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仙人抚顶7
深夜长廊, 万籁俱寂,只有窗外狂风骤雨残檐枯荷作伴。
容貌昳丽的少年发上、睫上、坠坠的袍袖上,尽是湿漉。
所站之处, 地上沉了一滩水洼。他瘦白苍劲, 周身的黑气在一片黑暗中也掩饰不得,若是被人发现他身负黥人咒, 必无立足之地。
而江雪禾就这样大剌剌出现在有可能被人察觉的客栈廊间,站在缇婴的房门外。
缇婴惊艳于他这狼狈之美,又惊慌于他有可能被人发现。
她连忙拽住师兄的手,像师兄白日拉她时那样,将他拽去过道角落里。她不放心地从怀中掏出符纸, 要画一张简单的阻隔结界作用的符纸,遮挡他们的行踪。
江雪禾靠在墙上看她。
他见只着中衣的赤足散发少女蹲在地上, 面莹白,唇朱红。她颤颤地在黄色符纸上勾划, 又因慌乱而磕绊, 手抖得厉害,半天画不出来。
缇婴听到江雪禾沙哑而温静的声音:“不要慌。
“越是事情麻烦,越是要镇定, 不乱了阵脚。一旦慌张, 你原本的七成实力,或许都要折作三四成。得不偿失,不如冷静下来。而且……”
蹲在地上的缇婴, 本能反驳他:“谁说我原来就只有七成实力?!你瞧不起我吗?你教训我吗?!”
她仰头看他。
他靠着墙,黑气笼罩周身。他垂眼看她, 眉眼温润间,因那重黑气而多了几分欲语还休的妖气。
又静, 又勾魂摄魄。
缇婴抿唇,不敢多看他此时的模样。
她低头专注于符纸,借轻弱的说话来掩饰自己的抱歉:“……而且、而且什么?”
江雪禾声音依旧静而哑:“而且,有我在。”
下一刻,缇婴感觉到一团潮湿水汽的靠近。
又冰又黏,还夹着似是而非的清雪淡香,钻入她脖颈。
她打个战。
江雪禾从后拂来,手握住她的手。
他察觉她的颤抖,询问:“怕?”
缇婴摇头。
他道:“那就是冷了。”
缇婴说不出话,只觉得整个人被他罩着,像是拥抱,却又不是。她茫茫然间,低头看到他握着自己的手腕——
又变得枯白,苍然,满是裂伤。
缇婴鼻尖发酸。
江雪禾也不吭气,握着她的手,领着她,带她一同画完了她想要的符。
登时间,符纸生效的刹那,一重模糊的结界张开,笼罩住这片天地。置身其中的二人,都感受到那不可言说的玄妙之力。
他轻声:“会了吗?”
缇婴软软的:“嗯。”
他便松开她的手,气息远去。
缇婴一慌,抓住他的手,跟着他站起来。
她转个肩,站到他面前,身上沾满了他的气息。
江雪禾低头看她单薄模样,便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了一件暖桃色的斗篷,披在她肩头。他为她系衣带,又缓缓地撩开她的发丝。
缇婴嘀咕:“别管头发了。”
江雪禾不语,仍坚持为她顺好了发丝,没让斗篷将她发丝弄乱。
缇婴怔怔看着他的动作:“你哪来的斗篷?”
江雪禾顿一顿,温声回答:“昨日为你备下的。人间气候要入冬了,怕你受寒。只是没来得及送你。”
他终于为她整理好了斗篷,这才松手,向后挪开一步,仍垂眼望着她。
缇婴见这么一会儿了,他身上的黑气不见减弱,反而脸上都开始浮现裂痕,望之触目惊心。
缇婴呆呆看他。
江雪禾睫毛微动。即使他身处如此危险时刻,他也不动声色地在观察她。
江雪禾说话很低很慢:“打扰你睡觉了吗?”
缇婴忙摇头。
江雪禾低着眼。
他似下定一个决心,缓缓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他张开手,缇婴看到他手掌间,躺卧着一只已经被压塌了的小纸鹤。纸鹤经历风吹雨打,本就不成形,上面的墨迹一片模糊,污渍满满。
缇婴看到纸鹤,几乎要喘不上气。
心中的秘密被他撞到。
虽然……她确实是故意为之。
她克制着自己的惶然,张大圆眸,勇敢地看着他。
江雪禾看着手中纸鹤:“你说——
“若于沧海万顷千万人中,必择一人为婿,独系师兄。
“你说的‘独系师兄’,指的是谁?”
缇婴愕然。
江雪禾此时一身潮湿一身被黥人咒反噬,他说话间优雅从容,但细究之下,能品到一丝压迫强硬之意。
那迫意如刀似刃,划破寒雨夜的黏腻模糊,直逼缇婴内心深处——
“你的师兄多了去了。白鹿野是你师兄,叶穿林也是你师兄,前几日遇到的杭古秋,你也要叫一声师兄。
“我不知道你这句话中的师兄,指的是谁。”
缇婴脸上一点点染上胭脂绯色。
她静了半天,小声说了一句话。
恰时雷电声过,江雪禾被黥人咒压制,心神本就有些迷离。他强自撑着站在这里,即便面上仍与往日无异,心间早已兵荒马乱。
他没有听清缇婴那句嘀咕,扭头看她。
缇婴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走上前一步。
她明亮粲然的眼睛凝望他,不躲避:“是你,是江雪禾。
“我只叫‘师兄’的话,只有你。”
江雪禾望她半晌。
他手握住,将那纸鹤攒进掌心。他手微微发抖,指节用力得苍白。
但是他心神不属,缇婴紧张不堪,谁也没去在意。
江雪禾道:“那我还有第二个问题。”
缇婴眨眼。
江雪禾问:“师兄愚钝,有时候不太懂你的说话方式,思来想去,只好来问一问——你那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在所有人中,非要你选一心上人做夫君的话,你只会选师兄?
“你这句话,是出于真心,还是糊弄我呢?
“你是真的想这样说,还是怕我被黥人咒吞噬,撒谎来骗我呢?”
—
缇婴低着头。
她缓缓走上前几步。
江雪禾靠着墙,本就退无可退。
他眼睁睁看着小师妹走上前,吸了下鼻子。他不动作,她却上前,投入他怀抱,搂住他腰身,抱住了他。
缇婴身处一种混沌而迷离的状态中。
天地旋转,万物飘离,她好像置身于沧海青天下的碧涛倾滚下,只能抱住师兄这根浮萍。只有和师兄在一起,她那无处安放的心事,才能稍微平静下。
缇婴的声音,在寒夜中格外软格外弱,却吸引了江雪禾所有注意:“师兄,我虽然总是胡说,这次却没有骗你。
“我不想早早与谁定契,做道侣……我害怕。我怕自己后悔,怕这些会影响我的修道。
“可是、可是……如果非要选的话,我一定选师兄啊。
“我是不太懂事,好多事我都不懂。但我会长大的,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师兄,你别走得太快,你等等我。”
江雪禾心头巨震。
心跳声伴随着窗外雷声嗡鸣,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他低头看她的发顶。
慢慢的,他终于动作,伸手,轻轻抚在她面颊上。
缇婴被他抬起脸,对上他目光。
江雪禾目光专凝,她在他的目光中,捕捉到几分模糊深意。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愫,但她脸颊绯红,很欢喜师兄这样的眼神,只对着她。
江雪禾俯下身,气息擦过她鼻尖。
她以为他要吻她,心跳不禁加快。但他只是气息相叠,轻轻柔柔哄她:“没有哄我?”
她摇头。
她生出些不快:“干嘛不信我!”
寒夜中,他在与她若有若无的距离后,似乎偷偷笑了一下。
江雪禾慢吞吞:“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缇婴已然有些困了。
她本不安地等着师兄,师兄回来找她,她心神安下,就不禁松懈。
缇婴小声:“什么?”
江雪禾:“你能不能跟我离开一趟,帮我稳一稳我的黥人咒?”
缇婴怔住,困意扫开一二分,睁大了眼睛,些微迷惑。
其实江雪禾不需要她。
但他生出贪念,又想试一试,她对他的容忍、稀薄的喜欢,能到几分,能愿意为他做到几分——
他温柔道:“不需要你做什么。你陪我出趟门,你要睡便睡,我不打扰你。但是我需要你在身边——你在身边的话,我能更容易压下去黥人咒。
“小婴,好不好?”
他问得忐忑,她却抬头,粲然一笑。
缇婴非常爽快:“好啊!”
江雪禾一怔,见缇婴弯起眼睛,很有几分愉快。
缇婴已经为此兴奋了起来。
于她而言,这种游戏充满了刺激,带动了她的玩乐之心。她此前没有这样的经历,也不害怕江雪禾身上的黥人咒,他邀请她,她自然一口答应。
江雪禾还没多说,就看缇婴急急忙忙从他怀里钻出,跑回她的房舍。
一会儿,江雪禾听到脚步声回来,抬头看到缇婴蹑手蹑脚的样子,一时万腔复杂情绪褪去,满心啼笑皆非——
小姑娘偷偷摸摸,一手提着鞋袜,一手胡乱抱着她从床上搬来的女儿家柔软衣物。
她睁大眼睛看他。
她不知道她这样的稚气与少女之美,在深夜中对一个男子的诱惑。
江雪禾别过脸,兀自咳嗽一声。
—
缇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散乱发丝、清薄中衣。
她抱怨:“师兄!”
江雪禾微笑:“你过来。”
他将她拉过去,蹲下,让她坐在他腿上。
他低头,耐心细致地握住她小小脚踝,让她踩在他膝上。
他身上全是水,坐上去也湿湿的,他的手又握着她的脚……缇婴脚趾蜷缩,屁股挪动,坐得有点不舒服。
江雪禾声音喑哑:“别乱动,坚持一会儿就好。”
他取出干净帕子为她擦拭脚心。
她又痒又羞,搂住他脖颈,又动了动。
缇婴看他手掌托她脚心,她踩在他手上,像一只收翅栖息的羽白鸽子。
她周身发热,突而有了一腔顿悟:“师兄,你是不是很紧张啊?”
他不吭气。
她不悦地拽一下他头发。
他抬头,她目光挑衅。
江雪禾目若春水绞杀,遍是勾缠之味。
她说他紧张,其实她是自己紧张。她兀自紧张,却不肯在他面前认输。
江雪禾别开眼,温温道:“声音小一点,若是把你二师兄吵了出来,他知道我拐骗你,就要打我了。”
缇婴瞠目:……你在开什么玩笑??
打、打他?她什么也没和他做啊。他压根不和她玩……他都没有亲亲她。
好吧,也许是因为他现在不能亲……
缇婴憋闷半天,到底因自己害得他黥人咒发作,而老老实实地不折腾了。
江雪禾这才慢慢给她穿好了鞋袜、衣物。
他还是不太会给她梳发,只简单地用一发带帮她绑住,拉着她起来。
好在缇婴没有计较,他收拾妥当她,她就钻入他怀里,压抑着快乐问:“去哪里?我们怎么去?”
江雪禾看她兴奋,心情跟着好起来,柔声:“交给我便好。”
第112章 仙人抚顶8
外面下着雨, 江雪禾便没有背缇婴,而是将她抱在怀里,用斗篷将她盖得严实。
缇婴小小一团, 被拢在斗篷下, 只露出乌润的眼睛、一丁点儿瓷白皮肤。
江雪禾偶尔低头看她,满心温热, 只觉得自己偷出了一样珍宝。掌心之珠,实在爱不释手。
—
江雪禾这次发作的黥人咒,根本没有他说的那般轻松、简单。
他常日压抑情绪,冷静温和到了非人的地步。最近他急于解咒、过于疏忽,体内的黥人咒反覆起来, 趁乱吞噬他,来势汹汹。
他花了一整日压不下去, 又用了一夜依然没用。
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和白鹿野、南鸢待在一起,一同出现在人前——那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最好的法子, 就是他独自找到安然少人处, 耐心地解决问题。
他的私心,是不想独自离开,是闭上眼便心绪不平, 梦魇重重, 怕缇婴会不在意他。
他将小师妹拐到身边,才敢安心入定。
缇婴被江雪禾带入了附近一处深山老林。
她起初激动,后来见师兄将她抱入山洞中, 为她铺好垫子,他自去入定, 她渐渐平静下来。
她爬起来,裹着斗篷俯到他面前。
缇婴与师兄对坐, 想了想,将垫子拉到师兄面前。
困顿不已,她打着哈欠趴在江雪禾膝头,就这样枕着他腿睡去了。
—
次日,缇婴醒来,发现江雪禾仍在入定。
他身体僵硬,周身的黑气缠绕在一丛丛藤蔓上,藤蔓又凝了一层冰晶,困住江雪禾。
缇婴凑到江雪禾面前,伸手抱他,发现他硬如磐石,僵如寒冰,周身冷彻无比。
缇婴吃惊又忧心。
她不好打扰师兄的入定,却又怕他被黥人咒吞没。
想半晌,缇婴洗漱后,自己从乾坤袋中取出吃食,一边咀嚼,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雪禾。只待他一个情况不好,她便想办法唤醒他。
缇婴担惊受怕片刻,见那重冰晶一点点消退,藤蔓也被他收了回去。
大约这代表他度过了一段难处。
缇婴松口气时,又生出敬佩。
平日她修行因为灵根痛,虽觉得修行有趣,却总想推脱,要师兄督促。今日见师兄这般艰辛,她受到鼓舞,也坐于他身边,修行起来。
她的修行到了凝练打磨阶段。
若是这阶段打磨得好,修出的元神也会很厉害。
缇婴修行醒来后,发现江雪禾依然在沉睡,然她怀中的乾坤袋中不断有光闪烁。她不用看,也知道是白鹿野在找她。
缇婴叹口气。
她乖乖地靠坐在江雪禾身畔,拿着传音符给白鹿野回消息,也向南鸢解释。
她不好提江雪禾身上的黥人咒问题,只好发挥自己任性的本事,和那二人说:“我想只与师兄在一起,两个人玩儿。”
白鹿野快速批评她。
缇婴一哭二闹三上吊,嚷得那边的白鹿野很快退让。
缇婴心中也对白鹿野与南鸢十分抱歉。
明明说好的四人行,她与江雪禾却半途离开。
缇婴看看江雪禾的模样,觉得师兄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便做了决定,告诉白鹿野:“我已经知道淬灵池的方位了,我与师兄过去便好。你和南鸢一起玩吧。”
她大方无比,因为愧疚,而取出纸鹤施展法术,让纸鹤驮着所有的人间钱财,去送给白鹿野和南鸢。
—
另一方,白鹿野果真被缇婴气到。
不光离开,还将钱财都送了出来——她是打算与江雪禾乞讨为生吗?
他虽然不赞成她总缠着师兄,可他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她何必这样!
倒是南鸢很淡定。
南鸢不急不缓:“虽然我卜不出与江师兄有关的所有事情,但是我‘看’到小婴过得不错,没有受伤,修为也提高了。”
白鹿野侧头看她。
一上午时间,他不断地与缇婴说话,南鸢就坐在窗下,安静地“看天命”。
她过于沉静,白鹿野捏着师妹送来的一大把钱财回头看她时,竟对她生出了抱歉。
白鹿野收了自己铁青的面色,与南鸢愧疚道:“是我们师兄妹太麻烦了,连累你了。”
南鸢摇头。
蒙眼发带轻轻擦过她的面容,在日光下,镀一层金白浅色,莹莹如雪,端庄圣洁。
南鸢冷清:“我很羡慕你们师兄妹之间的感情。
“信赖、追随、没有怨言的保护。
“你们师父收你们为徒,他一定很了不起。你们想回去的千山,必然也十分美好了。”
白鹿野怔一怔,失笑。
他喃喃:“说起来,此地离千山不算远。我好久没有回去了……”
南鸢偏头“望”他:“白公子要回去吗?”
白鹿野弯眸:“主随客便。我把你请出神女宫,连累你受罚,怎好丢下你不管你?”
白鹿野叹口气。
他走向南鸢,半开玩笑般和她承诺:“你放心。小婴与我师兄没良心,我却是有的。我会陪你继续四处玩耍,你不是从来没出来过吗?”
南鸢怔一下:“小婴告诉你的?”
白鹿野眉目流光,几丝轻柔,浅笑:“连糖人都没见过的姑娘,必然是不怎么出门的了。”
南鸢垂下脸。
看不到她眼睛,便很难看懂一个人的情绪——何况南鸢又是这样清霜一样的姑娘。
白鹿野心间酸楚:小婴小时候过得也不好,但至少到千山后,她的糖人糖糕没断过。南鸢却连少许的温情都没有过……
白鹿野沉默半晌,说:“南姑娘,你要回巫神宫领罚的话,我陪你一同回去吧?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帮帮你——若不是为了我们师兄妹,你也不会落到此地步。”
南鸢闻言抬脸。
她问:“白公子不是开玩笑吗?”
白鹿野弯眸:“没有。”
南鸢又问:“我能看一看你吗?”
——这是问,能否探问天命,看他是真话假话。
白鹿野笑着应了。
他看到南鸢站起来。
簌簌落落飞花自窗外飞入,她打开蒙眼白布。
南鸢一双清露湛湛的双眸露出来,向他看去。
她的眼睛望过来时,分明没什么情绪,白鹿野心间却重重一僵,好像被她定住神魂一般。
他忘了呼吸,好一阵子才发现,自己手心出了汗。
他摇头轻笑,敛目看她:“如何?我有没有骗你?在你能看到的未来中,我是不是陪你回巫神宫了?”
南鸢静静地看着他——
在她能看到的命运中,他抛弃了她。
他没有跟她回巫神宫,江雪禾一道传讯、缇婴一个身影,就叫走了白鹿野。
她看到缇婴在哭。
她看到白鹿野毫不犹豫地跟着缇婴离开。
在南鸢能看到的所有天命丝线中,她都能看到白鹿野的“背叛”。
没有一次,他会选她。
—
而面前,这少年正弯着眼睛,眼中盛满碎光,宛如星辰,笑问她:“我可有骗你?”
南鸢心想,他真是俊秀。
每次她睁开眼,都觉得他是她看过的所有人中,最俊秀的那一个。
修习天命术的人,很难拥有任何惊喜、惊吓。
此时她所看到的未来,对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都不错。不错的未来,便没必要改变。
如果缇婴哭了,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南鸢的回巫神宫,比起那些,并没什么重量。
强于天命之人,必将困于天命。她不想因知晓什么,而受困于什么,惶惶不可终日于什么。
—
南鸢重新蒙上了眼。
她声如泠泠玉石,欺骗了白鹿野:“是的。你会陪我的。”
白鹿野松口气。
他对她露出笑。
这种笑,她在“天命”中看到了。
她这样清淡的人,此时觉得,让他事前相信他没有辜负她,其实也不错。
南鸢:“白公子,陪我去放纸鸢吧。”
—
缇婴这边,几日下来,都没有见到江雪禾醒来。
她与他一同待在深山老林中,每日除了修行,就是发呆,渐渐也觉得无趣。
这不是她期待的玩乐。
她以为师兄带她出来玩,避着人群,会刺激而有趣。事实上,师兄一直困于那反覆的黥人咒,根本顾不上她。
唯一的好事大约是,缇婴发现他的体温在一点点恢复。
那萦绕的黑气,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他面上的伤痕已完全消失,手臂上不再白骨累累,生出了些肌肤。
这说明,他就快要重新将黥人咒关回去,恢复正常,可以清醒了。
缇婴欢喜之余,发起愁:身上钱物都送给白鹿野和南鸢了。
师兄醒来,连杯热茶都喝不上,也不能抱着她亲一亲,就又要操心持家之事了吗?
缇婴少有地生出体贴之心。
平时都是师兄想办法赚取人间财物来养她,今日他受伤,轮到她来养他。
缇婴陷入烦恼。
她去赚钱时,总不好把师兄丢下,一个人离开吧?
