思路而已,并没有绝对的把握,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布置和思考,因此这份规则也的确没那么急。

    然而许冥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怪:“不过其他世界的规则都还挺显眼的。为什么你们那边,就好像很难找?”

    “不清楚。”兰铎如实道,边说话边继续以目光在灌木丛上寻找,“田先生说,可能是因为这本身是个废弃公园,规则没有办法合乎逻辑地嵌入……咦?”

    话未说完,视线忽然扫到一张钉在树上的纸张,赶紧凑了过去。

    只见纸张很厚,却泛黄陈旧,上面是几行打印出来的黑体字,仔细一看,正是这个公园的相关规则。

    “……不,用措辞来看,更像是周边的街道规则。”许冥借着兰铎的双眼,仔细研究着这张纸上的内容,默记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跟着很快便注意到不对劲,“这纸上面有撕扯的痕迹。怎么感觉像是从哪里撕下来放在这儿的?”

    兰铎一看,还真是。再将纸翻过来细细一看,两人很快又有了新的发现——只见纸的背面,还被用人圆珠笔,浅浅地写了一行字。

    【抱歉,我还是打算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理念不同,不必同行。祝万事顺利。

    【田。】

    许冥:“……”

    所以,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许冥大脑飞快转动,但至少有件事是可以确定的了——这张纸,就是田毅亮放在这里的。

    他早就找到了这个世界的相关规则,却选择瞒了下来。直到现在,才让它带着自己的留言,出现在兰铎面前。

    问题是,上面的原定计划又是什么意思?

    许冥心中一动,突然涌上些不妙的预感。刚要细问田毅亮此时的状况,忽听不远处有些许说笑声传来。

    兰铎浑身一僵,本能地遮着脸往旁边的树后站了站。许冥共享着他的五感,却一下觉出了些许不对:

    “等一下,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女孩子?”

    “……嗯。”兰铎从树后悄悄往外看了看,很快又收回目光,有些紧张地摸了摸颈上的铃铛,“应该是附近学校的人。她们刚放学。”

    “学校?”许冥语气却瞬间变得更加微妙,“什么学校?你调整下视角我看看。”

    兰铎依言转出树后,朝着一个方向扬起脑袋。借着他的双眼,许冥终于看到,当前这个小公园的不远处,层层叠叠的树冠之后,果然立着一栋学校的建筑。

    完全陌生的建筑。烫在楼体上的名字,对许冥来说却是十分熟悉。

    城南一中。城南这边最好的高中,也是城南唯一的一所市重点。

    ——而郭舒艺本人,据说就是在城南读的重点高中。

    “……兰铎,田毅亮呢?”

    短暂的沉默后,许冥终于再次开口,只是这回声音中明显带上了几分慌乱:“田毅亮他人呢?”

    “……他去那个学校了。”兰铎被她的语气感染,尽管不明所以,却还是跟着加快了语速,“他说这一轮要死的路人很可能就在那些学生中,他想先过去探探情况……”

    “……”

    大脑瞬间嗡的一声。如果不是因为这会儿正在和兰铎共享五感,许冥怕不是已经一拳头锤在自己脑门上了。

    “探个锤子!”她难得说了句脏话,“他把我们给驴了!”

    什么目的是破坏这个怪谈的根,什么要去工厂但缺少传点信息……都是假的!

    “这是郭舒艺的世界!”许冥飞快道,“他早就知道了,但一直瞒着我们,现在还独自行动!他肯定想背着你做些什么,他……”

    话未说完,许冥再次顿住。

    理念不合。这是田毅亮的用词。而在他们之前的交流中,明确不合的观点似乎只有一个——许冥明确说了不希望通过伤害域主的方式来处理怪谈,而田毅亮对此似乎持保留态度。

    ……而这个世界,大概率就是郭舒艺自己的世界。

    已知,郭舒艺曾为了其他女孩编织美梦,并分离身份,将她们中仍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投入其中;又已知,因为郭舒艺的失控,每个人都无法进入自己死去的那个世界,且对应死者化为的怪物,也一直停留在那个世界之中,只要违反规则,就一定会出现。

    而郭舒艺自己,却通常是以卫生间怪物的形态出现,在各个卫生间穿梭,不断将人抓进自己的噩梦之中……因此,许冥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一件事,一件被田毅亮故意隐瞒的事。

    郭舒艺本尊,很可能也被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半是那个正在卫生间徘徊的怪物,有着域主等级的强大与威压,根本不可能打过;另一半则处在未知的状态。目前看来,很可能是和其它世界小boss同等级的怪物——

    用兰铎的话说,破不了防,但如果能破,完全不难应付。

    “要死。”许冥越想越觉得脑门发胀,“他该不会是想要先杀掉这一部分的郭舒艺,再靠这个去对付另一半郭舒艺吧?”

    “嗯……”兰铎尽力想要回应,但事实上,他从“郭舒艺自己可能也有两半”之后就没怎么听懂了。

    不过有件事他搞明白了,许冥现在很急。

    所以他也顾不得别的了,抄起地上嗅来嗅去的小博美,转身就往学校的方向赶去。

    跑出大概百来步,他终于有些回过味儿来,琢磨了一下,又觉得有些奇怪。

    “可如果是靠规则触发的怪物的话,外人是无法对它造成有效攻击的。”兰铎边继续赶路,边对许冥道,“田先生应该知道这点。”

    “就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我才慌。”许冥却道,“我无法肯定他是不是奔着杀郭舒艺去的,可如果是的话,就说明,他肯定已经掌握了绝对能杀死对方的方法。”

    不然有游乐场的经历在前,他没必要再挑战一次不可能。从田毅亮的表现来看,他也不像那种会重蹈覆辙的人。

    “……”兰铎听着这话,脚步兀地一顿。

    他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和田毅亮的对话——那个时候,对方曾说,他的短剑是从异化根那里讨来的衍生物,一旦成功使用,就必须付出代价。

    ……可倘若将这话反着来理解呢?

    如果付出代价,就能成功使用。倒在剑下的存在越“重”,他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眉心不由一跳,他赶紧将这事告诉了许冥。许冥闻言亦是“嘶”了一声,显是更加感到不妙。

    “别告诉我他还打算把自己的命赔进去……”许冥拿头撞桌子的冲动都有了,“这都叫什么事。”

    无论如何,不能让田毅亮得手。

    几乎是电光石火间,许冥就拿定了主意。

    不论田毅亮是怎么琢磨出的这个方法,不论这个方法到底有没有用,她都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郭舒艺已经在无法得救的痛苦中沉沦太久了。如果让她最后看到的东西还是来自他人的刀子,未免太过残忍。

    “总、总之你先去拦他!”许冥努力稳住心神,尽可能快地开口“拦住之后就说他的法子不行,杀了郭舒艺的分体只会导致本体的暴怒,一切只会变得更糟!就这么说!”

    “真的?”兰铎惊讶,“你怎么知道的?好厉害。”

    “我不知道!”许冥在他脑袋里吼,“但总得想个理由拦住他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废弃公园外的马路上。两边人行道上,可以看见放学的学生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身影如小树般轻轻摇晃,看到兰铎的时候,还会冲他招手,叫他“郭舒艺”。

    兰铎仓促地应着,提着裙摆尽力往学校的方向赶,同时担忧:“可万一他不信我说的话……”

    “不信的话你就随便用什么方法拖住他。拉仇恨也好威逼利诱也好,反正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就行!”

    许冥说完,声音倏然消失。兰铎愣了一下,试着在脑海里呼唤了两声,却再得不到任何回应。

    ——另一边。

    切断了意识连接的许冥猛喘口气,倏然睁开双眼。视线落在桌上整齐码着的一堆规则,又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也不知道兰铎那边来不来得及拦人。看样子,不冲一把不行了。

    好在方才和兰铎的交流并没有持续太久,虽然有些疲惫,但脑子还能用……许冥默默想着,伸手找了张白纸,叫来了旁边的陆月灵,让她帮忙将方才从兰铎那儿看到的规则默了下来,也放入了面前的纸条堆中。

    跟着闭上眼,又深深吸了口气。

    “?”陆月灵紧张地看着她,“你怎么了?看上去像是要上刑场一样。”

    “差不多吧。”许冥却道,将右手上的纱布完全拆了下来。想了想,又把那张写着郭舒艺名字的工牌拿出来,再次挂在了脖子上。

    “!”陆月灵看她这样,越发紧张:“你又要干嘛?”

    “假装我是郭舒艺。”许冥抿了抿唇,“说不定可以骗这些规则一下。”

    陆月灵:“……所以你骗它们干啥?”

    许冥没有回答,只一边默念着“我是域主域主是我”,一边举起了笔,从旁边的纸条堆中抽出一张,低头小心地将笔尖摁了下去。

    右手的伤口尚未愈合。动作间带着粘连的疼痛。

    许冥生怕再次触动当前民宿中的怪物,特意选的是另一个世界的规则,一笔一划,写得谨慎无比。

    第一波修改,用的是二重代换。句尾的“不要理她”被轻轻划去,写上了另外的四个字。

    “救救孩子”。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靠工牌蹭到了些域主光环,这次的副作用倒没有很剧烈——只是右手的伤口又裂开了,再次渗出殷红的血液。

    还行,能接受。

    许冥再次深吸口气,紧跟着,又开始下一步地修改——

    孩子是自称。孩子是我。我是郭舒艺。我就是她,也就是说,我是她们。

    因此,谨以此为依据,以怪谈拆迁办之名,特作以下修改——

    【如果看到有女生在围栏内逗留,请救救她。

    【如果看到有女生失足滑落湖中,请救救她。

    【如果看到有女生在水中呼救——

    【请救救她。】

    第六十四章

    与此同时。

    与城南一中相隔不远的马路上。

    刚刚放学的学生们成群结队, 嬉笑着往前走。田毅亮提着裙摆,逆着人群向前,自带的短剑被他别在了腰带的后面, 仿佛一个漂亮的小装饰,

    无人在意这个充满违和感的男人。就算偶尔有人注意, 也只会冲他点点头, 喊他一声“郭舒艺”。田毅亮每次听到,都会漫不经心地点头回应, 目光却始终在来往的学生里面徘徊着, 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若有看到在街道上独自徘徊的女生, 不要理她。】

    他在心里重复着这个世界的死亡规则之一,更加积极地在人群中寻找起来。找了片刻,没看到想找的人, 另一道人影,却突兀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目光上移,果不其然, 对上兰铎认真的双眼。

    “……你同事和你联系过了?”他微微挑眉, 没费什么劲就猜到了状况,“看来她的收集进度比我想象得快。”

    兰铎却没理他,只毫不迟疑地背起许冥之前让他说的话:

    “你的法子不行,杀了郭舒艺的分体只会导致本体的暴怒,一切只会变得更糟。”

    田毅亮:“……”

    很好,看这样子,他同事这会儿应该没在他身上。

    这让田毅亮松了口气。

    “你同事让你这么说的?她倒是很有脑子。”田毅亮摸了摸胡茬, 轻轻呼出口气, “只可惜,这理由说服不了我。”

    兰铎:“……”

    “她已经在想办法了。”顿了一会儿, 兰铎再次开口,这回却是纯粹得自我发挥,“你可以等等。”

    “我没法再等了。”田毅亮耸肩,“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兰铎:“我的同事很厉害,她肯定能解决这次的事……”

    “这次解决了,下次呢?”田毅亮却道,“怪谈已经形成。她难道还能把这里整个拆掉,又或者是把所有的死人都从这个怪谈带走吗?”

    “她们已经和这里绑定了。只要怪谈还在,她们就会一直被绑在这里。而只要被绑在这里,她们就永远得不到安息。

    “你之前不是说,你们单位有死人员工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们公司也曾经有过。那些在怪谈里牺牲的同伴,我们想尽办法把他们带出来,觉得哪怕是死人的形态,至少他们还在,至少他们的意识还在延续。可你知道这导致了什么结果吗?”

    要么是亲眼目睹着对方被时间一点点掏空,最后变成空荡荡的一层薄壳,什么都记不得,什么都没剩下;要么就是看着对方因为死亡的侵蚀而日渐痛苦暴躁,最终走向疯狂。

    只有那些持有根的死人,能长久地保持自我,甚至可以帮助其他死人也保持自我。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同伴,在又一次怪谈调查中几乎导致了团灭,给出的理由却是,他无法遗忘自己的死,也更嫉妒其他人的活。

    “……我不确定你们单位,有没有面对过类似的问题。”

    田毅亮深吸口气,伸手将支在头顶的墨镜压下:“我只能说,不要小看沉淀在死人内心的痛苦,也不要小看它们被痛苦扭曲的心灵。它会把一个好人,变成你做梦都想不到的怪物。”

    兰铎:“……”

    “对不起。”片刻的停顿后,他轻轻道,“让你想起这些。”

    “没事。”田毅亮却只再次耸了耸肩,“我只是希望这些案例,能够让我们更加地理解彼此而已。”

    “顺便,再给你一个忠告……”

    田毅亮说着,整个人倏然往旁边一闪,躲闪的同时顺势拧身,一手同时伸出,恰好护住别在腰带上的短剑。

    而几乎就在他动作的瞬间,一只小熊猫闪电般从他背后扑了过来,险险从他身侧掠过。

    “啪”的一声,小熊猫轻轻落在地上,跟着便在兰铎谴责的目光中垂下了耳朵。另一边,田毅亮则是好好检查了一下身后的短剑,没忍住嗤了一声。

    “那个忠告就是,在和人不熟的时候,别让人知道你有什么底牌。”

    再次将短剑收好,他抬眸看过来:“能想到用宠物来偷,确实是个不错的思路。只可惜,动脑子实在不是你的强项。

    “你也不想想,你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动物没在,我怎么可能不留心?”

    他说着,还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显是觉得凭兰铎的脑子,能琢磨出个这样的主意已经很不容易,偏偏还没派上用场。跟着又见他后退两步,身形忽然淡去,整个人旋即便消失在了空气中。

    ——最低存在感。他规则书里的技能。通俗来说,就是隐身。

    很单调,但很实用的能力,尤其是配合起他“骗子”的畸变特性,可以说是如虎添翼,需要的代价也适中,不会像旁人那样动辄断手断脚。

    但使用起来也有限制——第一是技能的前摇和后摇都很长,不论是开启还是结束,都要等上许久;第二则是隐身期间,不可以和怪谈内的存在进行互动,只能偷偷观察和倾听。

    这也是为何他之前在这儿找地碰瓷时,一直没有发动这个技能,不过现在……

    暂且顾不上别的了。先设法溜走再说。

    田毅亮打定主意,再次后退,悄悄转身。打算趁着隐身,先把兰铎引开;没想才刚有动作,却听身后突然响起一阵骚乱,诧异转头,正对上一团不住膨胀的巨大黑影。

    ……是兰铎的那个小宠物。

    它又开始变化了。

    躯体像是膨胀的气球,内部却完全被旋转的黑影填充。轮廓不断向外扩展着,转眼便拔到了一层楼高。

    比田毅亮第一次见它时,变得还大。

    不过比起巨大的体型,更令人在意却是它的眼睛——幽深的、泛着浑浊黄光的眼睛,几乎占了大半张脸。即使是配在这样一副躯体上,也显得大得过分了。

    完全凝实的狗头喘着粗气低下,兰铎这会儿正站在狗头上。被吓到的学生们尖叫着四散奔逃,甚至有人开始打电话报警,他却完全不管不顾,只低头专注寻找着田毅亮的所在。

    ……这家伙想干嘛?

    田毅亮却是糊涂了。他该不会以为,变大大站高高就能更方便地找人?还是他干脆想让那大狗用脚盲踩,踩到他就算赢了?

