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浮生一梦6
玉京山上黄泉峰, 镇压着那世间最猖狂的无支秽,
玉京门有先祖遗训,世代大长老在失去价值后, 便会被送到黄泉峰。他们在风光时, 用自己的血镇压无支秽;在失势后,用自己的血喂养无支秽。
还有那些不成器的被人遗忘的小弟子, 也会成为无支秽的养料。
千年来,这头无支秽,已经被喂养得十分强势。
千年间,也曾有人不堪忍受痛苦,想除掉这无支秽。但这只无支秽, 本就是千年来玉京门众长老的怨气与秽息所养,有整个仙门的气运在身, 谁能杀得了它?
他们杀不了,又不能放其出去, 只能继续赡养。
好在这无支秽强大无比, 可号令天下所有的无支秽,当之无愧是“秽鬼王”。
有秽鬼王在,玉京门可通过它, 来做一些不太方便仙门弟子出面的腌臜小事。
至少, 在近几百年中,玉京门是有计划地赡养各处无支秽,再通过黄泉峰的秽鬼王控制这些无支秽。
平时也无人在意。
会愤恨的, 只有在失去价值后、被丢来喂养秽鬼王的大长老们。
此夜间,无风无月, 黄泉峰中又是一阵虚弱的嚎哭以及咒骂。
陈长老哆哆嗦嗦的声音散在潮闷的空气中:“沈行川,沈玉舒!你们不得好死……我死了, 也绝不放过你们!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我竟死在无支秽手中……”
这陈长老昔日利用这只秽鬼王,想成为玉京门的掌教,失势后被送入黄泉峰,这只秽鬼王,成为他的噩梦。此时间,时过一年,他已半身骷髅,血肉皆无,神魂半消,恐怕再消一些时日,他就要被秽鬼王彻底消化。
而葛长老、花长老躲得远远的,希冀秽鬼王先吃尽陈长老再说。
葛长老曾是药宗大长老,黄泉峰没有灵力,幸好他修行一路靠的也不是灵力。他在四周布满了药草灵丹,每当秽鬼王出没,他都用灵丹来代替自己的血肉神魂,换得自身平安。
但是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葛长老听到陈长老的咒骂,他自己缩在角落里,念念有词:“我女儿是长云观的掌教夫人,叶师侄一定会救我的。等叶师侄在猎魔试中拿到‘忘生镜’,他就会救我……”
这是叶穿林昔日临走前,不耐烦掌教夫人的哭哭啼啼哀求,随口答应葛长老的。
叶穿林不一定履约,但葛长老将这个当做救命稻草,只想着坚持到那时候。
他们中,最平静的,是花长老。
不同于陈长老的癫狂咒骂,葛长老的求助他人,花长老一直在修炼。
之前花时来黄泉峰探望他,无意中带来一缕神魂。那神魂化了一门功法、一门阵法后,便消失。花长老死马当活马医,在这没有一丝灵气的地方,他无法正常修行,只能试着修炼这门功法。
而今,花长老吃惊发现,这门仙法,竟然真的可以修行。
他修为涨进速度,一日胜过往日的半年。此功法可将周遭的秽息,转化为灵气用,供他修行。随着他修为一日千里,渐渐的,他冥冥中感觉到,这门功法,直指天道,修到极致,当真有一叩仙门的可能。
昔日白掌教陷入衰劫,又有重重心魔相扰,最终渡劫不成,只得陨灭。但花长老对自己这门功法有信心——只要修行下去,诸多心魔,当是最少的。
曾经他怀疑这门仙法的所有者是恶徒,但恶人哪有那么好心?
这似乎是天道相助。
天道助他得道。
花长老心中窃喜。
修道之人,自然相信天命。如今天道不选沈行川那样的天才,反而选他,他自然不可辜负。
只是……
花长老看向识海中留下的那门“封仙阵”,陷入沉思。
莫非是千年前的仙人敕令,虽灭了魔,却也灭了仙,天道为此不满?天道借他之手,重新布局,要废除那仙人敕令,让世间仙魔重新诞生?
天道已不在仙!
天道要万物生!
花长老压抑着心中的激荡,努力保持冷静。他在心中试探着向天道赌咒发誓,什么也没发生,天道确实默许了这一切。
花长老沉吟:封仙阵、封仙阵……这世间唯一有仙人可能的,就是那个弟子首席,江雪禾啊。
可是江雪禾是青木君转世,青木君是他们的祖师……玉京门是仙门之首,岂好欺师灭祖?那必为天下人不耻。
若是有什么能证明,江雪禾不是青木君转世就好了……
唔,可是天道为何要对付江雪禾?
还特意赐下“封仙阵”?
莫非那并非是寻常的仙人?
花长老心中突然一动,想到一事:在玉京门的青木君成仙之前,天地间似乎也有过其他仙人。但是在仙人敕令出现后,并没有任何一个仙人现世,来解除敕令。
这有两种可能:一,仙人们早已离开此界,心性淡漠,认为一切都是天命,且认可那仙人敕令,认为无仙亦无魔,不算坏事;二,仙人们无力战胜那发出敕令的仙人,只能默许无仙亦无魔的敕令。
若是第一种,众生无话可说;若是第二种……
花长老静静看着识海中的“封仙阵”,心想,难怪要赐下此阵。
他慢慢地将神魂凝成一根弦,向黄泉峰外刺探。昔日修为不足,而今,他却渐渐可以让神魂离开此处。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便可以冲破黄泉峰的封印,镇住那沈玉舒,抢到玉京门的控制权。
花长老送出这缕神魂,找到他本家的嫡传的可信任的长老,要那人帮他查阅宗卷,探查千年前仙人们的仙迹,是否可寻到早已离开此界的仙人们的半点痕迹。
还有——
花长老道:“不是让黎步去拿梦貘珠,查青木君的生平吗?为何还没有动静?”
花长老的神识能够离开黄泉峰,让花家这些长老们激动万分,只觉得花家复兴,指日可待。
那被选中的长老连忙回答:“黎步三月前就找到了梦貘珠的踪迹,但是自那以后,我便再也联络不到黎步了。想来他进入了什么秘境幻境,隔断了外界消息。
“不过您放心,我会再催促他!若是他再拿不到梦貘珠,我便亲自下山!”
花长老满意:“还在跟踪江雪禾吗?”
答话的人诚惶诚恐:“这、这……江雪禾行踪不定,他已经失踪很久了。除非他主动向玉京门联络,我等都寻不到他……我等怕他发现,不敢跟得太紧。”
花长老皱眉,又释然。
那本是断生道出来的天才少年,行踪缥缈难寻,倒也符合“双夜少年”的名号。
花长老宽慰那人几句,说不妨事,让他们继续查便是——
白鹿野这一边,苦不堪言。
与师妹分开,引走大妖,他自己在其中吃了不少苦。
不过白鹿野心中仍是记挂小缇婴的。
他抽空给缇婴发了好几道传音符,都没收到缇婴的只言片语回复。
起初他以为是缇婴受自己连累,一直被身后的大妖追,疲于奔命,没有空看他的传音符。但昨日傍晚开始,那追在后方的毕方便追上了白鹿野,白鹿野险些在毕方手中吃大亏。
白鹿野好不容易又将毕方甩开一段距离,换了装束面貌遮掩气息,进了一城,再次试图和缇婴联络。
缇婴依然不回。
白鹿野面色肃然起来。
街巷人来人往,他心中几动,抓过旁边一路过的年轻少妇,露笑询问:“夫人留步,我初来乍到,好像迷路了。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少妇被一面白俊逸的少年叫“夫人”,不禁心花怒放。
少妇再顺着少年的手指方向看去,笑容却收了收,压低声音:“那是柳叶城……你年纪轻轻,可别想不开,往那里去。”
白鹿野心中一沉:他和小师妹分开时,正好将小师妹丢在了那处山头。
白鹿野疑惑笑问:“那里怎么了?我有个兄长说他最近在那里,我正好奔去投靠呢。”
少妇惶然。
少妇吃惊:“怎么可能!柳叶城早就是一座鬼城了,根本没有人住。你当真有兄长在那里?你兄长、兄长……”
少妇齿关发冷,硬拽着白鹿野,向他指点一座宫:“快,小公子,你快去‘神女宫’中拜一拜,别惹上不干净的东西。那柳叶城只进不出,不知道吞噬了多少活人……你那兄长,恐怕凶多吉少。”
白鹿野心中一沉。
他抬头,看了眼少妇所指的“神女宫”。
自下山,入了中州,四处可见这种“神女宫”“天官宫”。这些都是巫神宫的神女天官在人间所修的宫殿,供凡人叩拜,他们收集信仰之力,炼化修行。
白鹿野对巫神宫的地盘没什么好感,但他惯会装模作样。
他继续对“柳叶城”表示好奇,他还半真半假地笑:“……我兄长好像和城主女儿打得火热,都要谈婚论嫁了……”
他倒巴不得江雪禾为色所迷,放过可爱的小婴,这话说出来,却让少妇面白如纸,焦急万分。
少妇跺脚:“你怎么就不信呢!十年前,秽鬼潮降临在了柳叶城,吞没了整座城池。巫神宫的天官神女们赶去除秽鬼,却根本救不过来。当年死了好多人,引来了瘟疫,周遭城池跟着受罪。
“柳叶城倒是确实有过一位城主女儿,不过在秽鬼潮后,整个城池都没了,活下来的没有几个人,那城主女儿早就散了城,让活着的百姓都离开了。
“我记得,那小姑娘也是可怜人。”
白鹿野:“……那她还活着吗?”
少妇:“这我怎么知道?具体的事,你应该问巫神……”
少妇再次为白鹿野热心指引那座“神女宫”,道:“柳叶城的百姓遣送,就是巫神宫办的嘛,神女们肯定知道细节。小公子,你赶紧去拜一拜,咱们这位新来的神女,可是个大美人……
“就算她不知道当年的事,但是神女问天命,神女大人她一定可以帮你算出来。”
白鹿野哭笑不得。
他对巫神宫丝毫没有好感,却不想这少妇三番两次向他推出“神女宫”。
他自然知道巫神宫真正的天命术很厉害,可这样的小城池,巫神派来人间修行的神女天官,修为只会十分低。这种修为低微的神女,能算出什么?
白鹿野当即便想返回去找缇婴。
他知道江雪禾在柳叶城,但他与自己这位师兄,很少联络,偶尔联络,也都是通过缇婴来递一言两语。此时白鹿野终于绕过缇婴,主动捏出传音符,与江雪禾通话。
没有回复。
他心中有了数。
柳叶城若已经是一座鬼城,整整大半年,江雪禾到底在和什么玩意儿打交道?
就算他对这半路师兄有些不喜,可江雪禾此时恐怕与缇婴双双被困,他少不得担心。
然而若折返……想想那毕方,白鹿野心中一顿:这大妖,有没有见过缇婴呢?
他一人很难降服毕方来问话,若找个帮手……
白鹿野将目光投向了两条街外、傲然矗立于云雾间的“神女宫”。
整整半个时辰后,白鹿野踏入“神女宫”,领到了排队名牒。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他进入讲法堂,去向神女诉说自己的难题,叩拜神女。
殿门缓缓打开。
白鹿野热心地拱手,笑意浅浅浮在微挑的一双桃花眼中:“神女大人……”
白衫女子背对着他,乌发边,蒙眼布带被殿外吹入的风牵着扬起。
树叶婆娑落光,神女宫中的仙乐法音,聒动天地,若有若无地被格挡在外。
白鹿野眸子轻轻一颤。
她回了身。
南鸢蒙着眼,朝向他的方向。
黄昏的光从白鹿野身后的殿外照入,流金一般奔泻而来,让视线变得一派朦胧、模糊,只看得到大片大片的柔白色,宛如雾中浮动的水烟。
风拍打衣袍与拱起的手腕,白鹿野久久未动。
心间仿有碎珠,在她回身刹那,碎珠辟里啪啦落了一地。他俯下身去捡那一颗颗碎珠,却在这个空隙间,向她投去了一眼又一眼。
南鸢立在烟岚云岫间,垂眼间,静美圣洁:“我‘看’到了你的拜访。白公子,我说过,有缘再会。”
有缘千里来相会。
她从命运的万千可能中看到了他的到来。
她伸出手,握住了那根有他的可能的弦丝——
柳叶城中,缇婴正到了要被江雪禾送走的日子。
她郁郁寡欢。
因对师兄有些怨气,江雪禾帮她整理包袱时,她一径抱着臂靠窗而站,扭头专注看着院中的花草葳蕤。
叶大成荫,荫蔽帘幕。
从天亮到天暗,让人几多惆怅。
缇婴听到江雪禾的轻声细语:“一会儿天暗了,我送你出去。你我踪迹,最好不要被他人知道,好便宜我行事。”
缇婴心想:哦,是说我人走了,你还要装作我人没走,不告诉任何人?你要从我的行综上做文章?
她满脑子想法,偏偏不开口,自己憋在心中。
只因她心中记恨——记恨他昨夜的拒绝。
她羞窘回屋,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唇瓣鲜妍水润,花瓣一般,哪里有起什么皮?
他睁眼说瞎话,不过是搪塞她罢了。
缇婴心中再次生了几分怀疑:夜杀对她那么明确的喜欢,难道都是假的?师兄本人,只把她当妹妹?说要和她成亲,只是因为知道她不肯,他找个借口拒绝她?
那她……岂不是自作多情很久了?
她懵懵懂懂,犯傻了一次又一次,他江雪禾,全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
说不定她辗转反侧间,他还在头疼,怎么拒绝这个觊觎他的小师妹,才不伤了二人间的情分?
可他平时对她很亲近啊……那都是师兄对师妹的关照?
他只把她当妹妹?
缇婴脸色阴晴不定。
她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这样想时,剜向江雪禾的眼神,便如刀子一般,恨不得扎得她一身血。
江雪禾似有所感,回过头,缇婴却重重哼一声,扭过了脸,拒绝看他。
江雪禾:“……”
他半晌道:“小婴,你有和你二师兄联络吗?”
缇婴和白鹿野失联已经好几日。
但她怪罪江雪禾,心想自己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师兄。她张口就来:“联络了呀。我二师兄说在我们约好的地方接我。”
江雪禾一怔。
他蹙眉:“真的?”
……这和他的猜测,又偏差了。难道是他想多了,柳叶城很正常,小师妹当真能出去?
他这副不相信她的模样,惹恼了缇婴。
缇婴像是被踩住尾巴,嚣张跳起来:“当然啦。我不光和二师兄有了联系,我还和叶师兄说上话了呢。叶师兄可担心我了,一直问我在哪里,要不要他相助,他还想来找我呢。”
江雪禾眉头蹙起。
他语气古怪:“叶穿林?你和他有什么好说的。”
他的小师妹任性无比,他才起个话头,她掉头便走,根本不听他说教。
江雪禾停顿很久,才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低头继续为她整理包袱。
柳叶城情况问题很大。
他怎么都应该先哄好缇婴,哄走她……他对她的喜欢越来越难控制,她再待在他身边,他只怕自己失控。
失控也罢,只怕吓走她,他再没有了可能。
情意循循诱之,方能收服这只没有心的小野猫——
黄昏之时,江雪禾与缇婴一道离开了柳家。
众人以为师兄妹二人是出门玩耍,毕竟缇婴看上去,就是会缠着她师兄陪她玩的;事实上,江雪禾送缇婴出城,叮嘱缇婴不要玩闹,去找白鹿野。
一路上,二人行在人流间。
江雪禾隔着袖子,握住缇婴的手腕。
在她的一脸抗拒下,他耐着性子哄她:“我白日时联络不到二师弟,你却可以,许是二师弟当真很忙,只捡着紧要的人说话。”
缇婴心虚。
她胡乱应着。
她这副样子,放在江雪禾眼中,只觉得她是对他生厌,不愿听他说话。
江雪禾眉目冷然。
他仍细致温润地,告诉她,他给她乾坤袋中装了些什么,又给她画了多少符,她若有什么,都可以第一时间找他。
缇婴眼睛被街上渐渐亮起的华灯与摆出来的小摊吸引,她敷衍点头。
江雪禾不着痕迹问她:“你要去找叶首席吗?”
缇婴心间立刻警惕。
她硬着头皮补自己的谎:“对、对呀!叶师兄邀我去西州玩……二师兄和叶师兄是好朋友,二师兄说带我一起去。我、我出城就要御剑来着……”
江雪禾握她手腕的力道一紧。
江雪禾平声静气:“不是说去千山找师父,帮师父解决难题么?”
谎话越多越错,缇婴怕他多疑,赶紧道:“先找叶师兄嘛。”
江雪禾提醒:“之前你不是和他吵架么?这么快就好了?”
缇婴面色阴郁:“那我们好起来了啊,关你什么事!”
江雪禾轻声:“小婴,你知道,我不喜欢叶首席。”
缇婴抬头。
夜间渐亮的灯火照着她清稚眉眼。
她眸子乌黑,没有忧愁,有着一派没有良心的天真:“我知道呀。我又没让你和他玩。”
江雪禾耐心道:“你不喜欢柳轻眉,我不也应你,少与柳姑娘说话吗?难道到了你身上,你便不能为我退让一分?”
缇婴怔一怔。
他不提还好,一提,她便想起来昨夜她的示好,被他敷衍过去……
缇婴的脸沉了下去。
她眼睛中浮起带着恶意的挑衅,笑道:“我就要和叶师兄一起玩!”
一愣间,江雪禾心间生刺,半晌被她气得说不出话。
……仅仅因为他不顺了她一次,她就觉得他对她不够好,要找别的师兄去了?
江雪禾无话片刻,一旁的缇婴却安静下来。
江雪禾自己闷了半晌,终是察觉她的情绪有点低落,他低头看她:“怎么了?”
二人站在熙攘人流间,他拢着她肩,不让她被人磕到碰到。
她却丝毫良心也没有。
她手指着一成衣铺,伤心怅然道:“夜杀哥哥曾答应帮我买衣服、买发饰、买镯子、扎耳洞……夜杀哥哥答应我上元节一同陪我,有话和我说,可是……没有后来了。”
江雪禾静静看着她。
她眼中流着轻愁,那本不应是她拥有的。
他教得她一派懵懂无邪,夜杀却诱出她的情,抢走她的心。
白鹿野、叶穿林、夜杀……一个一个又一个。
江雪禾垂下眼,淡淡笑了一下。
他说:“我知道他想问你什么。”
缇婴眼睫一颤。
江雪禾俯眼看她:“你想知道吗?”
他半俯下肩,眸子低垂,睫毛如烟,妖冶几分。
缇婴呆呆看着他。
看他手指抵在她脸上,轻轻擦了一下。她迷惘又心乱间,听江雪禾轻声问:“不过,你的心思是什么?”
缇婴:“什么?”
她还没弄清楚他在说什么,就先挑衅他:“你什么心思?你都不告诉我,我凭什么告诉你?”——
缇婴进了成衣铺,哀愁地去为自己买衣物、换发带。
她想起夜杀,便恨恼江雪禾。
恨恼江雪禾,她又一个劲地往外看——想找他的踪迹。
师兄怎么了?
缇婴抱着一堆衣物怅然若失地出门,没有见到等候在外的江雪禾,她不禁迷茫,又有点着急。
她怀疑是自己今日给他脸色太多,闹得过了,他被伤到了心,不理她了。
缇婴跑下台阶,四处张望:“师兄……”
罡风骤起。
她怀中的衣物掉在地上,成衣铺的老板娘抱着布追出去,却纳闷那小姑娘怎么走得这么快:“姑娘……”
一阵风吹,将老板娘怀中的披帛吹上半空。
刹那功夫,此街灯火顿灭,一片漆黑,惹得众人惊呼——
漆黑中,缇婴被风卷起,进一窄巷。
灯火全都灭了,小风穿叶,她被抵在墙头,一片被风吹起的披帛,落到她头上。
缇婴伸手要捣鼓那挡视野的披帛,却在眼睛适应暗光时,看到一只枯白的手掀开披帛,让她眼睛微亮。
飞扬起的披帛如雪,掀起披帛的手指如玉。
昏昏沉沉,天地大寂。发丝拂过少女面颊,缇婴正盯着那只手,唇角被谁亲了一下,轻暖暧、昧:
“这就是我的心思。”
第92章 浮生一梦7
此情此景, 无一不让缇婴懵然。
披帛那样薄,巷中光那么暗,周遭所有的灯火烛都被熄灭了, 只有一丁点月光, 让缇婴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谁。
她无意再描述师兄在自己眼中所呈现的美,她明确知道这个唇红面白的少年郎, 不是山野精怪,正是江雪禾。
微弱的月光下,他的面容其实也没有那么清晰。但是这么近的距离,鼻息相贴,缇婴的脊背, 在他亲来那一下时,淋淋洌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不禁颤抖。
她仰起的神色空白的脸, 与江雪禾低垂的视线对上。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他一言不发,竟然在亲过她一次后, 抬手勾住她的下巴, 让缇婴的脸仰得更高,离他更近,更方便他一些。
他再一次俯下, 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蜻蜓点水一样的力度, 让缇婴的睫毛如蝶翼展翅一般跳起。
她痴痴傻傻,呆呆愣愣,眼中清水映照月光。她必然被他弄糊涂了, 可她并没有躲避畏惧之意,一丝一毫都没有。
江雪禾勾着她下巴的手指轻轻搓了搓, 垂下的眼波中,轻轻柔柔, 似在笑,又好似只是平静地低声与她说话:
“这就是你一直好奇的亲亲吗?”
缇婴只盯着他,大脑空茫,他说什么,她跟着应什么。
稀里糊涂,背脊渗汗,缇婴模模糊糊的“嗯”一声。
江雪禾低声:“亲亲不是这样的。”
缇婴:“那是什么样子?”
江雪禾:“想要吗?”