缇婴便试了试——
她在江雪禾身边布下传送阵。
—
如缇婴这样的修士,赚钱方式一般都是捉妖。
不过她问了问,发现此地没有妖。
去客栈刷盘子实在掉价,又赚的少,缇婴看不上。缇婴挑挑拣拣,最后靠着脸美声甜,靠上人间一杂技团,陪他们一同卖艺。
杂技团多了个新面孔,小姑娘虽然经常性脸臭,但胜在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本事又那么厉害,那么能打,很快征服了所有人。
缇婴分到了一些赏钱。
不过那些人看她年纪小,便分给她的钱少,在其中偷偷耍奸。缇婴没有经验,并不知晓,倒是对每天一点点铜板分外满足。
到黄昏的时候,缇婴不和那些杂技团一起吃饭。
她跑去没人的巷子,用灵石布下传送阵,把江雪禾接过来。
江雪禾仍是青衫落拓、静坐修行的端然模样,缇婴热心地围在他身边,好玩而笨拙地,拿湿帕子为他擦脸,嘴里念叨讲述自己一整日的经历。
她兀自说得开心。
给师兄擦脸,又因新奇而充满了趣味。
缇婴用手指轻轻碰他睫毛,他一颤,她便露出笑。
缇婴喋喋不休:“师兄,我一整日赚了十个铜板呢!可是人间食物好贵,一个包子就要两文。难道我要辟榖吗?哪有在人间玩,还要辟榖的,我不要。
“师兄,你平时都是怎么养我的啊?我是不是花了你好多钱啊?不过你是师兄,你养我是应该的。
“唔,等你年纪大了,我也会孝敬你的。”
缇婴偏脸,想一想江雪禾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模样,不禁乐出了声。
但她转而叹气。
师兄是修士,又比她厉害。修士的容颜随修为而变化,她恐怕是永远见不到师兄苍老的模样了。
缇婴这般与师兄玩耍时,头顶“咚”一声沉闷的声响。
她仰起脸,手疾眼快,张手接住了一锭银子。
银锭是从旁边一路过马车上扔出来的,缇婴看过去时,正见一贵妇掀帘叹息,道:“这小姑娘真可怜,兄长死了,她还要卖身葬兄。”
贵妇人冲缇婴笑得怜爱:“小姑娘,你先将你兄长葬了吧。多余的钱财,买好好吃的。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缇婴睁大圆眸。
马车辚辚行过,缇婴捧着银子,回到看江雪禾。
她顿悟:在凡人看来,师兄这副苍白僵坐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活人。
但若那贵妇舍得下来,便会发现江雪禾有呼吸,根本不是死人。
缇婴盯着江雪禾半晌。
她忽而张臂仰脸抱住他,笑意盈盈地撒娇:“师兄,我想到怎么赚钱最快了!”
她厚脸皮地亲一下他的脸:“你先扮个死人好不好?反正你现在又感应不到……我也是为了赚钱嘛。”
—
江雪禾此次与黥人咒的对抗艰难而缓慢。
他耐着性子,慢慢收缚黥人咒。
情势艰险,必要胜之。
江雪禾心性强大,痛意让心神发抖,神识战栗。但不管多痛,他都能忍下。
而且他渐渐着急,只怕自己在识海中耽误太久,外面的缇婴会不快。他好不容易把她骗出来,还没来得及千方百计挽留她,她若觉得无聊、离开了,他所做一切都白费了。
正是靠着这样的坚韧,江雪禾终于将黥人咒重新压回了神魂处。那些符咒与他在识海中争斗重重,回到神魂处,才奄奄一息,安静下来。
江雪禾缓口气。
他退出自己的识海。
他正要睁眼,却忽然感觉到一重封印之力,将他的五感封印。
他锐意顿生,怀疑是自己的什么仇人找上门,趁此封印他,欺辱缇婴。
江雪禾毫不犹豫,冲击这层封印。
—
市廛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路人。
缇婴麻衣孝帽,跪在地上,旁边用草堆盖着一个脸如鬼白的闭目少年郎。
缇婴眼泪滴落,溅在腮畔上。
她仰起脸望人,眼漆面苍,楚楚可怜。
缇婴很擅长哭泣。
她正抽抽嗒嗒,向众人诉苦:“我跟我哥哥出远门,遇上疫灾,我哥哥病死了,我们家还要好远。哥哥死了,我都不知道家门在哪个方向……”
众人心生叹息,摇头劝她先葬了哥哥。
缇婴呜呜捂脸。
她听着铜板掉在碗里的声音,心花怒放,在心中乐开怀。
忽而,她灵根骤然一痛,神识被什么冲刷,锋锐凌厉。
她痛得尖叫一声,情深意切,真的眨出两滴泪。
她瞬间明白这是什么——她的封印被人破了。
人群忽起尖叫与哗然。
有人结结巴巴:“小、小姑娘!你哥哥诈尸了!”
缇婴:“……”
周围人尖叫不绝,纷纷逃跑。
缇婴拦不住人,头疼无比。她硬着头皮回头,见那草堆下,江雪禾翻身坐起,睁开眼,清黑的眼睛望着她。
—
空了大半的街角,跪在地上的丧服少女一滴泪悬在长睫上,欲落未落。
她尴尬:“师兄……”
江雪禾凝望她。
他语调很慢,带一种玩味:“卖身葬兄?”
缇婴:“……”
他垂下眼皮:“我死了?”
缇婴:“……”
—
缇婴小声:“师兄,我可以解释。”
江雪禾温和:“嗯,你解释吧。”
缇婴没料到他这么好说话,不禁怔了怔。
两息后,她深吸口气——容她编编看。
第113章 仙人抚顶9
醒来后的江雪禾, 重新压制了他身上的黥人咒,不复之前的颓然,又变得从容、澹泊。
这样的江雪禾听了缇婴编的瞎话, 依然不认同——
他要她将“卖身葬兄”的钱还回去, 还要帮她将之前杂技团贪着不给的钱财要回来。
前者,缇婴嫌丢脸, 不肯去;后者,缇婴嫌钱太少,也不肯去。
缇婴叫嚷:“我不要去……你要我承认我在骗人,别人就会骂我,我绝对不要!”
十五岁的小少女, 虽然可以随口胡言乱语,却偏偏有一腔强烈的自尊。
江雪禾挽着她手臂, 态度稍微强硬一些,她便如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泪眼婆娑, 抽抽嗒嗒。
倒也不是真的哭,她只是双眸噙泪、鼻尖点红,这小可怜儿模样, 便让江雪禾心软了。
缇婴分外不理解:她平时也没觉得他多善良多有原则, 为什么要这样欺负她?
江雪禾俯眼看她:“你不肯去?”
缇婴生气又委屈,眼睛盯着他,冷冰冰的, 分明是不肯妥协。
且她本性刚硬——恐他越是逼迫她,她越恨他, 根本不服他管教。
江雪禾望她片刻:“那好。”
缇婴警觉,以为他要靠修为压制她, 压着她一同去。
江雪禾拿帕子要为她擦眼泪,他手才抬起,就看到缇婴往后退了一步,祭起一把小剑,剑锋直指他。
江雪禾顿一顿,将帕子塞给她,让她自己擦眼泪。
缇婴羞而不安。
她见江雪禾并不逼她,而是施展法术运用追踪术,去寻之前那些观看她“卖身葬兄”的路人。
人流熙攘的街巷长径上,在术法施展后,浮现了点点青色辉光。
江雪禾回头看她一眼。
她板起脸,再后退一步。
江雪禾便柔声嘱咐她:“你别乱跑,等着我。”
缇婴怼道:“谁也不能命令我。”
江雪禾无奈,却也不说她了。
他跟上那追踪术,缇婴踟蹰片刻,偷偷跟在他身后,看他要做什么。
她半追不追,江雪禾一回头看她,她便装作独自玩耍、不睬他的模样;他开始走路,她又忙跟上。
江雪禾果真厉害,一一找到了那些看戏的路人。
缇婴不肯过去,但她躲在巷后偷看,大约能从师兄低垂的眉眼、对方怔愣又气怒的反应中,看出江雪禾在与人解释之前的事,将碗中的钱还回去。
他温温和和:“是我病重,家中妹妹想帮我减轻压力……”
有人愤怒于欺骗,指着少年鼻子破口大骂。江雪禾面色如常,唾面自干。待对方骂完了,他又转去下一家。
有人生贪,想从碗中多拿钱财,被江雪禾一眼看出后,那人恼羞成怒,对着他痛骂连连。
有人想动手。江雪禾退几步,没让对方得逞,却也让对方打了几下,平了火气。
江雪禾还替缇婴去杂技团中讨要工钱。
他平静而温和,据理力争,却因年少端秀面善好欺,而惹得打手想动手。这时候,江雪禾便会动手,他即使不用法术,在凡人中,也是那类武艺高超的人。
他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态度,有时惹怒人,有时又让人敬佩。
缇婴一直偷看,心中颇不是滋味。
她从江雪禾的平静中,看出几分他以前独自生活时的冷淡。
万般唾弃、欺凌、寻仇、厌恶、嫉妒、觊觎,全都会发生。
这世间,已没有太多让他意外的事。
他是真的不在乎。不在乎,本身也是一种“无情”。
缇婴因此惶然,闷闷不乐。
她看不下去了,悄悄跑开。
江雪禾偶尔回头一刹,见那偷跟着的小姑娘不见了。
他立在原地怔一怔,却又不得不说服自己不要多想。他近日情绪受她影响已经太多了,今日好不容易压下黥人咒,他不能重蹈覆辙。
—
江雪禾做完所有这些,已到了下午时分。
乌云滚滚,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
江雪禾能感知到缇婴的气息,他不着急,撑起伞停在一热气腾腾的摊贩前,为缇婴买一碗热馄饨。
身上钱财不够用,他随意当掉了身上一样值钱物件。
江雪禾等待馄饨的时候,听那老翁聊道:“既然是给你妹妹买的,小公子为何不让妹妹直接来这里吃呢?你这么巴巴端回去,面食坨了,味道就不如现在了。”
这倒是无妨。
江雪禾将馄饨收入乾坤袋后,可以短暂地定住里面的时间,不会影响口感。
但是江雪禾心中一转念,与老翁交流:“我自己便会做馄饨,家里妹妹却嫌我做得不好吃,不肯多吃。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老翁哈哈笑。
许是雨天客人少,许是自己家中也有可爱的小女孩嗷嗷待哺,许是摊贩前的这位小公子面嫩文静,气度不凡,让人多了很多聊天欲望。
江雪禾与老翁闲聊时,忽然扭头,向旁边瞥了一眼。
一个个头娇小的玲珑少女撑着油纸伞,哼着小曲,从街头路过。
江雪禾瞥望那少女时,那少女也禁不住好奇,扭头向他望来——
她十四五岁大,梳着双髻,发带飘至肩头。她对上他目光,一愣后,弯眸浅笑。少女脸小而窄,肤色瓷白,笑起来时,顾盼神飞,狡黠慧灵,眼中盛满了星光。
老翁在旁好奇:“小公子,你看什么?”
江雪禾回神,垂目淡然:“没什么。那个路过的小妹妹,与我家中妹妹年龄相仿,神态相似。”
老翁看一眼,失笑:“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磨人,也最可人疼了。”
他说着话,往碗中多舀了两颗小馄饨。
江雪禾见老翁与自己看到的一样,便打消了自己的疑心,向老翁道了谢。
—
江雪禾为缇婴买吃食时,缇婴在一书铺的屋檐下躲雨。
她刚才在路上闲逛时,从凡人手中淘到了一样仙家器物——留声螺。
那凡人并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用,以为只是一个玩具,便拿来贱卖。缇婴从街头跑过时,见此好事,心中一动,买了下来。
买了留声螺,她心情好一些,便又来逛书铺。
缇婴在书铺中徘徊,心头忐忑紧张,藏着自己的一腔心事——
她想和师兄更近一步。
她心里的贪欲无法满足,从师兄那讳莫如深的态度,捕捉到一点隐隐约约的痕迹。
她平时买来的话本,都要被师兄检查。他觉得不合适的,便不给她。缇婴对情与欲的一知半解,很大程度怪江雪禾。
“销魂蚀骨”,然后呢?
“烛火一吹”,然后呢?
“红帐掀翻”,是必须红色的帐子么?帐子飞起来又怎么了?她哪天不掀翻个十七八次,也没见如何。
话本中的“事后”,大家态度都好怪。
这对于本不不爱读书的小缇婴来说,宛如天书,看得她愈发迷茫。迷茫多了,她便不爱看,只找些自己能看懂的小故事来看。
这正合了师兄对她的教导。
但今日不同。
缇婴暗暗下决心,她要买几本师兄平时不让看的话本。
气死他。
—
缇婴磕磕绊绊地与书铺老板描述自己的要求,一派娇憨又认真,惹得人啼笑皆非。
但是老板见多识广,大约明白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在想什么。
老板塞了几本书给她:“你看这些够不够?”
缇婴正要翻,江雪禾的声音从雨帘后传来:“小婴。”
她蓦地一慌。
不及细看,缇婴赶紧把几本书塞入乾坤袋,转身迎向江雪禾。
江雪禾才踏上台阶,就见缇婴慌慌撞过来。他伸手扶住她,微诧异:上午时还和他闹,生气他让她去道歉的事;这会儿就要他抱了?
缇婴站定。
她心虚地拉拽江雪禾袖子:“我们走吧。”
江雪禾“嗯”一声,不妨身后老板追出去喊:“姑娘,你的书还没付钱呢?”
江雪禾的目光凝向缇婴。
缇婴回头,有些不高兴地看着多嘴的老板。
她想快快结束这些,怀里的荷包却空了。在买了留声螺后,她连几本休闲话本都买不起。
江雪禾一直在旁凝望,缇婴不敢把书还回去、惹得师兄疑心。
她分明还在与他生气,却鼓着腮沉着眼,固执地仰着脸盯看——
可爱又好玩。
江雪禾不动声色。
他替她付了钱,这才撑起伞,牵着她的手一同迈入雨帘中。
—
师兄妹二人在城镇中住宿不起,便走山路,在山中寻到洞穴来躲雨。
黄昏时分,洞中烧起篝火,缇婴披着斗篷坐在火堆边,懒怠地抱膝,下巴磕在膝上,看江雪禾跪于一旁添柴加火。
火光映着他侧脸。
山间也下雨,天地间只听得到沥沥雨声,就好像这世间只剩下了江雪禾与缇婴,二人只能抱团取暖,互相依靠。
缇婴看着江雪禾忙碌,他添柴的动作优雅斯文,与他杀人夺命、被人唾骂时,都没什么区别。
江雪禾抬头。
缇婴撇开脸。
她重重哼一声。
自然是哼给他听的。
江雪禾实在爱她的古灵精怪——她越这样,他越喜欢。
环境布置妥当,他终于能与小师妹聊一聊了。
—
雨声潺潺,壁上凝珠。
篝火荜拨,火光窜上。江雪禾靠着潮湿山壁,凝望她:“多谢你这几日守着我,若非你在旁相守,我也不敢放下心专心应对黥人咒。
“我此人多疑。除了你,我谁都不信。”
缇婴本不想理他,他这样说,她忍了忍,还是被他话中的薄情所吸引,扭头来瞠目疑惑:“二师兄你也不信?”
他不语。
缇婴:“前师父你也不信?”
他摇头:“都信。但最信你。”
缇婴:“信我?干嘛信我?”
她沾沾自喜:“我非常可靠吗?”
江雪禾目若清雪,莹莹润润,含一丝温情。
他勾魂摄魄的眼睛,让缇婴想起来自己对他的气恼。她重新沉下脸:不可被他骗到。
坏坯子师兄,总是诱她。
一次又一次,她难道是小猫小狗,被他扔一块肉,就可以吸引吗?
江雪禾见她这样,便轻声问:“你还在生气我让你去道歉,帮你讨钱的事吗?”
缇婴自然生气。
她不吭气。
江雪禾想了想,问她:“你知道我让你做的事,是正确的事吗?你知道我让你这么做,是在教诲引导你吗?心间无暇,心魔不相扰,大道通透,这样于你修行问道,都是有益的。”
缇婴愣一愣。
她反驳:“你的意思是,修仙就得做老好人,不然心意不通,修不出大道来咯?那你这么说,世上的大坏蛋们干脆别修行了,反正也修不出来。还有那些特别厉害的修士,比如沈师父沈师叔那样的——
“他们手下难道没有冤魂,没有几桩恨意?我玩一玩你就说我,我修为也没有比别人高深。”
江雪禾温和:“你看,玉京门的前任掌教白掌教念头不通达,问心有愧的事情做得多了,他就无论如何也渡不过劫。他哪怕用你二师兄来躲避天道惩罚,依然渡劫失败。
“我并非说只有老好人才能修成真仙。我说的是念头通达——你所行所为皆合乎道理,相互平衡,能说服得了你自己。”
缇婴:“我脸皮很厚,我说服得了我自己啊。
“我觉得我可正确了,是你自己毛病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师兄你自己杀人如麻见到棺材也不落泪,你却管我,说我这不对那不对,你觉得你对么?”
她挑衅地盯着他。
任性自我的小姑娘有自己的道理,不知她懂没懂他的话,但她总是要和他对着干。
他若不给出些实际说法,依然说服不了她。
江雪禾本不想在缇婴面前多提自己的事,她此时这样反驳,他不得不斟酌着,拿自己做例子——
江雪禾缓缓道:“我自然是不对的。
“我这一生,十五岁后,都在为十五岁前的所有事付出代价。你觉得我的代价够不够?”
缇婴一怔。
她心口一颤,睫毛颤抖,眼中的倨傲淡了些。
江雪禾语气轻缓,怕惊吓到她:“我这一生,都是追求不了大道的。我但凡能解开黥人咒,都代表我的惩罚结束。但更多的,我也不能再想了。
“我现今比你修为高,是因你年纪小,灵根差,红尘种种你都看得比我少。但随着你一日日修炼下去,等你修出元神……你就会渐渐比我厉害,超过我了。
“我的时间在十五岁后就停止了,你也是吗?你拥有未来,我没有。你要和我比这个吗?”
缇婴眼神开始闪烁。
她生出一腔烦躁。
她心间有一根刺,平时也不重要,此时被他拔出,勾出鲜血淋淋的一道伤痕。
她目中生出戾气:“别说了!”
江雪禾平静看着她:“你看,你什么都明白。
“我这一生有什么指望呢?我的指望就是你——望你能修成大道。
“待有一日,你修成真仙,不要忘了我这个师兄,不要忘了给我养老便是。”
缇婴满脸不悦:“我根本修不成仙!天道被锁了啊——还是你告诉我,无仙亦无魔的敕令呢。那敕令不解,谁能修成仙?还不如多快活两年。”
江雪禾语调悠缓:“哦?你心中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缇婴心头一跳。
又听他温温和和:“在你开始接受大梦术,运用梦貘珠看前世梦境后……你还是这么觉得的吗?
“我若真的是千年前那位下敕令的天道仙人——我只下了一千年的敕令而已。旁人不知,你也不知吗?敕令只锁住尘世千年,千年后,你若成不了仙,世间便会重回千年前——
“魔气丛生,仙魔大乱,民不聊生。
“你的大梦术,是不是有告诉你这样的真相?”
缇婴沉闷不语。
大梦术自然不会明确告之。
但她透过大梦术,亲眼看到了千年前的仙人是如何下敕令的,她自然比旁人更明白敕令的真正内容。
可是对缇婴来说——
缇婴道:“我为什么要管别人的生死,因为别人而努力成仙?我只管我自己快乐。”
江雪禾看着她。
她仍是不服输的。
她故意和他对着来:“我就是喜欢玩喜欢闹,就是死不悔改,就是不听你的话。你虽然是我师兄,可你还不知道我有多顽劣呢。你让我做什么,我偏不做什么。
“想修仙你自己去,我就要修着玩。那敕令——你和前世的你自己掰手腕,看看谁更厉害呗。我才不关心呢。
“你就算今天批评了我,明日我还敢满口胡言乱语,还敢想一出是一出。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哼,我才不听。”
江雪禾无言。
缇婴既怕他发火,又忍不住试探他的底线。
江雪禾垂下眼。
烛火在他长睫上投下一重阴影。
缇婴等得忐忑时,听到他说:“那好。”
他又不语了。
缇婴:“好什么?”
江雪禾抬目瞥她:“你既是我师妹,你做什么事,我替你担着就是。”
缇婴怔住。
江雪禾微笑:“左右你做的事,不过小打小闹,不伤大雅。谅你也做不出什么大恶事,谅你顶多是撒撒谎、吹吹牛,这种因果,我担了也无妨。”
缇婴闻言欣喜——喜爱他对她的偏心。
但她又困惑:“你怎么替我担?你又要施展什么法术吗?不会再来一个精忠阵吧——我不肯的。”
她盯着他:“我不想你再为我受伤了。”
江雪禾怔一怔。
在与缇婴相处的过程中,他了解她的薄情寡恩,便在一日日习惯下,很少对她有太多要求。他心中知道她喜欢他,但也知道这种喜欢的稀薄简单——若非他日日诱着她,勾着她,她也不会总是围着他。
他总是自诩凡事不出掌控。他连黥人咒都能控制,一个小姑娘的爱意,就算她没有,他也能激出来。
可是如今,江雪禾已然体会出几分恶果自食——他不知她的喜欢,稀薄到什么程度。
他不敢放手,又在试探的自唾后,不敢再次试探。
而在这时,缇婴说不想他受伤……他竟有些感动。
缇婴眨眼,不知他为什么又沉默了,不说话了。
缇婴声音抬高:“师兄!”