    总不至于是为了堵路。这狗虽大,但就一只,堵也堵不住。

    想不明白,索性便不管。田毅亮抿了抿唇,转身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没走几步,却又听前方传来一声咆哮——

    他惊讶抬头,这才发现,道路的另一端,不知何时,也多出了一大团黑色的影子。

    或者说,也多出了一只大狗。

    同样被黑影包裹,同样有着巨大到异常的身形,这会儿正守在道路的另一头。一双大大的眼睛警觉地四下转着,眼珠甚至比刚才那只还大。

    不仅如此——

    更多的呜鸣与嚎叫此起彼伏地响起,又有数条黑色影犬从街道两边的阴影里走出,大小不一,却带着相似的狰狞,以及大到骇人的黄色眼睛。

    田毅亮:“……”

    好吧,这回事情变得有些尴尬了。

    无法确定这些东西能不能直接嗅到自己,他只能尽可能地压低呼吸,努力寻找起离开的空隙。就在此时,却听蹲在狗头的兰铎再次开口,声音仍是小小的:

    “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的话,但我想说,谢谢你的忠告。还有,我本来就没想动脑子。”

    毕竟他只是个打手。

    哦对……还有。

    话音落下,兰铎忽又想起一事,又猛地直起了身体,面上再次带上了几分严肃。甚至还清了清嗓子。

    跟着就听他字正腔圆地开口:“我是恁爹。”

    田毅亮:“……”

    田毅亮:“啊?”

    *

    同一时间。另一边。

    许冥艰难地控着水笔,勉强完成了第一份规则的修改。放下笔的瞬间,才发现脑门上已都是汗。

    她闭了闭眼,似是在感受着什么,片刻后,重重吐出口气。围观的陆月灵小心探头,连声音不觉放低了些许:“怎么样?有效果吗?”

    许冥:“……”

    她转头看了眼陆月灵,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

    “……啊?”陆月灵闻言一怔,跟着又见许冥蹙了蹙眉:“但写完那写字的时候,我隐隐约约,似乎有听到什么声音。”

    陆月灵:“?什么声音?”

    “不太好描述。”许冥想了想,摇了摇头,“有点像捏方便面。”

    卡拉卡拉的——或者说像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嗯?那到底算是有效没效……”陆月灵微微蹙眉,又看了眼许冥的右手,“要是没效果,你这手不就白伤了?”

    她刚在旁边,看得清楚。许冥写那几个字的时候,右手的伤口分明又严重不少。本已长合的伤口又撕裂,裂得比之前还开些。血刺呼啦的样子,她光是看着就头晕。

    说话的同时,她又给许冥拿来了毛巾。许冥接过按在手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流血,整张脸都显得有些白。

    “还行,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她轻声道,缓了一会儿,才又去摸第二份规则纸,

    “而且在我的设想里,只流血算是比较好的状况了……

    “?所以不好的状况是……”陆月灵眨了眨眼,下意识问了句。话未说完,却似忽然注意到什么,缓缓抬头,目光看向上方,片刻后,又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许冥冷静地看着她的表情,无奈地抿唇:“你现在看到的,应该就是了。”

    “……”陆月灵被她这话搞得心里一惊,目光却仍是定定看着窗外,一时憋不出任何回应。

    只见窗外,此时赫然已经铺满了红光——红光之中,更有一团扭曲的影子,正静静趴在窗户上,翻转着脑袋,向里张望。

    从许冥的视角,当然是看不到这些。不过从陆月灵的表情,不难猜出现在发生了什么。

    果然……她再次深吸口气,努力让有些昏沉的大脑保持清醒。

    果然,哪怕假装自己域主,核心规则也是不能随便动的。仔细一想,之前鲸脂人也确实提过,哪怕是域主本人,想要修改规则也需付出沉重代价;而旁人一旦擅动,更将引来域主的注意,搞不好还会被追杀。

    当然,这个域现任的域主是郭舒艺,许冥不认为她有追杀自己的必要。但那得建立在郭舒艺清醒的状态下——而且已知,直到目前,郭舒艺都没能改掉核心规则,说不定这些规则还遵循着第一任域主的设计,强硬的同时还带着某些自卫机制。

    只是之前许冥还抱着些侥幸心理,觉得如果改的不是这个世界的核心规则,或许就不会像之前那样触发怪物。但现在看来……

    行吧,看来还是太乐观了。

    许冥更加用力地按住伤口,再次重重吐出口气,开始伸手在规则堆里翻找。陆月灵目光终于从窗外移开,开始向四周张望,视线不断扫过门和两侧的墙壁,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诶,那接下去怎么办?”

    许冥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规则纸,提笔就往上涂,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这样,我先把这个世界的规则改掉,看能不能产生些直接效果。你先去外面拖一会儿。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压力有点大,但既然就一个,或许……”

    “一个?”不想陆月灵却是惊讶看了过来,“谁跟你说的就一个?”

    ……?

    在许冥讶然的目光中,她视线再次飞快扫过周围——窗户外面,是正趴着的扭曲人影,门的下面,则分明是一双脏兮兮的女鞋。门板这会儿正被敲得砰砰作响,同样被敲响的还有两边的墙壁,天花板里似乎也藏着什么,传出清晰的爬动的声响。

    不仅如此,外面走廊里还多出了不少声音。脚步声、哭泣声、敲打声……种种声音混在一起,搅拌着空气里的冷意,光是听着,就让她头皮发麻。

    陆月灵本身并不属于感应灵敏的那一挂。即使如此,她也能清晰地感知到,现在正在这民宿里活动的“东西”,绝对不少——而且还不是阿焦那种充数的“不少”。

    它们的分量和气息,分明是相近的。

    就这状况,你跟我说一个??

    “……?!”这下轮到许冥震惊了。

    如果说,这世界本地怪物的出现还在她意料之内,那现在的状况,真有些在她意料之外了。

    跟着就见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蓦地一变。

    ——要命。

    这回真的是要命。

    她猜到修改规则可能会招怪,但她没想到居然会这么招——眼下这情况,明摆着是其他世界的怪物,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这怎么还带支援的……许冥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赶紧将注意力转回面前的规则上,更快地修改起来。恰在此时,却听门锁咔哒一声响,挂着链子的房门被向里推开,某种阴冷的气息,瞬间灌了进了屋里。

    没等许冥感知到更多,陆月灵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头黑发如触手般张扬,转眼就将打开的门缝又层层封住。许冥头也不回,顾不得大脑的昏沉和右手的疼痛,赶紧依葫芦画瓢改完第二份规则,最后一字落下的瞬间,却听陆月灵“咦”了一声——

    惊疑不定地眨眨眼,她小心撤开封门的头发,谨慎地往外望。

    “没了。”确认完毕,她迅速关门,转头惊讶地看向许冥,“外面的那个怪物,突然就没了。”

    “……这是好消息。”许冥抿了抿唇,低声道,“说明这个修改确实是有效果的。”

    如果她没猜错,刚刚堵在门外,应该就是这间民宿原有的怪物——而她方才修改的,正好就是这间民宿的规则。

    “那就好办了!”陆月灵这会儿也跟上了节奏,一下来了精神,“那我出去顶着,你尽快!全部改完,就没事了!”

    “……嗯。”许冥低低应了一声,下一秒就见陆月灵原地一矮,转眼便化为一团头发,沿着墙壁飞快游上了天花板,看样子是打算先把藏在这里的怪物赶开。

    剩下许冥一个,脸色却是又白了些。有些难受地按住额头,她垂下眼睛,悄悄提起自己的裤腿——只见小腿上,不知何时也已多出了一道伤口,殷红的血液正顺着脚腕,淅沥沥地往下淌。

    ……要命了啊。

    同样地感叹再次爬上心口。许冥连做两个深呼吸,一边拼命安慰着自己不疼不疼,一边再度拿起笔。嘴角却被绵延的疼痛刺激得抽动,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

    恰在此时,却又听窸窸窣窣一阵响。陆月灵又从天花板上游了下来,提着裙子落在地上,有些局促地看过来。

    “我、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事忘了和你说了。”她飞快地咕哝一句,“虽然我不喜欢迷信,也不喜欢神神鬼鬼的东西,可你人还不错,我还挺喜欢的。”

    “所以,你是我的‘朋友’。”

    “祝你身体健康、没病没灾、安然无恙……诶呀大概就是这样吧,具体该怎么操作我也不清楚。总之就是我祝福你,千万别死了啊!

    “希望有效吧,就这样。”

    说完,又原地化为一滩头发,转眼便游得不见踪影。

    房间里再次只剩许冥一个,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不喜欢神神鬼鬼的东西……这孩子真的清楚自己在讲什么吗?

    不过,不知是不是这句“朋友”自带的buff,她一下竟真感觉好受了不少。疼痛带来的刺激像是被隔绝在外,大脑亦跟着清醒许多。

    ……难怪当初在蝴蝶大厦,红鞋子上赶着要和她做朋友。这buff,可比止痛药好使。

    许冥默默想着,再次将目光转向面前的一堆规则纸。

    随即目光一凛,很快便低下了头,又开始一份接一份的修改。

    *

    同一时间。

    电影院内。

    骇人的红光正笼罩着整个空间,躲在影厅内的大郭小心翼翼探头,跟着又缓缓走了出来。

    望着空荡荡的走廊,她轻轻皱眉。

    ……不见了。

    方才还在到处找她、追杀她的怪物,忽然不见了。就像是突然蒸发了一样。

    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这让大郭心里犯起嘀咕。

    不仅如此,时间似乎也不太对劲。明明她刚刚看时间,还是下午两点,这会儿再看钟,却发现时间已经跳到了下午四点。

    不管怎样,这总是好事,她很快便打起精神,转身往卫生间跑去。

    打开对应的隔间门,传点果然已经出现。大郭毫不犹豫地站了上去,熟悉的晕眩感瞬间袭来,她本能闭起眼睛,直到晕眩感完全退去才再次睁开……

    睁眼的刹那,却一下顿住。

    ……黑的。

    她的眼前是黑的。

    不管睁几次眼,看到的都是一样的黑暗。狭窄、逼仄、令人窒息——她下意识地伸手,却发现肢体根本伸展不开。

    迷糊的大脑渐渐清醒,她终于发现,自己此刻并非站着,而是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缩着,身体痛苦地折叠,没有力气,连动一下都困难。

    ……我被困住了。

    仿佛有什么倏然掠过脑海,大郭忽然意识到这点。

    这是一个箱子,我被装在箱子里了。

    救我……救救我!随便谁都好,快来救救我!

    有音乐和笑声从外面传进来,还有各种各样的交谈声。听上去外面有人,很多很多人……

    大郭一下激动起来,拼了命地开始挣动摇晃起来。她试图呼救,声音却像身体一样无力,她只能更用力地晃起身体,死命撞着箱子的外壳,就像一个被活埋的人,竭尽所能地撞着棺材。

    终于,像是注意到了她这边的动静。很快便有脚步声靠了过来。她感到自己所在的箱子被小心搬动,拉链被小心拉开。箱子打开的刹那,有阳光倏然洒下来,晃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我去……是人啊!箱子里怎么会有人啊!”

    “老天,我还以为是小猫……”

    “没事吧,你还好吗?”

    “保安呢?快叫保安……等等,是不是该叫救护车啊!”

    纷乱的人声一下在四周炸开,打开箱子的几名路人小心地凑了上来,问着她的状况。大郭却只轻轻摇着头,抬头望着上方清澈的阳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她忽然笑了起来。脸上却怔怔落下两行泪。

    “……谢谢。”她坐在那个困了自己好久好久的箱子里,将头埋进了臂弯间,声音低低的,不知是在对谁说话,“谢谢。”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的声音,突然都停了。

    四周的场景,开始迅速地黯淡、退去。她再次抬头,却见自己所在的世界,已然又换了一个。

    她现在所在的,是一间相当精致的房间。看上去像是民宿的客房。她正站在房间的墙边,墙上布满吓人的抓痕。

    她盯着那墙面看了会儿,缓缓后退,开门走了出去。沿着走廊走几步,很快便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她穿过房门,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有人正坐在书桌前,蜷缩着身体,努力写着什么,边写肩膀边微微地抖,似乎并不好受。

    那人的身上还捆着不少东西。毛巾、浴袍、扯开的床单……凡是能用的布料,都被她包到了身上,所有布料上,都或多或少地带着红。

    房间里已经有别人在了。是另外两个女生。一个站在椅子后面,正好奇地在看许冥写的东西,另一个则安静在床边坐着,看到她进来,冲她竖起食指,小声说了句“嘘”。

    她轻轻点头,悄悄走了过去,找了个位置坐下。听见房间周围,不断传来各种奇怪的声音。

    什么怪声都有,窗户外面,还有怪物在贴着玻璃往里看。那写字的人却像是什么都没感知到——感知不到那些怪物,也感知不到这些正静静待在这屋里的人。

    房门忽然被推开。有诡异的黑影探了进来,顶着章鱼般不断舒张的触手,触手上却没有吸盘,只有一只只张开的小手,掌心里是凋零腐烂的花。

    终于闯进屋里,那小手似乎瞬间兴奋起来,紧跟着便朝着桌前那人冲了过去,不料尚未靠近,就被人一把捏住,跟着又从门缝里,硬是丢了出去。

    “嘘。”

    大郭站在门口,冲着门外的怪物,认真地竖起一根食指。

    跟着便轻轻关门,又静静坐在了许冥的后面。

    *

    此时此刻。

    对于房间内发生的一切,许冥却是一无所知。

    她只埋着头,尽可能快地修改着面前的规则,脸色泛着白,眼睛却因为血丝而显红。

    她的动作不是很利索,因为她身上这会儿就像个胡乱贴着补丁贴的粽子。每修改一道核心规则,身上就多一道伤口,她一开始还会仔细处理一下,免得血流得太猛,后面包扎的过程都掠去了,扯了所有的床单和毛巾,哪里流血捆哪里,反正先压着就行。

    随着修改的推进,那种卡拉卡拉的碎裂声,一边又一边地在耳边响起,让她恍惚有种被干脆面包围的错觉。她尽可能地想加快进度,然而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知是不是因为伤口的数量问题,即使有陆月灵的朋友buff在,疼痛感还是传达到了神经,密密麻麻得像是蚂蚁在身上爬,连带着头脑都又开始昏沉、迟钝。

    提在空中的笔尖晃了又晃,写到后面,字都歪歪扭扭。

    但都到这种时候了,没有停下来的道理。

    所以许冥裹紧身上的小床单,紧绷着那么一口气,继续一笔一笔地往下写。

    没有注意到外面怪物的动静越来越轻,没有察觉到出现在身后的身影越来越多。没有听见民宿墙壁崩裂的声响,没看见头顶精致的天花板破开,一根根白骨簌簌往下落。

    有女生蹑手蹑脚地上前,将手挡在许冥的头上,替她挡开掉下的骨头。

    许冥什么都没看到。她只垂着头,又是一笔落下。

    直至最后一句“请救救她”画上句点。

    终于,手边所有的规则都修改完了。

    许冥重重吐出口气,一直被强行压下的疲惫终于凶狠地反扑上来。

    她原地晃了两下,听见外面传来陆月灵焦急的脚步和询问声。她出声应了一句,完全没意识到那声音低到只有自己能听到;短暂的呆滞后,她似又想到什么,再次拿起笔,找了个张空白纸,慢慢慢慢地、一笔一笔地再次落字。

    【如果在车站时,看到有女生奔跑求助,请救救她。】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累到写到“奔跑”两个字的时候,只恨这俩笔画太多,甚至想要用拼音充数。

    事实上,她都不确定这句话自己究竟写完没有。

    因为写到最后,她脑袋已经无法自控地往下磕。迷迷糊糊中,她感到似乎有谁托了下她的头,但这感觉不太真切;她嗫嚅一句,终于控制不住地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耳边却正传来响亮的雨声与发动机的轰鸣。

    许冥茫然眨了眨眼,抬头向四周张望,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公交车上。

    她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这儿,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这会儿公交车正靠站停着,不断有人上车下车,手中的伞像花儿一样打开。

    雨声催眠。许冥又觉得困了。眼见着公交车缓缓关起车门,她抱着胳膊靠回位置上,准备伴着雨声,再好好睡上一会儿。

    忽然,她像是注意到什么,往后看了一眼。

    又看了一眼。

    跟着便听她“诶呀”了一声,匆忙开口,坐起了身:

    “师傅,等等!等一下!