按缇婴的贪婪,她本应第一时间说出“想要”,但是她此时已不如先前那般单纯。她洞察了几分情与欲的界限,洞察了几分师兄气息靠近她时,她心间那奔腾的酥麻与慌乱的缘故。
缇婴迟钝了一息。
江雪禾松开她下巴,转身便退。
他肩膀才向后转,缇婴反应过来,立即跳起扑上去,搂上他,悬挂在他身上。
她急急忙忙:“师兄、师兄……”
她说不清楚,江雪禾却明白了。
师妹缠上来的一瞬间,江雪禾便重新回了身。她跳上来,跳入他怀里,他顺势接住了她,一手扣住她抵到自己腰间的小腿,另一手揽住她纤薄的后背。
这既是一个拥抱一样的姿势,又是一个将缇婴重新抵回墙头压着的贴近姿势。
缇婴小小哼了一声。
脸颊热烫,江雪禾的气息重新俯下。他与天上的月华一道,将她困在了这方四野幽黑的小天地中。
他的唇滚烫灼灼。
他的舌尖抵了上来。
缇婴发着抖。
江雪禾低声:“别怕,我教你。”
缇婴糊里糊涂地想:你教?你会么?你、你……
她心中质疑满满,手心出汗,但是她确实被江雪禾满满地抱在怀里,亲昵地、密不透风地拥着她,吻着她。
即使是这么狭小幽静的小巷,也总有行人要路过。
但江雪禾在巷口用藤蔓织了一重牢笼,清光无声无息,将行人拦截去往别的路径。
缇婴偏头,便看到有神色迷离的路人弄不清路,稀里糊涂被藤蔓弄去别的地方。
她的脸上贴上少年师兄湿润而凌乱的呼吸:“在看什么?”
缇婴努嘴。
她的唇儿再一次被含住。
缇婴心乱万分,紧张万分,羞窘万分,又欢喜万分。她如同做着坏事,师兄的主动,她可并不知躲避。
他的吻并不是很熟练,亦没有缇婴一直好奇的“甜蜜”,但是“销魂蚀骨”一样的感觉,她渐渐感受到了。头脑昏昏,心神迷离,师兄的气息与她相贴,她所有的羞涩,很快让路给自己的喜欢与贪婪。
他的手按在她小腿上,她已不需要他抱,主动上仰勾抱,缠着他,还要更多的。
她一派天真痴缠,毫无芥蒂的亲昵,勾起了江雪禾的欲。
欲如火燎原,他若不主动控着,这把火,会吞没二人。
但即使如此,江雪禾亦知道自己有几分失控——神魂松动,缚着黥人咒的力量变弱,黥人咒在他体内熊熊燃起,猖狂地席卷吞噬而来。
他凭着毅力与那神魂被焚烧的痛意对抗。
额上渗出点点汗滴,他的面容,浮上了一层黑气。黑气在他面上、颈上挠出一道道血痕,阴气洌冽,要将他撕毁。
江雪禾微微后退,换了口气。
缇婴吃惊地看着江雪禾面上浮动的那些血渍:“这……”
江雪禾微声:“无妨。”
说话间,他抱着缇婴,自己身子向后轻轻撤退一二寸,他施力压下符咒。看着那重黑气与伤痕在师兄面上重新消失,缇婴才放下心。
缇婴乌黑的眼珠直勾勾,好奇地打量他。
……他失控啦?
因为、因为……亲了她一下下,就有点控不住了吗?
缇婴欲言又止。
江雪禾俯眼,声音比寻常时候更低哑一些:“嗯?”
他的一声“嗯”那么轻,缇婴瞬间被勾住,不在意他身上那些符咒之力。师兄自己心中有数就好,她只要他——
她凑上去,想趁着他意识不清时,再度索吻。
江雪禾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唇。
她不满,在他怀里扭动。
他僵了一僵,将她放下地面,身子与她更是隔开一点距离。
江雪禾哄她道:“容我缓缓,可好?”
缇婴眨巴着眼,乖下来,不再闹着要亲了。
到这时候,她后知后觉,脸才一点点红起来,意识到师兄亲了她——
不是亲脸颊,不是亲额头,是真真正正地与她嘴对着嘴,亲得十分结实,没有一点勉强。
是那种她喜欢的舌尖能碰到的方式。
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那种。
他没有将她当做小孩子一样糊弄。
缇婴雀跃又欢喜,激动而快乐,这些开心中,还夹杂着一些恐慌与不安,猜测他为什么要这样,猜测他是不是又要逼问她,永生永世绑在一起……
缇婴天真无邪,眼睛会说话。
江雪禾观察她片刻,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微微松了口气,心中一直悬着的那把刀落下,让他恍神:她不厌恶就好,她不被吓跑就好。
江雪禾搂着她,与她一同待在在巷中,低头和她耐心说话:
“小婴,我如此对你,你明白我的心意了吗?”
缇婴顿一顿,她小小地点一下头。
江雪禾:“怕吗?”
缇婴想一想,摇头。
江雪禾手抚上她那一团婴儿肥的脸颊肉,轻轻问:“还想要吗?”
她这次犹豫的时间久一些,但是万幸,她仍然轻轻地点了下头。
缇婴便看到江雪禾眼中浮起了笑。
笑意点点,如天上的星辰。
缇婴看得出神:江雪禾其实是很少笑的。
他温润如玉,对谁都礼貌客套,但内里的疏离淡漠与冷血薄情,与缇婴是有几分像的。
缇婴喜欢师兄。
因为师兄对她最好,最偏疼她。不管他因为什么原因而偏疼她,他确实带给了她旁人都给不了的很多很多的、即使浪费也浪费不完的关爱。
她是个任性的孩子,她要许许多多的爱意。
缇婴喜欢师兄。
因为师兄不对谁笑,却对她笑了一次又一次。真心假意都无妨,她要这种“与众不同”。
而今看来,师兄是真的喜爱她,真的待她不同。
缇婴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雪禾,江雪禾俯眼,轻声和她解释:
“我不过问你的心思,你明白我的心思就好。你若愿意,我们可以继续这样做师兄妹,可好?”
缇婴迷茫。
江雪禾盯着她:“你若喜欢与我这样,我也应你。只要你不和旁的师兄师姐这样玩闹,你想要这样多久,都可以。”
缇婴:……与旁的师兄师姐玩闹?
江雪禾温和:“若你有一日厌了,不想要了,或是长大了,遇到了真正喜欢的少年郎,想成家了,告诉我一声便好。我不会让你为难。
“无论如何,我都是你师兄。”
缇婴呆住。
她好像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但她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缇婴拉开他捂自己嘴巴的手,喃喃提问:“你、你不要求我必须嫁你了吗?”
江雪禾浅笑。
他摇了摇头。
他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等她慢慢悟,他已等不及。
他无法忍受她的摇摆,她的举棋不定,她的喜欢不只对他。
不过是一段关系的确认罢了,不过是他一直想要的明确身份罢了……其实不给也没什么。
他对情感一知半解,自己并不甚明白下,用严格的标准来应对缇婴。缇婴怎么可能做得到呢?她年纪小小,他非要因为自己的私心,逼着她嫁他,到底是为难了她。
她左右为难,他坐立不安。他等不到她的承诺,只能自己降一降标准,自己向她妥协。
江雪禾轻声:“小婴,是我教的你‘情’。你学会后,第一个看向的人,应该是我,不是旁人。”
缇婴仰望着他。
她迷惑:……我学会了?
不过师兄说她懂了,那她就懂了。
缇婴怔忡,重复他的话:“我不用答应嫁给你,不用答应和你回千山一起在前师父面前许下什么誓言,不用和你绑在一起,但是我可以亲师兄,可以和师兄玩,可以想和师兄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对吗?”
江雪禾点头。
她眼中的光果然瞬间明亮。
他便知道她会喜欢。
他无奈而轻缓地笑一下,知道自己又一次赢了——虽然几多心酸。
缇婴欢喜之下,扑过来再次搂住他。
她感觉到他对自己巨大的包容,也因他的包容而生起几分自唾,觉得自己品性果然不佳,不如师兄那样专情。但是没关系的……
缇婴连连向他保证:“师兄,我会努力的……我也会像你学习的。
“人家不都说,达者先行吗?你等一等我就好了,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她不敢说出自己一定要和师兄在一起的诺言,修士承诺直达天意,若事后有变,道心有瑕,她有了心魔,就无法修行有成。
但是、但是……
她望着他,在心中小声:我最喜欢你了。
在红尘人间,在短短十五年的生涯中,她最喜欢的人,就是师兄了——
缇婴获得江雪禾的许可,开怀得不得了。
披帛早已扔在地上,巷口的藤蔓牢笼还在,不让外人看到。
幽巷中,一丛花丛枝头掉落,砸醒了发呆的缇婴。
靠在墙边的缇婴快乐了一会儿,忍不住轻轻跳了两跳,到底耐不住心头的酥痒,仰头问他:“那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江雪禾知道她心思。
毕竟她的眼睛,都快黏到他唇上了。
他心头生起几分古怪与羞意,纵是喜爱她,因他过于克己,倒不如小师妹这般情绪外放,任意妄为。
江雪禾弯唇,柔声:“可以。”
缇婴:“那我来啦。”
这样可爱灵动,让江雪禾忍俊不禁。
她果然扑上来,抱住他脖颈,再次与他贴近——
然而只亲了一会儿,缇婴的舌尖尚无处安放,找不到最喜欢的位置,江雪禾便微微喘息,侧过脸,躲开了她。
她看到他面上又浮起黑气,不禁纳闷那黥人咒怎么无孔不入,师兄怎么这么弱。
她面露愤然与不得餍足的不快。
江雪禾提醒她:“小婴,你是不是该出城了?”
缇婴:“啊。”
……她突然有些不想走了。
她畏惧柳叶城的阴谋,不想惹麻烦事上身,更怕自己受到伤害。
可是她情窦初开,突然在稀里糊涂间拥有了一个像情人一样的师兄,她流连忘返,心中踟蹰摇摆,无措起来。
怎么办呢?
第93章 浮生一梦8
缇婴觉得自己是被江雪禾赶走的。
她本不愿走, 江雪禾看着她,她在师兄的凝视下,又不好说自己改变主意了——那她多掉价。
缇婴便这样郁郁离开。
江雪禾嘱咐她如何如何与他联络, 如何如何观察情形。他本想多说两句, 那方才还依偎着他要亲要抱的小姑娘,瞬间露出不愉快的神色, 转头就走得潇洒。
缇婴口上还要说:“你好啰嗦,我自己知道的,不要烦我!”
于是,江雪禾原本打算将她送出城外,看她到底能否出城的计划, 便夭折了。
他寻思着,小师妹这样跳脱骄傲, 他要是说想送她,恐怕她不乐意, 觉得他瞧不起她。
也罢, 他等她消息便是……
她应当不至于不懂事的,离开后一个消息都不给他了吧?
江雪禾却不必这般犹疑,无论如何, 缇婴心中是记着他这位师兄的。
缇婴踟蹰几番后, 放弃了离开这个打算。
她觊觎师兄很久,师兄优雅美好沉静温柔,她对谁都大胆妄为, 对他却总是有几分胆怯,小心翼翼待他, 怕惹了他不开心。
缇婴有贼心没贼胆的日子撑了这么久,如今师兄刚刚松口, 对她来说,这就像是一个心动许久、看得到得不到的玩具从天而降,正正好跳入了她怀里。
她对江雪禾充满了好奇,在这个关头要她离开,自然绝不可能。
然而既然不打算离开,她能做些什么呢?
有了。
师兄不是说了那么一大堆柳家的诡异之处,还对柳轻眉的态度拿捏不住么?她偷偷帮他查吧。
不过,鉴于不知名的想害她的坏蛋不知藏在哪里,而缇婴又不敢公然让师兄发现她没有离开,思来想去,缇婴用心给自己画了一个变身术,打算蒙混过去。
她变身成了江雪禾的模样——师兄会经常出门的,她变成江雪禾的模样在街上大方走,便不会被人察觉了。
不过在变身江雪禾上,缇婴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她对镜捏着师兄这张脸,认真调整这张脸的轮廓。
缇婴对江雪禾的相貌,是有很多不满的。
他是她师兄,她平时自然只能接受。但她自己化成师兄的相貌,按照自己期待的方向来捏这张脸:
首先,他颈上脸上手上那些伤痕,全部要去掉;
其次,他面容灰扑扑的,不够“精致”,而十五岁的夜杀哥哥要比他明耀很多。
缇婴闪烁着眼睛,端详镜中俊逸雅致的少年公子:
睫毛长直,眼尾轻勾,分明是冷峻正直的相貌,偏因为他眉眼的几处柔和弧度,而带上了几分妖冶凛然之气。
少年师兄秀眉修目,肤色白皙,颜色秾丽,又是那样的修长挺拔,仪姿甚佳。他不只是俊逸,他还“漂亮”。
最让人心动的是,那种漂亮十分温和,不喧宾夺主,又公然无害,天生的让人生出亲切。
这比江雪禾本人,要好看许多。
这副模样,更接近缇婴在梦中见到的前世的那位仙人师兄。
时隔许久,再次想到那梦,又想到如今现实,缇婴盯着镜中师兄的面容向往间,轻轻地眨一眨眼,捕捉到一些自己先前没有在意过的细枝末节。
她身上有什么,值得坏人千里迢迢将她骗下山呢?
要么,坏人要对付的人是江雪禾,拿她威胁江雪禾罢了;
要么,坏人不知从哪里听说她可以复活人,想要她帮忙复活谁;
要么……坏人觊觎的是“大梦术”。
坏人觊觎前世那模糊故事背后的缇婴尚未明白的东西,觊觎师兄与青木君到底谁是仙人背后的阴谋。
缇婴思量一二,仍然不在意地顶着这张脸,走了出去。
不过,缇婴出去玩了一会儿,敏锐地发觉,街上那些年轻女子,不停地偷偷打量她,不停地红脸。
她们与她一样,觊觎师兄。
缇婴心中生火,她一一瞪回去。谁想那些年轻女子的窥探赢得美男子本人的凝视,一个个惊喜万分,含羞带怯地回望过来,大胆些的,直接抛媚眼过来。
缇婴并不太明白她们那些眼神的暗示,她只本能生气。
师兄怎能这样勾人?!
缇婴越走越气,后来气不过,干脆缩到一个巷子里,戴上了一重师兄以前经常戴的帷帽。她再次走出,这一次,恼人的窥探终于少了。
缇婴这才有心情逛街。
她身上有江雪禾给她的所有人间财物,江雪禾没什么钱财,给她的不过是些铜板银子。好在缇婴是小姑娘,吸引她的小玩意儿都不贵,贵的她也不认识。
这样在集市走一圈,缇婴进了书铺。
……两个师兄都不在,她终于有空“读书”了。
缇婴买话本,也有一些私心。
她在铺子间挑挑拣拣,对哪本都不太满意。
书铺生意本就不算好,每一个客人都十分珍贵。
老板娘看她这样翻来翻去,戴着帷帽看不清神色,只好猜测她的想法:“这位公子,你若是想买一些英雄豪杰传奇故事的话本,应该去那一头。这一头的书,都是给小姐姑娘们看的。”
缇婴开口时是男子声音,她刻意模仿师兄,声音轻柔,不曾喑哑,便如山间清水击石般泠泠,听得老板娘微出神。
老板娘听这戴着帷帽的年轻公子柔声:“我家中有妹妹好读书,我是为她来买书。”
老板娘连忙点头:“那公子没走错地儿,这里才子佳人的话本,其他铺子有的,我们一定有。”
缇婴故意叹气。
老板娘紧张询问她哪里不满。
缇婴道:“我妹妹想看的,是闺秀小姐与年少将军情定终身那一类话本。”
老板娘登时一僵。
缇婴觉得有戏,便继续:“你可知柳轻眉柳姑娘吗?”
老板娘半晌干笑一声:“城主家的千金,柳叶城,谁人不知?”
缇婴:“不错!我家妹妹便是十分钦佩柳姑娘,喜爱柳姑娘,又为柳姑娘惋惜。我妹妹听说柳姑娘没有和她的未婚夫终成眷侣,颇为伤心,在家里一直哭闹,让我颇为头疼。
“不知书铺中有没有类似这样的故事——年少多才的病弱千金与少年将军青梅竹马,一朝发生战事,将军去了前线,两人被迫分离,又经历了一些曲折的误会与波折。多年后,少将军归来,终于与闺秀重逢,齐眉举案。”
老板娘:……这故事眼熟的,近乎是柳轻眉那桩众所周知的情爱的翻版。
按说,柳叶城有这么一位千娇百媚的柳姑娘,柳姑娘身上又有这么一桩可歌可泣的故事,那大大小小的书铺中,该有很多以她为蓝本编撰的话本故事。
缇婴想结合先前的幻境,再加上这些话本中真假故事能拼凑出的细节,去了解柳叶城的真实情况。
然而……老板娘为难道:“我们确实没有这类话本。”
缇婴一怔,丢下话本便走。
那老板娘赶紧拉住她,连声:“我保证,我们书铺没有的书,其他地方也没有!”
缇婴不信。
书铺生意不好,老板娘舍不得客人离开,她支支吾吾半天,咬牙问:“这样的话本,如果真的有的话,你打算买多少?”
缇婴并没有多少钱财。
但她机敏,觉得此事蹊跷,便故意狮子大开口,痛快道:“有多少,我就买多少。”
说完,她也有点不安:“你们莫非有?”
老板娘摇头。
缇婴一时不知自己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
这老板娘却将她拉到书铺后面的内室,压低声音询问:“小公子,我看你心诚,我也不与你绕了,我直接问吧——你想要的,恐怕不是什么话本,而是柳姑娘的情史吧?”
缇婴不语。
老板娘自以为懂了他,便紧张地低笑一下,又来宽慰她:“小公子放心,我没有其他意思。我虽然确实没有话本,但我可以卖给你一桩消息——如果你想知道的是柳姑娘的情史,而不是什么才子佳人话本的话。”
缇婴屏息。
缇婴慢慢说:“我家里妹妹倾慕柳姑娘,我可不倾慕。什么消息,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就算了。我不强求。”
她说着便痛快要走。
老板娘着急:“别、别啊!”
缇婴遂半真半假地被人强求,与这老板娘谈条件。
看来这老板娘是真的想卖消息,最后用一两银子,和缇婴谈成了条件——
“我与你说实话吧,咱们柳叶城,名义上是城主治城,其实,真正管事的是柳轻眉柳姑娘。”
缇婴不屑,道:“我早就知道了!”
她不喜欢柳轻眉,自然看得出这里什么事都是柳轻眉说的算。这算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那老板娘却是有真消息:“你别急啊,我接着说的才是重要的——
“其实原本,咱们城中书铺,卖的最好的,就是你想要的那种闺秀与将军谈情说爱的话本。毕竟,咱们经历过十年前的秽鬼潮,都了解叶呈叶将军做的事……有的人唾弃,有的人感动,为了做生意,城中很多才子,连夜出了不少以二人为蓝本的话本,卖得十分好。
“但是这种书被柳姑娘看到了。
“当时,柳姑娘就戴着帷帽,遮掩容貌,亲自来我的书铺询问这种书籍。我不知她身份,当她是普通客人,自然热情接待——她翻了两页,轻轻笑了一声,轻描淡写说了一个字,‘烧’。
“我的书铺被她随意一个吩咐,就全毁了!旁家书铺看脸色,连夜间纷纷处理掉不合柳姑娘心意的书,他们的书铺才没有被端掉,可怜我的书铺……”
老板娘面露怨恨。
但是在柳叶城中,怨恨也要藏得严实,不能被人发现。
所有人都是柳姑娘的走狗,所有人都觉得柳姑娘善良美丽无与伦比,可是在这个老板娘看来——
那位立在书铺前的美人,背对着他们,一个“烧”字随意说出,毁掉他人基业。
灼灼烈火映着那美人的纤薄背影、垂地帷帽,在多年中,成为老板娘的噩梦。
她深恨柳轻眉。
缇婴轻飘飘问:“那你生意被毁了,你怎么不离开柳叶城?”
老板娘一怔。
这个问题,好像把她问出了。
她茫然困惑:“对啊,我怎么不离开呢……我怎么没想过要离开呢……”
她卡了壳,陷入呆滞迷离中。
缇婴等了片刻,询问:“你说完了?”
那双目痴住的老板娘回神,呆呆看着这少年公子,说道:“我还有一个消息,我知道柳轻眉为什么要烧了我的书铺,为什么不允许这种话本在集市上存在。因为——”
老板娘面露狞笑,几分森然可怖,吓得缇婴后退两步。
这老板娘却掐住她的手,尖声狠厉道:“我当年调查了好久,才查出来,原来,她根本就不喜欢什么叶呈叶将军,她甚至很恨叶呈!
“你知道么?她原本有个小情郎,叫韦不应,那才是和她真正青梅竹马的人……秽鬼潮发生了,韦不应去了战场,后来也被人祭牺牲掉了。
“她恨死了叶呈——你知道为什么叶老夫人在城里住不下去,叶老夫人疯了吗?你知道为什么柳叶城谁都记得当年的人祭,想起来就要唠叨两句,骂几声叶家吗?
“这都是柳轻眉做的!她就是要折磨叶家,就是要谁都忘不掉叶家曾经做的事,就是要在叶呈死后,把叶呈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一遍遍鞭尸。
“小公子,我跟你说,你别看柳姑娘看着温柔好脾气,她的主意,大着呢,她……”
天边一道炸雷,打断了这老板娘说的话。
老板娘重新呆滞,去想她为什么不搬走的事,而缇婴的心沉下,想到了师兄之前带她去的那个村子,叶老夫人搬去的那个房子——
韦不应?
奇怪,完全没有听到关于这个人的只言片语啊。
是柳轻眉刻意掩藏了吗?