江雪禾睫毛颤一下,眸子望定她。
他想半晌,说:“不是施法。但我会为你担下的。”
缇婴:“怎么担嘛?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和你好了。”
他脸色微变,温润的眸子一瞬锐利,紧盯着她。
缇婴被吓得差点改口。
但她在师兄面前,欺负他欺负惯了,她便克制着害怕,冷冷地抬着脸,不低头。
江雪禾在望了她半晌后,撇过脸,周身的寒气也淡了下去。
他道:“我看你是想再次试我的黥人咒发作。”
缇婴一愣,悄悄瞥他脸上没有浮现黑气后,她才感觉到那点儿后悔。
她嗫嚅半晌,小声:“对不起。”
江雪禾:“下次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他闭上眼。
他似沉静,又似难堪。篝火光映在他脸上,缇婴看到濛濛玉色,清艳如妖。
缇婴听到江雪禾声音很轻:“……别轻易说与我分开的话。我总在压抑情绪,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却必然不是什么好法子。越是压抑,爆发时越可怕。
“你年纪小,别承受我这种爆发。”
缇婴:“……”
她愣愣地看着靠坐在湿漉山壁边、闭目缓言的少年师兄。
他疲惫又从容,道袍拂地,衣宽而形瘦。在此幽闭山洞中,他身上的那点倦意恰到好处,让人望着他的雪白衣襟,生出摧毁凌、辱之意。
他的洁净安然,放大了缇婴对他的恶意。
他对她的诚实剖析,又让缇婴明白他对她的纵容。
她想做什么,他大约都是准的——
江雪禾靠着山壁闭目,与缇婴说完话后,便不再动弹不再开口。
忽而,他感觉到他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拖住。
少女的手狠狠掐着他手腕。
那力道加了术法,连他都生出一点痛意。
江雪禾睁开眼低头。
不知何时,缇婴爬到了他身边。她跪在他掠地的衣袍上,一只手掐出术法,用水系法术凝了浅浅一层冰。她故意用自己的手去碰冰,沾了一手寒意后,就来抓他的手。
他低头看她,她仰脸露出笑容。
缇婴天真万分,又追问不住:“你之前说的,替我担了因果,到底怎么担?”
江雪禾不说话。
缇婴的笑容浮在眼中,跃跃欲试。
她甜甜道:“其实你不停转移话题,你不肯告诉我,我也是知道的——我不肯和你开阵和你施展法术,我不配合的话,你很难帮到我。恰恰我知道的法术阵法特别多,你瞒不住我。
“那你其实有一个最简单的、不需要开什么阵法的法子——和我双修,结契。
“你修为比我高,与我双修后,你就能替我担一部分因果,护着我。你就是打的这种主意,才怎么都不肯告诉我,是不是?”
江雪禾别开脸。
缇婴笑吟吟,又爬得更近一些,几乎要埋到他怀中去。
她好喜欢他这副任她所为的清淡模样:“你想与我双修哦?师兄你这个人,从不打无准备的仗,你是不是早就想和我双修了?那我要是不肯,你怎么办?你就一直等吗?”
她趴在他怀里,蹭他胸膛,娇滴滴:“你就一直憋着不说吗?”
她实在调皮,见他不理她,就干脆爬到他怀中坐着。她一边与他说话,一边伸手偷偷摸摸碰他衣带,手想往里面去。
缇婴口中不住:“师兄、师兄……”
她一叠声地叫师兄。
声音甜美,语气勾缠,腻腻歪歪,尾大不掉。一声声“师兄”,绕得江雪禾心间一片乱。
她就快要成功了——
江雪禾扣住了她手腕。
他低头看她狡黠的眼神。
江雪禾慢吞吞:“我需要一直憋着吗?”
缇婴迷惘。
江雪禾垂下眼,凑到她眼前,轻轻抬目,幽邃静然的眼波春水一样,浮着微光。
他说话也是轻声细语,清哑低凉:“小师妹不是早有这种准备吗?”
缇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江雪禾笑一下。
他笑得有点玩味,有点反常的坏。
他意有所指:“白日时,你在书铺,都买了些什么书,当我不知吗?”
缇婴眼眸瞪大,微怒:“……你监视我?”
江雪禾好笑:“你的心思都写在眼睛里了,我用得着监视?”
缇婴闷半晌。
她抬起眼,与他对上。
她道:“可我还没来得及看书呢。”
她又道:“但没关系——你是师兄,你教我双修,好不好?”
篝火拨一声,少女张臂搂住他脖颈,将师兄推倒。
第114章 仙人抚顶10
缇婴认为, 江雪禾本质是个坏坯子。
他分明知道她的意思,但是在被她推坐下去后,他任由她为所欲为, 却并不主动做什么。
不主动, 本身便是一种诱惑。
缇婴有些没有章程——
她被眼前一块鲜肉已经吊了很久了,饥肠辘辘许久, 临到头,她低头看师兄,师兄笑容清浅,那种浅中,带点儿似是而非的挑、逗。
缇婴搂着他脖颈, 亲了又亲,几分焦躁:“师兄, 你教我嘛。”
江雪禾衣袍已乱,向来温润的眸子此时幽静漆黑, 撩目看她时, 缇婴不知是火光将他脸照得绯然,还是他确实情动。
他呼吸低热。
那种又清又哑的声音,分外挑人心神。
他抓住她藏入他怀里的手, 望她时, 清眸欲语还休,慢条斯理:“教你什么?我不会。”
缇婴一滞。
她脑如浆糊,一时不明白他是真的不会, 还是不愿教她。
她屈膝坐于他怀中,上下不得, 不由发怔。
而她发怔间,江雪禾又仰起颈, 侧过脸来挨上她。那轻柔的气息拂到她腮上,缇婴面染绯霞,眸若清水,望定了他。
江雪禾气息拂于她唇边,呼吸一边乱着,一边慢吞吞与她说话:“你怎么就断定我会?我是比你年长,比你博学一些,但也不见得我事事都一清二楚吧?”
缇婴眼睛不禁明亮。
他虽有暗示他对她独一无二之意,但缇婴听出了别的意味:他果真是愿意的。
这一次,他没有排斥拒绝、继续吊着她的意思。
他似笑一下。
浅浅的、在耳边摩擦的“嗯”声,让缇婴心尖颤而痒。
她确实忍耐不了,一听他这样,便遵从自己浅薄的意志,为所欲为。
不过,缇婴还没有完全忘记所有。
她将师兄亲了又亲,江雪禾的气息要纠缠时,她撇过脸,急急叫停:“等、等一等。”
江雪禾的手落在她纤纤腰间,闻言扶着她的腰身,眸子微微暗了暗。
他心中少有的生出烦闷。
但他眸子仍是静黑安然的:“怎么?”
他淡然:“你怕了?”
——他知道怎样挑起她的胜负欲。
不过缇婴确实是他无法把控的。
缇婴冷哼一声,她微微退开,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江雪禾靠在山壁上,听着外面沥沥雨声。他素来自诩冷静温和,但是在他看到缇婴取出一留声螺时,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她在这时要留声……
缇婴没发现他的色变,小心珍重地将留声螺捧到他眼前:“我在人间市集上买到的。真是没想到,在这里能买到这种小玩意儿——我早就想要这个了。
“以前在柳叶城时,你赶我一个人离开,我害怕孤独时,就希望有一个留声螺,能留住你的声音,好陪我。师兄,你说句话吧——我要把你的声音留下来。”
缇婴抬头看他。
她见他怔了一怔 ,眸子微闪,松了口气。
他耐心解释:“我没有赶你走,是你不想留下。”
缇婴困惑他的松口气。
江雪禾低语:“原来你是要留声这个,我还以为……”
缇婴眨眼:“你以为什么?”
他笑而不语。
他伸手,摸了摸她微凉的面颊、有点潮的发丝。是他想的轻浮了,以缇婴的单纯,她应该想不到他想的地方。
缇婴见他又有秘密而不告诉她,不禁剜了他一眼。
但她此时并未吵闹,她更想珍惜的是留声螺。
缇婴低着头,施展法术催动留声螺。她目光一眨不眨,盯着手中留声螺,见到留声螺开始发出金色浅光,她惊喜地笑了起来。
缇婴催促:“师兄,你快说话!”
江雪禾声音喑哑:“说什么?”
缇婴:“别说这种废话啊……说些好听的。比如、比如……”
她脸微微红。
她大着胆子:“就说,你很想我,这样的话。”
——在柳叶城时,师兄与她初初好时,她与他分隔两地。那时候江雪禾用传音符说的“我很想你”,像轻飘飘的在天上漂浮的羽毛。
那根羽毛一直在飘。
至今未曾落地。
缇婴很想留住他那句话。
她突兀地羞涩,突兀地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意愿,突兀地悟到了情窦初开的欢喜与难堪、惶然与勇气。
这都是他带给她的——她不讨厌这种陌生却新奇好玩的感觉。
篝火烧着,雨声潺潺,缇婴跪坐着,专注凝视双手捧着的留声螺。
微微发光的留声螺闪烁间,缇婴听到江雪禾低哑的声音:“缇婴。”
她茫然抬头看他。
他从不连名带姓地叫她“缇婴”,她纳闷的、迷惘的、被他吸引的:“嗯?”
江雪禾眼睛看着她。
缇婴在他注视下,脸颊升温,等着他说出那句“我很想你”。
江雪禾没有说那句。
他看着她的眼睛,平静、淡漠、从容。
他像是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像是不再用温柔当迷惑人的工具。他平平静静、冷冷淡淡,眼中无情无欲之态,与缇婴在大梦中见到的仙人江雪禾何其相似。
她因为他的这种相似而生出恐惧怨恨。
那恐惧怨恨,又在他开口后,荡然无存——江雪禾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喜欢你。”
缇婴怔怔地看着他。
她在怔然中,忘记了施法,留声螺从手中脱落,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留声螺没有留住江雪禾接下来的话,缇婴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道:“我思来想去,既然你和我说过‘独系师兄’,我必然要应你。
“我知道你怕什么,不想要什么,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逼迫你顺从我之意。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我心中喜欢你。
“没有要给你压力,没有对你生出什么妄念……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谁的情与爱不是猜谜游戏?
连缇婴这样没有心肺的人,都经常猜他喜不喜欢她。
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不算失落,酸酸甜甜,却也称不上多愉快。
江雪禾却不希望她猜。
她若是不喜欢他,他一辈子也不会说出来;她若是有所表现,他便要给她明确的爱——
缇婴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雪禾。
心中万般情绪,如海如溪,潺潺不绝,口不能言。
缇婴直接扑过去,抱住他。
她用自己身上的斗篷拢住两个人,避过篝火,在一团暗下的幽静光线中,迫不及待地钻入江雪禾怀里,与他交换气息。
她亲得很乱。
但是他应该感受到了她的心。
缇婴感觉到自己腰肢,终于被他紧紧扣住了。呼吸湿润间,黑暗中的江雪禾,偏过脸来回应。
缇婴上手,轻轻摸到他微动微颤的喉结,换他气息更乱。
她大胆无状,焦闷不已。
江雪禾伸手勾住她下巴,微声:“别怕,我不会伤你。”
缇婴小小地“嗯”一声。
她乖巧地盘于他怀里,让他抱起她。
她轻声:“我不怕。”
她又期待:“接下来是什么?”
她贪婪兴奋:“还是一根手指吗?”
江雪禾顿一顿,轻笑。
他哄她:“教你双修,要不要?”
缇婴一愣,然后不悦:“你不是说你不会吗?你骗我?”
“没有骗你,”斗篷下,他的气息拂在她下巴处,湿润润地啄了她赌气的微嘟红唇一下,“身体上的,我虽懂,却不太会。但是我会神交……把灵脉打开,好不好?”
缇婴稀里糊涂,在他气息一次次拂过脸颊后,她晕晕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乖而好奇地把手递给他,他却不用。他抵于她额头,直接叩开她识海之门,低声:“让我进去。”——
她放了他进来。
他的神识直接绞上她的。
那股刺意锋利,一往无前,他一缠之下,缇婴被刺激地“啊”一声,便有躲闪之意。可他神识强于她,她退无可退,被相缠着,身体在他怀里轻轻发抖。
他低头摸她脸颊,安抚她。
意念的刺激,被他强行按捺。他一动不动,用唇息之触哄了她半天,她的神识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她的神识好奇地去碰他的。
缇婴感觉到师兄身子一僵,整个人气息都重了一分。
但是他一声不吭,任由她这样试探。
缇婴这样小打小闹玩了半天,渐渐觉得这也没什么可怕的。她彻底放松,好奇:“这就是神交?也没什么嘛。”
江雪禾不语。
她轻蔑道:“我已经尝过了,还不错。”
她心中发痒,直接提要求:“师兄,你快跑出去,再嗖地一下钻进来,不过要慢一点……缠我一次!”
江雪禾这时轻笑。
缇婴以为他笑她贪婪,质问:“你笑什么?”
江雪禾慢悠悠:“小婴。”
缇婴:“什么?”
江雪禾:“神交根本还没开始呢。”
缇婴:“……”
她大吃一惊,忽而想到方才他绞上来时的那股刺意已经剧烈无比,她浑身发抖周身酸软,一刹那间大脑空白心神茫茫,他却说根本还没开始?
缇婴有些怕了:“我、我、我……”
江雪禾沉沉道:“你这时候要是让我放弃,便是真的没良心了。”
缇婴闷半天。
她无话可说,只好大无畏地闭上眼:“我才没有让你退开呢,你教我呗。”
江雪禾微笑:“跟上我。”
缇婴心里嘀咕怎么跟,下一刻她尖叫出声,但声音只出口,便被他低头吞没,堵住了她的战栗颤抖——
一大一小、属性相反、修为有别的神识相交,便如念头忽去瞬至,迅疾凌厉。
那绞意越来越紧,两股神识缠于一处,相互吸引与黏勾,竟分不开来。一者的神识流动,直接会带另一人。
江雪禾的神识强于缇婴,他又一直控着,盘算着缇婴的承受能力,让她不至于被绞得喘不上气,被他的神识直接吞没。
他心无旁骛,向来专心,带她小小体验一番。缇婴时而如凌长空,时而如坠深渊,念头上的刺激让她现实中的身体发抖,眼睛湿漉无比。
他在现实中,轻轻啄一下她眼睛。
她睫毛颤抖。
她抬起湿润的眼睛看他,声音又绵又无力:“师兄……”
江雪禾温声:“我慢慢放开念头,你来。”
缇婴一怔。
她茫茫然:“我、我来主导的意思吗?我可以吗?我会不会弄坏你?”
江雪禾温和:“没关系,你来。”
他果真放开了神识。
他必然要这样——
神交虽刺激,但缇婴这样小,他的神识因强于她,处处压制她,以她的性子,她未必真的喜欢上。
要让她喜欢,便要让她凌驾其上,让她为所欲为。她觉得可以操控他,她觉得可以压倒他,她才会对这样的刺激产生兴趣,才会不抗拒——
缇婴的神识反而缠勾而来。
她一出手,便与他的风格毫不相同,直接困住他的神识,要将他的神识吞没。她的神识活泼乱动,他被迫起伏,被她带入一个个险境中。
江雪禾闷哼一声。
缇婴挑起眼睛。
她眼睛清亮如雨,面红兴奋:“你受不住啦?”
他睫毛上沾汗。
他的眼睛与她一样湿润。
斗篷下的漆黑中,他的狼狈,也不差于她。
他平静无比:“继续。”
缇婴:“那我就继续了……”
她微得意:“你不行的话,要告诉我哦。”
江雪禾笑一声,不语——
一个时辰,对于江雪禾来说,也已是极限。
毕竟这是神交,毕竟主动权被他交给了缇婴……
若非她自己最后承受不住,以她的贪念,她恐怕还要玩下去。
她在幽黑中,品呷到他的难堪不宁、他的脱力无助。
清润的雪香,又冷又热,浸满了斗篷。
他终于受不了那种感觉,神识被绞得颤抖卸力后,退出识海。缇婴也是一身热汗间,现实中,她被师兄抱起来,被他转个方向。
缇婴被他扣在山壁间,被他亲不住。
他的气息浮动游离,蜿蜒流淌。
她无力制止,也不想制止——手指脚趾皆蜷缩,浑身泛红,长发散了,被他拨开,在耳后也落了很多吻。
缇婴呜咽。
她有点儿抽搭。
他停下来,询问;“怎么了?”
缇婴:“我、我不行……师兄,我不敢了。”
江雪禾沉默片刻。
他柔声:“不神交了,让我……身体上舒服一下,好不好?”
缇婴闷闷的,想他那么辛苦、此时一身是汗,她确实该体谅他:“要怎么做?”
江雪禾:“我来就好,你不必操心。”
窸窸窣窣声不住。
这种感觉与神交不太一样,比神交轻缓许多,他又温柔热忱,伺候得她很快乐。少女乌黑柔软的发丝落在他手臂上,在斗篷下,他愿意如何摆弄,她都哼哼地应着。
……只要舒服就好。
不过,在某一瞬,缇婴又忽然一僵,从那畅意中被激清醒,一下子掐住了江雪禾手腕。
她哭泣:“痛!”
她责怪他:“为什么?你不是说会快乐吗?我很疼!”
江雪禾被吊在一半处,上不得,下不去。
但他一向沉静,被她指责半天,也只是细致地拥抱安抚,换得她缓口气,脸色好起来。
他半晌说:“所以你要反悔?”
她犹豫起来,舍不得他,手抱着他腰身;但又因那点儿痛意,而流连不住,仰起脸求他。
他沉默下去。
她膝盖被他托着,不舒服地踢了踢,踢到一处,他手一僵,松开了她膝盖。
缇婴转过脸,趴在她肩上,咬了他脖颈一口。他不说话,她有点担心他不快时,他侧过脸吐口气,笑着叹口气。
江雪禾温声:“那你还要吗?”
缇婴想了想:“我想要上次那种感觉……你说不是双修的那次。”
她悄悄地来拉他手指。
他顿了顿,侧过脸,忍不住笑:“我换种方式,可以吗?”
缇婴眨眨眼,迟钝地应了,他便将她抱高一些,头颅一点点低下去。
气息碰到她腰际时,她忽而慌了。
缇婴又来抱他,娇滴滴:“师兄,我还要刚才嗖嗖的那种感觉……我还想要神交。”
江雪禾哑声:“你神识比我弱,你承受不住了。”
缇婴:“那你忍一忍嘛。”
江雪禾:“你以为我不是忍着的?”
她怔一怔。
他却放开了识海,让她进来。
他抚摸她面容,哄她:“两种都给你,要不要?”
缇婴涨红脸。
她很快做决定:“要!”
江雪禾微笑。
他扣住她膝弯,埋下脸去;同时,邀她神识,接她入识海——
神交刺激远远超过身体。
即使有江雪禾控着,缇婴也受不住太多庞大灵力的涌入。
缇婴很快沉沉睡去,次日也精神萎靡,困顿不已。
江雪禾有些后悔纵着她,但此事于她算是有好处,她低迷两日也无妨。
只是经此一夜,缇婴见到他,多了很多害羞,有点儿想躲他。但鉴于此间只有两人,她想躲也躲不开,而江雪禾又能言善道,哄得她心花怒放。
雨未停,江雪禾用斗篷裹住小师妹,抱着她离开山洞,继续赶路,前往方壶山。
第115章 仙人抚顶11
玉京门, 静心殿。
四方道音锁阵,符菉飘飞,一重重带着封印力量的道光在殿中活跃漂浮, 偶尔有凛凛电光浮现, 成裂纹状。
沈玉舒雪白道袍,青玉发冠, 大袖收祛。
她盘腿坐于阵中,闭目敛神,被封于此,已有月余。
忽而,一道雪白银光从她识海中飞出, 绕着剑阵悬了一圈后,银光落地, 化身为了一个少女。
沈玉舒睁开眼,看到月奴立在剑阵外围, 微诧异一番。
她转而又能想通——此阵封她不封剑。大约花长老没把持月剑考虑进去。毕竟在玉京门众人眼中, 持月剑宛如一名存实亡的吉祥物,剑灵愚蠢不堪重用。
月奴圆眸平静,看着沈玉舒:“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去?”
沈玉舒想半晌:“……我大约很难出去。怎么了, 你在这里待闷了?其实你没必要陪我。你在玉京门可以来去自如, 想来花长老约束不了你。”
月奴:“我没有待闷。”
她平直道:“我很烦。”
沈玉舒不解。
直到月奴指着自己,说:“十年之期又到了,我到了该重新被封印的时候了。你们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这件事。”
沈玉舒默然。
她怔怔看着月奴, 半晌后说:“你可知,我兄长辛苦当上掌教, 目的之一,本就是为了解你封印之苦?我们不想你频频失忆, 不想你宝剑蒙尘,明明是无上仙器,却在玉京门中不受人重视,甚至被轻蔑。”
月奴呆呆看着她。
月奴迟钝了半天,仍道:“可我是要被封印的。我要是不被封印,就压制不了剑身上沾染的秽息,就会从仙器沦为魔器,危害世间。千年来,一直是这样的。”
沈玉舒看着月奴。
有一瞬,她从月奴平静淡漠的眼神中,看出了一腔被抛弃的悲意。
沈玉舒道:“以前也许不是这样的。如果世间本就没有无支秽,没有秽息,没有秽鬼,你就不用承受这种命运……”
月奴困惑:“世上本就有无支秽,有秽息,有秽鬼,怎么就没有了?”