    “后面还有人呢!好像还有人没上车——”

    前面的师傅“诶”了一声,再次将公交车停下。许冥趁机再次回头,终于看清了那个模糊的人影——

    像是一个女孩子,正在雨里狂奔,朝着公车的方向拼命招着手,看上去很急很赶的样子。

    许冥印象里没见过她。但她莫名有种感觉:

    在公交车停下的刹那,那个女生,似乎轻轻笑了起来。

    第六十五章

    公交车门再次打开。许冥坐在原位, 不受控制地往后张望——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对那个尚未上车的人,总有些挂心。

    还好, 那女生还是赶上了。身影很快便出现在车厢里。车厢前面还有很多空位,她却看也不看, 径自朝着许冥这边走了过来, 轻轻坐在了她的旁边。

    看上去年纪不大,穿着校服, 面容苍白且清秀。似是察觉到许冥投来的目光, 对方微微抬眼, 有些局促地冲她点了点头,抬手拨了下耳边的碎发,露出细细的手指和长长的指甲。

    手指很好看, 但那指甲似乎长得有些过分了。还有点发黑。许冥视线不由在上面多停了一瞬。另一边,那女生似乎也注意到了指甲的问题,有些慌乱地将手放下, 手指向内, 轻轻攥起,再松开时,十指的指甲,却都已变得十分干净漂亮了。

    嗯……这是什么?魔术吗?

    许冥模模糊糊地想着,仍是觉得非常困。想要闭眼休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被那女孩吸引了过去——

    她这才注意到,那女孩的两个手腕上, 原来还都戴着首饰。

    左手腕上戴着的, 是一串白色的珠子,珠子的表面不太规整, 似乎还有淡淡的奶香;右手腕上同样戴着用塑胶绳串起的手链,但样式却要古怪许多。穿在那绳子上,居然是一根根火柴。

    那火柴还不太干净,有些上面脏兮兮的,细细去闻,还能嗅到些许焦焦的臭味。这让许冥忍不住皱了皱眉。

    那女生似乎一直在偷偷看她,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立刻直起了身。顿了一下,才试探地开口,说话时莫名有些磕绊,好像很久都没有开口:

    “你怎、呃,怎么了?”

    “啊?没事没事。”许冥赶紧道,视线再次划过那串火柴手链,“只是觉得这个手串,有点……嗯,奇怪。很少见。”

    “哦……”女生缓缓点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右手,轻轻歪了歪头。

    “这本来是别人的东西。是我抢来的。”又过一会儿,她再次开口,说话声音小小的,语气却很平静,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我戴了很久,一直在学着用。可惜到现在还是不太会。”

    ……哦,这样啊。

    这是可以说的吗?

    许冥不明所以地点头,又看向她的另一只手:“那这一串呢?这串要好看很多。”

    “是吗?”女孩似是因为她的话而高兴起来,话语里都稍稍带上了几分雀跃,“这是牛奶糖,是我自己的东西。”

    许冥却是一怔:“奶糖?”

    “嗯,奶糖。是能让人做美梦的东西。”女生说着,珍惜地拂过那串白色手链,“你看过《梦神》吗?”

    “?”许冥愣了下,摇了摇头。于是女生认真地解释:“那是安徒生的童话。里面有一个梦神,只要祂往孩子们的眼睛里喷点魔奶,孩子们就可以在美梦里旅行。”

    “我觉得,嗯,我觉得我的奶糖,也是差不多一样的。”

    “是吗?”许冥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努力跟上她的话,“那很好啊。那你戴着它,不就一直能做美梦了?”

    “……”

    女生闻言,却突然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方听她再次开口,声音低低的:“以前不行。”

    许冥:“?为什么?”

    “因为以前,总有噩梦抓着我。”女生小声说着,再次抬起右手。目光无意识地在那些火柴上转来转去,“我想醒,可我醒不过来。无法摆脱自己噩梦的人,是创造不出纯粹的美梦的。”

    “不过以后,我觉得我可以再试试。”

    “……?”

    许冥揉了揉被困意冲撞的脑门,只觉自己越来越听不懂对方的话了。

    说话间,车子已经往前开出了好一段,窗外的景致却似乎一直没有变化。许冥无意识往窗外看了眼,喃喃开口:“雨好像小了。”

    “嗯。”那女孩应了一声,“可能快停了吧。”

    说完,她似又想到什么,匆忙将手探进口袋。转眼,便从里面摸出了一卷塑胶绳。

    许冥认得那个东西,用来串手串的水晶弹力线。

    正在奇怪对方拿这干嘛,就见女孩从上面扯出一截,用指甲轻轻松松地掐断,又支起自己的两腿,支出一个小小的平面。旋即摘下自己腕上的两个手串,全部拆开,平铺在腿上,又在里面挑挑拣拣,挑出一部分,一个一个地串到了那根新绳上。

    明明车子还在摇晃,她的动作却特别稳。一边串,还一边煞有介事地喃喃自语,很仔细的样子:

    “感谢算一个、道歉算一个、祝福算一个……嗯,房租、房租算两个……”

    随着她的清点,一个新的手串很快便做完了。一半是白色的奶糖,一半是摇晃的火柴,不知是不是这女孩故意为之,这手串上的火柴,还都是比较干净的那部分。

    跟着就见她转身,将那手串递到了许冥面前。目光有些躲闪,眼神却有些期待。

    “……?”许冥吓了一跳,“这个,是给我的吗?”

    回应她的,是女孩一个小小的、肯定的点头。许冥受宠若惊,认真道谢接过,捧在手上看了会儿后,又在女孩期盼的目光中,将它小心戴在了手腕上。

    看到这个动作,女孩终于再次笑了起来。停了一会儿,方听她轻声道:“那个时候,班上突然很流行玩这个。很多女生都会买材料来串,串完以后互相送。我觉得很有意思,就也买了材料包串着玩,串了很多,却不知道该送给谁。

    “谢谢你,又让我体会到一件开心的事。”

    “?”正在打量手串的许冥不解转头,“又?”

    女生却没再进一步解释,只缓缓抬头,视线越过许冥的肩膀,落在被雨淋湿的窗上。

    窗户依然爬满了水迹,像是哭泣的脸。可外面的光线明显已经亮了不少,通过水痕的缝隙,能看到大片的水稻,蓬蓬勃勃、青翠欲滴。

    “雨停了。”她道,“快下车吧。”

    “再见。”

    ……?

    许冥一怔,疑惑的感觉再次爬上心口。扭脸正想细问,却见旁边的位置空荡荡的——

    根本没有什么女生。

    “……”许冥茫然眨了眨眼。明明是很诡异的事,不知为何,她却半点不觉得害怕。

    恰在此时,公交再次靠站停下。车门嗤拉一下打开,车上却无一人动弹。

    按说这个时候,司机就该关门继续往前开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一点关门的意思都没有。那门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开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许冥迟疑片刻,想起那女生的话,终究还是提包起身,揉着发胀的脑袋,懵懵懂懂地走了下去。

    ——而几乎就在她踏出车门的瞬间,四周场景,倏然一变。

    所有的场景人声全部褪去,车厢变成了厕所隔间。她正推开隔间的门往外走,一脚踩在地面上,脚下传来强烈的实感。

    原本懵懂的大脑,也终于恢复清醒。许冥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外面陆月灵和兰铎震惊的双眼。她张了张口,刚想说话,一波接一波的绵密疼痛,忽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同样涌上的还有厚重的倦意与昏沉。许冥只觉自己脑袋一下变得很重,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明明脑门在冒汗,却打骨子里觉得冷。她伸手想要扶住墙壁,没力气的手指却直接顺着墙壁滑下来,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往下摔——

    要死。

    在向下栽倒的那个瞬间,许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们这是回到现实了吧?

    ……现实的厕所,干净吗?

    好在,没等她人完全扑下去,就感到有什么冲过来,托了自己一把。

    被人扶着脑袋躺了下来,身上也盖上了什么。许冥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是控制不住,闭起了眼睛。

    意识也很快往下沉去。即将昏厥的刹那,只来得及听到旁边几句零星的对话——

    “这、这怎么办啊?”陆月灵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慌张,“怎么感觉比在怪谈里还严重……她不会死了吧?

    “要不报警?还是叫救护车?”

    “不能叫。”这回却是兰铎的声音,“这伤没法解释的。”

    “那怎么办?这都还在流血……”

    “她的手机,能找到吗?”依旧是兰铎的说话声:

    “我知道该打哪个电话。我找给你,你拨一下。”

    “哦!”陆月灵的声音明显带上困惑,“但为什么是我……”

    “为了安全。”

    这是许冥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兰铎说的,充满坚定。

    第六十六章

    等许冥再次醒来时, 她人已经躺在了床上。

    陌生的床铺,有点硬。睁眼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陌生的天花板, 白色的粉刷墙,在黄色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有点脏, 上面似染着斑斑铁锈。

    身上倒是不痛了, 但不知为何,睡了一觉, 反而比之前更累。她垂眸看了看露在外面的手臂, 只见上面乱七八糟地缠满纱布, 手背上连着一根管子。顺着那管子往上看,是打点滴用的药水袋。

    这是……医院?

    许冥不太确定地想着,有奇怪的味道钻进鼻腔, 令她不由自主地拧起了眉。她奋力坐起身,进一步朝四周望去,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一间还算宽敞的房间里, 左边是窗户, 窗外树影婆娑,右边则是隔离帘。

    床头有呼叫铃和床头柜,柜子上放着她的包;床尾则能看到另一张床,此时上面正空着。

    看上去还真是一件病房。

    床尾还坐着个熟人——只见陆月灵正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歪着脑袋,似在打瞌睡。膝盖上倒扣着一本打开的小说,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

    就在许冥思考着要不要把她弄醒的时候, 帘子的另一边, 响来了细微的声响。

    “主任?”兰铎的声音从帘子后面响起,“你醒了?”

    许冥迟疑一下, 低低应了一声。兰铎又问了句他能不能过来,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方掀开两人之间的帘子,探头看了过来。

    帘子拉开,许冥这边的光线一下充足不少。跟在兰铎旁边的银狐犬吐着舌头就要往许冥的病床上蹦,被兰铎毫不留情地赶了下去,赶完转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似是松了口气。

    “还好吗?”他问许冥,“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行,就是觉得好累。”许冥低声说着,视线再次扫过周围,“所以我们是在医院……”

    话未说完,忽然一顿。

    之前灯光昏暗,以至于她现在才看清——挂在床头支架上的那个药袋,分明是空的。

    视线顺着药袋看向下面的管子,又顺着管子一直滑到自己手背。原来手背上也根本没穿针。只是把软管头贴在了手背上而已。

    ……再仔细一看,墙和天花板上的污渍似乎也不是铁锈,反倒带着些红;窗户外面婆娑摇曳的也不像是树,更像是某种巨大的节肢动物。对面的床铺上没有人,床垫却微微下陷着,钻进鼻腔的奇怪味道也并非是医院惯例的消毒水味……

    反倒带着些腥气。

    “……”许冥默了一下,犹疑地补上另一种可能性,“还是我们……仍在那个怪谈里?”

    “那个怪谈?是说郭舒艺那个吗?”兰铎摇了摇头,“那不是。我们已经出来了。”

    许冥登时松了口气。

    “这是另一个。”兰铎续上后半句。

    “……”许冥一口气又憋了过去。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正对上兰铎平静清澈的眼神。她微微张了张嘴,顿了一会儿,才从满头的问号中跳出一个:“我们怎么进来的?”

    “打电话叫的。”兰铎认真道,“我有这里的联系号码。”

    许冥:“……”

    “不是,你等等,我捋捋。”许冥深吸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我……算了你还是从头给我说一遍吧。”

    太累了,不想动脑子。烦。

    兰铎倒是配合,点点头,又拉着张椅子在许冥旁边坐下。椅子拉动的声音终于惊醒了在打瞌睡的陆月灵,见许冥醒了,她也赶紧凑了过来。托她的福,许冥对之前的状况,也算是了解得更详细了些。

    首先,就和她猜的一样,他们从那个怪谈里出来了。

    至于出来的方式,则是大同小异——许冥本人是莫名又被拉入了另一个空间中,在记忆被影响的情况下上了公交车,下车的瞬间离开了怪谈;陆月灵则是在民宿里转来转去找她的时候,突然看到了邦妮,在对方的指引下推开了一扇门,踏出的瞬间,便回到了现实里。

    “说来也怪。”陆月灵提起这事,还有点想不明白,“明明一开始民宿里有很多怪东西的,可后来却越来越安静,到最后,红光也没了……”

    不仅如此,整栋民宿还跟地震似地摇起来。边摇边往下扑簌簌地掉墙皮和白骨。陆月灵被吓得不轻,所以才返回房间去找许冥,没想到等她赶到时,房间里已经空了。

    可落了灰尘的地面上却能看到不少脚印,仿佛曾有很多人,出现在这房间里。

    “是吗?”许冥蹙眉,“我什么都没看到。”

    不过仔细一想,她能看到什么,才奇怪了。

    至于兰铎那边,情况则要更混乱一些——他当时正处在露天的场景里,周围有房子,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原本他还在尽可能地围堵着田毅亮,地面忽然剧烈摇动起来,摇得大楼倾塌、人群混乱,连带着他叫出的好几只影犬也一起跟着混乱……嗷呜嗷呜的,现在响起来都觉得耳朵疼。

    田毅亮还差点被崩塌的建筑砸到,不得已只能解除了隐身。解除后问兰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同事到底在搞什么?!”

    居然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兰铎正在忙着回收影犬,闻声转头看他,气浪掀动他额角的碎发,他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只把缩小的影犬更用力地往怀里压。

    “不知道。”他诚实道,“可能是赶时间,所以直接拆了吧。”

    田毅亮:“……”

    “拆?”他微微挑了挑眉,尽可能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

    兰铎点了点头,见他仍是不相信的样子,想想又补充道:“应该是。”

    田毅亮:“……应该?”

    “嗯。”兰铎将最后一只影犬掐着颈皮拎起,道,“她既然说了不想动域主,那不到万不得已,就绝不会去动。”

    所以现在这种崩塌的状况,大概率是别的行为引起的。比如修改规则之类的。

    田毅亮:“……”

    啊,所以你们原本的行动计划里,还真有和域主叫板这一条吗?

    田毅亮有些懵了。当时听到袭明说“不建议抹杀域主”,他还以为是在诈他来着。

    不管怎样,事到如今,光在这儿发呆总不是个事。田毅亮很快拿定主意,带着兰铎又返回了卫生间,打算先传去其他世界看看情况。离开前稍一迟疑,又转过身,飞快给兰铎写了两个号码。

    一个是他自己的联系电话。就像他之前说的一样,他后续会再找他们确认保密事宜,同时也希望能继续交流关于这个怪谈的信息——当然,前提是他们能活着出去。

    第二个则是大力除草合作医疗机构的电话。

    “……我不知道你们拆迁办有没有自己的急救通道,不过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代价估计也不小。”他边将写着号码的纸条递过来,边道,“可能算我多事,但如果你们出去后有需要,可以去这里。他们很专业,嘴也很严。”

    递完纸条,他就让兰铎先从传点离开。兰铎依言穿过隔间,结果就像另外两人一样——

    穿过门的刹那,直接就出来了。

    许冥:“……”

    “居然这样就出来了?”她仍是有些不可思议,“这也太容易了。”

    没有进化前的怪谈,往往只能利用规定的逃生方法逃生;进化后的怪谈,诸如宏强公司、蝴蝶大厦,则更麻烦。它们根本不会把逃生路线写出来,只能靠自己揣摩,甚至还会刻意封锁逃生路线,搞得人只能另辟蹊径。

    但无论如何,怪谈内总是有规定的“出口”的,想要离开,只能从那儿走。

    像郭舒艺的怪谈这样,随便哪扇门都能当出口的,许冥还是头一回见。

    兰铎替她压了压被角,倒是见怪不怪:“这个怪谈和别的怪谈不一样。它其实还没完全成型,边界并没有那么清晰,本身规则也没那么牢固……”

    它本就是人类盲目想要模仿真正怪谈的产物。表面做得再像,底子都不一样。尤其在郭舒艺成为域主之后,这个怪谈就完全封闭,更没有机会去生长完善了。

    若非如此,许冥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改了它的核心规则——虽然也有付出代价就是。

    事实上,听许冥的描述,如果不是一直被痛苦的情绪裹挟着,无法挣脱,郭舒艺或许能更早就掌握这个怪谈也说不定。

    “懂了,也就是说,它不正规,对吧?”许冥若有所思地点头,感觉话题一下子来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因为不正规,所以逃生路线的规定也没那么严,比较随意……这样倒是能理解了。”

    她的修改,让郭舒艺摆脱了噩梦。作为回报,郭舒艺让他们直接离开了怪谈。

    说完,又抬头看了看所在的病房,再次蹙眉:“然后呢?这就是田毅亮说的那个急救点?”