不行,她得溜去那村子找叶老夫人,重新查一下——
在离柳叶城至少十里远的江城,草长莺飞。
南鸢离开了神女宫,与白鹿野一同出城。
二人一同御风,仙姿飘逸,风流万分。
在此期间,南鸢告诉白鹿野:
“我开天眼,调走了巫神宫在人间行事的卷宗。十年前,秽鬼潮降临在柳叶城中,十万军士人祭后,城中人存活不过一二。
“当时城主的女儿,名叫柳轻眉。她做主遣走了城中还活着的人,说柳叶城已不适合人居住。
“之后,柳轻眉投身火海,葬身于大火中。自那以后,柳叶城便成为了一座空城。”
白鹿野:“不对呀。我分明记得,小婴多次和我说,我师兄在柳叶城中,与柳轻眉一同捉妖。我与我师兄说过几次话,我师兄也承认了。小婴弄错了很正常,可我师兄修为那么高,也认不出柳轻眉是死是活?”
雪白布条飞扬,南鸢仍是冰冷清泠的:
“有人遮掩了天意,避过了他的推算吧。此事,巫神宫是做得到的——神术上,有遮挡天意、蒙蔽修士神识的方法。”
白鹿野:“师兄是去找梦貘珠的。”
南鸢颔首:“那便更正常了——梦貘珠与神术一道作用,确实可以蒙蔽修士。巫神宫也许参与此事了。”
白鹿野不禁侧头看她。
这位南姑娘,听了他的疑惑,毫不犹豫地开了天眼,为他卜算消息,调取巫神宫在人间行走的记录卷宗。这位南姑娘丝毫不帮巫神宫隐瞒,告知他所有一切——
……她莫非忘了,她就是巫神宫的神女?
或者,她有什么目的?
白鹿野猜测间,南鸢蹙了蹙眉。
白鹿野询问:“怎么?”
南鸢:“白公子,我们得快一些——巫神宫已经反应过来我调取了卷宗,派人来捉拿我了。”
白鹿野:……这种事,也告诉我吗?
他一时难以评价,且看南鸢如此坦然,他只好轻笑一声,认命地施法,躲开身后的追兵。
白鹿野试探南鸢:“巫神宫为什么这么做?梦貘珠为何会与神术一起,来对付我师兄?梦貘珠莫不是会害人?”
白鹿野道:“如你所说,柳叶城如果真的已经成了一座死城,柳轻眉早已死在十年前,那我师兄此时面对的,必然是鬼魂作怪了。若是鬼魂,再加上你说的什么人祭、秽鬼潮,我难免想到秽鬼、无支秽……”
他半真半假地笑:“你们该不会是联手,想吸取秽息,害我师兄,造一只无支秽出来吧?”
南鸢道:“巫神宫世代与秽鬼为敌,绝不会主动造无支秽出来,为祸世间。”
白鹿野轻笑,不置可否。
南鸢又道:“而且,梦貘珠不会害人。梦貘珠没有害人的法子,三千梦境是用来修炼,不是用来杀人害人的。”
她扭头,面对白鹿野:“如果你师兄成为梦貘珠的目的,如果你师兄在被梦貘珠蒙蔽,那你不妨从你师兄身上找原因——
“他是什么祸世怪才,才让不会害人的梦貘珠盯上。他是什么妖魔鬼怪,身上有什么问题,才会引得梦貘珠对他出手。“
她说得平静,白鹿野脸色微淡。
白鹿野淡声:“南姑娘,我师兄是好人,若真有事,坏人只会是你们。你们休要往我师兄身上泼脏水。”
他微笑:“巫神宫若要对付我师兄,你便也会是我的敌人。”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这些,南鸢隔着白布,轻轻看他一眼。
她道:“说的不错。”
白鹿野一滞。
他弄不清楚这南姑娘是怎么回事,南鸢忽然握住他手,带他一同向高处飞去,躲开前方派来的一道翅膀、以及后方袭来的一道神术。
南鸢与白鹿野并肩立于高空。
白鹿野轻笑:“不好,毕方追来了。”
南鸢:“巫神宫的神女天官也来捉拿我了。”
白鹿野:“……那只好与姑娘联手了。你我二人联手,不知可否拿下这只毕方,问出它所知道的线索?”
南鸢:“你若帮我对付追兵,我也可帮你问话这些人,看十年前,巫神宫与梦貘珠之间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夜深人静,缇婴蹲在村口,怅然若失。
她一日疲惫后,调查出来,如今那叶老夫人所居住的屋子,根本不是叶呈的家,而是多年前,韦不应的祖宅。
韦不应早就死在人祭中。
那么,缇婴当日从屋中找出的生魂气息,便不是叶呈的,而是韦不应的。而那气息,正好与师兄神魂上黥人咒所压的一些鬼魂冤孽上的气息相同。
怨气不得散的人不是叶呈,而是韦不应。
这到底怎么回事?
真的像书铺老板娘说的那样,柳轻眉是为韦不应抱不平?
不应该这么简单吧……
她发呆间,无处可去,她干脆捏了乾坤袋中师兄为她准备的传音符,开口间,是男子的低缓声线:“师兄,你在吗?”——
此时,江雪禾正扮作缇婴的模样,行在柳家的地牢中,从那些柳家所投的妖怪中寻找线索。
缇婴忽然燃起一传音符,江雪禾想了想,慢吞吞地捏起,开口,是女子的温和声音:“嗯?”
第94章 浮生一梦9
师兄的声音不太对啊。
像女子的声音……更是听着有点耳熟。
缇婴一听便着急, 连忙捏了第二道传音符,凶道:“你是谁?我师兄呢?你为什么能收到我的传音符?难道你是柳轻眉?我师兄待你这么亲近吗?”
她的传音符发出去,那边半晌没有回应。
江雪禾没理会她, 是因他以缇婴的相貌, 出现在地牢中。
此处环境阴暗,险象环生, 不敢大意。
扮作缇婴是有缘故的——柳家人不知缇婴已走,他可以在江雪禾和缇婴之间身份随意转变,而不让他人怀疑。
柳家会提防江雪禾,但缇婴平时那样无邪单纯,看着十分“傻”, 他们都将缇婴看作是江雪禾的附属品,不会对缇婴设防。
江雪禾不会让缇婴涉险, 但他可以假扮缇婴,来涉险。
此时行在地牢中, 越往下走, 越见水流湍湍,渐渐从脚踝淹没小腿。
江雪禾踩在水中,停顿一下, 便发觉自己体内的灵力在快速流失——这水, 不是凡间之物,是用来对付有修为的人与妖的。
江雪禾若无其事,继续往下走。
乾坤袋中传音符不断亮, 想也知道是缇婴不断催促。但他此时紧要关头,便当做无事发生——
一路走来, 一座座牢笼中,江雪禾看到了先前自己或其他道人帮柳家捉的那些妖, 都老老实实地被用仙家阵法困在牢笼中。
不知是水的问题,还是他们日渐麻木,这座水牢安静非常,江雪禾一路走过,偶尔有妖怪反应过来,也只是用阴沉的目光打量着他,并不求饶。
但是到最里间的牢狱,江雪禾终于听到了剧烈的挣扎。
铁链拍打着水,那被束缚的妖怪歇斯底里:“放我出去!我不娶你这个大美人行了吧,好歹你也名声远扬,总困着我做什么。算我认输,柳姑娘,柳大小姐……”
那妖双目忽而一瞠。
他随意叫着玩,因为知道自己陷于此地,这水是“炼妖净水”,专门炼化他这样的妖,自己根本出不去。
但是出不去,也不能屈服,要恶心柳轻眉。
可此时此刻,粼粼水波尽头,一个娇小漂亮的绿衫白裙小姑娘,出现在了地牢尽头。
那姑娘年纪尚小,眸子乌黑如漆,昔日总是顾盼神飞十分灵动,今夜所见,她的眸子却清静冰凉,端如冰雪玉壶,沉寂至极。
妖怪眼睛大睁:“你、你、你……”
……你不是捉我的那个小修士吗?!
江雪禾所扮的缇婴,一眼看到了这妖,认出这是那天古战场中、缇婴用四方旗阵困住的扮演将军的妖怪。
此时这妖怪被锁在牢中,被高高悬起,手脚都被铁链锁住,而他竟然还穿着一身英武的盔甲,威风凛凛,不堕将军威名。
江雪禾一只手指抵在唇间,轻轻地朝假将军“嘘”了一声。
假将军呆呆看着这唇红齿白、沉静安然的少女,脸倏地红了。
假将军心乱间,见这少女迈水朝自己走来。他正要提醒这“炼妖净水”对修士也有抑制作用,便见少女蓦地双掌相合,念咒掐诀间,在半空中画符运术。
少女施法之下,净水缓缓向两方分开,向两面高墙跃去,给中间流出了一道平坦阔道。
青光凛凛,少女昂然,冰雪之容,法术浩然。她因强力施法而额上渗汗,面色微白,这一切,皆让假将军瞠目,久久不能移目。
而江雪禾向假将军瞥一眼,眼神却是倨傲冷淡的:还不走?
假将军恍然,没有了净水的压制,他去挣脱束缚自己的铁链,便快很多。
一刻钟后,假将军化作一道黑雾,冲出牢笼逃之夭夭。
柳家尚无人察觉,江雪禾已返回住处,打开乾坤袋,有了和缇婴说话的功夫。
他并不知道那假将军的目的,那假将军逃出去后也没有找他。但是假将军靠着被缇婴抓,主动进入柳家,必有目的……他只消在旁观望事情发展便是。
这样思量着的江雪禾,打开乾坤袋,便见一道道传音符燃烧起来。
他已预感缇婴发火,在旁让传音符耐心地烧了一会儿,听完了小师妹对他的谩骂唾弃,才自己画了符。
他换回了男声,回应她:“小婴。”
过一会儿,那边郁郁回答:“小婴不在,已经被你气死了。”
声音是小姑娘娇滴滴的声线,不是一开始的温和男声。
江雪禾眸中浮了丝笑,一边画符,一边回她:“那怎么行?哪有人被气死的?你就算被气死,化成鬼,师兄也是会找到你的,不必担心。”
缇婴没搭理他。
他见她生了气,便一个劲儿地捏符,向她道歉,向她解释自己方才在忙什么,自己不是有意怠慢她的。
他解释并发誓,当时情况真的不适合聊天,他若是开口,很可能暴露行踪,被人发现。
江雪禾哄她:“你不想师兄被柳姑娘发现行踪吧?”
缇婴半晌回答:“……和她保持距离。”
江雪禾见她气性有点消了,才松口气,笑着应了一声——
缇婴不可谓不生气。
不过江雪禾以前就说过,传音符的弊端就是忙起来时,不好接听。江雪禾身在柳家,缇婴就是再不懂事,也不想用雪上符催促他,扰乱他心神。
她今日刚知道一个叫韦不应的人的秘密,她深觉柳家有大阴谋,一边琢磨着怎么向江雪禾透露消息、而不让他怀疑自己还在城中,一边担心他遭到柳轻眉的算计。
如今江雪禾主动道歉,缇婴不太痛快地原谅了他。
她对一件事好奇:“师兄,刚才与你说话时,那个女声,是谁啊?”
江雪禾那边沉默。
缇婴再捏起一道传音符,催促他、试探他:“那个姐姐的声音听着怪好听的,想必是个温柔大美人吧?长得好看么,是凡人还是修士啊?师兄你要和她成亲吗?”
江雪禾那边沉静了好久,久到缇婴真的开始胡思乱想、开始着急,那边才含含糊糊地回了她一句:“尚可。修士。不成亲。”
但是这个回答不能满足缇婴。
“修士”这个词,已经让她警惕非常。
她正要追问,江雪禾倒是问了她一句:“一开始你与我说话时,怎么是男子声音?小婴,你做了什么?还是,当时是二师弟?”
那声音不像白鹿野的声音。
白鹿野和他说话,也不会浪费一张传音符,只为说一句“你在吗”。
这种不怕浪费的风格,只属于缇婴。可是那声音是男子声音,还有几分熟悉……江雪禾在水牢一行,一路想着此事。
那声音,到底是白鹿野的,还是叶穿林的,或是缇婴在路上又遇到了别的男子?
他想了一路,焦头烂额,心中猜测连连,倒是面上平静,没有让那假将军看出来。
可惜他再冷静,面对师妹身边的不可控因素,也会忍不住旁敲侧击。
他这一问,便如同掐了缇婴脖子一样。
那边小姑娘理直气壮:“是二师兄啊,怎么啦?”
江雪禾正要再细问,缇婴便快速:“我不问你身边的姐姐是谁,你也不许问二师兄怎么回事。”
江雪禾沉闷半天,将心头疑问压下。
他问起她是否出城,是否与白鹿野汇合,身边是否有异常,有没有想好去哪里。
缇婴胡编乱造一通,一会儿说已经汇合,一会儿说没有异常,一会儿又说打算和二师兄去千山找前师父……
江雪禾疑问:“你们不是要去长云观寻叶首席吗?”
缇婴早已忘了此事,但她理不直气也壮:“你干嘛对我管东管西?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管不了我!”
江雪禾一怔。
他心间微凉,片刻不语。
缇婴似觉得自己不对,又来和他说话,声音分明柔弱了很多:“师兄、师兄……你认不认识韦不应啊?”
江雪禾沉静半天,到底回了她消息。
缇婴便又编了几句:“我出城时,听路人提过柳姑娘和韦不应的旧情。我也不知道具体的,但是师兄你可以查一查。
“你好像是被当做韦不应的替代品,不是叶呈的。”
缇婴纳闷:“那么叶呈在哪里呢?幻境里重要的不是鬼将军吗,鬼将军总不能在这个故事里一点作用都没有吧?”
她兀自说了半天,嘀嘀咕咕,不断暗示江雪禾,想让江雪禾主动询问“韦不应”的事。但是她自己演了半天,自己都有些累了,江雪禾的传音符一直没亮,就好像他一直没有话和她说一样。
缇婴最终有些不快:“师兄,你没什么想说的?”
江雪禾这才慢慢道:“你没有其他话吗?”
缇婴纳闷。
她坐在深夜巷中,又冷又累,无处可去。
缇婴将自己缩成一团,看传音符在指尖燃烧,自以为自己为了柳叶城的秘密十分尽心,克服自己的害怕留在此地……
她已经很努力地帮他了,就算有些遗漏,他也不应苛责吧?
这会儿,新一道传音符又在乾坤袋中亮了。
她拿出来,看那新的符纸在指尖燃烧,微火映着她的指尖,属于江雪禾的声音,在这片微火中,如烟花一般缓缓炸开:
“我很想你。”
缇婴刷一下丢开了传音符。
她捂着自己的心跳,不知自己面颊绯红。她慌张地看着那符纸烧上自己的手指,手忙脚乱去扑火,火苗一碰就灭,她呆呆看着传音符,又想去解救……
但是已经用过的符纸,燃烧成灰烬,怎可能留下来呢?
缇婴跪在地上,呆了片刻。
她捂住自己狂跳的心脏,靠着窄而高的墙,重新蜷缩着身子,说服自己不要畏惧,说服自己为了师兄,应该克服艰难,小小委屈自己一下。
她蜷缩在这里,不敢入睡,生怕入梦;打坐又因灵力的萎靡而难以坚持。
她辗转反侧,想来想去,最后迟钝地想:应该画一个留音的符,好留下方才那道声音。
真是的。
她竟然没想到。
师兄也没有提醒她。
师兄真是太讨厌了——
缇婴在外流浪了几日,零零散散打听到一些韦不应的过往。
许多消息,无人注意时,永远藏在尘埃下。若是有人刻意去查,便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寻到这个人曾经活过的痕迹。
比如缇婴大约知道韦不应家里犯了些事,从小长在柳家,与柳轻眉、叶呈一同长大。叶呈是柳轻眉的青梅竹马,韦不应也是。
柳城主曾想杀过韦不应,但因柳轻眉病入膏肓,而缓了韦不应的罪。
叶呈是少年将军,韦不应也是。只是韦家犯事,城主从不封赏韦不应。
听说韦不应很俊美,少年风流,与人打马球时,曾让风华正茂的城中闺秀们一个个茶饭不思。
听说韦不应武艺与叶呈一同出色,曾与叶呈、柳轻眉结拜兄妹。柳叶城外靠近古战场的那个城隍庙,便是昔日三人结拜之地。
但是柳叶城如今活着的人,没有人见过韦不应。
少数几人对韦不应的印象是,秽鬼潮降临,韦不应与叶呈一同上了战场,一同死在了那里。
战后,也有人提过祭奠死者,为韦不应立碑,皆被柳轻眉拒绝。
柳轻眉只将叶呈捧作大英雄,大豪杰。
古战场的墓碑一座又一座,其中有一座,潦草记着“韦不应”的名字。
山庙破旧,风雪侵袭,半毁神女神像下的雕木被人划乱。缇婴蹲在地上辨认半天,终于认出来自己曾经见过、那时却没在意的一行古字——
“轻眉呈叶韦不应。”
柳轻眉、叶呈、韦不应。
字迹被淹没,“韦不应”的名字变得模糊不堪。
柳轻眉要世人遗忘韦不应,要所有人都不知道韦不应,要——将韦不应永远地困在,年少未征之时。
……关于柳轻眉想将一个死人永生困住的事,只是缇婴自己出于偏见的猜测。
一个人爱不爱另一人,有时能看出,有时看不出。
缇婴不喜柳轻眉,便将柳轻眉想作恶人,觉得这个人看着柔弱,说不定内心已经疯了。一个疯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她师兄身上的冤孽若是韦不应的,师兄若是因为那些冤孽,而被当做韦不应的替身,可实在太危险了。
思来想去,缇婴决定偷返柳家,观察情形——
缇婴不知江雪禾扮作她、到处行走的事,她偷偷摸摸回柳家,想来想去,用的是江雪禾的样貌。
她大摇大摆进入柳家,心中捏把汗,生怕自己被认出,但守门侍卫看她掀开帷幕后露出的少年模样,便放她进去了。
缇婴便不知,在她走后,两个侍卫疑惑的讨论:
“你有没有觉得……”
“是,我觉得了。江公子似乎变好看了,他眼睛方才看过来时,我心肝都差点跳出去,罪过。”
“奇怪,明明看上去没变化,可自信看,就是和平时样子不太一样……莫非江公子上了妆?”
“不至于吧?好奇怪,修士也那么在乎相貌吗?”
缇婴强壮镇定,瞒天过海,在柳家畅通无阻。她中途甚至在花园偶遇了柳轻眉。
柳轻眉坐在花廊下,怅然凝望着一院花海。她孤零零坐着,面容藏在阴翳中,那份美丽,夺目之下,几见凋零之意。
便是缇婴这样不喜欢她的人,都在一瞬间生出同情。
缇婴看到柳轻眉,掉头就走。
偏柳轻眉唤住她,微声:“江公子。”
缇婴不情不愿地回头。
她学着师兄平时模样,头微低,向那方行了一个礼。只是怕露馅,她并没有开口说话——柳轻眉很聪明的。
柳轻眉端详那立在廊尽头、身子后偏、似随时想离开的戴着帷帽的少年公子。
她神色本平静,但是一阵风过,吹起帷帽,帷帽后,少年温润低敛的眉目若隐若现,柳轻眉神色便微微一怔,蓦地站了起来。
缇婴被她吓一跳,不解看去。
柳轻眉自己兀自回神,笑了一笑,几分惆怅:“江公子,你许久不与我说话了。是因为你师妹不喜欢我吗?我与缇婴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如请缇姑娘来,我们说开?”
缇婴回答:“我只是来捉妖的。”
柳轻眉喃声:“是啊,你只是来捉妖的……”
她垂着眼。
微抬的眼睛,忧郁怅然,美艳夺目。
可惜缇婴不为所动。
她拱手告别,掉头就走。
柳轻眉蹙一蹙眉,喃喃自语,重新坐下:“不愧是背着那样的冤孽,和……一模一样。神魂上撕开的那些化不掉的鬼孽,真的是他么……”
当年柳轻眉万念俱灰,心存死志,纵身跳入火海,遇见梦貘珠,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她从此开始接触一个庞大的、先前从未见过的广阔而瑰丽的世界。
和梦貘珠周旋的这些年,魂魄意识被吞噬的这些年,她到底是谁呢?柳轻眉真的能凭着那一点机会,在和梦貘珠的周旋中,胜出吗?
她引入缇婴这个变量……真的能救所有一切吗?
她此时,是柳轻眉,还是梦貘珠呢?
柳轻眉靠着廊柱,昏昏入睡,沉入梦境。
巫神宫神女天官寥寥几笔,就能封住秽鬼。凡人死万人十万人,在仙力神力之下,毫无意义。
她仰望着那些未知的强大的力量,难道只能被俯视吗?
凡人一生,如何对抗天命,如何与天意周旋,如何与那些几十倍几百倍胜过凡人的力量比试,如何胜过那些……这个答案,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缇婴进入江雪禾的院落。
她踩在门口,立即后跃,被一重阵法阻拦。
缇婴惊疑不定地看着师兄屋门前那肉眼看不见的禁制:想要解咒,也可以。但是若是弄毁了禁咒,不就被师兄发现了吗?
缇婴暂时不想跟江雪禾暴露自己没有离去的事,她选择回去自己先前在柳家住的院子——师兄不告知柳家缇婴离开之事,那院子便应该保留着。
幸好这里没有禁制,缇婴自如踏入院落——
“吱呀”。
江雪禾推门而入。
他以缇婴的样貌进入缇婴的房间——总要做足样子,不让柳家那些还留着的道人修士怀疑。
一进入此间,江雪禾便发现屋中多了一道气息。
他不露声色,进入内间。
他立在屏风后,背身褪衣,少女圆润的肩头一点点露出,屋中那道多余的气息,分明呼吸乱了几分。
江雪禾目中生寒:果真有人觊觎小婴!