沈玉舒一瞬间脱口而出:“你真的不记得……”
月奴眼睛望着她。
沈玉舒及时收口。
是了,月奴每十年就会被重新封印,记忆重洗,月奴当然不会记得很多年前的事了。
月奴不会记得幽静无光的秽鬼林中发生的事,不会记得当年走投无路的沈行川与沈玉舒,不会记得他们发现过的秘密……
沈玉舒叹口气,转而说道:“我悄悄告诉你,在我兄长五岁时,你曾被供于我沈家。那时候,你无意中救过我兄长的性命。”
月奴一愣。
她很难想像如今清冷端正、不苟言笑的剑修第一人沈行川,昔日有需要被救的时候。
月奴:“你们沈家有什么奇怪的,怎么小孩子还要被救?”
沈玉舒摇头,不愿多说。
月奴便仍是平静:“你说的,我都不记得了。但是我知道,我现在需要被重新封印,不然浸染秽息的仙剑……”
沈玉舒打断:“如今玉京门被花长老把持,我兄长又在闭关,哪个有空操心你被封印之事?你就不要给我们添乱了。”
她这话说的语气很重,月奴沉默下去了。
明明是一把仙剑,明明应当剑意无锋,却因神智受损,而被人瞧不起,被人称为“添乱”。
沈玉舒见月奴安静下来,微微松了口气。
如今情势艰难,她只能用重话来叫停月奴。
心中抱愧时,她想着日后补偿便是。
沈玉舒这样想时,见月奴忽而周身迸发出凛冽寒气,猛地扭头,向外探去。
这时,外面传来通报声:“沈长老,花长老前来探望。”
花长老显然是来看她的封印是否持久,她会不会逃出去。月奴化为光,重新钻回沈玉舒的识海。
待花长老离开后,月奴又重新现身,这倒是让沈玉舒惊讶——她以为,她和月奴的对话,到此为止了。
月奴对沈玉舒说:“花明阶身上,有我非常熟悉的气息。”
花明阶,是花长老本名。只有月奴这样资格很老的仙剑,才可口呼大长老之名。
沈玉舒道:“你也曾在花家被供奉过,也许他身上有他家某位你认识的人的气息。你感觉到熟悉,并不奇怪。”
月奴:“我不记得了。”
她困惑地闭了嘴。
沈玉舒深吸口气:“听着,月奴,你失去的记忆中藏着很多秘密,我与兄长都想要你藏着的秘密公于天下,所以你不要再说什么封印之事了。至于秽息那些……左右你目前还没有受到严重影响,此间种种,等我兄长出关再说。
“你既然能在玉京门来去自如,不如帮我出去打听打听,花长老在做什么,他要对我们兄妹如何处置。”
月奴点头:“好。”
月奴化光而出。
月奴本身修为不浅,除了几位大长老,玉京门中没有人是她的敌手。而她若是刻意敛息,玉京门又是她的主场,连那些大长老都很难发现她的踪迹。
月奴出去后,所化剑气与一迎面走来的黑衣少年擦肩而过。
她本没有认出这少年,却听一个剑童恭敬打招呼:“黎师兄,你回来了?花长老有请。”
另一趾高气扬的大小姐声音跟随:“黎步,你死哪里去了?这么久不见,也不给山上回个消息。对了,你有在山下碰到过缇婴吗?看来她玩得忘乎所以,都不记得山上的师门了。”
还有一有些和气的少年底气不足地询问:“黎师兄可有见到江师兄?我、我有几个修习小问题想问他……”
先前的大小姐声音不悦:“问他做什么?有什么问题不能问我?难道我讲的没有他清楚?”
月奴的剑光拂在枝叶间,向下瞥望。
她认出了日日在山上能见到的花时、陈子春。
而黑衣少年,她则是听到对方名字叫黎步时,才想起来这位是沈玉舒的弟子。
因为知道黎步是沈玉舒的徒弟,月奴才稍作停留,听了一听。这一听,她便坠上黎步,跟着黎步,去见花长老。在花长老那里,她得知了一个消息——
黎步本就是花家派下山去抢梦貘珠的。
黎步没有拿到梦貘珠,身上还受了些大大小小的伤。他联系不到自己的师父沈玉舒,心中起疑惑,便回山来。不想一回山,便碰上了从黄泉峰中出来的花长老。
花长老抚着胡须,听黎步在山下的遭遇,慢条斯理询问:“我把你师父关起来,你是不是视我如仇人,要编谎话骗我啊?”
黎步惊笑。
他无所谓道:“关就关了呗,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既然早知道我是‘夜狼’,便知道夜狼没有心这种东西。我乐于见到江雪禾倒霉,沈玉舒才教我几天,我岂会对她上心?”
他口中这么说,弯起的眼睛噙着笑,一派天真无谓。
花长老心想,不愧是断生道养出来的杂种,没有良知,不是东西。
但花长老仍保持警惕,一边让黎步说情报,一边悄悄开了一个阵。
他听黎步说下去:“……所以我没有拿到梦貘珠,毕竟那是巫神宫早就看上的东西。江雪禾在那里,我打不过他,抢不过他,还受了伤,只好先走了。不过你们想知道的事情,我被关在梦貘珠梦境里的时候,就看到了。
“你们打听的青木君,在千年前,根本就没有成仙。玉京门先祖是仙人这种说法,确实是个骗局。”
黎步说到这里,乐不可支。
花长老面不改色。
他道:“可是天地间确实有无仙无魔的敕令……所有修士在踏入修行大道的那一刻,都能感觉到神魂上压着的那重封印。你既然说青木祖师不是仙人,那敕令是谁下的?除了仙人,谁有本事给修真界下敕令?
“你又如何解释,江雪禾与那日的仙人虚影一模一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江雪禾是青木君的转世,你却说不是?”
黎步反驳:“花长老让我查青木君的过去,便说明你心里本来就怀疑青木君不是仙人。江雪禾嘛……他也许确实是仙人,只是仙人不是青木君,这也不冲突啊。”
他迟疑一下,仍是没有将自己看到的江雪禾、缇婴二人与青木君之间的仇怨说出来。
并非对江雪禾心留一念。
不过是不想什么都告诉花长老罢了。
花长老陷入深思。
他好言好语地送出了黎步,嘱咐人将之前许给黎步的资源都送过去,供这少年养伤,修为再精进。
黎步闪烁着眼,笑嘻嘻接受。
临去前,他带着笑,回头冷冷看了花长老一眼:这人功力如今深不可测,自己不是对手,不如短暂蛰伏。待自己养好伤,修为高一些,再回头救沈玉舒。
沈玉舒是他师父。
这老头惹他的人,他迟早杀了这老头子——
黎步走后,花长老打开那阵法,阵法浮现一重光,一道虚影浮现。
那正是巫神宫的大天官,南鸿。
这种阵法每次都需要耗费无数灵石,才能实现二人的面对面相谈。花长老昔日没这种资源,今日他在玉京门中所向披靡,除了一个还在闭关的沈行川,没有人再是他的对手了。
虚影南鸿哈哈大笑,拱手:“花老弟,恭喜你啊。虽然你不做掌教,这玉京门却还是你的。”
花长老摆手。
花长老淡然:“大天官言重了。昔日我看不清红尘虚幻,将掌教之人视为我物,吃足了苦头。但这番修行,我已看淡这些虚名——大天官这话日后不要说了,掌教之位让给他沈行川也无妨。如今,小老儿一心修仙,已不在意这些凡尘俗事。”
南鸿便赞花长老境界之高。
南鸿心中念头百转。
听花长老询问:“方才黎步所说之话,以大天官的天命术观之,他可有说谎?”
南鸿沉吟半天:“……我看到了些了不得的画面,具体是什么,不方便告诉你,但是我可以保证,黎步小友没有说谎。我以神心起誓,若在此骗了花老弟,就让我永无成神可能。”
神心大誓与道心大誓一样直叩修士心门,不得扯谎。
花长老这才放心。
花长老也知道自己与南鸿的合作,因对方天命术的存在,而不能完全的毫无秘密,毫无芥蒂。但此时天命术有利于他,他便少不得琢磨一二。
花长老语气沉沉:“大天官,既然黎步没说谎,那么你便听到了——
“千年前,我玉京门祖师青木君根本没有成仙。
“千年前,世间确实有一位仙人,那位仙人下了敕令。江雪禾应该是那位仙人的转世。那位仙人留下的一道剑意,不知为何被锁在我玉京门的黄泉峰中,但事实如此,已无可辩。”
南鸿不好评价玉京门先祖之事,便干笑两声。
花长老自己沉痛道:“我辈修士,一向视青木君为仙。未料到千年骗局如是……但我玉京门修士,绝不会不敢纠错,不敢面对真实的祖师。此事,断无隐瞒必要。”
南鸿目光闪烁,继续不语。
他听到花长老语气沉冷:“如今当务之急,当是纠正昔日错误。”
隔着时空,花长老的眼睛和南鸿那双看尽命运的眼睛对上。
花长老缓缓道:“修仙本逆天,我辈修士,本就与天道争一线生机。诛仙解敕,关乎天下修士的命运,大天官可敢一试?”
在确定青木君和江雪禾是两个人后,在确定自己所为不会冒犯祖师、可赢得天下人支持后,花明阶向南鸿递出了橄榄枝。
两个贪婪的、老谋深算的人躲在殿中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地合计之后,次日天亮,花长老下了命令。
他派门中修为厉害的十八仙使一同下山,捉拿江雪禾,之后再召集天下广义修士,共解敕令。
诛仙解敕之战,从此时开始——
此时,江雪禾与缇婴那一边,天始终未晴。
一直下雨。
天气阴沉,小雨沥沥,走到哪里都是湿漉漉一派。
江雪禾这样警惕惯了的人,便提议二人稍微歇一歇,待天晴了再赶路。
缇婴却拒绝了。
她情绪有些低迷。
江雪禾不知她为何低迷,只当是自己冒犯得她不太舒服,便比平日更加顺着她。
缇婴有些烦躁,她不耐烦地说要快些赶去方壶山找到淬灵池,再用梦貘珠寻找青木君逃出去的神魂的线索……明明可以很快做完这些事,他们就可以离开了,他做什么要拖拖拉拉的?
江雪禾无言。
缇婴大约又觉得自己对师兄有些凶,便转了语气,说:“我还想做完这些,突破此境,修出元神后,就回千山去看老头子呢。
“都到这里了,哪有不去见他的道理?”
江雪禾目光闪一闪。
见林青阳么……
他此时对林青阳态度有些奇怪,一时沉默间,听缇婴提醒道:“不过回了千山,你不要乱说话,不要让师父以为我们、我们……”
她吞吞吐吐说不出口,悄悄望他。
江雪禾牵起她的手,态度平和:“不让他以为我勾引了小师妹,我晓得。”
缇婴红了下脸。
这番对话,有些缓解她的情绪低落。
她知道师兄是不知道她的事情的,她也不想说。二师兄最近日日发消息问她还好不好,她一直说好。不过越是到方壶山,她越是睡不好,夜里开始频频做噩梦……
昨夜梦醒,师兄出去探路,不在身边,她一个人待着,兀自掉了很多眼泪。待他回来,她自然对他脸色不佳,怪他不吭一声就离开。
她很不愿意回头看自己的童年,方壶山下埋葬着她的过去,本就应好好埋着,再不重见天日。
她不想面对。
更不想被江雪禾知道。
如此,缇婴和江雪禾冒着雨,终于赶到了方壶山。
二人在山上转悠了一整日,拿着南鸢给的地形图,却没有找到淬灵池。
方壶山的地形发生了很大变化,山头像是被什么法力削去了一大片。山洪与泥石地龙过后,淬灵池不知被掩埋到了哪里。
江雪禾撑着伞,陪缇婴站在泥泞中。
他低头看缇婴怔忡古怪的眼神,轻声安慰她:“没关系。这两日雨大,不好找路。待天晴了,我们再来找一找。若是还找不到……也可以问南姑娘,附近有没有其他的淬灵池。”
缇婴看着这座与她记忆中格外不同的山林,耳边雨声与师兄的低哑声混于一处,如雷鸣日转,敲打她的心神。
她有些迷惑,又有些松口气——她已经不认识这座山了。
离开这里不到六年,沧海桑田的变化竟如此之大。
缇婴在此时感觉到时光浩渺,大道无情……斗转星移下,没有什么永恒不变,包括她的痛苦。
江雪禾感觉到她心境微妙的变化,侧头:“小婴?”
缇婴依偎着他,笑了一下。
她到此时才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
她仰脸看他:“师兄,找不到路了,我们先休息吧。”
江雪禾:“嗯。”
缇婴张臂:“你抱我。”
她又开始撒娇了,他目中浮起一丝笑,心情跟着她好起。
江雪禾哄她:“下着雨,我不好抱你。”
缇婴想一想:“那你背我吧。”
她又慇勤:“我帮你打伞。”——
师兄妹二人在傍晚时,赶到山脚边的一处木屋。
木屋亮着一盏火烛,江雪禾前去敲门避雨。
门打开一瞬,风雨从外扑来,门中火光微微。冷气与热流相撞,流光溢彩。
江雪禾温和有礼:“请问……”
他一抬头,愣了一愣。
开门的人是一个十四五岁大的少女,乌发雪肤,颊畔发丝微潮,随风而轻轻擦过红唇。她纤腰窄身,个头娇小,乌眸慧灵,一身粉白裙裾被风吹响江雪禾的方向,少女身上的馨香浮动,暗夜流香。
江雪禾眸子微微一动。
他惊讶的不是少女的美丽,而是——他认得这个人。
之前他与缇婴吵架后,为缇婴买馄饨时,此女撑伞从路边走过,回头与他对望时,笑容明灿至极。
他那时因觉得少女与缇婴有些像,而多看了一眼。
没想到此女住在这里。
缇婴见师兄说了一半就停了,奇怪抬头。
江雪禾低头看缇婴:“要不我们走吧……”
缇婴皱眉,冷冷道:“为什么?你们认识?”
江雪禾看到开门少女一愣,然后摆手:“不认得啊,小妹妹你多心了。”
江雪禾看眼此女。
此女疑惑看他。
难道她真的不记得他……许是他过于自大,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见过他、却对他没印象的人。
缇婴盯着开门人。
她冲开门人一笑,笑容甜美讨好,直勾勾的。
她的这种专注,让江雪禾皱了一下眉,心头微微不舒服。
缇婴告诉开门人:“我们是走山路的过路人,外面雨好大,能够躲雨吗?”
江雪禾听到开门少女弯眸浅笑:“可以啊。我哥哥是这里的猎户,他估计被困到山上下不来了。今夜雨这么大,我一个人住,本来有点害怕……多了两个人,我就不怕了。”
她看看缇婴,冲缇婴一笑;又看江雪禾,对江雪禾露出笑。
江雪禾又再次多看她一眼。
正好缇婴也在偷偷看那开门又关门的人。
缇婴发现自己的走神后,心虚地回头看眼江雪禾。江雪禾没注意她,她松口气。但是江雪禾也在看人,她心中又郁闷起来。
只是不好发作——
因为,开门的小哥哥,颀长高挑,年少俊俏,眼睛又黑又亮,神采飞扬,看她时眼睛都在笑。
他长得好像意气风发版的师兄。
他最像的,就是更年少的江雪禾,“夜杀”。
第116章 仙人抚顶12
在江雪禾眼中, 那陌生又美丽的少女引着他与师妹入室。
关上门,风雨呼啸在外。木屋燃灯,宛如与世隔绝。
江雪禾一直提防着这少女。
她却盈盈浅笑, 一派天真:“我叫阿难, 平时少见客人。二位深夜到访,我虽然心中欢喜, 却怕你们是坏人。我兄长要我少与陌生人说话,我便不多和二位闲话了。
“这边屋子都是我兄长平日住的。两位不嫌弃,取用便是。”
江雪禾瞥去。
此处不大,放眼望去,只有两间房舍。
他心中生起犹疑。
在外时, 他是一向与缇婴分房而眠,既怕引出些他预料外的事, 又怕她对同处一室生出习惯,在外人面前露了底。可他如今不信任这陌生少女, 不能放心缇婴跟她同屋。
他踟蹰间, 不料那少女善解人意,嫣然一笑,指着外面:“两位客人看, 外面树上有一间树屋, 是我兄长盖给我的。我睡那里就好……”
江雪禾立即:“岂敢劳烦主人。我去睡树屋便是。”
他回头,看眼缇婴,犹豫着想知道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出去住。
缇婴已经精神不振很久。
她虽然觉得陌生小哥哥俊俏, 但是师兄在她身边,是顶好看的, 她犯不着不理师兄,却对一个与师兄气质相似的陌生人生好感。
江雪禾对外一向彬彬有礼, 缇婴坐在木桌边趴伏着,托腮不耐烦地听他与人絮叨,待他终于礼貌够了,侧头来看她,缇婴便干脆利索:“我随便睡哪里都好。”
——反正他是必然不会邀她同住的。
江雪禾默然,无话——
江雪禾跟着缇婴去看了她挑好的房子,他将木窗与床都检查一番,连床底都不放过。
江雪禾还要叮嘱她,见缇婴跳上床,趴了上去。
缇婴扭头看他,稚气眉目在晦暗烛火下,流动着一层浅光。
她声音埋在褥间,闷闷的:“怎么啦?你想留下陪我?好呀。”
江雪禾失笑。
他动作放缓,坐在榻边,用褥子盖好她。
他怕他指出此间不寻常之处,会让她害怕,便只是在这里设了一个禁制结界,对她道:“我走了。明天见。”
缇婴:“哼哼。”
她趴了一会儿,听到衣料流动声。清雪一样的气息压根没有靠过来,未免让她失落。
他走时吹了灯烛,此间暗下。
缇婴心情不郁一日,见到与昔日不同的方壶山,让她疲惫又怔忡。她没有太细敏的心思,即使白日时情绪起伏那般大,此时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缇婴再一次醒来,是被自己的噩梦惊醒的。
梦中她回到了十岁前,见到了鬼姑。鬼姑倒在术法阵中惨笑连连,一地血泊中,鬼姑阴森可怖,质问她怎么还敢回来,诅咒她自食恶果,没人会喜欢她这样刻薄寡恩养不熟的孩子。
梦醒时分,缇婴抱着被褥:“师兄……”
一滴泪沾在她睫上。
她浑浑噩噩地从床上爬起,见室内清寒,风雨在外,后知后觉地想起,师兄又不在。
她垂下眼,眼神幽幽,充盈的戾气中,饱含几分畏惧,以及对师兄的怨气——为何她需要他的时候,他总不在。
他恪守的礼法,难道比她更重要吗?
缇婴盯着黑漆漆室内看了一会儿,沉着脸下地,鞋袜不穿,长发不梳,迳自向门帘走去,顺手解开了师兄那隔绝一切的禁制——
禁制被解开时,江雪禾瞬间坐起。
雨敲打在树屋顶的声音,沉闷剧烈。万籁俱寂与过大雨声中,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江雪禾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正要起身时,感觉到一道气息掠入树屋。
怔忡间,少女垂眼看着他,幽声:“师兄……”
江雪禾抬目。
饶他心神强大,此时也要被这散着发的赤足少女惊得心脏停一分:
她趴跪在床榻边,低着头,脸色莹白,圆眸幽黑,郁气满满。
……像个充满怨气的女鬼。
却是个漂亮的幼稚的女鬼。
江雪禾平静坐起。
他低头看一下。
这副浑然天成的幽怨模样,是那个与她身形相似的阿难模仿不出来的。
江雪禾:“你怎么过来了?阿难为难你了?”
她继续用圆眸冷冷地看着他。
江雪禾便明白:这是梦魇了,闹脾气了。
他便不再多话,而是穿过她腋下,将她抱起来。
他直接将她抱入自己怀里,让她坐在他腿上。
她刚从雨里跑过来,中衣与脸颊、发丝上都沾了水,一双赤足也弄得泥泞。在被他抱到怀里后,缇婴低头看他的青色袍衫干净的边缘,十分恶意地伸脚,重重踩了一踩,在他衣缘处沾上泥点。
江雪禾始终淡然。
他伸手扣住她乱晃的脚,拿帕子给她擦干净。
缇婴还要再踹他,听到他静雅从容的声音:“弄脏了我的床,今夜就不要上来了。”
缇婴一怔。
她便不闹了。
缇婴由师兄收拾妥当了她,被他抱上床盖上褥子,这才如愿所偿,睡到了他怀里,抱住了他腰身——
师兄的气息浸满了鼻端,那洌冽寒冷的雪香包裹着她,缇婴一会儿,缓缓回过了神,被噩梦引起的郁气才散了。
江雪禾侧躺着,一直垂着眼观察她。
她眼睛向上抬起,对上他的,他便知道她好了。
她好起来,便有点愧疚,小声问:“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江雪禾浅笑:“怎么会?”
他道:“我不睡觉的。”
缇婴:“……”
她幽幽道:“你又趁着我睡觉的时间,刻苦修炼,一日千里,让我怎么仰望你也追不上你的修为,是不是?”