    回忆起昏迷前听到的最后几句话,许冥自觉终于把事情理顺了——她被郭舒艺放出怪谈,身上却还带着因为强改规则导致的伤口。因为这种伤送去医院肯定会引起怀疑,所以兰铎就把她送到了田毅亮推荐的急救地点。因为知道自己容易搞不清数字,还特意让陆月灵来拨号……

    可以,合情合理,完全说得通。

    唯一说不通的就是这地方为啥居然是个怪谈。不过许冥觉得也能理解,按照兰铎的转述,那些专业人士连异化根都能合作,占领一个怪谈当据点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不想兰铎却摇了摇头。

    “不是的。”他道,“这是我另外联络的地方。”

    许冥:“?”

    “我不怀疑田先生。但我不确定去了那里会怎样。”兰铎解释道,“如果要查身份证件的话,你的真名就瞒不住了。”

    虽然他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许冥要给自己掰个“袭明”的新名字,但既然许冥这么做了,就说明她不希望田毅亮这边发现自己的身份,这点兰铎还是能想明白的。

    所以在短暂的纠结后,他还是联系了这家“医院”,让他们派来了专人,将许冥接了进来。

    “哦……”许冥不明所以地点头,“也就是说,这里是个陌生的怪谈……”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自己包着纱布的右手,想想又问道:“所以这儿到底是哪儿啊?”

    兰铎倒是答得很顺溜:“天宇眼科医院。”

    许冥:“……”

    好正式的名字。听着比“怪谈拆迁办”正式多了。

    不过,为什么是“眼科”?

    许冥不理解。想了想,她又晃了晃自己贴着软管的手背:“那这个过家家一样的点滴,又是……”

    “哦,那就是过家家。”这回回答的却是陆月灵。她跟着许冥兰铎进了这医院后,就一直在围观许冥的治疗过程,“护士处理完你的伤口,本来都打算走了。其中一个突然说好不容易来一个活人,就这么结束治疗很没仪式感……”

    ……所以装模作样地给我贴根软管,又挂个空药袋,意念给我上点滴是吧?

    许冥觉得自己理解了,又好像没理解。短暂的思索后,她最终决定放弃理解。

    “不过别说。”她摸了摸自己包在自己肩上的纱布,感叹道,“他们的包扎手法还挺好的……”

    “哦,那也是仪式感的一部分。”陆月灵毫不留情道,“你拆开一个看看就知道了。”

    “……???”许冥闻言一怔,赶紧将缠在右手的纱布扯了下来,旋即愕然瞪大了眼。

    只见她的右手上,已然不见什么伤口。只剩一条长长的红痕,斜着贯过整个手背。

    愕然眨了眨眼,她又去拆手臂上的,发现同样如此——纱布的下面,全是长长的红色的印子,腿上肩上,也全部如此。

    就好像所有的伤口,都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拼尽全力把自己合上了一样。中间愈合结痂长肉的过程全部跳过,直接跳到了血痂脱落的环节。

    ……虽然有的看上去估计还是会留点疤痕,不过这对许冥来说,也已经足够惊喜了。

    “这医院院长是你朋友吗?”她有些惊讶地看向兰铎,“这治疗效果也太好了。”

    让她想到了魔方大厦主管人的一键还原术。

    没想到兰铎却再次摇头。

    “她不是我朋友。”他说着,嘴角微微抿了一下,似是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跟着又道,“她也没有在‘治疗’你。”

    许冥:“?”

    “她只是给你做了置换。”兰铎解释,“用你未来一段时间的体力,去换伤口的愈合……”

    “??”许冥更加惊讶,“还能这样?”

    想想又觉出不对:“等等,什么叫‘未来的体力’……”

    “就是,在未来大概一个月里,你会比较虚弱。可能还会嗜睡。”兰铎说着,小心翼翼地观察起许冥的表情,“这个交换……你觉得可以吗?”

    “当时你的状况很不好,就先由着她处理了。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那我就去和她说,让她换一种置换……”

    一般来说,这种事情没有讨价还价和反悔的余地。不过如果是许冥的话,应该是可以额外多换一次的。

    “……”许冥听着,却是露出几分思索。

    听兰铎的意思,他和这个怪谈的域主应该是旧识,自己这回能得到治疗,应也是靠了他的人情。但人情这种东西,本就是消耗品;况且域主本人是个什么性格,对自己有没有恶意,都还不好说……

    “还是算了吧。”默了会儿,许冥认命地躺回了床上,“能治好就挺好了,反正我接下去也没什么事,躺着就躺着吧。”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出院?”

    “这个得走流程。”兰铎立刻道,边说边起身,顺手捞起一直扒在床沿的银狐犬,“你稍等,我这就去问。”

    说完,抱着狗就快步走了出去,只留给许冥一个健步如飞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许冥的错觉,听到自己提出离开,他似乎还挺高兴的。

    再转头,又对上陆月灵盯着自己的双眼。许冥不解问了句看我干嘛,陆月灵却只撇了撇嘴。

    “看你死了没。”她小声咕哝着,弯腰将一本小说从地上捡了起来——就是之前搁在她腿上那本,她方才看到许冥醒来,惊讶之下动作幅度太大,一个不当心,直接把书抖到地上去了。

    说完这话,她又故作无意地看了许冥好几眼,直到确认人真没什么事了,方撇撇嘴,又拿起小说继续看,看的时候,还没忘把椅子又往床边拉一些。

    许冥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顺口问起那书的来历,得知是问外面护士站的姐姐借的,略显讶异地挑了挑眉,转头看看四周阴气森森的布置,又不由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真实感。

    谁能想到,有生之年,我居然会在一所怪谈医院里养病……这确定没什么问题吗?

    看着兰铎擦了那么久的地板,许冥自问对他还是挺信任的。不过对他这个怪谈域主朋友,可就不好说了。

    但不管怎样,来都来了。目前看来,似乎也只能静观其变。

    许冥默默想着,暗自叹口气,视线划过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忽又想到什么,蓦地将目光转向了床头柜上的包。

    试着伸手去够,单手居然还有点拿不动。好在陆月灵一直悄悄关注着这边,见状赶紧替她拿了过来。许冥道了声谢,撑起身体靠在床头,将包打开一看,庆幸地发现自己的东西都在里面,一个都没少。

    作为一名现代人,她理所当然地先摸了下手机——感谢自己随身带满格充电宝的良好习惯,至少这一回,她的手机又保住了。

    估计是因为在进入这个怪谈前,她曾在现实短暂停留的关系,手机上面这会儿全是未读信息。横竖现在也回复不了,许冥也没细看,只留意看了眼时间。

    手机上的日期,显示为她进入郭舒艺怪谈的三天后,时间则是下午两点。就是不知道准不准。

    放下手机,许冥又将手探进包内。这回摸出来的,却是那本九号规则书。

    没有了那个谁来充当封皮。这本本子看上去可说平平无奇。许冥借着陆月灵的遮掩,小心翻开本子,翻过好几页后,果然在里面发现了那串手串。

    那串郭舒艺送给她的,一半是奶糖、一半是火柴的手串,这会儿正以图画的形式,呈现在本子的内部。图画的下方,则是整整齐齐的手写体说明:

    【来自某民间组织的馈赠,一个拥有两种装饰的手串。通过触碰手串上不同的装饰,你可以暂时获得以下不同的能力:

    【踽梦行者:你可以将意识从当前的躯体上剥离,以梦行者的方式活动。当你处在这种状态时,你将无法使用规则书中除本系列馈赠外的其他能力,且本身的畸变特性失效。

    【梦行者的特性与死人相似。在现实中,你将被绝大多数活人无视,且可忽视大部分物理规则;在怪谈中,你只能如常人一般活动,且可被所有存在看见。

    【你可以随意设定梦行者的身体素质与外观,梦行者若受到伤害,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波及你原本的躯体。梦行状态也无需消耗额外的体力,但请注意照料你的躯体,且记得及时返回。

    【若躯体受到强烈冲击,梦行状态将强制结束。】

    【梦境模拟:尽可在怪谈区域中使用。你可选定当前所在的‘房间’或‘交通空间’,进行一比一场景模拟。模拟场景将完全复刻原场景,包括场景内的规则,以及可能因为规则而产生的变化。

    【你可以独自进行模拟梦境,也可以指定他人进入。但一次只能有一人进入。

    【模拟梦境最长持续时间为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模拟梦境将强制结束。同一个场景只能模拟一次,若想再次模拟,则需支付随机代价。】

    “嗯……”

    许冥望着这密密麻麻的数行字,思索地抿了抿唇。

    第二个模拟梦境姑且不用看,反正未来一个月她哪里都不会去,总不至于躺在家里还会进怪谈;至于第一个……

    好像很适合放飞自我。

    许冥着重看了看“可以随便捏身和捏脸”这一条,有些好奇地动动手指。

    就是不知道郭舒艺她们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既然郭舒艺已经清醒,那怪谈大概率是会再次封闭?可听兰铎的转述,大力除草似乎并不认为这样就算解决问题……

    想到这里,许冥内心又微微浮上些担忧。回忆起郭舒艺在公交车上和自己说过的话,又不免有些困惑——毕竟当时,对方是对她明确说了“再见”的。

    似乎还有提到什么房租……那又是什么意思?

    许冥琢磨了一会儿,不解地摇了摇头。低头随意将本子往后翻过一页,视线却又顿住。

    只见那一页上,不知何时,也多了个图案。

    一个钥匙孔一般的图案。仔细看,又有点像是火柴。大喇喇地独自占了一页,看上去十分显眼。

    看着那火柴图案,许冥瞬间又想到了郭舒艺。她试着伸手摸了下,指尖果然传来奇妙的流动般的触感,然而无论她再怎么试探,都无法触发更多的反馈。

    ……所以,这又是几个意思呢?

    许冥不明所以地蹙了蹙眉,正思忖着换个方式再试试,却听陆月灵低低“咦”了一声——许冥当即条件反射地合上本子,迅速抬头:“怎么了?”

    “没、没怎么。”陆月灵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旋即抬手往上指了指,“只是看到了这个……”

    “你看,有猫。”

    许冥:……?

    循声抬头,果见自己的上方,正停着一只猫。

    一只银灰色的狸花猫。正倒悬着踩着天花板上,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蓝色的眼睛亮着幽幽的光。

    ……还是一只仙女猫。

    即使是这种诡异的角度,也不难看出对方脸圆眼大盘靓条顺——可以说是相当美貌了。

    不知是不是许冥的错觉,对上视线的瞬间,那猫尾巴似乎还动了一下。

    许冥:“……??”

    不知为何,有种熟悉的感觉。

    而还没等她搞清楚那种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就见那美貌猫猫大大方方地把爪子一松,直直从天花板上摔了下来——

    摔到中途,忽然一个漂亮的转身,下一秒便稳当当地落在了许冥的病床上。粉爪爪一支,长尾巴一翘,扬起脑袋,冲着许冥就是甜甜地一叫:

    “喵——”

    第六十七章

    作为一个还在读书时就时不时跌入怪谈的倒霉蛋, 许冥非常清楚,在这种地方,最关键的就是要记住两件事。

    一个是尽量不要恐惧。另一个, 则是要时刻保持警惕。

    “因为在怪谈区域里,你永远想象不到那些怪物会用怎样的方式来蒙蔽你。”她对坐在床边的陆月灵正色道, “它们很可能会把自己伪装得漂亮、可爱, 或者无害,用尽一切方式来让你放松警惕。从而诱导你违反某些致命的规则——或者趁你不注意时, 忽然露出可怖的一面, 狠狠击穿你的心理防线。”

    陆月灵:“……”

    视线缓缓扫过许冥一本正经的脸, 直至落到床面。陆月灵“呃”了一声,尽可能选择礼貌的措辞:

    “这就是你现在抓着那只猫死命撸它的原因?”

    “这是必要的检查。”许冥却是振振有词,说话的同时手已经顺着脖子一直挠到了猫下巴。挠得那只狸花猫颇为舒服地扬起脑袋, 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陆月灵知道自己有些粗枝大叶,有时还有点瓜兮兮。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绝对看透了真相, “你就是想撸猫吧。”

    “不是。”许冥断然。

    陆月灵:“你检查怪物的时候会挠它们下巴吗?”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许冥颔首, “这样我的手就能一直处在机动状态。它万一做出攻击举动,我就可以直接捏它脖子。”

    完全忽视了现在的自己大概率捏不住对方脖子的事实。

    陆月灵:“……”行,你行话多,算你有道理。

    另一边,那只漂亮的狸花猫猫似乎被摸爽了,抖了抖耳朵,又把脑袋转了个方向往许冥手里递。许冥从善如流地开始给它摸耳朵, 摸得正开心, 忽听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主任。”兰铎从门外走进来,边走边道, “已经问清楚了,下午四点后可以办出院。我们很快就可以……?”

    兰铎话说一半,蓦地顿住。

    怔怔望着许冥怀里的那只狸花猫,整个人似陷入呆滞。

    同样陷入呆滞的还有当时被他强拎出房间的美貌银狐犬。尖尖的嘴巴微微张开,连尾巴都忘了继续摇。

    “啊哦。”陆月灵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低呼一声,主动往后靠了靠。她对这种毛绒绒的东西不是特别感兴趣,但毛绒绒打架这种事,她还是相当爱看的。

    出于她意料的是,猫和狗没打起来,狗和人倒是打起来了。

    准确来说,是狗狗的单方面宣战——在短暂的呆滞后,那只蓬蓬的银狐犬忽然转头,对着兰铎的裤腿就开始咬,嗷呜嗷呜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像是在埋怨,又像是在泄愤。

    吓得许冥撸猫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看看兰铎,又看看他的裤脚,不知为啥,突然涌上几分莫名的心虚。

    那正被她摸得舒服的小猫倒是十分镇定,只冷漠地朝着兰铎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中带着三分讥讽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很快又收回目光,软乎乎地喵了一声,用脑袋拱着许冥的手,示意她继续动作不要停。

    “……”

    胸口仍浮着说不明的心虚,冷静下来,更能感受到空气中漂浮着的些许尴尬与僵硬。许冥的手指悬在半空,纠结两秒,终究还是选择沉溺于眼前的快乐,昏庸地继续摸起猫猫下巴,摸得小猫呼噜噜叫。

    总算她脑子还没完全下线,眼瞅着气氛不对,果断接过了之前的话题,试图转移所有存在的注意力:

    “对了,你刚才说,下午四点就可以办出院?也就是说我们再过两个小时就可以走了?”

    “……嗯。”

    兰铎闷闷应了一声,俯身拎起旁边还在啃裤腿的银狐犬,随意往门外一丢,没好气地扫了眼赖在床上的狸花猫,这才继续道:

    “按照这地方的规则,下午四点到凌晨四点,都是可以办理出入院手续的。如果你想早点离开的话,两个小时后就能去办手续。如果你想再在这里休息一下……”

    “不用等!”许冥立刻道,“外面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再不出去说不定别人要报警了。而且不是还要联系田毅亮吗。”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不想在这儿长待——毕竟是个怪谈区域,总归不太让人放心。保险起见,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

    兰铎闻言,眉眼似是微微亮了些。正被许冥搓着耳朵的小猫却是不太高兴地喵了一下,才刚出声被兰铎瞪了一眼。

    狸花猫冷冰冰地瞪回去,原本还圆圆的瞳孔,刹那凝成凌厉的竖瞳。

    然而那竖瞳也就是一瞬的工夫——下一秒,又见它眼睛一下圆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跟着就见它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轻飘飘地从床上跳了下来,竖着尾巴,大摇大摆地往门口走去。

    许冥没想到它说走就走,有些诧异,却没多管。兰铎闭了闭眼,自觉给它让出一条道,也没多说什么——唯有他的那只银狐犬,这会儿正自觉在门口罚站。见到那猫出来,登时紧张地呜了起来,甚至还呲了呲牙。

    那猫也没跟它客气,直接拱起背斯哈了一下。本就紧张兮兮的狗被吓得原地弹起,头也不回地窜进了病房,直到两只前爪抱上了兰铎的腿,方有勇气转过头继续对它呜鸣。

    那猫却已经一溜小跑,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外的走廊里,再不见踪影。

    “……”许冥缓缓眨了眨眼,颇有些留恋地收回目光。床边,确认安全的银狐犬已经果断放弃了兰铎的小腿,转而扑到床边,两爪搭在床沿,继续对着许冥呜呜咽咽。

    许冥伸手摸了摸床边的狗头,垂眸思索一会儿,抬头看向兰铎。

    “对于那只猫,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她试探地开口。

    “……”兰铎却是陷入了沉默,顿了会儿,才道,“它不是单纯的猫。”

    “嗯哼。”许冥鼓励地看着他,“然后呢?”