屋中多余的气息一乱,露出破绽,江雪禾立刻顺藤摸瓜,长衫往肩头扯回,凌空一跃,劈开屏风,藤蔓化形,向那多出的一人袭去。
那人竟反应很快,一重激流向他泼来,阻挡他。
他的下一道道法挥出,那人顺势回击,凛然有几分剑气……
等等。
江雪禾觉得不对劲时,倏地收手,他之前的法术,却已经将那人从黑暗中逼了出来——一道修长的少年身形,被藤蔓绞住,现了容貌。
那人扬眉,向他瞪来一眼,在他怔忡失神时,目露狡黠狠意,向他扑来。
“咚——”
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后,打斗声沉闷又迟疑,步步后退与步步紧逼间,双双进了内间。
悬帐被人扯动,如流沙般哗然落下,遮挡窗边月明。
“江雪禾”将“缇婴”按在床上,掐住“缇婴”的下巴。
少年高调昂然,低下身子压着人,长发自颊畔垂下,少女眼尾散开胭脂般的晕红色。
“江雪禾”慢条斯理,偏眉眼倨傲自得,尾巴快要翘起来:“小美人,你躲什么?”
第95章 浮生一梦10
“缇婴”被压在床榻软褥间, 看“江雪禾”横霸在上。
江雪禾下巴被那上方蛮力坏蛋掐得通红,他不禁问:“小婴?”
“江雪禾”眼波轻转,分外灵动:“昂。”
江雪禾满心震撼。
是了, 能扮“江雪禾”的人, 还会勾着“缇婴”下巴调、戏“缇婴”的人,只能是小缇婴了。但是缇婴怎会在此?
她不是跟他说, 她已经出了城,身边还有白鹿野陪伴吗?他因为她那一番振振有词的话,都要怀疑自己的判断有误,怀疑柳叶城并不是出不去;他还怀疑她身边是不是有叶穿林跟着,几次想问, 又觉得自己多问、她会厌恶。
他在此反覆猜量时,缇婴竟去而复返, 回来了柳家?
她为何回来?
他并不自信她会因为自己而回来,便想她莫不是根本出不去柳叶城?若当真出不去柳叶城, 这里便果真如他猜的那样, 梦貘珠的影响,根本不只一个幻境……
很有可能,此间整方世界, 都是一大型幻境。
“缇婴”兀自思量。
趴在他身上的“江雪禾”, 端详着他。
师兄身上有一种优雅沉静的气质,他本人即使扮作“缇婴”,那气质也是不变的。于是, 在缇婴看来,身下的“缇婴”, 便熟悉而陌生——
既有她本人的美色,又融合了江雪禾的清雅温和, 静至冷漠。
缇婴尤其喜欢江雪禾安静时的样子。
眼下,他静静垂着眼思量,显得少女安然秀美,身上笼了一层缇婴本人没有的圣美禁欲感。
这种矛盾美,打消了缇婴面对另一个自己时的心中别扭。她本就好玩,此刻见江雪禾如此模样,心中痒意无法克制,她俯身,学着他先前托她下巴的手势,向身下少女的唇上撞去。
江雪禾一怔,眼睫倏地上掀,眸子又清又亮,黑得如同子夜。
缇婴心想:“我”可真是漂亮,是个小美人,便宜师兄了。
她迫不及待亲吻他,咬上他朱唇,软而凉的触觉,让她后脊发麻,神魂飘飘然,心中更为燥热。
……师兄的唇,果然好软。
她脑中胡思乱想,亲吻没有章程,身下那被压着的“缇婴”起初震惊,接着便有些狼狈地侧脸躲避。
发丝凌乱地拂在少女桃腮上,唇脂被勾出一长条红痕,江雪禾气息乱些,手不禁抵在身上那人的肩上。
他语气微厉:“小婴!”
小婴并不听他的。
江雪禾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还有几分别扭。
他还是“缇婴”的打扮,缇婴小混蛋竟是个混不吝的,毫不在意。但他仰望着自己的脸,是当真无奈,又有几分压力的。
何况……
唇被咬被弄,江雪禾微微偏头,努力压抑自己的喘息,声音低弱:“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这样?”
缇婴扬眉。
她当然知道身下的脸红少女是谁。
不过,缇婴恼他屡屡想躲,分明与之前许诺的“为所欲为”不相符。她便露出笑,故意说:“我知道啊,你是二师兄嘛。”
身下少女蓦地僵住,抬眼向她看来。
“缇婴”的圆眸子本给人娇憨俏皮的感觉,他这样冰冰凉凉,倒有了几分肃杀之意。
江雪禾淡声:“我不是。”
他紧盯着上方的“江雪禾”,却见那少年果真满满是缇婴的顽劣,根本不在意他说什么。
缇婴随意地“哦”一声,低头朝着他的唇,再次袭击。
江雪禾又侧过脸躲避。
他手肘撑榻,起身要坐起。
缇婴忙将他往下压,像极了一副老爷安抚小妾的敷衍模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叶师兄。”
江雪禾扣紧她俯下的肩膀,不许她向下一分。
他冷冷道:“不……”
他的眼睛,忽而对上她低垂的眼睛。
属于“江雪禾”的清艳凌厉,融了缇婴的恶劣活泼,那双眼睛轻飘飘地转一圈,落到身下人身上,便如一池秋水,波光潋滟,欲说还休,盛满了带着戏弄的笑意。
江雪禾抵在身上少年肩上的手便停住:她知道他是谁。
她是故意逗他的。
江雪禾心中百味交杂,听身上少年轻呼一声,他被拥着按下去,乱七八糟的热情满满的唇吻,落到他脸上、眉上、唇上。
唇齿交缠前,江雪禾仍要彻底确认一下:“我是谁?”
缇婴不耐了:“江雪禾。干嘛非要让我说出来?”
江雪禾微微松口气。
他的手从少年肩头、转搭到了身上人的腰上。
他知道师妹爱玩。
此情此景,他虽有几分不适应,却依然耐着性子,等着她玩够。
而师兄这副配合的模样,闭着眼随她的模样,更让缇婴欢喜。
她坐在他身上,流连忘返,只将一切都忘掉了脑后,眼睛里只有下方这个怪模怪样的“缇婴”。
但缇婴不知餍足、贪婪万分,江雪禾被她勾出几分心火,燥燥地烧着。他思绪被她搅得乱如粥,呼吸被引得乱作一团,他勉强找回几分定力,警惕起此时的过度。
何况他确实有许多问题,疑惑满满。
于是,亲吻不断间,唇与唇碰触间,江雪禾仍努力抽出空隙,虚虚地与她说话:
“你怎么回来了?”
缇婴敷衍:“柳家有问题,我当然回来了。”
江雪禾:“是出不去柳叶城吗?”
缇婴:“我不知道,我根本没出去。”
她也不在乎什么能不能出去的问题,她专心捣鼓的只有师兄柔软的唇、温软的怀抱。她心中惊喜满满,原来自己的身体这样好玩,她以前一点也没察觉。
可是师兄实在聒噪,不停说话。
也罢,说就说嘛。
他不躲就很好了。
于是,缇婴一边攻克江雪禾,一边还要断断续续地回答江雪禾的问题。她意识迷乱,心中燥热连连,升腾起一腔难以发泄的不知名玩意儿,而他每次唇一张一合,都让缇婴迫不及待。
她不藏不骗了。
她诚实回答他自己没出城的事,回答他自己没见过二师兄和叶师兄的事,她还被他诈出了韦不应的事情,被他诈出她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江雪禾”脸上温度升高。
她的感觉十分奇怪。
师兄如同一块即将到手的美味糕点,她又啃又咬又舔,却不能吞入腹中。
她心口腹下突然升起一团燥火,让她口齿发干,有什么“腾”地就跳跃起来了。
缇婴被身体的反应吓到,她停下来,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下方江雪禾却反应非常快,一下子抬手,捂住她眼睛。
缇婴慌乱:“师兄?”
江雪禾垂眼,看着那不应属于她的突兀处,不知该说什么。
缇婴对他生了欲……是因为喜欢他,还是单纯地玩出了火?
他又该怎么收场?
江雪禾仰身捂住缇婴眼睛,缇婴什么也看不见,然而视线的黑暗,并不能让她体内已然升起的燥意冷下去。她坐立不安,困惑惶然,师兄不吭气,更放大了她的烦躁。
缇婴伸手就向下处抓去。
江雪禾眼疾手快,抓住她那不收力度的手指。
他扣住她手腕,都不让她动了:“别碰。”
缇婴委屈且怨愤:“江雪禾!”
江雪禾拢着眉,他缓缓起身,一手牢牢地捂住她眼睛,一手紧紧攒住她手腕,他慢吞吞说:“小婴,不如变回你自己的身体吧。”
缇婴偏脸:“为什么?凭什么?有什么是我不能看不能碰的?你身上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可我又不是用的你的身体,我只是变作了你的模样,你的秘密也不应该带过来吧?
“你有事瞒着我!”
她被他捂住的眼睛,在他手掌上轻轻眨动,酥酥的,让江雪禾手掌微麻。
他稍微失神,就见帐子扬风,一重剑气向他斩来。
缇婴洋洋得意,趁人不察,可她师兄不愧是她师兄,她的剑气才朝前推了三寸,就动不了了,被定住。
她为了运转剑气,飞快转动灵力,与自己师兄对着干。
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师兄气息不乱一分。
缇婴嚷道:“我灵力枯竭了,神魂开始痛了。你放开我!”
江雪禾温和:“你不胡来,我就放开你。”
缇婴:“我哪有胡来?我摸一下我自己的身体,就叫胡来吗?”
江雪禾不语。
但他坚定地控着她的剑气,哪怕她再是叫嚷灵力枯竭,他也没有放开。
缇婴气一会儿,身体中的燥意被他气没了。
江雪禾垂着眼,肉眼可见,那座小而俏的巅头,慢慢地塌了下去。虽然上方的少年还在骂骂咧咧,可欲念,确实被他磨没了。
江雪禾松口气。
缇婴怒:“你对我不好。你先前还说任由我为所欲为,你现在是让我为所欲为的样子吗?”
江雪禾轻笑:“我何曾答应你为所欲为?”
他的笑,让缇婴耳尖一烫,转脸便来寻找他的方向。
他真的是一个待她很好的哥哥。
他此时说话,仍然用的是少女的声音,他也并没有趁机变回他自己的样子。虽然他也许有些事情不想让缇婴知道,可他尽量满足她——比起那团难以发泄的燥,缇婴更为他此时的笑而心动。
缇婴半晌说:“师兄,你放开我眼睛和手吧。我不难受了,我不乱动了,我想看看你。”
江雪禾看到她所表现的突兀彻底消失,他才慢慢松开手。
他一松,缇婴便扑上来,抱紧他,搂住他脖颈。
她蹭过来,哼哼着,软软的:“师兄、师兄……”
江雪禾的心,便在她的撒娇中,一点点软了下去。
他轻轻地应一声。
“缇婴”的脸颊,亦绯红无比。
而少年的发丝落在身下少女的肩上,这姿势实在好怪——修长的挺拔的少年,搂抱着矮他一个头的女孩儿,整个人整张脸都埋下去,手脚也要缠到人家身上,如藤蔓般。
“缇婴”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像只大青蛙?”
“江雪禾”掀眼皮,毫不在意:“我喜欢和你抱着睡。你能不能往里面挪一挪,哄我睡觉呢?”
江雪禾道:“变回去吧?”
缇婴摇头:“不要不要,我还没玩够!”
江雪禾无奈。
他撑着身子,慢慢带着身上这个少年,往里缓缓挪动。
“江雪禾”的身体远比“缇婴”沉重,可这个“江雪禾”任性极了,丝毫不体谅她师兄,眨巴着眼,看少女吃力地抱着自己挪,还觉得有趣,笑出了声。
江雪禾瞥她一眼。
她对他露出更大的笑容。
江雪禾眼睫微颤,挪过眼睛:不能适应看着“江雪禾”脸上露出这种灿烂的笑。
师兄妹二人,仍是一男一女,却到底换了个人,继续一男一女,窝在一张床榻上。
缇婴喜欢这种扮家家的游戏,热情地拥着江雪禾,和他抱怨:“师兄,早知道,我就早早回来了,你不知道这几日,我没地方去,天天在大街上晃,怕入梦,我还不敢睡觉……”
江雪禾柔声:“那怎么不早些回来?”
缇婴支吾片刻,说不出她爱面子的话。
她转移话题,凑到江雪禾耳边,好奇询问:“师兄,我刚才是怎么了?”
江雪禾故作糊涂:“嗯?”
缇婴:“就是、就是身体好像不是我的,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一下子就觉得特别饿,觉得你好甜好香,好想吃你,但又不知道怎么吃……”
她絮絮叨叨。
“缇婴”唇角噙一丝笑,侧身拥着她,闭着眼装睡。
细究下,那笑意是有几分羞涩的。
缇婴看他半天,便知道他知道缘故——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不肯告诉她。
缇婴道:“你不说就不说,我总会知道的。”
江雪禾:“那就等你知道了再说吧。”
他这般轻描淡写,便又让缇婴不悦了。
而江雪禾显然意识到她的不快,他不想她发脾气,便来转移话题:“柳家的事,我大约有了一些猜测,但也不敢确定。你既然回来了,就与我好好配合便是……我发誓会护你周全,无论发生什么,你不要怕。”
缇婴不说话。
她其实已经没那么怕了。
很奇怪。
和师兄在一起久了,她越来越信任他,越来越不怕一些东西。
她如一张雪纸,幼时被泼满了墨迹,少时又被染上五彩斑斓的颜色。大约这就是长大,胆量一日日会变大,昔日惧怕的也终会变成过去,只要、只要……
缇婴心中想:只要你陪着我就好。
她轻轻地伸手,勾住师兄的手指,拉着他。
江雪禾似有所觉。
他没有拒绝,纵容了她这样小孩子的习惯,看她面上终于染上几分快乐的笑。
江雪禾却又道:“修炼吧。我帮你护法,你修炼一会儿再睡。”
缇婴微有惊恐:“我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好不容易回来……”
她打了个哈欠,装着可怜。
江雪禾倾身,给她下了一个清神术,温温柔柔:“现在不困了吧?修炼吧。”
缇婴应付不来他温柔的督促,强硬的态度——毕竟他是师兄,监督她的修行课业。
缇婴郁郁叹口气,但是在开始修炼前,她依偎向他,又要把“江雪禾”修颀的高挑身量埋入“缇婴”娇小的怀中。
江雪禾实在性情好,随了她的意,配合着她调整姿势。
缇婴凑到他耳边,充满了兴味:“你说这么多,这是不是就是枕边风啊?”
江雪禾心口一跳。
他抬目望她,轻道:“你说是就是。”
缇婴不满:“不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底是不是?”
她目不转睛。
江雪禾沉寂片刻,他最后应了:“是。”
缇婴松口气。
江雪禾又道:“开始修炼吧。我陪你。”
缇婴无奈,只好跟着他,由他教她,修行了一会儿。
修行了一个时辰,缇婴累极了,已然有些不开心,他才允她休息。
缇婴被江雪禾抱入怀中放在床榻间,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又忽然想起前情,便在他耳边含含糊糊地说话:“那你就是我的枕边人了,对不对?”
江雪禾静很久。
他压着情绪,说着她会喜欢的话,诱着她入瓮:“你说是就是。”
可是这一次,缇婴没有再来咄咄逼人。
江雪禾侧过脸,看到“江雪禾”闭上眼,已然沉沉入睡——
后半夜,二人被窗外呼啸飞掠的动静惊醒。
“缇婴”瞬间起身,盘腿坐起。
“江雪禾”慢半拍起来,疑惑看向窗子。
几重黑影在外飘过,声音怪异,幽魅闪烁。
江雪禾道:“是厉鬼作乱。”
缇婴想到当日她入师兄识海,就是被这厉鬼逼的。她一下子激动,抱住师兄手臂,躲在江雪禾后方:“啊啊啊我想起来了——”
她还没有将先前的事说出来,窗子被外面什么“笃笃”敲了两下。
缇婴畏惧地钻入江雪禾怀里。
江雪禾手忙脚乱地抱她,安慰她:“没事,是我的信物。”
窗外那信物,是一只纸鹤。纸鹤张嘴,便吐人言:“府中有妖作乱,柳姑娘派人来请江公子,说有事和江公子谈。”
一听是柳轻眉,缇婴眉目冷下,钻出江雪禾怀抱。
“江雪禾”对“缇婴”冷冷道:“我去!”
“缇婴”微迟疑,看她面色不虞,他不触她霉头,便应了她:“小心些行事……我去看看那厉鬼。”
如此,二人分头行动。
第96章 浮生一梦11
柳家乱了套。
缇婴披着“江雪禾”的外皮, 奔于院中,时而肉眼可见鬼影重重,幽火微微, 鬼戾诡笑声时远时近。常有寒风拂过后颈, 汗毛倒立时,不知哪个鬼怪从旁飘过。
缇婴低着头当没看见。
她用对柳家的疑惑与警惕来战胜自己的畏惧。
好在, 如今是江雪禾扮作“缇婴”去应对那些鬼怪,而缇婴扮作自己师兄,应对那并不简单的柳姑娘。
一路匆匆,缇婴看到借住柳家的修士道人们一个个在半夜三更时被喊出被窝,胡须袍袖一番凌乱就前来驱鬼, 心中也放心几多。
这些柳家请的驱鬼捉妖的修士,还是有些本事的。
“吱呀——”
敲门后, 门口侍女向江公子屈膝行礼后开门,在“江雪禾”踏入后, 侍女在外, 又将门重新闭合。
屋中有缕缕檀香,泛着苦味。
缇婴在门边发愣片刻,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一个侍卫端茶:“江公子, 喝茶。”
缇婴惊得眼睛微颤。
她向后退一步, 勉强维持住了师兄的风度,却本性难改,沉着眼瞪一眼那个冒出来的侍卫。
她抬手就将茶盏推开:“不喝。柳姑娘呢?”
侍卫默然收了茶盏, 向“江雪禾”指了个方向。
缇婴朝里走,那侍卫也不退开, 而是跟着人。当缇婴终于看到了柳轻眉时,那一路跟随的侍卫将那盏茶放在客座前面的小案上, 退回到了柳轻眉身边。
缇婴向柳轻眉看去。
空旷如堂的屋舍中,竟站了四个侍卫。他们尽忠职守立在窗边,病美人柳姑娘则倚着窗,提着一盏莲花灯凑到窗纸边,似透过缝隙,在看外面的鬼祟作乱。
柳轻眉背影纤细清薄,乌发挽于腰下,衣袖缘口绣着一丛梅。
灯烛火光照着她的侧脸。
某一瞬,缇婴觉得她死气沉沉,就如她衣襟上那干枯的梅树一般,只见木枯,不见花开。
柳轻眉察觉她的打量,回过头,温善地露出一丝笑,轻轻柔柔:“江公子来了。”
她端着烛台,不再看窗外。
烛台摆置妥善,她朝着缇婴走来,坐在美人榻上,倚着一张案几,又抬手示意客人入座。
缇婴没有动。
她扮着师兄,琢磨着师兄平时的模样,问柳轻眉:“府上厉鬼作祟,我夜间被惊醒,本想驱鬼,姑娘却叫我来此,是何目的?”
柳轻眉笑一笑:“厉鬼……府上一直有厉鬼作乱,江公子不是早就知道吗?只是那厉鬼总是躲着人,我平日除了被扰得睡不清净,也没见那厉鬼做什么恶事,便随它去了。
“今夜那厉鬼不知在闹什么。但我柳家请了这么多修士来帮忙驱鬼,他们总要发挥些用处吧。总不能事事劳烦江公子。”
缇婴立即抓住她话中的把柄:“你夜里睡得不清净?为什么?我倒是睡得不错。”
柳轻眉眉头轻轻动了一下。
烛火边,她微微抬眼,端详这位江公子——江雪禾向来谨遵男女之防,从不多问她几句,似乎怕惹得她误会。
以柳轻眉的了解,江雪禾是一个不喜欢惹麻烦上身的人。凡事能闭眼就闭眼,他很少关心无关之事——他肯留在柳叶城,还要靠他对梦貘珠那非要得到的执念。
此人既冷漠又强势。
他看上的东西,即便再难,他也要得到。
她就是利用他这种心思,才能把他瞒这么久啊……
今夜这江雪禾,却和平日不太一样。
柳轻眉这般想时,口上只微笑:“江公子夜里当真睡得不错吗?”
缇婴眼珠微微动一下。
她学着师兄的样子,笑而不语,撩袍入座。
少年静美,却于撩袖间,几分跳脱、昂然,不似平日的“死气沉沉”。
柳轻眉看在眼中,只不说话。
缇婴发问:“你既然觉得捉鬼不需要我,那叫我来做什么?”
柳轻眉:“聊一些事。”
缇婴心中戾气顿生。
她克制着自己的气怒,面上平静无波:“什么事?”
柳轻眉望着少年:“你我之间的事。”
空气静一瞬。
缇婴怀疑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师兄与柳轻眉有了什么首尾,才让柳轻眉说出这样挑衅的话。
缇婴试探:“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聊的。你若是夜半三更睡不着,找旁人戏耍吧,江某不奉陪。”
她起身装着要走,那柳轻眉也知她意,不慌不忙地开口阻拦:“江公子最近,在城中、我家中四处查探,问了不少事情,翻出了不少故人。江公子若是好奇我的事,直接问我便是,何必如此迂回呢?”
在城中四处查探的,可能是缇婴。
缇婴心中一虚,定了定神,回头入座,倾身问:“问你,你便会说?比如,韦不应在古战场中有座墓碑,在城中的旧居却全送给旁人了。这些事,你会说?”