他忍俊不禁。
他柔声:“我有黥人咒在身,再修炼能厉害到哪里去?总有一日你会比我厉害,到时候我还要靠你给我养老呢。”
缇婴想了想,点头承诺:“我肯定给你养老,不嫌弃你年老色衰的。”
江雪禾:“……”
他眸色几闪,欲言又止半天,还是决定不说了。
缇婴仰脸:“你可以每晚都和我一起睡吗?”
江雪禾:“人前不可以,人后……偶尔可以。”
缇婴便不快,不想说话了。
他便又不着痕迹地询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跑他这里来了。
缇婴敷衍地说做噩梦,害怕。
江雪禾若有所思。
他一边手抚着她肩背,轻轻拍着哄她入睡,一边半开玩笑:“你最近怎么总做噩梦?要不要与我说一说,说不定我能帮你解决呢?”
缇婴闭上眼:“我要睡了。”
江雪禾眸子一顿,顺了她的意,不再试探。
她靠在他怀里,抱着他腰身,闭眼入睡。江雪禾安安静静,一动不动,他听着她的呼吸毫无变化,但也并不开口,当做不知。
过了很长一会儿,还是缇婴撑不住。
她睁开眼,有点儿不高兴:“我睡不着。”
江雪禾:“无妨。既然睡不着,就起来修炼吧。今日白天在方壶山时,你灵气有变,似乎有了顿悟,却没有来得及梳理。此时修炼,正好让我看看你最近修为有无长进。”
缇婴大惊失色。
他是人吗?
小师妹睡不着,他说“那你修炼吧”?这是一个师兄该说的话吗?他都不哄她吗?
她还与他、与他……那样了呢。
怎么半点儿福利都没看到?
缇婴宛如牵线木偶,竟真的被江雪禾薅了起来。她保持着一种迷离状态,被他按着,盘腿入定,修炼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缇婴的灵根上的刺痛,既代表她无法继续,又因痛感,而让她想起来,好端端的,为什么睡个觉都要修行?
缇婴睁开眼,瞪着与她一同坐在黑暗中木床上的江雪禾:“不练了。”
江雪禾好说话:“那就睡觉。”
缇婴一口气憋在嗓子里。
她道:“睡就睡,我本来就是要睡的。”
她此时因修炼而生出疲惫,江雪禾算着她的精力,觉得她此时应该困了。她确实困了,江雪禾躺下后,她靠过来抱他腰身。
江雪禾随她意。
她很喜欢这样的身体亲昵,他虽然有些……但是算了。
片刻后,江雪禾倏地睁眼,手伸入怀中,攒住她悄悄潜入他腰间的手。
他握的力道不轻,逼得缇婴睁开眼,不满瞪他。
缇婴先发难:“你做什么?”
江雪禾:“你又做什么?”
缇婴理直气壮:“让我摸一摸怎么啦?我都没摸过。”
江雪禾道:“不妥。”
缇婴:“为什么?”
江雪禾无言片刻,说道:“你似乎不明白,我也是有欲的人。”
缇婴眨眼,困惑看他。
他握着她掠入他腰内的手,扣着她手指,将她的手腕托着,移开了。
雨声淅沥,轰大声如洪流奔泻,滔滔不绝。
雨的气息让一切变得黏腻、清幽、暧、昧。
缇婴听到江雪禾慢吞吞说:“我食欲而不得,几次三番,心中生念,困住了我。
“我帮你时,你是有感觉的……那种感觉我却得不到,你说呢?”
缇婴怔怔看他。
她面红耳赤,心跳如擂,又因抱着他,蹭到他紧绷的身子,心中生起许多不能与人言说的窃喜。
她说:“那、那你当时为什么不逼迫我呢?我、我又打不过你,你强势一点,我肯定就顺从你了嘛。”
江雪禾微笑。
他冰凉的手指抚摸她面颊,轻轻点了一点,少女肌肤清嫩的触觉,便是碰一碰,都让他生出隐晦的快意来。
他逗她:“我若凶一些,你就要哭了。你一哭,就不肯与我在一起了。情势所逼之下,那种时候,即便是我,恐怕也控制不住,也是不可能放你离开的……那你必然哭得更厉害。”
他叹气,逗着她:“一时快意之后,等你清醒,必然就不与我好了。我少不得要哄你,但又不知道能不能哄好你。你若是觉得我不是你想像中的美好师兄,从此躲着我,那我当真得不偿失了。”
他浅笑:“我早说过——一时快意,不是我要的。”
缇婴望着他。
她不明白他这样说的时候,怎么还能笑。她却看出,他说这样的话,其实是一种试探。
他总是在试探她。
若有若无、带着玩笑,他实在擅长蛊惑人心,擅长于博得她的心软、心虚。
而他此时抵在她脸颊上的手指,又凉又弄得她心痒。缇婴忽地伸出手,抓住他手指,不让他乱碰她了。
江雪禾俯眼观察。
缇婴抓着他的手指,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又用一种玩味的温润的眼神看着她,就好像他断定她玩不出什么花招,她什么也不懂一样……
缇婴愤怒地想:凭什么觉得我不会。
不就是仗着年长我几岁,就以为什么都比我知道得多吗?
缇婴抓紧他手指,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你欲、求不满。”
江雪禾一顿。
他的表情,像是被她的语出惊人给噎到了。
但他定定神,就仍是和气:“你说是就是。”
缇婴:“什么叫我说是就是?本来就是!哼,那都怪你脾气太好了……其实你粗暴一些……”
江雪禾洗耳恭听:“嗯?”
缇婴连忙收口,觉得话不能乱说。
她红着脸,松开他手指,向他大无畏地伸出一只手。
江雪禾挑眉:“嗯?”
缇婴大方道:“给你!”
江雪禾不解:“给我什么?”
缇婴闭着眼,睫毛却一直在颤。她面颊绯红唇儿水润,喋喋不休间,让江雪禾心动安分。可他自虐惯了,便偏要按捺住自己的心动,听她要说什么。
缇婴说:“你以前给我过一根手指嘛,你弄得很好……我不占你便宜,我也给你好了。而且我比你大方,你只给我一只手指,我五根手指都可以给你。我比你大方多了!”
江雪禾一怔。
他笑出了声。
他道:“大方不是这么比的。我倒是可以给你,不过你……”
缇婴闭着的睫毛仍在颤。
她感觉到江雪禾气息拢来,握住了她那只递出的手。她惶然惊惧且害羞,整个人腾地冒汗,热气拂面。她不断自我安慰,却听“啪”的一声。
江雪禾手掌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下。
拍醒了她的害怕。
缇婴睁开眼。
江雪禾垂眼望着她:“你的心意,我领了。收回去吧。”
缇婴怔忡。
他道:“师兄还没有那般饥渴。”
缇婴呆呆看着他。
此时,她既有些松口气,又有点儿难掩的失落。
未知的世界,她并非没有兴趣。
缇婴闷在他怀里,胡乱地想了半天,又悄悄伸手朝下。她知道她遮掩不过他,所以她的手再次被他扣住时,她也不意外。
倒是江雪禾意外。
他无奈:“小婴,你又做什么?我不是说了,不用吗?”
缇婴:“可我好奇嘛。”
江雪禾顿住。
缇婴仰起脸,明亮的眼睛凝视他,磕磕绊绊地向他描述:“以前,哪个总是突然就跳起来的怪棍,是不是就是、就是……那天的……”
江雪禾在她支吾中,侧头咳了一声。
她看到他脖间的绯意,便明白自己猜对了。
缇婴道:“我想看看。”
江雪禾愣住。
她又伸手,被他再次握住。
缇婴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我想看看你呀。我想看看那个让我痛的,到底长什么样。也许看到了,我就不怕了。”
她亲他下巴一口,充满了央求意味。
江雪禾下巴绷起,喉结微动。
她盯得紧,看到他情绪有波动,便凑来要吻他喉结,被他慌地侧脸躲过,避开了去。
缇婴火冒三丈:“江雪禾,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总是拖拖拉拉,我想要什么你都不给。我不就是没见过嘛,看看怎么了?你又吃什么亏?”
江雪禾:“你在逼我?”
缇婴:“逼你怎么了?”
她眸子一转,又抱住他腰身晃,哼哼唧唧,甜甜蜜蜜地亲他脖颈,弄乱他衣袍。
她又乖又甜,磨得他节节败退:“师兄……你就让让我嘛。让我逼你、逼你……勾引我!
“你不是很会勾着我吗?那你再勾一下,给我看看,我什么都给你!”
江雪禾眼睫低垂,长眸又撩起。
他眼中波光粼粼,水意流动。那浅波晃得缇婴心跳咚咚,她从他此时的眼中,看出他平日的那种钩子一样的目光。
可是她想尝试,仍是被他拒绝了。
不过这一次,缇婴要发火前,被江雪禾俯脸,在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克制、温柔、怜爱。
她总是折服于他对她的宽容爱意,喜欢他这样的亲她。
她听江雪禾低声:“并非我不愿意……此地是他人地盘,我不想给他人窥探的机会。你先睡吧,咱们,来日方长。”
缇婴静了半天,接受了这种说法。
但她提出要求:“你哄我睡。”
江雪禾:“嗯。”
缇婴:“不是普通的哄,我要你讲故事给我听。”
江雪禾怔愣,为难:“故事……”
他心中盘算起他都知道些什么故事,哪些适合哄人入眠用。可他知道的故事皆充满杀气血腥味,似乎都不是适合的……江雪禾念头百转间,怀里被塞入了一本书。
他低头。
不用掌灯,修士的眼睛也看得清这是一本什么书——《鸳鸯债》。
别名:师妹与师尊那些不可说的二三事。
江雪禾:“……”
他讶然:“师妹与师尊?”
缇婴谆谆道:“我新买的话本。你不是总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我现在多读两本谈情说爱的书,我肯定就知道了。不过我不爱读字,你声音现在不是恢复了吗,挺好听的。我想听你说话,你就读话本给我听呗。”
江雪禾快速翻看,书中内容几多引起他的不适,一些简笔图画实在污、秽,让他频频皱眉。
他自言自语:“怎么没有讲师兄妹的……”
缇婴撇嘴:“那种土土的话本,谁想看?你快读!不读我就不睡了。”
江雪禾只好咳嗽一声,压下自己的古怪不适,读书给她听,哄这小冤孽总算睡了过去。
第117章 仙人抚顶13
一夜清静无梦。
江雪禾睁开眼, 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浓雾中。
周遭水汽弥漫,浓雾外,隐隐透出火光。
只他一人独立此间。
江雪禾面色如常, 向屋外走去。
他向外展开的神识已经探到了浓雾边缘, 施力毁掉后,他继续向外。而在这时, 四方雾气中有浩大缥缈气息浮现。
对方攻势凶猛又无常,江雪禾面色微有变化。
他于战斗上很少有输家,对方实力在他之上,一探之下他便发觉。江雪禾与对方一击之后,倏地移行变位, 收了力道。
他仍被禁在雾中。
江雪禾侧身抬眸,向雾中浮现出的身影看去。
他看到四个阵脚, 各站一修长背影。
衣如飞雪,玉冠琳琅。只看四道背影, 便觉浩瀚广阔, 无边无际,似有无上道法在眼前展开。
若是寻常人,只消看一眼, 便会因这强大之道而被震晕。
江雪禾始终面不改色。
他温润安然, 与对方有礼又温和地打了招呼:“阁下何人?既有如此实力,何必困我这般的小人物?我师妹又被你们弄去了哪里?”
对方声音在雾中缥缈:“你可不是小人物。”
他们在雾中现了身量,一同转过脸来, 向江雪禾望来。
他们面容模糊而轮廓相似,眉目漠然疏离, 宛如高天皓月,非凡人能及。
在他们齐齐转脸看来时, 江雪禾这才色变。
他心神惊震之下,竟向后退了一步——
这几人,长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身量、声音,都是他的。只有气质与他不一样。
他们是高天皓月,他不过是凡夫俗子,周身沾满了红尘之欲。
那些“高天皓月”们顶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淡淡说:“你不能离开千山。”
江雪禾心有疑惑,面上却不显。
他听到自己冷淡的声音说道:“我要离开。”
分明是几人一同与他对峙,但是开口时,他们齐齐说出的,是同一个声音、同一句话:“天阙山气运已尽,扰乱秩序是为大忌。你不当沾手红尘,让我等下凡。
“成魔是缇婴的命数,走向混沌亦是她的命数。你昔日为她停留已是动了凡心,今日再妄图插手她的命运,便是错上加错。你若执迷不悟,不如被镇压了事。”
四方天地,四道身影,齐齐散发浩瀚之气。
他们气息展露,浓雾深重,江雪禾观之,终于确定他们是谁了。
他们就是他。
他们是他的另一面。
有一种说法,是修士对他们的称呼——“天道”。
如缇婴所说,江雪禾是万千天道中的一缕;那么天道中自然有其他与他一模一样的存在。所有的存在,共同维护天地秩序,被统称为“天道”。
此时,江雪禾确定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正以千年前那位仙人的身份,身处千山,身在天阙山灭亡、缇婴成魔那一夜。
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干扰到他,制造这样的幻象……梦貘珠被师妹好好封着,按说不应该有能力织出梦境才是。
江雪禾看着四方的自己。
他静静看着。
其实,他也想知道千年前的所有事。
江雪禾便垂眼,低声:“你们想拦我?”
他张手间,便递出了一把青光长剑,剑指四方。
四方敌人,递出与他一模一样的剑。
他们道:“这就是你为缇婴所铸之剑吧?你想插手她的命运,试图改变她的命运……可惜一把未曾开锋的剑,永远也不会开锋了。
“你在红尘中待的时间已足够久,在一个凡人身上耗费的心神已经足够多。这些皆影响了你,你本不该是这副模样,回来吧。”
他们冷漠道:“封印千山,不再过问山外之事,才是你该做的。”
江雪禾听到自己轻柔低哑的声音,反问道:“俯瞰众生命运,任由仙魔之乱毁尽一切,将整个世界摧毁,让一切化为混沌……这就是所谓的‘秩序’吗?”
他们答:“一切都会走向毁灭,一切又会重新新生。混沌虚无才是亘古不变的永恒。这便是‘道’。”
江雪禾持着剑,一步步向外走。
雪衣飘然,神色清许,唯一团模糊的面孔,一点点清晰:
“不看红尘一眼,不俯视弱小一瞥。无怜爱,无宽容,无悯然,无惘然……这样的天道,与‘混沌虚无’,有什么区别呢?
“看到了人间战火燎原,看到了魔气对世间的吞噬与贪欲,看到了弱小被欺,公道被催……却无动于衷。这样的永恒,实在过于无情。
“法眼观尽千古事,不肯俯眼看苍生……这是你们选择的道,却不是我选择的。”
江雪禾温和,缓缓抬目:“或许从一开始起,我的诞生,便源于对你们的不认同。
“天道无情,人间有情……我是‘有情’的那一部分。
“我要插手红尘之事,要看着我的心血成长,要拨开仙与魔大战带来的恶果。要被封印、被消灭的,应该是你们,而不是我。”
他们用与江雪禾一模一样的脸,看着江雪禾。
他们淡漠、无情、冷然。
他们看着他:“……你果然动了凡心。”
江雪禾温声:“也许我本就有心。”
他们道:“不,你不会有心。你与我们一样,是天道中的一缕,你没有凡人之心那种无谓的东西。但你确实思凡了。”
他们在思考:“从你有了名字开始,从你开始看向缇婴开始,从你包容缇婴频频来千山开始……早知你动情至此,早在一开始,就应该杀了那个小姑娘。”
江雪禾的剑抬起。
他偏头,微微笑:“她是我养大的。你们若对她早早出手,那我们之间的矛盾,也只会爆发得更早。一切都没有区别。”
他眼中带笑,那笑意却冰冷、锋锐:“我与你们从一开始,便不死不休。”
他们望着他。
他们说:“缇婴不是你养大的。应该说……她才是驯养你的人,她才是那个让你思凡的人。”
他们再道:“你若打定主意插手修真界,我们只好将你诛杀。我们实力一样,但我们数量多,你只有一个,胜负早已分辨。”
江雪禾:“胜负未有分辨——”
剑光大亮,与四方的杀念纠缠到了一起。
这一夜,天阙山血流成河,死伤无数。魔物来势汹汹,想必大半数魔物都到了这里。
不知它们是得了什么样的情报,才能摧毁天阙山的护山大阵。不知它们是多么强大的存在,竟没有一个仙门来支援天阙山。
天阙山那些飞升的仙人们各个被阻,有的被同为仙人的同族,有的被一些“意外”。谁也不敢深想,所谓的“意外”的原因。
天阙山的师父师伯师兄师姐们无能对抗天命,将唯一的小师妹护住,想要小师妹逃出去。
有的师兄师姐能算到一些天命,他们告诉小师妹,逃去“千山”。千山会庇护你。
小师妹却没有逃。
她在漫天火光与血泊长河间回了头,她用了最残酷的献祭法术,献祭自己所有的未来与仙力,献祭自己生生世世的命运,誓要堕魔,要用更强大的力量,一一报复回去。
她再没有踏入过千山一步。
在那一夜,江雪禾被阻在千山,无法冲破禁锢。待他终于打败同道离开千山时,发现天阙山已灭。
思来想去,江雪禾觉得一切还有回转余地——他以仙人身份留存人间,去找到缇婴,将缇婴带回千山。
他可以灭仙,亦能灭魔。除了不能让人死而复生彻底扰乱公正秩序,他已然插手很多了。
他深信她是他一手养大的,他认识她已经很久很久,他又是无上天道,只要他愿意,又有什么可以摧毁他的偏爱呢?
江雪禾以仙人身份,寻到了堕魔的缇婴。
她坐在白骨堆积的山头,平静非常地仰头看着昏暗天色,看着落霞余晖。
缇婴道:“师兄,天要黑了。”
——天黑了,她的路也走到尽头了。
江雪禾心中在此时生出一种陌生的情绪,密密匝匝,揪作一团,似乎痛,又似乎麻痹,无力。
可他其实非常“年轻”。
比起存在了千千万万年之久的无情同道们来说,他过于年轻,纵是有情,到底无情。在同道们的盘算下,他与凡人相隔,“年轻”的新生的天道一缕,不是任何人的同类。
他们让缇婴知道了他就是天道的化身。
他们将江雪禾推到了缇婴的对立面——没有人知道天道在想什么。
人人仰望天道。
却无人敢与他长伴,敢与他说“爱”。
白骨尸堆上,成了魔的缇婴麻木无比地扭头,看着这一身清白的熟悉又陌生的师兄。
他清淡又宽和,温润且心软。
然而——
他不懂她。
她亦不知他。
巨大的隔阂下,江雪禾望着师妹的眼睛,缓缓走向前。
他将自己袖中的剑递出,他道:“此剑名为‘持月’,是我为你所铸……”
缇婴:“我不需要了。”
她掌心托着一团黑雾,无所谓地将她的力量展示给他看。
她漫不经心:“我已经不修仙术,也不学剑了。你的剑铸了很多年也铸不出来,等我不需要的时候,它就铸好了。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江雪禾垂眼。
沉闷之下,他几乎喘不上气。
魔女缇婴忽然开口叫他:“江雪禾。”
江雪禾抬头。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点点笑起来。
阴戾、残酷、恶念,皆在缇婴的一双眼睛中。
江雪禾看着这样的缇婴望着他,一字一句、轻描淡写:“江雪禾,我恨你。”——
轰——
千年前的江雪禾,面对缇婴这样的话,情何以堪,已不可知。
千年后的江雪禾重温这段往事,面上平静无波,心间冰刃成锋,一寸寸断裂。心如断血,断不能续。
他曾无数次猜测彼时的困顿与苦楚,却都不及身临其境,行走在遍地尸骨的远古荒原间,找着一个也许永不归来的人。他是如此压抑而无力。
江雪禾目光冰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一点点举起了手中的剑,朝着面前的魔女。
江雪禾低声:“千年已过,万般山海我早已看过不知多少遍,以为这样的恶念,就足以摧毁我吗?
“这样未免太小瞧我——”
一剑破万象。
剑光刺穿魔女心口。
轰然巨响中,江雪禾长身昂立,看着一切化为烟雾,看着魔女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在烟雾中被焚烧殆尽。
他静静地看着。
他闭上眼——
“师兄!”
江雪禾听到少女有些甜蜜的、有些不快的唤声。
他睁开眼。
缇婴托着腮,趴在床畔边,好奇地看着他。
她已经忍不住伸出手想捉弄他,却不想他忽然醒来,不禁被吓了一跳。
她有点心虚的表情可爱又灵动,偏要寻他错处:
“喏,你还说你不睡觉,你睡得比我还深呢!我怎么叫你都……”
江雪禾倏地抬臂。
他一手拖住她肩,直接将她拽了起来。缇婴迷惘间,被他抱到了怀里,被他拥抱住。
江雪禾低头,一手落在她腮上。
他低头,目光专凝地打量她的一眉一眼。
他又俯身,抱紧了她。
江雪禾手指微微颤抖,一点点收缩后,他抱紧她,声音疲惫又喑哑:“别恨我。”
缇婴眨眼。
她笑起来,又故意道:“你对我好,我就不恨你。”
他抬脸看她。
许是他神色冷淡不同于往日的温润,这让缇婴有点不安。
她仰头亲亲他下巴,小声:“我喜欢你。”
江雪禾怔忡。
他睫毛颤了一颤。
他想她怎会与他说喜欢……但也许她的喜欢,与对阿猫阿狗的喜欢也差不多。她心思简单,喜爱纯真,他不应拿过多的心事约束她,困住她。
江雪禾低声应:“师兄也是。”
缇婴偏脸,眼中慧黠染笑:“也是什么?”