    “……”兰铎眸光微转,似是正在斟酌。片刻后,又见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他自己似也没预料到这点,有些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停了几秒,认命地叹了口气,跟许冥道歉:“抱歉。有些事情,我必须保持沉默。”

    “……行吧。”许冥默了下,轻轻呼出口气,“老实说,也不是很意外。”

    毕竟类似的沉默,在两人刚遇上的时候,就已经出现过。

    见她没有继续追问,兰铎似是松了口气。想了想,又将扒在床边的银狐犬举了起来:“你想要熊猫吗?还是小熊猫?或者看看耳廓狐?这个在可爱排名里排得比猫高。”

    略一停顿,他又强调般地补充一句:“而且它是犬科。”

    许冥:“……”

    “算了吧。别折腾了,我等会儿就睡了。”打了个呵欠,许冥有些遗憾道,又伸手去接兰铎手里的小狗,“让这小只陪我就行……来,你睡这儿。”

    许冥拍了拍枕头边上,小小的银狐犬听话地窝了过去,将身体蜷成雪绒绒的一团,像是另一个枕头。

    许冥拍着这个小枕头,没忍住又打了个呵欠。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低声咕哝着“到点叫我”,很快便再次睡去。

    等再次醒来,已是三个小时后。

    这回睡醒,许冥总觉感觉精神好了一些。不过似乎也只好了刚醒过来那么十几分钟,没多久,便又感觉整个人都软塌塌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坚定地收好了东西,在兰铎和陆月灵的陪同下去办理出院手续——而直到走出病房,她才意识到,这家医院,似乎还挺大的。

    大,且空旷。一路过去,看到的尽是空荡病房。护士站里倒是有人,几个穿着制服的护士和护工正聚在一起玩纸牌,得知许冥要走,皆露出不舍的神情。

    “好可惜啊,难得来一个活人。”走出老远,许冥仍能听见她们的喃喃自语,“自从换了新院长,这里就没什么人来了。”

    “毕竟新院长不需要眼睛……也就不需要客人了呀……”

    新院长?眼睛?

    许冥因为这两个词汇而微微转头,脚步却没停,没多久便跟着兰铎一直走到了住院部的办事大厅。

    出入院的手续都是在这儿办的。兰铎自觉地拿着许冥的资料去窗口办理,许冥安静坐在椅子上等着,目光好奇地往四周转着,视线很快便锁定在贴在大厅一角的一张“入院须知”上。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大概就是说了些出入院时应走的流程和注意事项。除了办理的时间有点阴间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

    然而仔细看看,不难发现,那张“入院须知”的下面,明显还贴着另一张纸。那张纸貌似要比现在贴着的“入院须知”大一些,因此能露出些翻卷破损的边缘,看上去显是有些年头。

    文字部分却是被遮得严严实实,一点都看不到。

    许冥略有些在意地探了探头,正琢磨着要不要凑近些研究,兰铎已经回来,手上拿着窗口给的出院证明*。

    许冥便也没再深究。直至走出大门,无意识回头一望,心头却突地一跳。

    ——只见那大厅的一角,哪里还有“入院须知”?

    只有一只巨大的、被细线死死缝住的眼睛。

    “……?怎么了?”兰铎正在整理等等要用的折叠伞,见她顿住,不由多问一句。

    许冥顿了下,却只摇了摇头。明智地放弃深究,继续往外走去。

    按照兰铎的说法,走出大门,基本就算已经是离开了怪谈。门口的台阶,则是怪谈与现实的交界,许冥顺着台阶一路向下,踏到最后一阶时,明显感到脚下传来的触感不对;再往前一步,人已经回到了卫生间里。

    所幸这会儿卫生间里正空着,没人察觉到他们突兀地出现。许冥深深吐出口气,快步往外走去,中途再次打开手机,发现日期倒是没什么改变,依旧显示为她进入郭舒艺怪谈的三天后。

    趁着手机还有电,许冥赶紧叫了个网约车——这种情况下,就算跑去城南的旧居,只怕也没力气收拾,还缺东少西的,不如直接回公寓休息。

    还好,她运气不错,这种乡下地方,居然很快就叫到了车。陆月灵仗着没人能看到,和她坐在一起,兰铎不能晒太阳,便还是躲在了伞里,剩下那只小狗,又变成了最迷你的狗崽形态,勉勉强强刚能塞进许冥的手包,就这么带着了。

    乘车的时间也没浪费,许冥赶紧先处理了下手头的信息。不知幸与不幸,这么多积压的信息里,大部分都是各种通知,这三天里真正找过她的活人,实际就两个:一个邱雨菲,一个施绵。

    邱雨菲的消息是昨天发来的,据说是找到了不错的新工作,特意来和许冥报喜。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兴奋,她都不用许冥回应,自己一个人连发了好几条。许冥耐着性子一一看完,这才开始慢慢回复。

    许冥的朋友不多,邱雨菲算一个。两人在交流方面也算是存在着某种默契:许冥忙起来习惯专注,会长时间不看手机,很难做到秒回。邱雨菲对此也已经见怪不怪,一般也就过来把想说的事情说出来,说完就跑。等许冥弧回来把话接上了,两人再接着聊。

    像现在,许冥也是根据习惯,先解释了下自己好久没回复的原因,邱雨菲很快便回了个“抱抱”的表情包;许冥又补发了一句“恭喜”,对面却是叩出了一个问号。

    邱雨菲:【……你是不是刚从那种地方出来,脑壳受影响了?怎么现在又和我说个。】

    邱雨菲:【算了,你先休息!我正在做入职体检,周末给你带小蛋糕!】

    ……?

    意思是周末要来看她吗?

    许冥想了想,回了句“好”,跟着便关闭了聊天框。

    再点开施绵的消息,则要简短许多。就是说他们单位已经开始发端午礼盒了,想给许冥也送一个,问她在不在家。时间是两天之前。

    许冥心里“诶呀”了一声,立刻回复道谢与致歉。本想说没必要送,不想施绵却很快回复,说自己已经送过去了,而且礼盒都已被许冥的合作伙伴代收。

    许冥:“……”

    许冥:【合作伙伴?】

    【对啊。】施绵回复,【就是在你家的那两位。我送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好在,就代收了。】

    【他们说自己本来是其他单位的,是临时调过来给你帮忙的……难道是我搞错了吗?】

    其他单位……许冥蹙眉思索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自己离开时,家里确实还有两个阿飘来着,是顾云舒从魔方大厦带回来的。

    不过对于这个“其他单位”,他俩又是怎么解释的?

    怀着这样的疑问,许冥终于到了家。面对她的困惑,那个有着黑马般头颅的新同事倒是很快给予了解答。

    “一个充满痛苦、煎熬与悲伤的地方。”他认真复述着自己当时的回答,嗓音低沉,充满诗人般的忧郁,“用你们的说法,或许便是炼狱。”

    许冥:“……”

    许冥:“你,真这么跟她说的?”

    回应她的,是马头先生笃定地点头。

    许冥抿了抿唇,又确认了下:“当时那个礼盒,请问是你们俩一起去拿的吗?”

    这次回应她的,是两位新同事共同地点头。

    ……也就是说,施绵来自己家里送端午的粽子,结果看到了自称是来自炼狱的两个阿飘,偏偏这两位长得还很牛头马面……

    许冥不知道施绵当时是怎么心情。但她由衷地希望,她不会因此产生一些奇怪的联想。

    过了这么些天,顾云舒也已经从新城回来。相比起牛头马面,她显然更挂心许冥的处境,看到许冥回来,整个人都放松不少;然而在看到许冥右手手背上尚未褪去的红痕后,眼神又一下凝重。

    许冥赶紧表示已经没事,又匆忙转移话题,问起她探亲的状况。顾云舒原地默了一会儿,却只摇了摇头。

    “没什么情况。”她轻轻道,“我按照地址找过去,在门口坐了两天,就回来了。”

    “……啊?”许冥却是愣了一下,“那你,没有见到你的家人吗?”

    “不知道。”顾云舒再次摇头,“或许有吧。我不清楚。”

    因为相关的记忆早就已经被时间带走。她谁都不认识了。

    ……虽然有所预料,但在听到这个答案时,许冥还是不可避免地怔了一下。她低低应了一声,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顾云舒却是十分镇定,甚至有些轻松的样子,还有心思去问许冥这次的经历。

    许冥大致讲述着,心头仍有些沉甸甸的,转过头,却见陆月灵正靠墙坐着,无声地望着顾云舒,难得露出几分思索的表情。

    ……而等和顾云舒他们说完这几天的事,许冥人已经不知不觉又坐到了床上。

    疲惫的感觉像是幽灵般再次顺着骨头攀上,她差不多是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总算把自己从床边拔起来,送进了浴室。

    再仔细一盘算,之后需要处理的事,还有许多。

    要和田毅亮沟通、要开始接单画画、看房搬家的事还得推进,还有那个谁,三天都没回来,或许得留意下,没记错的话,兰铎那边还有一个抢回来的根,还没决定怎么处理……

    那么多的琐事,想想就头疼。

    终于洗完澡的许冥默默想着,几乎是把自己整个人摔在了床铺上。

    不过算了,管它呢。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她现在,只想当个废物。

    ……

    而直到两天后,在家里坚定当着废物的许冥才终于明白,当时在公交车上,郭舒艺所说的“房租”,是什么意思。

    那是个还算晴朗的下午。兰铎正待在厨房,不太熟练地处理着晚上要做的猪肉,边处理边轻声警告在旁边吐着舌头的小狗;陆月灵窝在飘窗里,手上拿着许冥借她的电子阅读器,目光却完全没在阅读器上,而是怔怔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云舒得知许冥有搬家的打算后,便自告奋勇要了地址,带着牛头和马面先生过去打扫;许冥独自坐在床上,拿着手机打游戏,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却又说不出少了什么。

    想不出来,她索性将目光又转回面前的手机屏,继续对着游戏界面,百无聊赖地戳戳戳。

    许冥不太玩手游,就算玩也只玩单机。像现在在戳的,就是个很小众的解谜冒险系列游戏,操控一个小人不断破解谜题,以获得解锁公主的线索。

    不知是不是因为精神不够,以前常玩的小游戏,这会儿却有些卡关。许冥望着屏幕上略显复杂的数学题,手指渐渐顿住,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

    “25。”

    正思索间,忽听旁边一个声音响起:“第一题是25。第二题是18。第三题看不清,你手能稍微让让吗?”

    “哦。”许冥应了一声,下意识将手挪了挪。

    略一停顿,却又忽然反应过来,诧异转头——

    “嗯。”她的旁边,穿着校服的女生兀自认真盯着屏幕,思忖片刻,笃定地点头,“算出来了,是34!”

    “所以密码就是251834!”

    女生报出最终答案,似乎还挺高兴。抬起头来,这才对上许冥略显诧异的双眼。

    ……跟着就见她有些尴尬地笑了下,往后退了退,与许冥拉开距离,颇为局促地转了转眼睛。

    “对、对不起?”她略显紧张地直起身体,不太确定地开口,“我吓到你了吗?”

    许冥:“……”

    老实说,有点。

    望着面前不知哪里窜出的郭舒艺,许冥微微张了张嘴,片刻后,又恍然大悟地转过头——

    目光落在了一旁的规则书上。

    第六十八章

    “所以……你说的‘房租’。还真是针对规则书的?”

    又数分钟后, 卧室内。许冥望着面前正襟危坐的女生,尽可能迅速地消化着当前的一切:“你……这是把怪谈搬到规则书里了?”

    不得不说,那可真有些炸裂了。

    许冥默默想着, 忍不住抬手拨了下头发。

    老实说,类似的情况, 她之前不是没有想过, 毕竟郭舒艺那个“房租”的说法很难不令人在意,她规则书里有莫名出现个钥匙孔般的东西——但那终究只是猜测, 还是很超出想象的猜测。

    如果真是那样, 要如何处理, 这对许冥来说还真是难题。毕竟她也没经验,不知道这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或者说是对怪谈中的人有怎样的影响, 之后自己使用规则书,又是不是得有些别的考量?

    无法理解,难以想象。以至于一想到这些, 就有些头疼。

    “不不不。”还好, 郭舒艺那边很快就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我并没有把怪谈搬进去……”

    “……哦哦。”那就好。

    许冥暗松口气,感觉一切还在自己可以理解的范围内。

    “我只是把入口搬过来了而已。”郭舒艺跟着道。

    许冥:“……”

    很好,不能理解的东西又出现了。

    “入口?”这回出声的,却是坐在飘窗里的陆月灵。她早在郭舒艺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一直坐在旁边围观吃瓜,这会儿终于耐不住好奇地开口, “什么意思?是说以后可以通过神奇小本本去你们的世界吗?”

    “理论上可以。”郭舒艺看她一眼, 很快又垂下眼睛,依旧是那种端正又紧绷的坐姿, “不过现在不行。”

    “现在,因为里面还不太稳定……所以通道暂时是关闭的。”

    关闭?许冥微微挑眉:“那你现在……”

    “我把我自己分成了两部分。现在出来的,是比较轻盈的那一部分。”郭舒艺边解释边抬手比划,“就像一杯悬浊液,沉淀后分为两层。此刻的我就是上面密度较小的那一层。”

    怪谈的出入口,已经被她封闭了。但这封闭并非密不透风,像她现在这种较为“轻盈”的状态,就可以轻松从里面出来。

    不过限制也有。首先,在这种状态下,她基本是没什么力量的,包括自带的根,也完全不能使用。灵魂的重量极轻,估计也就比那种只剩空壳的灵魂重一点而已。

    其次,就是因为自身还有一部分留在怪谈中,她不能在外面待得太久,也不能离怪谈太远。如果留下的那一部分出了什么问题,她本人还会被强制拉回怪谈中,直到整体情况稳定后,才能再次分离而出。

    ……这样说起来,实际也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梦行者”而已。

    许冥听着郭舒艺的讲述,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跟着又好奇道:“那其他的人呢?就是……以前就在怪谈里的那些女生?”

    大郭、小郭、邦妮……许冥的心微微悬了起来:“她们也能以这种形式出来活动吗?”

    “暂时不行。”郭舒艺却再次摇头,有些遗憾的样子,“我暂时没法让她们变得和我一样稳定。”

    许冥:“……?”

    看出她和陆月灵眼中的困惑,郭舒艺进一步解释:“打个比方就是,如果说我现在是悬浊液。只需要静置,就可以产生稳定的分层。

    “那其他人,就是乳浊液。我可以让她们分层,但这种分层是不稳定的。在这种状态下,她们是无法穿过怪谈的出入口的。”

    郭舒艺说完,认真地看过来:“您懂我的意思吗?”

    许冥:“……”

    默了一会儿,她缓慢地点了点头。

    虽然什么悬浊液乳浊液的概念早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不过这番话的意思,许冥大概是听懂了。顿了会儿,她又关切道:

    “那她们……现在还好吗?”

    回应她的,却是郭舒艺一个小幅、又用力的点头。

    “嗯。”她轻声道,“托你的福,噩梦的束缚,解除了。”

    那些曾经将所有灵魂都困在原地、动弹不得,乃至将她们逼到疯魔的噩梦,随着对应规则的扭转与改变,都已渐渐松动破碎。只剩下那些灵魂与怪谈本身的绑定关系,需要郭舒艺自己去琢磨如何破除。

    她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因此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许冥,那些灵魂对她的感激;她记得自己出来前还听到其他人在谈论此事,说从噩梦中清醒的刹那,像是沐浴着温柔的魔法。

    片刻的拘谨后,郭舒艺只再次垂下眼睛,小声道:“我重新做了一遍怪谈里的场景,修复了电影院和游乐园……毕竟这两个是娱乐设施,她们可以自己在里面安排时间。接下去打算修复两所学校,不过因为是模拟的,里面的老师不会教超出我所知范畴的内容,所以主要还是以学生生活体验为主……”

    简单来说,就是现在还在捏地图,给那些已经能在怪谈中自由活动的灵魂寻乐解闷。

    当然,她也知道,这些只是虚假的安慰。就像是rpg,或者是家家酒,只能让其他人获得短暂快乐。想要真正解决问题,还是得等她完全消化怪谈的根,有能力解除绑定为止。

    在此之前,她只能尽可能替她们把梦做得再好些、再美一些。

    许冥:“……”

    “哦,这样。”她轻轻吐出口气,“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你已经很厉害了。”

    “但我总感觉我不懂的事还有很多。”郭舒艺小小声道,“也不知道该找谁请教。”

    “这个确实……”许冥忍不住抿了抿唇。

    这事她这边还真帮不上什么忙——她自己对根什么的,本就是一知半解,顾云舒以前或许了解,但现在也懵懵懂懂。陆月灵的状态和郭舒艺最为相似,但她懂得还没许冥多。

    如果那谁还在的话,倒或许能帮着科普下,顺便出出主意,但这会儿偏偏又不在……

    说起来,它是去哪儿了来着?