柳轻眉一手托腮。
她心平气和:“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温秀的眉眼直勾勾地盯着江雪禾,她的眼神,像要脱光他的皮囊,从他身上寻找另一人。
柳轻眉轻描淡写:“那是我少年之爱,困我一生之爱。”
缇婴怔忡。
她蓦地想到了自己经历的那个幻境,幻境中的夜杀小将军——少年之时,永失所爱。
柳轻眉轻飘飘道:“阿应家里犯了些事,少时他一直住在柳家,与我同吃同住。后来我们结识了叶呈。那些年,我们三人感情很好。
“我很喜欢阿应,但是城主之女,不能喜欢一罪臣之后。我爹想处死阿应,我病得起不开身,他又只好放弃处死阿应的决定。”
这是一桩浮于表面的爱情悲剧。
或者说,缇婴目前知道的,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城主之女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人死于战场。
与普通的战争不同的是,那个人很可能是死在人祭中。
为求强大力量的人祭逆天命,参与人祭的人作为惩罚,皆不入轮回,浑噩于人间彷徨,受尽惩罚,直到魂消魄灭,没有未来。
一共死了十万人。
但是多少人是主动参与人祭,多少人是被迫,多少人是正常死于秽鬼之手,皆不可知。
缇婴曾在古战场中,超度了那些能够超度的。
而缇婴记得,在梦貘珠所造的幻境中,夜杀便主动参与了“人祭”计划。
但夜杀将自己的魂与魄撕裂剥开,分给了其他参与人祭的将士。惩罚最后会落在夜杀被撕裂分开的魂魄上,至少在那个幻境中,没有来世的人是夜杀,不包括其他将士。
夜杀给了他们来世。
那么现实中……缇婴怔忡:幻境和现实中,总有些地方是一样的吧?
可她现在已经不知道,鬼将军到底是叶呈还是韦不应,那鬼将军,是否如夜杀一样,撕了自己的魂魄?
她心中微动,恍然有些明白。
十年前,柳叶城发生秽鬼潮,人祭之后,多了很多得不到拯救的厉鬼亡魂。
再过了几年,断生道出事,江雪禾屠尽断生道的时候,十方俱灭黥人咒种下。缚于江雪禾身上的冤孽鬼孽,确实有柳叶城那些亡魂。鬼孽靠着因果,度到了江雪禾身上。
再过了几年,江雪禾寻找梦貘珠,来到柳叶城。他要解身上的一部分咒术,就要面对当年人祭的后果、他身上被牵连的红尘因果……
缇婴喃喃自语:“你在找的,到底是叶呈,还是韦不应?鬼将军到底是谁?”
晦暗烛火微光下,柳轻眉低垂着眼,笑意若隐若现。
她轻轻道:“你猜。”
而缇婴已经明白了。
她霍地站起来:“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你一个凡人,知道鬼魂、知道修士、知道咒术、知道仙法。你知道师……是我带走了那些亡魂,你便要他回来!”
柳轻眉抬目,轻轻道:“我要谁回来?”
缇婴:“韦不应!你要韦不应回来!”
窗外雷声“辟啪”掠空,半边天被照得银白。
屋中静谧。
他们听到外面修士与厉鬼相斗的打斗声音。
在这片静谧中,缇婴一字一句:
“鬼将军其实根本不是叶呈,而是韦不应,对不对?”——
柳轻眉:“他们将他骗到战场。”——
韦不应为城中百姓而战,为城主之女而战——
柳轻眉:“来了一个道人,告诉他们说,只有人祭才能拯救柳叶城。”——
众人商量此事。
韦不应拒绝了。
他说此事伤天理,会遭天谴。活人求生,死人求来生,不应剥夺他人的性命——
柳轻眉:“有一天雨夜,他来找我,问我该怎么办,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救下所有人。
“我知道他心存死志,百般劝说。我说我再去联络巫神宫——我跪在巫神宫所赐的阵法中,念着巫神宫教给我们的咒语,我说我愿意付出一切,求巫神宫的人赶来得更快一些。若是神女天官们实在赶不来,可不可以赐下什么神术,让后果要我一人承担,不要一城为之覆灭……也不要我喜欢的人离开我。
“我听闻,巫神宫的神女天官可赐福,可满足他人的一切愿望。
“我问大神子、大巫女,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天官神女的赐福赠与我。我一个病弱之人,死不足惜,活着也并不值得。我只有这么一个愿望。
“满堂三千烛,我问遍苍生与鬼神,竟除了那道人所提的人祭之法,没有一个神仙回应我。”
缇婴:“……他们也许在忙着赶路,赶来救你们。”
柳轻眉微笑:“也可能在忙着算天命,算柳叶城到底什么时候亡。”
柳轻眉又道:“其实阿应那夜答应我,他再拖一拖。若是再过一日,巫神宫的人依然赶不来,再行人祭。”——
没有等到再过一日。
到了第二日,柳轻眉便看到了韦不应的人头。
人祭开始——
缇婴心暗暗沉了下去。
她不知为何,突兀地来一阵口干舌燥,心间烦乱。
她勉强定神,让自己盯着柳轻眉,说出猜测:“……有人提前进行了人祭?”
柳轻眉轻轻笑一下:“是啊。”——
夜半三更,雨声淅沥。
返回主营的韦不应睡不安稳。
谁能在秽鬼潮的侵袭下睡得没有负担?
他在黄昏时离开战场,回到城中,叩门于柳轻眉,与柳轻眉商量人祭。
那年少的姑娘,在雨幕后方,薄弱得如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落的枯叶。
他心中不是滋味,可他总是要与她道别。
柳轻眉让他再等一日,她再去求巫神宫。
但他们都知道,希望渺茫。
在柳轻眉跪于神殿中求祷的这一夜,韦不应在军营中辗转反侧。
后半夜,一行人摸入营中。
他蓦地提剑翻身:“谁——”——
缇婴焦躁,努力压抑:“叶呈?”
柳轻眉淡淡地“嗯”一声——
叶呈嫉妒韦不应。
既嫉妒韦不应的军事之才,又嫉妒韦不应得柳轻眉青睐。
叶呈曾经偷听过一段对话,柳城主要将柳轻眉许给自己,柳轻眉却说她想嫁韦不应。
人祭确实是一个机会。
叶呈也并非没有牺牲的决心。
他只是想让韦不应比自己更惨一些,让韦不应什么都得不到。
在那个雨夜,叶呈和自己的亲信一同摸进主帅军帐中,砍下了韦不应的头颅,用邪法,将韦不应的身体和魂魄用得彻底——
他们造出了一个“鬼将军”。
鬼将军带领众将士,在巫神宫的援助到来前,抵抗住了秽鬼潮。
他们对外宣称,鬼将军是叶呈。
一半将士死于人祭中,一半将士死于战火中,大英雄与罪恶者皆是叶呈——
柳轻眉托着腮,淡淡说:“他不是想娶我吗?那我就给他未婚夫的身份。
“他不是想当英雄吗?那我就要柳叶城的人都记得他,记得他的大义,记得他的牺牲,记得将唾沫星子吐在叶家门口,让他活着的老娘无处可去。”
柳轻眉唇角浮一丝笑:“我要让叶老夫人住在阿应曾经住过的村中。我把叶呈做的事,全都告诉了她——巨大的压力和对我的畏惧,压倒了那老妇人,那老婆子没想到我是这么一个蛇蝎心肠的人,要她日日夜夜受折磨,她恨毒了我。
“我就要这里所有的人都记得叶呈。
“我要一日日念叨,绝不让每一个人忘掉叶呈。
“这不是叶呈想要的荣誉吗?生前他没得到,没关系,他死后,我给他啊。”
缇婴怔怔地看着柳轻眉。
她脑中一片乱。
她觉得柳轻眉这样开诚布公不对劲,她又忍不住被这个疯女人吸引。
缇婴询问:“那韦不应呢?”
柳轻眉掀眼皮,撩目。
她轻声,笑容神秘:“他活在我心里。”
缇婴:“不、不对……”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知是不是屋中太过闷热,她心中更加燥,心跳也变快。
缇婴在一片混沌中,努力思考:“你的目的、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柳轻眉:“是来世。”
窗外电光再亮——
当日那少女奔跑在城楼上,看着大厦倾,看着楼台塌,看着夕阳如残血,鬼将军在战场上战到最后一刻。
在鬼将军死不瞑目地倒下时,巫神宫的救兵们终于到了。
那时她跪在城楼上,看到他们的法术如雨如光,灭了战场了的火,束缚了无数趴在死人身上吞食的秽鬼。
夕阳如血,人求来世。
柳轻眉心中想:凡人穷尽所有想到的人祭法子,在修士面前不值一提。
修士随意一挥,便能困住一秽鬼。凡人成了厉鬼,成了鬼将军,才能与秽鬼为战。
他们算什么呢?
在巨大而瑰丽的神力之下,凡人一生,到底算什么呢?——
柳轻眉笑意微微:“秽鬼潮之后,我求问天命,询问天道。巫神宫以为我对修行有兴趣,怜悯地告诉我,我既没有灵根,也没有神力,无论是修仙还是修神,我都没有天赋。
“我是最普通的那一类凡人——在巨大的天命之下,我无能为力。”
柳轻眉抬眼:“可我偏偏要逆天命。天道不允我的,我便要推翻那天道。
“我发誓——无论以任何方式,无论如何面目全非,都要逆改命运,都要求到一个来世。”——
缇婴站起。
她声音抬高:“不对!”
她此时已压制不住体内的燥,她知道一定哪里出了问题。
缇婴怒视柳轻眉:“如果韦不应是鬼将军,韦不应的魂魄被撕裂开,分给参与人祭的人,那些人祭的其他人,不都是可以入轮回的么?
“以你的报复心,叶呈死了,你也不会善罢甘休……可他既然受了韦不应的好,那他便是可以入轮回的,你的报覆没有对象啊?除非、你知道……叶呈在某个地方,他存在着!”——
此时此夜,江雪禾在柳家与道士们联手捉鬼。
他中途遇到了一个熟悉的妖。
这妖是那个古战场中被缇婴所捉、前几日被他在水牢中救出来的假将军。
假将军引开其他道士,悄悄叫他:“恩人、恩人!这边!”
江雪禾扮着“缇婴”,被假将军引到一荫蔽处,听那假将军气愤不平又自鸣得意:“恩人,我其实是故意被你们捉住的,故意来柳家的……我想救一个人,不对,是一个鬼!”
江雪禾平静:“鬼将军?”
妖物一愣:“你怎么知道……恩人你会帮我吗?”
江雪禾淡然:“先救救看吧。”
……救了之后,才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
江雪禾与这假将军联手,摆脱那些院中乱窜的道士,终于摸到了院中那到处跑的厉鬼身边。
江雪禾以为自己只消配合救鬼便是。
谁知那假将军看到厉鬼样貌,呆愣住了:“他不是鬼将军!
“鬼将军长得不是这个样子,他是叶、叶……”
江雪禾心沉下:“叶呈?”——
缇婴与柳轻眉的谈话,也正是要紧之处。
缇婴怒指柳轻眉:“你一定知道叶呈在哪里!”
柳轻眉笑而不语。
缇婴:“你到底是谁,你绝不是凡人……柳姑娘一个凡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鬼怪之事,还用鬼怪之力帮自己复仇?”
缇婴盯着那安然的姑娘:“你是梦貘珠!”
缇婴咬牙切齿:“你想杀我师……是不是?你要韦不应复活是不是?这天下根本没有复活!”
柳轻眉:“我是柳轻眉啊。”
她那浅淡的笑意,让缇婴大脑混乱,看不清楚。
就见一片昏昏光中,柳轻眉缓缓抬头,凝望着她:
“江公子,我与你说了这么多的话,告诉了你这么多秘密。药效应该到了吧……你可否觉得难受呢?”
缇婴倏地起身,向她袭杀去。
第97章 浮生一梦12
缇婴向柳轻眉出手时, 才发现柳轻眉身边那四个侍卫不是摆设。
他们与她一样,用了化形术。
缇婴的攻击到时,一人将柳轻眉拖拽到后方, 其余三人一同对付缇婴。他们手一甩, 拂尘出现,本来的相貌也不再掩藏——
乃是四个白发飘飘的道人。
缇婴毫不犹豫, 继续向他们攻去。
她早已感觉体内的燥热,那燥烧向脸面烧向头脑。原本就觉得不对劲,要不是想知道柳轻眉的秘密,她也不必苦苦坚持。
她又不是什么意志力坚定之人。
但与这四位道人的打斗不过十来招,缇婴便感觉胸闷气短, 灵力运转迟钝,眼前幻象重生。
在这些重重幻象中, 她看向被四位道人护在后方的柳轻眉。
在她此时的眼中,柳轻眉变得前所未有的明艳、美丽, 充满了诱惑。只消这样看着她, 便心生渴望、贪欲。
这种感觉……
缇婴额上渗了汗。
她看到柳轻眉在后方,露出的丝丝笑意。
缇婴不禁怒对道人:“外面作乱那厉鬼,很大可能就是她搞出来的!你们想想, 韦不应死后, 用自己的魂魄净化了其他人祭品的魂魄,这里就不应该有厉鬼的诞生了。
“但是柳叶城不断有妖,不断有鬼怪, 还偏偏都喜欢攻击柳轻眉!为什么?很有可能,是柳轻眉用了什么手段, 强行把寻常鬼变成了厉鬼恶妖,才遭到那些鬼怪的报复!
“你们帮她做事, 不怕她卸磨杀驴,回头对你们动手吗?”
四位道人微有踟蹰。
柳轻眉在后柔柔道:“几位仙人,听我一言。我早就说过,我只要江雪禾一人。你们何曾见我对他人动手?我应过你们,你们相助我,我日后,凭你们差遣,几位仙人在人间行走的一应花销,柳家都承了。”
道人们这下不再迟疑,攻向缇婴——
若非那不知名的毒,缇婴也不会输给几个道人,不会气喘吁吁地躺在榻上,无力回天。
她心中将柳轻眉骂了千万遍。
若是师兄在此,也要遭这恶人的算计。
柳轻眉将几个道人送了出去,施施然进内室,便看到那少年被仙术捆绑着,无力地瘫卧在榻。
少年备受药物折磨。
面如红霞,热汗淋淋,贴着颊面的乌发都汗湿了。
他睁眼瞪来,一双眼又清又亮,过于耀目逼人,让柳轻眉怔了一怔。
柳轻眉莞尔:“江公子,不必挣扎。我也是美人,与你春风一度,你不吃亏。”
缇婴被烧得大脑如浆糊一般。
她努力吞咽口水,又咬紧唇内肉,还不被迷失心智。
那药不光让她浑身燥意难消,还在吞噬她的灵力。她本就不多的灵力快速流失后,灵根当即痛得厉害,痛得恨不得以头抢地。
她竟要靠灵根的痛来保持神智。
而她绝不会痛哭流涕,给柳轻眉求饶。
缇婴冷冷道:“我没有服用任何茶水。”
柳轻眉坐在床边,为人解惑:“人间的一些小手段,你们这些修仙之人,看不上眼罢了。不过是香气与触觉的相结合,公子进屋时闻到的类似檀香的气味,以及那杯挨到你袖子、你却没喝的茶水。两者融合,便是能放倒修士、让修士都飘飘欲仙的‘神仙倒’。”
她捏着指尖,似笑非笑:“只这么一点儿,你们修士根本扛不住。
“你们这些修士,往往瞧不起凡人,看不上我们的手段。最后还不是倒在我手中?”
她指尖擦过缇婴的脸,俯下身,贴着缇婴的耳:“……任我为所欲为。”
缇婴沉闷半天。
在柳轻眉手指擦过时,她皮肤激起一层战栗,让她生出饥渴。她为此惶然惊恐,却不由自主地盯着柳轻眉的一眉一眼。
与体内药性的对抗,让她汗意连连,喘息微微。
若非眼前是柳轻眉这个坏女人,而是江雪禾……她恐怕根本控制不住。
神识痛得缇婴眼前金星乱撞。
意志薄弱如她,已开始战栗连连。
但她偏偏有一股倔性,绝不对不喜欢的人或物低头 。别人要她做什么,她偏不要做什么。
此时,竟是这种本能的反骨、叛逆支撑着她,要她忍着灵根的痛,和柳轻眉试探:“你想与我春风一度,需要使这么多花样?”
柳轻眉轻笑:“江公子,我怕呀。你有多难讨好啊……无论我怎样待你,你都心无旁骛。我起初以为你是个无心之人,后来有一次,你和你师妹发传送符时,眉目那样轻柔,与对外人时完全不一样,我便知道了。
“你的小师妹,才是你的逆鳞,对不对?
“你暗暗喜欢她,偷偷思慕她,却怕她单纯无知,拒绝你的爱意。
“无论多忙,你每日都要挑出时间安抚她。后来她来了,我观察她——不过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将你的真心任意践踏,毫不珍惜罢了。”
缇婴愣住。
她脱口而出:“你说谎!”
——师兄哪有那么喜欢她?
她又何曾践踏过师兄的真心?
柳轻眉低眼,与这双目乌黑、略有失神的少年对视。
她低喃:“你喜欢你师妹,又不敢让她知道,我便帮你把她带过来,如何?你还要谢谢我,不是吗?”
缇婴定定看她。
缇婴:“原来是你,模仿……我的传音符,送了小婴错误消息。我不信你对我这样好,有什么事,你冲着我便是,要小婴做什么?
“你以为小婴在,你就能拿捏我吗?你小看我了。”
柳轻眉笑。
她说:“江雪禾,我早在三千梦境中看过你的过去了,你能瞒得住我什么?你是天下最无情无义之人……你的逆鳞,可不好找。若非我看过梦境,我也不知道你师妹对你那么重要。
“可我仍然困惑你当真有感情?我用梦境一次次试探你,你作为夜杀为缇婴而死,我才相信你真的喜欢你师妹。
“你生生世世,都是在为了她啊……可她恨你,你知道吗?”
缇婴听得半明白,半糊涂。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柳轻眉就是梦貘珠?”
柳轻眉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不肯定,不否认。
她必然还有很多秘密藏着,但她不打算告诉面前的少年。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柳轻眉取出一幽蓝色的悬于她颈下的小瓶子,小瓶子打开,幽光微微,从瓶中飞出。
缇婴以前跟着前师父林青阳修行时,旁的本事没学多好,却实在是家学渊博。她一眼就认出这个小瓶子装的是什么。
缇婴脱口而出:“捕魂瓶?”
柳轻眉道:“这个捕魂瓶,我用了很大力气才拿到。瓶中的捕魂术,是用阿应生前旧物作底的。
“江公子,我体内还有一个‘驱灵阵’,你被下了‘神仙倒’,那碗茶水不是真的茶水,水用的是炼妖净水。你我春风几度,你猜,四重作用下,会发生什么?”
缇婴眉目冰冷。
捕魂瓶,驱灵阵,神仙倒,炼妖净水。
柳轻眉为了对付师兄,当真下了老本。
捕魂术用韦不应的旧物作底,那在捕的,必是江雪禾神魂上所缚黥人咒中被韦不应自己撕裂开的鬼孽死魂。
炼妖净水搭配神仙倒,再加上柳轻眉布在她自己体内的驱灵阵,驱除的,便是江雪禾本身的魂魄。
再加上她说她在三千梦境中看到了一切,那缇婴便大胆猜测,柳轻眉觉得缇婴可以复活人。
种种作用下——
缇婴道:“你要拿走我的皮囊,把我的身体变成一个空壳子,好承载韦不应的魂魄。你要我师妹用复活术,帮你复活韦不应。你以为小婴会帮你?”
柳轻眉不以为然:“若是你师妹以为死的人是你,她会复活你的。”
柳轻眉目露迷离,微笑:“她那个年纪的小姑娘,我十分明白……我看到她对你吃醋的模样,她没经历太多情、爱,你是她第一个喜欢的人吧?
“她那样年少,是最傻最天真最执着的了。
“若是江雪禾死在缇婴面前,缇婴必然接受不了。她会变成我这样——
“千方百计、不择手段,也要复活江雪禾。”
缇婴在被药物折磨的瞬间,因柳轻眉话中的笃定与伤怀,而失神一瞬。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
缇婴仰着脸:“不会!
“至少不会像你这样——为了自救,主动成为恶魔。”
柳轻眉苍白的面色瞬冷。
她道:“江公子,我是从三千梦境中判断的一切。你根本不知道前世今生,你又了解几分你的师妹,了解几分你的自己?
“你连梦貘珠为什么对你穷追不舍都不明白!
“好了,我不与你闲话了。”
柳轻眉向外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她唇角渗出一丝笑:“可爱伶俐的小缇婴,此时应当终于发现厉鬼的不对劲,察觉你出意外了。我们得在她来救你之前,弄死你。
“江公子,开始吧。”
她手中的“捕魂瓶”,向那床榻间被汗意裹挟、周身抽、搐的少年倾去。
缇婴闭着眼。
睫毛上也沾满汗渍,睁眼闭眼都是模糊视野。
柳轻眉好整以暇,看着捕魂瓶中的灵光飞出,飘向那少年。
轻盈幽蓝的光落下,罩于少年身上,散入少年体内,却依然是一团幽蓝,如入无人之地。
什么也没发生。
时间一静。
柳轻眉脸色蓦变:“捕魂瓶捕不到阿应的魂魄,怎么可能,我明明确认过你身上有的……你不是江雪禾?!”
一瞬间,下方那安然躺卧的少年倏地挣开捆绑自己的仙术,翻身跃了起来。
缇婴从怀中取出一道符,拍向柳轻眉、
她出手时,尚担心这柳轻眉已不是凡人,一张符菉对付不了柳轻眉。但柳轻眉当真趔趄后退,呕吐跌地,确实是一副凡人的虚弱模样。
缇婴微微困惑。
可她身体已经难受无比,实在没工夫思量这不对劲的缘故了。
缇婴挣脱开那四个道人困住自己的法术,看也不看倒在地上苍白无比的柳轻眉。
她跌跌撞撞向外走,记得翻窗而走,浑浑噩噩间,只知道自己得找到师兄,找到江雪禾——
坐在地上被推开的柳轻眉眉目阴郁。
但她很冷静。
她看着那半扇在风中摇晃的窗子,盯着那人逃去的方向,喃喃自语:“江雪禾,你逃不掉的。”
……她花了数年功夫布下的局,千方百计吸引江雪禾来到这里,岂会轻易让江雪禾逃开?
还有缇婴……缇婴本是她对付对手的一张牌,此时出了纰漏,只能希望缇婴和江雪禾反应慢一些,意识不到她的真正意图。
还有……
捕魂瓶为什么失效了?