他又不说了。
他拉她起来。
他帮她整理衣容,打听她昨夜可有异样,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梦貘珠有没有什么异动。
缇婴茫然:“没有啊。”
她取出梦貘珠,与江雪禾一起观望。梦貘珠没有异常,江雪禾蹙起眉,判断自己梦到的到底是什么,又听缇婴跟他打听。
他不想她担心,便摇头说无事。
缇婴哼了他一哼,然而她对他脾气已经比以前好了很多,偶尔的小性子,也不影响她对他的依赖与笑容。
江雪禾收拾好自己与师妹,牵着小姑娘的手,一同去向昨夜收留他们一夜的阿难道谢。
天已经晴了。
阿难却不在家,到处找不到。
缇婴不在意:“可能上山找他哥哥了?”
阿难的存在始终让江雪禾在意,阿难此时不在,他便愈发觉得昨夜自己的梦,和那个陌生少女有关。
那绝不是寻常人。
寻常人若这样算计江雪禾,江雪禾势必要弄清楚,且要对方吃些苦头。但是此时缇婴在他身边,江雪禾担心牵连到缇婴,便不多提阿难之事。
江雪禾带着缇婴离开那借宿的木屋,之后,他们再没有见过阿难。
天晴后,他们在方壶山找到了淬灵池。
在江雪禾的帮助下,缇婴借助淬灵池修炼,此境终圆润贯通,彻底到了大圆满之境。
她可以结婴,修出元神。
缇婴为此兴奋,江雪禾却因不知该怎么解决她的灵根问题,怕她修出元神后再没办法弥补,而不建议她立刻结婴。
缇婴因此与他吵了一顿。
她委屈怨愤:“我的灵根本就是这个样子,一开始就是坏的啊,你不让我结婴,难道它就能好了?你是不是怕我比你厉害了,你打不过我了,才不肯帮我结婴?”
江雪禾被她气到。
他仍耐着性子解释,说再等等机缘。可他说不出机缘是什么,便让缇婴更加不快。
师兄妹二人说服不了彼此,便找了迂回,打算去千山找林青阳,看林青阳可有什么法子帮缇婴修复灵根。
千山封山已久。
缇婴许久没有见到自己的前师父,见到人,看到老头子还活着,她兴奋快活,围着老头子说个不停。
江雪禾心情要复杂得多。
做夜杀时,他威胁这老头子当自己的师父;做仙人时,他不顾老头子的意愿,要此人千年驻守千山,守护缇婴。
他与林青阳的关系,要难清算得多。
为了避免麻烦,江雪禾便仍以夜杀的身份,与林青阳相处,不提自己对千年前往事的一知半解。
林青阳大约忌惮他,也不常来找他。
师兄妹二人便在千山陪伴林青阳。
缇婴好像忘记了外面的猎魔试,忘记了玉京门,她与林青阳吵闹不休,整座千山都是她的笑声。江雪禾想这样也很好,她不出去,他便能护住她。
师徒三人一起在千山住了半年。
江雪禾大部分时间都在想法子解自己的黥人咒,修炼的时间要多很多。
他隐隐有一个想法,想要在缇婴十六岁时,解开自己的黥人咒,送她一个惊喜;他到时候,还想再试探试探她,是否有与他做道侣的可能。
千山的半年平静,既让江雪禾放松,又让江雪禾忐忑。
……一切时光都像偷来的一样。
而事实证明,他的无妄不安,并非没有缘由。
在缇婴十六岁那日,江雪禾出关,本想恭祝师妹生辰,却在师妹身边见到了不速之客。
许久不见的叶穿林,竟然出现在千山,出现在缇婴身边,与缇婴言笑晏晏,还哄得林青阳满意摸须。
缇婴扭头看到江雪禾,便拉着叶穿林,一同走到江雪禾面前。
她仰着脸,稚气青涩,笑意满满,浑然不知她的过分:“……师兄,我刚和师父说呢,我喜欢叶师兄,我想要师父帮我们证婚,你也在旁边看着,好不好?”
一瞬间,江雪禾如坠冰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缓缓张开手,一把剑出现在手中,他指着前方所有人。
这是他无法摆脱的恐怖,他宛如再一次行在遍地尸骨的荒原上,再次等不到归人。
袍袖飞扬,指骨苍然,寒剑映着少年师兄的眉眼。而他本不用剑,身上本不应有剑。
江雪禾声音低凉轻柔,却透着刺骨冰寒:“……我还在幻境中,对么?
“窥探我内心,勾出我所有的恐惧,借此对付我……小婴不可能说喜欢我……如我所料无差,这应该是地缚灵的恶作剧吧?
“阿难是地缚灵化身,我从未走出过方壶山,我依然被困在那里……小小地缚灵,也敢窥探我?!”
第118章 仙人抚顶14
地缚灵的存在, 是一些原本死在此地的鬼魂,死后被人用法术禁锢,不得转生轮回, 不得消散天地, 亦不得积攒善念功德去化解自己的罪孽。
这种被人强制禁锢而形成的地缚灵,恶念非比寻常。但是此地地缚灵用人心中的渴望来害人, 便说明它本身并不强大。
阿难是此地的地缚灵。
那些形成地缚灵的鬼魂,生前牵连的因果必然很重,才会被人设下这种法术。
但是地缚灵因为自身形成的原因,它作恶,只能找害它被禁锢的人, 或者与那人息息相关的人报复。
江雪禾一时间,不知道自己与缇婴, 谁才是地缚灵的报复对象。
不过眼下,他也没有空想那么多。
破解地缚灵的法术不难, 难的是人能看破这是假的, 这是虚妄。多少人看不破,一味沉浸于地缚灵的法术中,黄粱一梦以为是浮生一介, 性命便被害了去。
江雪禾抬起手中的剑, 指着对面虚假的叶穿林与缇婴。
他可以看破虚妄。
因为——
江雪禾低喃:“小婴不会这么对我。”
她不会这么对他的。
他纵然不是她最喜欢的人,也是她的师兄,疼她爱她呵护她保护她的师兄。她但凡有一丝良心, 也应该知道不应这样对他。
而且他本不用剑,他在这里却心念一动, 就能用剑……
所以这必然是假的。
这是他心中的恐惧。
他恐惧于前世无法前往天阙山救人,导致他失去了她;他恐惧于今生的缘深情也深, 却依然得不到师妹的心。
他爱她的薄情——薄情才带给他一丝机会。
他有时候又恨她的寡情。
他不知道她心中怎么想他。
而地缚灵堪破他面无波澜下的惊涛骇浪,堪破他的那些恐惧,借此发难。
江雪禾对面前的叶穿林和缇婴举剑——
他淡淡说:“杀了你们,就能破开这重虚妄了。”
地缚灵所设的局,是他心中的恐惧。
所以面前的这个“缇婴”,一举一动都是江雪禾心中她会有的模样、反应。
听闻江雪禾的话,这个缇婴侧头看了叶穿林一眼,似有些畏惧。
江雪禾心中想:假的。
可他依然因为她看的人是叶穿林而不是他,心里被刺一下。
叶穿林向缇婴颔首后,缇婴便转过脸,鼓起勇气面对他:“师兄,你成全我们吧。我是真的喜欢叶穿林。”
江雪禾明明打算一剑斩之,可他本质有一层反骨。虚幻中自己所畏惧的东西在张着嘴诱惑他,他便停了剑,侧过脸,抬起眸。
他看着自己心中的缇婴。
江雪禾缓缓说:“你喜欢?”
他柔声:“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缇婴:“我自然知道!我见叶师兄第一面,就与他情投意合,相得益彰,这叫做‘一见钟情’。叶师兄性情从容又胸怀宽广,教我法术,不厌其烦,被我误会也不生气。
“他还法力很高。”
少女仰着脸,眼中流着潋滟亮光,刺得江雪禾心中更寒。
她感叹道:“他日后一定会成真道君,成真仙的。他既爱我,又很厉害。”
江雪禾心想:原来我怕这个。
他心中哂笑。
他面上仍是温和的:“你因为我日后不够强大,而不选择我?”
缇婴眨着眼看他。
她眼神微飘:“我会为你养老的。”
江雪禾望着她。
是了。
这也是他的畏惧。
为他养老……而不是和他一起。
江雪禾询问这个假的缇婴:“难道我就不爱你,我就对你不好,我就哪里不如叶穿林?”
缇婴睁大圆眸。
她脱口而出:“可你一直在诱惑我啊。”
江雪禾心中如被拳击,沉闷剧烈,怔忡失神下,他后退了一步。
缇婴眼中的天真褪去,变得沉稳很多。她睁着那双剔透明眸,用无邪的语气,说中他的心事:
“你趁我年幼无知,诱我对你动心。你深暗惑人之道,时而给我,时而不给我,一贯吊着我。你了解我的性格,针对我的脾气而使出这种下作手段。
“你本质从来没有变过,不管你掩藏得再好,不管多少人夸你温润雅君光风霁月,你其实一直躲在阴暗污秽中,像毒蛇一样,随时会反目,随时会攻击别人。
“你就是‘夜杀’。你再遮掩,再将自己弄得与夜杀性情迥异,都无法否认你会做出和夜杀一样的事。
“你总说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你得不到的。因为你就是要得到——你弑杀父母,屠尽满门,死在你手中的无辜者不知几何。你虚伪地说自己要赎罪,其实你只是想摆脱黥人咒罢了。做坏人让你摆脱不了黥人咒,你就选择做个好人。
“你还想混入我师门,混入千山,想做我和二师兄敬仰的大师兄……江雪禾,你心机叵测,谁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和二师兄、师父,真的相信你吗?
“我们也怕你啊——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和我们反目,什么时候我不如你的意,你就会出手杀我。你的情与爱,目的性过强,我害怕。”
江雪禾面色如常。
他静静地听着这些对他的指责。
他心间神魂开始受到影响,束缚神魂的黥人咒开始趁机吞噬,他皆一力压下,不让自己露出丝毫破绽。
他明明这样温柔。
低垂着眼,持剑而立,少年的温柔,却确实带着一腔阴冷与寒意,一腔不着痕迹的凛冽戾息。
江雪禾看缇婴:“你怕我?”
缇婴反问:“你不该怕吗?”
她笑起来:“师兄,你敢暴露自己真实一面一次吗?你敢么——”
江雪禾柔声:“我有何不敢?你是假的——”
小婴不会这么对他。
江雪禾身形消失于原地,飓风纵起,藤蔓四溢,向那二人斩杀而去。
不想那二人竟然早有准备。
叶穿林与缇婴变幻道法,双双结印结咒,举剑来应对他。
江雪禾一剑落空。
他微有诧异。
他看着二人的剑法,心中微微笑一下:是情人才学的那种鸳鸯剑法。他心中的恐惧是有多大,才会觉得小师妹与别人练情人剑,而不与他。
江雪禾再次出手。
他竟再一次失败。
江雪禾认真地看这二人。
缇婴与叶穿林眉来眼去,缇婴又转头对江雪禾说:“师兄,你别逼我。”
江雪禾:“逼你又如何?”
他漫然从容,道法浩然,速度加快,想快速杀了这二人,破开虚妄,找到真正的缇婴——
真正的小缇婴,说不定与他一样被困。小缇婴心志不如他坚定,说不定会吃些苦,这让他难免担忧。
江雪禾没有将假的缇婴和叶穿林放在心上。
他的实力隐藏久了,也许倒退了些,却绝不是地缚灵能对付的。
“噗——”
寒剑入体。
江雪禾怔住。
他低头,看到一柄剑刺入自己胸怀,迟了一刻,血水缓缓流出。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他抬起脸,看到缇婴的面容。
慌张、不安,却眼睛漆黑,在冷静下来后,她是真的心狠。
江雪禾困惑。
怎会如此……
他怎会被地缚灵所伤?还是说这是真的缇婴?
怎么可能……
他心中一团乱,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他看到刺中他一剑后,面前少女眼中噙着泪花,水光越聚越多。
这应当是地缚灵……吧?
江雪禾已经不能确定,但是看到少女的泪水,他生怕这是真的,头脑发昏,他不觉开口:“没事、别怕……”
缇婴发抖:“你被我、被我……”
江雪禾伸手,抚摸她面容,擦去她脸上泪渍。他忍着痛意,对她微微露笑:“我不怪你,别哭……”
……江雪禾十分不解,他竟真的死了。
他死于师妹手中,魂魄却没有消散。他以魂魄状观望,看到缇婴哭泣,被叶穿林拥抱安抚。
缇婴心有愧疚,正符合江雪禾对她的了解。
她不是那种杀了师兄当做无事发生的孩子,她沉闷了很久,便告诉所有人,说她要用大梦术复活江雪禾。
江雪禾再次听到大梦术的“复活”,魂魄状的他跟随在缇婴身后,不禁撩目,怔了一怔。
然后他有幸见识到了大梦术所谓的复活——
他的魂魄被吸附到了肉身上。
他重新拥有了骨血,但是魂魄却无法与骨血完全融合。
缇婴“复活”了他,可以让他如常说话、吃茶,但作为魂魄的江雪禾知道,那都是缇婴本人的意志,她要这具身体做什么,这具身体就做什么……那不是真正的江雪禾。
而且缇婴灵力有限。
她灵力一枯竭,江雪禾的魂魄就会重新与肉身分离。
肉身会一日日腐败,魂魄会一日日消散。
这确实不是真正的“复活”。
江雪禾跟在缇婴身边。
他蹲下身,向她伸出手:“别哭。”
……他想这是假的,他却依然忍不住。
江雪禾想了想:“寻常来说,人死后魂魄混沌,不应有意识。然而我却有意识,还能跟随你……许是我力量强大,不因死亡而消散。小婴,也许你开天眼,就可以看到我,和我说话。”
缇婴大约也是那么想的。
但是在她付诸行动前,叶穿林来了。
叶穿林劝她不要执迷于悲伤,江雪禾之死不怪她。
林青阳和白鹿野也来劝她了。
江雪禾以魂魄模样旁观,见那些人围着缇婴,不住劝缇婴不要伤心,忘记江雪禾。
他们都不悲伤。
是了,他们本也不喜欢江雪禾,是江雪禾强要一段缘分。他强行要的这重关系,谁也不肯付出真心——
只有缇婴对他付了真心。
纵是不将他当心上人,她也当他是师兄。她关心他,在乎他,与他置气吵架,也会因为伤害到他而伤心。
魂魄模样的江雪禾静静地看着。
睫毛上沾了雪水,他抬头间,发现是春日雨雪,寒气凛冽。
千山又是一年春了——
缇婴依然用大梦术复活了江雪禾几次。
江雪禾尽力将魂魄与肉身融合……但是天地间的秩序是如此不容变更,即便是他,一时间也做不到。
江雪禾素来耐心。
他此时已经不管这是真是假,他总要拥有力量。
而缇婴开启法眼,终于能看到魂魄模样的江雪禾。
她眼睛骤然亮起。
那样明亮的眼睛,江雪禾为此看得目不转睛。
他不明白一切,但他安然自处,看着小师妹开心,他便也心情愉快。
江雪禾对她说:“你再开几次大梦术,等我弄清楚了其中法术,说不定魂魄能与肉身真正融合,这才是真的复活。”
缇婴连连点头。
师兄妹二人在洞天中,以一人一鬼的方式,琢磨此事。
江雪禾几次动念,想杀掉这个缇婴……他依然觉得这是地缚灵,可他又担心这若不是地缚灵,该如何是好?
平安无事了几日,有一日,叶穿林与白鹿野一同闯入洞天。
魂魄模样的江雪禾不被除了缇婴以外的人看到,他也阻止不了任何人,他眼睁睁看着叶穿林与白鹿野脸色难看。
白鹿野抬手,扇了缇婴一巴掌。
白鹿野:“小婴,留给你伤心的日子已经足够多了!你能不能清醒点,看看活着的人?”
缇婴捂脸,反驳:“师兄就在那里……”
白鹿野:“除了你,我们还有谁能看到?”
缇婴怔忡。
白鹿野又狠下心,说道:“你体质一向亲近鬼怪,这不怪你。但你应当分得清其中边界,纵是师兄魂魄还没散,也必然在一日日散……你不能让他走得安稳些吗?你不能让活着的人,不再为你担心吗?
“你知道你将自己关在洞天中,说要复活一个人,在旁人眼中,像是已经疯了吗?
“你该正常一些。”
白鹿野与叶穿林不由分说地拽着缇婴,拖着她出洞天。
缇婴哭闹着说不要,但是两位师兄不由她任性。她被拖拽着,回头朝后看。
她的法眼可以看到一团模糊的江雪禾。
江雪禾安静地立在原地。
他看着她,看到她的泪水挂在霜睫上。她伸手想向他求助,可是身为鬼魂的江雪禾,不会有任何非凡力量帮助她。
他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
自那日以后,缇婴很多天没来。
再一次,缇婴开法眼看到江雪禾,已经过了十日。
她对他笑,说自己来迟了,以后会常来的。她说她会背着师兄与师父,悄悄来看他,依然会研究大梦术,想法子复活他。
江雪禾一句话不说。
他有时候痛恨自己的过于敏锐。
他能看出她面容的红润、眼睛的明亮、通身的快活与朝气,他能判断出她眼眸流转间,偶尔的心虚、不自然。
他便知道,其实她看不到他的这些日子,缇婴过得很痛快。
林青阳、白鹿野、叶穿林,都哄着她,围着她,对她呵护宠爱,不下于一个已经死去的师兄。
缇婴有点儿良心。
这点良心,让她不放心,回来看他。
但其实她快活的那几日,她心中已经时不时在遗忘他了。
江雪禾心间空茫。
他一言不发。
少女蹲在他身边,与他商量:“明日我再来看你,好么?”
他知道她不会来的。
心间如何难堪,面上都不好表现出来。
江雪禾声音喑哑、轻柔:“好。”
次日,她果然没来——
缇婴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由起初的一两日、改为了十来天,又由十来天,变为了一两月。一两月后,她再来时,喋喋不休、口若悬河,洞天外的花花世界让她流连不已,困于洞天的鬼魂师兄,连她那点浅薄的愧疚,都快要得不到了。
缇婴兴致勃勃:“叶师兄说带我去一个秘境,要半年。等半年后我再回来,咱们琢磨大梦术,复活你,好不好?”
江雪禾轻声:“……好。”
她笑起来。
她蹦蹦跳跳地与他道别,说不了两句话,她便觉得这里无趣,想要离开了。
她走出洞天前,江雪禾忽而开口唤她:“缇婴。”
站在洞天门口日光下的少女回头。
灿若桃李,钟灵毓秀,日光笼罩着她,金光烂烂,那是一个鬼魂再也碰触不到的明华艳丽。
她的时间在继续。
他的时间已彻底结束。
江雪禾低声:“你会忘了我吗?”
少女没有回答。
她离开了——
这道被困在洞天中的江雪禾魂魄,已经十分虚弱。
若不再做些什么,他很快就会散了。
他保持着生前的习惯,盘腿而坐,静然自处。
他的温柔娴静一如生前,淡然冷静也如生前,可是这世上最在乎他的人,也要忘记他了。
此时此刻,江雪禾才明白地缚灵所化的他心中最真实的畏惧——
无能为力看师妹走入混沌,是一重惧;
师妹嫁于他人,是二重惧;
师妹看破他的虚伪,与他人联手除他,是三重惧;
师妹彻底遗忘他,是他此生最惧。
如果她忘了他,他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魂魄江雪禾坐在洞天中。
他静看着恐惧的诞生,爱意的痛苦与无能。
他慢慢低下头,闭上眼——
他得想法子修行。
他得恢复力量。
他得杀掉这个虚妄中的缇婴、叶穿林、白鹿野、林青阳……破了这重真正的虚妄,回归现实——
现实中,缇婴也踩入了地缚灵的虚妄陷阱中。
那夜雨后醒来,她兴致勃勃,拉着师兄一同继续去山上找淬灵池。
她依然没有找到淬灵池,却在躲雨时,进了一个村子。
师兄张口向村人打听这里是哪里。
缇婴在后撑伞噘嘴,不耐烦地等着师兄交涉完后,他们好借宿。她无意中于昏昏暗光中朝前瞥了一眼——
拿着锄头的村人站直身,回过头。
淘米喂鸡的婶子僵硬地转过脖子,看过来。
村口戏耍玩闹的孩童们停了嬉闹,脸上带着放大的笑容,热情地看着客人。
他们亲切非常,齐齐开口:“小巫女,你回来了——”
下一刻,缇婴抛伞,甩出怀中几道黄符。漫天道光亮起,贴向村人时,缇婴纵去,出手便是一掌:
“你们早死了!