    许冥不自觉地蹙了蹙眉,隐隐觉得有什么从脑海中飞快掠过,却又把握不住。恰好此时兰铎探头过来,问顾云舒要不要留下吃饭,注意到许冥的表情,话头登时一转,关切地看了过来。

    许冥摇摇头表示没事。想了想,又转向兰铎,问他有什么能尽快驯服根的办法;兰铎闻言却是一怔,顿了几秒,方不太确定道:

    “打一顿?”

    许冥:……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我说真的。”兰铎却是板起了面孔,“有年头的根,或多或少都有活性。如果是活性强的根,抓住弱点,把它教训一顿,是最快的了。”

    “一力降十会是吧。”许冥忍不住道,又有些抱歉地看向郭舒艺。郭舒艺倒是无所谓,轻轻摆了摆手,看了看时间,又很讲礼貌地起身告辞。

    她这次出来,本来就是想见见许冥,和她说一下怪谈里现在的状况。既然目的已经达成,那也没什么留下的必要了。

    “哦,对了,还有件事。”她脚步微顿,面上忽又带上几分急促,“那个,我曾经在诗雨和冰冰的身上,见过一块小小的牌子……”

    “?”许冥愣了一下。那两位又是谁。

    “就是、就是曾经和你们一起的……”郭舒艺看上去更局促了,“诗雨的牌子上写的是张三,冰冰的牌子上写的是秋海棠……”

    “哦。”许冥这才明白过来——她说的应该是大郭和小郭。

    在怪谈里时,她曾经给大郭小郭都发过工牌。大郭的牌子上确实写的是张三来着,对上了。

    “那个牌子是我们拆迁办的临时工牌。”许冥耐心解释,“怎么了吗?”

    “……”郭舒艺顿了下,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也没什么。就是我听她们说,那个,嗯,能用来写消息,就,嗯……”

    “诶呀她就想要张工牌。”旁边的陆月灵终于听不下去了,“你看着给呗。”

    说完又转向郭舒艺,拎起自己的那张晃了晃:“不过你确定吗?这玩意儿挺大一个,怪麻烦的。而且也不好看。”

    “……那是因为你拿的是流水线工牌!定制的完全不难看好吧!”许冥忍无可忍地开口,匆忙挽了挽拆迁办的声誉,跟着呼出口气,又转向了郭舒艺。

    “如果你是希望能有个对外沟通的工具的话,这个工牌恐怕不是很适合。”许冥正色,“它只能由我这边发起沟通,你是不能主动联系我的。”

    “你确定还要吗?”

    “……”郭舒艺唇角微动,飞快地看了许冥一眼。思索片刻,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都这么表态了,许冥自然没有再推诿的必要。很快便拿起笔,仔仔细细给郭舒艺画了一张定制工牌,又在陆月灵“怎么她那张就那么好看”的抱怨中,将工牌递了出去。

    郭舒艺小心翼翼地接过,认真道谢后,立刻再次告辞。许冥原还想留她再待会儿,不料郭舒艺却是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我家里人教过,不可以在别人家待到饭点的。”她认真说着,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房间中。

    许冥阻拦不及,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转头看见陆月灵楞在原地,忍不住又拍了拍她。

    “怎么了,还在为工牌的事生气啊?”许冥道,“你那张其实也挺好的,如果实在想换,我另外再给你画一张好了。”

    “……”陆月灵一时却没回应,只定定望着郭舒艺消失的方向,过了几秒,方摇了摇头,声音一下低落下来,“算了,不用了。我这张挺好的。”

    说完,便又窝回了飘窗上。两手抱着膝盖,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的落日,背脊微微弓着,莫名透出几分怅然的模样。

    许冥望着她的背影,似是想到什么,唇角微微一动。恰在此时,返回厨房的兰铎又探头出来,打算问些什么,许冥见状,赶紧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想了想,又主动走了过去。

    “什么事?”她问兰铎。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晚上要不要加个汤……”兰铎下意识又往飘窗的方向看了眼,“她怎么了?”

    “不清楚。可能想家了吧。”许冥低声道,“汤就算了,我这两天吃不下东西……对了,问你个事。”

    她顺手抄起地上的小狗,看向兰铎:“你之前说,田毅亮希望我们再和他联系,对吧。”

    “嗯。”兰铎点头,“可如果你不想……”

    毕竟之前许冥答应和田毅亮联系,一方面是因为早有约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许冥本身也想了解郭舒艺那个怪谈的后续——但现在既然已经确定怪谈的状况,似乎就没再去套消息的必要了。

    “倒不是不想。不如说,正是因为不必再套话,再更有联系的必要。”许冥面上却带上几分思索,跟着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兰铎,“诶,再问你。你之前不是说,能靠气味找到异化根吗?”

    她将怀里的狗往上举了举:“那如果找人呢?能找吗?”

    兰铎:……?

    *

    许冥问这话的理由很简单。

    既然现在,郭舒艺已经把怪谈大门搬到了他们这儿。那不论是从什么立场看,拆迁办都是有必要知会大力除草一声的。从大局的角度看,能避免大力除草继续在这事上浪费精力人力,对方一个公益组织,也能更专注于其他怪谈;从个人的角度来看,也算是了结田毅亮一桩心事。

    从诈骗……不是,从长远的角度看,也是个提升拆迁办名头的机会。

    问题就在于,怎么联系?

    首先排除私联选项。现在手机号都是实名制,大力除草万一也有什么背景,神通广大到可以直接查号主,自己中级业务员“袭明”的身份等于直接作废;同理,另外购买手机号也不靠谱。

    许冥本人本质又是个良好公民,根本没什么搞到一次性号码的途径。用虚拟运营商的话,又似乎显得不太真诚,而且莫名给人一种是诈骗公司的感觉……

    所以许冥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采用最朴素的方式。

    让兰铎——准确来说是兰铎的狗,直接找过去。用合理的说法,另约一个交流方式。

    “可以……应该是可以。”

    兰铎听了她的想法,本能地点了点头,面上却露出几分犹疑:“可找到后,我该和他说什么呢?”

    “说什么,这不重要。”许冥却道,煞有介事地勾住他的脖子,“重要的,是气势。”

    “懂?”

    兰铎:“……?”

    *

    转眼,又两天后。

    接近十二点,某写字楼中。

    明明已是深夜,走廊尽头最深处的一间办公室里却透出些微的亮光。田毅亮停在门前,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略一迟疑,终究还是抬头敲了敲门。

    门内传出一声亢奋的女声,示意请进。田毅亮克制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推门而入的刹那,仍是一口气差点梗在胸口。

    只见不大的单人办公室内,这会儿正是一片狼藉。零食袋子、漫画小说、游戏设备、漂亮衣服,乱七八糟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田毅亮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但他似乎好像还在沙发上看到了一个很精致的小玩具……

    头顶有迪斯科球在旋转,彩光刺目。嘈杂的音乐不断从蓝牙音响里传出,吵得人头疼。办公桌的后面,一个女生正随着节奏不断摇晃着脑袋,目光专注地盯着屏幕,手里抓着游戏手柄。

    “乐……乐……快乐!快乐公主!”田毅亮几次尝试呼唤未果,终于不得不大吼出声。正专心看着屏幕的女生这才抬起了头,旋即笑了下,站起身来。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你居然活着回来了。”那女生说着,从桌子后面转了出来,身上是条与周边设备格格不入的古典长裙,裙子上布满了金色的箔片。

    她抬起眼眸,露出一张堪称美艳的面容,脸上明明带着笑,漂亮的眼睛中却没有丝毫情绪,就像是两颗绝美却没有生命的宝石。

    “我还以为你会拼着命不要,也要把那个怪谈灭掉。”她不掩嘲讽地说着,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打了个响指,喧闹的音乐瞬间停止,“怎么,后悔了?半途而废?临阵脱逃?”

    “并不是。”田毅亮没好气地看她一眼,语气却还是尽力保持着尊敬,“是中途怪谈产生了变化,导致计划并没能成功实施……”

    “变化?”女生仰头,“怎么说?”

    “另一个组织,怪谈拆迁办,当时也在那个怪谈里。”田毅亮道,“他们似乎找到了什么方法,成功动摇了那个怪谈的根基。我因此被直接送了出来,再想进去时,就进不去了。”

    “……动摇根基?”穿着金色裙子的女孩听了,沉吟地眨了眨眼。片刻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田毅亮莫名其妙:“怎么了?你……您这又是想到什么了?”

    “想到你一本正经地准备去当英雄送死,结果却被当果核一口吐出来的样子!”女孩笑得前仰后合,只是宝石般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丝毫情绪,“哈哈哈哈,那场面一定很好笑。”

    “哦对,还有。”又笑了一会儿,她忽然直起板起面孔,冲着田毅亮轻轻竖起一根手指,“再提醒你件事。”

    “如果不是诚心实意,就不要用敬语。听着怪让人恶心。”

    “……”

    她的指甲也是金色的。金灿灿的,缀在唇前,说不出的好看。

    田毅亮却只觉得头皮发麻。

    某种说不清的恐惧本能地顺着背脊窜上,让他整个人几乎陷入僵硬。

    他差点忘了——因为这家伙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疯疯癫癫的样子,以至于他老是忘。

    眼前这个女孩,或者说,这个存在,从来都不是他可以平等交流的对象。更别提轻慢对待。

    另一边,似是察觉到他的僵硬,女孩放下手指,弯唇又是一笑,转身优雅地靠在了沙发靠背上。

    “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还东西咯?”

    她娇憨地说着,目光扫过田毅亮手中提着的短剑。嵌在剑柄上的宝石闪闪发亮,一颗未少。

    “……嗯。”田毅亮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双手将短剑递上,“这个,暂时用不上了,所以……”

    “用不上就还回来,你们对我的恩赐还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啊。”女孩冷笑着开口,“如果真想表达对我的感恩和尊重,怎么想都是原地自刎比较好吧。”

    田毅亮:“……”

    这话叫人怎么接。

    “嘁。”见他沉默以对,女生也没再说话。径自伸手,从田毅亮手中接过了那柄短剑,轻勾着嘴角,依旧是一派优雅的样子,“好了,短剑我收回来,誓言也作废。不过话说在前面,如果下次你还需要去做英雄,我可不一定会再乐意接你了——除非你在我面前跪着吃*。”

    “……”田毅亮再次沉默。

    这一刻,他忽然迫切地希望怪谈拆迁办能再给力点——最好是给力到在未来某一天忽然告诉他他们已经直接解决了那个怪谈的事,让他不用再操心担心挂心……

    不然凭他对对面那存在的了解,她大概率不是在开玩笑。

    “好了。”坐在沙发上的女孩检查了一下收回的短剑,漫不经心地开口,“辛苦你还特意把东西送回来——赶紧滚蛋吧。”

    田毅亮闭了闭眼,终究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冲对方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几乎就在他踏出房门的一瞬间,死亡重金属的节奏再次响起。直至他匆忙将门关上,才总算与嘈杂的音乐彻底隔开。田毅亮皱了皱眉,小心往后退了一步,赶紧转身沿着走廊离开。

    他正常的下班时间其实是六点。今晚是为了找那女生归还东西,才特意等到了零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田毅亮再次看了眼时间,想了想,还是坐到了电脑前,打算抓紧时间,给今天的工作收个尾。

    作为外勤专员,他的工作其实很简单。按照组织的要求去怪谈调查探索就行。此外,他们还有专门的数据部门,会定期在网络上搜集怪谈情报并进行整理,传给他们。如果有看到在意的怪谈,也可以主动向上面申请调查。

    像这会儿,他的邮箱里就躺着一份数据部分传来的整理资料。田毅亮径自点头,一面快速浏览着屏幕上的内容,一面顺手从抽屉里拿出包肉脯当夜宵,漫不经心地啃。

    【天宇眼科医院……信息最早出现于两年前……只能在下午四点到凌晨四点进入,进去后可以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必须用眼睛来换……】

    转眼又扫完一个怪谈信息,田毅亮微微挑眉,下意识地抬手张嘴,一口咬下,却突然咬了个空。

    上下牙撞在一起的声音响到刺耳。田毅亮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怔怔看着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空掉的手。下一秒,却又听滋啦声响,眼前的电脑屏幕倏然一黑——

    再下一秒,整间办公室,都陷入了黑暗。

    更令人紧张的是,在这突兀降临的黑暗中,田毅亮分明听到了。

    自己的身后,正传来呼哧呼哧的,野兽喘息的声音。

    第六十九章

    又数个小时后。

    藏在折叠伞的兰铎在狗背上一路颠簸, 总算是赶在天亮前,一路颠回了许冥所在的北湾。看还有时间,他又趁机赶了波早市, 用现金淘了不少新鲜蔬菜与海鲜,又排队给许冥买了煎饼果子和豆浆。这样一番折腾下来, 等回到许冥住处, 已经是早上七点。

    准确来说,是他的狗回到住处——这个时候天已大亮, 兰铎只能又躲回折叠伞里。辛苦那只刚捏出来的漂亮边牧, 背着折叠伞、叼着煎饼果子、挂着好几个塑料袋, 走在路上的背影都写满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本以为这个时候许冥还在睡,不料进门才发现,人不仅醒着, 还在兴致勃勃地跟人打牌,四个女生屈腿坐床上,围成小小的一个圈。见他进门, 还有些诧异他居然这么快就回来。

    ——毕竟, 根据许冥之前从施绵那儿套到的情报,大力除草的主要办公地点在B市,高铁过去都得五个小时。

    “嗯。”兰铎转身开始收拾边牧背着的大包小包,闻言认真道,“我骑着狗回来的,所以比较快。”

    ……所以什么样的狗会跑得比高铁还快?

    许冥陷入了沉思。

    似是看出她的困惑,兰铎及时补充了一句:“骑的灵缇。”

    许冥:“……”

    那确实不奇怪了。

    “那信息带到了吗?”她进一步问道, “田毅亮那边什么反应?”

    “按照你说的, 我留下信息就走。没有给他当面质疑的机会。”兰铎如实道,“他看上去接受良好。”

    “那就行……”许冥若有所思地点头, 想想又不由再次确认,“气势,确定到位了吧?”

    “……”兰铎略一沉默,认真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

    昏暗的办公室,无处不在的呼哧呼哧喘气声。若有似无的野兽的呜鸣,以及在将对方的紧张逼至最高点后,倏然亮起的灯光——

    还有最重要的,他让影犬趁着黑暗,偷偷放在田毅亮桌上的两个信封。

    用的是很古典的牛皮纸,上面还装腔作势地用了火漆。信封里面,分别装着两张纸条,一张上面的落款是怪谈拆迁办,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告知对方郭舒艺的怪谈已由拆迁办全权接管的事实;另一张上面则写着一句简单的“有事请联系”,附加一张许冥紧急打印的名片,名片上留着顾铭的名字和手机号。

    两个信封都放在确保田毅亮能看到的地方。他自己也是确认田毅亮读完信件才离开的。

    回忆了一下对方当时的表情,兰铎笃定点头:

    “非常到位。”

    “那应该没什么问题。”许冥呼出口气,“接下去等田毅亮来联系我们就行。”

    直接接手郭舒艺怪谈,这种事如果通过常规途径告知,对方难免会质疑。既然如此,不如干脆起个范儿,强势宣布这个怪谈我就要了,也省去之后应付掰扯的工夫。

    当然,许冥也不敢保证光靠一个气势拉满的通知,就能完全了结这事。另一方面,她也不想失去和大力除草继续建交的机会,她的“拆迁办”作为依据还等着升级——所以她才让兰铎,又另外留了个电话号码在那儿。

    留的是她的个人机,实名认证为顾铭,对外身份是实习生。用这层身份和大力除草那儿沟通,一来不用担心被查,二来,对方真要提出什么令人为难的要求,她还能直接以一句“上面不同意”堵回去,问就是自己和自己踢皮球。

    不管怎样,至少一个问题总算解决了……许冥暗自思忖着,轻轻呼出口气。另一头,兰铎正在将买好的早饭摆上桌,顺便往她们这边看了几眼,注意到她们手里的牌花花绿绿不像扑克,不由好奇:

    “这是什么?”