方才的少年不是江雪禾的话,又会是谁?
是谁敢心安理得地扮作江雪禾的样貌,在柳家大摇大摆地行走,不怕被真正的江雪禾发现?
柳轻眉此时,大约猜到了那少年是谁,可她又不是很愿意相信。
屠鬼的人为了自救,变成了鬼。她一心坚定自己没有错,却见不得另一对情人情深意笃,在少年时,得到她得不到的。
那不公平——
厉鬼作祟,整个柳家请来捉妖的道人出动,一起来捉这头厉鬼。
而厉鬼身边多了帮手——江雪禾,和一个仍穿着盔甲扮演将军的妖。
那妖发现厉鬼不是他想救的人,整个妖傻了,不知所措。幸好江雪禾在旁,一手带一个,转头就带着假将军,一起成了厉鬼的同伴。
厉鬼面色惨白,身材高大,脸上红血丝密密麻麻,神智还弱,整个鬼凶煞万分,却是个说不清话的鬼。
假将军跟着江雪禾救这厉鬼,快要哭出来,向恩人喋喋不休:
“我在古战场修炼十年,是前将军的利剑所化。自然,我借助了一些秽息才修出人形,我活过来后,就听妖怪们说柳姑娘把鬼将军困在了柳家,把鬼将军养成了她的傀儡,帮她杀人。
“我是前将军的利剑所化,受前将军的影响,我对柳姑娘确实有些爱慕。我便想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许我可以解开柳姑娘和鬼将军的症结呢?”
假将军这边喋喋不休,道人们那边叫嚷着“缇姑娘你一个修士竟帮恶鬼,玉京门怎么教的弟子”,而江雪禾所扮的缇婴,唇角勾了一勾,似一个笑。
那是一个嘲弄的笑。
这并不影响江雪禾的身法。
少女身手凌厉,道法又多又快,专挑着道人们的痛脚。虽然道人们数量很多,少女带着两个拖油瓶,也并不畏惧。
当真是英姿飒爽,月下小仙子风采。
假将军看得眼睛发直,又心跳砰砰。在看到那少女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时,他脸不禁一红,知道人家笑他不自量力。
假将军大吐苦水:“我现在才知道,我果然是误会了。我就说,柳姑娘那么喜欢我的主人,怎么会把我主人变成厉鬼,供她驱使。原来这恶鬼是叶呈那家伙……恩人,对面人太多了,咱们逃吧?
“叶呈当鬼的这些年,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活人的血,根本不值得同情。咱们还是顾自己吧。”
他这么一说,旁边那厉鬼却好像听懂了,瞬间龇牙,高猛的鬼影向假将军扑来,焦躁至极。
江雪禾一道长袖甩出,将鬼影拦住,阻止内讧:“先救再说!”
他肃冷又少言,冰如雪玉,假将军和厉鬼都不禁跟随。
乱糟糟中,有一道凌乱的脚步声向他们这方的打斗追来。
假将军自告奋勇:“恩人不必分心,我帮你拦住这獠!”
江雪禾本不在意,忽然觉得不对。
他扭头定睛,看到假将军迎向一个奔跑而来、脚步趔趄的“江雪禾”。
“缇婴”神色一顿。
他当即飞跃凌空,快于假将军一步——
缇婴燥热难堪,迷迷糊糊间,意识被烧得迷糊间,她只记得自己一定要见到师兄。
她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她想告诉他柳轻眉的阴谋,柳轻眉可能已经不是凡人柳轻眉了……
她奔于乱夜,听到喊打喊杀声。
意识已经迷离,缇婴迟钝得听不懂那些杀意,她在被道人们的法术追上前,趔趄要跌倒之际,一双手臂伸来,将她扶住。
缇婴闻到师兄身上的气息。
那洌冽的清雪一样的气息,忽然间,不再那般清淡,对她充满了诱、惑,让她骨头缝发软,体内血液更加沸腾。
缇婴直直倒入江雪禾怀中,抱住他腰身:“师兄!”
江雪禾搂住她,要扶稳她,却见她软绵绵倒在自己怀中,抱着自己腰身不肯撒手。
他仍很冷静,一边护住她,一边看向那包围向他们的道人。
直到缇婴的手指摸他腰际,滑过丝帛,要从他领口摸进去。
江雪禾面色微变。
扮作“缇婴“的江雪禾抬头,看到高大修长的少年满面绯红、薄汗斑斑,眉眼间浮起一层艳色。
缇婴失神地看他。
她喃喃委屈:“我好难受……”
江雪禾立时明白她的状态不对了。
他心中有猜测,不敢相信,当下里,只能扣住她乱摸的手,要先带走她——
所有道人齐出动,柳家成了一座牢笼。
原本是捉厉鬼所设的牢笼,此时看,更像是要困住江雪禾。
假将军和厉鬼都感到吃力。
厉鬼无声嘶吼,伤痕累累,既想撕裂那些道人,又因受伤,而本能想逃。
假将军这边也辛苦万分。
假将军看到“缇婴”带着她那个虚弱的师兄回来,那师兄趴在少女肩头,抱着少女腰身根本挪不开,不禁心中泛酸。
假将军嚷道:“恩人,我们打不过这么多人啊?怎么办?”
江雪禾:“你和叶将军在前挡一挡,我带她入梦。”
假将军不明白:“什么?什么——恩人!”
他恩人实在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物,带着人往后退,临时划开了一张阵法,便带着那多出来的少年一同坐下,双掌相叠,教那迷糊的“江雪禾”入他神识,跟着他一同入梦。
……柳家此时成了牢笼。
缇婴身上出了问题,需要救治。
只有梦境能提供给二人时间了——
“哗啦啦——”
“噗通——”
师兄妹二人神识相融后,“江雪禾”便被“缇婴”引着入了梦境。
入梦就是一湖碧波。
二人双双浸入水中,向下沉溺。
缇婴早已忍耐不得。
落水后空气流失,师兄气息始终包围着她,她对他生起前所未有的渴望……当杂乱的声音消失后,当二人在水中漂浮时,缇婴便迎上前,搂住师兄脖颈,迫不及待地咬上他的唇。
“江雪禾”在水中急切地亲吻着“缇婴”。
幽蓝色的水系法术与青绿色的木系法术交融。
水流潺潺,碧波万里,溅起无数涟漪。
水下,缇婴灵力彻底空了,她维持不住相貌的伪装,又压不下那“神仙倒”的药性。
她一点点褪去伪装,变回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在她急迫的逼吻下,江雪禾也难以维持化身,变回了原身。
湍急水流包围着二人,鱼虾甩尾游曳,唯独被吞没的气息急促。
第98章 浮生一梦13
江雪禾猜, 柳轻眉可能对缇婴下了一些药,才造成缇婴这样神志不清的模样。
根据他的见多识广,他想这药, 大约与男女之情有些关系。
江雪禾生怒——他此前判断有误, 以为梦中幻境的柳轻眉,未必和现实中真实的柳轻眉是同一人。
之前, 小婴对柳轻眉多有微词,他不敢随心情地下决断,怕误会了柳轻眉。可此时他也当真生了迁怒之心,凭柳轻眉对小婴所做之事,他绝不会饶过此女。
……无论此女到底是人, 还是妖,或是精怪。
唯一庆幸的, 是缇婴找到的人,是他。
缇婴若稀里糊涂入了柳轻眉的陷阱, 或者和旁的男子如何, 江雪禾只是想到,便心凉如冰雪,惊惧震怒。
他念头乱转间, 缇婴那没有章法的亲近与厮磨, 弄得他心如鼓擂,面上生热。
即使知道这是梦境,恐怕被梦貘珠窥探, 他仍有一腔心绪不宁。
水下流波急促。
缇婴面颊绯红,双目禁闭, 四肢如藤条,紧缠着师兄, 缓解自己心头的烦闷。
她好像饮到了水,却更为渴求、难解,唇齿间,便发出呜呜声音,拽着江雪禾,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雪禾一边搂抱着她,往水面上游;一边还要低头,时而亲一亲她,安抚她的情绪。
她是那类任性的不知餍足的孩子,此时的亲昵如同饮鸩止渴,不能满足她,她便想要得更多。
她手指悄悄塞入他博带缝隙内,暗暗窥探里面没有看到的……江雪禾身形一僵。
他绷着面容,压抑情绪。他努力扣着师妹的手腕,将她的手挪出来。
现在不可以。
再等一等。
他都不确定她到底怎么了。
他实在辛苦。
忽而,一道电光直直劈向水面,向水下二人劈来,将二人的面容映得冰雪一般。
江雪禾一瞬之间将缇婴抱入怀中,掠水的电光激起千重裂缝一般的细光,将水下二人的衣袂震得飘飞起来。那雷电眼看要劈中二人,江雪禾抬手,一重封印符向上划去,消除了那一重危机。
他抬头,隔着水面,看到天边闷雷滚滚,更多的危机蓄势待发。
……恐怕都是盯着他和缇婴的。
是了,他破解了梦貘珠的幻境之法,梦貘珠岂会善罢甘休?
分明入梦之人,不会有记忆,不会有法术,江雪禾却凭着多次入梦的经验,一次次在自己的神魂上做手脚,暗地里与那梦貘珠较量……
这一次,此时拥着缇婴的江雪禾,既没有失去修为,也没有失去记忆,自然惹得那背后的梦貘珠大恼,来对付二人了。
江雪禾思忖:梦貘珠对他这么穷追不舍,他到底有什么重要的?
他若真的是仙人转世,难道梦貘珠要杀了他,用仙人的骨血神魂修行什么的?不对吧,梦貘一族不是直接修天道么,要仙人的尸骨做什么?
除非……
江雪禾捕捉到一丝灵感,正要深想,忽而,喉结被怀里闹腾的小姑娘咬了一口,叼着不肯放。
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酥麻刺激感窜上。
江雪禾不敢再在这里待下去,他抱着缇婴,任由缇婴的唇仍舔他颈边肌肤,他一边抬手施法应对天雷,一边传音入密,哄她放过他:
“小婴,别咬。我会痛。”
他的痛,对她好像并没有什么影响。
她听不进他的话,只是纠缠,只是眷恋。
颈间刺激不断加深,睫毛禁不住颤抖。江雪禾抚着缇婴后背的手微微发抖,他不敢松懈,一道道电光映着清白的面容,他硬着头皮:
“放开我。
“一会儿、一会儿……给你更好的。”
他胡乱许诺,不断诱哄。
许是他在她脑海中不断吵闹,让她烦了,她睁开视线朦胧的眼睛。
许是他的许诺打动了她,她当真好奇更好的是什么。她凭着这股贪念,战胜了自己此时的不坚定。
缇婴身子战栗着,缩入他怀中。
江雪禾抱紧她。
忽而,他脑海中想起缇婴软乎乎的带着哽咽的声音:“师兄。”
他一怔。
缇婴凭着模糊的意识,控制着自己,传音入密:“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江雪禾低头。
他看到她小小一团埋在他怀中,许是因药性难控,她不自觉地发抖。她每抖一下,他的心就跟着颤一下。
少女埋脸于怀,一点雪白的侧脸、散在他臂间的乌黑发丝露出些脆弱。那样的黑白之间,他从她被烧得通红的颊上看出了虚弱可怜,看出她的痛。
他心脏揪起。
他猜她是不是灵根又在痛了?
她小小年纪,跟着她前师父修行时没吃过什么苦,却是离了千山,就开始吃苦。她还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让人忘记她的小可怜模样。
他捧在心口哄着求着的小缇婴,竟被柳轻眉如此对待……他心中杀意连连,已绝不可能放过柳轻眉。
他心中浮起几分酸涩——他从没有过这种情绪。
江雪禾拥着她,道:“你没有连累我。
“别怕,师兄在。”——
哗啦啦出水。
水岸边的渔夫客人吃惊地仰头,看着天边。
今日是城主嫁女的大好吉日。
前些时候还晴空万里,方才突然间开始电闪雷鸣,雷电劈水,看着颇为不祥。
众人窃窃私语间,忽见宽阔的水面倏地散开,露出一道水与地交接的大径。那雷向分开的水面劈去,一个少年抬手向半空中一划,撕裂了那道雷。
众人呆呆的,看着一个浑身湿漉的少年,横抱着一个娇小的、同样一身湿的少女,自那分开水天的大径上现身。
众人茫然:“这……”
这是呼风唤雨的修士吗?
有人正要好客询问,却见那少年又在半空中画了什么,下一刻,那二人便倏地消失于众人面前,如同从未来过。
那二人一走,天上雷电便消失,恢复了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之象。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道:“要禀报城主吗?”
又有人犹豫:“城主女儿出嫁大喜之日,这种小事,就不必通报了吧?”——
江雪禾带着缇婴,避入了一家农舍。
这是那个有墓碑的村落。
他进入此荒芜之地,那追着他劈的雷电便弱了几分。江雪禾却仍不放心,抱着师妹进农舍前,他设了一个禁制,抵抗那对手的步步紧逼。
入了屋,江雪禾用一道驱尘咒,将此间打扫干净。
与此同时,怀里的少女已经不安至极。
江雪禾一边观察,一边注意着怀里缇婴的状态。
他见她忍得一头汗意,恐怕忍不住了,她去咬自己的唇。江雪禾连忙伸出一指,抵在她齿关,不让她咬。
缇婴模模糊糊地抬起眼。
她先前发现坏人在追杀他们,为了不连累师兄,她便努力乖巧。此时身上如一万只蚂蚁啃噬,她不过咬唇好清醒一下,为什么不许?
她心头戾气浮现。
她抬头就要看是谁敢违抗自己意志,沾着水渍的睫毛一颤,隐约看到一个影子俯下来。
她的唇被含住。
她一怔。
柔软温热的气息渡过来,不仅仅是浅尝辄止,他舍得给她更多的了。他的大方,激得缇婴后背起鸡皮疙瘩,张开口,喘着气剧烈呼吸。
她很不愉快……
但是他追逐下来,不离开她,她就好像舒服很多。
缇婴发出哼声,踢打他。
她本就薄弱的意识,在师兄主动时,嘎地一下心弦断裂,迫不及待倾起上身迎上——
不够。
远远不够。
她要更多的。
江雪禾抱着缇婴,没有停下。晃动间,他将她放在竹木床上,自己随之跟上。
他将她抵在灰白的、掉了一层土的墙壁上,垂着眼,温柔而热情地给于她所要的。
她呼吸剧烈。
带得他跟着一同混乱。
他手趁机捏上她手腕,扣住她灵脉,查看她到底怎么了。
江雪禾发现缇婴中了一些类似春毒的药,那药性剧烈,还吞噬她的灵力。
难怪她那般不安。
他便扣住她灵脉,给她传输灵力,缓解她灵根的痛,抚慰她灵根上的裂缝。那些裂缝他没办法,但师妹需要很多很多的灵力,他可以满足。
他还可以满足她身体的难受。
他亲昵地拥着她,任她索取。
他低垂着眼睛,眉目在一重刺激下,浮上一些妖冶艳色。
缇婴被他按压着,在连绵给予之间,她的燥有些被缓解,却又有更深的渴望浮了上来。
她意识清醒一点,便看到师兄的面容。
陡然看到这样艳丽的不同往日的美少年,缇婴心口疾跳,呼吸微滞。
似察觉她的停滞,江雪禾微抬起眼。
少年撩起的眼皮宛如银鱼甩尾,银亮而明耀。
缇婴怔怔想:好一个、一个……祸水师兄。
怎么这般会亲她,又这般勾引她?
江雪禾以为她好一些了,正要询问,就见缇婴扑上来,又向他唇上啃上来。
她秀气的脸上,因此时泛起的孤注一掷的决然,而显得几分冰冷、阴狠。
江雪禾被她推倒,被她按在了床上。
她低头便肆意妄为。
江雪禾心中接受这药性的强烈,知道她难受,他便也不拒绝,她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只是她没有章法,到处留下印记,如同小猫横扫自己的地盘,做上标记。
江雪禾默默忍了。
然而,这仍是不够的。
江雪禾发现缇婴又在偷偷摸摸使坏,手指在他腰间戏弄,他一下子顿住。他勒住她,声音微哑:“小婴?”
缇婴发出一声泣音。
她脸上一片红一片白,胭脂抹开后,长发乱散后,她就像一只狼狈的小花猫。她踩着他予取予求,可是她心中的渴望仍然得不到。
她烦躁生气。
她揪住江雪禾的衣领,又霸道,又娇缠:“师兄、师兄!不够,真的不够!你给我更多的嘛!”
江雪禾脸色忽青忽白。
他柔声:“……其实够了。”
……缇婴一个半大孩子,第一次遇上这种药,按他的理解,其实只要她忍一忍,他稍稍安抚,她就应该没事的。
她不曾尝过欲。
没有沾染过,便不应被完全控制。
可是眼前棘手,与他所想的有了偏差。
缇婴岂是会受委屈的?
先前忍着,不过是那雷电一直劈他们罢了。
现在,雷电被师兄的禁制关在外面,师兄专门腾出时间帮她解毒。她虽然被那药烧得意识混沌,可她当然知道此时是安全的。
她可以索取。
缇婴趴在江雪禾怀中,急切地亲他眼睛亲他嘴巴,亲他下巴亲他脖颈。
她娇气无比:“师兄,我难受嘛。师兄,你疼疼我嘛。”
江雪禾低头。
缇婴小腿抵在他腰际,她又要使坏,江雪禾低声:“跟着我念清心咒……”
缇婴:“不要!”
她佯哭:“我要死了,我好不舒服,你为什么不帮我?”
江雪禾:“只要忍一忍,我保证你不会死,你会没事的。”
缇婴:“不不不!我现在就很难受,我就要。你不许走,你得疼我,师兄、师兄……江雪禾,小禾哥哥、小禾哥哥……”
他眼波微晃。
他好像有些松动,缇婴立即捕捉他的犹豫,坐在他怀里,不断地磨蹭,轻轻地、甜甜地,仰着脸叫他:“小禾哥哥,你疼疼小婴,好不好?”
他低垂着眼。
他仍有一些理智。
此间是梦境。
是他人地盘。
二人留在此间,都是一缕神识所化。
她中了药,并不是真的心甘情愿。
他是她师兄……虽然他总是挣扎在师兄与情郎的身份转变间,总是不想做师兄想做她更亲昵的人,可他对她有教导之义。
他不能让师父觉得——他诱小师妹,在小师妹不清楚时,诱小师妹做下坏事,他心机颇深,为得到小师妹而用肮脏的手段。
江雪禾闭目,轻声:“没事的。”
他低头安抚她。
缇婴喜欢他的包容,多么舒服,且渐渐的,她品呷出话本中说的“甜蜜”之味。可她此时不只想要他的浮于表面,她虽不知道自己具体要什么,但肯定不是只这样。
缇婴沉下脸。
她推开江雪禾,突发奇想:“不如,你让夜杀哥哥出来好了。”
江雪禾蓦地掀眼皮,眼神微寂。
小姑娘被自己困在半山道上,一派纯真,奇思妙想:“你不想和我玩,就找想和我玩的人好了。”
她天真而恶意地抬着眼,挑衅他:“夜杀哥哥肯定不会拒绝我。”
江雪禾轻轻笑一下。
他道:“你以为,拒绝,是很容易的事?”
他上半身倾前。
他清雅寂静,散发散袍后,秀丽间多了魅惑,这般总是垂着眼说话的架势,既睥睨,又肃冷,还温情款款。
他勾住缇婴的下巴,既温和,又淡漠:
“你总有一日会知道,我才是对你最好的那个人。”
缇婴不知足。
缇婴挑眉,张手臂:“那你来啊!
“我不要你对谁好,我现在要什么,你肯定知道。你给我,我就喜欢。你不给我,我就讨厌你!”
他面上浮起一丝怒。
那怒却很淡。
江雪禾低声:“小婴,你真是太任性了。”
缇婴怒目而视,他倾上来,气息如清风,飘离游动,宛如叹息:
“我喜欢你的任性。”——
江雪禾对缇婴的情感,始于何时,落于何处,他很难说清。
他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
他想进千山,便对千山的师弟师妹们掏心挖肺;他知道林青阳偏疼缇婴,便将最多的用心放在缇婴身上。
他觉得寂寞,孤独,他想要有人爱自己,他想要有人只属于自己,他在发现缇婴对自己的依赖后,在发现自己觉得她可爱后,便将缇婴当做了那个同伴看。
她总是跟在他身边。
有时候和他说瞎话,有时候甜蜜蜜地抱他叫他“师兄”,她不高兴的时候,又丝毫不在乎二人的情谊,对他发火。
她简单干脆,脾性恶劣,狡黠灵动。
她足够鲜活。
她又是这个无聊的世间,知道他秘密后,对他毫无保留,依然跟着他的小师妹。
他想要她的一心一意。
他想要她。
他便算计着情意,算计得自己迷失于其中,算计得自己已不知道,他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江雪禾方知——
一切皆在掌控。
只有情与爱难控。
若是对一人动了心,他那所有算计,便都会稀里糊涂下让路,顺着她,跟着她,随她高兴。
……他依然在挣扎。
他依然时不时地想使手段,想先得到她的满满爱意。
可是似乎,他习惯顺应她后,便舍不得偶尔的忤逆之后、缇婴对他的不耐了。
情与爱的同义词,大约就是“贪”吧——
江雪禾被缇婴又气又闹地折腾,他亦是少年郎,冷静不过是对付黥人咒的伪装,她撩拨得他不上不下后,他上头,生起几分激动。
他半推半就。
他不断听到缇婴哼唧,他不断安抚她的情绪。
这一番你来我往,便到了关键时刻,然而他才微有前进之意,缇婴便一声惨叫,一下子扣住他手腕。
她掉了眼泪,茫然又惶恐:“师兄!”
江雪禾一怔,他看到她眼中的水雾,倏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荒唐——
这是梦境,二人只是神识,他在做什么?