“死人于此作怪,是什么怪物,出来!”
她目光冷厉阴鸷,施法杀人比任何时候都要狠快。
一个个活人倒在血泊中,看着她,死不瞑目。
缇婴面无表情地一脚踩上去。
漫天飞舞的黄符,变成了雪白纸钱,向她身上浇洒而来。
倒在地上的死人们睁着眼,麻木地张口咏诵:“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十方俱灭,黥人咒身……”
缇婴大叱:“一派妄言!”
一重水系法术从她手中拍开,万千波涛骇浪向前袭去。
死人们从地上爬起,围着她:“小巫女,我们一直在等你。小巫女,你怎么不救我们了?
“小巫女,你带外面的人回来了啊……”
缇婴脸上一点点失去血色。
她捏诀的手发抖。
她另一只手向后探,缇婴颤声:“师兄……”
她回头,看到身后一团幽黑。
江雪禾不在。
缇婴怔一怔。
她沉下了脸,回过头来,面对这些行尸走肉。
她明白了:“是地缚灵?”
她森森而笑:“我把你们变成地缚灵,你们回来报复我了?你们把我师兄弄哪里去了?”
他们咯咯笑,向她伸手:“小巫女,欢迎回家……”
缇婴一掌袭杀而下。
睫毛上溅了两滴血——
真可笑。
早就死了的人,哪里有血?
看来是她不小心进入了方壶山下的月枯村,不小心进入了昔日那个巫女村,将地缚灵引了出来,也顺便连累了师兄。
问题不大。
缇婴阴沉地这么想着。
她踩在一地尸骨间,一边杀戮,一边心不在焉地想:她十岁时就能杀掉的人,纵然变成了地缚灵,她依然能再杀一遍。
他们想让她害怕。
他们想摧毁她。
做梦——
她很久不这样杀人了。
缇婴浑浑噩噩地想着,觉得这一切回到了十岁前。
大家觉得她天真无邪,她其实双手沾满鲜血,早已杀人杀得麻木。平时的胆怯懵懂是假的,是刻意的……真要让她动手,她才不是好人。
也许比不上出身断生道的师兄,可死在她手中的活人,实在不少。
一整个月枯村,都是被她杀光的……
缇婴垂下眼,想到江雪禾。
她心中浮起些燥意。
她要赶紧解决这些人,杀光这些人,破开地缚灵的虚妄,找到江雪禾,带江雪禾离开这里。
淬灵池不找也罢……不能让江雪禾知道她做过什么。
阿难应当就是地缚灵,是追着她来的。
她希望江雪禾眼中的缇婴,干净无邪,懵懂可爱。
前师父说了,被迫的坏事,不是她的错。
缇婴这样杀戮间,忽然听到有人自背后叫她。
那粗哑的声音唤她:“小婴。”
缇婴回头。
她看到枯树下,站着一对夫妻。
妻子怯怯,丈夫满面忍怒。
丈夫向她伸出手,压着火气:“快回家!这像个什么样子?你以为你和外面小孩一样么?你是巫女,是我们的小巫女,是要庇佑所有人的……回家!”
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缇婴脑海中,好像忽然被谁加了一重锁。
她停顿的一刹那间,记忆变得一片空白,怔怔看着这对夫妻。
丈夫朝她走过来,啪地伸手,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
她被打倒在地,懵懵抬头。
她小声:“爹,别打我,我疼。”
妻子将一个像狗圈一样的锁链套在她脖颈上,安慰她:“小婴,你乖一点,好好做巫女,被献给鬼姑……大家都会感激你的。”
妻子温柔问她:“好不好?”
记忆一片空白的缇婴,惶然低下头。
手脚都被套上锁链,记忆中的恶人长着她亲身父母的脸,折磨着她,诱哄着她。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在面对一切时,没有一点反击之力,也生不出反击之心。
缇婴小声:“好。”
她声音更小:“……别打我。”
……被父母牵着锁链、像狗一样被牵走前,她扭头,看到村中的孩子们无忧无虑地玩耍。
有一个妹妹被自己的哥哥张臂保护,不让其他人欺负。
缇婴痴痴地想了半天,在心中向遥远的巫神宫卑微许愿:
“……我想要一个哥哥。可不可以?”
第119章 仙人抚顶15
在巫神宫所统御的中州范围, 巫女是有可能成为神女,进入巫神宫,供奉大天官的。
不过, 月枯村的巫女, 却不会成为神女,也不会去巫神宫供奉大天官。
可以说, 此地的巫女,剥离于巫神宫的掌控。
此间之人,不信奉巫神宫,不信奉神女与天官,却会豢养巫女与神子。
方壶山外月枯村, 是秽鬼林进出的必经路段。秽鬼与无支秽被封于秽鬼林,此地灵气被秽息扰乱, 便容易诞生一些奇妖恶鬼,来欺压百姓。
有一类妖, 统御了此间妖鬼, 名唤“鬼姑”。
鬼姑自称是无支秽下第一人,恶鬼之王。鬼姑可以惑人、吞噬记忆、植入记忆,靠着这些手段, 它无往不利, 在秽鬼林周遭,人间谈鬼姑而色变。
好在鬼姑有软肋——好吃善男信女,童男童女。
人间只要每五年供奉一童男或童女, 它便会庇佑此间五年,不出来作乱, 甚至会打跑其他那些张狂的污秽妖鬼。
这片混乱地方,一直将有灵气的巫女供于鬼姑, 换得人间平安五年。既然人与妖定了契约,谁也没有打破契约的意思,此地便没有巫神宫发挥的余地。
或者说,方壶山月枯村守住了秽鬼林朝下的第一线,让巫神宫有更多精力去对抗秽鬼潮,巫神宫便默认了月枯村不同于他处的奇怪风俗——
巫女不晋为神女,不学神术,不入本宫。月枯村的巫女,仅供于鬼姑。
缇婴便是这样的小巫女。
她诞生之初,被测出身怀灵根,周遭村民惊喜且畏惧,将她看作是这一代要被供出的巫女。
他们养着小巫女,会赢来至少五年的风调雨顺。
他们养着小巫女时,并没想过小巫女日后会杀了鬼姑,打乱他们与妖签下的契约,毁了他们遵守的祖法。
他们要的是一个被献祭的小巫女,而不是一个想做英雄救他们的小巫女。
在这个虚妄世界中,缇婴被地缚灵所压的千万恶念封了记忆,乖乖地被扣上脚链手链,被推入一个与狗洞差不多大的小房中,关了起来。
她茫茫然。
夜里风声赫赫,她听到几声狗吠,趴在自己的小屋栏杆处朝外看。
与她相挨着的狗屋旁,蹲着一只黄狗。黄狗津津有味地吃着她爹娘送来的夜食,得主人拍头夸奖。
那年轻妇人摸着狗的脑海,眉目温柔:“阿黄,真乖。你要做有用的狗,知道吗?啊,今夜好像会下雨,你睡在这里会不会淋湿?”
妇人看着天色,犹豫一下,说:“我与夫君商量一下,今夜要不抱你进屋子睡一宿吧。”
阿黄欢喜地绕着主人叫。
阿黄又回头,看向身后另一座狗屋——已经是个小少女、并非幼女身材的姑娘蜷缩着身子,趴在木栏边,剔透的眼睛看着他们。
阿黄低头看看自己碗中的狗食,又叫了两声。
女主人这才回头,看向狗屋中的缇婴。
缇婴看到她,目中浮起讨好笑意,小声道:“娘,我饿。”
她说:“我想吃饭。”
妇人盯着她,目露犹豫。
半晌,妇人闷不吭声,抱起阿黄,进入点着一盏烛火的屋子,去与丈夫商量让狗睡人屋一晚之事。
缇婴蹲在狗屋中,她听到没有更多动静了,又眼睁睁看着烛火熄灭了,就赶紧慌张地推开狗门,手脚趴在地上,锁链叮叮光光。
她迫不及待去抢食阿黄剩下的不吃的狗粮。
她只有吃饱了,才会有力气施展自己小小的法术,给村民们赐福。
不光有村民,还有其他城中镇中前来求助的普通百姓。爹娘会拴着链子,让她去施法。她没有学过法术,全凭自己的感觉,有时会帮人,有时会害人。
帮人了会得到爹娘多加的一碗粥,做得不好了会得到劈头盖脸的一顿打。
但是大家都说她是小巫女,她生来就是庇佑月枯村、是要被献给鬼姑的。
天然干净的一张纸,自然是旁人如何涂抹都可以。
缇婴听着大家的意愿做所有事,她只有很少的时候会不快乐——比如好饿、没饭、爹娘嫌她吃得多的时候,阿黄多剩她一点饭就好了;比如爹打得她好疼,如果轻一点就好了;比如娘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来骂她,骂她也无所谓,可是娘总揪她头发,她总担心自己头发要掉光。
头发掉光了,冬天就头皮冷,狗屋里太冷了,她受不了。
深夜中,缇婴狼吞虎咽去吞食狗粮时,忽然偏头,怔了一怔。
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她应该很饿,但她吃下去后,竟有一种呕吐反胃的感觉,让她觉得并不饿。
就好像她平时吃惯了好吃好喝的,看不上这些狗食。
但是怎么可能呢?
微妙的一瞬疑惑很短暂,缇婴看到爹娘屋子的烛火又亮了,她害怕自己偷吃被打,连忙爬回自己的小屋中。
而即使这样,男主人出来,看到阿黄的狗碗中粥水洒出一些,在月光下如碎银,男主人勃然大怒。
他拍打狗屋:“小婴,出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出去就会被打。
缇婴紧紧拽着狗门,用身子牢牢抵着不让外面的爹进来。她眼睛漆黑又干净,隔着小小木栏与外面的男人对望。
男人愣一下,啐了她一口。
缇婴擦掉脸上的唾沫。
男人累了,嘟嘟囔囔道:“赔钱货,屁用没有,整天吃我这么多吃的喝的,还要老子养着……你怎么还没被献给鬼姑?”
缇婴不敢说话,怕他更生气。
她抵着木门,被那男人踹了好几脚也不肯开门后,男主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缇婴才松口气。
她蹲跪在这里,仰头看着自己栖身的寸息距离之间的小屋,又有几分困惑。
好小的屋子,她都没法躺下,只能缩着坐……但是她不好提要求的,爹娘说,小巫女是要奉献的,她整日要求那么多,不是个合格巫女。
若不是合格的巫女,鬼姑不要她,她庇佑不了村民,大家大概就不要她,不养她了。
那怎么行呢?
她对被抛弃有一腔恐惧与畏缩,就算她从来没有去过外面,她也知道如果没有爹娘给她屋子睡,给她吃给她穿,她会饿死的。
缇婴靠着狗屋,虚虚地叹了口气。
她要睡觉了。
明日天亮了,还要施法救人呢——
次日,缇婴果然被爹娘拽着链子,锁到了村口的槐树下。
缇婴坐在一张简陋的桌子后,稀稀拉拉的村民与外面来的镇民们前来排队——
“小巫女,我昨晚做了噩梦,你说,这是不是鬼姑对我有什么暗示啊?”
“小巫女,我家的牛丢了,是谁偷的啊?”
“小巫女,你前天算错了卦,你爹还管我多要了五文钱,你赔不赔?”
前面的都还好,一听到“赔钱”,缇婴心中就涌上恐惧。
她连忙:“我赔、我赔,你别告诉我爹……”
她慌慌地要赔钱,却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钱。慌乱之下,她从自己发间扯下了一根发带想赠予人。而看到发带粉白清薄的颜色,缇婴怔了一怔,有什么被压制的记忆要努力冲破……
她正发呆间,“啪”的一巴掌,挥了下来。
她连人带发带,都被发怒的男人一掌打趴了。
躺在地上蜷缩一团的缇婴,看到自己鼻端流了血。她害怕惶然时,又突然发现那血消失了……她摸自己鼻尖,那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缇婴心中又一重古怪浮起:怎么回事?怎么好像是,有人替她挡了伤一样?
周围人漠然摇头观望,缇婴的爹对她又踹又打,缇婴的娘不忍心地别过眼,不看这个方向。
爹打了半天,然后无所谓地对来人说:“这算赔钱了吧?”
来人无语,与爹吵了起来。
他们的争执远离了缇婴,缇婴轻轻松口气。
她被一个人扶了起来,那人碰到她手臂时,她颤抖一下,肌肉猛缩:“别打我。”
妇人声音尴尬:“小婴,我是娘。”
躲在臂弯下的少女抬起一只眼,悄悄看她。
妇人抿着唇,将她拉扯起来。
她似乎想表达对缇婴的关心,伸手要抚摸少女发髻、帮她掸去发间尘土。
缇婴本能地朝后一躲,说:“别碰我头发。”
妇人手一僵。
缇婴想了想,说:“我会秃的。”
妇人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半天,讪笑一声,不说什么了。
缇婴重新被按到桌后坐着,被重新要求给陌生人们施法。缇婴苦恼非常,既觉得自己不通法术,又觉得自己应该通,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道:“你好好施法救人。都是因为你还不够年龄,不能被献给鬼姑,咱们村中才有这么多坏事发生。这都是你的错。”
缇婴点头:“我会快点长大的。”
妇人抹泪:“你一定要救我们,帮我们……”
缇婴娇声娇气:“我会的。”
她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她应该不会法术,便只好糊里糊涂给人施法,一会给人看病,一会给人算命。她心虚自己说的每句话都不准,自己根本没有帮到别人,一直在坏事……
所以中午时,她被爹扣压了饭菜,一点不给她吃,她也没有怨言。
到晚上的时候,她只好又偷偷爬出狗屋,与阿黄抢吃的。
这一次她运气没有那么好,被爹抓到了。
她被打得脸有点儿肿,缩回自己的狗屋中。
好痛。
但是没办法。
爹娘说她太麻烦了,她不敢说痛……
大约别人也会痛,但别人都没说过,也许是因为她确实麻烦吧。
她深深愧疚于自己是一个无能的小巫女,她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成为一个厉害的可以帮助大家的巫女。
献给鬼姑后……也许就好了。
大家都会开心。
缇婴怀着这样甜蜜的心愿,睡了过去——
这样的日子是她的日常。
缇婴起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经常有不习惯的想发火的感觉,但是被打着、被骂着、被人不停劝导着,她接受了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的。
她每一天,都在盼望着被送给鬼姑的日子。
也许她确实不是真正合格的小巫女……她怎能对爹娘有怨气呢?
也许正是因为她不诚心,鬼姑才迟迟不来带她走吧。
这一日,缇婴又如往日一样,被锁在村口槐树下,帮人批命算卦,卜问凶吉。
中途,她打了个喷嚏。
对面的人脸一下子黑了。
在槐树下站着监督她的爹过来,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扇下来。
缇婴却聪明了很多,装作自己坐不稳的模样,摔到地上。她屁股被脚镣硌得痛,但是爹的巴掌没有落到她脸上,她便又有一腔小得意。
爹骂她:“偷奸耍滑!”
缇婴鼓起勇气:“不是的。”
她说:“爹,天冷了,我好冷,我衣服太薄了。”
爹一愣,爹不可思议:“你是小巫女,你怎么可能冷?又想骗我给你花钱裁衣?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养育之恩的?”
缇婴苦闷。
她说:“不是的。”
真的冷啊。
难道因为她不是合格的小巫女,她才觉得冷吗?别的巫女都不怕冷?
缇婴耷拉下脑袋,反省羞愧一番,重新爬到桌前帮人算命,不敢再说自己冷了。
她的鼻尖被冻红,脸颊凉如冰雪。
她咬牙说服自己:不冷。
正在这时,一片冰凉降到她鼻端。
她深吸口气,又打了个喷嚏。
爹暴怒:“你又怎么了?!”
缇婴呆呆道:“爹,天真的冷了啊……下雪了。”
她屈膝坐在矮桌后,仰头看着天空中漫漫洒洒飞下来的雪花。
雪花晶莹,天地微白。
缇婴心中忽而一顿。
她眼皮一扬,幽黑的眸子,向飞雪之后看去。
那里,徐徐行来一个人影——
一个戴着风帽的雪衣少年,款款行来。
衣如鹤扬,身如雪清。他从雪中走出,风帽飞扬间,面容不现,已见翩然风雅之气——
缇婴的心猛然“咚咚”跳起。
不知缘由的情愫如攀蔓,缠绕她心间,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从飞雪中走出的少年——
在缇婴眼中一身通白、清静雅致的少年郎,在他人眼中,带着一重血色。
他们都闻到了那弑杀寒意。
爹娘脸色大变,村民脸色大变,齐齐站直:“你是何人?!我们村子不欢迎你,小巫女不欢迎你!”
风帽扬起。
少年抬起了脸。
隔着纱幔,坐在木桌后的缇婴,隐约窥到少年下巴脖颈处的一道道血痕,如枯枝般向上缠绕,实在阴森可怖。
他彬彬有礼:“在下江雪禾。”
他向前伸手:“小婴,过来。”
缇婴怔愣。
村民们冷笑:“你是什么恶鬼妖魔,来哄骗我们的小巫女?小巫女不会跟你走的?”
这少年却并不看他们。
隔着风帽,他看的人,是坐在那里、发丝凌乱、面颊染灰的小姑娘。
小姑娘却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她看了半天,悄悄地说:“我不认识你。”
江雪禾眸子一顿。
他目光落到她脖颈上的狗圈,手与脚上的锁链。沉重的铁链压着她纤细的手腕,她手腕被磨出了一圈嫣红。血痕被转移到他手腕上,她自然是不知的。
她说一句话,就要偷偷看眼身边人,十分不安。
江雪禾心中骤然剧痛。
他的杀意再无法掩饰——
他每日给她买漂亮衣衫喂她吃饭哄她睡觉,将她惯得娇气任性跋扈肆意。
他对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将她养得娇妍可爱,是世上最漂亮的灼灼桃花。
他不肯她被任何人采摘。
而今,她却在他不在的时候,被困在地缚灵的恐惧噩梦中,被弄成了这副模样。
地缚灵夺走了她的记忆。
是了,地缚灵要织就心中恐怖来对付缇婴。缇婴最害怕的,不就是她的童年吗?——
缇婴眼睁睁看着,这个虽然看不清面容、却隐约觉得非常好看的少年哥哥,身上的气势在一点点发生变化。
好像有数不尽的黑气笼罩住了他,在他脚下形成一团黑雾,宛如腾云驾雾。
然后,无数藤蔓从四面八方飞出,绞杀向这里的所有村民,包括她爹娘。
飞雪之下,一片浓郁血腥弥漫。
众人尖叫跑躲,缇婴一下子站起来,手脚上的铁链重得她身子摇晃,脸色煞白。
缇婴哆嗦:“你、你、你……”
爹娘惨叫:“小婴,快阻止他,快救我们!”
村民们在地上滚爬,一道道蜿蜒血迹延伸向她,向她张开求救的手:“小巫女,救我们,救我们!”
缇婴发抖。
缇婴慌张道:“我、我救、我救……”
她怎么救啊?
紧张畏惧之下,她手心掐紧,忽而掐出了一个发诀,指尖燃起一团水色雾光,映着她眉眼。
她想不到自己能使出这种不知名的法术,一下子呆住。
爹娘:“小婴,救命!”
缇婴着着急急,再顾不上自己哪里学的奇怪术法,硬着头皮向恶人冲去:“别害我爹娘!”——
江雪禾杀人如喝水。
他先前被困于地缚灵对他的恶念中,他靠鬼魂修行,又夺舍了活人力量,才重回尘世间。
一旦弄清楚那个虚妄恐惧的原委,他便恢复自己本身的冷酷,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地缚灵最可怕的本就不是自己多厉害,而是人深陷于自己的恐惧,无法清醒。一旦清醒,地缚灵就没什么难对付的。
江雪禾杀尽那个虚妄中的所有人,破开了幻境,回到现实中,便发现缇婴不见了。
淅沥小雨中,他张开法眼锁寻,用自己与缇婴之间精忠阵的牵绊找人。她在地缚灵的虚妄中受到什么伤,那些伤全都会转移到他身上。
鼻尖渗血、手臂发青……
江雪禾冷冷地看着自己身上出现的变化。
他习惯了所有伤痛,这些小打小闹的伤也不被他放在眼中,但是身上伤出现得越多,他心中杀意便越重。
他确认地缚灵一定遮蔽了小婴,让小婴沉浸于旧日噩梦,才让小婴受伤累累。
唯一的庆幸是……他们不知道他与缇婴之间有精忠阵,他们不知道他们杀不掉小婴。而他会追着这些痕迹进入他们的恶念噩梦中,报复回去——
江雪禾杀人杀得从容淡定。
他好像又变回了从断生道出来的夜杀。
只要他想杀,没有人能逃出他的掌心。
地方很快躺了一大片尸体,血流成河,江雪禾冷漠无比。他又眼睁睁看着那些尸体再次爬起来,变回人,向他扑来。
他再次杀掉。
他当然知道作为外来者,自己不可能杀得掉小婴噩梦中的地缚灵,但是……看他们多死几遍,也是快意。将他们抽筋断骨、凌迟削肉,亦是畅快!