    “UNO。”许冥解释道,“郭舒艺说她没玩过这个。正好家里有牌,就说带她玩两把。”

    坐在她旁边的郭舒艺小幅度地点头,低头看向手里仅剩两张的手牌,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

    会想到要玩这个东西,还是因为在怪谈里时,刚巧听到其他人提了一嘴。听上去好像很有趣的样子,然而她没玩过,模拟不出来。索性就从规则书里钻出来,想问问许冥那儿有没有实物,供她参考一下。

    很巧,许冥家还真有——以前出去旅游时邱雨菲曾经带过,最后稀里糊涂被许冥带回了家里。又很巧,许冥因为这两天睡得太多,今天醒得很早,精神也是难得的好。更巧的是,顾云舒昨晚正好回来——许冥在城南的小洋房已经收拾完毕,她就安排牛头马面二人组在那里继续守着,自己先回来报告情况了。

    再加上陆月灵,四个人,刚好可以凑一桌。

    “……UNO。”许冥这边刚解释完,郭舒艺已经拍出了手里的倒数第二张牌,看上去有些兴奋的样子。

    陆月灵手里已经攒了一大堆牌,见状忍不住“诶”了一声;顾云舒则是缓缓眨了眨眼,视线扫过床上的牌堆,又看了看郭舒艺手里剩下的牌。沉吟片刻,试探地拍出一张:“红2。”

    “……红2。”郭舒艺缓慢地将手里最后一张牌放下来,求证地看向其他几人,“我可以这样出的,对吧?”

    “嗯嗯。”许冥立刻点头,“那这样下来,等于你一口气赢了三把……很厉害啊!”

    郭舒艺闻言,有些腼腆地笑起来。注意到兰铎放在桌上的早饭,又赶紧起身告辞。许冥点了点头,翻身下床:“或者你可以再研究一会儿……你们继续玩,我去梳个头。”

    顺便看看卫生间里有什么要打包带走的东西。不出意外,她明天就可以直接叫车搬家到城南了,今天得抓紧时间做好打包工作才行。

    顾云舒看了看天色,也跟着起身离开,径自往外飘去——这个时间点,附近的小区里会有大爷大姨出来打八段锦和太极剑,她觉得那个看起来很有意思。

    床上一时就剩下郭舒艺和陆月灵两人。陆月灵将手中攒的大堆牌往床上一拍,没好气地叹了口气,郭舒艺悄悄看她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睛,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床铺上散落的牌。

    陆月灵见状撇了撇嘴,却还是伸手和她一起收拾起来。收拾的间隙,又时不时瞟郭舒艺一眼,如此几个来回,终是按捺不住地开口:“我说,许冥明天就要搬去城南了。”

    “嗯。”郭舒艺继续垂着眼睛,“那个,嗯,怎么了吗?”

    “什么怎么……你不打算回去看看吗?”陆月灵道,“那边离你家,应该要近不少吧?”

    “城南吗?那应该是……”郭舒艺慢吞吞地说着,将散落的最后一张牌收进牌堆,“可我为什么要回去呢?”

    “?!”陆月灵理牌的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看过来,似是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话。顿了一会儿才道,“可……那里有你的家人诶,你不想再看看他们吗?”

    “从情感上来说,应该是想的。”郭舒艺慢慢道,“可从理性上来说,这样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吗?”

    “……”陆月灵微微张嘴,似是不知该说什么。倒是郭舒艺自己,缓缓接上了自己的话:

    “并没有。不论我去不去见他们,我和他们已经分开,这个事实都无法改变。再去找他们,除了引起多余的情绪波动之外,不会再带来任何意义。而且这个情绪波动,也未必是正面的。”

    遗憾、无奈、后悔……即使只是靠想象,她也能猜到到时会感受到的情绪。这还只是最基础的。

    如果家里人仍在为她的离开而痛苦,她必然会因此也感到痛苦。可如果亲眼看到家里人已经放下她,开始新生活,难道她心里就一定会好受吗?如果家人已经养了新的孩子呢?她又该怎么处理自己的情绪?

    “所以说,只是徒增烦恼而已。”郭舒艺轻轻道,“况且,‘家人’这种概念,本就不包括‘永远陪伴’这个条件。我们都只是时间的旅人,因为某些偶然,才得以聚在一起。只是‘家人’这个身份,比其他人停留的时间更长而已。”

    但也只是“更长”。

    “相聚就意味着分开,这是不变的真理。”郭舒艺最后道,“爱和陪伴,这些只有在相聚的时候给予对方,才是最有意义的。而现在,我已经走到了另一条独立出来的旅途上。就没有必要再回头了。”

    “……”陆月灵一丝不苟地听完,却只轻轻眨了眨眼。

    “嗯,然后呢?”顿了几秒,她又小声问道。

    “没有然后。这就是我的结论。”郭舒艺认真说着,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顺手从她手中拿过剩下的那些手牌。

    “谢谢你。”她礼貌说完,将收拾好的纸牌放在床头。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房间里。

    剩下陆月灵一个,有些恍然地往后一坐,眸光微微转动着,整个人,似又包裹进了那种淡淡的怅然中。

    *

    而相比起之前,这种怅然的状态,似乎持续得格外久到。

    久到外面都已经天色渐暗,对面的楼都已经渐渐亮起归人的灯光,她仍旧维持着那种思索中带着纠结的模样,一直静静坐在飘窗里。

    许冥边理着东西边偷偷观察着,忍了一天,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她的旁边。

    “那什么。”她咳了一声,想尽可能让自己的话语显得不那么刻意,“我刚问过了兰铎了。他那个灵缇狗,如果往A城跑的话,也就三四个小时而已。顾云舒对去那里的路也很熟。所以,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我没有。”没等她说完,陆月灵却已经开口。

    语气很笃定,说完之后表情却更纠结。下一秒,又见她抱起膝盖,将脸往下一埋,小小嘟囔出声:“算了,倒也不能说没有……

    “主要是,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有。”

    “?”许冥听着她的话,不由一怔,赶紧道,“如果你是担心我这边的话,那你其实……”

    “谁担心你啊。我看上去像是那么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样子吗?”陆月灵却是腾一下又坐起了身,语气那叫一个理直气壮,片刻后,又再次萎了下去,“我是、我是不知道要不要回去……”

    要说想回去看看吗,那肯定是想的。但就像郭舒艺说的,她自己也拿不定回去之后究竟想看到什么,不想看到什么。似乎不论面对怎样的结果,她心里都会难受。

    所以,她原本是想拖着的。但这样又会导致另一个问题——遗忘。

    像顾云舒那样,明明已经找到了家人,却连认都认不出,想想也怪难过的。

    “说白了,就是拧巴。”陆月灵咕哝着,再次抱起膝盖,将下巴枕在膝上,“想回去又不敢。不像郭舒艺那样能彻底放下,也不像云舒姐那样能坦然接受遗忘的事实,搞得只能在这里自己纠结……真没用。”

    “哪里没用了。这不是很正常的纠结吗?换我我也纠结啊。”许冥却是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顿了顿,又道,“如果真的觉得现在回去不合适的话,那就再等等呗。等到你心里觉得很安定了,不论看到什么都能平静接受了,再去见见他们,这样不就好了?”

    “问题就是我拖不起啊。”陆月灵诧异地望过来,十分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听懂自己的话,“如果能这样我当然愿意了。问题是我已经死了诶,死人那么容易忘东西,我现在就已经感觉脑子空了一半了。万一到时候我已经连住在哪里都忘了怎么办……”

    “嗯……”许冥怀疑地望着她,“你确定只是空了一半?”

    “……诶!”陆月灵反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她是在打趣自己,登时扬起了头发。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却又听许冥再次开口:

    “而且——我记得你是A大的。”

    “?!”陆月灵表情越发莫名其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有一个好朋友,虽然和你不同级,但你们关系很好,昵称是薄荷。你身上的裙子是巴伐利亚风,她有一件同系列的,是哥特风。你很喜欢一家叫做‘甜泡芙’的店,尤其喜欢里面的大头玛丽珍。你今年大四,读的金融专业,你父母很鼓励你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你很喜欢水晶犀牛这个牌子,喜欢这个牌子下的幸运珠,还有她们家的粉天鹅……”

    许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没有去看陆月灵的表情。直到念得差不多了,才转头朝她看去:

    “怎么样,我记得还算牢吧?”

    “……”陆月灵怔怔看着她,微微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许冥则是耸了耸肩:“这么说吧,我这人呢,没什么别的长处,就是个记性,还算不错。

    “所以你要还有什么想记得的,趁着你还有印象,都可以告诉我,如果怕遗忘了你家人的长相,我可以帮你去找照片。反正能记下来的,我都帮你记着。如果脑子记不住,我就拿笔帮你记,你以后需要什么,一翻就能找到……

    “这样,你就不用担心忘记太多了,你觉得呢?”

    陆月灵:“……”

    “我……”她再次张了张嘴,这回总算挤出了一些声音,“我都不知道你这么留意……”

    “都说了,记性好而已。我看上去像是那么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样子吗?”许冥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转身下了飘窗,“没事,你慢慢想。我先去理东西,你要没事干可以来帮忙,边帮边想……”

    “?怎么还有?那么小个房子,你哪里来那么多东西。”

    陆月灵咕哝一句,转身跟了下去。想想又问道:“诶,对了,那你之前说的新工牌,还算不算数啊?我当真了啊。”

    “算数算数,你能过来帮忙了吗?别什么都让顾云舒和兰铎干行不行……”

    许冥说着,顺手拉开自己的床头的抽屉。往里看了眼,却蓦地一顿。

    只见抽屉里面,是一张用纸巾叠成的小床。

    真的很小,只有大概巴掌大,上面沾着些褐色的痕迹。

    许冥:“……”

    “诶。”她从抽屉里拿起小床,转头看向其他人,“这是你们谁做的手工吗?”

    ……?

    回应她的,却是其他人诧异的眼神。

    片刻后,又见所有人,齐刷刷地摇起头来。

    “不是我。”

    “别看我,我没搞过这个。”

    “不知道。”

    “汪呜……”

    “?”许冥心头困惑更甚,对着那小床铺又仔细看了看,“怪事。那这是谁的?”

    在场依旧没人能给她答案。又过好一会儿,才听顾云舒不太确定道:“可能……是泰戈尔先生?”

    泰戈尔就是牛头马面中的那位小马哥。之前许冥他们被困怪谈,他俩确实曾在这屋里单独待过一段时间。而且那小马哥性格还挺浪漫,感觉像是那种会随手用纸巾叠手工的人。

    许冥想了想,觉得挺有可能。遂也没再多想,将那小床随手往柜子上一摆,又伸手去摸抽屉里面——

    直接去整理其他东西了。

    第七十章

    第二天的搬家, 倒是意料之外的顺利。

    在兰铎他们的帮助下,不论是打包工作,还是到了新居后的整理工作, 都完成得很快。唯一有些麻烦的环节就是将行李搬到车上的时候,不过因为有搬家师傅帮忙, 许冥自己也基本没出什么力。

    就是搬家的费用有些贵……这让现在还在空窗期的许冥着实肉痛了一把。

    城南的房子是那种自建的小洋房, 房子有些老了,但胜在房间很多。主次卧加客房三间卧室、客厅餐厅厨房齐全, 还有一间很大的书房, 书房的旁边是一间单独的小房间, 那是许冥阿姨以前的办公室。

    基于某种微妙的心情,阿姨留下的东西,许冥还是原样留在了房子里。阿姨失踪前所住的卧室也依旧留着, 自己住次卧。好在其他人也不太需要睡卧室——

    顾云舒仍旧对封闭的柜子情有独钟,许冥就专门找了一个给她,柜子摆在客房内。兰铎一般白天休息, 休息时窝在伞里就行, 晚上则喜欢坐在门口。许冥就在门外放了张折叠躺椅。

    至于兰铎的狗,许冥是打算再给买个大狗窝放客厅。等有新的收入来源了,再在院子里添置个小房子。

    毕竟现在空间大了,人的心也可以野一点了,没必要总逼着孩子当小狗,什么金毛边牧高加索都可以安排上了。

    兰铎却觉得没这个必要——

    “反正不是活物。不必太讲究的。”听完许冥打算后,他立刻道, “院子里随便圈片空地就可以了。或者花房也可以。”

    “……”你确定?

    许冥垂下眼睛, 望着正恼怒抱着他裤腿啃的边牧,不知该不该将这话问出口。

    下一秒, 又见那边牧似是想通了什么,蹭地一下直起了身,就地一坐,歪着脑袋,瞪大眼睛,巴巴地望了过来。

    它甚至还知道给自己换个造型。许冥都不知它是怎么办到的,不过转眼,面前的边牧就变成了萨摩耶。

    许冥:“……”

    还是买个窝吧。她果断拿定了主意。

    再苦不能苦孩子。

    至于兰铎所说的“花房”,实际也早早被人定了——那里说是玻璃花房,但在许冥的记忆里,那里以前都是用来种菜,现在更因为长久的闲置而彻底荒废。

    即使如此,那位从魔方大厦来的马面先生还是对这里充满兴趣,打算将这里当成歇息的地方。理由这里有自然的气息,而且抬头就能看到满天星星。

    就像顾云舒说的,这位先生,似乎还挺浪漫的。这或许也是他给自己取名叫“泰戈尔”的理由。

    不过顾云舒他们似乎更喜欢叫他小马哥。

    说起来,另一位牛头先生的名字也挺有意思。不知是不是为了表示对现在这种牛头造型的不满,他给自己取的名字是“不耕”,在许冥看来,这可比“泰戈尔”还要更特立独行一些,甚至有些自我揶揄的感觉。

    相比起特别的名字来说,牛头先生的性格就要低调许多了。基本只和马面先生一起活动,平素发言也都交给对方,自己只负责在旁边点头摇头,不拿主意。像这回,也是马泰戈尔说了想住花房,他便也默不作声地跟着了,没再提出其他要求。

    剩下陆月灵,则非常不客气地直接占了客房的床,等于是和顾云舒两人住一间。至此,所有人的住处,都算是安排好了。

    因为洋房自带的院子还挺大,许冥甚至考虑把规则书里的阿焦也放出来,让他们在外活动活动——不过三十个还是太多,估计只能分批轮换,而且还得小心,避免吓到附近的邻居。

    按说活人其实很难看到灵体,即使能看到,也往往只能看到些痕迹。但这种乡下地方,几乎每户人家都有养猫狗宠物,这种动物对灵体很敏感,所以还是谨慎些为好。

    ——事实上,许冥有也有考虑,能不能让他们搬到郭舒艺的怪谈里去。毕竟郭舒艺说过,现在怪谈的出入口只有够轻的灵魂才能穿过,而这些阿焦,除了气势和爬得快,剩下最大的特点就是够轻。

    只可惜郭舒艺自从上次回去后就一直没出来。许冥不知她在忙什么,也不好意思就为这事专门叫她出来,便打算等她下次过来,再好好商量细问。

    另一方面,也正如许冥所预料的——就在她完成搬家后不久,她就接到了来自田毅亮的电话。

    当时她正打着呵欠刷手机,想再往房子里添置些便宜好物,冷不防一个未知来电突然打过来。许冥愣了下,赶紧掏出田毅亮留下的号码核对,跟着匆忙坐直,清了清嗓子,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活力的样子——

    “您好。”她对着手机道,“请问是田先生吗?”

    “……嗯。对。”对面人似乎顿了下,“你知道我?”