就算再纵着她,此时也过了。
缇婴叫嚷:“疼啊师兄。”
江雪禾目色闪烁,他凭着强大的耐力克制住自己,将缇婴颤颤地抱入怀中。
他低头亲她额顶与发丝,凭着这些断续亲近,平缓自己的悸动。
而缇婴被他亲被他抱,撒娇了一会儿,她又止不住心中的痒,在他怀里偷偷扭动,又在小猫撒欢闹人了。
江雪禾低头。
她哭丧着脸,抓住他手。
江雪禾顿一顿。
他哑声:“清心咒……”
缇婴大怒:“我不要!我要你!”
江雪禾心跳得快一分。
他被她明亮期待的眼睛望着,她这样躲在他怀里,他又不是真的圣人,能够坐怀不乱。
他勉强道:“你不是说疼,说不要?”
缇婴反驳:“那你不会让我不疼吗?”
江雪禾:“……”
他被她搅得心绪不宁时,也被她的口出狂言而弄得无言以对。
缇婴根本不体谅他,见他不语,她觉得是她态度猖狂惹了他。她怕他不给她,便又软软地来亲来抱,小小声勾他:“师兄,你别生气。你对小婴再好一点,好不好?”
江雪禾愁苦。
他被她摇着晃着,一颗心如同被她握在手中,沉沉浮浮。
半晌,江雪禾到底认输。
他伸出一根手指。
缇婴不解。
江雪禾撇过脸,目色闪烁。
他搂着她腰,重新将她放倒。在她大放厥词前,他轻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柔声:“别喊,我帮你。”
缇婴:“怎么帮我?”
江雪禾:“……闭嘴。”
缇婴满脸困惑,但她很快意识乱了,因他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朝下方去了。
他侧过脸,并不看她——
缇婴实在诚实。
药性战胜了她的羞涩,她诚实地给出所有反应。
江雪禾身子僵硬。
他只是侧着脸,给出了右手,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
而她不知餍足,起初只是呜咽,后来竟攀着他手臂,提要求:“师兄,师兄,你太小气了……”
江雪禾脸黑。
江雪禾无奈。
缇婴眨巴眼睛,大胆妄为,还神神秘秘:“我要多一点的,甜一点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江雪禾不搭理,她就又开始撒娇。
江雪禾含糊:“……嗯。”——
闹腾了好久,缇婴终于安静下来。
等缇婴清醒过来,她看到江雪禾盘腿坐在竹木床的另一端,离她远远的。
少年师兄衣袍松而乱,发丝披散,身上可见的肌肤露出几处不堪红痕,看得人心乱如麻。
而他竟端坐静然,一片沉寂。
缇婴脸倏地红了。
她想起来自己都缠着他闹了什么……亏他一直配合,没有丢开她。
她都觉得自己丢人。
缇婴小小讨好他:“师兄?”
她伏在床上,向他爬去。
江雪禾瞬间定神望来:“别过来。”
缇婴怔住。
她狐疑又心慌,猜测是不是自己过分,惹了他不快。
江雪禾闭上眼,声音哑而淡:“……我是不是帮了你一个忙?”
缇婴点头。
江雪禾:“你也帮我一个忙如何?”
缇婴觉得他好见外,连忙向他表决心:“当然呀,你不帮我,我也会帮你的。我现在可喜欢你啦。”
她对他扬起笑容。
江雪禾别眼,不敢多看。
江雪禾尽量冷静:“那你帮我把夜杀带回来。”
缇婴愣住。
她呆呆的:“啊?”
江雪禾道:“如我所料无差,夜杀正被困于这梦境中的某一处。我带不来他……你带他来找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他骗过来。”
第99章 浮生一梦14
夜杀必然存在于梦境。
江雪禾本身的主神识, 是绝不可能进入梦境的。梦貘珠不可能将一个威胁带入自己的梦境,能进入梦境的,只会是没有记忆没有修为的凡人少年, 夜杀。
而江雪禾钻了这个空子。
江雪禾问缇婴:“小婴, 你的灵力没有失去,对不对?”
缇婴看一下, 茫然点头。
便见江雪禾若有所思:“到目前为止,小婴,你都是不被引入梦的那个人。这其中必然有些缘故,我们之后再琢磨。
“在此之前,我将自己的神识一分为二。能进梦境的真正神魂, 是夜杀。我自己则是靠你的神识掩护,逃过梦貘珠的窥探, 强行进入这里。
“你被下药,我这方被所有修士追杀, 或许有一种可能, 是你我都要被逼入这个梦境中。梦境才是梦貘珠最强大的力量所化,它要用最强大的力量来对付你我,才非要逼我们入梦。”
缇婴踢踏着鞋袜, 狼狈地整理发丝、衣容, 听到师兄这么说,她怔一下,抬头看他。
坐在好远地方的江雪禾好看得让她鬼迷心窍, 不敢多看。
而他似宽慰她,神色虽有疲态, 看着不太好,他还对她微微笑了一笑, 柔声:“所以你不必自责。不是因为你被下了药,才连累我的。
“小婴,也许是我连累了你——我想得到梦貘珠,梦貘珠也一直试图得到我,杀了我。”
缇婴睫毛颤抖。
她知道不该,可是看到他,她脑中便会浮现自己犯糊涂时师兄额上沁汗、俯身温柔亲她的模样。
她有点走神,又努力听清了他在说什么后,简单地“哦”一声。
江雪禾问她:“你怪我连累了你吗?”
缇婴怔一下,道:“还好啦……这是小事情嘛,而且你让我走了,是我要回来的。我又没受伤。”
她在心里偷偷说:而且还得到了师兄。
想到这里,缇婴振奋一下,拍胸向江雪禾保证:“师兄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夜杀哥哥带回来……不会让他落入坏人手中!”
江雪禾颔首。
他看着缇婴,见缇婴说话间,拨弄她的一头乱发。
之前过于荒唐,她的发带松了好几根,好些细小的扎起的挽于后方的辫子也散了。细而乱的发拂在她颊畔,她着急出去,梳发不认真,像个刚从草地间打滚后的小姑娘……
江雪禾看不下去了。
他道:“你过来。”
缇婴看他一眼,鬼使神差,她悄悄望这一眼,便猜出师兄是想为她梳发。
而更鬼使神差的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发现他有这个意图时,她一只手背在后方,悄悄摘下了一根已经松了的发带,藏入了自己袖中。
缇婴装着天真单纯无知的模样,站在他面前。
江雪禾坐着,她站着。
竹床不低,他坐着也正要与她平视。他的手抬起,手背上一点伤痕累累,手指枯白瘦长,向她探来。
缇婴盯着他的手。
她心乱跳,又想起了一些不适合回想的画面。
她僵着身,乖乖地等着他。
江雪禾手指在她发间拨动,为她整理好发丝,又耐心地解开几根打结的头发。
他想她这几日在外漂泊,受了些委屈,乌发都有些干了。待结束这些,得好好帮她养回去……
江雪禾:“少了一根发带。你弄丢了?”
缇婴听到他声音在前,看到他滚动的喉结,她心间生了汗意。
她装懵懂:“我不知道啊。”
她问:“你有我多余的发带吗?”
江雪禾一顿。
他垂下的视线,与她撩起的、乌灵专注的眼眸对上。
他心上微空。
还没有想清楚,江雪禾便听到自己轻哑的声音:“有。只要你不嫌弃。”
缇婴莫名松口气。
她说:“我不嫌弃。”
她想了想,又大胆道:“你给我的,我都不嫌弃。”
她觉得自己是在向师兄说一些甜言蜜语的小情人之间的话,但江雪禾怔怔看了她一眼,他别过脸,轻轻取出一根粉蓝色的发带,帮她束发,没有和她贫嘴的意思。
缇婴便有点不快。
不过她的不快还没表露出来,她便被新的东西吸引了——
缇婴滴溜溜乱转的眼眸朝下,她本是偷看师兄的腰身,结果发现师兄腰边衣物堆叠,一重又一重,什么都看不清。而就是一堆皱巴巴的衣物间,她看到了一个和别处都不同的突兀。
电光火石,缇婴想到了自己化作师兄的模样时,自己腰下面好像也有过不对劲。
那时候,师兄还不准她碰。
缇婴定定地低眼看着,此时此刻,她一声不吭,任由师兄为她梳发后,又整理她颈边的衣料。
缇婴猛地出手,发狠地向那物捉去。
江雪禾突然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将她向后一推,让她趔趄着后退了两步。
缇婴瞪大眼睛,不服输地看他。
她都没发声,他怎么知道她要干什么?!
缇婴质问:“我不能碰吗?”
江雪禾无奈。
她一贯闹腾,她一不吭气,他当然知道她要使坏。可眼下……
江雪禾刻意板着脸,道:“不是让你找夜杀吗?你不听我话吗?”
缇婴怔忡。
他平时温润好说话,他一淡下脸,她便难免心慌。虽然依旧不服管,她态度却明显好了很多:“我要去的啊。”
江雪禾:“你看看外面的天色,梦貘珠对我的神魂觊觎已久,若是晚去一步,夜杀落到它手中,我便会被动。”
缇婴:“好啦好啦,我这就走。”
她也怕夜杀出事。
而且,她心中其实藏了点儿不敢让师兄知道的小雀跃——又可以见到夜杀哥哥了!
缇婴朝外走,她出了门,江雪禾才缓下心神。
他低头,沉思间,忽然听到动静,缇婴娇俏的声音躲在门框后:“师兄?”
江雪禾抬眼,看到她探头进来。
她关心他:“你没事吧?”
江雪禾目中软下,朝她宽慰地笑了笑。
缇婴道:“我从柳轻眉那里知道了一些真相,想告诉你的。”
江雪禾温柔道:“待你回来,再告诉我。我亦有一些猜测要与你说。”
缇婴点头,她最后问:“师兄,刚才,我是不是和你双修啦?”
江雪禾盯着她清亮的眼睛,心头猛跳。
他摇头。
他道:“我岂会那样对你?”
缇婴不懂他这样那样的顾忌,闻言既有些失望,又有些无所谓。
她做了决定:“那以后再双修,好不好?”
江雪禾眉目间笑意更多了些。
他侧头低咳两声。
他低声:“你若愿意,我也无妨。”
得他允诺,缇婴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很快,缇婴便快要被气死。
她心中将柳轻眉咒骂连连。
她出去后,第一时间去夜府找人。看到夜家红绸高挂喜气洋洋,听宾客们道喜,缇婴才震惊地知道,柳家女儿要在这个梦境中,和夜杀成亲。
柳轻眉果然对她师兄穷追不舍!
梦境外得不到,进了梦就要哄骗没有记忆的夜杀。
对于他们修士来说,成亲的许诺含义,和在天道下见证发誓永不相弃也差不多。若是夜杀在无知中和柳轻眉有了关系,她与师兄想对付柳轻眉,就有些难了。
柳轻眉这也太疯狂了……
仅仅因为一个韦不应?
也许不只是这样。
缇婴翻墙跳入夜家,四处寻找夜杀。而梦境大约早提防她的找人,她明明熟悉这个夜家,却在院中转悠间,被关进了好几个迷宫一样的阵法,走不出去。
她耳边听到人在外说:
“小夜将军,恭喜啊。”
她听到夜杀慵懒敷衍的“哼”声。
缇婴着急:“夜杀哥哥,你不能娶她!不能和她结契!”
外面的人自然听不到她声音。
缇婴冷静下来,开始解阵。
她抬头剜一眼天,在心中骂了几句:无妨,我修行因为灵根的问题不太好,但这些乱七八糟的阵法,我最擅长了。
梦貘珠想关住我,做梦。
她一定可以的——
城主府上的车辇离开,迎亲队伍准备前往夜府。
骑在最前方高头大马上英姿勃发的少年郎,自然是这个梦境中的夜杀。
那少年将军对婚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旁边人夸奖他的好福气与新嫁娘的貌美,夜杀则垂着眼,若有所思。
他与柳轻眉青梅竹马,与柳轻眉情意甚笃。
为了应对秽鬼潮,夜家答应与柳家联姻,让这双最适合的儿女双修,得那可以应对秽鬼潮的功法。
夜杀隐隐约约觉得他不喜欢这个说法。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和柳轻眉感情甚好。可他自己往往走神,心中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欢喜。
可是这世间的盲婚哑嫁本就多,不提他和柳轻眉不算陌生人,他也并没有心仪之人啊……
“小将军,恭贺新婚啊!”
夜杀唇角一勾,挤出一丝笑。
他夹紧马肚,要离开时,忽然敏锐地回头,朝身后某个方向看一眼。
旁边人询问他怎么了。
夜杀若有所思地摇头:“没什么……”
在方才,他确实感觉到很熟悉的气息。但他回头看时,什么也没发现,怪哉。
夜杀冷淡的眉眼,瞥一眼那个华丽的新娘车辇:算了,反正今天的事都怪怪的。
在浩荡的迎亲车辇离开后,一道青色身影现身于城主府前,戴着帷帽,长身如玉。
正是江雪禾。
方才那一瞬,若不是人太多,若不是怕打草惊蛇,他真的有一种冲动,直接将这道神魂收回来,不让夜杀在外给他惹出更多的事。
但麻烦在,夜杀不点头,他很难做到……
好在,有缇婴帮他去骗夜杀了。
他料到缇婴那边不会容易,不过他交给小师妹的任务,不是有性命之危的任务,所以即使没看到缇婴出现在夜杀身边,江雪禾也不是很担心。
江雪禾来此,有他自己想查的东西。
他抬手,将帷帽压低一分,将面容掩得更加严实后,从容进了城主府上。
城主的大批队人员,都跟着送亲去了,此时城主府戒备松散,方便江雪禾找东西。
江雪禾在空了很多的城主府上行走,穿过好几个院子,他都没有找到,他不急不忙,思索一会儿,向柳轻眉居住的院落行去……
空中飞来一重法术,劈向他。
江雪禾扬起的袍袖如鹤,偏身躲开那重攻击。他抬手一道禁制向后甩去,顺便挡住了下一重攻击。
一个人影,在树上慢慢现身。
那人凉凉嘲笑:“江雪禾,你好大的胆子,敢来这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死的次数太少,过不了瘾啊?”
江雪禾撩目。
他一道禁制下去,张开了一重包裹住二人的阵法,外面侍卫侍女来来往往,如同看不见二人一样。
那人察觉江雪禾的禁制,长睫毛颤扬一下。
隔着帷幔,那站在树上的人,看到江雪禾施法之间,还是那副娴静优雅的淡然模样。
听到江雪禾轻和的诱哄:“过了这么久,你应该也发现,你被困在梦境中,出不去了吧?”
那人要怒。
又听到江雪禾的下一句话:“不如我们联手吧。先出了梦境再说。”
那人倨傲笑:“你轻松一句联手,就想从我这里骗情报?你当我是小孩吗?”
江雪禾确实把那人当小孩来哄,还哄得很随意、敷衍。
江雪禾慢条斯理:“你不告诉我你知道的,也无妨。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韦不应的尸体,被藏在梦境中的某一处。拿到了这个尸体,我们才能对付背后那个……”
那人冷笑:“你以为这么容易?”
江雪禾低笑:“你没有否认?”
那人一怔,然后:“你又在诈我?!你……”
江雪禾见好就收,道:“目前我还不知道柳轻眉和梦貘珠的关系,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两方,是互相牵制的。现实中的柳轻眉没办法拿着梦貘珠为所欲为,让所有事情都按照她的意愿发展;梦境中的梦貘珠,也不能违背柳轻眉的意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梦境一直围绕十年前的人祭,无论梦貘珠和柳轻眉到底是什么关系,韦不应能克制柳轻眉,那便也能克制梦貘珠。”
那人沉默片刻,说:“没那么好找。你能猜出来,它自己当然也知道。”
江雪禾微笑:“所以,需要你我合作啊……小步。”
站在树上的少年静静看着他。
眉目锐利,身形瘦高,正是黎步——起初以为自己在和梦貘珠合作、后来发现自己被困在梦境、出不去的黎步。
黎步不想和江雪禾合作。
但是他没有第二个选择……因为他陷入梦境太深,他发现了梦貘珠真正的意图,若不想办法出梦境,他便出不去了。
黎步含糊地给江雪禾一个提醒:“梦貘珠怕小婴,你可以利用。”
江雪禾一怔。
他不动声色:“我们谈谈合作吧——用以前的法子。”
出自断生道的双夜少年,是有独特的不被他人窥探的联络方式的。
只是江雪禾曾经舍弃,黎步被背叛后,也不再使用。时到今日,竟要再次和江雪禾联合……
黎步恍神了一会儿,身形慢慢消失了。
片刻后,江雪禾的神魂中,出现了黎步写的字。
江雪禾若无其事,继续行走——
高堂在座,新嫁娘与新郎官立在堂下,面对长辈。
司仪叫礼,身着嫁衣的柳轻眉盖着红盖头,低着眼睛,听到周遭乱哄哄的唤声,怯怯跟着夜杀行礼。
“一拜天地!”
柳轻眉屈膝。
她忽然发觉周围的起哄声,好像有一瞬静下。
敏感如柳轻眉,知道必然出了什么意外。
她盖着盖头,自然也不知道与她一同牵着红绸立在长辈座下的少年夜杀,站得笔挺,却好像在发呆,没有随她一道伏身拜天。
司仪小声提醒:“新郎官、新郎官……你赶紧跪啊?”
夜杀认真说:“我跪不下去。”
他半开玩笑:“我好像从来没有跪过天。”
众人:“……”
司仪脸绿,坐在上座的几位老人脸色不虞,夜家父母沉脸瞪着这个不孝子。
红盖头下,新娘娇娇柔柔的声音解救了他们:“夜杀不想跪就不跪吧,掠过这个礼也无妨的。”
司仪便赶紧:“二拜父母!”
周围哗然。
盖头下,柳轻眉眼皮轻跳。
她听到司仪几分恼的声音:“夜杀,你怎么又不拜?”
夜杀认真地看着上座的父母。
他想半天,说:“我好像也从来不拜父母。”
柳轻眉急声:“司仪!”
众人忍怒,司仪只好再次掠过:“夫妻对拜——”
这一次,柳轻眉心提到嗓子眼,怕夜杀再来一句“我好像也从来没和妻子拜过”,这样的话,实在荒唐。可对面是夜杀,也许真说得出口。
幸好,这一次,夜杀思量片刻,他好像也没有找到不拜的借口。
拉扯的红绸微绷。
柳轻眉感觉到他朝着自己这一面转身了。
柳轻眉俯身。
夜杀垂着眼。
就在这时,一道清而高、喘着气的少女声音闯了进来:“夜杀哥哥,不能拜!”
堂门紧闭。
外面的人是暴力小仙女,符菉和踹出的一脚,踹开了这道堂门。
夜杀侧头。
一个衣着藕荷色裙衫、腰肢纤细、发带飞扬的娇小少女,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口,眉目间戾气满满。
夜杀定睛看着。
众人又怒又惊:“你是谁?哪来的不懂事小姑娘,大闹旁人婚礼?快把她赶出去!”
闯进来的,当然是缇婴。
她好不容易解开院中那些困她的阵法,一听迎亲队伍都回来了,便眼前一黑,急匆匆往这里赶。
幸好赶上了!
只是众人齐齐扭头瞪他,而那穿着婚服的少年夜杀,又明显的没有记忆,看她的眼神充满审度。
缇婴硬着头皮。
她捏紧袖中的符菉,想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先把夜杀带走。
麻烦的是,这里都是他人的魂魄入梦,入梦的人不一定像他们这样是修士,万一死了,现实中说不定就痴了傻了,她动手得注意一点。
缇婴硬着头皮,迎着夜杀诧异凝视的目光:“夜杀哥哥……”
她还没编出一个能打动他的谎言出来,便见少年笑了。
夜杀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天外飞仙般来了一句:“我在梦里见过你,神仙妹妹。”
缇婴呆住。
夜杀朝她走来:“你叫什么,今年多大,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你十分面熟,也许我们很有缘分……”
身后众人怒而惊:“夜杀!”
夜杀浑不在意,走向缇婴。
柳轻眉一把掀开红盖头,脸色苍白,泫然欲泣:“夜杀,你要抛弃我们吗?!”
夜杀回头,看他们一眼。
他稍微有一点犹豫,缇婴反应极快,牵住了他的手。夜杀手被牵住,一愣之下,他下定了决心。
他道:“爹娘、城主,我不想娶柳姑娘了。我有了喜欢的人,孩儿回头再向你们告罪。”
这一言激起千重浪。
缇婴拉住夜杀便往外跑:“走!”——
缇婴都不明白,她怎么什么都没来得及骗,夜杀就愿意跟她走了?
梦境的一切对他都是真实的,他却依然走向她。
她真是、真是……
她根本来不及感动,便遇上了众人的围堵。
这里的人不可能让她带走夜杀,觉得她是勾引夜杀的坏女人。那新嫁娘在婚宴上哭得泪眼婆娑,夜杀和缇婴在外应对卫士们的围堵。
人山人海的围堵,夜杀用武力,缇婴用法力。
凡人当然不是缇婴的对手。
但是很快,一个少年出现在半空中,向下挥出法术,阻拦了缇婴和夜杀的逃跑。
夜杀:“小心!”
他即使搂住缇婴的腰,将缇婴抱离地面。缇婴方才所站之地,土地下陷,轰出了一个三丈深的坑。
缇婴惊疑抬头,看到了半空中的黑衣少年:“小步哥哥!”
黎步慢条斯理瞥她一眼:“小婴,你打不过我,把人留下。”
缇婴自然不听他的。
黎步再一重攻击挥下,斜刺里胡来一道青光,将缇婴和夜杀一同卷起。
清风徐徐,若雪簌簌。
缇婴惊喜回头:“师兄!”