不掩饰杀意的白衣风帽少年,便如恶魔临世般。
他踩着一地血污,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直到缇婴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朝他挥出幼稚可笑的法术。
江雪禾当然不会如自己那个噩梦中那样,被她刺中。
他拽住她手腕,稍微运力,将她人扣在了自己怀里。
缇婴挣扎不掉,浑身僵硬。
眼见阴鸷森冷的杀气包裹着她,却像逗弄一样,并不向她斩杀。她慌得睫毛颤抖,却偏有一腔反覆,被坏人扣在怀里,她也咬着唇,不肯呼救认输。
风帽的纱幔拂过她的脸。
清清润润,像她记忆深处漂浮的一片羽毛……
缇婴失神间,听到扣压她的少年声音喑哑,不冷不热:“打我?”
缇婴咬牙:“怎么,不行吗?”
江雪禾漫不经心,另一只手再度挥杀,将袭来的人放倒。
江雪禾淡声问缇婴:“为什么打我?”
缇婴惊住。
她脱口而出:“你杀害我的家人,我反抗你,很正常吧?”
江雪禾眼眸中瞬浮一团血色氤氲。
可惜缇婴看不到。
她被少年紧扣住手腕,被他转个身,被迫面朝他。但是纱幔阻隔,她看不到他的脸。
这少年再次俯过来,掐住她下巴。
他声音沙哑而阴凉,如毒蛇一般冷酷又玩味:“家人?
“我才是你的家人。”
他捏紧她下巴,声音低柔之间,如同施下咒术一样,渗透她的骨血:“只有我是你的家人。”
缇婴大叫:“你杀我爹娘!”
他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他闻言低笑,握住她手腕,手指在她灵脉上一拨,拿捏住她。
江雪禾幽声蛊惑:“我不光要自己杀,我还要你杀。”
他蓦地抬手。
他摘下他所戴的风帽,一把扣在了缇婴脑袋上。缇婴眼前一黑又一亮,视野被纷纷扰扰的白纱盖住。
她发觉自己的手被少年抓住。
纱幔罩下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缇婴:“你对我做了什么?”
一道声音,用传音入密的法子,在她识海中响起,幽幽凉凉,捉摸不定:
“我在风帽上下了一个小隔绝术,掩了你的认知而已。
“你不用听不用看,不用害怕不用伤心,跟着我杀人便是。”
缇婴:“我不——”
她的反抗毫无用处,他握着她的手,从后抱着她,带着她的手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符印。
空手画符,符菉结印,赫赫威光,扑向周围的鬼魅们。
风帽阻隔,所有的尖叫恐惧,都不能被风帽中的缇婴听到。多少血溅在风帽上,都不能被缇婴看到。
她眼中只有干净的雪白色,鼻尖只闻到困着她的少年身上的气息。
雪雾纷扬。
血气弥漫。
江雪禾拥着怀中戴风帽的小少女,雪白衣袍沾血,长睫上两点霜雾。衣袂飞扬,雪色风帽沾着的血迹,落在缇婴的衣裙上、飞起的发带上。
江雪禾眼睛温和地看着周围那些顶着她旧人面容的怪物们,他手上不停,抓着她冰凉手骨,带着缇婴一道杀人——
只有她的手,才能杀掉地缚灵的恐怖,才能破开虚妄。
只有怪物们死在她手中,她才能走出噩梦——
惨叫声连连。
浩然蓝色与青色的道光以江雪禾与缇婴为阵心,向外弥漫。
当第一个人死在缇婴手中时,挣扎不断的缇婴顿了一顿。
她的灵台稍微清明,被压着的记忆开始回归。
她闻到师兄身上的雪香、血腥。
她手指微微发抖。
他握她的手分外有力。
继续杀人。
一个个虚妄被破开。
江雪禾感觉到怀里的少女安静下来,不哭不闹不挣扎了,他便知道她失去的记忆,在被找回。
他当做不知。
飞雪落在风帽上。
缇婴结印的手,渐渐不再需要他指引。
无声无息,怪物们消失,天地大寂,苍然大雪下,只有师兄妹二人静然而立。
江雪禾拥着缇婴。
二人相握的手,虚浮于半空。
江雪禾缓缓道:“小婴?”
他用传音入密的方式与风帽下的少女说话。
缇婴慢慢的:“……嗯。”
她问:“……消失了?”
江雪禾:“嗯。”
缇婴沉默一下,忽然抬手要掀开风帽。江雪禾却倏地拢住她腰身,从后抱着她不让她乱动。
江雪禾看着一地脏污与衣襟上的血色。
他缓而柔:“别看
依哗
,全是血,有点脏。”
缇婴很久不动。
江雪禾以为她接受了,他低头换气间,眼睛捕捉到阿难那只地缚灵在雪林中逃窜的身影。他一凛,正要施法追踪,怀里抱着的缇婴忽而掀开风帽,帽檐打到他下巴,让他后退一步。
缇婴掀开风帽,踮脚将风帽盖到江雪禾发间。
她同样看到了阿难逃跑的身影。
她面无表情,一手抓着师兄,一手朝后挥出一张符纸。
轰然巨响中,阿难惨叫着被打散,身后树屋木屋一同消失,死活找不到的“淬灵池”如一汪清水,浮现在了飞雪天地间。
这是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缇婴掀开少年的风帽,钻入里面,仰脸亲吻江雪禾。
江雪禾半身后仰,闭目颤睫间,听到缇婴怯而坚定的声音:“我觉得你很干净。”
第120章 仙人抚顶16
淬灵池出现, 阿难逃无可逃。
阿难被打散的魂魄聚到一起,它恢复意识,颤颤巍巍抬头, 看到缇婴阴沉的脸色, 江雪禾平静的面容。
阿难想求饶,但是它意识才一动, 便有一股剧烈的刺痛袭来,让它跌倒在地,差点再次消散。它定睛看去,模糊的魂火四周,树上贴满了符纸, 地上隐隐有流动的光——那是阵法的光。
缇婴手指勾着一抹散魂,睥睨它。
雨停了。
一缕阳光穿透枝叶缝隙, 落在缇婴的发顶,微微斑白。
她声音仍是阿难记忆中的那样娇娇的声音, 说话却比当年的小巫女恶毒了很多:“是我当初年纪小, 不懂事。光知道把你们杀掉,把你们魂魄困在这里,不得往生, 却忘了你们会变成地缚灵, 会卷土重来。
“我不会再犯那种小错了。我用‘噬魂五毒咒’把你好不容易合在一起的魂魄重新打散,再用了五行攻克的阵法,让你们魂魄无法相融, 无法再形成地缚灵。日日受太阳曝晒,日日意识一动就要受剜骨削肉一样的痛苦……总有一日, 你们会彻底消散。”
地缚灵大震。
地缚灵不再掩饰,阿难的脸一点点阴沉。它脸上, 浮现出过往无数张熟悉的面容神色;它喉咙滚动,发出的也是那些怨念齐聚的阴惨声音:
“小巫女,你杀害无辜之人,害死月枯村一百条人命,你不得好死。
“就算我们无力杀掉你,天道好轮回,也不会饶过你。因果之下,你自食恶果,你必然成不了仙!”
缇婴扬下巴。
她无所谓:“你们这种连轮回都没有了的怪物,关心我的因果做什么?好像你们能看到我的报应一样。”
她冲他们露出灿烂笑容:“我当然会成仙,我还会过得很好。你们不知道吧?天道就是站我的,我就是天道宠儿,天选之子。”
她拉着身后的江雪禾炫耀。
地缚灵并不知道她在炫耀什么,冷嗤不住。
不过轮到为人鱼肉的地步,阿难的诅咒不过是宣泄情绪。
地缚灵诅咒连连:“你真以为你当初那么小的年纪,能杀掉鬼姑?呵呵,鬼姑等着报复你呢。她对你那么好,你却背叛她……”
缇婴脸色有点儿白。
可她从来不服输。
没有见到故人时,她痛恨畏惧;痛恨战胜了畏惧。
缇婴反唇相讥:“鬼姑要是真活着,也会先报复你们吧?她那么喜欢我,你们却要拿我祭祀,杀掉我……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咯。对了,你们怎么死?你们早就死了。你们根本见不到鬼姑了——等她老人家重新现世时,你们早就被我的阵法化成灰了。
“别人走过,都看不到!”
地缚灵脸色青白。
它是一大片魂魄聚成,日光在上暴晒,它隐隐感觉到神魂上的痛意。小巫女心狠手辣,必然不会让它好过,它干脆闭嘴,全力应对符咒和日头暴晒。
但缇婴根本没结束。
她张开手,结了一个印。她结印又快又凌厉,让地缚灵惊愕——不是说她灵根有损,她如今修为怎么这么厉害了?
地缚灵惶恐不安间,忽而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那道印放大,笼罩住它,钻入它魂魄中,化成一团绳索,往里收紧。
下一刻,万般繁复杂乱的念头如流水般,顺着那绳索的虚线,流向缇婴手边。
地缚灵五官流血,青紫狰狞。它战栗哆嗦间,咬牙切齿:“……搜魂术!”
……被用搜魂术后,神魂受伤惨重,很容易变成痴傻儿。
它本就是无数人的意识聚起的,这搜魂术一下,意识登时被打散,毫无抗拒之力,涌向缇婴。
地缚灵惨叫连连:“……你会受报应!你身为正统修士,竟学搜魂……”
缇婴不搭理手下败将。
她闭目,接受自己搜到的这段记忆……——
缇婴十岁时,被月枯村人种下十方俱灭黥人咒。
她本应死在阵中,前师父林青阳出现,救了她。
林青阳法力低微,人又胆小。他能从凡人手中救她,却不敢伤那些村民。
林青阳其实没有能力解除缇婴身上的黥人咒。
他带缇婴回到千山,大约想了很多法子,却眼睁睁看着女孩儿枯萎,身上渐渐浮现死气。
事后,林青阳告诉缇婴:“大约是上天佑你吧……我本以为我救不活你,只能给你收尸,但是有一日清晨,你身上的黥人咒忽然解了。毫无征兆,但你确实挺过来了。”
林青阳抱着她,捏捏怀里那个满脸不高兴的小女孩儿的脸,苍老的声音悠长如烟:“上天钟爱你……上天一定会保佑咱们的小婴,这一世活得长长久久,健康平安。”
林青阳当日意有所指,十岁的缇婴只以为自己是天道宠儿。
她阴郁、暴躁、凶狠,想要摧毁一切。
她听说月枯村的人没有死,便避开师父出了山,回去月枯村。生平第一次,缇婴用大梦术施法,将那些鬼魂困在此地,永世不得超生。
林青阳为她的报复心而震怒。
缇婴却死不悔改。
童声稚嫩又尖锐:“谁也不能伤害我。我不原谅任何伤害我的人。只要我活着,我就要报复。”
林青阳气得哆嗦:“你、你……”
林青阳心忧她的桀骜冷酷,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禁止缇婴再下山,并试图用怀慈的养育方式,平息缇婴身上的戾气。
结果如何,不必多说。
缇婴只知道,在黥人咒上身、又莫名其妙离她而去后,在她被师父禁止下山后,她再没有回到月枯村了。
十四岁时她第一次行走人间,选择的是绕过月枯村,绝不靠近。
此时此刻,缇婴从地缚灵的记忆中看到,在双方平安无事的那些年,死魂们在月枯村慢慢形成了地缚灵。形成的地缚灵意识浑噩,惧怕人类,并不敢露面。
地缚灵想成为真正厉害的恶鬼,需要几十年、几百年的时间。
此时显然不是它报复缇婴的最好时机。
但是十几天前,有一位通体笼罩于黑袍下的道人,来到了方壶山,寻找到了月枯村。
道人干哑的声音告诉地缚灵:“缇婴快要来这里了。她实力越来越强,你们若想报复,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藏头藏尾的道人离开后,地缚灵果然见到了缇婴。
地缚灵展开了报复——
缇婴睫毛轻轻一颤。
那浑身罩着厚氅衣、面容躲在黑袍后的道人……怎如此眼熟?
是了。
在梦貘珠织就的柳叶城那个十年一梦中,秽鬼潮来袭时,有一位道人去到军营,告诉韦不应施展人祭的手法,将十万生人变成鬼怪。若非缇婴解救,如今那些鬼魂依然被困于古战场。
缇婴若有所思。
藏头藏尾、看不清脸的道人,出现在不同的故事中,会是同一个人吗?
若是同一个人,他的目的是什么?——
江雪禾声音将缇婴唤回现实:“小婴,好了吗?”
缇婴抬头。
她看着戴着风帽的安静师兄。
她眸子轻轻闪了一闪。
缇婴偏脸问:“我看好了,你想看吗?”
江雪禾摇头。
他轻声细语:“你看就够了。若有想告诉我的,告诉我便是。”
缇婴问:“那万一我没有想告诉你的呢?”
她眼神叛逆、反骨、警惕、审度。
江雪禾仍是温和:“不告诉也无妨。”
他指指淬灵池:“淬炼灵力,更加重要。”
隔着风帽,江雪禾看到缇婴眼眸闪烁,脸上表情也阴晴不定。
她眼睛盯着他的风帽看了半天,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慢悠悠地“嗯”一声,转身朝身后的淬灵池走去。
江雪禾又叫住她。
少女回头。
江雪禾温声:“可以把梦貘珠给师兄用一下吗?你去享用淬灵池,我帮你护法。我想先通过梦貘珠,找一下青木君的踪迹。”
缇婴“哦”一声。
她满不在乎,随手一挥,将怀中的梦貘珠抛给了江雪禾。
他安然收好。
缇婴见他那副模样,心中不屑地哼了哼:装什么装。
装得这般人模人样,可她记忆回来后,清楚记得一切——
她记得江雪禾是如何将她困于怀中,如何掐着她的下巴说“我才是你的家人”;
她记得他那一瞬悠然气度后掩藏的杀戮心、暴戾魂,她也记得他扣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诱惑,逼迫她与他一道驱咒杀人。
生就恶鬼魂,却总在伪装娴雅良人。
糊弄她罢了。
缇婴因发现师兄的一点真面目,而心中生起些窃喜。这短暂的窃喜,战胜了她因地缚灵而产生的烦闷暴躁感觉。
缇婴若无其事朝淬灵池走去,眼中丝微的调皮笑意在扫到地缚灵虚弱的身形时,又忽而一滞。
她脑中想起了一件被她从未在意过的事:
月枯村的当初村民们,是从哪里得知的十方俱灭黥人咒?
当初她被献于祭台上,隐约听到村民们邀功,问话“道长”。
那道长……和十年前出现在人祭场、十来天前出现在月枯村的道人……该不会都是同一人吧?
缇婴的脸色,重新沉冷了下去——
江雪禾一直在观察缇婴。
她面色忽热忽冷,让他琢磨不清。
他不知她在经历地缚灵的事情后,会心情如何;又如何看待他这个表里不一的师兄。
缇婴走入了树荫,走向淬灵池。江雪禾目色一闪,画了个结界,屏蔽掉外界对她的影响。
地缚灵已经散去了,江雪禾拿着梦貘珠离开。
他登上山巅高处,借天地灵气催动梦貘珠,施法寻找青木君的痕迹——
在柳叶城时,梦貘珠显示,青木君最后逃出的生魂,到了方壶山地界。若无意外,在方壶山催动梦貘珠,应该可以找到新的线索。
梦貘珠虚浮于半空,隐隐发光……
新的梦境,当真展开。
江雪禾毫不犹豫,踏入梦境——
这重梦境,皆此方天地生魂与死魂的眼睛、记忆,勾勒出了一段已经过去的真相。
千年前,青木君的神魂逃到方壶山,暗自隐藏蛰伏,多年未出。
却忽有一日,那道神魂重新出现,转世投胎,重新修行。
有天道之力助他修行。
那神魂力量渐渐加强,终有一日,八十一道雷劫降下,金光加深,仙音浩渺……
旁观的江雪禾平静的神色微顿。
幸好,那逃出来的青木君神魂修成,却困于因果未满,即使卧薪尝胆、造化连连,依然没有修成真仙。
糟糕的是,那人没有修成真仙,却在天道护持下,已修成了半仙之躯……
江雪禾面色微微变了。
梦貘珠的幻境如水雾般,在那人修成半仙后,一切构造变得岌岌可危。江雪禾抓紧时间旁观,却见隔着漫长时空与距离,幻境中的青木君神魂回了头,眼睛向他看来。
他看不到半仙的真容,然而隔着时空时光,隔着虚妄远途,他尝试着的窥探惊动了那位半仙。
半仙声音浩然悠长,带一丝古怪的笑:“看够了吗?”
江雪禾一凛。
幻境中的半仙身形放大,伸出的手掌变成巨山,向江雪禾袭来。
江雪禾极速后撤。
那半仙一掌击于他身,他绝不能掩藏实力,否则会死于半仙之手。
全力一击下,江雪禾面色苍白,丝血渗于唇角。
半仙手掌再次扣来,江雪禾快速打散幻境,逃了出来——
江雪禾一口血噙于喉间。
方壶山山巅云雾缭绕,雷光凛凛,江雪禾缓缓睁开眼,手掌扶于地上,微微发抖。
他摘下风帽,看向自己的手掌,看到手掌上的丝丝裂缝血痕。
江雪禾垂下眼,心中暗沉。
青木君逃出来的神魂成了气候,已有半仙实力。但因敕令影响,半仙始终成不了真仙。
多年来,人间、修真界、妖界,从未听过有人晋为半仙。
此人一直藏着。
那青木君不想让人知道他有半仙实力,不想打草惊蛇。他吸取千年前的教训,做恶事学会了扯一层天道的皮囊,靠着天道的遮掩,藏头藏尾,暗中进行着他不为人知的谋划。
江雪禾在千年前,为自己与缇婴设下大梦术这个布局,希冀大梦术转死为生,化解一切仇怨与天地间的仙魔恶念;
而与他相对的天道,选择了相助青木君,要世间重新回到仙魔混沌之境,回到民不聊生、魔气纵横的过去。
他们的敌人,既是青木君,又是另外的江雪禾自身……
江雪禾仰头,看着漫漫长空,万里浮云。
他微微笑了一笑。
——各凭本事吧——
此事,得知会缇婴一声——
江雪禾整理好衣容,缓缓向淬灵池走去。
他心不在焉,想着自己的心事,想着那青木君如今藏在何处,半仙之力如此庞大,到底要怎么才能藏得住……
莫非是分魂?
江雪禾眼皮一跳。
他想起玉京门的古怪,正要继续细想,耳边却忽而听到了哗哗水声。
江雪禾怔一怔,抬头。
他发现自己心事重重间,竟然打破了自己所设的结界,直接走向了淬灵池。
索性他带着风帽,白纱与蒸雾弥漫于视野,摇晃间,他什么也没看清,便已发现自己的唐突。
江雪禾面不改色,掉头便走,想趁着缇婴没发现之前,重新退出结界。
他转身绕路,眼前白纱微扬,他眼角余光看到了一抹颜色。
山石嶙峋,灵池水声叮咚,乌浓长发散在山石上,少女模糊的身影背对着他,露出一点雪白的肩胛骨,一弧浅白半山丘。
有凉风习习。
江雪禾抿唇。
他没有忍住自己那腔多余的操心。
他指尖在袖中轻轻勾了几下,灵池间的少女散在石壁上的发丝便如同被人捧起来一般,轻轻落在她肩头,为她遮挡了一点春、光。
少女瑟缩一下,却没有发觉。
功成身退。
江雪禾收回目光正要离开,不料,他又看到了她扔在岸边的一堆衣物。
软红色、青翠色、粉白色的绸缎纱料乱扔一气,也许还带着她的一腔怒意,还要脱下后踩踏一番。
江雪禾再次没忍住。
他从容淡定,运着小风,轻轻地为她叠好收整衣物。他在帮她叠衣时,耐心地整理那些快被风吹散的空白符纸,眼尖地看到一截粉蓝色。
他怔一怔。
他记得缇婴曾送他的那根发带,似乎就是粉蓝色的。
不知道是不是眼前这根……
江雪禾便想细看。
他运着小风,轻轻掀开她其他的衣物,要查看那粉蓝色的物件。忽而,他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少女浓郁起来的气息。
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将手中动作收起。
跫然足音更近,她似乎朝岸边走来,他此时出结界,难免会被她发觉——她灵根再弱,也不至于他在她面前捣鬼,她却发现不了。
江雪禾只好先屏住呼吸,仓促用了一个隐身术,藏好自己——
缇婴黑沉着脸上岸。
她根本没心情泡淬灵池,心浮气躁之下,不如不泡。
她雪白赤足踩到石岸上,一低头,忽然愣住。
她的衣物叠得好整齐……
缇婴脸色变来变去。
她忽然抬头,冲着空气怒叫:“江雪禾,你偷看我洗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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