    “袭明老师向我提过您。而且让我一定留意,不要错过您的消息。”许冥闭着眼睛张口就来,力求让对方感到被尊重,“很抱歉因为某些原因,袭明老师不能亲自和您联系。如果您有什么想要沟通的,尽管和我说,我会全部转达的。”

    “好的。”对面田毅亮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那就有劳顾小姐了。”

    “没事没事。”许冥熟练地说着,轻手轻脚地走下床,坐到书桌边,飞快地拿了纸和笔,“您说……哦,关于郭舒艺怪谈的事吗?这个袭明老师有托我转达,她说让您放心……”

    “……?”

    房间内,许冥已经成功代入身份,拿着手机边听边记,十分熟稔的样子;房间外,提着一大包纸巾的陆月灵恰巧路过,正在打开的房门外悄悄驻足,片刻后,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

    顾云舒手上拿着好几个晾衣架,从她后面走过来,见状也跟着停下来,有些困惑地碰了碰她。

    怎么?顾云舒以眼前问道。

    “……没什么。”陆月灵沉吟地摸着下巴,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语气开口,目光仍盯着房间的里面,“就,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许冥这个样子很熟悉,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顾云舒:“?”

    “等等,我想起来了。”陆月灵又是一阵思索,终于想明白那种诡异的既视感从何而来——

    她蓦地转向顾云舒:“你有没有看过一部公益宣传片,叫做《在电信诈骗的阴影下》?”

    “……??”

    顾云舒茫然眨了眨眼,而后轻轻摇头。

    “有空可以去看看。”陆月灵诚恳建议着,将提着的纸巾抱进怀里,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剩下顾云舒一个,原地困惑地蹙了蹙眉,又往房间里看了看。顿了一会儿,终是不解地摇了摇头,跟着离开了。

    另一边,房间内——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被归到电信诈骗实例的许冥还在积极和对面沟通,右手的笔尖滑动不停。

    “嗯嗯,对,就是这样……谢谢您的谅解……另外找人和我对接?这应该是可以的,等我稍后请示一下。您可以把对接人的社交账号发送给我,如果上面同意,我会去添加的……”

    “嗯,好的,谢谢。”

    遥远的另一间办公室内,田毅亮和手机那头的顾铭做完最后确认,终于挂断了电话。

    随即长出口气。

    “田哥,怎么样啊?”旁边一个年轻人将灌满的保温杯放到桌上,同时关切地看过来。田毅亮再次吐出口气,拿起保温杯啜了一口,轻轻点头:“感觉有戏。”

    “你这两天,留意下社交账号。如果她来加你,记得通过,可别稀里糊涂就给拒了。”

    “哦哦好的。”旁边的年轻人连连点头,琢磨了一下,又忍不住道,“可是田哥,对面再怎么样,也就是个实习生。我们和她对接,这靠谱吗?”

    “还有,那个怪谈拆迁办,行事奇奇怪怪,昨晚还做出那种事……”

    年轻人咕哝着,下意识往周围扫了眼——只见不大的办公室内,光是肉眼可见的,就有好几处诡异的爪印。

    巨大、细长,似兽非兽,像他们这种有点通灵体质的,还能清晰看到上面飘出的丝缕黑气。

    在联系下白天调出的监控,年轻人的脸色更是难看。

    ——一般来说,除非是在怪谈区域内,又或是本身已经受到某些影响,否则在现实中想要依靠电子设备捕捉异常生物的踪迹,其实是挺困难的。

    然而他们办公区的监控都是特制,能够极大提高拍到异常生物的概率,同时也能最大限度抵抗某些奇特能量的干扰。在这方面,他们还特意请过合作的异化根过来试验,质量是绝对靠谱的。

    可今天早上,当他按照田毅亮的嘱咐去调那份监控时,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监控里,从始至终,都只有田毅亮一人在。

    一开始只是安静坐着,一边吃肉脯一边刷电脑。某个瞬间,整个人忽然顿住,紧跟着又惊讶抬头,扫向四周,周身透出明显的紧绷,像是察觉到什么恐怖的事情……

    紧跟着,就见田毅亮一直在办公室里摸来绕去,像是在努力躲避什么。即使隔着镜头,也能感觉到对方的紧张。再下一瞬,又蓦地抬头,露出片刻的呆滞,视线四下一扫,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

    那上面已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信封。

    奇怪的事就在这里——明明监控一直拍着,可无论他怎么调,都无法搞清,那两个信封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桌上的。

    此外,还有一件令人非常不解的事。

    在田毅亮的叙述中,昨晚灯是熄灭过一阵子的。然而从监控来看,办公室的灯,从始至终都是亮着的。

    包括电脑也是。其实一直是亮着的。

    所有的光都在。只是田毅亮看不到。

    “能做出这种事的,不是异化根,就是持有根的死人。”年轻人忍不住皱眉,“这种东西,是能随便放出来吓人的吗。就算是不愿意和田哥你联系,也没必要这样吧。或者直接让那个实习生过来沟通不行吗?干嘛非得这样……”

    “还能为什么。”田毅亮却是一副已经看透的表情,再次抱起保温杯呷了一口,“为了示威。”

    年轻人:“……?”

    “也怪我,在郭舒艺的怪谈里时说得太多。在如何处理这个怪谈,或者说如何处理郭舒艺这件事情上,我们的思路并不相同。现在,他们接手了郭舒艺的怪谈,却又担心我们还想通过别的方式去干涉这件事,所以就想干脆点,让我们知难而退……”

    就像他助理说的。昨晚出现的,肯定是个异常生物,而且是相当强大的异常生物。

    怪谈拆迁办通过这种方式来传达信息,背后的潜台词也显而易见——郭舒艺,我保了。

    我的能力就在这里,你们尽可放心。这件事你们无需再插手,也不要再插手。如果不听,我不会客气。

    昨晚出现的那个异常生物,既是他们对自己实力给出的保证,也是对大力除草的一个示威。

    这也是为何这回和顾铭沟通,田毅亮没有进一步打听郭舒艺怪谈的状况,以及怪谈拆迁办的处理方式——对方都已经暗示,不,应该说明示到了这份上,再去追问,未免显得太头铁了。

    “可……按照田哥你的说法,这个组织,说白了就是完全不care我们嘛。”旁边的年轻助理思索片刻,再次蹙眉,“既然如此,他们直接留个信息就好了。干嘛还要留个联系方式……还是实习生的。”

    这到底是在看不起谁啊。

    田毅亮闻言,却是再次摇了摇头:“不,我不觉得这是种轻视。”

    助理:“……??”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似是看出他的困惑,田毅亮抱起胳膊,往椅背上一靠,表情逐渐严肃起来:“这么说吧,这个问题,你要分析的话,绝对不能仅局限在这一个点上。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吗?连点成线,当你手中的‘点’足够多时,代表着真相的线,就会自然而然浮现。”

    “……”助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心往前凑了凑,“田哥,你的意思是……”

    “先别急着问结论。”田毅亮却抬手冲他摆了摆,跟着意味深长地开口,“我问你,在今天之前,你听说过怪谈拆迁办吗?”

    “没有啊。”助理立刻道。他平常只负责文书工作,和安心园艺那边也没什么沟通,这回还是看到了田毅亮桌上的信件,才头回听说这个名词。

    “对。像我,也是通过安心园艺才听说的。而安心园艺,又是什么时候听说这个组织的呢?”

    田毅亮一手按在桌面,轻轻戳点:“我昨晚回去,特意去打听过。他们第一次了解这个词,是在调查‘宏强公司’怪谈的时候,第二次正式接触,则是在调查‘蝴蝶大厦’的时候。”

    “很巧的是,他们这两次接触的契机,都和那个叫顾铭的实习生有关。”

    第一次,正是顾铭为了逃出怪谈,印了一堆怪谈拆迁办的工牌,才让安心园艺头回接触这个词。第二次,顾铭则干脆亮出了拆迁办实习生的身份,从而向安心园艺谋求合作。

    “而这回,顾铭实际并没有参与到郭舒艺的怪谈中,却还是以‘对接人’的身份出现在了后续的收尾工作里。”田毅亮意味深长,“也就说,拆迁办的每次亮相,必然与顾铭有关。”

    “你好好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助理不太确定地开口,张了张嘴又闭上,活似上课被老师点到又毫无思路的倒霉学生,“可能意味着……拆迁办是她办的?”

    “……”田毅亮抓起桌上的零食袋子就往他头上砸了过去。

    “不是,田哥!你仔细一想,这很有可能嘛!”

    助理顺手接过袋子往旁边一搁,仔细一琢磨,觉得自己说的还挺有道理:“拆迁办的工牌是她写的,实习生是她自称的。这次为啥留个实习生的手机号,说不定就是因为她就这一个手机号,没别的选择了,又怕实名制查出来,所以干脆留个真名办事……”

    “还说得一套套的——她办的?你咋不说是她编的呢!”田毅亮看他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差点把背后的抱枕也一起扔过去,“人有想象力是好事,但能不能实际点?能不能动动脑子?”

    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学生,自己搞了个神秘组织,收了一堆死人,还养了不止一个异化根。真以为是二次元照进现实?

    最重要的是——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她完全没必要再留下自己的手机号。这有什么意义?”

    田毅亮咕哝着,再次靠回了椅背上:“不过有一点,我觉得你说对了。”

    助理:“……啊?”

    “她的出现,太巧了。”田毅亮缓缓道,“巧到完全不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实习生。”

    “?”助理忍不住朝前探了探,“田哥,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这个顾铭,很可能是拆迁办刻意找到的‘窗口’——或者说,‘桥梁’。”田毅亮继续道。

    还是那句话——在宏强事件之前,至少安心园艺和大力除草两个组织内,从未有人听说过怪谈拆迁办。

    而不论是方雪晴向他转述的情报,还是先前自己和那个“中级业务员”袭明的交谈,都透露出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怪谈拆迁办,以前只和怪谈打交道。是不插手现实事务的。

    换言之,怪谈拆迁办这个组织本身,很可能就不是为人类服务的。

    因为不用管,所以也无需建交。从目前的掌握的情况来看,对方组织内的成员应当包括相当数量的死人和至少两个异化根。

    之前的接触也间接证明了这一点——死人的不稳定性姑且不论,异化根的三观往往十分奇特,很难与人类达成共识。即使能够合作,往往也只愿意提供有限的帮助。

    像拆迁办那样直接派异化根去怪谈调查,还要听命于同行的同伴。这在田毅亮看来,本身就是种不可思议。

    当然,兰铎究竟是不是异化根,这点还有待商榷。起码田毅亮目前还无法下断论。但和他同行的“袭明”大概率不是人类,这点他很确信。

    ——想要动摇一个怪谈的根基,这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对于人类而言,尤其如此。可方才和顾铭交流时,他特意打听了袭明的身体状况。对方给出的回应却只是“有些疲惫,还在休养”。

    在这件事情上,田毅亮不觉得顾铭有和自己说谎的必要。更大的可能,就是袭明本身就不是人类,而是某个同样强大的异化根,这样就完全说得过去了。

    若这个猜测成立,那是否可以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假说——怪谈拆迁办,本身就是由死人和异化根站主导的组织。人类在其中,反而是小众群体,甚至他们原本的成员构成中,根本就没有人类的一席之地?

    这样一来,之前一些令人在意的点,反而有了解释。比如为什么过去怪谈拆迁办一直不显于人前,为什么目前唯二确定的两个人类成员,只有顾铭和她的小伙伴邱雨菲;再比如,为什么当初在郭舒艺怪谈里,袭明不愿与自己直接交流,只愿意借助兰铎的口来转达……

    “也就是说,在过去,他们一直在努力隐藏自己的存在?”助理努力跟上田毅亮的话,“可这能办到吗?”

    “怎么不能?”田毅亮却道,“人类若是长久躲在怪谈里,尚且难以抓到踪迹,更何况是那些异常存在?”

    想在怪谈里隐藏自己,简直不要太容易。

    事实上,这回要不是兰铎进入怪谈时恰好与同事分散,自身又缺少情报和搜集情报的能力,甚至还有点憨,田毅亮觉得自己多半也不会与他们正面接触。

    更大的可能是,直到整个怪谈开始动摇崩塌,自己被稀里糊涂送出怪谈,都还意识不到怪谈拆迁办曾经来过的事实。

    “这样倒是说得通。”助理沉吟地点头,“可那和顾铭有什么关系?”

    “还不明白吗?顾铭的存在本身,就是她最值得在意的地方。”田毅亮正色:

    “假设之前的猜测成立,那一个以异化根和死人为主要成员的组织,为什么会突然开始招收人类实习生?又那么巧,偏偏是在招收她后才开始显山露水?”

    “……”助理眼睛转了几转,恍然大悟,“田哥你的意思是,这个顾铭,其实是拆迁办专门挑选的,对外沟通的窗口?”

    “只是一种猜测。”田毅亮抿唇,“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在这个事实之下,还存在两种可能。”

    “一种是她被招收后,无意中暴露了怪谈拆迁办的存在。拆迁办无法掩盖这一事实,只能将她推成窗口,从而使拆迁办本体继续隐藏于现实之外;另一种,就是拆迁办本身就已经有了想要接触现实的想法,但目前还处在尝试的阶段,而顾铭的存在,就是它们尝试的第一步。很有可能,顾铭之所以被招揽,就是源于这个目的。”

    而不论是哪种,都意味着,他们必须重视顾铭这个存在。她是拆迁办对外的桥梁,而拆迁办——不论是直接收走郭舒艺怪谈,还是昨晚突破重重防线的实力自证与示威,都足以证明它们可怕的实力。

    实际上,有些事情,若再细究,还会获得更加令人玩味的“点”——比如,根据观测,宏强公司正在萎缩,萎缩原因推测是根被掠夺。而蝴蝶大厦,则已经关闭,且根据安心园艺共享的情报,暂时掌控蝴蝶大厦的胡杨明显已经和怪谈拆迁办达成合作,区域内不少通知上都落着怪谈拆迁办的名……

    如此种种,真的是顾铭一个实习生能办到的吗?

    会不会,在这两起事件背后,也有怪谈拆迁办的正式员工在暗中操盘?而顾铭,仅仅只是个被它们推到台前的象征?

    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能说明,不论是怪谈拆迁办的实力,还是它们的目的,或许都比他们了解到的要深不可测得多。

    “现在的拆迁办,藏得还是太好了。”田毅亮闭眼深吸口气,终于给出了最后的结论,“它们把自己藏在了‘顾铭’这个身份的后面。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抓住‘顾铭’这根唯一的棉线。”

    和拆迁办的大多数成员不同。顾铭是现实里的人,是个活人。而既然是活人,总会有各种需求。这或许,是他们的一个切入点——如果怪谈拆迁办的现世当真另有目的,这个人类,也将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直接的助力。

    “所以,记着我的话。”

    田毅亮说着,瞥了旁边陷入呆滞的助理一眼:“放机灵点。回头加上人社交账号,记得对人热络些。”

    “热络?”助理不解皱眉,“……那要怎么做啊?

    田毅亮深深看他一眼:“我记得,在加入大力除草前,你是干保险销售的?”

    助理点头。事实上,在干保险销售之前,他还做过一阵子房地产。最后因为实在受不了那种为了业绩天天把别人当祖宗供着的日子,所以才愤而辞职。

    离了房地产,又进保险行。没想到迫于生活,还是得天天把人当祖宗……这也是为啥大力除草因为他的通灵体质对他抛出橄榄枝后,他毫不犹豫地便选择了跳槽。

    虽说,进来后才发现具体工作内容和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依旧走得是社畜路线就是了。

    “那就对了。”田毅亮听着他的话,却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现在,是时候,把你以前宝贵的工作经验都用上了。”

    说完,便拿起桌上的保温杯,起身离开了。

    剩下助理一个,楞在原地,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

    而田毅亮所不知道的是,他这边才刚刚明确以后的行动方针,比他们早两个版本接触到顾铭的安心园艺,则已经小心推起了下一步的工作。

    “?”

    城南的小洋房内,许冥正在顾云舒的帮助下换新床单。冷不丁的手机又响了下,拿起来一看,印入眼帘的是来自施绵的大段消息。

    许冥快速扫过了信息,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对面顾云舒好奇看了过来,许冥耸了耸肩,直接解答了她的疑问:

    “放心,没什么大事。就是施绵——安心园艺的那个业务员,你还记得吧?给我发消息。

    “她说,安心园艺搞了个新的部门,专门用来收集怪谈线索。允许兼职或者灵活就业人员挂靠,报酬丰厚,还能帮缴社保,问我有没有兴趣。”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