……之前师兄派她来,她还以为他不能和夜杀哥哥同时出现呢。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嘛。
戴着帷帽的江雪禾出现,挡了黎步那重攻击。
黎步从半空中跃下,向三人打来,江雪禾淡道:“走。”——
“轰——”
夜家府门与墙一同撞开。
江雪禾、缇婴、夜杀三人躲避半空中的黎步、地上的凡人追杀,衣袂飘然,狼狈又傲然——
出来后,三人分路,江雪禾说去引开黎步,让缇婴带着夜杀先逃。
缇婴带夜杀逃亡的路上,抓紧时间,告诉夜杀大概的故事。
缇婴安抚夜杀:“虽然我的话听起来不可思议,你肯定不相信,但是……”
夜杀笑:“我没有不相信啊。你说的话,我会认真想一想的。”
缇婴诧异看他一眼:他何时这般信她了?
她之前每次遇到他,都要花很多功夫迎得他的信任的……
二人勉强躲开了追杀,天黑了,他们走在山道上,缇婴正感动于夜杀对她的信任,就听夜杀轻飘飘道:“若你说的话是假的,必然是方才那个人骗了你,我不怪你的。”
缇婴:“……”
她小声:“他、他就是你啊……你还是不信我的话?”
夜杀笑:“我信啊。”
他目有冷意:“可我不信他,比如——此时!”
他倏地松开缇婴的手,腾身跳起,躲开了后方一道法力袭杀。
缇婴往后趔趄躲开几步,天色濛濛,她看到帷帽飞扬的师兄倏而出现在了山道上。
她欢喜:“师兄……”
江雪禾:“小婴,不要动。”
江雪禾的攻击,再次卷向夜杀,夜杀没有法力,却靠跃树跳高,硬生生躲开了江雪禾的攻击。
缇婴:“……”
她呆愣愣站着。
树上的夜杀笑眯眯低头,看缇婴:“这就是你说的,他是我,他不会对我不利?”
缇婴脑中乱哄哄,只能道:“师兄……”
江雪禾温声:“小婴,他应该与我合二为一,你应当懂吧?”
缇婴:……。
她其实懂啦……
她仰着脸,看夜杀垂着脸,微失落地望着她:“他要杀我,你觉得是应该的?”
缇婴踟蹰半晌。
她好是犹豫,嗫嚅着向江雪禾提建议:“师兄,夜杀哥哥年龄小,你让让他吧。”
江雪禾:“……”
第100章 浮生一梦15
江雪禾和夜杀动手, 缇婴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谁被对方打得后退一步,她都急得心跳加快,想上前帮忙。然而再一看对方的脸, 缇婴踟蹰之间, 便错过了一次次机会。
缇婴嗫嚅:“你们不要打了……”
她不愿任何一人受伤,但没有一人听她的。
昏光下, 山道时明时暗,看不甚清。只听到二人打斗的风声,以及看到师兄时而从旁擦过的青色木系法术。
缇婴有点无奈而赌气地等他们打完,等师兄说服了夜杀,二人合二为一, 这场闹剧便可以结束。
但是她看着看着,看出了一丝不对劲——
师兄修为比她要高很多, 她拿下夜杀都不成问题,江雪禾却好像拿不下夜杀, 好几次让夜杀偷袭得逞。
缇婴看得困惑。
“砰——咚!”
夜杀被一重术法卷起, 摔到地上,砸出一道浅坑。灰尘浮起,缇婴看得心惊:“夜杀哥哥!”
她跑去扶夜杀。
夜杀被她从土坑中带出来, 靠着她手臂喘息。
仰脸间, 少年唇齿间似有血渍,笑嘻嘻:“小婴,多谢了。”
缇婴:“不用……”
她迟钝地去看对面的反应。
江雪禾颀长秀拔, 站在叶落处,帷帽挡着他的面容。
缇婴:“夜杀哥哥, 要不,你就认输吧, 你……”
“你觉得我是凡人,没有你们那样的修为法力,我就会输?”喘气剧烈的少年笑起来,黑暗中,他发尾沾着黏腻的血与土,被打得灰扑扑的面容扬起来,朝着江雪禾的方向,却戏谑,“你难道没发现么?你这位师兄,才是奈何不了我的。”
缇婴怔然,再次看江雪禾。
她只看到叶阔树深,掩在树下的少年师兄青衣与帷帽飞扬,如一团雾般模糊。
夜杀眼中浮起嗜血的冷光,咧嘴笑时,既明媚,又阴狠,全是朝着江雪禾的。
夜杀抽丝剥茧:“如果你们说的话是真的,如果你们没有骗我,这里只是一个幻境,我只是江雪禾的一道分化身……那江雪禾为什么收不回我呢?”
他恶劣满满地冲江雪禾笑:“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幻境中,我才是主体,他才是想鸠占鹊巢的那个吧。
“得不到我的许可,他就永远收不回我。不妨让他退一步,让我收了他,如何?”
缇婴惊愕。
她立刻扭头去看江雪禾。
在少年夜杀大放厥词间,江雪禾清清簌簌,从树下走了出来。他摘下帷帽,露出了与夜杀九成相似的面容。
他只是更淡一些,更雅一些,更妖一些罢了。
江雪禾没有否认夜杀的话,他温温和和:“夜杀,你是我设给自己的一把锁。梦貘珠要对付我,只能从你身上入手。这个幻境中,确实你是主魂,我是依附的、使了些手段才能进来的。因为我原本,是不可能进来的。
“你不妨想一想,我为什么非要使手段,也要进来。你幼稚鲁莽,性烈又冷,行事无顾忌,又在幻境中不知被侵蚀浸染了多久,你若是觉得这样的你,适合收服我,护住大家一同出梦,我将魂魄给你也无妨。”
他轻轻撩目,仍是温柔雅致的:“你可以吗?”
夜杀:“……”
打蛇打七寸。
缇婴亲眼看着,夜杀起初被江雪禾贬,眼中带笑,笑意越浓,杀性越重。但在江雪禾说完,轻描淡写地询问夜杀“你可以吗”的时候,夜杀沉默了。
夜杀脸色难看。
但他不蠢。
他看着江雪禾,半晌淡声:“你们编的故事,我一个字都不信。”
缇婴呆呆看他:……你刚才还说你相信我的呀?
都是演的吗?!
呃。
师兄……果然比她更了解夜杀哥哥,是吧。
缇婴无措间,听江雪禾温声:“无妨,既然无法统一意见,同行一路,也许会改变你的想法。”
夜杀笑着反驳:“也许是你改变主意,愿意与我合二为一呢?”
江雪禾垂眼浅笑,平静和气:“也未尝不可。”
他瞬间将夜杀气得掉头就走。
缇婴:……妖孽师兄要气死少年的他自己啦。
缇婴着急看看黑着脸掉头走的少年,再看看身后的江雪禾。
她犹豫一下,结结巴巴:“夜杀哥哥……”
她还没说完,就听江雪禾轻声:“夜杀年纪小,经历太浅,又受我刺激,正是需要你安抚的时候。你去吧。”
缇婴:“……”
她本就想去,但是他说出来,她为何有点儿对不起他的心虚感呢?
缇婴自我强调:“夜杀哥哥此时很难过,他难过你也不好受,我是为了你好。”
江雪禾心想:夜杀怎可能难过?
他了解少年时的自己——冷情冷血,热爱杀戮。
其实到现在,江雪禾都不怎么动情,不怎么为身边人而露出情绪。
江雪禾却并不说出来,只是点头。
缇婴虽觉得他落寞的样子疑似可怜,但她也是个心狠的小姑娘,已经和他说清了,她掉头就走。
她听到身后师兄柔声:“小婴。”
缇婴回头,看江雪禾说:“看完后早些来找我。我有些猜测要与你说,你之前说的柳轻眉的秘密,不是说要告诉我吗?”
缇婴连忙点头,应了此事。
缇婴便十分忙碌。
江雪禾去布结界,给他们躲人休息的时间。
缇婴上半夜去陪夜杀。
少年自己烧了篝火,自己熟练地取暖,沉静地看着火星。婚服早就脱了,现在穿的,还是江雪禾给的武袍。
夜杀静然不语。
缇婴想到他今日的遭遇,便硬是从他漆黑幽静的眼中,看出了些“惆怅”“黯然神伤”。
缇婴便蹲到他身边,笨拙地逗他开心,与他说话,安抚他一切都是假的。
夜杀见她可爱娇俏,编瞎话时一本正经,一双眼睛却骨碌碌乱转,灵动极了。
他本在沉思琢磨今日的疑点,见她这样,便生了逗弄心,与她玩耍一番,露出了笑容。
缇婴再接再厉。
而到了子夜,天上鸦鸣声飞过。
缇婴抬头看一眼,站了起来。
她一本正经:“夜杀哥哥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夜杀怔一下,眯眸。
他肉眼看不到笼罩在他们四方保护他们的结界,但他看到了拍翅飞过的乌鸦,不禁猜测:“你是得到什么信号,要去杀柳轻眉了?”
缇婴茫然。
她说:“不是呀,那就是个普通乌鸦嘛。”
夜杀还没来得及尴尬,听缇婴天真无邪道:“我要去找师兄了。”
夜杀忽然明白了:“……上半夜陪我,下半夜陪他?”
缇婴大方点头,眼睛含笑。
夜杀细看之下,甚至看出她的几分得意——她自觉她的辛苦很有价值,会让两人都满意。
夜杀心中生起怒火,面上却努力压下来,挤出了一丝笑。
他表情微狰狞,让缇婴不禁细看。便见夜杀怅然咳嗽两声,低喃道:“我背叛爹娘,背叛未婚妻,与你们同行,我看不到前路在哪里。”
缇婴看着他。
夜杀也不知道她到底懂没懂,他便继续自怨自艾做惆怅伤怀模样,时不时咳嗽两声,运着内力吐几口血。
缇婴好像明白,又好像没明白。
但是缇婴答应了他:“……我与师兄说完话,就来找你。”——
忙碌的缇婴到了江雪禾身边。
师兄安静靠树而坐,她依偎过去,他便询问她困不困。
江雪禾手指轻轻擦去她面颊上沾的一点土,目有抱歉之意:“平日这个时候,早就到了你就寝时间了。”
缇婴因他的关心而开心。
她懂事道:“我是修士,本就不该贪睡,要多修行,你教我的嘛。”
江雪禾:“对,一会儿修行一个时辰,再睡。”
缇婴:“……”
她脸色当即僵了,当即不太喜欢这个师兄,想跑回夜杀哥哥身边。而她才有这个想法,江雪禾就抓住她手腕,将她拉扯着抱入怀中,不让她乱跑。
他温温和和:“我也不愿总逼你修行,我自然可以一直陪着你玩,让你每天开开心心的。我确实想过,让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什么都替你做了。可你愿意这样吗?
“所以我还是要监督你修行——你知道原因吗?”
缇婴沉闷片刻,点了头。
他是为了她好,她自己厉害了,他才放心。
可她灵根那个样子,她真的能修成大道吗?
江雪禾说:“事在人为,你的灵根,我总会帮你解决的。”
缇婴:“我们说柳轻眉吧。”
二人便交换各自那边遇到的事。
说完后,缇婴好像明白了很多:“所以,韦不应死后,柳轻眉不甘心,觉得是叶呈害死了韦不应。她就用了些非人手段,折磨叶呈的魂魄,把叶呈变成了厉鬼,困在了柳家,不得解脱。
“而那个假将军,是韦不应死后,他的剑沾染了古战场的秽息,修炼有成,得以化妖成形。假将军以为柳轻眉困住了韦不应的死后魂魄,急吼吼来救鬼,结果发现那个被困的其实是叶呈。
“假将军还说,柳轻眉用叶呈这只厉鬼,杀了不少人——那厉鬼沾染活人鲜血,离正常轮回的可能便越远了。柳轻眉是要叶呈生生世世背着罪孽吧?”
缇婴又困惑:“不对呀。我第一次入梦境,就是被那个厉鬼追到你神魂中去的。这么看,你我发现梦貘珠的这个幻境,都靠那个厉鬼追我——厉鬼叶呈好像在帮我们。”
江雪禾搂着她,用袍袖盖住她,帮她挡夜间霜寒。
他温声:“叶将军也许是想阻止柳轻眉的一意孤行。死后魂魄都是没有神智的,但是厉鬼沾染了太多活人血,应该隐隐约约生了神智。叶将军也许知道柳轻眉在做什么,他想阻止。”
缇婴茫然:“柳轻眉在做什么?”
江雪禾提醒她:“古战场,秽息,杀人,魂魄不入轮回,幻境中人来人往,很大可能是活人入梦……这些让你想到什么?”
缇婴一个激灵。
她跳起来:“柳轻眉要借秽息,成为无支秽!”
她怔怔然:“可她一个凡人,怎么成无支秽……”
她自问间,其实心中一点点明白了——
用梦貘珠。
柳轻眉也许和梦貘珠达成了什么协议,让活人入梦,让厉鬼在现实中杀人。古战场的秽息不散,梦貘珠又困住柳叶城的秽息,秽息越聚越多,越聚越多……
缇婴脱口而出:“必须阻止她!”
一旦生成无支秽,便可操纵秽鬼,那就不好对付了。
江雪禾:“自然。要拿到梦貘珠,自然不能让她得逞。我如今只是不知,她怎么和梦貘珠达成协议的……梦貘珠明明不会伤人,和柳轻眉合作后,它能得到什么。”
缇婴蹲下来,趴伏在他膝间,催促他:“师兄,咱们再琢磨琢磨。”
江雪禾说“好”。
缇婴趴在他怀里,凑到他耳边,犹犹豫豫地说:“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困扰了很久……”
江雪禾心一跳。
他以为她要说的,和她实际说的,大相迳庭:“韦不应如果是鬼将军的话,他撕裂了自己的魂魄,让其他将士可以入轮回。但是我在古战场渡亡魂时,那些死魂数量实在太庞大了。
“再加上,叶呈死后成了厉鬼,也没有入轮回。师兄,你说有没有可能,韦不应和之前幻境中的夜杀不一样。夜杀哥哥撕了自己的魂,但是韦不应没有?
“所有人都怨气不得散,都要生生世世被困在古战场中。”
江雪禾慢慢平静下来,他摇头:“可你在我的黥人咒上,并没有发现韦不应的死魂鬼孽之气。”
缇婴:“也许是当年黥人咒施下时,你们隔的距离太远了,才没有来得及让这道鬼孽上身……”
她自己越说声音越小,她自己都不相信。
她最后放弃了:“好吧好吧,但我要告诉你,其实你身上黥人咒那些冤孽中,根本没有韦不应。”
江雪禾怔住。
缇婴眨着眼:“柳轻眉不是想从你身上聚出韦不应的魂魄吗?即使当日被下药的人是你,她也会失败的……黥人咒中根本就没有韦不应,她再使一万种手段,韦不应也回不来。她注定复活不了人。”
江雪禾惊愕。
他此时当真意外,一把握住缇婴的手:“你肯定?”
缇婴点头。
缇婴郁郁道:“你不是让我找那个叶老夫人家中死人遗留的气息,和你身上黥人咒中鬼孽是否有相似处吗?我找了啊。”
江雪禾反问:“你不是说一样?”
缇婴:“我只是说有。有只代表……它存在过。但我之后进入你神识很多次,我偷偷琢磨过,我还怕我看的不仔细,开了天眼……”
她说起来便小脸煞白,想到那些铺天盖地的鬼魂,便微微发抖。
江雪禾搂她入怀,她才顺畅说下去:“开了天眼后,我真的睁大眼睛仔细找了——真的没有找到。
“师兄,你只是你,无论柳轻眉忙活多久,她都不能把你变成另一人的。韦不应根本不存在。”
江雪禾:“你是说……他早已魂飞魄散了?”
缇婴:“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他的魂魄,也许本来就不存在。”
缇婴:“他的尸体存在吗?如果他的尸体也不存在,那便一定不是魂飞魄散,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存在。”
江雪禾沉思。
他慢慢说道:“小婴,你知道观天山是修的儒道吗?”
缇婴一怔——观天山,四大仙门中最不显山露水的一派。观天山的首席杭古秋,是个老好人,和他们现在的师父沈行川是多年好友。
师兄提观天山做什么?
江雪禾:“观天山以儒修仙,以行走人间、体验百态人生而得道。他们的修行方式最重要的一种便是,化身千万,行走红尘。化身修成,弟子得道回山。
“韦不应如果尸骨不存的话,那很有可能……”
缇婴怔忡:“行走人间的化身,算不算一种新的人生?”
江雪禾半晌道:“我们先试着找韦不应的尸体吧。我在现实中找过,没有找到。柳轻眉在现实中完全抹去了这个人的存在,以柳轻眉对此人的爱慕,她很可能将尸骨藏在更安全的梦里。”
他幽幽道:“对她来说,梦境比现实更安全。”
江雪禾搂着少女,与她一同琢磨这些秘密。
少女听得入神,又因更多的秘密而忧心忡忡,埋在他手臂间,忘记了回去找夜杀。
江雪禾唇角勾起一丝很淡的笑——
“梦貘珠待在柳叶城多年,对柳轻眉不离不弃,应当有它自己的原因吧——这个原因,我们尚且不知。所以巫神宫一贯认为,梦貘珠也许只是单纯地认主。”
现实中,白鹿野与南鸢一同走在入城小道上。渐渐的,他看到了“柳叶城”那斑驳灰暗的三个字,听到旁边的南鸢如此介绍。
他与南鸢在之前联手,虏获了那只毕方。
从毕方口中,他们得知,柳叶城有一重梦魔结界。有进无出……结界的边界就在古战场。
毕方鸟吐人言,嘲笑道:“你那个师妹,真以为我是怕了她?梦貘珠好歹是从妖界传出去的,我早就发现那个结界了。我是怕被吸进去后出不来,才走的。”
白鹿野微笑:“有鸟将逃跑,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大鸟目露凶光。
可它识时务,冷哼一声。
再之后,巫神宫前来捉拿南鸢的神女天官们,亦被南鸢和白鹿野联手扣下。
那几位神女天官以为危在旦夕,面色难看。南鸢却上前,清清淡淡、平静有条理地道歉,说出她在查的事,求几位神女天官见谅。
南鸢竟真的说动了那几人。
如今,南鸢和白鹿野前往柳叶城来救人,也是因为那些神女天官松了口,放他们前来。
只是临走前,他们警告南鸢:“南姑娘,你处理完此事,便回来领罚,莫要我等为难。”
南鸢恭敬应“是”。
白鹿野询问她是要受什么罚,南鸢却掠过不提,只和白鹿野介绍柳叶城的事——
“柳叶城的事,巫神宫是有记载的。当年处理此事的,是一位李师姐。隔了十年,李师姐已修炼圆满,回巫神宫主宫担任新的职务。正好,接替她原来行走人间职务的,便是我。正因为这样,我说处理梦貘珠的遗留问题,李师姐担心此间出事,影响她的前程,才愿意配合我,给我开了通便,让我去查。”
白鹿野轻笑:“你们真有人情味。”
他这话听着不像好话,南鸢当没听到。
南鸢只和他说正事——
说起来,柳叶城如今变成这样,不能全怪巫神宫。
巫神宫确实曾经想得到梦貘珠。
巫神宫的大天官开天命,卜算出了一个梦貘珠现世的法子,便让一位姓李的人间行走的神女负责此事。
李神女当年很关注柳叶城,因为她用天命算出,梦貘珠会掉落到柳叶城。
李神女做布置准备拿到梦貘珠的时候,并没有算出,秽鬼潮会出现在柳叶城。
因为当时,梦貘珠现身柳叶城,便在巫神宫反应出来之前,为它认了一个新主人——
一个叫韦不应的少年将军。
自动认主的梦貘珠已经有了些灵识,巫神宫欣喜,更加想要得到,李神女便去与那少年将军交涉。
韦不应愿意将梦貘珠给他们。
但是,韦不应说,要晚十年。
白鹿野:“为什么是十年?”
南鸢抬头。
眼前白布阻挡她视野,却挡不住她“凝望”间,万千天命丝线在她脑海中展开的一团乱网。
随意拨动,便是不一样的人生走向。
南鸢说——
李神女说:“他说他有一心上人,自幼多病,一直徘徊于生死之际,让他几多担忧。
“他请我为那个姑娘卜算天命,看她能活多久。我告诉他,十五岁便是她的死劫。
“韦不应便与我做了交易。他说——”——
十年前,那少年将军站在神女宫中,万千亮起的烛火照着他眉眼。
他道:“听闻巫神宫的神女和天官,可以赐福于人,满足那个人的所有愿望。神女大人,你庇佑柳叶城多年,请赐福于我,满足我一个愿望——
“将梦貘珠留给她十年,给她十年生命,让梦貘珠为她编织她想要的梦。
“她可以在梦中度过千万种她想要的人生。可以拥有她没有的寿命、健康、朋友……即使她想修行,想成为如你们一样高高在上的仙人,梦境都可以帮她实现。”
李神女:“梦境终为假。”
韦不应轻笑:“十年一场醍醐梦……值了。”——
事情后来,稍微出现了一些偏差。
李神女赐福于韦不应,元气大伤,没有算出秽鬼潮,让秽鬼潮降临在了柳叶城。
某个雨夜,韦不应戴着蓑笠,从城外的战场回到城主家中。
夜雨银白凄冷,他静静地看着那羸弱的姑娘。
她柔声安慰他,说她病好了一些,待度过秽鬼潮,她就求神女,让神女赐婚,说服她爹。
她单薄的身子落在雨夜灯影中,憔悴零落:“……所以,不要人祭,再等一等。”
而在那个雨夜,韦不应听到自己笑着说话。
他说:“好,人祭的事之后再说。我送你一个礼物……”
少女病弱间,声音被雨声淹没,他依然听得很清楚:“什么礼物?”
韦不应漫不经心:“定情礼物吧。”——
昏昏天暗,南鸢与白鹿野踏入柳叶城,踏入这个迷境、幻象重重的结界。
南鸢告诉白鹿野当年一些事。
而在城主府中,柳轻眉伏于桌案入睡。
她亦想过当年一些事————
十几岁的少年将军,将梦貘珠放入了十五岁的少女闺秀手中。
他骑马而走,回去军营。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梦里相逢人不见,
若知是梦何须醒。
纵然梦里常幽会,
怎比真如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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